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他老婆也是选孔雀的人耶!”
“那又如何?”我的语气快结冰了。
“或许你也该找个选孔雀的女生……”
他话没说完,我迅速起身去结帐,再把他从座位上拉起,直接拉回家。
一路上他只要开口想说话,我便摀住他的嘴巴。
“喂。”一进家门,我便说:“你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吧。”
“新化离台南只要20分钟的车程而已。”
“那又如何?”话一出口,我才发觉这句话已经是我今晚的口头禅了。
“我今晚睡这里,明天一早再走。”
“不方便吧?”
“你看,我带了牙刷和毛巾。”他得意洋洋地打开背包,
“还有连内裤也带来了,你别担心。”
“我才不是担心这个!”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让我住一晚嘛!”
我想想也对,便说:“你睡楼上的房间。”
“好耶!”荣安很兴奋,三两下便把上衣脱掉,然后说:
“我先去洗个澡。”
“咦?你身材变好了,竟然还有六块腹肌。”我拍拍他的肚子,
“怎么练的?”
“以前在台北跟一个工程师住在一起,睡觉前他都会讲笑话给我听。”
“那……”我实在不想再说那又如何,便改口:“那又怎样?”
“他讲的笑话都好好笑喔,让我躺在床上一直笑一直笑,久而久之就
笑出腹肌了。“
“胡扯!”
“你不信吗?”荣安把我拉到床上躺平,“我现在讲个笑话给你听。”
“你知道为什么叫霸王别姬吗?那是因为霸王被刘邦包围在垓下后,
还吟出:力拔山兮气盖世之类的话,虞姬实在看不过去了,便说:
霸王呀,你别再GGYY了,赶快逃命吧。“荣安边笑边说,
“这就是霸王别G.”
我听完后连话都懒得说,翻过身不去理他。
荣安自觉无趣,拿起换洗衣物走进浴室。
随手拿起床边的书,看了几页后,感觉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彷佛回到大学时代跟荣安一起住在宿舍内的时光。
自从苇庭离开后,我好像再也没有像今晚这么有活力过。
我心里很高兴荣安的到访,但实在不想承认这点。
“洗好了。”荣安走出浴室,“我再讲一个笑话让你练练腹肌。”
我连视线也懒得离开书本。
“你知道肾脏不好的人不能吃什么吗?”
“不知道。”
“答案是桑椹。因为”桑椹“会”伤肾“啊。”
“喔。”
“你怎么老是一点反应也没?这样怎么练腹肌呢?”荣安摇摇头,
“难道选孔雀的人都没有幽默感吗?”
“快给我滚到楼上的房间!”我将手上的书丢向他,“我要睡觉了!”
荣安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到楼上的房间,我起身把房门关上。
还没走回床边,他就敲门说没楼上房间的钥匙。
我打开房门把钥匙丢给他,顺便说:“别再敲门了。”
关上门,躺回床上,没多久又听见外面传来“没有棉被啊”的声音。
我抱着一条棉被,一步步上楼,踢开楼上房间的门,把棉被往床上扔。
“这房间不错。”荣安搂着棉被靠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快睡吧。”我转身离开。
“喂!”他叫了我一声。
“干嘛?”
“真的吗?”
“嗯?”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真的什么?”
“你跟柳苇庭真的吹了吗?”荣安转头看着我。
我叹口气,朝他点了点头。
他看见我点了头后,没再说什么,视线又转向窗外。
我说了声晚安,便走下楼梯。
爬完最后一个阶梯,听见荣安在楼上说:“我以后会常来这里喔。”
“干嘛?”我大声回答。
“多陪陪你啰9他也大声回话。
我感觉胸口热热的,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花了一点时间平复情绪后,我才开口:“随便你。”
但我的声音却细到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23
荣安果然常来我这里,一个礼拜甚至会来六天。
他总是下班后直接过来,隔天要上班时再出门。
我给了他一副钥匙,让他可以自由出入。
除了他睡在楼上的房间外,我们的相处模式好像又回到大学时代。
坦白说,苇庭离开后,我的日子过得很安静。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我毫无知觉。
荣安的到来,让我听见噗通一声,我才察觉时间的存在。
原来虽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停滞不前,但时间还是继续在走的。
荣安的生活很规律,从工地下班后的时间全是自己的;
而我学校方面的事比较繁杂,有时得待在研究室一整晚。
他很喜欢在我房间闲晃,不过只要我在忙他便不会吵我。
后来我房间干脆不上锁,随便他来来去去,即使我不在。
“要帮你分担房租吗?”荣安问。
“不用了。”我回答。
“不行啦!”荣安说,“你先试着从对我斤斤计较每一分钱开始,然后
慢慢推广到其它方面,这样你才能算是选孔雀的人。“
我二话不说,举脚便踹。
荣安常常想在深夜拉我去一家Pub,但我总是推辞不去。
有次实在拗不过他,便让他拉了去。
那是一家叫Yum的店,开在台南运河附近的巷弄里面。
白色的招牌黑色的字,在深夜寂静的运河边,还是满显眼的。
荣安拉着我推门走进,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店内的装潢时,
他便朝吧台内的女子打招呼:“小云,我带个朋友过来。”
她的视线稍微离开手中的摇酒器,然后点头微笑说:“欢迎。”
几个坐在吧台边的男子侧身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充满了打量的味道。
我有些不自在,勉强挤了个微笑后,便拉着荣安赶紧找位置坐下。
吧台是一般的马蹄型,中间大概可坐七个人左右;
左右两侧很小,各只有两个位置。
吧台中间已经坐满了人,我和荣安只好在靠店内的左侧坐下。
“你常来?”一坐定后,我轻声问荣安。
“对啊。”他回答。
吧台内的女子正将摇酒器内的液体倒入杯子,边倒边说:
“你有一阵子没来啰。”
“是啊。”荣安回答得很爽快。
她离我们有三步距离,而且视线并没有朝向我们,于是我对他说:
“人家不是在跟你说话。”
她好像听到我的话,转头朝向我,笑了笑、点点头。
“你看吧。”荣安说,“她是在跟我说话。”
店内弥漫着钢琴旋律,我四处打量,发现角落有钢琴,不过没人弹奏。
原来钢琴声是从音响传出来的,可见这家店的音响设备很好。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耳朵不好。
店内摆了八张桌子,三桌坐了人,有五张空桌。
除了吧台内那个女调酒师外,还有一个年纪20岁左右的女侍者。
吧台后方垂了条蓝色帘幕,掀开后里面应该是简单的厨房。
“喝点什么?”
叫小云的女调酒师走到我们跟前,亲切地询问。
“我要VodkaLime!”荣安大声回答。
感觉在Pub这种地方点酒时,应该要用低沉的嗓音念出酒名才对,
可是荣安的语调好像是小孩子在讨汽水喝,而且发音也不标准。
“好。”小云转向我,“你呢?”
“有咖啡吗?”我说。
“点什么咖啡!”荣安用手肘顶了顶我,“你要点酒!”
如果不是小云在场,我一定顶回去,但现在只好拿起酒单端详。
“GinTonic.”我说。
小云走后,我立刻也顶了荣安,然后说:“干嘛要点酒?”
“你要喝点酒,这样才能治疗失恋的创伤。”他哈哈大笑,
“而且点酒就是碘酒,碘酒可以消毒治疗啊。”
正想给他一拳时,小云又带着微笑走过来。
她在荣安的杯子里倒入伏特加、莱姆汁,放了个柠檬角;
在我的杯子倒入琴酒、通宁水,然后加了片柠檬。
“你最近很忙吗?”她问。
“是啊。”荣安端起酒杯。
“这是我大学同学。”荣安指着我,“现在念博士班,是高材生喔。”
他的声音不算小,吧台边又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眼神似乎不以为然。
“幸会。”
小云微微一笑,我则有些尴尬。
“我前阵子都在照顾他,所以就没来了。”他又说。
“是吗?”她看了看我,眼神含着笑。
我很想踹荣安一脚。
“刚刚有客人问了我一个很有趣的心理测验,我也想问问你们。”
小云放下手边的东西,似乎准备开始闲聊,然后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我心头一惊,放下酒杯。
24
“狗!”荣安又大声回答。
“这里面没有狗呀。”小云摇摇头。
“我不管,我就是要选狗。”
“哪有这样的,你赖皮。”小云笑着说。
我则一句也不吭。
“你呢?”小云将头转向我,“选哪种动物?”
“孔雀。”
我的语气很淡漠,刚才应该用这种语气点酒才会显得性格。
她微微一楞,然后说:“你们知道这几种动物的代表意义吗?”
“知道啊。”荣安笑了笑,“我们大学时代就玩过了。”
“这样就不好玩了。”小云的语气有些失望,但随即又笑着说,
“那你们猜猜看我选什么?猜中的话我请客。”
“你一定选羊。”荣安说。
“猜错了。”小云摇摇头,然后目光朝向我。
“你应该是选马。”我说。
“你的酒我请。”小云笑得很开心。
“谢谢。”我说,“对选孔雀的我而言,非常受用。”
“你为什么选马?”荣安问。
“我喜欢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只有马才能带着我四处游荡。”
小云说,“你呢?为什么选狗?”
“狗最忠实啊,永远不会离开我。”荣安回答。
“可是选项里面没有狗呀。”小云说,“如果没有狗,你要选什么?”
“我一定要选狗啊!”荣安大声抗议。
“好。”小云笑着说,“我放弃跟你沟通了。”
他们对谈时,我只是在一旁静静喝酒,因为我不喜欢这个话题。
小云将脸转向我,应该是想问我为什么选孔雀,我打算随便编个答案。
“你为什么要点GinTonic?”她问。
“因为……”话刚出口,我才发觉问题不对,“GinTonic?”
“嗯。”她点点头,“我问的是,你为什么点GinTonic?”
我被预料外的问题吓了一跳,楞了半晌,久久答不出话。
“GinTonic通常是女人点的酒。”她看我不说话,便又开口说:
“而且是寂寞的女人哦。”
“是吗?”我很疑惑。
“难道你没听过:点一杯琴通尼,表示她寂寞?”
“没有。”我摇摇头。
“其实我觉得大多数点琴通尼的人,只是因为这名字的英文好念。”
她笑着说,“你也是吧?”
我丝毫不觉得她有挖苦或取笑的意思,反而觉得很好笑,便笑了一笑,
然后说:“没错。我英文不好,怕丢脸。”
小云听完后也笑得很开心。
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小云给人的感觉,我觉得心头暖暖的,
全身不自觉放松。
小云去招呼其它的客人了,荣安则开始跟我说起他们认识的经过。
原来他第一次来这里跟小云聊天时,竟发现他的同袍就是小云的哥哥。
“这么巧?”我说。
“对啊。”荣安随口回答,好像不觉得这种际遇有多了不起,
“后来我就常来了,偶尔也会带同事来。”
“喔。”
我应了一声,端起酒杯后才发觉酒已经没了。
荣安又点了一杯VodkaLime,我因为心情很好,也跟着要了一杯。
我和他边喝边聊,小云不忙时也会过来一起聊天。
小云虽然健谈,但话并不多,而且脸上总是带着笑容。
是朋友之间那种亲切的笑,而非老板与顾客之间那种应酬的笑。
望了望坐在吧台中央的那几位男士,他们正努力找话题,
或是持续某个话题以便能跟小云聊天。
在生物界里,雄性为了吸引雌性的注意,总是会炫耀自己。
人类也是一样,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一旦碰到喜欢的异性,
言谈举止间的炫耀是藏不住的。
我偷偷打量小云,发觉她真的很迷人,难怪那些男士会喜欢她;
也难怪我刚走进这里时,会看到他们警戒而紧张的神情。
我和荣安越坐越晚,直到吧台边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这时才惊觉他并不像我一样,他一早还得去工地上班。
“该走了。”我说,“不好意思,忘了注意时间。”
“没关系啦。”荣安说,“你喜欢的话,坐多晚都行。”
“还是走吧。”我站起身。
荣安要先上个洗手间,我便在吧台边等他。
小云似乎没事做了,顺手整理吧台的动作看起来很惬意。
当她将吧台上最后一个烟灰缸收好时,说:“为什么你会猜我选马?”
“随便猜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
“你运气不错。”
“是啊。”
我微微一笑,她也微笑相对。
没了荣安,我觉得与小云独处时有些不自在,便拿起吧台上的酒单,
读读上面的英文字打发时间。
“很辛苦吧?”小云说。
“嗯?”我没听懂,视线离开酒单转向她。
“当一个选孔雀却又不像选孔雀的人。”
我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半句。
因为我突然觉得今晚喝进肚子里的所有酒精,好像同时燃烧。
一直到荣安走过来,我体内的酒精都还未燃烧殆尽。
“要记得喔!”荣安对她说:“我这个朋友可是高材生呢。”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体温瞬间回复正常,拉着他便走。
当我右手拉着荣安、左手推开店门时,听到小云在背后说:
“nssomeone'slonely.”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小云淡淡笑了笑。
25
小云给我的感觉很好,而且我很感激她并没有追问我选孔雀的理由。
我知道她不是忘了问,只是不想问而已。
日后每当荣安提议要到Yum去坐坐时,只要我手边不忙,便会答应。
到了Yum后,一来不太会喝酒;二来酒的价钱比较贵;
三来怕随便点个酒结果发现它代表欲求不满寂寞难耐之类的意思,
所以我干脆点咖啡。
小云依然亲切,总是抽空跟我们闲聊,聊久了便觉得算得上是朋友。
也知道店里唯一的女服务生叫小兰。
后来发生了一件意外:荣安的腿断了。
荣安在工地的宿舍是货柜屋改装的,架在两层楼高的位置。
台风来袭时货柜屋被吹落至地上,然后翻滚了一圈,
在里面的他就这样断了左腿。
我听到消息后到医院看他,除了身上有一些擦伤外,
左脚已上了石膏,可能得在医院躺上两个礼拜。
“我突然从床上腾空飞起,眼睛刚睁开,便撞到天花板的日光灯。”
荣安躺在病床上,左脚高高吊起,神情不仅不萎靡,反倒还有些兴奋。
“然后地板不断旋转而且越来越大,匡的一声我又撞到地板。”
我递给他一颗刚削完皮的苹果,他咬了一口苹果后,嘴巴含糊说着:
“我看到我的一生像快转的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眼前快速掠过。”
“喔?”我觉得很新奇。
“影像变化虽快,但每一幕都很清晰。我还看到好多人,包括国中时
的老师、高中时暗恋的女孩等等,都是我生命历程的重要人物。“
“这些影像是彩色的还是黑白的?”我问。
“黑白的。”荣安哈哈大笑,“因为我肝不好,所以人生是黑白的。”
我突然不想同情躺在病床上的他。
“你知道我还看到谁吗?”荣安说。
“谁?”
“后来我看到了你,看到你身边没有女朋友陪伴,一个人孤伶伶的。
我突然觉得肩膀有股力量,于是在黑暗中爬啊爬的,就爬出来了。“
“这么说的话,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啰?”
“算是吧。”
荣安说完后,双眼看着天花板,很累的样子。
把手中的苹果吃完后,他转头看着我,又是一阵傻笑。
“还吃不吃苹果?”我说,“我再削一个给你。”
“好啊。”他点点头。
荣安住院那些天,我每天都会去陪他,反正医院就在学校附近。
有时我还会带书去待上一整个下午,如果书看完了无事可做,
就拿起笔在荣安左脚的石膏上推导式子。
说来奇怪,在石膏上推导方程式时特别顺畅,
很多以前没办法克服的难题都已迎刃而解。
我怀疑爱因斯坦是否也有朋友断了腿以致他可以推导出相对论。
连续过了几个没有荣安来骚扰的晚上,我开始闷得发慌。
一个人骑上机车,骑往运河边的Yum.
“咦?”小云有些惊讶,“今天你一个人?”
“嗯。”我点点头。
吧台边虽然只稀稀落落坐了三个人,但我还是习惯坐在左侧角落。
小云端来一杯咖啡,然后问:“荣安呢?”
“他的腿断了,不能来。”我说。
“呀?”她很紧张,“发生了什么事?”
我稍微解释一下荣安的状况,并拿起吧台上的火柴盒充当货柜屋,
然后将火柴盒摔落、翻滚。
“他的腿就这样断了。”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竟然只有断了腿而已。”小云说。
我左手端着咖啡杯,嘴唇离开杯缘,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说:
“我也觉得只断了腿真是可惜。”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云突然醒悟,急忙摇摇手,“我的意思是,在
那种状况下,应该会受更重的伤,所以只断了腿是……“
“没有天理?”
“不。”她的脸开始涨红,“那叫不幸中的大幸。”
“原来如此。”我继续喝了一口咖啡。
“喂。”过了约一分钟,小云说:“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却故意
要误解我的意思。“
“没错。”我放下咖啡杯,笑了起来。
小云也跟着笑,笑了几声后,她说:“你跟荣安的味道不太一样。”
“是吗?”我很好奇。
“他是那种典型的学工程的人,而你身上的某部分有我熟悉的气味。”
“什么气味?”我闻了闻腋下。
“不是身上的味道啦。”小云笑了笑,“我不会形容那种气味,只知道
你的气味和我求学时身旁的人的气味有些类似。“
“你念什么的?”
“企管。”
我微微一惊,试着端起咖啡杯伪装从容。
26
“看你的反应,好像你有熟识的人也念企管?”小云的眼睛很利。
“嗯。”我含糊应了声。
“该不会是你的女朋友念企管吧。”
我睁大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你又来了。”小云笑了起来,“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你们曾经山盟
海誓,可是现在劳燕分飞,于是你只能在pub里舔拭伤口?“
小云越说越开心,但我的眼睛却越睁越大。
她看我睁大了眼睛一动也不动,便伸出右手在我面前挥了挥,说:
“不要再玩了,这样不好笑。”
“我不是在玩。”我眨了眨发酸的眼睛。
“难道……莫非……”轮到她的眼睛睁得好大,“真让我说中了?”
“嗯。”我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她吐了吐舌头。
“没关系。”
小云似乎有些尴尬,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后,说:
“今天让我请客吧,不然我会良心不安。”
“好啊。”我说,“不过我还要来一杯Martini.”
“你趁火打劫。”
“你忘了吗?”我说,“我是选孔雀的人。”
她在加了冰块的调酒杯里倒入琴酒、苦艾酒,用酒吧长匙快速搅一搅,
然后把冰块滤掉,倒进刚从小冰箱里拿出来的鸡尾酒杯,
最后再加一颗红橄榄便算完成。
“为什么点Martini?”小云问。
“我常看到有人点,所以想喝喝看。”
“马汀尼确实是一杯很有名的鸡尾酒,甚至可以说是名气最大。”
小云说,“不过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点”酒“?”
“既然聊到了我的前女友,我想酒应该会比较适合我的心情吧。”
我喝了一口Martini,只觉得满口冰凉。
小云走回吧台中央,一个打条领带戴着银框眼镜的男子也点了马汀尼。
“麻烦dry一点。”他说。
她有意无意地朝我笑了笑,然后又调了一杯Martini给他。
我拿起手中这杯不知道是dry还是wet的Martini,慢慢喝完。
“越dry的Martini,表示苦艾酒越少。”
一抬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脸上挂着微笑。
吧台边只剩下我和另一位点Martini的男子。
他算安静,通常一个人静静抽着烟,弹烟灰的动作也很轻。
店内还有两桌客人,聊天的音量很小,有时甚至同时闭嘴聆听音乐。
小云在吧台内找一些诸如擦拭杯子的闲事来做,左晃右晃。
有时晃到我面前,但并没有开口,我猜想她应该还是觉得尴尬。
“我不是来这里舔拭伤口,只是单纯喜欢这里的气氛。”
在小云第三次晃到我面前时,我开了口,试着化解空气中的尴尬。
她没回话,停下手边的动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山盟海誓应该还谈不上,只是经常花前月下而已。至于劳燕分飞嘛,
东飞伯劳西飞燕,意思是对的;不过我是孔雀,习惯东南飞。“
我说完后,发现小云嘴边的微笑很自然,便跟着笑了起来。
“其实她研究所才念企管,大学念的是统计。”我说。
“我一直念企管。”小云终于开口,“研究所也是。”
“喔?”
“想不到吧。”她笑了笑,“一个女酒保竟然是研究所毕业。”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小云拿了一小碟点心放在我面前。
“她和我一样,都是成大的学生。”我说。
“我也是耶。”她说。
“那么或许你认识她吧。”
“或许吧。”
小云耸了耸肩,脸上一副你不说我就不问的表情。
“好吧。”我说,“看在免费的Martini份上,她叫柳苇庭。”
“她高我一届,是我学姐。”小云说,“我们还满熟的。”
“真的吗?”我很惊讶。
“嗯。”她点点头。
“真巧。”我说,“你哥哥是荣安的朋友,你学姐是我的前女友。”
“麻省理工学院的索拉波做了一个研究,在美国随机选出两个人,并
假设平均每人认识一千人,那么这两人彼此认识的机率只有十万分
之一,可是这两人共同认识某个朋友的机率却高达百分之一。“
“假设平均认识一千人?”我说,“好像太多了。”
“也许吧。”小云笑了笑,“不过这个研究的重点是说,两个完全陌生
的人若不小心碰在一起,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似乎并
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你这种讲话的口吻跟她好像。”我笑了笑,“如果她这么说,我一定
会叫她把平均认识一千人的假设减少,重算机率后再来说服我。“
“那她会怎么反应?”
“她应该会笑一笑,然后叫我不必太认真。”
“我想也是。”小云说,“她的脾气很好,在系上一直很受欢迎。”
“是啊,她确实很好。”
端起酒杯,嘴唇刚接触杯缘,才想起Martini早就喝光了。
我不把酒杯放下,任由它贴住嘴唇。
“我好像应该再请你喝一杯。”小云说。
“为什么?”我把酒杯放下。
“因为我又让你想起你想忘掉的事。”
“没关系,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勉强笑了笑,“而且……”
“嗯?”
“也忘不掉。”
小云和我同时沉默了下来。
我几乎可以听见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抽烟时的呼气声。
“再调一杯Martini给你吧。”
她先打破沉默,然后很快又把一杯Martini放在我面前,说:
“从现在开始,我把嘴巴闭上,一句话都不说。”
说完后,她立刻用左手摀住嘴巴。
我静静喝酒,速度很慢,回想以前跟苇庭在一起的时光。
那确实是段快乐纯真的日子,即使后来不太快乐、有点失真。
虽然常会觉得这些回忆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离现在的我很遥远,
但那些清晰熟悉的感觉却始终没有降温。
我应该早就把这第二杯酒喝完,但右手还是机械式举杯、碰唇、仰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回神时,吧台边只剩我一人,
另两桌的客人也不见了。
我起身对小云说:“我走了。”
移动时脚步有些踉跄,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或是坐太久两腿发麻?
小云还是用左手摀住嘴巴,右手跟我挥挥手表示告别。
27
荣安出院了,不过还得拄着拐杖一段时间。
而且在工地的宿舍重新修建好之前,他得一直住我那里。
我每天一大早骑机车载他到工地上班,回来睡个回笼觉后再到学校。
有时他同事会顺路在下班时送他回来,有时我还得特地去接他回来。
荣安出院后第三天晚上,我载着他到Yum.
小云刚看到荣安拄着拐杖时吓了一跳,后来发现他已经没什么大碍,
便觉得好笑。
这晚荣安和小云都很健谈,我的话比较少。
还有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我又看到上次那个点Martini的男子。
荣安出院后的第五天下午四点左右,我在学校接到荣安的电话。
“喂,来载我。”他说,“今天没什么事,我想早点走。”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你太混了吧。”我说。
“反正我是病人,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我挂掉电话,放下手边的事,有点不太情愿地骑车去载他。
我花了20分钟到他的工地,再花了20分钟载他回家。
到了家门口,车子不熄火让他先下车,因为我还要到学校。
他下车时,身体会稍微往右倾斜,先让右脚接触地面,等站稳后,
左手腋下夹着拐杖、右手扶着车后座,左脚再离开车。
这几天他一直是这么下车的,动作不太顺畅时我才会帮他一把。
“喂!”荣安的右脚刚接触地面,右手突然猛拍我肩膀,“你看!”
顺着他平举的拐杖往左前方一看,视线只搜寻两秒,
便在20公尺外电线杆旁,看见苇庭。
她好像是被从某户院子里探出头的黄花吸引住目光,于是驻足观望。
我楞楞地看着她。
原本以双脚和坐在座垫上的ρi股稳住机车重心,但不知不觉站起身,
ρi股离开座垫后,机车失去重心,向右倾倒。
“啊!”荣安大叫一声,因为他的右脚才刚站稳,左脚尚未离开车子。
幸好他的反射动作够快,右脚单足往后弹跳。
可是弹跳了三下后便失去重心,一ρi股往后坐倒在地上。
“唉唷!”他又叫了一声。
机车摔落地面的撞击声和荣安的呼叫声,惊醒了苇庭。
她转头朝向声音传来处,正好与我四目相接。
她的眼神显得很惊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所措。
我和她只是站着对看,没有其它的动作和语言。
倒地的机车引擎持续发出低沉的怒吼,只是声音比平常微弱。
有多久了呢?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我到底有多久没看到苇庭了呢?
一时之间忘了现在是何时,更忘了她离去的时间点。
直到荣安挣扎着站起身,然后走过来低下身把机车熄火,
这个突然消失的声音反而弄醒了我。
我转头看了荣安一眼,问:“没事吧?”
“还好。”他笑了笑,并试着把机车扶起。
他的左脚无法当施力时的支撑点,因此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就让它躺着吧。”我淡淡地说。
荣安看了我一眼,没多说什么,便拄着拐杖走到家门,开门进去。
我移动一下脚步,右小腿肚传来一阵痛楚,可能是机车倒地时刮伤了。
顾不得腿上的疼痛,蹲下身把机车扶起,只觉得机车比平常重。
用尽吃奶的力气扶起机车,放下支撑架,让它先站稳。
“还好吗?”苇庭说。
一转头,苇庭已来到跟前。
“你问的是车子?”我说,“还是人?”
“说真的。”苇庭又问,“你还好吗?”
“说真的。”我回答,“我还好。”
本来双方都处于一种极度尴尬与陌生的状态,
但同时说了以前的口头禅后,似乎又带回来一点熟悉的感觉。
28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今天跟同事到台南出差,刚办完事,我便一个人走走。”她说。
根据以前上《性格心理学》所获得的知识,如果她用“到台南”而非
“回台南”的字眼,那就表示台南对她而言,并不是类似家的感觉,
起码可说已不再那么熟悉。
我突然很感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住这?”她指着刚刚荣安进去的门。
“嗯。”我点点头,“我搬进这里后三天,你便到台北工作。”
“哦。”她微微沉思,“那你也住了三年多了。”
“是吗?”
“怎么你连自己住多久都不晓得呢?”
苇庭笑了笑,笑容虽甜美,却带点客气的成分。
我开始在心里计算着有多久没见过她的笑容。
要升上博一之前的七月搬进这里,要升上博二之前的八月我们分手,
现在是我念博四上学期的十月,这样算起来的话……
“原来已经两年两个月了。”我叹口气说。
苇庭先是一楞,然后低声说:“是呀。”
我们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只好沉默。
我觉得杵着不是办法,邀她进家门也很唐突;
但若就此道别,我担心往后的日子里会有悔恨与遗憾。
天人交战了一番后,我说:“你待会有事吗?”
“嗯。”她点头说,“七点还有一个饭局。”
“现在才五点,”我看了看表,“我们到安平海边看夕阳好吗?”
她沉吟一会后,说:“好。”
正准备掏出车钥匙发动机车时,听见她说:“有件事我想先说。”
“什么事?”我问。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或许会有很多话想聊聊。”她看了我一眼,
“但就只是聊聊,希望……希望你不要有过多的联想。”
她说完后,脸上有歉然的笑。
我心里重重挨了一记闷棍,下意识握紧手中的钥匙。
钥匙微微刺痛手心时,我猛然想起苇庭是选羊的人。
她这么说是不希望我因为她答应一起看夕阳而产生可能复合的念头,
于是先把话说清楚以避免我失望甚至再度受伤。
我能体谅苇庭,也知道这是选羊的人的善意。
但不管我是否存在着一丝想复合的奢望,她这么说都会刺伤我的自尊。
虽然我选的是孔雀而不是老虎,可是我仍然有强烈的自尊心。
自尊被刺痛后,心里反而坦然,这才想起有件事要把它完成。
“请你稍等一下,我去拿个东西。”
我开门进去,跑步上阶梯,直接到楼上的房间。
荣安正躺在床上看书,发现我突然闯入,吓了一跳。
我整个身子趴下,视线先在床下搜寻一番,再伸进右手拿出一个袋子。
荣安张大嘴巴欲言又止,我没理他,拿了袋子便往楼下跑。
我将那袋子放入机车的置物箱,发动车子。
“我该怎么坐呢?”她没上车,表情有些为难。
“怎么坐?”我瞥见她穿了条裙子,便说:“就直接侧坐啊。”
“可是在台北侧坐要罚钱。”
“大姐,这里是台南。”我说,“而且你以前也常侧坐。”
“哦,我都忘了。”她笑了笑,“上台北后,就没坐过机车了。”
说完后,她上了车,用右手手指轻轻勾住我裤子上的皮带环。
机车起动后,她问我刚刚为什么叫他大姐?
我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顺口而已。
可能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当知道再怎么表现都无法挽回她时,
于是无欲则刚,反而更自在随性地面对她;
而她是选羊的人,为了避免我自作多情,于是处处小心翼翼保持距离。
就以现在而言,她只用一根手指头勉强保持与我之间的接触。
先不说当我们是男女朋友时,她总是从后座环抱着我的腰;
即使是第一次载她时,起码她的右手还会搭在我右肩上。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到了。”
“谢谢。”她说。
然后她左脚踩着排气管当支点,右脚轻轻落地。
29
脑海里清晰浮现第一次跟她来时,她跳下车、快步奔向沙滩的情景。
虽然之前总共来过五次,从来没有一次看到夕阳,但她仍会除去鞋袜,
在沙滩上赤足行走,并任由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
我瞥了她的脚一眼,她蹬着一双鞋跟并不算低的黑色皮鞋,
小腿裹了淡茶色的丝袜,这样大概不可能会再除去鞋袜吧。
沙滩依旧被海水弄成深浅两种颜色,她踩在浅色的沙滩上,踏步甚轻,
生怕不小心弄脏鞋袜。
“终于看到夕阳了。”我转头朝向西边,海上的夕阳一团火红。
“是呀。”她也转头,“终于看到夕阳了。”
是啊,看到夕阳了,然后呢?会觉得浪漫吗?
感情若不在,费尽心思摘下来的星星大概也不会闪亮。
“你的学业如何?”苇庭问。
“还过得去。”我说,“你呢?工作顺利吗?”
“刚开始到台北时不太适应,现在好多了,也渐渐有了成就感。”
“恭喜你。”
“谢谢。”她笑了笑,“那你其它方面吗?”
“其它方面?”
“我现在有男朋友。”她看我似乎不懂她的意思,便又开口。
“喔。”我说,“如果是这个意思,我现在没女朋友。”
“都没对象吗?”她问。
“目前还没。”我说。
“为什么不找呢?”
“课业太忙。”
“可是……”
“你还是喜欢追问一连串的问题。”我打断她,“这种问题对你来说,
难道有特殊的意义吗?“
她楞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我突然想到:
在今天的重逢中,我发觉她每一方面或多或少都变了;
唯独不太识相地追问问题的方式,竟然跟我们第一次交谈时相同。
想不到我反而因为这种被惹毛的感觉而找回当初的她。
越想越有趣,不禁露齿而笑。
她看我突然由不高兴变成开心,可能觉得很纳闷,便盯着我瞧。
“你男朋友一定很浪漫吧。”我轻咳了两声,试着转移话题。
“算是吧。”她说,“他曾在情人节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
“真是大手笔。”我说。
“数量倒是其次,但他让我觉得他很用心。”
“用心?”我将左手放在耳边假装讲电话,“喂!请问是削凯子花店
吗?我是冤大头先生。麻烦你送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到某某公司,
并附张卡片写上:柳苇庭小姐收。钱我会再跟你们算。“
我放下左手,看了看表后,说:“只要有钱,不用一分钟就搞定了。”
她听出我话中的刺,脸色一沉,说:
“或许你觉得我肤浅,但对收到这么多朵玫瑰的我而言,我很开心,
也觉得他很用心,这就够了。“
“如果有个人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张九公分长、
四公分宽的红色卡片,并在卡片写上:玫瑰花。你觉得他用心吗?“
“嗯。”她点点头,“这样当然很用心,而且也很浪漫。”
“与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相比呢?”
“这不能相提并论。不过若是我收到那些卡片,会多了份感动。”
“是吗?”我说,“你确定?”
“我确定。不过这个人一定不是你,你从来就不浪漫,一向都是。”
她说“一向都是”时,甚至加强了语气。
“是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吗?”
她没回答;但也没否认。
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到机车旁,拿出那个袋子,再跑回她身旁。
打开袋子,右手伸进去抓了一大把,然后洒向天空。
一张张红色小卡片在空中慢慢飘落,苇庭的眼神显得很惊讶。
“这里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片,我花了一个星期完成,本来打算在
三年前的情人节送你的。“我一面说,一面伸手抓卡片,洒向天空,
“我买不起九千朵玫瑰,只好用红色卡片代替,我知道这样很天真,
甚至是愚蠢,但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用心。“
我越说越急,越抓越多,越洒越快,隔在我和她之间已是一团红影。
苇庭始终站着不动,大约有十几张卡片安稳地落在她的头发和身上。
有时从空中、有时从地下、有时从头发、有时从身上,
她或拿或抓或捡了一张又一张卡片,一次又一次看着上面的字。
然后她看着我,我发觉她的眼里有泪光,于是我停止所有的动作。
当空中飞舞的最后一张卡片落地后,她终于泪如雨下。
我低头看了看袋子里,大概还剩下几十张卡片。
双手抓起最后这些卡片,背对着她,转身面对即将沉没的夕阳。
仰起头,张开双臂,用力洒向天空。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
30
夕阳下山后,我立刻载苇庭赶她七点的饭局。
一路上我们完全没交谈。
上车前她眼角还挂着泪;到达餐厅时眼睛虽微红,但不再有泪光。
看了看表,才六点半,但我觉得气氛沉重得让我一分钟也待不住。
我说了声保重,她回了声你也是。
没有不舍、惆怅、缱绻或其它足以令人觉得荡气回肠的告别语言。
顶多只有挥挥手吧,我想。
回到家时也还不到七点,荣安仍然躺在床上,看到我时又吓了一跳。
“一起吃饭吧。”我说。
“我还是不要当电灯泡好了。”他说。
“没有电灯泡,就只有我跟你。”我说。
他微微一楞,便起身跟我出去吃饭。
吃完饭,荣安找借口待在楼上的房间,我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
右手拿着遥控器,频道先递增到Maximum,再递减到Minimum.
然后周而复始。
直到眼睛有些睁不开,才关掉电视,走出房间来到院子。
楼上房间的灯熄了,荣安应该睡了吧。
我只犹豫三秒钟,便跨上机车,往Yum的方向疾驶。
小云看到我一个人走进来,不发一语直接坐在吧台左侧角落。
“荣安又出事了吗?”她走近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啊。”我说,“他只是在睡觉而已。”
“哦。”小云应了声,表情有些古怪。
我心下恍然。
因为我总是和荣安来这里,除了荣安住院时以外,但也只有那么一次。
所以小云看我这次又独自一人,才会认为荣安可能又出状况。
“我要跟荣安说你诅咒他出事。”
“你别想再敲诈我。”她笑了笑,“还是喝咖啡吗?”
我摇摇头,然后说:“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麻省理工学院索拉波的研究吗?”
“当然记得。”她说,“他的结论是:当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碰在一起,
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并没有想象中困难。“
“如果曾经熟识后来却变陌生的两个人,不小心重逢的机率是多少?”
“我不知道。”她想了一下,“不过这机率应该也是比想象中要高。”
“我想也是。”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今天碰到你学姐柳苇庭了。”
小云吓了一跳,不仅没接腔,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我要一杯GinTonic.”我说。
“好。”她说。
小云调好一杯GinTonic放在我面前,笑了笑后便退开了。
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听见有人说:“GinTonic是寂寞的人喝的酒。”
我转过头,又看到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
“是啊。”我说。
他牵动嘴角,做出微笑的表情,可惜有些僵硬。
他嘴角附近的肌肉好像生锈的铁门,一旦拉动彷佛可以听到轧轧声。
在Pub的吧台边,一位陌生的男子先跟你说话的机率是多少?
如果我是女的,机率一定很高。
但我是男的,所以机率应该很小吧。
我低头默默喝着酒,Martini先生(姑且这么叫他)也不再跟我说话。
本来以为胡思乱想一些机率的问题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是机率跟统计有关,统计又跟苇庭有关,所以我还是避不了。
试着让脑袋放空,但脑袋却越放越重,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叹了一口气后,店内音响传来的钢琴旋律嘎然而止。
我缓缓抬起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
再环顾四周,店里的客人竟然只剩下我一个人。
“想听新鲜的钢琴声吗?”她说。
“新鲜的钢琴声?”我很疑惑。
小云走出吧台,到角落的钢琴边,背对着我坐了下来,掀开琴盖。
试弹了几个音后,便开始弹奏一首曲子。
旋律很轻柔,软软凉凉的,有点像正在吃麻糬冰淇淋的感觉。
一曲弹完后,她刚转头看着我,我立刻说:“encore.”
她笑了笑,点点头,又转过头去。
我又吃了另一个麻糬冰淇淋。
“我弹得如何?”
最后一个音还在空气中游荡,她的手指尚未离开琴键,便问了一句。
“不好意思,我不懂钢琴,只觉得很好听。”
“这就够了。”
她站起身,放下琴盖。
31
“你真是令人猜不透。”我说,“没想到你钢琴弹得这么好。”
“兴趣而已,从小就喜欢弹。”她说,“不过很久没弹了。”
“虽然很久没弹,但你不看谱还是可以弹得很好,真不简单。”
她笑了笑,然后说:“我曾想过,如果有天我失去记忆,我应该会忘了
所有的人和经历过的事,但我一定还会弹钢琴。“
“是吗?”
“嗯。因为钢琴不是存在于记忆,而是存在于灵魂和血液。”
她走进吧台内,边磨咖啡豆边说:“别喝酒了,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点点头说谢谢。
“研究所毕业后,我做过本行的工作,前后共三个。”
她突然开这话题让我觉得错愕,但我仍然问:“后来为什么不做了?”
“第一个老板很器重我,但同事看我学历高又是女生,便不能容我。”
“会这样吗?”我说。
“南部的人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就像我的第二个老板,他始终觉得
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嘛?我受不了这种歧视,没多久便辞职了。“
“那第三个工作呢?”
“第三个老板常升我的职,最后叫我做他的特别助理。后来他暗示:
只要我当他的小老婆,就不用辛苦工作,要什么有什么。“
“这太过份了。”
“我想通了,不管再怎样努力工作,别人也会认为我是靠美貌攀升。”
她把刚煮好的咖啡端到我面前,笑着说:“咖啡好了,请用。”
“调酒是我的兴趣……”
“你兴趣还真多。”
“我是选马的人,喜欢尝试新鲜的东西。”她笑着说,“既然工作做得
不开心,而我又喜欢自由自在不想看人脸色,干脆就开了这家店。“
“开店得看客人的脸色吧。”
“我连老板都不甩,”她笑得很开心,“又怎么会在乎客人呢?”
我点点头,笑了笑。
“这家店我想营业就营业、要休息就休息,还满自在的。”她说,
“如果哪天累了或腻了,干脆歇业或关门,好好去玩一阵子再说。”
“调酒师不好当吧?”我说。
“叫酒保比较亲切。”她笑了笑,“我的专业技术还不太行,不过我
很会跟客人聊天打屁哦。“
“如果客人点了你不会调的酒,那该怎么办?”
“其实常被点到的鸡尾酒大概只有二十种,而我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
鸡尾酒有四十种,所以还可以应付。“她说,”万一碰到白目的客人
偏要点稀奇古怪的酒,我就只好搬出法宝了。“
“什么法宝?”
小云把食指贴住嘴唇比出嘘的手势,然后眨了眨眼,弯下身去。
没多久又起身,把一本书放在吧台上,书名叫:BartenderHandbook.
“这里面有几百种鸡尾酒酒谱。”她小声说。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算你行。”
“每次偷翻这本书时,都会让我觉得回到学生时代哦。”她说。
“怎么说?”我问。
“就像考试时偷看藏在抽屉里的书呀。”
说完后,她呵呵大笑。我被她感染,也笑了起来。
我笑了许久,竟然觉得嘴巴有些酸,收起笑容,喝了口咖啡后,说: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哪些?”
“存在于灵魂的钢琴、差点成小老婆的工作、偷偷作弊的酒保等等。”
“想转移你的注意力呀。”她说,“我成功了吗?”
“很成功。”我说,“谢谢你。”
她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便开始收拾吧台。
我想我该走了,起身结帐时,她却说:“有人帮你付了。”
“是谁?”我非常惊讶,“难道是Martini先生?”
“Martini先生?”她楞了一下,随即露出微笑,“这样称呼他不错,
我也只知道他老是点Martini,其它一概不知。“
“他为什么要请我?”
“不知道。”她耸耸肩,“只知道你真幸运,酒钱有人帮你付,而我也
请你喝咖啡。“
“可是我现在饿了。”我笑着说,“如果还有人请吃饭就更幸运了。”
门口突然传来声响,荣安竟然推门进来!
他走进来时,拐杖还被快阖上的门绊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我吓了一跳,“还有,你怎么来的?”
“搭出租车来的。”他把拐杖靠在吧台边,找了位子坐下后,说:
“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家,以为你在这里喝醉了,所以来接你。”
小云看了看我,露出诡异的笑,彷佛在说:你还嫌不够幸运?
我也笑了笑,心头暖暖的。
“我还包了个羊肉炒饭,你要吃吗?”荣安说。
我又吓了一跳,小云似乎也吓了一跳。
荣安搔了搔头,吶吶地说:“我想你这时候大概会想吃羊肉吧。”
我果然是一只幸运的孔雀。
32
天气开始转凉了。
荣安的脚好了,又开始蹦蹦跳跳、莽莽撞撞,令人怀疑曾经受过伤。
在常去的Yum里,偶尔会见到Martini先生。
而我跟苇庭大概就这样了,不会再有新鲜的记忆产生;
除非那个索拉波又算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机率。
我已经四年级了,也该认真准备毕业论文,我可不想念太久。
于是待在学校的时间变长了,坐在电视机前的时间缩短了。
但我和荣安还是常一起吃晚餐,偶尔他也会带宵夜到研究室找我。
有次我和他到家里附近一家新开的餐厅吃饭,一进门服务生便说:
“请问你们有订位吗?”
“没有。”我说。
“这样啊……”服务生露出犹豫为难的表情,说:“请在这稍等。”
然后他便往里面走进去。
我和荣安低声交谈着没想到这家餐厅生意这么好的话题。
过了一会,服务生走出来对我们说:“请跟我来。”
我们跟在他身后前进,发现整座餐厅空荡荡的,还有近20张空桌。
正确地说,除了某桌有三个女客人外,只有我和荣安两个客人。
“明明就没什么人,干嘛还要问我们有没有订位?”荣安说,
“生意不好又不是多丢脸的事。”
“这老板一定是个选老虎的人。”我笑着说。
“没错。”荣安也笑着说,“只有选老虎的人才会这么死要面子。”
“是啊。”
说完后心头一紧,因为我突然想起刘玮亭。
刘玮亭毕竟跟苇庭不一样,关于苇庭,我虽然会不舍、难过、遗憾,
却谈不上愧疚。
可是我想起刘玮亭时总伴随着愧疚感,这些年一直如此,
而且愧疚感并未随时间的增加而变淡。
当一个人的自尊受伤后,需要多久才会复原?
一年?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如果这个人又刚好是选老虎的人呢?
这顿饭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跟荣安说话也提不起劲。
荣安没追问。
或许他会以为我大概是突然想起苇庭以致心情陷入莫名其妙的谷底。
我也不想多做说明。
吃完饭后,我到研究室去,有个程序要搞定。
11点一刻,荣安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空?
“干嘛?”我说。
“带你去个地方玩玩,散散心。”他说得神秘兮兮,“不是Yum喔。”
“我在改程序,需要专心,而不是散心。”我说。
荣安又说了一堆只要一下下、明天再改不会死之类的话。
我懒得跟他缠,便答应了。
20分钟后,荣安和一个叫金吉麦的学弟已经在校门口等我。
金吉麦学弟小我一届,其实他不姓金、也不叫吉麦,金吉麦只是绰号。
他曾在系上举办过乒乓球赛,并命名为:金吉麦杯。
因为“金吉麦”实在很难听,大家便让他恶有恶报,开始叫他金吉麦。
我与苇庭对打的那次系际杯乒乓球赛,金吉麦也有参加。
金吉麦很亲切地跟我说声:学长好,然后请我上车。
原来是他开车载了荣安过来。
在车上我们三人聊了一会,我才知道他现在和荣安在同一个工地上班。
“学长。”金吉麦对我说,“带了很多张一百块的钞票了吗?”
“什么?”我一头雾水。
“我这里有。”荣安抢着说,“先给你五张,不够再说。”
说完后荣安数了五张百元钞票给我。
“到了。”金吉麦说。
下了车后,我发现方圆五十公尺内,没有任何招牌的灯是亮的。
这也难怪,毕竟现在的时间大概是11点50,算很晚了。
我们三人排成一横线向前走,金吉麦最靠近店家,我最靠近马路。
只走了十多步,金吉麦便说:“学长,在这里。”
我停下脚步,看见他左转上了楼梯,荣安则在楼梯口停着。
往回走了两步,也跟着上楼梯,荣安走在最后面。
楼梯只有两人宽,约30个台阶,被左右两面墙夹成一条狭长的秘道。
浓黄|色的灯光打亮了左面的墙,墙上满是涂鸦式的喷漆图案。
说是涂鸦却不太像,整体感觉似乎还是经过构图。
爬到第13阶时,发现墙上写了四个人头大小的黑色的字:中国娃娃。
还用类似星星的锐角将这四个字围住,以凸显视觉效果。
正怀疑中国娃娃是否是店名时,隐约听到细碎的音乐声。
33
我抬头往上看,金吉麦正准备推开店门,门上画了一个金发美女,
鲜红的嘴唇特别显眼,神情和姿态像是抛出一个飞吻。
门才刚推开,一股强大的音乐声浪突然窜出,令人猝不及防。
我被这股音乐声浪中的鼓声节奏震得心跳瞬间加速,几乎站不稳。
荣安在后扶住我,说:“进去吧。”
里面很暗,除了一处圆形的小舞台以外。
舞台的直径约两公尺,离地20公分高,一个女子正忘情地摆动肢体。
舞台上方吊着一颗球状且不断旋转滚动的七彩霓虹灯,
映得女子身上像夕阳照射的平静湖面,闪闪发亮、波光粼粼。
我们在嘈杂的音乐声中摸索前进,听不见彼此的低语。
终于在一张小圆桌旁的沙发坐下后,我才听见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四周散落十来张大小不等的桌子,形状有方也有圆,排列也不规则。
但桌旁配的一定是沙发,单人、双人、多人的都有。
就以我们这桌而言,我坐单人沙发,荣安和金吉麦合坐双人沙发。
我们三人呈反L字形坐着,荣安靠近我,金吉麦在我右前方。
音乐暂歇,女子甩了甩发,露出妩媚的笑。
有几个人拍手但掌声并不响亮,混杂在其中的几声口哨便格外刺耳。
10秒后,音乐又再响起,女子重新舞动。
荣安推了推我肩膀,然后靠近我说:“先点饮料吧。”
我一看Menu便吓了一跳,连最便宜的泡沫红茶竟然也要180块。
“这里的泡沫红茶会唱歌吗?”我说。
“不会。”
我循声抬起头,一个穿着蓝色丝质衣服的女子正盯着我。
她的头发不长也不短,刘海像珠帘垂在额前,却遮不住冰冷的眼神。
在意识到她为什么站在我身旁之前,只觉得她的脸蛋、头发、身材、
衣服等都充满柔软的味道,可是身体表面却像裹了厚厚的一层静电。
若不小心接触这保护层,便会在毫无防备下被突如其来的电流刺痛,
甚至发出哔剥的爆裂声。
“你到底要点什么?”她说。
我终于知道她只是服务生,而且刚刚那句“不会”也是出自她口中,
不禁觉得尴尬,赶紧说:“泡沫红茶。”
说完后下意识搓揉双手,缓解被电流刺痛的感觉。
金吉麦看了看表后,笑着说:“这个时间刚好。”
我也看了看表,刚过12点,正想开口问金吉麦时,音乐又停了。
这次突然响起如雷的掌声,口哨声更是此起彼落,
而且每个口哨都是又尖又响又长,似乎可以刺穿屋顶。
跳舞的女子在掌声和口哨声中走下舞台,来到离舞台最近的桌子旁。
音乐重新响起,不知道从哪里竟然又走出来三个女子,不,是四个。
因为有一个站上舞台,开始扭动腰臀;其余三个则分别走近三张桌子。
先前的舞者离我最近,我看见她背朝我,正跨坐在一位男子腿上,
随着音乐扭动腰、摆弄头发,背部露出一大片白皙。
而另三个走近桌旁的女子,也各自选择一位男子,极尽挑逗似的舞着。
这四个女子的舞姿各异,但都适当保持与男子的肌肤接触。
或跨坐腿上;或勾住脖子;或搭上肩膀;或贴着额头。
而她们在初冬午夜时的穿著,都会让人联想到盛夏的海滩。
我感觉脸红耳热、血脉贲张。
荣安只是傻笑着,金吉麦则笑得很开心。
我彷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中没有语言和歌声,
只有喧闹的音乐、扭动的身影、诡异的笑容和剧烈的心跳。
34
有个黄衣女子往这里走来,将一个很大的透明酒杯放在桌上。
杯子的直径起码有30公分,倒满两瓶酒大概不成问题。
不过杯子里没有酒,只有七八张红色钞票躺在杯底。
我略抬起头看着她,她说:“要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转头看了看金吉麦,只见他猛点头。
黄衣女子笑了笑,开始在我面前舞动起来。
她将双手放在我头上,随着节拍反复搓揉我头发、耳垂和后颈。
彷佛化身为听见印度人吹出笛声的眼镜蛇,她的腰像流水蜿蜒而下,
也像藤蔓盘旋而上。上上下下,往返数次。
然后她停了下来,双手搭在我肩膀,身体前倾,跨坐在我腿上。
从她舞动开始,我的肌肉一直是紧绷着,根本无法放松。
当她跨坐在我腿上时,我吃了一惊,双手缩在背后做出稍息动作。
后来她甚至勾住我脖子,我的鼻尖几乎要贴着她扬起的下巴,
而我的眼前正好是她艳红的双唇。
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混杂少女汗水的气味,顺着鼻腔直冲脑门。
我的视线偷偷往上移,看见她眼睛朝上,额头渗出几滴汗水。
大约是20岁的女孩啊,也许还更小,一脸的浓妆显得极不相称。
我偷瞄她几次,她的视线总是朝上,因此我们的视线始终无法相对。
这样也好,如果视线一旦相对,我大概连勉强微笑都做不到。
只好试着胡思乱想去耗掉这一段男下女上的尴尬时光。
我突然联想到,她好像是溺水的人,而我是直挺挺Сhā入水里的长木。
她双手勾住我并上下前后舞动的样子,
像不像溺水的人抱住木头而载浮载沉?
“谢谢。”
她停止动作,离开我的腿,直起身时淡淡说了一句。
“喔?”思绪还停留在我是木头的迷梦中,便顺口说:“不客气。”
“什么不客气!”金吉麦有些哭笑不得,不断对我挤眉弄眼。
荣安拉了拉我衣袖,在我耳边说:“给一百块小费啦!”
我恍然大悟,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钞票,放进她带来的大酒杯中。
她没再说话,逆时针绕着圆桌走了半个圆,到金吉麦面前。
我有脱离险境的感觉,略事喘息后,转头跟荣安聊天。
聊了一会后,我才知道这家店每晚12点过后,便有这种热舞。
因为坚持着12点过后的规矩,再加上没有明显的违法情事,
因此辖区警察也不会来找麻烦。
“一百块小费是基本,但你若高兴,多给也行。”荣安说。
我瞥见金吉麦轻松靠躺在沙发上,右手还轻抚那黄衣女子的背。
穿蓝色丝质衣服的女子将饮料端来,她对周遭一切似乎不以为意,
即使黄衣女子正坐在金吉麦腿上热情舞动着。
反倒我觉得有些羞愧,不敢正眼看她。
她把饮料一一摆好后,便转身走人。
喝了一口泡沫红茶,味道很普通,跟一杯卖10元的泡沫红茶没啥差别。
“赏你一百块大洋。”
金吉麦将一百块钞票放进大酒杯,并笑着跟黄衣女子挥挥手。
“学长,放轻松啦。”黄衣女子走后,金吉麦笑着说:“这里不算是
Se情场所,你不会被抓进警察局的。“
然后他说真正的Se情场所,一般人消费不起却又心存好奇,
所以这里刚好提供给生活在光明里的人一个接近黑暗的机会。
“如果你不要这种特别服务,说”不“就行了。”
听到他这么说,我才稍微安心。
看了看四周,有几桌的客人看起来像是大学生模样,甚至还有女生。
他们还满悠闲自在的,似乎只是单纯喜欢这种热闹、新鲜与刺激。
“嗨,你好。”一个红衣女子走近我,带着微笑。
“不。”我说,并摇摇头。
“好嘛。”她昵声撒娇,“没关系啦。”
“这……”我不知所措,眼神转向金吉麦求援。
没想到金吉麦反而笑着说:“我学长会害羞,你要温柔一点。”
女子嫣然一笑,放下一大一小两个杯子在桌上,然后在我耳边轻声说:
“别紧张哦。”
不紧张才怪。
她不像先前的黄衣女子视线总是向上,她跳舞时始终直视着我。
如果我稍微偏过头,她的双手会捧着我脸颊,将我扳正朝着她。
还好她并没有跨坐在我腿上,我还不至于太紧张。
视线偷偷游移,瞥见桌上的一大一小两个杯子。
大杯子的杯底躺了十多张钞票,其中竟然还有几张五百块的钞票;
小杯子是普通的茶杯,装满了四四方方的冰块。
她突然停下来,从小杯子里拿出一个冰块,含在口中。
然后她跨坐在我腿上,双手轻放在我肩上,脸慢慢贴近我。
被火红嘴唇含着的白色冰块,滑过我右耳、右耳垂、右脸颊后往下,
绕着脖子的弧度,经过喉结的高突,往上滑过左脸颊、左耳垂、左耳。
沿路上,我不仅感受到冰块的冷,更感受到她鼻中呼出的热。
而她嘴里更不时含糊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这就是她为什么会拿到五百块小费的必杀技吗?
或许她认为这是种挑逗,但对我而言却是折磨。
我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35
她终于离开我腿上,将口中的冰块吐在桌上,其实也只剩小冰角而已。
我不等她开口,立刻掏出一百块钞票放进大杯子里。
她说声谢谢,低头又将桌上的小冰角含进口中,然后拉开我衣服领口,
将冰角吐进衣服内。
我吓了一跳,突然觉得腹部一阵冰凉,赶紧拉扯衣服抖出那块小冰角。
她咯咯笑着,视线转向荣安。
“不。我怕冷。”荣安迅速站起身,“我要去上厕所。”
说完一溜烟跑掉。
“来这里吧。”金吉麦说,“让我的热情融化你的冰块。”
红衣女子笑吟吟地点点头,走向金吉麦。
我整理好衣服,越来越觉得这地方真的不适合我,开始如坐针毡。
环顾四周,却发现几乎所有人都乐在其中;
除了站在吧台旁那个穿蓝色丝质衣服的女子。
我不禁多看她两眼,发觉她只是斜靠在吧台,视线虽偶尔会四处游移,
但没有任何的人、事、物可以吸引住她的目光超过0.1秒。
震耳的音乐、舞动的女子,使这个空间的温度升高、空气也快速流动。
所有人都在动,即使只是单纯听音乐的人,手指也会跟着打节拍;
只有她,始终是冰冷的存在,一副天蹋下来也与她无关的样子。
她就像乌鸦头上的白发一样突兀。
荣安从厕所回来了,我埋怨他不讲义气,竟然独自溜走。
“没办法。”他说,“我不喜欢女孩子坐在我腿上动来动去。”
“那你为什么带我来?”我说。
“这地方是包商请我们来玩的,金吉麦那时也在。”荣安说,“我虽然
不习惯这里,不过看其它人都很开心,所以猜想你也会开心。“
我苦笑两下,说:“所以你这次才拉金吉麦来壮胆?”。
“是啊。”荣安偷瞄了金吉麦一眼,“他在这种场合算是如鱼得水。”
我也看了看金吉麦,但看不到他的脸,他的身影被一个绿衣女子遮住,
只能看到他放在女子腰部的双手。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女子正站在桌旁,我慌张地站起身,猛摇手说:
“不。我不要。”
匆忙起身时大腿碰上桌子,杯子摇摇晃晃后倒了下来,发出匡的一声。
“你做什么?”她说,“我是来收杯子的。”
这才看清楚她是穿蓝色衣服的女子,于是说:“我以为你是……”
她刚弯身用手将杯子扶正,但听到我的话后,立刻直起身子逼视着我,
冷冷地说:“是什么?”
极度嘈杂的环境中,杯子撞击桌面的声音显得微不足道。
但她说话的声音和语气,却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我耳里。
我好像不只接触她的静电保护层,可能已经穿透保护层并冒犯了她,
于是她释放出更高的电压、更强的电流。
我觉得应该跟她说声对不起,但却开不了口。
她收拾好杯子,直接走开,不再理会依旧呆立的我。
荣安拉了拉我,让我重新坐回沙发。
我靠躺在沙发上,静静看着舞台上舞者的扭动,偶尔转头跟荣安说话。
当任何想热舞的女子近身三步时,我立即摇手摇头并转身以示拒绝。
荣安也是,只不过他的拒绝方式就是跑进厕所。
金吉麦似乎来者不拒,我转头看他时通常看不到他的脸。
“给点专业精神好不好,拜托。”
那是金吉麦埋怨坐在腿上的女子竟分心观摩舞台上舞者的舞姿。
“同样的招式对圣斗士不能使用两次!”
那是红衣女子再度坐在金吉麦腿上时,他说的话。
金吉麦不断送往迎来,各种颜色的女子都曾一亲芳泽他的大腿。
到后来我干脆连口袋剩下的三张百元钞票也给他。
我们在午夜两点离开中国娃娃,虽然外面天气冷,但我觉得神清气爽。
不知怎的,我想起那个心理测验,便问金吉麦: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学长,这个我大学时代就玩过了。”他回答,“那时我选老虎,因为
老虎最威猛,会让我觉得最有面子。但是现在嘛,我会选别的。“
“你现在会选什么动物?”我又问。
“孔雀。”他笑着说,“孔雀既高贵色彩又艳丽,如果带在身边的话,
随时随地都会觉得赏心悦目。“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几年前打系际杯乒乓球赛时,他兴奋地跟我说:
“学长,我们赢了,进入八强了!”
他那时候的笑容,跟刚刚女子坐在他大腿时的笑容,完全不同。
“你也选孔雀啊……”
我说完这句话后,试图再多说点什么,却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
36
这一年快过完了,新的一年即将来到。
过完耶诞后,旧的年便惹人嫌,所有人都迫不及待要送走它。
跨年夜当晚,我和荣安跑到Yum去倒数计时。
“10、9、8、7、6、5、4、3、2、1……”
“新年快乐!”
新年的第一个一秒钟,我、荣安、小云三人互相道了声新年快乐。
每次过新年大家都说这句,再怎么无聊的人也不会在新年说节哀顺变。
“时间过得真快,”小云说,“又是新的一年了。”
“是啊。”荣安点点头,“我觉得小时候时间过得很慢,人长越大时间
过得越快。“
“一年的时间,对三岁小孩而言,是他人生的三分之一。但对二十岁
青年而言,却是他人生的二十分之一。如果你已是七十岁的老人,
那么一年的时间只不过是你人生的七十分之一而已。“我顿了顿,
“所以年纪越大,一年对他而言感觉越短,当然觉得时间过得越快。”
“很有趣的说法。”
我们三人闻声后同时转头,原来是Martini先生开了口。
“谢谢。”我说,并朝他点点头。
“新年快乐。”他举起杯子,向我们三人致意。
“新年快乐。”我和荣安也举杯回敬,小云则只是挂着微笑说。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条领带,领带上画了个女人。
我猜应该是毕加索的画,因为画里女人的脸蛋四分五裂,
满符合毕加索的特色。
很少看到领带的图案是用名画制成,我不禁多看了那条领带几眼。
我突然想到,好像每次看到他时,他一定打了条领带。
“新年到了,祝你学业有成。”小云先对我说,然后告诉荣安:
“祝你步步高升。”
她又转头跟Martini先生说:“祝你……”
“要押韵喔。”她还没说完,Martini先生便Сhā进话。
她笑了笑,想了一下后,说:“祝你跟你爱人,相爱到永恒。”
“谢谢。”他说。
“你有爱人吧?”小云问。
“曾经有过。”他回答。
小云可能有些尴尬,偷偷朝我伸了伸舌头。
我暗自觉得好笑,没想到她跟荣安一样,一开口就说错话。
“那我改祝你……”她又想了一下,“今年找到爱人跟你海誓山盟。”
“谢谢。”他终于笑了笑,“辛苦你了。”
小云脸上的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
“如果真的找到爱人的话……”Martini先生举起杯子,叹口气说:
“我只希望她不要再让我等。”
他发现酒杯空了,说:“请再给我一杯Martini,麻烦dry一点。”
小云点了点头,便开始为他调酒。
我思索Martini先生口中“爱人”的意思,是曾经有过的那个爱人?
还是另一个全新的爱人?
或许他觉得都无所谓,只要是一个不必等待的爱人就行。
那晚Martini先生待到很晚,当我和荣安离开Yum时,
他还留在吧台边,一个人静静喝酒、抽烟。
新的一年对我们而言是一个新希望的开始,但对他而言,
似乎是另一种等待的开始?
过完新年没多久,荣安便调到屏东的工地。
虽然从台南到屏东,火车的车程大约只有1小时15分,
但他已经不能像在新化工地时那样,常常一下班便回到我这儿,
然后隔天再从我这儿去上班。
他大概只能放假时来找我了。
我得习惯荣安不再三天两头出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小云也得习惯我一个人跑去泡Yum.
我跟自己相处的时间变多了,不小心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
有一天我爬到楼上的房间,重看一遍墙上的字,又看了那片落地窗。
忽然觉得窗外的树好像在跟我说话,我走近落地窗,将右耳贴着窗。
“什么?你想要我搬上来?”
“因为你希望可以常常跟人说话?”
“既然你这么寂寞,那我就搬上来喽!”
所以我搬到楼上的房间。
反正只是楼上楼下,而且又没人催促,我便慢慢搬,一样一样搬。
不想拿走的通常是些小东西,包括那封情书,我通通塞进床底下。
那封情书曾被我藏进楼上的房间,荣安常来时,我又把它拿到楼下。
如今被丢入床下,命运算坎坷。
搬到楼上后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倒是视野变好了、人也看得比较远。
我很喜欢看着落地窗外的树,也喜欢跟他(她?)说说话。
荣安第一次从屏东来找我时,看我搬进楼上的房间,着实吓了一跳。
“你又遭受了什么打击?”他说。
我不想理他,只叫他以后都睡楼下。
春天刚来临时,房东来拜访我,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
这些年来,我都是把房租直接汇进他银行户头,彼此从不见面。
“咦?”他很惊讶,“想不到你搬到楼上了。”
我笑了笑,点点头。
“你应该注意到墙上的字了吧?”他说。
“你也知道墙上有字?”我有些惊讶。
“嗯。”他点点头,“以前我租给一个年轻人,他搬走后我便看到了。
我希望那面墙保持原状,便不再将楼上的房间租给人。“
“是这样啊。”我说,“那我……”
“没关系。”他笑了笑,“只要你不动那面墙,就可以继续住。”
“其实我也在墙上写字。”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用的是蓝色的笔,
以免跟原先黑色的字混淆。“
他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只说了声:“很好。”
临走前,他主动将我的房租调降五百块,并请我帮个忙,
帮他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
“房租大概是四千或四千五。”他说。
“咦?”
“如果来租的人你看得顺眼,房租就是四千;如果你没什么特别感觉,
房租就是四千五。“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房东真性格。
房子毕竟是房东的,而且这里多住一个人也不会有多大的不便。
如果荣安来找我,跟我在楼上挤一挤就得了。
两天后,我便写好了十几张租屋红纸,贴在附近的布告栏。
第三天开始,陆续有人来看房子,每当他们问我房租多少?
“四千五。”我总是这么回答。
37
一个礼拜过去了,来看过房子的人都没下文。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房东也是抱着随缘的态度,并不强求。
如果房间一直租不出去,我甚至还会觉得高兴。
坦白说,楼下的房间是套房,还有小客厅和厨房,月租四千五算便宜。
四周的环境很好,又有院子,除了房子太老旧外,并没有明显的缺点。
贴完红纸后十天,我从学校回来的途中,瞥见几户人家的花朵正绽放。
春天终于来了,我在心里这么说。
到了家门口,一个穿蓝色衣服的女子背对着我,正站在门前。
我停好车,犹豫了两秒,便从她身旁经过,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这里是不是有房间要出租?”蓝衣女子问。
“嗯。”我点点头。
“我可以看一下吗?”
我打开门,说:“请进。”
我领她到楼下的房间,开门让她进去随便看看。
然后我回楼上的房间把书本、研究报告放在书桌,再走下楼。
她已经站在院子里,我有些吃惊。
“房间还不错,而且这个院子我很喜欢。”她说,“房租多少?”
“四千五。”我说。
“很合理。”她说,“我租了。”
没想到她会立刻决定,我毫无心理准备。
“这楼梯很有味道。”她说,“可以爬上去吗?”
“当然可以。”我说,“我就住楼上。”
她爬了五层阶梯,然后停下脚步,转过身仔细打量着我。
我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说:“如果你觉得不方便,那……”
“没什么不方便的。”她淡淡地说,再瞥我了一眼后,继续转身上楼。
我觉得她讲话的语气好像听过,眼神好像看过,而那张脸也有些眼熟。
她在楼上四处看看,见我房门没关,便说:“可以参观吗?”
“请便。”我在楼下说。
她走进我房间,过一会出来说:“你到楼下房间想办法敲天花板。”
“为什么?”我很纳闷。
“先别管。”她说,“就拿个扫帚之类的东西,用力敲天花板三下。”
我在院子找了只木柄扫帚,进了楼下房间,以木柄敲天花板三下。
“敲了没?”她似乎在楼上大声叫喊。
“敲了。”我也大声回答。
“用力一点。”她大叫,“再敲!”
我吸口气,双手握紧扫帚的木柄,用力敲天花板三下。
等了一会,没听见她说话,便大声问:“好了吗?”
“好了。”她说。
我走出房间,她也走出房间身体靠着栏杆,低头看着我,说:
“听过一首西洋老歌《KnockThreeTimes》吗?”
“好像听过。”我仰起头说。
她心情似乎很好,开始唱起歌:
“Ohmydarlingknockthreetimesontheceilingifyouwantme
Twiceonthepipeiftheanswerisno
Ohmysweetness……“
唱到这里,用手拍了栏杆三下,再接着唱:
“Meansyou'llmeetmeinthehallway
Ohtwiceonthepipemeansyouain'tgonnashow“
她停止唱歌,说:
“这首歌是说男孩的楼下住了个喜欢的女孩,不过男孩并不认识她。
他唱说如果女孩喜欢他的话,就在天花板敲三下;如果不喜欢,就
敲两下水管。敲三下表示他们可以在走廊见面,敲两下的话……“
她耸耸肩,“男孩就可以死心了。”
从她唱歌开始,我一直仰头注视着她,虽然纳闷,但始终没说话。
“我念高中时非常喜欢这首歌,心情不好时就喜欢哼着唱。”她说,
“没想到这首歌描述的情形,竟然很符合我们这里的状况。”
“喔。”我应了声。
“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她说,“我大概会把水管敲坏吧。”
我又看了看她,越看越眼熟。
“就这样吧。”她走下楼梯,“我会尽快搬进来。”
我突然很想知道她是谁、是哪种人,心里莫名其妙浮现那个心理测验。
来不及细想,便开口问她: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她停下脚步,人刚好在阶梯一半高的位置,说:“为什么问这问题?”
我有些心虚,说:“只是突然想问而已。”
她挺直腰杆,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我选孔雀。”
我吃了一惊,楞楞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冷笑一声,“你是不是也要根据这个心理测验的结果,
来认定我是贪慕虚荣、视钱如命的人?“
“不。”我一时语塞,“我……”
“这个心理测验我也玩过,孔雀代表金钱,对吧?”她继续走下楼梯,
“我被嘲笑很久,无所谓了。”
我终于认出她了。
她是中国娃娃里,那个穿蓝色丝质衣服的女服务生。
那时灯光昏暗,交会的时间又不长,所以对脸孔并未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想我现在会认出她,大概是因为那股似曾相识被电流刺痛的感觉。
她依然像乌鸦头上的白发一样突兀,难怪我可以认出她。
而我对她而言,应该只是乌鸦身上的一根黑毛而已,
她一定不记得看过我。
不管怎样,我们有个共通点:都是选孔雀的人。
“你刚刚说房租多少?”她站在院子问。
“四千块。”我回答。
“是吗?我记得你好像说四千多。”
“不。”我说,“就是四千块。”
“好吧。”她说,“押金要多少?”
“不用了。反正我不是房东。”
她看着院子里围墙边的花花草草,然后说:“春天好像来了。”
“是啊。”我说。
38
蓝衣女子看完房子后,隔天便搬进来。
她搬进来那天我跟她只匆匆打个照面,便各自去忙。
院子里多停放了一辆机车,应该是她的。
但即使机车在,她却未必在楼下房间,这让我有些纳闷。
连续一个礼拜,只看到她房间亮着的灯,从没碰过面。
我只知道她在中国娃娃工作,其它一无所悉,连名字也不知道。
隐约听到咚一声,像低沉的鼓音。
正怀疑声音从哪传来时,又听到一声咚,这次确定是从楼下。
走出房间,看见她站在院子,说:“听见了吧?”
“嗯。那是什么声音?”
“敲天花板的声音。”她晃了晃手中的扫帚,“这样叫你比较直接。”
“有事吗?”我问。
“嗯。”她点点头,“可不可以麻烦你载我去车站坐车?”
我说了声好,走下楼发动机车,瞥见她的机车就在旁边。
心里刚浮现为什么她不自己骑机车到车站的想法,便听见她说:
“我要到台北,明天才回来,如果骑机车去车站,还得付寄车费。”
“你要坐火车?”她坐上车后座后,我问:“还是客运?”
“客运。”她回答,“车钱比较便宜。”
我载她到统联客运,一路上她双手抓着车后铁杆,跟我保持距离。
“谢谢。”下了车后,她说:“让我省了一趟出租车钱。”
她跟我讲的这三句话都离不开钱,果然是选孔雀的人。
隔天晚上我从学校回来时,发现她房间的灯是亮的。
她可能听到关上院子铁门的声响,在房间说:“你有空吗?”
“嗯。”我在院子回答。
“能不能请你进来一下?”她说,“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我犹豫一下,便走进我曾经住过几年但现在是她的房间。
房间充满蓝色的基调,除了床位没变外,其余都变了。
她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摊开一个黑色包袱,上面摆了几条牛仔裤。
旁边还放了张灰色厚纸片,写上:名牌牛仔裤特卖,一件190元!
我看她正瞧得专注,悄悄走到她身后站定。
“如果是你,你会买吗?”她突然开口。
“不会。”我摇摇头。
她转头看我正站着,招招手示意我坐下。
“昨天晚上我在台北闹区摆摊卖牛仔裤,生意很差。”
她看我也盘腿坐下后,用解释的口吻说着。
“就剩这几件?”我说,“生意怎能说不好。”
“还有几十件我放在台北,没带回来。”她说。
“喔。”我随手拿起一件牛仔裤,说:“这真的是名牌吗?”
“你说呢?”她笑了笑,语气有些暧昧。
“如果一颗钻石卖你100块,你会买吗?”我问。
“当然不会。”她说,“这种价钱不用看就知道是假的。”
“如果是1000块呢?”
“嗯……”她说,“那应该会看一下。”
“所以你卖不出去的症结在价钱。”
“哦?”
我向她借只笔,把灰色厚纸片上写的190,加了一笔变490.
“490?”她有些好奇。
“嗯。”我说,“名牌牛仔裤也得一两千块,你卖190人家一定以为
是假货;如果卖490的话,人家可能会觉得捡了便宜。“
她沉思一会后,说:“190都卖不出去了,490的话……”
“在台北闹区走动的人,口袋饱满、生性多疑,如果卖太便宜他们会
觉得不屑,连看也不会看一眼,就像是100块一颗的钻石那样。“
“真是这样吗?”
“嗯。卖490会让人产生也许真是名牌牛仔裤的错觉;而卖190只是
摆明告诉人,你只是想便宜地卖杂七杂八品牌的牛仔裤而已。“
她想了一下,说:“好。我下星期再上台北卖卖看。”
我觉得盘腿坐着脚有些酸,便站起身子,问:“你在台北摆摊?”
“偶尔而已。”她说,“因为货源在台北,而且台北也比较好卖。”
“那……”
“嗯?”
“没什么。”
我紧急煞车,因为觉得如果问她在中国娃娃的工作,应该是种冒犯。
“你是做什么的?”她一面用包袱裹住牛仔裤,一面问。
“我还在念书。”
“什么?”她很惊讶,停止手边动作,“你这种年纪还在念书?”
“我在念博士班。”
“哦。”
她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把包袱收好。
“你念什么的?”她又问。
“工程。”
“念工程的人应该很老实,怎么你的想法这么奸诈?”
“奸诈?”
“我用很低的价钱拿到这些裤子,只想便宜卖,有赚就好。哪像你,
知道要抬高价钱来诱骗人。你念那么多书,是要念来骗人的吗?“
我无法回答这问题。
虽然我在《性格心理学》这门课中学到一点心理学的皮毛,
但我害怕我对金钱的敏锐度是来自选孔雀的本质,而非所学得的知识。
突然想到小云也曾说我不太像学工程的人,不禁有些感慨,说:
“可能是因为我也是选孔雀的人吧。”
她微微一楞,不再说话。
39
“我姓李,叫珊蓝。”她突然又开口,把语气放缓后,接着说:
“珊瑚的珊、蓝色的蓝。”
“喔。”我应了声,默念一遍珊蓝,好熟的音。
“你在想什么?”
“珊蓝?”我终于想到了,“你会不会刚好有个妹妹,叫:泪下。”
“嗯?”
“因为有句成语叫:潸然泪下。”
我大概说错话了,场面原本要转热,却又变冷了。
说声晚安后,走到她房间门口时,听见她问:“你叫什么?”
“我叫蔡智渊。智慧的智、渊博的渊。”我回头说。
“哦。”她简单应了声。
我见她没进一步的反应,便走出房间,爬回楼上。
从书包里拿出几本书放在书桌上,又听到地板传来咚咚两声。
我走出房间,倚着栏杆向下望,看到她站在院子说:“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你叫智渊。也就是说,如果你长”痔“疮,并不”冤“枉。”
我有点哭笑不得,苦着脸说:“你好幽默。”
她好像很高兴,说声晚安后就回房了。
坐在书桌前,回想这个在中国娃娃遇见的蓝衣女子——李珊蓝。
记得书上曾说孔雀仅有两种,一种是蓝孔雀;另一种是绿孔雀,
因此我不由得把李珊蓝跟蓝孔雀联想在一起、影像重迭。
院子里传来机车的引擎声,看了看表,已经11点多。
她应该是准备要到中国娃娃去上班了吧?
我只要想到中国娃娃,便会忆起那股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
心跳也瞬间加速。
虽然好奇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工作,但却不敢开口询问,怕被电伤。
也许只是单纯因为薪水高吧,毕竟她是选孔雀的人。
突然想到我曾误认她是热舞女郎,还欠她一句抱歉。
该怎么还她呢?
那晚在书桌看些闲书,偶尔还去翻翻介绍孔雀的书籍和图片。
图片上的蓝孔雀总是昂着美丽的头、踏着优雅的步,神韵透着骄傲,
跟李珊蓝的样子倒还满相似。
不过我也是选孔雀的人,却一点也不像。
隐约听到院子的铁门开启,看了看表,快五点了,赶紧熄灯睡觉。
两天后,刚从外面踏进院子时,正好碰到荣安。
“放假啰9他很兴奋,”想我吗?“
我不想理他,把机车牵进院子里停放好。
“新搬进来的那个女孩人怎么样?”他问。
“什么怎么样?”
“漂不漂亮、个性好不好、有什么嗜好、做什么的……”
“我不清楚。”我打断他,“只知道她是选孔雀的女生。”
荣安陷入沉思,过了一会才说:“你喜欢她吗?”
“我不想回答无聊的问题。”
“找机会我看看她,帮你鉴定一番,包在我身上。”
他也不理我,自顾自地说着,还很得意地拍胸脯。
“其实我们都见过她了。”我说。
“是吗?”荣安睁大眼睛。
“记不记得我们在中国娃娃碰到的那个女服务生?”
荣安想了一下,说:“没印象耶。”
“那时我差点打翻泡沫红茶,她不是……”
“我记起来了!”他打断我,“就是那个看起来很冷很凶的女孩吗?”
“嗯。”我点点头。
“她在中国娃娃工作啊……”荣安欲言又止。
“是啊。”我说。
他又陷入沉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一定觉得中国娃娃是个奇怪的场所,所以在那里上班的女孩子……
“其实也无所谓。”荣安似乎想通了,笑了笑后,说:
“也许她是那种卖笑不卖身的女人,还是很适合你啦。”
正想骂荣安胡说八道时,背后突然传来冷冷的声音:
“你们以为我是那种卖笑不卖身的女人吗?”
我和荣安转过头,李珊蓝正走进院子,接着说:“不,我不是。”
她也把机车牵进院子里停放好,走到房间门口,再转头朝我们说:
“我连笑都不想卖。”
我呆立许久,无法动弹。
浑身像刚接触高压的电流般,灼热而刺痛。
40
“原来你曾见过你现在的新室友呀。”
小云端了杯咖啡,放在我面前,说了这一句。
“我也见过喔。”荣安Сhā进一句。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小云问。
“一家叫中国娃娃的店……”
荣安还未说完,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阻止他往下说。
“中国娃娃?”小云很好奇,“那是家什么样的店?”
“就是一家普通的Pub.”我抢在荣安之前,赶紧回答。
“是吗?”小云疑惑地看着正在拉扯荣安的我。
“那家店并不普通。”Martini先生突然Сhā进话。
我两手一软,放开荣安。
小云转头看着Martini先生,等他继续开口。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条领带,蓝底白条纹,非常朴素的花样。
他喝口酒,继续说:“那里晚上12点过后会有热舞。”
“热舞?”小云问。
“就是贴在男人身上跳舞之类的,不过舞跳完后要给小费。小费通常
是一百,如果舞够热,两百、五百也常有人给。“他顿了顿,又说:
“要对热舞女郎揩油也行,只要小费多一点的话……”
“好了。”我急忙说,“解释得够清楚了。”
小云大概知道意思了,目光扫过我和荣安,我和他都低下了头。
“你去过吗?”她又问Martini先生。
“我没兴趣,也没心情去。”他说。
“那你们两位呢?”小云露出暧昧的笑,“去的理由是因为兴趣?还是
因为心情?“
我和荣安都觉得尴尬,又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杯子。
这晚小云尽情地嘲弄我和荣安,似乎从中得到莫大的乐趣。
临走前,她甚至还对我和荣安鞠躬哈腰,然后说:
“真不好意思,敝店没提供热舞服务,委屈您们两位了。”
荣安又回屏东工地上班后,我天天都会遇到李珊蓝。
有时我刚回来她要出去;有时她刚回来我要出去;
有时同时刚回来而在院子里碰面;有时同时要出去而在阶梯口擦肩。
但不管是哪种形式的不期而遇,我们都没交谈,气氛诡异。
有一次我听到垃圾车的音乐,右手急忙提了包垃圾跑下楼。
眼角瞥见院子边还有包垃圾靠着墙,左手便顺便提起。
才刚跨出院子,便听到她在背后说:“你做什么?”
“倒垃圾。”我回过头说。
“把垃圾放下。”她说。
“为什么?”我说。
“那是我的垃圾,你凭什么帮我倒。”
刚听到时只觉得茫然不解,两秒钟过后,便觉得啼笑皆非、莫名其妙。
眼见垃圾车开始起动,我加快脚步,跑到垃圾车旁丢了那两包垃圾。
倒完垃圾回来,只见她站在院子里。
“顺手而已。”我说。
“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她说完后,直接转身进房。
我觉得自己像是抓了老鼠的狗,而且还挨了猫一巴掌。
隔天晚上去参加一个大学同学的结婚典礼,荣安也从屏东赶来。
进到会场才刚坐定,右肩被拍一下,回头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人说:
“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喔!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
又是那个选孔雀的施祥益。
虽然早有可能遇见他的心理准备,但一看到他还是有强烈的不舒服感。
还好喜宴会场既热闹熟人又多,不用担心要一直跟他应酬对话。
只是讨厌他老说欠我两千却忘了带钱这件事,而且言谈之间还颇得意。
荣安大概也听烦了,终于忍不住对施祥益说:
“你总有带提款卡吧?”
“哈哈。”他更得意了,“我也没带提款卡,只有信用卡。”
“信用卡也行。”荣安不甘示弱,“隔壁是百货公司,待会去买东西,
就刷你的卡抵债。“
施祥益没想到荣安会这么说,楞了一下后,又干笑两声说:
“不会刚好要买两千块的东西吧。”
“刷多了就退你钱,不就得了。”荣安说。
“我今天会早点走,可能没办法逛百货公司。”施祥益说。
“不需要逛,他已经知道要买什么了。”荣安转头跟我说,“对吧?”
我觉得这样整施祥益很好玩,便点头说:“对。”
他的脸微微涨红,随即东拉西扯,把话题岔开。
席中我去上洗手间,在洗手台遇到施祥益,正想随便洗下手然后走人,
却听见他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我没回答,只是纳闷他突然提起这个心理测验。
“我记得你跟我都选孔雀。”他又说。
“对。”我说。
“其实太容易选择了。”他眼睛直视洗手台前那面大镜子,“选马?
离开森林后只要有钱,买辆车就好,根本不需要马。选老虎?被牠
吃掉怎么办?至于牛和羊,只能吃而已,一点用都没有。“
他扭开水龙头,洗净双手,然后甩干手上的水。
“只有孔雀,既稀少又珍贵,才能衬托自己,也才会让别人羡慕。”
“孔雀也是一点用途也没有。”我说。
“你以为钻石除了名贵外,还能有什么用途?”他哈哈大笑,
“名贵就是最大的用途!”
我不想再说话,连手也不想洗,转身便走。他又说:
“你一定认为我唯利是图,所以看不起我吧?”
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回过头,他对着镜子用双手小心翼翼梳理头发。
“我也看不起你。”他继续说,“你留在学校念书,到后来还不是得
离开校园,然后追逐名利。其实我们都一样,只是我坦白面对自己
的欲望,而你却遮遮掩掩,既想得到虚荣又希望别人认为你清高。“
我确定不想再听下去了,转身便离开。只听到背后传来:
“别忘了,我们都同样是选孔雀的人。”
回到座位,举起筷子夹菜,却觉得筷子很沉,拿不太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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