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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孔雀森林 > 49

49

“你先男友也是选羊的人吗?”

“嗯。”她点点头,然后说:“也是?”

“我前女友是选羊的人。”

“要说先女友。”

“不,我希望她还活着。”

“你心地不错。”她笑了笑。

地上还有一点烧过的痕迹,我们同时注视那里,不再说话。

“谈谈你吧。”过了许久,她说。

我连从哪里开始、要说些什么都没犹豫,直接从那封情书开始。

一直说到苇庭离开后,我在楼上房间的墙上写字排解悲伤。

除了房东早已知道墙上有字,于是便跟他说我也在墙上写字以外,

我从未跟别人提过墙上的字,连荣安也没,更别说我也在墙上写字了。

竟然把这种心事也说出口,我很纳闷。

“你喜欢那个选老虎的刘玮亭吗?”她问。

“算喜欢吧。”我说,“程度还不清楚。”

“你说过后来你写了几封信去解释,信里有提到你喜欢她吗?”

“没有。”我摇摇头,“我只是拼命解释和道歉。”

“她应该也喜欢你,如果你告诉她你喜欢她,她就不会伤得更重了。”

“啊?”我很惊讶,“为什么?”

“再多的解释和道歉虽然可以说明你并不是有意欺骗,但却间接告诉

她,你跟她在一起只是在为你无心造成的错误善后而已。“她说,

“她是真心对你,你却虚情假意,她能不伤心吗?”

我心里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最后一次在教室外追上她时,她心里其实希望听到你说喜欢她,

可惜你还是只说对不起。“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别伤女孩子的心,会下地狱的。”

我不确定我是否会下地狱,但我终于知道,刘玮亭是我右边的石头。

从我伤了她的心开始,我右边的石头便出现了。

我楞楞地看着地上烧过的痕迹,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听到她说:“好像要下雨了。”

我没反应,依然看着地上的黑。

“哇!”她失声叫着:“真的下了!”

我感觉雨点恣意地拍打我的全身上下,但我还是不动。

李珊蓝回房拿了把雨伞,又冲进雨中作势要递到我。

我摇摇头。

“拿着吧,又不用钱。”她说。

我右手接下伞。

“撑开呀!笨蛋!”她大叫。

我缓缓撑开伞,遮住头上的雨。

雨已经够大了,但地上遗留的那一团烧过的黑,依然黑得发亮。

45

熬过了酷热的日子,凉爽终于来到。

但不管酷热或凉爽,我和荣安还是喜欢泡Yum.

“你知道为什么以前我要带你来Yum吗?”荣安问。

“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说。

“那时你刚失恋,”荣安突然放低音量,“我想介绍小云给你认识。”

“是吗?”我很疑惑地看着他。

“小云很不错、你也很好,如果能在一起就更完美了。”

“你想太多了。”我说。

小云确实是不错的女孩,亲切随和又善解人意。

但我对她没特别的感觉,我相信她对我应该也是如此。

虽然她总会招待我免费的东西,在店里也最常陪我聊天、谈心事,

但不管我们靠得多近,都在朋友的界线内。

店里常有人对小云献殷勤,试图追求她,但她都不为所动。

小云是选马的人,她这匹马虽然看起来很温顺又漂亮,

但如果发现你想驯服她、驾驭她,她的野­性­便会出现。

我常看到试图驯服她的人反而被摔得鼻青脸肿。

有次她拿张演唱会的门票给我,说是客人送她的。

演唱会当晚,我进到会场找到座位正要坐下时,听见隔壁的男子说:

“你坐错位置了。”

“没错啊。”我看了看票,又拿给他看,便一ρi股坐下。

尽管整场演唱会台上热闹滚滚,而且还有个歌星在台上跌倒,

但我却一直感受到隔壁传来的冰冷目光和强烈的怨念。

又有次吧台边一位客人对小云几乎是拼命邀约,但她始终笑着摇头。

“那总可以请你喝咖啡吧?”那人说。

“好呀。”她回答。

那人喜形于­色­,露出终于登上圣母峰的神情。

只见小云走到咖啡机旁,煮好了两杯咖啡,一杯给自己,一杯端给他。

“谢谢你请我喝咖啡。”她笑着说。

那人嘴巴大开,直接由圣母峰掉落万丈深渊。

他临走时,小云还不忘提醒他要再多付两杯咖啡钱。

还有一次有个客人先是吹嘘自己是个电影通,然后邀小云看电影。

“我只看恐怖片哦。”她说。

“这么巧?”那人满脸堆笑,“我也最爱看恐怖片呢。”

“我不信。”她说,“看恐怖片得过三关,你过了我才信。”

“别说三关了,三十关我也照过!”那人拍拍胸脯。

小云嘴角挂着微笑擦拭吧台,突然身体迅速前倾,朝他大喊:“哇!”

那人吓得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握着杯子的手一晃动,酒洒了大半。

“连第一关:突如其来的惊吓都过不了,怎能看恐怖片?”她叹口气。

这些情景我和荣安都看在眼里,而当他知道我和她之间并没有来电后,

更对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觉得好奇。

“不过话说回来,”荣安说,“如果小云连你都不感兴趣,大概也很难

喜欢其它男生了。“

“你这句话太贴切了。”我立刻举起咖啡杯跟荣安­干­杯。

“她该不会是……”荣安欲言又止。

“我想不会吧?”我也语带保留。

“我不是同­性­恋。”

小云突然冒出来说了这一句,我和荣安都吓了一跳。

“在背后议论人是不道德的。”她又说。

我和荣安立刻说今天的酒很好喝、咖啡特别香醇之类的话来含混过去。

“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不想交男朋友而已。”她说。

“总该交个男朋友吧。”荣安说。

“想交的时候再说喽。”小云耸耸肩。

“可以请你吃饭吗?”吧台边又有个不怕死的客人对小云提出邀约。

“吃什么呢?”她说。

“吃什么都可以啊,随便你挑。”那人说。

“好呀。”她笑着说。

说完后,小云掀开吧台后方垂挂的蓝­色­帘幕,走进里面的厨房。

要走进去前,她还转头朝我们眨眨眼。

我和荣安互望一眼,忍不住笑出声。

小云倒不是只要客人一邀约便整他,她整的都是一再邀约纠缠的人。

她对客人是亲切的,甚至会主动攀谈。

不过Martini先生是例外,小云从不主动跟他聊天。

“他的脸上彷佛写着:绝对不要打扰我的字眼。”小云对我说,

“他是老客人了,但我只看过他主动跟你说话。”

“真的吗?”我很好奇,“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小云说,“可能你们有缘吧。”

也许我跟Martini先生算有缘,但真的跟我有缘的应该是李珊蓝。

除了她刚搬进来那个礼拜我几乎都没遇见她以外,

之后的日子里,我随时随地都会碰到她。

即使是不想碰到她、不该碰到她,也会碰到她。

46

地板又传来咚咚两声,我叹口气,我正准备睡觉呢。

下楼到她房门口,看见地板上躺了几件夹克。

“你觉得该卖多少钱?”她问。

我走进房间,说:“你打算卖多少?”

“680.”她说。

我拿起一件夹克看了看后,说:“稍微低了一点。”

看到旁边一张牌子写上:名牌夹克特卖。

“夹克跟牛仔裤不一样,这样写太笼统了,又没创意。”我说。

“那该怎么写?”她问。

“就写意大利进口高级夹克。”

“嗯。”她点点头,“这样确实比较好。”

“最好再加上Vanpano.”

“Vanpano?”她很疑惑,“那是什么?”

“意大利文啊。”我说。

“真有这牌子?”她说。

“我胡诌的。反正意大利文念起来好像都是什么什么诺的。”

“你又要骗人了。”

“我是在帮你耶!”我大声说,“写上Vanpano就更有说服力了。”

“我照做就是了,别生气。”她笑着说。

“那定价要多少?”她问。

“嗯……”我想了一下,“。”

“这种价钱不太好卖。”

“富贵险中求,赌一赌了。”我说,“记得要打扮一下,上点妆;也要

穿漂亮一点、成熟一点,人家才会更相信这真是意大利名牌。“

“­干­嘛要这样?”

“你会相信一个邋遢的小女孩卖的是高档货吗?”

她犹豫一下,便点点头。

“如果人家还是不相信这是意大利名牌,那就让你妹妹出来。”

“我妹妹?”她楞了一下。

“泪下啊。”

“别老讲潸然泪下,很难笑。”

“抱歉。”我笑了笑,“只要你一脸委屈、楚楚可怜,人家便不忍心

怀疑你。“

我又拿起夹克左看右看,突然说:“惨了,衣服内的商标会穿帮。”

“这简单。”她笑了笑,“我会做Vanpano的商标别在袖口。”

“怎么做?”

“这是商业机密。”

“没想到你也要骗人。”

“如果你已经抢劫了,在逃跑途中还会等红灯吗?”

我们笑了一会,不约而同离开房间走到院子,夜已经很深了。

夜风凉爽,四周寂静,彷佛所有东西都睡着了。

“这种天气还不太需要夹克吧?”我说。

“台北已经开始冷了。”她说。

“上台北前记得告诉我,我载你去车站坐车。”

“嗯。谢谢。”

“如果卖得不错,我会留一件给你。你喜欢什么颜­色­?”她说。

“蓝­色­。”我说。

“跟我一样。”

“这是我的荣幸。”

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我们静静站了一会,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

“为什么这么拼命赚钱?”过了许久,我问。

“我的愿望是存很多很多钱,然后过有钱人的日子一个月,即使只有

三天也行。“

“然后呢?”

“钱花光了,就只好回到平凡的生活呀。”她笑了笑,“而且有钱人的

日子不能过太久,习惯后会不快乐的。“

“怎么说?”

“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所以对于钱不能买到的东西,比方快乐之类

的东西,有钱人会更渴望。“

“快乐本来就难,穷人富人都一样。”

“话虽如此,但有钱人的不快乐一定比穷人的不快乐更惨。”

“喔?”

“穷人不快乐时会觉得也许有钱后就会快乐了,心里还有些安慰。但

有钱人呢?他们连说这种安慰自己的话的权利都没有,岂不更惨?“

“那你为什么还想当有钱人呢?”

“我不是想当有钱人,只是想过有钱人的日子。”

“这有差别吗?”

“人不会飞,便想飞。但人只是想飞,并不是想变成鸟。万一人真的

变成鸟,反而会不快乐。“

我没有答腔,陷入沉思。

她见我许久不说话,便说:“你很难理解我的愿望吗?”

“勉强可以理解。但你辛苦许久赚来的钱一下子花光,不心疼吗?”

“只要飞过,便值得了。”

“真的值得吗?”

“鸟一天到晚在飞,一定不会觉得飞行是件快乐的事;但人只要可以

飞三天,你想想看,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三天呀!“

她说完后,露出自在的笑,这是我认识她以来,她最灿烂的笑容。

眉头一松,我也笑了起来。算是终于理解,也算是一种祝福。

我们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也觉得没有其它话题值得破坏眼前的宁静。

于是都保持沉默。

偶尔她轻声哼着曲子,空气中才有些微扰动。

一直到天­色­蒙蒙亮,我们才各自回房。

47

两个礼拜后,李珊蓝给了我一件蓝­色­夹克。

左手袖口上勾了张纸标签,上面印着Vanpano和MadeinItaly.

“你比我还会骗人。”我指着标签上印着$4680的小贴纸。

“送佛就要送到西呀。”她眨眨眼睛,透出一丝狡黠。

再一个月后,台南的天气终于需要夹克。

我穿起这件蓝夹克,发觉还满好穿的,也满好看,便总是穿着它。

于是它几乎成了我这个冬天的制服。

这个冬天李珊蓝除了卖夹克外,也卖裤子、毛衣、皮包等衣物及配件。

甚至是开运帽子之类的奇怪东西。

“开运帽子?”

“电视上那些命理大师不是常说穿戴某些东西可以招来好运吗?”

她给了我一顶帽子,“这就是可以带来好运的帽子。”

“你以为羚羊戴上这顶帽子就不会被狮子抓到吗?”我将帽子戴上。

“不要就算了。”她一把摘下我头上的帽子。

我总是载她到车站坐车上台北,她回台南时也会打电话要我去载她。

除了在中国娃娃当服务生、在台北摆摊、在超市工作外,

她偶尔会有额外的工作,比方说当百货公司化妆品专柜的彩绘模特儿。

这个工作就是出一张脸,让别人在脸上涂涂抹抹示范化妆品效果。

圣诞节前一个星期,她还在一家百货公司扮耶诞老人。

“你扮耶诞老人?”我说,“太瘦了吧。”

“人家要的是俏丽型的耶诞老人。”她说。

12月24号那天,在研究室明显感觉到所有学生心情的浮动。

因为晚上便是耶诞夜了。对我这种曾经有伴再回复单身的人而言,

绝对是痛恨这种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日子。

受不了周遭的人不断讨论晚上做什么、去哪过的话题,索­性­回家。

刚踏进院子,便看到地上摆了三大篓红玫瑰。

正感到好奇时,听见李珊蓝说:“你回来正好。”

“有事吗?”我说,“还有,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红玫瑰?”

“我要去成大附近卖红玫瑰,帮我吧。”

“不好吧。成大附近认识的人很多,如果遇到,我会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她说,“晚上就是耶诞夜了,很多男生需要花,

我们卖花是在做功德耶。“

“功德?”

“平常一朵红玫瑰卖十块,现在起码涨三倍以上,但我只卖20.你想

想看,那些想买花的男生,一定感激到痛哭流涕。“

我还是犹豫不决,她又说:

“看在我常常从超市拿东西给你的份上,帮我卖花吧。”

“那些东西都是过期的。”我说。

“过期的­肉­不是­肉­吗?难道过期的猪­肉­会变成苹果吗?”

“这……”

“不帮就算了。”说完她弯下腰抱起一篓红玫瑰。

那竹篓有半个人高,她抱得有些吃力,我便说:“好吧,我帮你。”

她选了校门口做摆摊地点,我暗叫不妙,那确实是最多人出入的地方。

生意很好,她忙着数花、包装、结帐,我除了帮她数花外,

右手一直有意无意遮住眼睛,不想让人看清我的轮廓。

看守校门的警卫走过来,虽然猜想是来赶我们走的,但心下反而庆幸。

“我要买五朵。”警卫说。

“好。”她回答。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学长?”

我闻声转头,是硕士班的学弟,他的表情像是在北极看到了猴子。

“……”我嘴巴大开,像是上岸的鱼。

“既然是认识的人,那就打八折!”她说。

“太好了,我去叫其它同学来买!”

学弟拿了花就走。

我楞了好几秒,才朝他背影喊:“千万不要啊!”

“放轻松吧。”她说,“卖花有什么好丢脸的?”

我答不上话,只觉得很不习惯像这样抛头露面。

吞了一下口水,吶吶地说:“买花的男生真多。”

“当然啰。”她说,“你以为其它男生都像你一样,在卡片写上玫瑰花

来混过去吗?女孩需要的是鲜花,会凋谢的花。“

“喂,别提这件事。”

“不过你能想到用这种方法来省下买花的钱,不愧是选孔雀的人。”

听她这么说,我倒吓了一跳。

从选孔雀的那一刻开始,没有人说我像选孔雀的人,她是第一个说的。

别人都认定我是孔雀,只是不像而已。苇庭就是如此。

我看着两个空篓子和一个只剩不到四分之一的篓子,说:

“幸好快卖光了。”

“还有三篓。”她说。

“什么?”我失声大叫。

“生意实在太好了,我紧急再叫了三篓,没想到还有货。很幸运吧。”

“你……”

六篓花卖得差不多时,天­色­已经灰暗,看了看表,快六点了。

我们刚进家门,她说:“你也该买几朵花送我吧。”

“为什么?”我说。

“耶诞夜没花的女孩很可怜耶。”

我看了她一眼,说:“我想睡觉,懒得再去买花了。”

“不用出去买。”她说,“这里还剩下几朵,一朵卖你十块就好。”

“你……”

“开玩笑的。”她突然笑得很开心,“我才没那么夸张。”

我松了一口气,便瞪她一眼。

“剩下这几朵花,你拿去送给喜欢的人吧。”

她把花包成一束拿给我,我算了算,共17朵。

“晚上不要太早睡。”她说。

“嗯?”

“总之别太早睡,还有节目。”她发动机车,“我先走了。”

我回到楼上房间,把那17朵红玫瑰往书桌一摆,倒头就睡。

在外面站了好几个钟头,身心俱疲,我睡得很沉。

但睡到一半还是被门铃声吵醒,迷迷糊糊下楼打开门看到十几个学生。

“我们来报佳音!”他们说。

说完他们唱起歌,我越听眼皮越重,几乎分不清哈利路亚和阿弥陀佛。

“耶诞夜会有奇迹喔!”唱完后,一个黄头发的外国男生说。

他的中文不太流利,我把“奇迹”听成“­鸡­­鸡­”,不禁吓了一跳。

再回去睡觉,醒来后已经快12点了。

户外隐约传来耶诞歌声,更显得屋内的安静。

虽然平安夜以宁静和平安为幸福,但此刻的静谧却让我透不过气。

坐在床缘发呆了几分钟,决定找个吵闹的地方。

这种日子的这个时刻,我所知道的可能有声音的地方就只有Yum了。

48

一进到Yum,果然如预期般,店内几乎客满,幸好吧台边还有个空位。

“MerryChristmas.”

我才刚坐下,右边传来这一句。转头一看,是Martini先生。

“MerryChristmas.”我也说。

他今夜照例又打条领带,图样是由一幅画制成。

这次我认出来了,是毕加索的名画:《阿维侬的少女》。

小云非常忙碌,将我的咖啡端过来时只说了声耶诞快乐,便又去忙了。

店内很热闹,洋溢欢乐的气氛。所有人高声谈笑,或畅快举杯。

我和Martini先生像怕冷的南极企鹅,当所有企鹅在冰雪中玩乐时,

只有我们两只企鹅蜷缩在角落里避寒。

身为南极的企鹅却怕冷,我觉得很可笑,也有点可悲。

“有空吗?”Martini先生说。

“嗯?”

“我想说话。”他说。

“有空。”我回答。

“故事很长。”

“我有一整夜的时间。”

“念大学时,我有个女朋友。”

这是Martini先生的开场白。

然后他说些关于那个女孩的事,以及她的样子。

他是个话很少的人,但叙述她的时候,却显得琐碎甚至有点啰唆。

我安静聆听,不曾打断。其实这段叙述的重点只有:

女孩大他两岁、在一次联谊活动中认识、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孩、

他爱她,是一头栽进不管死活的那种。

“一考上研究所,我很兴奋,立刻跑去告诉她。”他喝了一口酒,

“但她用冷静的口吻说:我还要念两年研究所、当两年兵、出社会后

至少还要有两年奋斗才能小有经济基础。“

“她说这些做什么?”我Сhā进第一句话。

“意思是说:等我们真正能够在一起时,最起码也要等到六年后。”

“那又如何?”

“她25岁,六年后已经30多,不再年轻了。”

“我说我会很努力赚钱的,不念研究所也行。她却一直摇头。”

他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后,说:“然后她说了个心理测验。”

“什么样的心理测验?”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我吃了一惊,没有答话。

“你也玩过,对吧?”他看我点了点头,便接着说:“她选牛。”

“牛?”

“她希望稳定,生活才会有重量,不会像生活在月球一样。而只有她

将来的另一半经济条件够、事业有基础,她才会觉得稳定。“

“这点你做得到啊。”

“但至少还要六年。不是吗?”

他捻熄了烟,静静看着面前的空杯子。

“然后呢?”我问。

“她说我们先分开,等六年后我事业有成,有缘的话就会再聚。”

“六年到了吗?”

“去年就是第六年。”

“那她呢?”

“我们约在校门口碰面,在耶诞夜时。”他摇摇头,“但她没来。”

“她……”我接不下话。既然她没来,想必他也没遇见她。

“有没有想过,也许那女孩并不够爱你。”

小云突然出现,问了一句。我吓了一跳。

“无所谓,只要我够爱她就行。”Martini先生回答。

“现在这么忙,你……”我对小云说。

“小兰可以应付。”她笑了笑,“听故事比较重要。”

小云端来一杯酒放在他面前,说:“这杯dryMartini,我请客。”

“谢谢。”他点点头。

“也许六年之约只是分手的借口。”小云说。

Martini先生脸上闪过一丝黯然,淡淡地说:“我不愿意这么想。”

“对不起。”小云似乎不忍心,“我没别的意思。”

“没关系。”他说,“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她。刚开始的两年,

也就是我念研究所的时候最难熬,那时我常在墙上写字。“

听他这么说,我联想到房间墙上的字。

“当兵那两年,我想了很多。或许是因为我看起来不够稳重,所以她

看不到未来。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以前很邋遢,牛仔裤如果破洞

还是照穿不误,而且看电影逛街都穿拖鞋。“

Martini先生端起那杯dryMartini,喝了一口后,接着说:

“退伍后,我刻意改变自己,随时打条领带,上班或放假都一样。”

“其实也用不着如此。”小云说。

“领带代表男人的事业,唯有合适的领带才能衬托男人的身份地位。”

“有这种说法吗?”我很好奇。

“这是她说的。”他回答。

我看了看小云,小云也看了看我,我们都觉得这种说法不客观。

“工作后这几年,我升得很快,收入也算高,但还是不习惯打领带。

西方人的前辈子一定是吊死鬼,所以才保留着勒紧脖子的习惯。“

说完后,他勉强笑了笑,然后说:

“真好。她走后,我觉得大部分的我已死去,没想到我还有幽默感。”

我和小云也笑了笑。

“我只要无法排解想念她的痛苦,便会来这里。”他叹口气,“她是我

右边的石头,如果不能再见她一面,我只能在原地等待和想念。“

“可是她既然已经失约,你何不……”

他摇摇头,算是打断我。说:“我常幻想她一定躲在暗处偷偷观察我,

只要我习惯打领带后,她就知道我已有事业基础,便会出来见我。“

“你今天打的领带,就很适合你。”我说。

“是吗?”他低头看了看。

“而且你以前都会摸摸领带的结和下襬,今天一次也没。”

“真的吗?”他睁大眼睛。

小云看了看我,对他的反应有些疑惑。

“也许我已经习惯打领带了吧。”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尽。

“我早该想到,她选择在耶诞夜碰面是有特殊意义的。”

“什么特殊意义?”我问。

“耶诞夜会有奇迹。她应该是暗示:我们的重逢,正需要奇迹。”

我和小云都没接话,生怕说了不恰当的话,对他太残忍。

“去年和今年的奇迹都没出现,以后大概也不会出现了。其实我心里

明白跟她在一起是种奢望,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而已。“

说完后,他便沉默了。

我们三人沉默了许久,我决定打破沉默,便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猜猜看。”他说。

“你一定选羊。”我说,“只有选羊的人对爱情才会这么执着。”

“猜错了。”

“那你选什么?”小云问。

“我选孔雀。”他说。

“为什么?”

我因为太惊讶,突然叫了一声,店内有四个人同时转头朝向我们。

49

“因为我姓孔。”Martini先生说,“孔雀给我的感觉像是孔家的鸟,

所以就选牠了。“

“就这样?”小云说。

“嗯。”他点点头。

小云和我面面相觑,实在不敢相信会有这种选孔雀的理由。

“心理测验如果要测得准,就要只凭第一时间的反应,不能想太多。”

他淡淡笑了笑。

店里的客人并没有减少的迹象,看来大家都想玩个通宵。

小云去帮小兰的忙,在听故事的这段时间,小兰已经忙翻了。

我突然想起墙上的字,便跟他说我房间的墙上也有字,是黑­色­的字。

“以前我住在东宁路的巷子,是栋老房子,有两层楼。”他说。

我朝他猛点头。

“那里有院子,院子旁的阶梯通到楼上,房间有个很大的窗。”

这次我连头都不点了,只是睁大眼睛。

他看到我的反应后,便说:“改天我回去看看那面墙。可以吗?”

“随时欢迎。”我说。

“我该走了。”他站起身,“谢谢你听我说话,我觉得这些年来我好像

从没开口似的。“

“不客气。”我说。

他走后,我开始觉得店里很吵,坐没多久,也离开了。

凌晨三点左右回到房间,又重看了一遍墙上的字。

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他和她之间的事,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朦胧间被敲门声吵醒,打开门一看,是李珊蓝。

“原来你在睡觉,难怪敲天花板你都没反应。”她的语气有些埋怨,

“不是叫你别太早睡吗?”

“现在是凌晨四点,”我看了看表,大声说:“还能算早吗?”

“火气别那么大。”她反而笑了笑,“来烤­肉­吧。”

院子里已摆了两张小板凳和烤­肉­架,她又拿出几包­肉­和一瓶烤­肉­酱。

我随手拿起一包­肉­看看保存期限,叹口气说:“果然又是过期的。”

“才过期几个钟头而已。”她说。

又看了看烤­肉­酱,我失声大叫:“有没有搞错?连烤­肉­酱也过期!”

“保存期限是三年,才过期三天而已,值得大惊小怪吗?”

我有些哭笑不得。

“可惜没有过期的木炭。”她说。

“木炭哪会过期。”我说,“没木炭怎么烤­肉­?”

“去买呀!”

“现在要到哪买?”

“我工作的那家超市是24小时营业,可以买。”

“你不会顺便买回来吗?”

“买木炭不用钱吗?”

我睁大了眼睛看她。

“别这样看我。”她耸耸肩,“我已经贡献­肉­和烤­肉­酱了。”

“你的意思是?”

“木炭当然要你去买。”

“好。”我发动机车,“算你狠。”

我骑到超市买了一袋木炭,只花了几十块钱。

“才几十块。”一踏进院子,我举起那袋木炭,“你却舍不得买。”

“正因为便宜,才会觉得让你买也无所谓。”她说。

“如果很贵呢?”

“那就更应该让你买了。”她笑了起来。

“你……”

“快烤吧。”她说,“越拖­肉­便过期越久,吃进肚子就越危险。”

我捡了几块石头围成方形,放进木炭后点了火,摆上烤­肉­架。

“这个耶诞夜你怎么过?”我放了几片­肉­,开始烤。

“工作呀。”她回答,“上半夜超市,下半夜中国娃娃。”

“没去玩吗?”我问。

“现在就在玩呀。”她笑了笑,“只要天没亮,就还算是耶诞夜。”

我看了看表,离天亮还有一个半钟头。

“你呢?”她问,“你怎么过?”

我想了一下,便把在Yum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她。

在彼此各吃了三片烤­肉­后,我才讲完。

“所以今年耶诞夜的节目是听故事。”我说。

她没说话,拿竹筷轻轻拨弄炭火,陷入沉思。

“那女孩大概早就忘了六年之约了。”过了一会,她说。

“我猜也是。”我说,“他痴痴等待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真可怜。”

“不。”她摇摇头,“女孩应该是爱他的,只是她觉得有些东西比爱情

更重要而已。“

“她太现实了吧。”我说。

“现实?”她的语气显得不以为然,“为了爱情而放弃更好的生活,与

为了更好的生活而放弃爱情,谁比较高尚呢?“

我楞了一楞,没有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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