金亭“哼”一声,闭了嘴。过得一时,果然有人来敲门,金亭一咕噜爬起来,问:“是冰冰吗?”
外面那人答应,正是冰冰。金亭忙蹑手蹑脚走到门前,在洞旁蹲下,道:“门下有个小门洞,你把衣服塞进来。”
须臾便有衣服被塞进洞口,金亭见不到冰冰的手,道:“我拿不到,你再塞进来些。”
冰冰依言又将衣服推进来了些。金亭见着不好捉,对着洞口蹲下,嘴里只道:“再塞进来,再塞进来。”
冰冰哪里想得到金亭肚子打的主意,只是依她言语。金亭看准时机,两手一齐紧紧攫住冰冰手腕,狠狠一拉。只听冰冰一声尖叫,她的整条手臂都被拉进门来。
金亭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冰冰已有十六七岁年纪,但冰冰跪在门外,手被拉在门里,吃不上劲,金亭则坐倒在地,两脚蹬定门板,抓了个稳稳实实。冰冰挣不出手来,慌道:“小姐,你这是做什么?放开我吧!”
金亭道:“冰冰姐姐,我在这里好生无聊,想你得紧,你可别急着走,陪我一会儿!”说着连向薛让使眼色。
薛让满面阴郁,道:“放她去。”
金亭哪里肯放,道:“你别不知好歹!”
薛让喝道:“放她去!”
金亭受了一惊,手下便松了,被冰冰脱出手去,听得一阵碎石窸窣之声,冰冰已逃远了nAd1(金亭见薛让非但不领情,还呼喝自己,好不恼怒,道:“我是好心要帮你,你还这样唬唬唬的做什么?”
薛让道:“小小年纪,你怎的就有这般用心?倒不愧是万简心的女儿。”
金亭气道:“什么用心?还不是想帮你?我就不信你没起这心,你不早猜到了吗?”
“我只当你干不成这事,不想你竟中用至此,了不得,中用得很!”
金亭见他旧话重提,连嘲带讽,心中恼怒,恨道:“那你就去死好了,我不要再来管你了。”说着将冰冰拿来的衣服枕头全都抱走,走到自己的墙角躺倒便睡。
第二天一早醒来,卦心中忿忿,横着眼去看薛让,却被吓了一跳,只见薛让又似前番般瘫倒在地上,伤口溢血。金亭知他毒发,正要去看,忽然想起他中的毒须喝干自己的血才能解,她便有些怕了,蹲守在自己的墙角,道:“教你猪油蒙心!只知骂我不知好歹,现下后悔了吧?”
也不知薛让听不听得到,全无反应。金亭见他身子抽搐,心中不忍,拿了几件衣服过去,替他堵住伤口,一边犹提防着他,嘴里道:“柳儿就快来送早饭了,我们还像昨晚那样捉了她手来。”
就在这时,身后“砰”的一声门开了,大块亮光透了进来。金亭暗喜:这人来得正好!
金亭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门口的光亮里。金亭久不见光,那人又背光而立,金亭看不清他形貌,只是装镊样地叫嚷道:“薛让病啦,你快过来瞧瞧!”
那人突然欺身向前,揪住金亭,一把将她从薛让身边拉开nAd2(金亭被抓痛了掌心的伤口,连连呼痛,忙将手挣了回来,心中“哎呀”一声叫,想:被拆穿了把戏,这人知道薛让的毒要喝人血!
那人听金亭呼痛,翻转她手掌,正见了她掌心上的伤口。金亭怒起,骂道:“你做什么动手动脚……”抬起眼来瞪他,只一瞪便徒地住了嘴。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哥哥,薛谦。
薛谦也不与金亭说话,将薛让扶起,拿出一粒药丸来给他服下。谁知薛让才服下药,出手一拳便击在薛谦胸口。薛谦惊呼一声,摔出一丈多远。
金亭“哎呀”直叫,忙来扶薛谦,冲薛让道:“才还像要死了的模样,又逞什么凶!”
薛谦护着痛道:“我也只听说这东西药效快,倒不承想竟有这等快法。早知时,该用八尺钓杆给他才是。”
金亭道:“不给才是!”
薛让勉力站起身,望着薛谦,道:“我一向不是你的对手,你何必装出这副模样。”
“你太抬举我了。”薛谦道,“想必你也知道,我给你的药不能除根,又不易配制,你若再发作,只消向我打个讯息,算是相谢你回护亭儿之情。”
薛让再无别话,出门去了。
金亭见他走远,不免心中失落,而薛谦已在屋子里四处转悠起来。这些日子来他似乎长高了一些,身子板愈发的单薄,而神态愈发的温顺和善了,哪像薛让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金亭霎时间又欢喜起来,见他一身风尘,卦在那里打量了还打量,上前拉了他,道:“还瞅什么?走了。”
薛谦道:“我瞅瞅我妹妹这几天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金亭欢喜不尽,似有满肚子话要望外倒,张口道:“有什么好瞅,四面砖墙八扇窗儿封,正中一根笨大柱子常把头来碰!”
薛谦道:“日有三餐夜有枕,笨大头还有柱子碰着耍nAd3(”
金亭笑骂:“你才笨大头!”又问:“你这就回来啦?有没有到杭州去?”
薛谦道:“我回来这半日,你一声哥哥不叫,反来问杭州。”
金亭道:“就不叫。你出去这么久却不告诉我,我恼了你啦,这个月下个月下下个月都不叫了。”
薛谦道:“不需三个月,你若架得住这一个月,我反叫你姐姐。”
金亭忙道:“这主意极好,你天天姐姐前姐姐后地叫我,我吃饭都香。”
第二十回 乐呵呵薛谦归来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地往回走,金亭也不提这几个月来如何受苦受难,也不说那薛让如何如何古怪,只是满面春风,如那喜鹊脱笼。薛谦却也不问,一味只谈谷外见闻,将金亭送到院里后他便自先回屋了。金亭蹦蹦跳跳进了门,忽见院子里的石桌上放着一只屉篮。金亭认出是柳儿平日送饭来时用的,打开盖子自个儿吃起来。
正吃得畅快,忽听屋后一人低声道:“柳儿,我可真不想伴着小姐了。”却是冰冰的声音,一腔百结愁肠。
金亭循声望去,那声音原来从屋后传来。她在石凳上坐了,又夹块红烧肉往嘴里塞,听得另一个声音道:“那也没有办法,总算小姐待你也不错。”自然是柳儿了。
冰冰凄惨惨道:“我总是怕小姐。这一年二公子不在,小姐收敛得多,我才觉着好些。如今二公子回来,怕是小姐又要作威作福的,我想想,心里可真害怕。”
金亭听了,气往上冲,正要骂人,突地转念:且听听柳儿怎生说。
只听柳儿道:“小姐是任性些,但人是不坏的。你是太老实,当不住小姐脾气。小姐爱大呼小叫,你只作没听见,尽了自己本分就成。就是你有时得罪了她,吃她骂得凶了也不必放在心上,更不需害怕,小姐是懒怠记仇的人。”
冰冰又道:“你不晓得◎天小姐要你带话给我,教我送衣服去。我怕被夫人知晓了,又不敢不送过去,只得等天黑了时去,谁知小姐……”
金亭想起自己白白辛苦一场,结果还被薛让骂了,好生没趣,便听不下去,将屉篮重新盖好,冲进屋里,大叫一声:“冰冰备水洗澡!”
冰冰应声到了,便在澡盆里放水。金亭问道:“有现成的水?”冰冰道:“我想小姐回来八成要洗澡,就先烧好了。”金亭点点头,心想:早知就不洗澡了,白白教她卖了一回乖。又道:“你先别走,我洗完后你给我梳梳头。”冰冰应了。
待得洗完,冰冰已在梳妆台候着nAd1(金亭坐了,任由冰冰摆弄,俩眼珠子从镜子里偷看冰冰神色,见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下奇怪:她怎的这般心安,难道一点不担心那些话儿教我听了去?
哎,金亭暗叹口气想,想来她欺我年幼,只料定没教我听见。
一有此念,金亭便想捉弄冰冰一下,嘻嘻一笑,对着镜子道:“冰冰姐姐,你想问你个事儿。”
谁知此话一出,冰冰双肩一颤,显是吓了一跳,手里的活也停了一停。金亭更是心下不解,思忖道:我还没说呢,她怎的就吓得这般?原来,她素来只叫“冰冰”,一加上“姐姐”二字,常是有了些坏主意。冰冰与金亭相处已久,深有体会。
“小姐有甚话问?”冰冰道。
金亭又是嘻嘻一笑,道:“前几日,崔先生说了个词儿,我一直不大明白,如今我想起来,便问问你。”
“我大概也是不知道的。”
“我猜你多半知道,我可要说了。”金亭道。
“那我帮着小姐想想。”
“便是作……”金亭本想说“作威作福”,但又想此话一出,冰冰定要大惊失色,以后与她早晚相对,还有个什么劲儿?改口道:“作茧自缚。”
冰冰道:“这个我以前倒学过,原是说蚕吐丝把自个儿包在里面。比方一个人做了一件事倒使自己受困,自作自受。”
金亭不得作弄冰冰,不太痛快,道:“蚕儿吐丝把自己包起来,是为了以后变蛾子的,倒说是自作自受。”
冰冰忙道:“小姐说的也是。”
“是就是,怎么叫也是?”金亭道,“这也是,那也是,岂不乱了套了?”
冰冰忙改口道:“小姐说得是nAd2(”
金亭“嗯”了一声,又道:“肚子饿啦!”
“柳儿刚来过,见小姐要洗澡,怕菜凉了,就又带回去了,待会儿还过来。”
“待会儿时,好连午饭一起带来了。你快些梳好了,去催催。”
冰冰应了。
“可真饿呀……”金亭卦念叨,一不留神便打了个哈欠,两眼立刻模糊了。
自此之后,金亭也就不再一心想着薛让,整天同薛谦和阿陶玩在一块儿。阿陶喜欢拳脚工夫,常缠着薛谦教,薛谦便也教几手。金亭懒怠学只在一旁看着,偶尔嘲阿陶两句,背地里又叮嘱薛谦不可教阿陶真本事,以免自己以后打阿陶不过。薛谦总也应承。
忽一日金亭想起薛让来,教奶娘裹肉粽。她中午从学堂回来,不见屋里有粽子,暗道:奶娘也犯懒了,教她做好了放我屋里,怎的不听?
金亭去找奶娘,奶娘却说已经送去一个了,放在厅里的桌上。金亭说没瞧见,叫再拿一个来,奶娘又说没有了。金亭气鼓鼓的,回屋四处寻,哪里有粽子的踪影。
金亭寻思道:奶娘不会骗我,那粽子定是教人拿了去。冰冰断不敢拿,敢随便进我屋随便拿我东西的,只有一个人。
想通此节,金亭径直去往薛谦的屋子,见了薛谦也不与他招呼,只是里里外外地寻。
薛谦问:“风风火火寻什么呢?”
金亭道:“寻粽子,或者粽叶,绑粽子的棉线也成。”
薛谦道:“不用寻了,粽子进了我肚,粽叶也早收拾走了nAd3(”
金亭急道:“你当真吃了?”
“当真吃了。”
“在我屋拿的?”
“是了,我看放在桌上没人吃,我就吃了。”
金亭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不是不爱吃粽子嘛,倒自主自张,吃了我的。”
“我本是不爱吃,但今天早上新换了个送饭的小姑娘,她把早饭打翻了。我挨着饿,转到你屋子,见有个粽子,我就吃了。”
“人家打翻了你的饭,你不教她再送一份,却来吃我的粽子!”
薛谦赔笑道:“人家第一次送就打翻了,若回去说知,定要挨骂,你我兄妹又没分家,我所以吃了你的。你别恼我,我再给你拿一个就是。”
第二一回 初相见万家姐妹
金亭道:“还去哪里拿,奶娘就做了这一个。”
“谁家裹粽子只裹一个?”
“奶娘就是只裹了这一个!”
薛谦道:“想是你常烦奶娘做这做那,奶娘腾不出空来,才只做了一个。”
金亭见被猜中,倒不好意思起来,道:“既然是你吃了,也就算了,好歹还没跟你分家。”说着一扭头就要走。
薛谦拦住道:“去哪儿?”
“去玩儿。”
“去找薛让玩么?”
金亭闻言暗疑,心道:自从哥哥回来,这十多天我不曾去找过薛让,今日才起意要去,怎么就被他知晓了!她便瞎说道:“谁说找薛让来?我就自个儿瞎玩玩儿,留你在这里消食!”说完一溜烟便跑了。
金亭一路往薛让处去,自家思量道:空手去就空手去,凭我乖乖笑脸儿抹了蜜的嘴,我就不信他肯赶我走。
金亭到时,只见掩着门,一片冷冷清清。她自行推门而入,里外查视一遭,不见人影。她不愿意就去,找凳子坐了。正自己倒茶喝呢,忽闻屋外脚步声响。
金亭大喜,有心吓薛让一跳,忙藏身于大门之后,却觉那脚步声细碎,不像薛让。她心中疑惑,从门缝里望出去,但见一女子缓步走来。这女子三十四五岁模样,穿一件淡紫色的衣衫,外披一袭火红披风,怀中抱着一个高高的翠绿色包裹。金亭定睛看时,只见她一对凤目,凝脂俏鼻,唇点风情,说不尽的如画面目,恍神间更觉她与自己的娘亲有几分相似。
金亭又见她身姿绰约,行动处就如处子踏香毯,仙姑踩云霞,暗道:这人走一步路都这样好看,实在见所未见,只可惜我只见过娘坐在她那把大木椅里的模样,娘若肯走几步给我瞧瞧时,想也不会输了给她nAd1(只是,我们这谷里还有这等样人物,我怎的从未见过?
那女子走到门口,轻轻扣了三下门,金亭闻到她身上淡淡香气,又惊又气,暗道:我还当薛让一人孤苦伶仃日夜待在这冷屋子里有多寂寞,却原来还有这等样个人会来找他。
那女子又敲三下,不见人应,推门而入,徐徐走到桌前,将包裹放下,转过身时,便与金亭打了个照面。
金亭早知要与她四目相接,倒也不觉得怎样,那女子却吓了一跳。初时的惊吓过去,她随即笑靥如花,将金亭上上下下一番打量,道:“你便是亭儿?”
金亭心想她倒认得我,问:“你是谁?”
“我嘛,”那女子莞尔一笑,道,“我是你小姨。”
金亭暗惊,想:我还有小姨?怎的从来没人对我说过?她不肯示弱,道:“我娘倒跟我说过大姨小姨的事儿,你且把你的名字说与我听听,我看你是冒充的不是。”
那女子笑道:“亭儿何必开口便骗小姨?你娘岂会与你说起我?”
金亭还强嘴道:“我娘何止说过一次两次!你既口口声声自称小姨,你可敢报出自家名姓来么?”
“我叫万曼柔,你娘可与你说过?”
金亭冥思苦想,认定从未听说过,暗道:以前虽不曾见过薛让,但也常闻他的名字,眼前这人古怪,从未见过不说,连名字也不曾听说。她便问道:“你住哪儿?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只一个劲地问我,却从来不肯答答我的问话。”
金亭道:“你这人面生得很,没准还是擅闯我无方谷的歹人,我若不先把你问明白了,只管答你问话,教你探了风去,岂不成了不打自招的冤大头么!”
万曼柔笑道:“好一张巧嘴,便与我家里那丫头相似,只是这嘴上不太懂规矩nAd2(你怎么不想想,我若真是你小姨时,你这般口无遮拦,又将我说作歹人,岂不太也不敬?”
金亭不服气,道:“我娘对我说过的小姨可不叫万曼柔,你定是个冒充的!”
万曼柔道:“罢了罢了,你既不信,我怎么说你也不肯信。没想到你不仅长得像你娘,连性子也是一模一样。”
金亭拍手道:“这下你可穿了帮了,我长得啊一星半点也不像我娘!”
万曼柔奇道:“怎的不像,实是一个挠里刻出来的,否则我也不会一见着你就认出你来。”
金亭一听,倒犯了糊涂。就在这时,薛让回来了,见了金亭,略现讶色,却将眼珠子一转,只当没瞧见她,转向万曼柔道:“来多久了?”
金亭见薛让这模样,顿时火冒三丈,气道:“是我先来的,你倒先问她!”
薛让也不理她,引万曼柔出了屋,两人在檐下说了会儿话,万曼柔便去了。
金亭素来有些欺软怕硬,见他俩联合一气,自然不肯去硬碰,从窗户瞧见万曼柔走了,这才追出去,冲薛让道:“你俩偷偷摸摸说什么不肯教我听见?”见薛让手里多了一个碧绿碧绿的玉镯,又问:“你拿了她什么东西?给我瞧瞧。”说着举手便打了过去,本拟这一下定打得薛让拿捏不稳,将个玉镯跌成几瓣。
薛让却只将手腕一扭便避过了,兜转手将镯子塞到了怀里,道:“你又来做什么?”
金亭不肯轻易罢休,跳起身去夺薛让怀里的镯子,嘴里道:“你做什么偷偷摸摸的?给我瞧瞧又怎样?”
连夺几下夺不下来,金亭一顿足,哭道:“你合着她欺负我!”
薛让也不搭理nAd3(金亭见他不理,打算越哭越凶,直到他忍无可忍,两人好大吵一架。谁知薛让颇有定力,金亭泪汪汪的,眼看着他将镯子揣稳妥了,在椅子坐了下来。
金亭心里不服气,收了泪,几下爬上薛让膝头,探手去他怀里掏。
薛让捉住她双手道:“做什么一来就放泼?”
金亭气道:“我就是特地放泼来的!你待怎样!”欲夺双手而不能,张嘴就朝薛让鼻子咬过去。薛让一推,早将她推了下去,站起身道:“没空和你吵闹,你快回去。”
金亭气不能出,如何肯走,一眼瞥见桌上的绿包裹,想起是那万曼柔留下的,倏地蹿过去抢。不料被薛让抢在头里,拦在当路。金亭冲撞在他胸膛,只觉头微微一晕,作势便往地上倒。
第二二回 薛族奇草已含苞
这一倒地,虽是七分假,却有三分真。
薛让径不来扶,提着包裹进到里屋,就不再出来了。
金亭坐在冷冰冰硬梆梆的地上,见薛让不扶自己就走了,瞠目结舌,暗骂:这厮可恨,我就是摔死了也不来理我了!又想:他本也待我不错,我知他以前是极喜欢我的,现在却越来越讨厌我了。我做那些都是我娘逼我,我有什么办法,他何尝不明白,可他就是不肯听这个理!他连我的血都喝了,我一句重话也没说过他呢!他哪里肯想想我的好?他是铁了心要讨厌我,再也不肯喜欢我啦!
金亭越想越伤心委屈,烦恼不已,终于吧嗒吧嗒掉下泪来。她平日哭时,总是连哭带叫,这回闭着嘴只是抽泣,不一会儿便觉脑胀脖子酸,倚靠到桌腿上,渐渐的竟尔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金亭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她四下看看,认出是薛让的房间,不由大为得意。日已西垂,她听得外面“嘶嘶嚓嚓”的声响,心中哈哈一笑,暗道:薛让正做饭呢,不趁机瞅瞅那包裹里装的是什么,怎么对得起灶王爷调虎离山之德?
金亭溜下床来,轻轻打开抽屉,只见几本书,一些零碎物品;轻轻打开柜子,又见有一床被褥,几件衣服,那绿色的包裹皮儿也在,只是里面的东西找不见了。
她在屋里环视一周,忽见窗台上多摆了个花盆。金亭暗笑道:薛让这厮何时也养起花来!走过去仔细看时,只见花盆里种着娇怯怯一支小苗儿。这小苗儿只长半尺多高,茎弱根浮,生七片羞答答大小叶子,却已支着一个雄赴赴半寸长的花苞,紧密密一层青衣将花苞裹定,眼瞅着开放日远。
金亭见那叶子大大小小一片片都长七个角,暗想道:这花奇怪,从没见过,不知薛让从哪里挖来的。正思量着,忽又见窗外的地上扔着三根二尺来长的弯曲的竹片,金亭想起万曼柔那包裹虽被支得高高的,看上去却空空荡荡,似没被塞满,她便醒悟道:这花一定就是那假冒小姨的包裹,她用竹片给花搭个架子,用布包着送过来nAd1(只不知她给薛让这花做什么。
左右想不通,见柜门、抽屉都还开着,忙去关上,又看见抽屉里的那几本书,忽起心思:我看看这厮都读什么书,养出这种怪脾气来。
一本本看时,见不过是些有关武学药理的书,翻到最后一本时,只见书名说是《奇草志》。金亭见这书颇为古旧,一时好奇,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打开第一页,又见四个字道“薛族秘笈”。
金亭暗惊道:薛族秘笈,难道说的是我们家那些毒花毒草?听说我们家再也不做这门行当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没想到这还留着这样一本秘笈,且看看上头都写了些什么。她略略一翻,原本这书记载了数十种奇异毒草,都有中毒症状与解毒之法。有几页还带有批注,字迹又旧又陌生。
金亭觉得新鲜有趣,又细细地从第一种奇草看起,见写道:
“小苦苏、双子苦苏、三子苦苏:其籽晒干研成粉末,白色,无嗅,吸入者双目能视而口不能言,身无知觉。双目能视但见幻象;耳不能听,却闻幻音;身无知觉,不知痛痒。两个时辰之内不药自解,吸入大量水气可速解。三子苦苏药力最强,双子苦苏次之,小苦苏最末。”
金亭看了,见又画有详图,下头还有详解,隐隐觉出不是小可,心道:这秘笈把毒花草的用途交待了,把样子也画了,连什么地方容易生长也说了个明白,那拿着这本书,不就可以找到这毒花草,做成这毒药了?
她又往后翻了几翻,忽见一篇名道“双鸟失和”,旁边还有一句批注:“血为引,亲作媒,融融双鸟,啾啾失和。”心想:这名字却特别,这句话也不一般,不知会是什么样的怪草。
金亭正待要看,忽听炒菜声歇,她怕薛让走来,忙将书放回原处,关了抽屉,暗想:薛让这厮小心眼,若又疑心娘教我来偷他东西那可当真不得了了!
金亭到了厅堂,见桌上摆着三碟肉,暗笑道:他一个人哪吃得了这许多,定是想留我吃饭,我且假意要走,臭他一臭nAd2(
金亭来到厨房,见薛让正将一锅鱼汤装碗,心中更喜,欢叫道:“我醒啦!”
薛让道:“睡得够久的。”
金亭笑道:“本来还不得醒呢,是我的肚子呱呱叫,把我叫醒了。我这肚子啊最有感应,呱呱叫时,是家里有无比美味的佳肴等着我呢,那肉啊,一定是细细嫩嫩的,还有爽口的青菜呢,你说光吃肉不吃菜,腻人不是?我可要走啦。”
不料薛让接茬就道:“恕不远送。”
金亭听见,一时语塞,半晌才“哼”出一声,扭头便走。一路气鼓鼓地走出林子,她不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林中晚雾缭绕清清泠泠的。真是个冷清的时刻,冷清的地方。突然,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掉进了金亭心里,凉凉的,硬硬的,细细的,酥酥麻麻的,金亭不由得站住了脚,肚中的怒气也一下子消了大半。她慢慢往回走。
薛让正呆愣愣地坐在饭桌前,也不动筷,见金亭返回,他一扫面上空茫的神色,嘴角也微微扬起,但紧接着,他的眼中流露出猜忌。
“我最近特别想吃兔子肉,”金亭嘻笑道,“你要是有这个东西,我想在你这儿吃晚饭。家里的菜肴再丰盛,不吃也罢。”
“我没有那个东西,”他的嘴角重新按下,冷冷道。
金亭略一思索,又道:“我还想吃山鸡肉来着,你这儿肯定有。”
“没有,”薛让道。
金亭不悦,道:“你平时都有的。”
“不巧,今天没有。”薛让道。
“那我要喝鱼汤!”金亭道nAd3(
“没有。”薛让道。
金亭怒起,叫道:“那你那汤碗里装的是什么?是你的琵琶骨吗?”
第二三回 两喜两厌两失和
薛让忽然拿起那碗汤朝金亭走过来,将金亭吓好大一跳。薛让却径直走过她身旁往外去了。金亭跟过去,一路跟到湖滩。薛让手一翻,把一碗汤通通倒进了湖水里,说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金亭万没料到这一着,气得是七窍生烟,把脚一跺,扭头就走∵了两步,觉得太过窝囊,又折回来,泪眼婆娑地指着薛让,骂道:“你是要疯了!我看你孤伶伶的可怜,才想陪你吃那些枯柴一样的东西,你当我真想吃呢?呸!恶心!你就算不肯给我吃,也不用做出这模样来。小气鬼,讨厌鬼!我再也不要来这里了,再也不和你讲话再也不理你了!你也别再担心我会害了你。向后有好吃的,我可不记着你了;有好笑的事儿,我也不记在心里来说给你听了。我再也不受你的气,再也不跟你赔礼了。反正,我再也不要来理你了!”泪眼朦胧间,她隐约看到薛让脸上懊悔的神色,但薛让到底什么也没说。金亭伤心无地,凄凄楚楚的,抹了泪,回家去了。
金亭一路上嘀嘀咕咕地把薛让里外上下地骂,到自己院里时,已骂足了三遍。她怨气冲天地踏进房门,只见薛谦坐在梳妆台前,正在摆弄她的饰品。金亭一摸头发,沮丧道:今儿晦气,我怎的恰好把哥哥新买的钗子戴在头上,本来还好气他一气。
金亭愈是气恼,也不与薛谦招呼,一ρi股坐在床沿上。
薛谦道:“去时脚底抹油,回时头顶生烟,定是没玩痛快。”
金亭道:“你又在我房里做什么,还想偷粽子吃?”
薛谦笑道:“一个粽子值得你记这大半日,我可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再跟你赔个不是。这般诚意,也该够了。”
金亭道:“够了够了,你快回去吧你。”
薛谦道:“你还闹腾,这半日是去了哪儿?阿陶都来找过你三次了。”
金亭道:“阿陶那丫头就是爱跑腿,我若想与她玩自会去叫她,若不想与她玩时,她找我又何用!”
“你倒好大架子,你既没和阿陶一起玩,却是在哪儿喝了这一肚子气?”
金亭不肯说是薛让不留她吃饭才害得她气苦,只道:“我刚才见了个闯谷的歹人nAd1(”
薛谦笑道:“哪来的歹人?”
“这歹人说自己叫万曼柔,还说是我小姨哩,也就是你的小姨。”
薛谦神情一变,问:“你什么时候见的?在哪里见的?”
“就是中午我在薛让那里瞧见的,这天气,她还穿一件红红火火的披风。她一见我就叫我名字,又口口声声说她是小姨。你说,她是不是大骗子?”
薛谦摇摇头道:“我们确实有个小姨,就叫万曼柔,你两三岁时她便不和我们一起住了,所以你不知道她。恐怕你今天见着的那人就是。”
金亭道:“她才不是,定是冒充的,她说我和娘长得一模一样,不是胡说八道嘛。”
薛谦笑道:“你确实和娘长得极像,你自己不知道吗?”
金亭闻言颇为惊奇,忙跑到梳妆台前凑近了镜子瞧,道:“哪里像了?我实在不觉得。”
薛谦扳过金亭身子,看定金亭脸孔,道:“两弯新月眉作远山色,一对凤目点精灵眸,这鼻子是无瑕白玉琢成,两片唇是桃花正艳清晨带露时,再说一头青丝乃月宫里仙娥精心梳就。都与娘的一般,不曾落下了一样。”
金亭道:“那两片耳朵呢?”
薛谦道:“是仙娥下的饺子。”
金亭笑骂:“你的耳朵才是饺子nAd2(”又问:“万曼柔既然是我们小姨,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住?她住哪儿去了?”
“她在那山里住,我也不曾去过。要说为什么搬去那儿住嘛,是因为她和娘有些不睦。”
金亭道:“为什么不睦?”
薛谦赔笑道:“这是长辈的事,其中缘由不好由我告诉你。”
“怎的不好?娘是断不会告诉我的,我也决不敢去问她,你再不能说时,我岂不永远也不得知道了?”
“日后你便晓得了。”
“什么日后月后的,我不高兴。”
“那你拍我几下,就高兴了。”
金亭道:“一定要拍的,但要等我大了,长了劲儿才拍。”
“只怕你要忘了。”
“我在床棱上划杠子,一杠便是一下,一杠一杠划得深深的,再也忘不了。”
薛谦笑道:“划木头好,木头脑袋还稍比你的强些。”
金亭“啊”一声叫,道:“你又骂我!”叫着便往薛谦膝头上蹿,勾紧手要去掐他脖子。薛谦身子一仰,要避,却一时用劲不当,望后倒了。两人“呜噜哈啦”叫着,连着凳子一起摔倒在地。
金亭趴在薛谦身上,被这份刺激与滑稽逗得咯咯咯笑了个花枝乱颤虚无力。薛谦嘴里“啊哟”直叫,只道:“这回只怕当真把骨头断了!”
金亭格格笑着,还掐他脖子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骂我!”
薛谦讨饶道:“向后再不敢了nAd3(”
金亭本也笑得手软,罢了手。两人爬起身来,席地而坐。薛谦拉着金亭的手,道:“你和那薛让走得近?”
金亭抽回手来,道:“你问他作甚?”
薛谦还拉了她手,道:“薛让脾气有些怪僻,你和他走得近,需得收敛些。”
金亭道:“我有什么不好要收敛的?”
薛谦笑道:“没甚不好,只是你嘴皮子滑,休在他面前卖弄,收敛些。”
“不收敛便怎地?”
薛谦道:“惹了他不快,你要吃亏。”
金亭不肯示弱,脱口道:“我才吃不了亏,他要不高兴了,我也不高兴给他瞧,俩人骂架时,他嘴皮没我滑,他才要吃亏哩。”
薛谦道:“你骂他一句两句无妨,三句四句犹可,但若再有五句六句时,他恐怕就要变脸。你也知当年他娘做了错事,是被咱们娘赶出了谷去。好散变作歹散,谷里没人爱惹他,何况是你,真惹发了他的性子,他再想起上一辈的旧恶时,你如何架得住他撒风。”
“他能撒什么风,”金亭满不在乎地道,“他才舍不得冲我撒风哩。”
第二四回 芦苇湖岸孤屋梦
薛谦笑道:“不害臊,他怎的就舍不得了?”
金亭道:“你一走就一年,晓得什么。”
薛谦只是笑笑,也不问。俩人玩闹一时,一道儿把晚饭吃了,薛谦自回屋不提。
一日,金亭与阿陶一起下了学堂去找薛谦。金亭知薛谦去了钓鱼,领着阿陶去寻。一路桥手,金亭忽起异心,暗想:自从和哥哥打那个赌,到如今我不曾叫一声哥哥,阿陶倒好,当着我面谦哥哥长谦哥哥短叫个勤快。不如今日想个法子甩了她,我自个儿找哥哥去。
金亭心中计较着,忽见一棵大树,树冠里藏个鸟窝。她灵机一动,对阿陶道:“阿陶,你瞧见那鸟窝没有?里面没准有刚孵出来的小鸟呢。只可惜太高,掏不得。”
阿陶道:“掏得,谦哥哥说我这几日轻功有长进呢,掏得。”
金亭见阿陶这般好骗,嘻嘻一笑,眼瞅着阿陶爬了一丈来高,她便装镊样地道:“你留神着点儿,我先去哥哥那里给你吹牛,叫他奖赏你,你得手后可要快些拿来给他瞧!”
金亭说着径自走了,寻着了薛谦,见他稳坐湖边如入了定一般,有心吓跑他的鱼,大声道:“我来啦!”
薛谦笑道:“你可来了。”
金亭往鱼篓里瞅,问:“钓着鱼了么?”
“本来多少还能钓着,如今你来了,只怕难了。”
“你嫌我吵着你钓鱼啦?”
“你往湖边一站,大鱼小鱼都沉得没了影儿,谁还敢咬一口鱼饵?”
金亭当他在夸自己沉鱼落雁,嘻笑入眼,双颊生晕,道:“待会儿钓上鱼来时,再看你怎么说nAd1(”
“自然要说,好妹子体恤好哥哥,收了狮吼功,鱼儿也就安心咬鱼饵了。”
金亭一听,才知上了他的大当,面上更红,冲上去就要动手。薛谦忙挡驾,岔开话道:“阿陶怎的没和你一起来?”
“她掏鸟窝呢,那鸟窝可高了,叫她别掏硬不听。”
薛谦扔下鱼杆道:“不妥,你领我去瞧瞧。”
金亭急道:“说高也不是很高,不消瞧。”
说话间,林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回音缭乱,惊起林鸟四飞。金亭才隐隐觉着不妙,薛谦道一声“先”便循声而去,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身影。金亭忙也撒腿跑去,到那树下时早已气喘吁吁,却不见薛谦和阿陶。金亭抬头望上瞥了一眼,似乎看到树上那鸟窝的沿口,有个雏鸟的小脑袋倏地缩了回去。
金亭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经过阿陶家时听见屋里一片恸哭声。晚上送饭的柳儿和陪侍的冰冰都说阿陶死了,说被“二公子”送回来时就已经咽了气。金亭也不敢说阿陶是和自己一起出去的,更不敢说掏鸟窝的事儿。
当天晚上金亭做了个梦,梦见阿陶躺在那棵大树下。她蜷曲着,身子软绵绵的,好像坍塌了一般,使人联想起起床后没整理过的孤零零的被褥。她没有流血,她的脸也和平时没有什么大不同,没有血,闭着眼,紧闭着唇。
从那以后金亭就有些多梦少话。一没了阿陶,她便觉得冷清得厉害。阿陶在时,常常还会带着她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阿陶既没了,金亭便是想跟其他孩子说一句话都难。金亭一个人上学堂,一个人下学堂。金亭和薛谦在一起的时候常想起自己说的那句:“那鸟窝可高了,叫她别掏硬不听。”
但金亭没为阿陶掉过一滴泪。
忽一日金亭恍恍惚惚来到一座木屋找薛让nAd2(这木屋旁同样有一个湖泊,湖岸同样种着一大片芦苇丛,可怎么看也不大像薛让的住所。
金亭在屋外踌躇一时,忽见薛让站在湖边相望。
“跟着来吗?”他问。
金亭问道:“去哪儿?”薛让并不回答,沿着湖岸自顾自往远处走。金亭略一犹豫,举步跟上。
多么奇怪!她一迈步,就像踩在烂泥地里一样,深一脚,浅一脚,步步艰难。薛让却走稳稳当当的,渐走渐远了。
金亭想要喊他一声,虚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金亭大急,扎起裙摆,正想发足追去,忽听人遥遥唤了声道:“亭儿。”金亭听见,四下里张望,不见有人,而薛让在这片刻间又已走远了许些。金亭管不得许多,跌跌撞撞地朝薛让追过去,却又听人唤道:“亭儿。”金亭心头战栗,又团团瞅了几眼,仍不见人。她怕薛让走远,再要追时,那声音又紧紧唤道:“亭儿!”
金亭大叫一声,受惊而起,却原来是南柯一梦,只见薛谦坐在床头,面露担忧之色,问:“做噩梦了?”
金亭道:“方才你叫我?”
“我见你满头是汗,当你做噩梦,才把你叫醒了。”
金亭惊魂稍定,问薛谦:“大清早的你来我屋里做什么?”
薛谦道:“冰冰说你最近睡不安生,我来看看你。你心里有什么不平安的,跟哥说说罢。”
金亭道:“冰冰多事。”
“别管冰冰多不多事,你有什么不安的,跟哥说说,哥帮得你。”
金亭心里想说:你天天大清早来看我,我就平安了nAd3(但她又觉得这要求多少使薛谦受累,便忍住了,道:“能有什么不安的,你去叫冰冰来,我要起床梳头哩。”
薛谦不再多话,点点头,起身去了。
整个上午听崔先生讲课时金亭只是心神不安,总想起薛让越走越远的模样,又因被薛谦唤醒,受了惊吓,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跳得她连握笔的手都微微颤抖,画出来的东西都是歪歪扭扭的。她又想起自从上次与薛让吵架,说了些气话后,许多日子来再没去找过他,中午下了学堂,屋也不回,径直望薛让处去。
金亭一路去,脑海里仍全是那个梦,她被薛谦叫醒,先前时也不觉怎样,渐渐地却觉得甚是不妥,至于有何不妥却又说不上来。她耿耿于怀,心里总觉得压着种莫名的不舒适的感觉,忍不住嘴里骂道:“都是哥哥多事,好好睡着觉,偏来叫醒了我。烦人烦人,待会儿回去,定要找他发通脾气。”
她到了薛让住所,里外找寻,不见人影,正自沮丧,忽见窗台上还放着上次来时见到的花,那朵蓓蕾已经开了。
第二五回 七锦花开
金亭兴致勃勃地跑上去看,但见这花古怪,苗儿小小的,花却开得大,每片花瓣都有铜钱大小,共七片花瓣,倒有七种颜色,每个花瓣各有一个颜色,分别是紫靛青绿黄橙红。金亭奇道:这花怪诞,不知那万曼柔给薛让这花做什么,不知薛让又养它作甚。这其中许是有什么文章。
金亭见那花可人,觑准紫色的那片花瓣捻了一把,谁知这花娇嫩得出奇,只轻轻一捻,花瓣便烂了,紫色的汁液留在了指尖。金亭大惊,暗自叫苦:晦气晦气!怎的这样一下就坏了?薛让回来见了,定要生气哩,也不知要怎样骂我!
有言道溜之大吉,金亭急忙夺门而出,却恰赶上薛让回来,俩人撞个满怀。金亭磕痛了嘴唇,以手捂嘴,骂道:“你走路怎的也不看着点!”
正骂着,忽觉唇齿间香甜横溢。
那时候已是初夏,正午时候,或许恰是一年前金亭遇见薛让的同一天,甚至同一时刻。那时刻,薛让站在门外,正要进门,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扶在金亭肩头;金亭一脚门外一脚门里,正欲出门,两手按住磕疼的嘴唇。
后来,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金亭常常想起那一幕,那一幕她和薛让像两个被同一个噩运选中的人一样依偎在一起。金亭想起那一幕的时候总觉得当时还有第三人在场,那第三人他和她都没能看见。那是一个天差或是一个鬼使,手里多半还拿着一道敕令,那道敕令早已安排好了两个转折。
他和她则依偎在一起,一同接了那条敕令,步入了各自的转折。
一个天差或是一个鬼使,持着一道莫测高深的敕令。金亭是信鬼神的。
就在那香甜横溢的瞬间,金亭忽觉火烧火燎的刺痛在喉口迸发,并迅速蔓延全身,她以为自己全身都烧起来了。
她因为痛苦而不知所措,极度恐惧,她用力抓自己,希望早点弄死自己……
金亭醒转时已是三天之后,她已不能说话,当真成了一个小哑巴,除此之外,倒无别的损伤nAd1(而薛让却因此被逐出了山谷。她从薛谦嘴里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听到一个念头在自己脑海里打架般撞来撞去,乒乒乓乓响成一片:你怎么不帮他开脱?
但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把这个念头传达给薛谦,因为她不认为有足够的理由为薛让而谴责自己的哥哥。
之后的生活平静无波,依旧快活。金亭依旧和其他孩子一起上学堂,下学堂后便与薛谦玩耍≡打她不会说话,大家就不再有意避开她,也乐意教她一道玩。薛谦也讨好那些孩子,于是又有人把他唤作“谦哥哥”了。
金亭偶尔想起薛让的时候会希望他回来,她常想:我当真做了哑巴啦,薛让回来后我看他还冲不冲我发脾气。
一年两年过去了,薛让没有回来,金亭渐渐将他抛在了脑后,有时偶尔想起他来,就有一种宛如隔世的恍惚感,好像他只是一个梦境。
晃一晃五年过去,金亭长十二作十七,颜容初成,笑貌刚就,正是快意显耀时,更将薛让忘了个一干二净,薛让却突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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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非花,
毒草惊;
仇不仇,
恩怨明。
---题外话---
花非花,
毒草惊;
仇不仇,
恩怨明。
第二六回 雪纷飞薛让回归
花非花,
毒草惊;
仇不仇,
恩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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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大年已过,谷里白雪皑皑。
晚上,楚婶奉谷主夫人之命来唤金亭过去,带过话后楚婶就自先回家了。金亭整容敛衫,踏着路上积雪去了。正是元宵好佳节,皓月当空,灯笼高结。金亭慢吞吞地到了谷主夫人屋外,只见大门敞开着。她径自进去,转进里屋,便见谷主夫人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屋子当中。她照例施了一礼,垂手而立。
谷主夫人盈盈笑道:“亭儿走近些,娘好好看看你。”
金亭依言走近两步,低了低头。谷主夫人却又道:“再走近些。”
金亭又依言走近两步,谷主夫人却道:“再近些,到娘跟前来。”
金亭心中犯疑,暗道:娘今日说话怎的这般不利落?她不及多想,依言走到谷主夫人跟前。谷主夫人道:“亭儿,娘今天这么晚还找你,是有句话要问问你。”
金亭垂了垂头,心道:问就问呗,何必站这么近≡打经历了五年前那种通身烧灼的剧痛,她对谷主夫人的恐惧就减少了许多,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被扔去喂狼的威胁自也不再放在心上。此时她见谷主夫人柔声细语的,更是轻狂起来,面上也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只听谷主夫人道:“娘是想问问亭儿,娘若遇害,亭儿会替娘报仇吗?”她的声音飘悠悠的,美若天籁。
金亭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到娘亲说这种丧气话,心中惊异,但也没有多想,胡乱点了个头nAd1(
谷主夫人满意地一笑,摆摆手,忽道:“去罢。”
金亭好生意外,不由得一愣,满腹狐疑地瞥谷主夫人一眼,又偷眼将房里扫视了一下,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头,但不对头在哪里,她一时又说不上来。她向来不愿在谷主夫人房里多耽,既已教她走了,她又哪有耽搁的道理?施一礼,退了出去,自行掩上门∵在回去的路上,金亭心中疑惑,暗道:娘今日古怪,古怪得很!平白无故的,却与我亲近,又说那样不吉利的话,说了那样一句后却就教我走了,别是有什么坏事要发生吧?——反正哥哥在家,也不怕。
金亭这般思量着,一路往回去,走到拐角处,忽见路边的雪堆里坐着一个雪球。这一带景物单调,又因离谷主夫人的住处近,孩子们一般不来这里玩耍,这雪球不知是何人滚起来的。金亭暗奇那人胆子大,见雪球边上留着几对小巧的脚印,她便想起一人来,暗自道:八成是柳儿。听说她近日好风光,被调到这里来替娘做事,都不用她给我送饭了。想必是她闲时在这里滚雪球玩。对了,先前楚婶已经回家去了,我本当柳儿会留在娘房里伺候,刚才怎的没见到她?
金亭向来对柳儿有些好感,一时童心发作,心想:我也在这里滚个雪球,和她的并排放着,教她明天见了吃一惊。
金亭滚雪球的功夫自是不一般,不一会儿就滚了个又大又圆的。金亭拍了拍手,一转身,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人。
金亭吓了一跳,旋即喜上心头,还当是薛谦偷偷站到她身后来逗她开心,却才嘻笑入眼蜜窝上颊,又蓦地里敛了笑意。
只见眼前这人较薛谦高些,身形也健硕些,而且他站立在她面前的姿态,缺少一种迎合的暖意,反而有一种拒却的意味。
金亭皱眉思索了片刻,才想起他是薛让。刹那间,她的心中仿佛筝鼓齐鸣,噌噌咚咚的,生出七分惊异,一分陌生,一分对即将来临的麻烦的厌烦,还有一分对薛让的期盼nAd2(久别重逢,对她这样一个玩耍度日的深谷中的小姑娘来说,已经是件难以企及的大事了。她仰了仰脸,示意自己认得他。
她隐约记起薛让五年前的模样,他变了许多。他变高大了,变威武了,他身体里蕴藏的力量简直如有形的东西一般突显出来,更使人心生敬畏了。他的脸却消瘦了些,轮廓变硬朗了,五官更深刻了。他的头发也不再扎成一束,而是凌散地飘落在耳畔≤之,他那副德性,比五年前更不好亲近了。
金亭留意到他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包袱底下有水一滴一滴滴到地上。金亭心道:这厮在哪儿捞了条鱼,正准备烤,这鱼个头还不小呢!
薛让默默地也将金亭一番打量。金亭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他眼中的变化——她已由当年那个娇小的刁女娃长身玉成,长作了一个清丽可人的亭亭少女。她忍不住得意起来,愈发底气十足地仰高了脸,几乎是在炫耀地问:“你可还认得我?”
两人互相打量了一回,薛让开口道:“还认得我吗?”
他的声音已丝毫没有金亭印象中的样子了,他说话的口吻也变了太多——他像是在对一个偶然相逢的大人说话,而不是对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这使金亭感到十分陌生,以及几分失落。
她点了点头。
这时,一样物品从他袖口漏了出来,落在雪地里。金亭一眼瞧见,正打算提醒他,他却忽地拔地而起,施展轻身走了。
金亭不得出声制止,只能眼瞅着他离开,懊恼不已,再看那掉落的物品时,只见是枚通体碧绿的镯子。
金亭拾起镯子,擦去雪水,端详着,隐隐觉得这镯子有几分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这时,薛让脚印旁的五六滴血水引起了她的注意。原来方才薛让挡住了月光,金亭没看真切,只当包裹里滴下来的是水,现在看得明明白白,却见分明是血nAd3(金亭暗道:那条大鱼原来不是捞的,多半是拿木梢子戳中的,不然怎么会流血?
金亭禁不住心中欢喜,一路打量着那镯子,径直去了薛谦处。见薛谦屋里亮着灯,金亭收好镯子,推门而入。薛谦就在屋里,大瑶小珊在侧。大瑶小珊是三年前薛谦带进谷来的两个丫头。大瑶生就一副高挑身材,浓眉大眼,拳脚功夫着实不错;小珊却是五短身材,娇小伶俐,惯能安排日常事宜。
第二七回 谷主夫人香玉殒
薛谦见金亭撞门而入,笑道:“这时辰,妹妹入我门来有何贵干?”
金亭刚要喜滋滋地告诉他遇到薛让的事,忽转念思忖道:当初薛让被逐,没听说宽了年限,他怎的就回来了?莫不是偷偷回来的?若当真如此,还是别告诉哥哥为妙,免得走露了风声。她正想另找借口,又想道:薛让若要偷跑回来,如何找得到进谷的路径?他绝不可能是偷跑回来的,谷里人必定知道。没准他回来好几天了呢,只是没人告诉我。
于是金亭原原本本告诉了薛谦。谁知薛谦得知后神色大变,急遣大瑶小珊送金亭回房,绰起墙上所悬宝剑就出了门。金亭见薛谦这般模样,如何肯回房,无奈被大瑶小珊硬架了回去。她被堵在房里,出不得门,急得团团转,心思转道:难道薛让当真是偷跑回来的?这下又教我给走露了消息,如何是好?哥哥也真是,就算薛让是偷跑回来的,也不见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何必这副模样?至于要带着剑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亭只是干着急,好在没多少工夫,薛谦便来了,手里犹提着剑。他似已精疲力竭,摆摆手教大瑶小珊退去。金亭见他面色不善,眼神闪烁,不由得心中慌乱,忙拉他坐下,又拿过他手中的剑放到桌上。
“大家还在四处搜寻,”他顿了顿,道,“但我知他必定已经出谷,寻也无用。”
金亭听说薛让又出谷走了,不免有些失望,心里却也并未全信,取纸写道:“他回来做什么?你们为何着急寻他?”自从金亭不会说话,房里多备笔墨纸砚,是以随手便可取得。
薛谦沉默半晌,道:“他……大概是来取什么东西。既然他已经离开,就别去管他了,这时候也晚了,先睡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金亭满肚子困惑,心里又担忧,哪里肯睡,又写道:“他若再回来,你们好好说话,莫动刀动剑。”
薛谦道:“别担心,他毕竟姓薛,没人会动他nAd1(”
金亭一听有理,才稍稍放心,又问:“他如何进出山谷?”
“我也不知。行了,都这时候了,别管他了,早些睡吧,哥也该回去了。”
金亭本欲再问,但见薛谦再三推避,又是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不忍违拗了他,只得放他去了,暗自思量道:哥哥说薛让走了,我看倒也未必,明儿我就早早起来,到处去找找看。
第二天一早醒来,金亭迫不及待地要去找薛让,却觉房里空落落的有些古怪,略一打量,才发现梁柱上的大红帐子拆了。金亭暗自奇怪:是谁趁我睡着把那帐子拆了?好好的拆它作甚?欲穿衣时,又找不见昨晚备好的衣裳。她本是准备去找薛让,把件桃红色的裙子找了出来,明明挂在床脚,如今却已不知去向。金亭正自恼怒,薛谦恰走进屋来,竟是一身重孝打扮。金亭隐隐觉出不妙,薛谦已揽她入怀,他道:“是哥昨夜没有说出实情,薛让这次回来,是寻仇来的◎夜娘已遭他毒手了。”
金亭闻言,心头大震,也不知忧愁几何,只是呆愣愣的。薛谦帮她穿上孝服,又道:“他害了娘,在墙上留了名,还……他斩了娘的首级。首级寻之不见,想是他带走了。”
金亭想起薛让提着的包裹,还有雪地上留下的血迹。原来那不是什么大鱼,正是娘亲的头颅!还滴血呢!那头颅当时是闭着眼?是睁着眼?
金亭想起那一幕幕,又是震惊,又是害怕,难受得直犯恶心。薛谦忙又将她搂住,道:“对不起,亭儿,哥想了一夜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你。”
金亭随着薛谦到了灵堂,只见堂内堂外白花花地跪满了人,那恸哭声直欲要惊动天神鬼怪一般。金亭不由诧异,暗想:平日娘只是坐在她那把木椅子里,从不露面,临到头,大家竟肯哭得这般尽心。
金亭被带到灵前,她不敢往棺木里看,薛谦低声道:“别怕,整整齐齐的,头也已经续上了。”
金亭这才眯着眼睛看了一下,只见谷主夫人穿戴齐整,头颅确已续上nAd2(那头颅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刻的,还上了颜色,倒也面目如生,但毕竟不能与真的相比。金亭暗自惆怅:娘生得貌若天仙,谁知死时却用块木疙瘩做脸。
金亭和薛谦一起跪在灵前,又想:娘这一去,谷里不免要乱上一阵子,日子总是比不上以前好过。她想起自己这几年春风得意,日子过得再舒坦不过,如今发生这么大的变故,这种日子怕是要一去不回了。她这才感念谷主夫人的好处,当真伤心起来,默不作声地掉眼泪。
金亭哭了一忽儿时候,心中思量道:昨晚哥哥一听我说薛让回来了,想必就猜到他是寻仇来的,这才那般着急,独我这么天真,还当他是走亲戚来的,真是蠢到家了。正暗自懊悔,忽又突发奇想,暗道:昨晚我若是在娘房里多待一时,或者薛让早到一刻,我俩岂不是要在娘的房里打个照面?如果真的那样,不知薛让会不会看我的情面放过娘。
金亭这般想着,忽然间又一个激灵,顿时毛骨悚然,心道:昨晚娘特地召见我,就是为了那一句问话啊!
“亭儿,娘若遇害,你会替娘报仇吗?”她问,唇红齿白,声若天籁。
金亭越想越惊,渐觉身上潮闷,已泌了冷汗,暗道:娘若不是早知道自己将遇害,怎会那样问我?难道那时候娘就已被薛让制服了?那么娘那样问我时,薛让必定就在娘的房里,他一定藏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一定瞧见我点了头哩!
金亭惊惧不已,忽地鼻子酸起来,失落莫名,暗想:我真是蠢,以往我帮着娘骗得他那么苦,他怎么还肯看我情面?他肯等到我离开,而后下杀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金亭遂心灰意懒,也不知心里怨薛让几分。
十里香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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