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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孔雀森林 > 20

20

“我一定在第一时间就把实情说出来。”她放下汤匙,把语气加重,

像是在强调什么似的,说:“毫不迟疑。”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一惊。

我不喜欢自己是个选孔雀的人,如果可以重选,我希望自己选羊。

我一厢情愿地相信,选羊的人——不管男或女,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而且会带给另一半幸福,因为在他们眼里爱情是最重要的。

但从来没想过,选羊的人必须要有随时可能会伤害人的心理准备。

我突然对那个心理测验产生极大的反感,也不愿话题绕着它打转,

于是说:“不提那个心理测验了,那是个无聊的游戏。”

“可是我相信心理测验有某种程度的象征意义。”

“是吗?”

“相信我,”她笑了笑,“我是学统计的。”

我手中的汤匙滑落,撞击盘子时发出清脆的铿锵声。

我开始沉默,柳苇庭则犹豫是否该把面前已融化的冰吃完?

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问她:“你现在念企管?”

“嗯。我考上了企管研究所。”她回答。

“好厉害。企管很难考呢。”

“还好啦,幸运而已。”

她放下汤匙,似乎决定放弃面前那盘冰水。

学弟们要离开了,我先起身替他们付帐。

有个学弟还跟她挥挥手,说:“学嫂,再见。”

她笑了笑,也挥了挥手,但没说什么。

又坐回她面前时,她将那封情书递给我。

我很疑惑地看着她。

“这里已经写上了我的住址。”她又拿出一张新的信封,笑着说:

“请你把那封信装进这个信封内,寄给我。”

低头看了看地址,知道她住在学校附近。

“记得要在收件人栏里填上我的名字。”她又说。

“就这样?”我抬头问。

“当然不止。”

“还要做什么?”

“还要贴邮票呀!”她笑得很开心。

我将情书和信封收下,她便起身说:“我该走了。”

看她往店内的方向走去,猛然想起刚刚只付学弟的帐,赶紧越过她,

抢先把我们两个的帐也结了。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又笑了笑。

听到她又提到孔雀,心里感到不悦,但不好意思当场发作,

只好勉强微笑,神­色­颇为尴尬。

“如果你仍愿意将信寄给我,我会很高兴。”走出冰店后,她说:

“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我微微一楞,没有答话。

“我的样子应该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吧。”她笑了笑,

“说不定你已经失去写那封信的理由了。”

我还是没有答话。

“我们以前上课的时间是星期二,对吗?”她问。

“嗯。”我点点头。

“今天刚好是星期二,如果下星期二之前我收到信,我会给你答复。”

“答复?”

“你信上说的呀。”

我恍然大悟,她指的应该是: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

“如果我没寄呢?”

“那我们就各自过自己的生活呀。”

我看了看她,她的神情很轻松,笑容也很自然。

“再见。”她说。

“再见。”我也说。

10

隔了两天,才把信寄给柳苇庭。

其实我没犹豫,只是找不到邮票又懒得出门买,便多拖了一天。

那天晚上回宿舍时,我又把情书看了一遍。

很奇怪,当初写这封情书时,脑子里都是笑容很甜的柳苇庭;

但在阅读的过程中,关于刘玮亭的记忆却不断涌现。

甚至觉得这封信如果是为了刘玮亭而写,好像也很符合。

只不过笑容很甜这个形容可能要改掉。

看着信封上的“刘玮亭小姐芳启”,发呆了许久。

信封是娇小的西式信封,正面有几朵花的水印,

背面则画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女孩的表情是凝视而不是微笑。

当初不想用标准信封来装情书是因为觉得怪,好像穿军服唱情歌一样。

但柳苇庭给我的是标准信封。

我叹口气,在标准信封的收件人栏里写上:柳苇庭小姐启。

然后将娇小的刘玮亭装进标准的柳苇庭里。

黏上封口后,才想到应该只将信纸放进即可,不必包括这个小信封。

但黏了就黏了,再拆会留下痕迹,反而不妥。

我特地到上次寄这封信的邮筒,把信投进去,听到咚一声。

回头看邮筒一眼,有股奇怪的感觉,好像这封信很沉重。

一直到星期二来临之前,晚上睡觉时都没有作梦。

与第一次寄这封信时相比,不仅梦没了,连紧张和期待的感觉也消失。

新的星期二终于到来,我算好当初下课的时间,

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等柳苇庭。

已经是秋末了,再也听不见蝉声。

远远看到有个女孩从教室走向我,我开始觉得激动。

彷佛回到当初等刘玮亭的时光,甚至可以听到她说:“我们走走吧。”

然后我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擦了擦眼角,当视线逐渐清晰后,看到了柳苇庭。

我竟然感到一丝失望。

“你就是写信给我的柯子龙?”

“是的。”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我?”

“开学后的第二个礼拜。”

“我的笑容真的很甜吗?”

“嗯。”

“那我不笑的时候呢?”

“呃……”我想了一下,“不笑的时候眼睛很大。”

柳苇庭楞了一下,表情看起来似乎正在决定该笑还是不该笑?

最后她决定笑了。

“有没有可能又笑眼睛又大呢?”她边笑边问,并试着睁大眼睛。

“这很难。”我摇摇头,“除非是皮笑­肉­不笑。”

她终于放弃边笑边把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尽情地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眼睛微瞇,弯成新月状,这才是我所认为的甜美笑容。

以前一起上课时,这种笑容总能轻易把我的心神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虽然认识刘玮亭之后,我对这种笑容的抵抗力逐渐增加;

但现在刘玮亭已经走了,便不再需要抵抗的理由。

望着她的笑容,我有些失神,直到她喂了一声,才回过神听见她说:

“我们到安平的海边看夕阳好吗?”

我点点头。

我骑机车载着她,一路上都没有交谈,即使停下车等红灯也是。

第一次约会(如果算的话)便看太阳下山,实在不是好兆头。

然后我又想起刘玮亭。

以前跟刘玮亭在一起时,得先经过五分钟热机后,才会感到熟悉;

而跟柳苇庭相处时,却没有觉得陌生的尴尬阶段。

11

当海风越来越咸时,我发现太阳已快沉没入大海里,赶紧加快油门。

“夕阳呀!”才刚停好车,她便一跃而下,往沙滩奔跑,“等等我!”

我往前一看,太阳已经不见了。

“真可惜。”她回头说。

我看她的表情很失望,便说:“对不起。”

“又不是你的错。”她笑了笑,“­干­嘛道歉呢?”

柳苇庭蹲下身除去鞋袜、卷起裤管,赤着脚走在沙滩上。

我犹豫了两秒,也除去鞋袜,跟上她,一起在沙滩上赤足行走。

在海水来去之间,沙滩呈现深浅两种颜­色­,我们走在颜­色­最深的部分。

沙子又黑又软,轻轻一踏脚掌便深陷。

“你知道吗?”我们并肩走了十多步后,她说:“我从未收过情书。”

“很难想象。我以为你应该常收到情书。”

“有被搭讪或收到纸条的经验,但由完全陌生的人寄来的情书……”

她沿直线走动,任由上溯的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确实没收过。”

“现在写情书的人少了,收到情书的人自然也少。”我说。

“大概是吧。”她说。

我们开始沉默,只有海浪来回拍打沙滩的声音。

海浪大约只需要五次来回,便足以把我们的足迹完全抹平。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已经消失的脚印,然后往岸上走,

直到海浪再也构不着的地方,便坐了下来。

我跟了上去,也坐了下来。

“写情书或收到情书,都是一件浪漫的事。”她说。

“喔。”我应了一声。

“你可能不以为然吧。”她笑着说,“我觉得浪漫很重要哦。”

“你认为的浪漫是?”

“在雪地里跑步、丢雪球;或是在沙滩上散步、看夕阳,都很浪漫。”

“照这么说,在非洲不靠海的地方,不就没办法浪漫了?”

“说得也是。”

她凝视大海,似乎陷入沉思。

我见她迟迟没反应,便说:“我开玩笑的,你应该知道吧?”

“你是开玩笑的吗?”她转头看着我,“我很认真在为他们担忧呢。”

“他们?”

“住在非洲不靠海地方的人呀。”

“有什么好担忧的。”

“他们的浪漫是什么?”她说,“如果少了浪漫,人生会很无趣的。”

“也许他们的浪漫,就是骑在鸵鸟上看狮子吃斑马。”

“呀?”她有些惊讶,“这怎么能叫浪漫呢?”

“浪漫是因地而异的,搞不好他们觉得坐在沙滩看夕阳叫莫名其妙。”

她又没有反应了,隔了许久才说:“你一定是开玩笑的。”

“对。”我说。

她终于笑了起来。

天­色­已经灰暗,她的脸庞有些模糊,只有眼睛在闪亮着。

“谢谢你。”停止笑声后,她说。

“为什么道谢?”

“谢谢你写情书给我。”

“喔?”

“因为我们在台湾,所以你写情书给我,是种浪漫。”

“该道谢的人是我,谢谢你没拒绝我。”

“我无法拒绝浪漫呀。”

这次轮到我陷入沉思,不说话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海浪来回拍打30次的时间,她看了看表,说:

“我晚上七点有家教。”

我也看了看表,发现只剩20分钟,便站起身说:“走吧。”

我们摸黑快步走回去,用海水洗净小腿和脚掌上的沙,然后穿上鞋袜。

我问清楚地点后,便加速狂飙。

这次不再有太阳已经下山的遗憾,我准时将她送达。

“你几点下课?”她下车后,我问。

“九点。”她回答。

“那我九点来载你。”

我挥挥手准备离去时,她突然跑过来轻轻抓住机车的把手,说:

“如果我们在非洲,你会带我骑着鸵鸟去看狮子吃斑马吗?”

“应该会吧。”我回答。

她又笑了起来。

昏黄的街灯下,她的眼睛仍然显得明亮。

12

那次之后,我又载柳苇庭到安平四次。

第一次机车的前轮破了,第二次火星塞点不着火;

第三次赌气换了辆机车,但骑到一半天空突然下雨;

第四次终于到了沙滩,不过夕阳却躲在云层里,死都不肯出来。

总之,四次都没看到夕阳。

最后一次铩羽而归后,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便说:“我请你吃饭。”

“如果看到夕阳,你是不是就不会请吃饭?”

“不。”我摇摇头,“我还是会请你吃饭。”

“真的吗?”柳苇庭睁大眼睛,似乎难以置信。

“当然。”我点点头。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又说。

虽然不喜欢她老提我选孔雀的事,但我已习惯别人对孔雀的刻板印象。

“大概我是变种的孔雀吧。”

我耸耸肩,开始学会自嘲。

我让她选餐厅,她选了一家装潢具有欧洲风味的餐厅。

点完菜后,她说:“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化名为柯子龙?”

我的心迅速抽动一下,为了不让自己又想起刘玮亭,赶紧回答:

“我高中时用子龙这个名字投过笑话,有被录取。”

“是什么样的笑话?”她双手支起下巴,很专注的样子。

“你真的想听?”

“嗯。”

“小明心情很差,小华就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兵来将挡。

小明却说:可是“兵”不是能吃“将”吗?“

我一口气说完,然后拿起杯子喝口水,说:“就这样。”

她的表情似乎是惊讶于笑话的简短,但随即眉头一松,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持续了一阵子,我被她感染,也露齿微笑。

可能是我的笑容也感染了她,或是那个笑话确实好笑,

因此她并没有停止笑声的迹象。

我见她笑个不停,索­性­也继续笑,而且笑得有些放肆,

直到瞥见隔壁桌的客人正盯着我瞧。

“说真的。”我立刻停止笑声,“这个笑话真的好笑吗?”

“说真的。”她也收起笑容,“真的好笑。”

虽然投稿笑话没什么了不起,但她笑成这样还是让我有很大的成就感。

想当初讲这个笑话给刘玮亭听时,她的反应令我颇为尴尬。

我心里不禁又开始比较柳苇庭和刘玮亭,她们两个确实大不相同。

刘玮亭很少露出笑容,如果她笑,通常只表示一种礼貌或善意;

而柳苇庭的笑容很单纯,就是开心而已。

我知道不应该在与柳苇庭相处时想起刘玮亭,但这似乎很难。

即使刻意提醒自己也做不到,因为我对这两个人的记忆是绑在一起的。

当我知道柳苇庭喜欢浪漫、收到情书的反应竟然只是单纯的高兴时,

曾经悔恨将情书错寄给刘玮亭,甚至埋怨她。

但随即想起刘玮亭的好与善良,以及她的最后一瞥,

便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情绪是非常残忍的。

因为刘玮亭,所以我不能坦然面对柳苇庭;

也失去了我竟然能如此轻易地靠近柳苇庭的惊喜心情。

如果没有刘玮亭,如果当初荣安查到的名字是柳苇庭,

这该是多么幸福美满的事啊。

光幻想一下就觉得浪漫到全身起­鸡­皮疙瘩。

毕竟我是喜欢柳苇庭的啊,是那种接近暗恋­性­质的喜欢。

从第一眼看见她开始,她的倩影与笑容一直深植在我心里。

我无法具体形容喜欢的女孩子的样子,但当柳苇庭出现,

我觉得她彷佛正是从我梦里走出来的女孩子。

虽然对她一无所悉,但只要她不是太奇怪、太难相处的女孩,

要我更进一步喜欢她,甚至爱上她,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眼前的柳苇庭并不奇怪,也很好相处,个­性­似乎也不错,

我应该早已陷入对她的爱情漩涡中才对。

但只因我常回头看到刘玮亭的眼神,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出漩涡。

如今被柳苇庭的笑声感染,我很尽情地用力笑,想用笑声震碎石头,

那块由寄错的情书、对刘玮亭的愧疚、她的最后一瞥所组成的石头。

我似乎是成功了。

因为我终于能感受到跟柳苇庭相处时的喜悦。

13

“说真的。”柳苇庭说,“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接触她的甜美笑容,脑海里刘玮亭的空洞眼神逐渐模糊。

“说真的。”我说,“我已经想通了。”

“嗯?”她很疑惑,“说真的,我不懂。”

“说真的。”我说,“我也无法解释。”

她楞了一下,也没继续追问,便又笑了起来。

吃完饭离开餐厅后,我们信步走着,彼此都没开口。

冬天已经轻轻来临,天气有些冷。

“说真的。”我发觉走入一条死巷,便停下脚步,“我们要去哪里?”

“说真的。”她也停下脚步,“我也不知道。”

“不是你在带路吗?”

“我是跟着你走耶。”

我们互望了几秒钟,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在学校附近租房子,离餐厅很近,我说要送她回家,她说好。

到了她家楼下,我说:

“我们班每星期二下午都会打垒球,要不要一起来玩?”

“方便吗?”她说,“我是女生耶。”

“没关系,我们打的是慢垒。有时慢垒会需要一个女孩子一起玩。”

“这么说的话,我又是去充数的啰。”

“不,不是充数。”我赶紧否认,“只是想邀你一起来打球而已。”

她先笑了两声,然后说:“好,我去。”

上楼前,她回头说:“说真的,这顿饭很贵。”

“说真的,确实不便宜。”我笑着说,“不过很值得。”

“你真的……”

“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她话还没说完,我便把剩下的句子接上。

她笑了笑,挥挥手后便上楼了。

从此每星期二下午,柳苇庭会跟我们一起打垒球。

我们让她当投手,每当她把球高高抛出时,脸上便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由于她个­性­很开朗而且亲切,没多久便跟我班上的同学混得很熟。

打完球后会一起去吃饭,她也会去,我们并不把她当外人。

记得她第一次来打球时,班上有个同学偷偷问我: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摇摇头,“不是。”

随着大家越来越熟,问我的人越来越多。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还不算是。”

但我犹豫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我偶尔会打电话给柳苇庭,约她出来吃个饭或看场电影。

她从未拒绝过我,除非她真的有事。

她也常到我研究室,打打计算机,跟其它人聊聊天。

虽然我还是否认我跟她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但班上的同学几乎都把我们视为一对。

有天晚上我接到她的电话,才刚说几句,她便问我是不是感冒了?

“可能吧。”我说,“昨天骑车时,狠狠地淋了一场雨。”

“怎么不穿雨衣呢?”

“雨衣不见了。”

“那为什么不躲雨呢?”

“赶着上课,没办法。”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叫我要保重,便挂上电话。

隔天一进研究室,发现桌上有一件新的雨衣和一包药。

雨衣上面放了张纸条,上面写着:

“雨衣给你。感冒药要吃。记得多休息多喝水。苇庭。”

看着纸条上的苇庭,有种触电的感觉。

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临门一脚,它让我内心的某部分瞬间被填满。

纸条上的苇庭就只是柳苇庭,我可以藉由文字清晰勾勒出她的模样;

但如果我在心里念着柳苇庭这名字,便会不小心也把刘玮亭叫出来。

因为柳苇庭与刘玮亭的发音实在太接近了。

如今我终于有单独跟柳苇庭相处的机会,也有了只关于她的记忆。

吃完感冒药后两天,又到了打垒球的日子。

柳苇庭打了支安打,所有人都为她欢呼鼓掌。

“说真的。”又有个同学挨近我问,“她真的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我毫不犹豫,“她是。”

我拎起球­棒­,走进打击区。

苇庭站在一垒上对着我笑,并大喊:“加油!”

瞄准来球,振臂一挥,在清脆的锵声后,白球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我甩掉球­棒­,朝一垒狂奔,紧紧追逐我的女友——苇庭的背影。

14

升上研二,开始感受到写论文的压力。

但我跟苇庭的相处,丝毫不受影响,每周二的垒球也照打。

我们在同一间学校念书,又都住在学校附近,相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反而是彼此之间如果碰到要赶报告之类的事,才会刻意选择独处。

我知道苇庭喜欢浪漫,因此尽可能以我所认知的浪漫方式对待她。

不过只要我意识到正在做一件“浪漫”的事,便会出状况。

比方说,我将一朵玫瑰藏进袖子里,打算突然变出来给她一个惊喜时,

花却压烂了,而我的手肘也被玫瑰的刺划伤。

共撑一把伞漫步雨中,但风太大以致雨伞开了花,反而淋了一身狼狈。

冬夜在山上看星星时,我脱掉外套,跟她一人各穿起一条袖子避寒,

但外套太小,我们挤得透不过气,想脱掉时却把外套撑破。

我买了一个冰淇淋蛋糕帮她庆生,但冰箱强度不够,蛋糕都化了。

蛋糕上用­奶­油写成的可爱的苇庭,爱字已模糊,看起来像可怜的苇庭。

情人节当晚我带她去一家看起来很高级的餐厅吃饭,服务生说:

“我们客满了。请问有订位吗?”

“还要订位吗?”我说。

服务生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脸上好像冒出三条斜线。

他应该是很惊讶我竟然连“情人节要订位”这种基本常识都没有。

虽然苇庭总是以笑容化解我的尴尬,但我还是会有做错事的感觉。

“没关系,你毕竟是选孔雀的人。”她总是这么说。

我越想摆脱选孔雀的形象,这种形象却在她心里越加根深蒂固。

我不曾吻她,顶多只是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或是轻轻拥抱她。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觉得那几乎是一种亵渎。

就像我如果走进旅馆的房间,看到铺得平整又洗得洁白的床单时,

便会觉得躺上去把这张床弄皱是一种亵渎。

我有病,这我知道,而且病得不轻。

所以每当看见她的漂亮脸蛋扬起甜美笑容时,我便不敢造次。

倒是有次打垒球时,准备接高飞球却被刺眼的阳光­干­扰,球打中额头。

所有人都笑我笨,只有她抚摸着我的额头,轻轻吹了几口气后,

趁大家不注意时亲了一下。

从此我开始矛盾,既舍不得她被球打中,又希望她也被球打中,

这样我便能亲她一下。

我常会幻想我跟苇庭的未来,幻想跟她以后共同生活的日子。

彷佛可以听到我在礼堂内对着穿白纱的她说出:我愿意;

也彷佛可以看到她在厨房切菜时回头看着我的笑脸。

也许会生几个小孩,看着小孩一点点长大,终于会开口叫我们爸妈。

不过我不敢吻她又该怎么生小孩呢?

没关系,这是技术­性­问题,我一定会克服的。

苇庭曾问我:梦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每天都可以看到你的甜美笑容。”我说,“这就是我的梦”。

“才不是呢。”她笑了笑,“你是选孔雀的人,不可能会这么浪漫。”

“我是说真的。”

“是吗?”她一脸狐疑,“如果你现在做一件浪漫的事,我就相信。”

我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想到的事都与浪漫沾不上边,只好说:

“我们现在往西走,途中碰到的第一家电影院,就进去看电影。”

“可是你待会还有课,不是吗?”

“不管了。”

“你要逃课?”苇庭睁大了眼睛。

我点点头,然后问:“这样算浪漫吗?”

“嗯。”她笑了笑,“就算吧。”

我载着苇庭一路往西,十五分钟后经过电影院,立刻停下车。

牵着她的手走进电影院,发现上映的是恐怖片。

片名叫:我的爱人是只鬼。

我相信苇庭一定不会认为看恐怖片是件浪漫的事,

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的梦就是每天都可以看到她的甜美笑容?

但对我而言,那确实是我的梦想,它是否浪漫并不重要。

15

苇庭是个好女孩,我深深觉得能跟她在一起是老天的眷顾。

因此我很珍惜她,想尽办法让她脸上时时洋溢着甜美的笑容。

她是个很容易因为一些小事情而开心的人,取悦她并不难。

苇庭的脾气也很好,即使我迟到20分钟,她也只是笑着敲敲我的头。

我只看过一次她生气的表情,只有一次。

那是夏天刚来临的时候。

我停在路口等红灯,眼睛四处闲晃时,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她距离我应该至少还有30公尺,但我很确定,她是刘玮亭。

毕竟我太习惯看着她从远处走近我的身影。

我心跳加速,全身的肌肤瞬间感到紧张。

她越来越靠近,只剩下约10公尺时,我又看到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依然空洞,彷佛再多的东西都填不满。

不知道是因为心虚、害怕,还是不忍,我立刻低下头不去看她。

再抬起头时,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望着她越走越远,而跟她在一起时的往事却越来越清晰。

直到后面的车子猛按喇叭,我才惊醒,赶紧离开那个路口。

“你知道……”我一看见苇庭便吞吞吐吐,最后鼓起勇气问:

“刘玮亭现在在哪里吗?”

“嗯?”她似乎听不太懂。

“你的学妹,刘玮亭。”

“哦。”苇庭应了一声,淡淡地说:“去年她考上台大的研究所。”

“可是我刚刚好像看见她了。”

“那很好呀。”

“如果她考上台大,人应该在台北,我怎么会在台南遇见她呢?”

“我怎么知道。”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需要大惊小怪吗?”苇庭说,“即使她考上台大的研究所,她还是

可以出现在大学的母校附近吧。就像你是成大的学生,难道就不能

出现在台北街头吗?“

我听出苇庭的语气不善,赶紧说了声对不起。

她没反应,过了一会才说:“为什么你这么关心她?”

“不。”我赶紧摇手否认,“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而已。”

“我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苇庭叹口气说:“她应该过得还好吧。”

“希望如此。”我也叹口气。

苇庭看了我一眼,就不再说话了。

从那天以后,我知道在苇庭面前提起刘玮亭是大忌;

但也从那天以后,我又常常想起刘玮亭的眼神。

毕业时节又来到,这次我和苇庭即将从研究所毕业。

苇庭毕业后要到台北工作,而我则决定要留在台南继续念博士班。

搬离研究生宿舍前,刻意跟机械系室友聊聊。

平常没什么机会聊天,彼此几乎都是以研究室为家的人。

我想同住一间寝室两年,也算有缘。

“我突然想到一个心理测验,想问问你。”他笑着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孔雀。”我回答。

他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后,恍然大悟说:

“你就是那个选孔雀的人!”

“喔?”

“我们一起上过课,­性­格心理学。”他说,“难怪我老觉得看过你。”

我笑了笑,也觉得恍然大悟。

“你选什么?”我问。

“我选牛。”他说,“只有牛能确保我离开森林后,还能自耕自足。”

“你确实像选牛的人。”我笑了笑,又问:“那你毕业后有何打算?”

“到竹科当工程师。”他回答。

“然后呢?”

“还没仔细想过,只知道要努力工作,让自己越爬越高。你呢?”

“念博士班。”我说。

他似乎很惊讶,楞了半天后终于下了结论: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连他都这么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16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

由建筑的样式和材料看来,应该是四十年左右的老房子。

这房子在很深的巷弄里,有两层楼,占地并不大。

楼下有间套房,还有客厅和厨房;楼上也有个房间,房间外有个浴室。

房子周围有大约一米五高的围墙,围成的小院子内种了些花草。

这房子最大的特点,就是楼梯并不在室内,而是在院子旁围墙边。

楼梯是混凝土做的,表面没做任何处理,保留了粗犷的味道。

经过长年风吹日晒雨淋,显得斑驳而破旧,有些角落还长了一点青苔。

屋主把楼下的房间稍微清理一下,然后把所有杂物堆在楼上的房间。

因此他虽然把整个房子租给我,但只算我楼下房间的房租。

房租便宜得很,我觉得很幸运;唯一的缺点是楼上看起来有些­阴­森。

不过这没关系,我考虑把它借给电影公司当作拍恐怖片时的场景。

苇庭在我搬进这里后的第三天,离开台南,到台北工作。

她走后的一个星期里,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过日子?

不知道该吃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入睡;

更不知道该如何不想起她。

相聚的时间突然变得珍贵,我开始后悔不够珍惜以前的每次相聚。

我空闲的时间比较弹­性­,星期三或星期四都有可能;

但她空闲的时间一定是假日,而且假日不一定空闲。

刚开始分离时,我大约每两个星期上台北找她。

我们会一起吃个饭、逛逛街、看场电影、出去走走。

后来这种时间间距慢慢拉长,变成一个月,甚至更久。

如果你每天看着一棵树,即使连续看了一年,可能也看不见树的变化。

但如果你每10天或是每个月才看一次树,你可能会发觉:

树­干­粗了、树枝长了或弯了、叶子多了而且颜­色­变深了。

我每次看见苇庭时,都有这种感觉。

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棵树已经变得陌生。

有次我到台北找她,那天下着雨,打算出去走走的念头只好作罢。

我们在一家意大利面餐厅吃饭,餐厅内几乎不亮灯只在餐桌上点蜡烛。

苇庭一定会认为很浪漫,但我觉得点那么多蜡烛只会让空气变糟而已。

微弱的火光中,她显得娇艳,有一种我以前从没看过的美。

离开餐厅后,我撑起她的伞,她的伞有些小,于是我们靠得很紧。

我很讶异她似乎变高了,低头一看,才发现她踩了双高跟鞋。

可能是她穿高跟鞋的关系,我已经不容易掌握她走路的速度,

只得快一阵慢一阵地走,配合她的步伐。

以前在台南时,别说是步伐了,我们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相当一致。

我们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在巷弄间随处走走。

记得第一次跟她吃饭时,饭后也是这般漫无目的乱走。

“说真的。”我想起那时的对白,便停下脚步说:“我们要去哪里?”

苇庭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似乎也忆起当时的情景。

“说真的。”她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起来。

在那短暂的一分钟内,我们同时回到过去。

“我们要去哪里?”苇庭说,“我不知道。”

“嗯?”

“我们要去哪里?”她又说,“我不知道。”

正想问她为什么重复两次自问自答时,她却怔怔地流下泪来。

我右手把伞撑高,左手环抱着她,轻拍她的肩膀。

“你该走了。”

她停止哭泣,轻轻推开我,然后用手擦了擦脸颊,勉强挤出笑容。

上了出租车,隔着紧闭的车窗跟她挥挥手。

车子动了,她也往前走,那是她回去的方向。

车子在雨中的车阵走走停停,有时甚至比她走路的速度还慢。

我望着窗外,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单。

然后又看见苇庭。

她并没有看见我,只是往前走。

而我随着车速忽快忽慢,有时看到她的正面,有时看到背影。

车子停在一个路口,红灯上的数字为88,雨突然变大了。

车窗越来越模糊,苇庭的背影也越来越远,最后她转了弯。

绿灯亮起后,她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是女朋友吧?”司机问。

“嗯。”我回答。

“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他说。

“谢谢。”我挤了个微笑。

然后我闭上眼睛,回忆脑海里所残留的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看来有些陌生,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慌。

17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她在一起时的甜蜜感觉渐渐减少。

或许甜蜜的感觉并未消失,只是离别时感伤的力道实在太强,

以致在每次跟她相聚于台北的记忆中,感伤占据了大部分。

就以在意大利面餐厅吃饭那次来说,我不记得店名、店的位置;

也不记得叫了什么面以及面的味道;聊的话题和气氛只依稀记得一点;

但我却清晰地记得,被雨水弄花了的车窗外,她踽踽独行的背影。

像加了太多水的水彩颜料,她的背影淡淡地往身体四周晕开。

见面既然已经不容易,我们只好勤打电话;

但在没有手机的年代,打电话找到人的机率不到一半。

而且这机率越来越低,因为我们的生活作息逐渐有了差异。

我仍然过着接近日夜颠倒的研究生生活,而她每天却得早起。

如果我们分离的距离够远,像台湾和美国那样远,

我们便不必天天打越洋国际电话。

这时偶尔收到的信件或是接到的电话,都会是一种惊喜。

可是我们分离的距离只是台北和台南,不仅天天会想打电话,

更会觉得没有天天打电话是奇怪的,而且也不像感情深厚的情侣。

可惜我们在电话中很少有共同的话题,只能分别谈彼此。

我不懂她所面临的压力,只能试着体会;她对我也是如此。

当我们其中一个觉得快乐时,另一个未必能感受到快乐;

但只要任何一方心情低落,另一方便完全被感染,而且会再传染回去。

换句话说,我们之间的快乐传染力变弱了,

而难过的传染力却比以前强得多。

常想在电话中多说些什么,但电话费实在贵得没天良,让我颇感压力。

每天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新鲜的事,因此累不累、想不想我之类的话,

便成为电话中的逗号、分号、句号、问号、惊叹号和句尾的语助词。

日子久了,甚至隐约觉得打电话是种例行公事。

我想你、我很想你、我非常想你、我无时无刻不想你……

这些已经是我每次跟她讲电话时必说的话。

虽然我确实很想她,但每次都说却让我觉得想念好像是不值钱的东西。

苇庭大概也这么认为,所以当她听多了,便觉得麻木。

“可以再说些好听的话吗?”苇庭总会在电话那端这么说。

刚开始我会很努力说些浪漫的话,我知道这就是她想听的。

或许因为分隔两地,所以她需要更多的浪漫养分来维持爱情生命。

可是,说浪漫的话是条不归路,只能持续往前而且要不断推陈出新。

渐渐地,我感受到压力。

因为我并不是容易想出或是说出浪漫的话的那种人。

苇庭对我很重要,当我对她说出:你是我生命中永远的太阳时,

虽然有部分原因是想让她开心,但我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无法在她迫切需要浪漫的养分时,立即灌溉给她;

更无法随时随地从心里掏出各种不同的浪漫给她。

我需要思考、酝酿,也需要视当时的心情。

而且很多浪漫的话,比方说我愿为你摘下天上的星星,

这种话对我而言不是浪漫,而是谎言。

我无法很自在随意若无其事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

会勉强说出口的原因,只是想让她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而已。

“你好像在敷衍我。”

当苇庭开始说出这种话时,我便陷入气馁和沮丧的困境中。

苇庭扎扎实实地住在我心里,这点我从不怀疑。

我只是无法用语言或文字,具体地形容这种内心被她充满的感觉。

具体都已经很难做到,更何况浪漫呢?

18

“为什么你是选孔雀的人,而不是选羊的人呢?”

当她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我觉得对她很抱歉;

但当她几乎把这句话当口头禅时,我开始感到生气。

因为怕生气时会说错话,所以我通常选择沉默;

而我沉默时,她也不想说话。

于是电话中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如果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通话,不仅白白浪费掉电话费,

更会让心情变得一团糟。

虽然在下次的电话中,彼此都会道个歉,但总觉得这种道歉徒具形式。

渐渐地,连道歉也省了,就当没事发生。

这很像看到路上的窟窿,跨过去就没事了,仍然能继续向前走。

可是窟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往前走越来越难,甚至根本无法跨过。

“你做过最浪漫的事,就是写情书给我,但却只有一封。”

“对不起。”我说,“我并不擅长写信。”

“你不是不擅长,只是懒得写。”苇庭说,“你一定知道女孩子喜欢

浪漫,所以才会写那封情书来追女孩子。“

“我写情书不是为了耍浪漫,而是因为那是唯一能接近你的方法。”

“你才不是为了要接近我,你是想接近我的学妹——刘玮亭。”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感觉被激怒了。

“不然你为什么把那封信寄给我时,还保留写着刘玮亭的信封呢?”

“我不是故意的,那是……那是……”

我一时口吃,不知道该说什么理由。

“说不出理由了吧?”她说,“你那时候心里一定只想着玮亭学妹。”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叹口气说。

“如果你现在还喜欢她,又怎能叫”过去“?”

我心头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毕竟是选孔雀的人,”她叹口气,“爱情对你而言根本不重要。”

听到她又提到孔雀,我脑子里控制脾气的闸门突然被打开。

“你说够了没?可不可以忘了那个无聊的心理测验?”

苇庭听出我的语气不善,便不再说了。

我们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再见。”

苇庭打破沉默后,立刻挂上电话。

我楞了几秒后,狠狠摔掉电话。

连续两天,我完全不想打电话给苇庭,电话声也没响起。

第三天我检查一下电话机,发现它没坏,一阵犹豫后决定打电话。

但只拨了四个号码,便挂上电话,因为很怕又不欢而散。

走出房间,绕着院子踱步。

正当为了如何化解尴尬的处境而伤脑筋时,又想起情人节快到了,

这次该怎么过节呢?

越想头越大,便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回头仰望着楼上的房间,脑海里突然灵光乍现。

我立刻跑到文具店买了几十张很大的红­色­卡片纸,起码有一公尺见方。

回房间后,将这些红­色­的纸一张张摊在地上弄平。

拿出铅笔和尺,仔细测量后在纸上划满了网格线;

再用刀片和剪刀裁成一片片长9公分、宽4公分的小纸片。

总共九千九百九十九片。

然后在每张小卡片上写了三个字。

过程说来简单,但前前后后共花了我一个星期的时间。

这七天中,我集中­精­神做这件事,没打电话给苇庭;

而她也没打来。

我一心只想把这件事做好,希望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写完最后一张小卡片后,我颓然躺在地板上,非常疲惫。

右手握笔的大拇指与中指已经有些红肿,并长了一颗小水泡。

看着手指上的水泡,我觉得眼皮很重,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电话突然响起,我立刻惊醒,从地板上弹起。

我知道这么晚只有苇庭会打来,深呼吸一下平复紧张的心情后,

才接起电话。

“说真的。”苇庭说,“我们分手吧。”

19

我失恋了。

失恋有两层涵义,第一层是指失去恋人;

更深的一层,是指失去恋爱这件事。

我想我不仅失去恋人,恐怕也将失去恋爱这件事。

苇庭曾告诉我,选羊的人绝不会勉强自己跟不爱的人在一起,

所以当她说要分手时,大概不会留什么余地。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想尽办法去挽留。

苇庭说完再见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一封信。

信封很大,是A4的size,里面装着我写的那封情书。

正确地说,是A4的蔡智渊装着标准的柳苇庭里面有娇小的刘玮亭。

这打消了最后一丝我想复合的希望。

收到信的第一个念头:这是报应。

刘玮亭曾经收到这封信,当她知道只是个误会时,我一定狠狠伤了她。

如今它绕了一大圈后,又回到我手上,这大概也可以叫因果循环吧。

完全确定自己失恋后的一个礼拜内,脑子里尽是苇庭的样子和声音。

想到可能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她的甜美笑容,我便陷入难过的深渊中,

整个人不断向下沉,而且眼前一片漆黑。

我任由悲伤的黑­色­水流将我吞噬,丝毫没有挣扎的念头。

直到过了那个失恋的“头七”后,我才一点一滴试图振作与抵抗。

然后又开始想起刘玮亭的眼神。

或许是因为我对刘玮亭有很深的愧疚感,所以在苇庭离去后,

我已经不需要刻意压抑想起刘玮亭的念头时,我又想起刘玮亭。

我很想知道她在哪里、做什么、过得好不好?

那些欲望甚至可以盖过想起苇庭时的悲伤。

这并不意味着刘玮亭在我心里的份量超过苇庭,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苇庭的离去有点像是亲人的死去,除了面对悲伤走出悲伤外,

根本无能为力。

而刘玮亭像是一件未完成的重要的事,只要一天不完成便会卡在心中。

它是成长过程的一部份,我必须要完成它,生命才能持续向前。

为了逃离想起苇庭时的悲伤,我努力检视跟苇庭在一起时的不愉快。

如果很想忘记一个人却很难做到,就试着去记住她的不好吧。

虽然这是一种懦弱的想法,但我实在找不出别的方法来让我振作。

可是在回忆与苇庭相处的点滴中,除了她到台北之后我们偶有争执外,

大部分的回忆都是甜美的,一如她的笑容。

为了要挑剔她的不好,反而更清楚知道她的好,这令我更加痛苦。

当我想要放弃这种懦弱的想法而改用消极的逃避策略时,

突然想起我跟她第一次到安平海边看夕阳时,我们的对话:

“谢谢你没拒绝我。”

“我无法拒绝浪漫呀。”

也许苇庭并非接受我,她只是沉溺在情书的浪漫感觉里。

所以只要我不是差劲的人,她便容易接受我。

当我们在一起时,虽然我的表现不算好,但也许对她而言,

每天能在一起谈笑就是浪漫。

随着分离两地,见面的机会骤减,而她对浪漫的需求却与日俱增,

因此我在这方面的缺陷便足以致命。

或许这样想对她并不公平,但却会让我觉得好过一些。

起码我不必天天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到底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她要离开我?

这类问题像是泥沼,一旦踏入只会越陷越深。

20

决定要重新过日子后,我把她退回来的情书和那几千张红­色­小卡片,

都收进楼上的房间。

这样我便不会触景伤情,但也不至于完全割舍掉这段回忆。

楼上的房间很杂乱,竟然找不出­干­净的角落来摆东西。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我­干­脆花了两天的时间清理一番。

把确定不要的杂物丢掉,并把剩下的东西收拾整理好后,

我便得以一窥这房间的全貌。

单人床贴墙靠着,对面的墙上有很大的窗,勉强算是落地窗,

因为窗台离地板仅约10公分左右。

拉开窗帘后,躺在床上望向窗外,正对着屋后一棵枝叶茂密的树。

风起时,树上的枝叶会轻拂着窗户的玻璃,隐约可以听到声音。

我听了一会树木的低语,全身很快放松,然后进入梦乡。

醒来时脸已背对着窗而几乎贴着靠床的墙,而且眼前有一团小黑影。

戴上眼镜仔细一看,原来在墙上比较偏僻的角落里写了很多字,

很像几千只黑­色­的蚂蚁爬在墙上。

这些文字像是心情记事,并不像厕所或是风景区的留言那样浅薄。

墙上的留言是从很深的心底爬出,化为文字,逐字逐句记录在墙上。

每则留言的字数不一,有的不到十个字,有的将近一百字,

但最后都一定写上日期。

留言并未按照日期在墙上规律排列,而且时间间隔也不一定,

有时三天写一则,有时隔半个多月。

当初写字的人应该是在想抒发时,便随便找空白处填上心情。

由于字写得很小,我大约花了半个小时才将这些留言看完。

“我要走了。寻找另一面可以陪我一起等待的墙。”

这是他最后一则留言,时间是我搬进这房子的前一年。

我想他一定是个寂寞的人,只能跟墙壁说心事,

而且这些心事几乎没有快乐的成分。

或许他在快乐时不习惯留言,但对一口气看完这些留言的我,

只觉得他很寂寞。

对于仍陷入苇庭离去的悲伤的我而言,不禁起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再看了一眼窗外的树,便离开床找了只笔,

也在墙上写下:

“正式告别苇庭,孔雀要学着开屏。”

然后留下时间。

从此只要我无法排解想起苇庭时的悲伤,就在那面墙上写字。

说也奇怪,只要我留完言,便觉得畅快无比。

在某种意义上,这面墙像是心灵的厕所,虽然这样比喻有些粗俗。

渐渐地,留言的时间间距越来越长,留言的理由也跟苇庭越来越无关。

我很感激那面墙,它让我能自由地抒发心里的悲伤。

悲伤这东西在心里积久了并不会发酵成美酒,只会越陈越酸苦。

只有适时适当的释放,才能走出悲伤。

我把过去的我留在墙上,重新面对每一天。

既然无法摆脱孔雀的形象,就当个开屏的孔雀吧。

屋外突然响起电铃声,我走出房间,打开院子的门。

“荣安!”

我很惊讶,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同学。”门外的荣安只是一个劲儿的傻笑,说:

“念我的名字时,请不要放太多的感情。”

虽然荣安只是我的大学同学,但我此刻却觉得他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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