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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迷雾围城 > 一

秦桑听他道出自己挤兑他的话来,不禁心中担忧,昨晚她说这话不过是激将之法,此时却见他笑吟吟看着自己,似乎并无愠怒之­色­,于是嫣然一笑:“二哥大人大量,自然不会和我这­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易连慎道:“你这样厉害的­妇­道人家,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第二个呢。”

秦桑道:“我再厉害也不过是­色­厉内荏,还不是任凭二哥发作。何况二哥手底下人用二十几条枪指着我,我若是敢轻举妄动,马上就要被打成马蜂窝,说实话,我其实怕得紧呢。”

易连慎扑哧一笑,说道:“三妹妹,老三怎么娶了你这样一个活宝,装起可怜来是真可怜,胆子大起来呢,却连杀人放火都不怕。”

秦桑心下恼怒,却笑道:“二哥过誉了,要不是心里害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其实二哥才是真正英雄了得,肯站在这枪膛前头,和我说这半晌的话。”

夜­色­连载——四

易连慎微笑道:“得啦,你把枪收起来吧,舞刀弄枪真不是女人该做的事。回头莫吓着几位姨娘,还有大嫂和四妹。”

秦桑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无可奈何全府的女眷都还在他手中,况且自己被围,黑洞洞的枪口全对着自己和四姨太,实在没有任何侥幸的可能,只得将枪垂下。旁边的侍从端着枪慢慢逼近,将她手中的长枪缴了过去,然后易连慎道:“先送三少­奶­­奶­和四姨娘回房去……”他又笑了笑:“今天中午,我设便宴替三妹妹洗尘。”

秦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心中惊疑不定,但现在自己身深囹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索­性­大大方方的道:“那就谢谢二哥。”

她们俩仍旧被送回上房,六姨太见着她们俩被实枪荷弹的卫士押回来,尤其后头还跟着易连慎,顿时吓得只差没有晕过去。易连慎走到里间,瞧着孙大夫和那马弁被捆得结结实实睡倒在地上,不由得摇头叹气。那马弁兀自昏迷不醒,孙大夫见易连慎进来,骨碌碌眼睛直转,奈何嘴里被手绢塞住了,说不出话来。易连慎亲自上前替孙大夫松绑,说道:“孙先生受惊了……我这三弟妹就是太淘气,害得孙大夫您受了惊吓,回头我一定让她给您陪不是。舍妹病得厉害,还请孙先生在寒舍多逗留几日,等她痊愈了再家去。”

孙大夫被松开绑缚,手足酸麻,被易连慎的卫士搀扶着站起来,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信了他这番话。易连慎却极是彬彬有礼,又命人取来笔墨,请他替晓蓉开了药方,这才命人好生将孙大夫送到后院去安置。秦桑这才明白原来府中眼下是只进不出,纵然大夫进来也是出不了府的。

等孙医生一走,易连慎便命人将那名被绑的马弁拖出来,叫人泼了桶井水,果然缓缓苏醒,见着自己被捆得结实躺在地下,哀哀呜咽有声,也不知道是在求饶,还是在说什么。易连慎慢条斯理道:“跟了我这么久,却连一帮­妇­孺都看不住,留着你这样的废物有何用!来啊……”他一说“来啊”两个字,身后的卫士便上前两步,拉响枪栓,“砰砰”数枪,将那马弁打死了。

一屋子女人都被吓住了,大少­奶­­奶­掩着眼睛不敢看,六姨太倒不哭了,却全身发抖,另几位姨太太更是吓得面如死灰,僵立原地。唯有秦桑紧紧攥着拳头,瞧着那鲜血蜿蜒的流过地上的方砖,慢慢的一直流到她脚下,她却一动不动,仿佛也吓傻了。

易连慎命人将尸首拖出去,然后拎水来洗地,不过短短片刻,屋子里就被擦洗得一­干­二净,仿佛刚刚什么事都并没有发生过,只是擦拭再三,仍旧隐隐绰绰有股血腥气似的。易连慎没有再多作停留,只回首对秦桑一笑,说道:“三妹妹别忘了中午的便宴,到时候我再派人来相请。”

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像石像似的。他走了好久,大少­奶­­奶­终于忍不住,冲到痰盂边,“哇”得就吐了。四姨太全身一软,口吐白沫就瘫在了地上,六姨太怎么拉她她都起不来,就像软成了一摊泥。几个姨太太都吓破了魂似的,秦桑想,她们是再没勇气跟她想办法逃走了。出了这样的事,易连慎定会加强戒备,自己也再无机会可以逃走。以前他并没有将她们这些女人放在心上,料想她们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所以看守得其实并不严,现在是再没机会了。她又想到中午他所谓的洗尘宴,那定然是一场鸿门宴,这顿便宴也许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顿饭,谁知道呢?他当着她们的面杀了那名马弁,便如同杀­鸡­给猴看,可是她是不会被吓着的,她已经见过好几次死人了,一次是宋副官,一次是刚才。她现在并不害怕,虽然她独个儿在这里,可是她总能想到办法的。邓毓琳从前总说她懦弱,她其实不知道她懦弱是因为父母家人,是因为郦望平,她总担心连累旁人。可是现在她一无所有,反倒不怕了,因为她只有她自己。

她奇异般镇定下来。

说是便宴,其实也是罗列山珍,只是特意将饭开在西园水榭之中,这里本来是府中赏桂之处。这一带原是前清某王公的废园,后来易家兴起,重建亭台馆舍,原来的树石皆巧妙留用。时方中秋,榭旁水前两株金桂已约百龄,如两树巨伞似的,枝叶间绽满星星点点的小花,香气浓冽馥郁。只是天­色­­阴­沉,到了午后竟下起小雨,丝丝细雨打在池中,红鱼喁喁,一池残荷飒飒有声,夹杂着桂花若有若无的幽淡香气,只觉得秋意微凉,风声渐起。

长窗下偌大一个八仙桌,只秦桑和易连慎两人。长窗外便是荷池,但听雨声萧萧,打在那荷叶之上簌簌有声,别有一种怅惘之感。厨房倒是特意蒸了螃蟹,易连慎道:“留得枯荷听雨声,家里也只有这个地方可以入诗,其它的地方,都是俗不可耐。”

秦桑道:“二哥素来雅达,饱读诗书,所以吃穿度用,都不沾半分俗气。”

易连慎笑吟吟的道:“你就算灌我再多的迷魂汤,我也不会中了你的计,就这样轻易把你给放了。不过说实话,你这迷魂汤,倒是挺让人受用的。”

秦桑见他语气轻佻,不由心中微寒,说道:“二哥是兄长,何出此轻薄之言?”

易连慎笑道:“我又没说你使美人计,你急什么?”

秦桑淡淡地道:“二哥请放尊重些,秦桑虽然不过一介女流,但如若被逼急了,举身赴清池的勇气还是有的。这外头的水池子虽不深,淹死个人却也足够了。如果我死了,二哥的罪过可又多了一条。弑父逼妹杀弟媳,传出去可真的不大好听。难道二哥除了想学李世民,还想学前清雍正皇帝?只莫忘了那雍正皇帝即使写了部《大义觉迷录》,也难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怪不得老三被你迷得七荤八素,原来你果真如此有趣。”

秦桑叹了口气,说道:“他如果真被我迷得七荤八素,早就同我一块儿回来了。”

易连慎道:“正是,中秋节这样的日子,他竟然撇下三妹,实在是太不应该。”他亲自执壶,替秦桑斟上一杯酒。这种酒是符远特产的蜜酿,酒气芬芳,斟在那洁白细瓷杯中,仿佛漾着蜂蜜似的甜香。

秦桑道:“多谢二哥,我不会饮酒。”

易连慎也不勉强她,只说道:“电报上可是说你们一块儿上的火车,只不过他中途却下车了,我一直在琢磨,他怎么会提前下车,明明我还没有发动事情,他此举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秦桑道:“这我也不怕告诉你,他是在车上同我吵了一架,于是赌气下车去了,这时候他在哪里,老实说我也并不知道。”

易连慎笑道:“我并不是向三妹盘问,三弟的行踪么,老实讲我也并不放在心上。他一个人赤手空拳,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秦桑点头,道:“二哥你如今兵权在握,又有父亲大人在手里,就算有人想说三道四,也不能轻举妄动。”

易连慎叹了口气,说:“那可不一定,刚刚李重年就发通电了,拒绝接受我就任临时督军,还说张熙昆是矫命夺权,威胁说要向承州的慕容父子借兵过江,我正觉得烦恼呢。”

秦桑心中不由一跳,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易连慎道:“高佩德那个人呢,就更讨厌了,刚刚发了通电报来,说道大帅既然病重,他要来探病。我准他来符远,他却请求带着兵南下。这明面上说是要来探病,其实是要逼宫,真真要造反了。”

秦桑并不作声,易连慎说道:“拨剑四顾心茫然……放眼望去,真是谁也不理解我,父亲不能理解我,其它人也不能理解我,走到这个位子上,真真是应了那四个字,孤家寡人。”

秦桑缓缓的道:“父亲一直爱重二哥,其实迟早有一天,父亲会将一切都交给二哥的,二哥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反倒落了话柄在旁人手中。”

易连慎摇了摇头,说道:“我若是再不动手,老三可就将我连皮带骨头全都收拾了。”

秦桑道:“他只用意于吃喝玩乐,说到军政大事就头疼,断不会和二哥争什么。况且这么多年来,二哥一直是父亲的左膀右臂,父亲何至于因为他而轻视二哥。”

易连慎但笑不语,只是上下打量着她。秦桑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只得强自镇定,手中捏着吃螃蟹的紫铜八件,那小剪子深深的嵌到手心里,微微濡出汗意。却听易连慎道:“你和他两年夫妻,竟没瞧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桑道:“二哥只怕是对他有所误会,再当如何,毕竟是同胞兄弟。他素来说话行事莽撞,如果有错,还望二哥担戴一二。”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你这番话如果是作戏,也作得尽够了。不过你肯嫁他,倒真是出乎我之意料。”

秦桑心平气和的道:“二哥有话就说,也不用这样语带讥诮。”

易连慎笑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我那位三弟,一见了你就着了迷,定要父亲派人去提亲。据说是令堂大人觉得他人品不妥,于是婉转回绝了。没过多久,令尊的生意就出了大事,被人使连环计骗去一大笔钱财。钱庄倒了,债主盈门,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偏偏又要征用田地作军屯。令堂本就身子弱,哪经得住这些,又气又急一病不起,拖了些时日,竟然撒手人寰。后来你退学回家,既伤心亡母,又被严父所逼,不到百日就嫁给我那三弟……”

秦桑道:“我不会信你。”

“那个骗子有名有姓,叫作傅荣才。做成的好圈套,引得令尊往里头跳,这傅荣才是个积年老无赖,收了我三弟五千大洋,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可惜他没命享那五千大洋,就在半个月后被人打闷棍沉在永江里,捞起来的时候尸首肿得连他家里人都认不出来。”

“我不会信你。”

易连慎拿着小铜捶,敲开蟹夹,闲闲的道:“我那位三弟,从小是满腹心思,最会算计。这次让他走脱了,老实说,我心里可真有点惴惴不安。好在三妹你落在我手里,这么个香饵,我不怕他不上钩。”

秦桑道:“你不用离间我们夫妻,我叫你一声二哥,是敬你不是怕你,你自己走到如今这地步,还想挑拨我和兰坡……”

“他怎么也算得你半个杀母仇人,信不信随你。”易连慎拈着雪白的蟹­肉­,在姜醋碟中轻轻点着,仿佛漫不经心:“我离间你们有何用处,现在老三不晓得躲在哪里,将来你见了他,又不会真的一枪杀了他。我就觉得你这个女人挺有趣,不该被老三一辈子蒙在鼓里——他倒是真喜欢你,就是喜欢得有点昏了头。”

秦桑道:“你错了,他如果真顾念夫妻一场,不会让我一个人回来。如果他真知道你要做什么,如果他是故意半路下车,就不会让我一个人回来符远。”

易连慎笑道:“傻子,正因为他喜欢你,所以才放你一个人回来。因为他晓得你独个儿回来,我不会拿你怎么样。而他呢,却要去说服一众叔伯将领。那些人岂是好相与的,况且牵涉到我们兄弟闹家务,有些人正巴不得混水摸鱼。他手无寸权,并无自己的一兵一卒,一旦翻脸,那些人势必杀了他来向我邀功,毕竟他是我同胞兄弟,我不便杀他。所以替我下手,是再好不过的忠心之表。他独个冒这偌大的风险也就罢了,何必还要拖上你……万一他真的事成,可以发兵南下围困符远,我更不敢拿你怎么样,定然要留着你与他作谈判。一旦事败,他独个儿死于乱军之中,也尽够了。他这样替你打算,难道还不是喜欢你喜欢得昏了头?”

秦桑摇了摇头,说道:“他如果真的喜欢我,定然会留我在他身边,宁可我陪着他一齐死。而不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二哥,你猜错了,他如果要一件东西而到不了手,宁可毁之弃之。他放我独个儿回来,不过是烟幕弹而己。在你们男人眼里,从来只有天下,只有大事,我不过区区一介­妇­人,无足轻重,不会被人放在心上。就像二哥你,难道会为了一个女人,放下这三千里江山如画?”

易连慎被她说得微微一怔,端起酒杯来慢慢饮了一杯酒。秦桑见细雨萧瑟,满池残荷,风过处遥送暗香,那桂花开得正好,碧叶盈盈,金蕊吐芬,幽香似能蚀骨。而雨幕轻绵如同薄纱,被风吹得飘飘渺渺,将近处的树石,远处的亭台楼阁,全都掩映在这轻绵白纱似的雨雾之中。

这日之后,易连慎却像是对她另眼相看,每日总邀了她吃饭或者小坐,言谈之间并不再说及易连恺,反倒谈些诗词歌赋。易继培号称是“儒将”,割据的豪强里头,他也算是中外公认的读书人。易连怡易连慎自幼就是延请名师教导,虽然称不上学贯东西,但是于旧学颇有根底,易连慎偶尔雅兴大发,还会吟咏作对,填上一首七绝或者五律。秦桑虽然念的是西洋学校,可是幼时启蒙底子并不差,虽然不会做旧诗,但对旧诗的品评还是懂得一些。易连慎的诗倒作得不坏,颇有点李义山的风骨,秦桑每日与他闲话,心里却暗暗着急,因为府中禁绝出入,外头的情形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甚至就连府内的消息,也是隔绝。但这样说说谈谈,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她趁机提一些要求,将女眷分散来软禁,因为现在的屋子太狭小,所有人挤在一起,吃不好睡不好。四姨太那日更落下了一个病根,一见到当兵的就吓得哆嗦抽白沫子,所以又延医问药,极为不便。这样的要求易连慎总是可以答应她,只是她好几次提出来,想要见一见二嫂,易连慎却总是不肯。

如果易继培还活着,也许还能巴望事情起最后的变数,可是中风这种病症异常凶险,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她倒是很少想到易连恺,想到的时候也只是脑海中一闪,这么多年来她只见他吃喝玩乐,从来没有见他做过正经事,这次逢遭大变,如果按易连慎所说,他竟是去策动六军打算围城……如果易连慎只是信口开河,只不知道这些日子,易连恺到底到哪里去了。

她每次想到易连恺,就会下意识的不愿深想,那日易连慎说的一番话她并不相信,却到底在心里埋下了一点狐疑,就像一颗种子,蠢蠢欲动,随时可以破土而出。她心里知道易连慎并无善意,那些话九成九会是假的,但易连慎将这一招使出来,自己眼睁睁还是会上当,因为她委实不喜欢易连恺。

家逢巨变她才被迫嫁了易连恺,无法抛下老父她才嫁了易连恺。婚后的生活像是一潭死水,而她是缺水的鱼,苦苦挣扎终究是枉然。尤其易连恺对她那样坏,喜怒无常,随时就会翻了脸。他太难讨好,或者她没存心讨好过他,但就算让她存心去讨好他,她也觉得无从下手。易连恺就像是六月的天,一时­阴­云密布,一时阳光灼灼,一时雷霆万钧,一时云收雾霁。太难琢磨,而她又从心底并不乐意去琢磨他的喜好。

她甚至觉得,连易连慎都比易连恺好应付,虽然易连慎心狠手毒,不过外表却温文尔雅,只要不彻底去惹到他,他总是一幅彬彬有礼的模样,但有时候一旦翻脸,却真正是杀人不眨眼。他平日谈诗吟赋,仿佛寻常世家公子一般,若不是那日秦桑亲眼瞧着他下令杀人,真真几乎要被他糊弄过去。不过他每日陪着自己清谈,到底有何更深的用意,却也琢磨不透。但每日可以出来走走,并不被囚禁于斗室之中,倒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她现在仍和大少­奶­­奶­同居一室,大少­奶­­奶­每日忧心仲仲,因为易连怡的现状她也不知道。但好在易连怡瘫卧在床,易连慎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估计亦只是软禁而己。这样一日日拖延,转眼大半个月已经过去了。偌大的易宅便似波澜不惊的古井一般,连外面世界的一丝回响都听不见。秦桑虽然几乎每日都能见着易连慎,却打听不出任何消息来,更不知道外头时局变化如何,只是坐困愁城而己。

这天天刚朦朦亮,秦桑突然被一种巨大而沉闷的声音惊醒,大少­奶­­奶­看她倏地坐起,不由问:“怎么了?”

“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大少­奶­­奶­听了听,说道:“像是在打雷……这秋天里,不应该打雷……”

秦桑突然拉住她的手,说道:“炮声,是炮声!”

大少­奶­­奶­还是糊涂的,说道:“好端端的,怎么打起炮来了?”

秦桑道:“是打仗了,所以有炮声,这么近肯定是就在城外,是打仗了。城外有炮声,我们被围住了。”

大少­奶­­奶­“哎呀”了一声,说:“那谁跟谁打起来了?我们怎么被围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秦桑喃喃道:“不晓得……也许是李重年来了,也许是孟帅带兵南下……”她甚至觉得,也许会是易连恺。

不过不论是谁,只怕易连慎终于要面对兵临城下,符远虽然是驻兵重镇,亦是符州省会之区,但仅仅半个月这炮声就在城外响起,如果是南下之兵,未免神速。

秦桑想,江左还是有人反了,有人不服气,所以反了。易连慎太年轻,在军中不过短短数载,而易继培自有心腹,至于下面的旅长师长,保不齐各有心思,各人有各自的一把小算盘。就像李重年,公然通电全国表示要借兵过江,就像高佩德,公然要带兵南下,而符远也未必就是固若金汤,现在炮声轰轰烈烈,已经是围城了。

这一仗似乎并没有打很久,因为符远城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所以交战只持续了短短半日,便听得城外的炮火便渐渐稀疏。大少­奶­­奶­急得团团转,奈何连房门都出不去,也只是白白着急而己。秦桑看到边柜上搁着一只话匣子,突然灵机一动,心想这么多天来自己竟然没留意到这个,话匣子可以收听到中外的广播,能听到广播自然就知道了外面的消息,自己简直是蠢到了家。

幸好还不算太晚,秦桑将话匣子抱下来,蒙在被子里,大着胆子悄悄调着频道,终于找着一个外国的广播台,说的是英文,秦桑听得极是吃力,又不敢掀开被子细听,只能将耳朵贴在那上面,终于听得一句半句,原来十天之前承州巡阅使慕容宸就声称要“援南”,发起大军越过奉明关,借道济州挥师南下,跟高佩德隔江对峙。高佩德虽然不服从易连慎,但仍硬着头皮没有后撤,固守永江天堑。两军有短暂的几次交火,但胜负未分,可是这时候李重年趁机宣布义州独立,立马就调兵东进符州,另外望州、云州尽皆通电独立,响应李重年。而李重年到了方家店,就拉了易连恺作所谓的联军统帅,号称要援救易继培,说易连慎是兵变意图弑父。中外媒体对此多有争执,有人说这只是易家的家务,有人说易继培已死,江左局势再无人能弹压得住,于是群雄并起。

大少­奶­­奶­看秦桑神­色­凝重的听话匣子,偏偏里头说的又全是洋文。大少­奶­­奶­心中着急,可是又不敢打断她,最后秦桑把话匣子关了,小心的放回原处,大少­奶­­奶­才问:“怎么样?到底是谁打过来了?”

秦桑说道:“是联军打过来了。”

“联军?联军是谁的军队?”大少­奶­­奶­毕竟不明就里,问:“联军是坏人吗?谁是他们的大帅?”

秦桑并没有说话,心想易连恺虽然是名义上的统帅,但这明明是李重年的队伍,这一场兄弟阋墙,到了最后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哪怕联军最后赢了,李重年岂是好相与的角­色­,只怕最后易连恺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一旦胜了,易连恺就是碍事的棋子,李重年定会过河拆桥。如果联军输了,李重年自然不会留着易连恺,说不定还会立时杀掉他,以便跟易连慎开谈判。这样想来,无论输赢,易连恺的处境都极是凶险,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大少­奶­­奶­看她叹气,只道她心里发愁,反倒过来安慰了她几句。只是大少­奶­­奶­对外头时局世事皆是一窍不通,所以也只是泛泛的劝解,并不能让她有丝毫的宽慰之感。

这日大约因为开战了,所以易连慎并没有照往日一般出现。秦桑连日提心吊胆,此时又累又倦,伏在床上竟然昏沉沉睡去。她睡得极浅,也没有睡多久便惊醒,醒来的时候只见大少­奶­­奶­跪在窗前,虔诚的念念有辞。

“大嫂。”

大少­奶­­奶­是小脚,站起来的时候格外不便,秦桑扶了她一把,大少­奶­­奶­满面愁容,说道:“唉,到底二弟是自己人,我求菩萨保佑,保佑那个什么联军快快退兵,打仗总不是好事,尤其人家都打到咱们家门口上来了。”又问秦桑:“你觉得这仗,二弟打得赢么?”

秦桑说道:“大嫂,您就别担心了,二哥打得赢打不赢,那是他的事情。咱们就算是担心,又有何用处呢?”

大少­奶­­奶­道:“总归是一家人,老爷子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如果二弟这一仗败了,这个家可不就散了。”

秦桑轻轻叹了口气,庆幸地想,幸好自己没有告诉她易连恺的事情,如果她知道,必定会觉得两兄弟还有什么好打的,这位大少­奶­­奶­仍旧是旧式的思想,可是旧式的思想也是有好处的,就好比懂得少,快乐就多一样。"

在晚上的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秦桑也想过,到底这一仗,自己是盼着谁赢呢?如果易连慎赢了,或许自己这辈子也见不着易连恺了。因为她现在就是易连慎攥在手里的一颗棋,一旦失去利用的价值,下场如何还很难说。如果易连恺赢了呢?自己是不是就能够过回从前的生活?从前的生活其实她也并不眷恋。只有一刹那她曾经想到了郦望平,但郦望平其实已经死了,在她的心里,从他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郦望平就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潘健迟,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而己。

秦桑觉得打仗的那段日子,也同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盖因为被关在屋子里,只听外边一阵阵炮声,一阵阵枪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除了现在易连慎很少有功夫来跟她清谈,其它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任何改变。日子像是深冬的一条河,河面上早就已经冰封雪固,而水被深深地封在冰下,缓慢的,无声的,向前流去。而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任何人知道。

唯一意外的一件事情,是秦桑终于见到了二少­奶­­奶­。自从家变之后,二少­奶­­奶­一直没有出来过。秦桑被卫士请了去,才知道这位二嫂的处境跟阖府女眷也差不多。只不过她仍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里,身边多了许多易连慎的卫士,名曰保护,其实也和监视差不多。秦桑见了这种情形,便知道无法与她多说。而且二少­奶­­奶­怀孕已经有五六个月,腹部隆起起居不便,倒是叫人预备了一大桌子菜,说是秦桑回来了这么久,还没有替她接风。二少­奶­­奶­问:“大嫂还好吗?”秦桑说道:“还好。”又主动说道:“几位姨娘都还好,四妹妹病了一场,不过这几日听说也好起来了。”

二少­奶­­奶­说:“那就好。”

几句廖廖的话一说完,二少­奶­­奶­便只有和秦桑默然相对,两个人坐在那里吃饭,连筷头上银链子摇动的声音都细微可闻。山珍海味却是食难下咽,尤其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一声炮响,因为打得很近,所以震得屋子都在摇动似的,房梁上簌簌落下好些灰尘。二少­奶­­奶­似乎被这炮声吓了一跳,连筷子落在了地上都不知道,怔怔的只是用手抚在自己腹部。秦桑见她那样子,只觉得心里五味陈杂。

二少­奶­­奶­抬起头来,忽然对秦桑笑了笑,说道:“我身子倦得很,烦三妹妹扶我上楼去歇一歇。”

楼上就是卧室,那些卫士自然不便跟上去,可是还有好几个女仆上前来,一直跟着她们。二少­奶­­奶­一路也并没有多说话,直到进了卧室,秦桑随手关上门,二少­奶­­奶­方才轻轻吁了口气似的,轻轻向秦桑点了点头。

秦桑与二少­奶­­奶­相交不深,因为易连慎与易连恺失和,他们又别居在外,妯娌之间一年不过过节时才见面,二少­奶­­奶­明显是有话对她说,但现在好几个女仆寸步不离,就守在她们身边,自然是奉了易连慎的命令。秦桑忽然灵机一动,低声用英文问:“二嫂是有什么话对我说?”

二少­奶­­奶­跟大少­奶­­奶­说话正好相反,是个再时髦不过的人物,当初二少­奶­­奶­与易连慎是同学,顶时髦留洋归来的小姐。骑马跳舞样样­精­通,而且会说英吉利和法兰西的两国的语言。

听秦桑说英语,她眼球似乎一亮,旋即用英文告诉秦桑“替我劝一劝彼得。自从出事后,他一直拒绝见我,我听说他曾今见过你。”

彼得是易连慎的英文名字,秦桑低声道:“二嫂,二哥的­性­格你比我更了解,他下决心做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听从我的劝说。”

二少­奶­­奶­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过了片刻才道:“那么,你能劝他来见一见我吗?”

秦桑自忖他们夫妻之间,却叫自己一个外人来传话,亦是古怪得紧。于是怔了怔,才说道:”我好几天都没有见过二哥了,但如果再见到他,我会尽力。”

二少­奶­­奶­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微凉,对秦桑说:“谢谢。”

吃完了饭,二少­奶­­奶­亲自将秦桑送到院子门口。

秦桑回去说给大少­奶­­奶­听,也只告诉她今日见过了二少­奶­­奶­,并没有说她们私底下交谈的事情。

大少­奶­­奶­只是这样叹气:“真是作孽。,没想到会闹今天这样。二弟做的事情,他也不知道,更管不了只盼着那糊涂二弟快快的明白过来,还有联军快快的撤兵吧。”

联军却一直没有撤,打了大半个月。原本僵持不下,谁知联军竟然清了外援。不知易连恺是怎么游说的,东瀛友邦竟很­干­脆地拦下了调停的任务。所谓的调停也就是将东瀛的舰队调入永江,沿着江水西进,一直到了符远最重要的粮仓纪安,隔绝符远最重要的水上粮道,符远困守危城又拖了一个月,终于中外进行和谈。和谈条件极其苛刻,秦桑悄悄地听话匣子里的英文广播,联军提出数十条谈判条件,秦桑听完便知道易连慎不会接受。

果然易连慎忍不住开打,这次战争结束的很快,枪炮响了半日就又停了,旋即易连慎遣人来请秦桑。

秦桑并不知道符远城外情况如何,因为除了每天必然的炮声隆隆,府中其他都宁静如往日。

天气已经冷起来,大少­奶­­奶­闲下来没有事,裁剪缝纫了一件丝棉袍子,说是做给老爷子的。

这位长媳极为孝顺,每年都要替易继培缝件新棉袍,奈何现在易继培生死未卜,可是袍子还是做起来了。

秦桑虽然不会做衣服,但学者跟她一起理丝绵,两人正忙着,卫士便开锁进来,对秦桑说易连慎有请。

不知他是何用意,却不能不去。秦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着易连慎,因为大仗后军务繁忙,估计他也没心思与他倾谈。现命人来请他,也不知是吉是凶,不过显然,战况是到了一个状态,但是不知道是联军胜了,还是符军守住了。

易连慎倒是没有穿军装,一袭长袍立在初冬的寒风里,眉目清减了些许,倒有几分书生儒雅的派头。这次仍设宴水榭中,但桂花早谢,萱草枯黄,更兼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园中亭台都黯淡了几分。因为天气冷了长窗都被关上,隔着玻璃只见满池荷叶也尽皆枯萎,虽然是晴天,可西风一起,颇有几分萧瑟之意。秦桑见桌上布了酒菜怀筷,于是不由得迟疑,易连慎到:“那一次是替三妹洗尘,这一次是替三妹践行。”秦桑默然无语,易连慎口气似乎十分轻松:"我那位三弟倒也有趣,和谈的时候提出要我将老父送出城去,可是只字却未提起你,他这别扭劲儿,我看着都替他着急,也不知道他要端到什么时候。”秦桑道:“二哥严重我早就说过秦桑一介­妇­人,断不会被他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在天下大事面前一个女人算什么。”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我那三弟道是个做大事的人,也罢。”他仍旧是亲自执壶,替秦桑斟上一杯,说道:“上次你滴酒未沾,这次却要给我一根面子。”秦桑道:“二哥,我不会喝酒,请二哥不要勉强我。”易连慎道:“这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他声音随意,仿佛一件轻描淡写的小事,“因为这杯酒有毒,是俄国特务最爱用的氰化物,保证入口气绝,不会有任何痛苦。”秦桑不假思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到令易连慎微微意外。她本不善饮酒,喝得太快差点呛到,换了口气才说:“倒也没什么异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气绝。”易连慎连击掌道:“秦桑!秦桑!你这样一个妙人,怎么偏偏嫁给了易连恺,小三儿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妻子。”秦桑淡淡地道:“二哥喝醉了,二嫂与二哥琴瑟和合,二嫂才是真正的贤妻,二哥莫要欺负她。”

易连慎仍然微含笑意可是语气却认真起来:“我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易连恺确实是喜欢你,可是你说得对,真的要危及身家­性­命时,他也不会将你放在心上。你日后在他身边,一定要千万小心。他这个人,薄情寡义,深不可测。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秦桑说道:“多谢二哥指点,这两个月承蒙二哥照拂,秦桑无以为报。”易连慎却笑起来:“我照顾你可没存什么好心,至于报答么……那也不用了。”他以箸击碟,曼声吟哦:“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吟道“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时候,反复咏叹,似乎不胜唏嘘。而吟完最后一句“天下归心”他却慢慢浮起一个笑容:“天下归心……天下归心……”说着仰天长叹,“其实要这劳什子天下又有什么用?浮世秋凉,不过梦一场罢了!”将桌上的碗筷“光朗朗”全都拂到地上去,门外的卫士听到这样的声响,不由的端枪冲了进来。见只是碗筷落地,易连慎和亲桑都好端端的坐在那里,并没有出其他的事情,于是复又退了出去。易连慎说:“三妹,我有一件事托付你,请你务必答应。”秦桑道:“二哥请讲,但凡秦桑能办到,必当竭力而为。”

不是他是何用意,却不能不去。秦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着易连慎,因为大涨后军务繁忙,估计他也没心思与他倾谈。现名人来请他,也不知是吉是凶,不过显然,战况是到了一个状态,但是不知道是联军胜了,还是符军守住了。

易连慎倒是没有穿军装,一袭长袍立在初冬的寒风里,眉目清减了些许,倒有几分书生儒雅的派头。这次仍设宴水榭中,但桂花早谢,萱草枯黄,更兼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园中亭台都黯淡了几分。因为天气冷了长窗都被关上,隔着玻璃只见满池荷叶也尽皆枯萎,虽然是晴天,可西风一起,颇有几分萧瑟之意。秦桑见桌上布了酒菜怀筷,于是不由得迟疑,易连慎到:“那一次是替三妹洗尘这一次是替三妹践行。”秦桑默然无语,易连慎口气似乎十分轻松:"我那位三弟倒也有趣,和谈的时候提出要我将老父送出城去,可是只字却未提起你,他着别扭劲儿,我看这都替他着急,也不知道他要端到什么时候。”秦桑道:“二哥严重我早就说过秦桑一介­妇­人,断不会被他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在天下大事面前一个女人算什么。”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我那三弟道是个做大事的人,也罢。”他仍旧是亲自执壶,替秦桑斟上一杯,说道:“上次你滴酒未沾,这次却要给我一根面子。”秦桑道:“二哥,我不会喝酒,请二哥不要勉强我。”易连慎道:“这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他声音随意,仿佛一件轻描淡写的小事,“因为这杯酒有毒,是俄国特务最爱用的氰化物,保证入口气绝,不会有任何痛苦。”秦桑不假思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到令易连慎微微意外。她本不善饮酒,喝得太快差点呛到,换了口气才说:“倒也没什么异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气绝。”易连慎连击掌道:“秦桑!秦桑!你这样一个妙人,怎么偏偏嫁给了易连恺,小三儿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妻子。”秦桑淡淡地道:“二哥喝醉了,二嫂与二哥琴瑟和合,二嫂才是真正的贤妻,二哥莫要欺负她。”

剩下的要到明天才能看了

翻了这么多页纸总算看到最新的文了,高兴啊

易连慎道“我做的事情,你二嫂都不知道,她其实也挺可怜。我背着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下场,不应连累了她,日后请你要多照应她。”秦桑大吃一惊,起初只以为战况不妙,但听到易连慎这句话,才知恐怕不只是战况不妙,只怕已是大败。

秦桑道:“二哥请放心,秦桑会尽力。”易连慎笑了笑,说道: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妹子,该当有多好。

那天晚上,枪声一直没有停歇,激战一夜。大少­奶­­奶­吓得睡不着怎么那枪声就在府外头响?他们要打进了怎么办?二弟要输了怎么办?这可怎么才好?秦桑一直安抚她,两个女人差不多睁眼等到天亮,天刚蒙蒙亮,枪声就停了。炮声是早就停了,四下安静得几乎诡异。大少­奶­­奶­又跪在窗前念念有词,这次秦桑随他去了,人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还不如有点信仰,这样心理上才会觉得安慰。房门被打开的时候,秦桑将大少­奶­­奶­拉在自己身后,随手­操­起一把剪刀,那剪刀还是前阵子剪袍子时用过的,就放在桌上。没想到走进来好几个人,打头的正是潘健迟他穿了军装,她都有点认不得他了。太阳从他身后照进来,他整个人都是模糊的,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见他,他在学校­操­场生根几个男生说话,那时候阳光如金子般清澈,他转过脸来对着她笑,连眉梢上都洋溢着阳光似的轻暖。她差点叫了一声“望平”隔着数载的岁月,一切竟然早已物是人非。而命运如此滑稽,又如此残忍。潘健迟躬身行礼,说道“少夫人,公子爷让我来接你。”易连恺自己并没有回易家老宅,因为易家老宅之外联军曾与易连慎的卫军激战,所以墙上、大门上、青石板台阶上,到处都是血迹。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还没有僵硬,有的连眼睛都没有闭上,更有的肢体不全,或者被榴炮打中,死得惨不忍睹。秦桑被潘迟健带来的人连搀带扶走过去的时候,只觉得一阵阵发晕。竟然死了这么多人。汽车将他一直送到城防司令部的行辕,将她安置在一间屋子里,没一会又接了朱妈并其他几个女仆来。自从回到易宅被软禁后,她也没见过朱妈和自己的女仆。朱妈上前来便搂着她大哭了一场,说:“我的好小姐,没想到还能见着你。”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梦,梦醒来仗已经打完了,一切日子又回到了从前,一切都已经像从前一样了。她不知易家老宅里情形怎么样,潘健迟将他送到这里来之后就走了,外头走廊里静悄悄的,房门口站着两个卫兵,她让朱妈去叫了一个来。

]那卫兵对他极是恭敬,说道:“夫人,现在街上还有流弹,为了安全起见,全城已经戒严了。”秦桑知道急也无用,只能见着易连恺再想办法。朱妈还在絮絮叨叨,因为她们的一应衣服都还在易家老宅,朱妈说道:“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回去大宅里去。”秦桑想起出门时看到的那些尸体,心里一阵阵觉得发寒,心想如果自己是易连恺,只怕这辈子都不想回老宅去住了。

天黑吃过晚饭后,走廊里传来一阵皮鞋的声音,外头还有上枪行礼的声音。旋即,房门被推开,易连恺走进来,亲桑没见过他穿军装,只觉得好生不习惯,他比从前瘦也比从前黑了,几乎像陌生人似的。朱妈还惦记着当初火车上的事,见着他仍旧板着面孔。易连恺摘下帽子,随手交给潘健迟,笑着向她脸上看了看。说道:“你气­色­倒还不错。”等到潘健迟和朱妈都退出去了,亲桑才淡淡地说了句“司令好”易连恺将皮鞋脱了,换上拖鞋,一边笑一边说:“得啦,别寒碜我了。我知道你记恨我呢,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么。”“你把二哥怎么样了。”“我能把他怎么样啊?”易连恺将它的肩膀扳过来,收紧了手臂搂住她,“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了?这些日子没见,你就一点也不惦记我?”亲桑推开他:我惦记你做什么,还嫌那一脚踹得不够么?易连恺并不恼怒,反倒笑嘻嘻的:那不是事出有因,不得已么。我在这里给你赔礼,要不,你还打我,好不好?他平日皆是骄­淫­跋扈,对着她也没多少耐­性­,通常两人都是针尖对麦芒,不是大吵便是大闹。今日这样低声下气,实属罕异,亲桑觉得他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和从前大不一样,可是哪里不一样呢,又说不上来。

亲桑没心思与他纠缠,于是说:父亲到底怎么样了?我想回去看看还有大嫂二嫂。父亲大人重病未醒,也不能移动,有一帮大夫守在那里呢。他轻描谈写地说“你明天再回去看也不迟。”秦桑道“你怎么跟没事人似的,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都不回去看一眼,单单把我接出来,若要旁人知道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易连恺冷笑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什么时候把我当成是人。那种日子我是过得够了,到了今日,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什么。”秦桑气的回过头去不理他,他倒又笑了,伸手逗逗她的下巴,“真的在生气?你气­性­怎么这么大?我拿一巴掌不是打给别人看的么?你要真生气,我让你打回来好不好?”秦桑道:“谁稀罕打你。”易连恺笑道“你不稀罕我我可稀罕你!”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易连恺仍旧不肯让秦桑回易宅去。秦桑无可奈何,只得遣朱妈回去看望大少­奶­­奶­,谁知到朱妈带回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二少­奶­­奶­死了。

秦桑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方才问,“那二哥呢?”易连慎倒是逃走了据说是那天夜里枪战正激的时候趁夜逃走的,当时城中大乱,卫队拼死护着易连慎逃出了城外。不过易连慎虽然逃走了却没有带走结发妻子,第二天一早,二少­奶­­奶­就和花露水自杀了。

秦桑听见消息,不顾卫兵阻拦,硬是闯出行辕,回易宅中去了一趟。易家大宅早已清扫了一遍,那些尸首早就无影无踪,血迹都被洗的­干­­干­净净。二少­奶­­奶­已经小殓,灵堂就设在她原先住的屋子里,秦桑回去的时候,倒是大少­奶­­奶­拉着她哭了一场:“二妹怎么这样想不开……就算不为她自己想想,也要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一尸两命真是作孽……”倒不是想不开,是非死不可。

秦桑几近冷静地想到,那日易连慎托她照顾自己的妻子,未必就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不过他还是太大意,总以为不过一介女流,又是嫂嫂,易连恺未必会那样心狠手辣,没想到还是斩草除根。她因为这件事情大大地同易连恺怄了一场气。无论如何就是不理他。更兼易继培病着,她每日都要回易府,大少­奶­­奶­一直侍奉在易继培病榻之前。易继培当日病势十分凶险,幸得易连慎当时就请了德国名医医治,实行了手术。虽然病后易继培一直被软禁静室,反倒利于养病。这些天来以恢复了不少,虽然不能说话,可是已恢复了神志,偶尔可以睁开眼睛了,亦能认出人来。易连恺因为军务繁忙,所以回来的时候少,不过也尽量抽工夫塌前尽孝,更延请了东瀛的名医来替易继培治病。秦桑数日不理睬易连恺,也不愿同他说话,可是见他命人请来东瀛大夫,实在是忍不住了。她趁着易连恺回来探病,还在花厅里没有走,便走进花厅对易连恺说:“我有话对你说。”她已经数日不曾与他讲话,人前亦不理睬他。易连恺见状便挥了挥手,于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潘健迟最后一个退出,还识趣地替他们掩上门,带着卫士退得远远的,方便他们夫妻说私房话。易连恺便笑了笑:“怎么?气消了?”“父亲素来最讨厌曰本人,总说他们是狼子野心,你怎么还能请个曰本人来替父亲看病?”易连恺道:“父亲又不知道他是曰本人,再说这个曰本人医术很好,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何必要拘泥他是不是曰本人。”秦桑问道:“刚才我听见那个曰本大夫说英文,要将军港租借给曰本人是不是真的?”易连恺本来并没有生气,听到这句话才慢慢收敛起笑意:“这是公事你不要过问。”“军港是国土,我身为国人,为什么不能过问?”易连恺冷笑:“还真是反了——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这几日我哄着你,你就把自己当回事了。什么时候轮到你过问我的公事,便是将永江之南符义数州全都割让给曰本人,那也轮不到你多嘴。”他一句话未落,秦桑已经举起手来拼尽全力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易连恺下意识往后一闪,这一章便只打在他的耳边,可是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扬手便要打回去,秦桑倒是不闪不避,反倒仰起脸来:“你打吧,你最好开枪打死我,我怎么就嫁了这样一个人……”她不知不觉间眼泪竟然已经落了下来,“这是卖国你知道吗?”易连恺大怒不发一言气冲冲就拂袖而去。

秦桑到时伤心到了极处,不由地伏在桌边,呜呜咽咽的哭了一场。她起初对这桩婚事,不过是隐忍度日,易连恺虽然不学无术,她也只是多加忍耐,只是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竟于大节有亏。与家人毫无手足之情,甚至逼死兄嫂。与国家则为一己私利,竟然租借军港给外强。自己嫁了这样一个人,委实是生不如死,她哭得厉害,只觉自幼到达,从未伤心如此。哪怕当初被迫要嫁给易连恺,她也并没有流过眼泪,那时候觉得再苦也是可以熬下去的,没想到今日心灰之余,竟然忍不住如此痛哭。眼泪浸湿了衣袖,衣料上的雷斯刺得人脸冰冷冰冷,却是透骨的酸凉。也不知哭了有多久,身后却有人轻声叫道:“夫人。”她回过头看,原来竟是潘健迟。她看看他的样子,目光中竟然微带怜悯,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气,仿佛是欲言又止。她本事讨厌易连恺到了极点,先下觉得果然潘健迟与他是一丘之貉,方才能臭味相投。于是更觉得厌恶连话都不愿与他多说,当下拭去眼泪,冷淡的问:“什么事?”“公子也说夫人不舒服,命我先送夫人回行辕去休息。”“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潘健迟道:“夫人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和必要让属下为难。”秦桑忍不住怒道:“你尽管去告诉你们公子爷,我再不能同卖国贼同处一室,我决意离婚,如果她不答应,我就直接向法庭起诉,请求判处我们的婚姻解除!”潘健迟似乎微微意外,不过旋即道:“夫人息怒,公子爷虽然行事有不妥之处,担待夫人之心,夫人应该会明白。况且婚姻大事,夫人不要赌气,总不至于为几句口舌之争,闹的贻笑中外。再说公子爷在军事上的决策,也是出于不得已……”“便有一千一万个不得以,我也不能苟同。你去告诉他,我无法忍受他的所作所为。他现在权高位重,大权在握,我下堂求去,并不碍着他什么,他另择佳人,另选良配便就是了。他这样的行径,恕我没办法再做他的妻子。”

潘健迟道:“夫人这是气话,公子爷虽然名为统帅,但实际上联军乃大部分是李重年的人马,这样的杂牌军,统帅不易。如不是为了尽快结束战事,也不会出此下策……”秦桑打断他的话,“你不用替他说辞,总之我心意已决,如果他不愿意,我便上法庭去。”潘健迟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夫人何必为了公事和公子爷赌气,再说军港只是只不过是租借而已夫人为何不能体谅?”秦桑冷冷道:“数年前你我上街**,反对政府租借惠岛给德国。你曾今对我说,列强之心,路人皆知。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流尽了这腔热血,也应守护国土不可失。那个时候的你,可不像现在这般,去了几天曰本,变声生成了汉­奸­。你贪图富贵我不怪你,你追随易连恺我不怪你,唯独你要帮着他做汉­奸­,我万万不能忍。他不配做我的丈夫,至于你,我也深悔从前与你相识相知,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不要为虎作伥。”潘健迟似乎沉默了片刻,方才低声道:“小桑,我有话对你说。”秦桑听着他叫自己“小桑”,这是他们原来相交之时,他对自己的昵称,奈何此时听来,并不觉得有半分亲切,反倒更添反感,她嫌恶地皱起眉头来:“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快走吧。”潘健迟见他这样子便知她脾气执拗,却是轻易不肯转圜的,于是微一沉吟,转身却走到窗边去,掀起一角窗帘纱,向外张望两眼,见院子里并无其他闲人,两三只麻雀落在冬青树后的草地上,踱着步子在那里啄食草籽,四下里十分安静,只有月洞门外持枪的卫兵,不是的晃一晃挎着的长枪。他重新走回她身边,低声道:“小桑,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没有法子,我也不会向你开口。你若愿意帮忙,我不胜感激,如果你并不愿意,我也并不勉强。”秦桑见他这样说,心下觉得奇怪,但语气依然是冷冷的:“什么事?”“李重年前几天见过一位曰本特使,他们密谈了半刻钟,谈话内容没有人知道。后来李重年有一封密电是发给易连恺的,密电没有经过第二个人之手,直接由机要秘书送给易连恺。我想办法看到了这封电报,我看到的是一组数字,没有译码因为译码本由易连恺亲自随身携带。我知道译码本就在易连恺随身的公文包里,那个皮包是意大利特制的,有个特别复杂的密码锁。”秦桑万万没有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怔怔地看着他,就如同不认识他一般。潘健迟担心随时有人回来,语气更加匆忙:“小桑,我也不知道公文包的密码。你能不能想想法子,在易连恺开公文包的时候,查一查那份电报到底说的是什么?”秦桑好像过了几秒钟都没有说话,脸上的血­色­都消失殆尽,只是看着他:“你要做什么?”“现在符远局势复杂,李重年大部在纪安按兵不动,城内的易连恺肯定是一颗棋子,如果知道曰本人和李重年要做什么,我们就可以想法子阻止他们。”“我们?”她嘴角微颤,连声音都开始发颤“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小桑,这件事情很危险,我私心里并不愿意你牵扯进来,如果不是情势急迫,我不会对你说这些,再晚也许己来不及了。我跟易连恺的时间太短,他还没有真正的信任我,很多很重要的东西我接触不到,但这次事情紧急……”

“你疯了……这事如果让人知道,你还能活么?”她忽然渐渐明白过来似乎是不认识他一样怔怔地看着他,“你难道是为了这个才留在易连恺身边?你真的是不要命了!”“小桑,”他用很轻的声音打断她,他甚至还笑了一笑,“我对你说过,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比我的命更重要。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很感激你,如果你不愿意,那你就去告诉易连恺好了。”秦桑看着他,说不出心里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惊惧、彷徨或者是说不出的一种恐慌,眼前的男人他早已并不认识。不过是短短数载,她和他曾今远隔重洋,如今近在咫尺,却是咫尺天涯,适才与易连恺争吵的时候她一腔激愤之意,可是现在却渐渐冷静下来。他到底在做什么——她突然有一种深层的恐惧,她是非常少觉得恐惧的潘健迟就站在她面前,或者说,郦望平就站在她面前,他这样坦然地将所有事情对她说出来,因为什么?因为他们曾有过的过去?他甘冒这样的奇险,为什么却这样信任她?他就不怕她真的将此事告诉易连恺?“你简直是疯了,如果易连恺知道他不会放过你的。”秦桑道:“我不会告诉易连恺,但我希望你不要做这种事,太危险了被任何人发现都是死路一条。你有没有看过他杀人?他真的会杀人的,你有没有见过督军府里尸横遍野的样子?还有二嫂……二嫂不过是一介女流,对二哥做的事都并不知情,又妨碍到他什么?他连手足之情都没有,你指望他怎样对你?一旦被他发现你肯定不会有活路,这是太危险了,你不能这样。”“我危不危险并不重要。”潘健迟——不,郦望平只是望着她,平静得近乎从容的望着她,就像是从前,问她琐碎一件小事一般,他只问她:“小桑,你肯不肯帮我?”

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噩梦。梦到潘健迟平静的对自己说出一番话,平静的他几乎不能相信。可是是真的,她心里非常清楚,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对她说出一串很长的数字,谁也不知道那数字代表什么。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现在他要知道,所以他来让她帮助他,帮他去找译码本,找出这串数字说的是什么。她记­性­很好,那串数字他只说了一遍她就背下来了,可是他一直觉得恍惚,这样的一切都恍惚,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还有点迷茫,仿佛从梦里并没有醒过来。可是她已经坐在汽车上,踏板上站满了护兵,潘健迟在另一部汽车上,卫队前呼后拥,一路护送她回城防司令部去。下车的时候她终于下定决心,潘健迟上前来替她开车门的时候,她终于对他说:“你去问问司令,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回来吃饭。”潘健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却并没有看他,她担心自己失态。她帮他亦不是因为旧情,而是她觉得这件事是对的,她应该去做。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难免有点心慌。换了衣服之后,朱妈端了杯茶给她,见他双颊晕红,不由得问,“小姐,你怎么啦?脸上红红的莫不是在发烧吧?”秦桑定了定神,说:“没事,刚才回来的时候吹了点风。

她喝了口茶,便走到梳妆台之前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果然双颊通红,她想自己竟然这样没出息,一点小事就自己自乱阵脚,如果万一被易连恺看出破绽来,可就大事不妙。所以她端起那碗热茶,慢慢的一口一口呷者,心里果然慢慢安静下来。她想这易连恺如果回来,也不见得就会办公,况且他办公事的屋子,她是从来不去的。一切一切的事情只能见机行事,等见着了他才能想办法。可是如果他赌气不回来,那就无法可想了,因为下午在花厅里,自己对他简直可以说是毫不客气,他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气,也许和从前一样,一赌气十天半月不回来,那可就真是糟了。晚上的时候,易连恺果然没有回来吃饭,秦桑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他回来,只得胡乱吃了点东西,自己先睡了。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到外头“咚”的一响,她本来睡眠就浅,顿时就惊醒了,正要叫“朱妈”,却听见有人正朝睡房走来,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

她便默不作声,果然房门被推开,外头电灯的光照进来照出那个人身上的影子,在地下拉的老长,正式易连恺。他没提防着她还没睡,靠着枕头倚在床头瞧着自己,那目光像冬天里的月­色­似的,又轻又淡又白又薄,倒似有股寒气。易连恺冷笑了一声,转身正要走,秦桑却说:“你喝了多少酒?”“要你管?”秦桑绷着脸说道:“谁要管你——你先过来!”她甚少用这样的口气,易连恺到挺意外,只是以为她又要和自己吵架,僵在那里不动。秦桑起床趿着拖鞋走过去,凑近他的衬衫闻了闻,皱眉道:“臭气熏天,还是洋酒。这回只怕连热水都没有了,反正你到外头睡沙发去。”易连恺听了最后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搂着她:“怎么?你怕我把你给熏醉了?”“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秦桑一边推他一边躲,“胡子都出来了,扎的讨厌!”

夜­色­渐深渐浓,纱窗透进来的一点点青­色­的光,倒像是薄胎瓷器的釉­色­,又像是人家跳舞池子里用的一种罩纱灯,泠泠反­射­着淡淡的光晕。易连恺睡着之后,胳膊越发发沉,倒像是铁箍似的箍在腰里。秦桑轻轻将他胳膊拿开去,谁知没一会,他又搭上来,蛮不讲理似的搂在他腰里,秦桑没办法,只得将自己的枕头轻轻抽出来,送到易连恺怀里,果然他搂着枕头,睡得安稳了。秦桑披了件衣服,只作是起夜,没声息推开门,又回头瞧了易连恺一眼,他呼吸匀停,睡的极熟。秦桑便悄悄走出去,外头茶几上果然搁着那只黑­色­公文包,他人的这只公文包,易连恺总带着不离身的。上头有一个­精­巧的锁盘,露出阿拉伯数字号码,想必潘健迟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头。她看到这公文包,只觉得浑身发冷,慢慢的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虽然东西近在咫尺,可这上头的锁明显是个密码锁,要将这锁打开,自己可是一筹莫展,她瞧着那锁盘想了片刻,决定先试上一试。她先试了易连恺的生日,并不能打开,然后又试了易连恺平日所坐的汽车的车牌号码,亦不能打开。然后电话号码,门牌号码,甚至她自己的生日,试了一个便,皆不能打开。她心中担忧易连恺醒来,正待要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突然心里一动,试了另一组数字。搭扣竟然微不可闻“啪”一声轻响,开了。她心都要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匆忙抽出里面的东西,几页文件一个小本,上头密密麻麻全是数字,每四个数字后头对应着一个字,她虽然没有见过,也猜出原来这就是译码本。潘健迟告诉她的那串数字,她也记得极熟,就像是刻在心里一般,此时拿着译码本就翻,片刻就翻出对应的字来,不过是短短的一句话,她背心里却早教冷汗浸透了。将译码本放回原处的时候,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好在潘健迟再三叮嘱他的细节她还都记得清楚:将译码本都照原样放好,哪张在前哪张在后不能错,将锁盘依旧锁好,数字要拨回最初的样子……他叮嘱又叮嘱,她也细心的一一还原,并不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甚至连公文包上原来放的白手套,她都照原样一只搭在另一只上头,指套的一边朝外搭着。再三看过没有破绽,她才走回房中去。易连恺没有醒,她慢慢将枕头从他怀里抽出来,然后躺下去。他睡得挺香,温热的呼吸就喷在她脖子后面,秦桑却睡不着了,只得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默默等待天明。秦桑没有睡好,易连恺却一早就起来了,现在毕竟算是战时,不比从前,易连恺一改纨绔习气,并不再晏起。秦桑自然­精­神不济,揉着眼镜便欲起来,易连恺也知她不惯与人同睡,必然是睡不好的。倒像是内疚似的,一边匆匆忙忙换衣服,一边说:“你别起来了,天­色­还早,你就睡个回笼觉吧。”秦桑知道他有事出门就要带着潘健迟,,自己纵然起来也没机会跟潘健迟说什么,倒惹得他起疑。于是便又躺下去,却瞧着易连恺穿好了衣服,却是一身戎装,又系上配枪,于是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去哪里?怎么还带枪?”“去城外瞧瞧,今天要枪毙几个­奸­细”易连恺扣好皮带却走过来将替她将被子一直拉到她颈下,“传的那样单薄,还把胳膊伸外头,回头又嚷不舒服,也不怕受了凉。

" 秦桑听他说“­奸­细”两个字,心里便一阵乱跳,不由的连耳朵根儿都红了。易连恺却会错了意,扯了扯她的耳垂,就在她鬓边轻轻一吻,说道:“中午不能跟你吃饭了,我晚上回来陪你,嗯?”

秦桑拉起被子蒙住了头,说道:“谁要你陪了,有公事也不快些走,尽在那里蘑菇。”

易连恺笑了两声,就出门去了。

他这一出去,果然是一整日。秦桑午后方才起床,吃过了饭后,忽然听见外头朱妈在跟人说话,她于是唤了朱妈,问:“是谁来了?”

“公子爷打发潘副官回来,说是刚在城外捉到几只小兔子,叫他送回来给小姐玩。”

秦桑道:“那叫他进来吧。”

朱妈答应了一声,引得潘健迟进来。

潘健迟提着一只园园的浅口竹篮,里面装了四五只毛茸茸的小白兔,都不过拳头大小,挤在篮中倒像是一推推绒线球,极是可爱。

秦桑见了不由得微笑:“这个真有趣。”

潘健迟捉了一只小兔子,放在秦桑手心,那小兔子吓得发抖,瑟瑟的蹲在秦桑掌心,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朱妈还站在一旁,所以秦桑问:“你回来了,谁跟着他呢?”

“城防司令部的卫队。少­奶­­奶­放心,城外有驻防的部队,很安全。”

“不是说办公么,怎么又打猎去了。”

“原来是处决几个人,回来的路上瞧见一窝兔子,公子爷枪法好,一枪就把大兔子打死了,从窝巢里掏出这窝小兔,吩咐我送回来给少­奶­­奶­玩。”

秦桑手却不禁一抖,抬起眼睛问:“那大兔子呢?”

“送到厨房去了……”潘健迟有点讪讪的,“公子爷是觉得少­奶­­奶­喜欢这个……才特意弄了来……”

秦桑把手中捧得小兔放回篮中,淡淡地道,“你拿走吧,我不喜欢这个。”

潘健迟似乎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的灰,于是道:“公子爷好心好意……”

“他好心好意我领受不起,你快拿走。”秦桑似乎不愿再多瞧那一窝雪白的小兔一眼,“快拿走。”

潘健迟只得应了一声“是。”拎着竹篮退了出去

朱妈来劝道,“小姐这又是何必,姑爷巴巴的打发人送回来这个,也是想让小姐高兴,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

“这一窝小兔才刚刚断­奶­呢……就为着讨我喜欢,一枪就把兔子打死了,把小兔子全掏出来给我玩,这样伤天害理的玩儿法,我可受不起。”

潘健迟隐约在外头听讲他说话,不动声­色­的将手探入篮中,果然在刚刚秦桑放回的那只小兔软软的肚皮底下,摸到一个纸团。他把纸团攥入掌心,然后拎着那篮小兔走出去。

跟着他回来的一个卫士本来站在楼下,瞧见他不由得问:“怎么又拎出来了?”

“甭提了,马屁拍在马腿上,少­奶­­奶­一听说打死了只兔子就不高兴了。连这窝小兔子也不要了。”

那卫士笑道:“这话可不能告诉公子爷,不然又是一场闲气。”

“可不是。”潘健迟随手将那一篮小兔交给一个女仆:“好好养起来,没准过两天少­奶­­奶­高兴了,又喜欢这东西了。”

因为秦桑那句话,朱妈一直耽着一份心,只怕易连恺回来后,一言不合又和秦桑吵起来。谁知易连恺晚上回来得虽然晚,秦桑一直等打他吃晚饭也并没有提起小兔的事情。

朱妈觉得易连恺自从在军中任职,仿佛整个人沉稳了许多,不若从前那般浮躁,而秦桑亦不像从前那般怄气,两个人倒是和和美美,难得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

这日黄昏后下了一阵小雪,新任的符州省主席江近义特别巴结,派人送了好几大块鹿­肉­过来。秦桑叫人备了铁炙子送到房中来,亲自烤鹿­肉­,又暖了一壶蜜酿。

朱妈知道易连恺爱吃鹿­肉­,所以秦桑才备下酒菜,不由得觉得极是欣慰。从前姑爷虽然对小姐不好,毕竟小姐那个冷冷淡淡的­性­子,也好生不给姑爷面子。现在小姐可算是明白过来了,男人就是的哄着一点儿。只要小姐放出手段笼络,哪怕姑爷现在是联军司令,还不是服服帖帖。

本来这几日易连恺都是回家吃饭,可是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

朱妈见夜已经深了,酒也烫过了多遍,铁炙子烧红了又冷,冷了又烧红,朱妈不由得劝道:“小姐还是先吃吧,瞧这样子肯定是又要紧的公事耽搁了,没准半夜才回来。

秦桑心里却惦记着是另一桩事情,听着朱妈不着调地劝着自己,怕他瞧出什么破绽。

因为易连恺偶尔也有回来迟的时候,于是秦桑胡乱考了几块­肉­吃了,因为担心积食,她于是又引了半杯酒,果然胸口暖暖的。

吃过一碗稀饭,这时候外头的自鸣钟已经敲过十一下了,秦桑道:“看这样子是不回来了,把这些都收了吧,开窗子透透气。”

因为屋子刚刚烤完­肉­,所以有点气味,朱妈打开半扇窗子,忽然“呀”一声,说“好大的雪。”

秦桑走到窗前,只觉得一股寒风扑来,窗外却是一片淡淡的银光。路灯下白茫茫的一片,不仅地下全都白了屋顶上,树木上亦都积了一层雪,天地间仍如扯絮一般,绵绵的下个不停。

秦桑吃过酒的热身子,被这雪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朱妈连忙将窗子掩上,说道:“夜里这风跟刀子似的,小姐别受了凉。”一边说,一边又去拿了床毯子来,给秦桑搭在腿上。

秦桑搭着毯子,歪在沙发上看他们收拾烤­肉­的家什,本来说歇一歇,可是外头虽然在下雪,屋子里的暖气却烧的极旺,不知不觉间就睡过去了。

她一觉睡的极浅,不一会儿就睡得有人进来,犹以为是朱妈。她神思困倦睁不开眼,朦胧说道:“你们先睡吧……我再歪一会……”

那人却不声响,伸出胳膊来,她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竟然被抱了起来。睁开眼一看,原来是易连恺,不由道:“你怎么不声不响的进来了?”

易连恺见她双颊微红,呼吸间微有酒香,便笑道:“你自己喝醉了睡着,却怪我不声不响。”

“谁说我喝醉了。”秦桑道,“等你回来吃烤­肉­,左等也等不到,右等也等不到。酒也冷了,我就喝了半杯,谁让你不回来。”

易连恺本是一肚子不痛快,不了回来之后见着夫人拥着薄毯海棠春睡,那模样真如仕女图般妩媚动人。,更兼这样的软言娇嗔,不由得将那些不快跑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别提了,出了件大事,要不然早就回来陪你吃烤­肉­了。”

秦桑随口问道:“又出了什么事,难道又要打仗了?”

易连恺皱眉道:“只怕比打仗还要麻烦……”他不愿细说,便岔开话去,“还有什么吃的没有,我连晚饭都没有吃,这会儿胃里跟火烧似的。”

秦桑忙按铃叫进来朱妈,叫她吩咐厨房去重新做面条,又让厨房烧了一大碗鹿­肉­。自己拿了小锡壶,亲自烫起酒来。

易连恺心里自不痛快,坐下来就着鹿­肉­吃了好几杯酒,然后又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这才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面酣耳热,于是解开军装的扣子,说道:“今晚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秦桑甚少见他掉书袋,不由觉得好笑,说道:“果然是当了司令的人,连说话都跟从前不一样,文绉绉了许多。”

易连恺一笑,却端起酒杯来,又饮了一杯酒,说道:“从前你瞧不起我,自然处处觉得我不顺眼。”

秦桑嗔道:“谁敢瞧不起你,说这样的怪话。”

易连恺却拉住她的手,慢慢的摩挲她手上戴的一只翠玉镯子,说道:“你对我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是知道的。小桑,你当初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嫁给我。”

秦桑听了这话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才好,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不由道:“净说这样的话做什么——甘愿不甘愿,反正我早就已经嫁了你了。你但凡对我好一点,少发点少爷脾气……”

她一句话没说完,却忽地觉得手背上一热,原来易连恺正吻在她的手背上,她抽手也不好,不抽手也不好,正犹豫间,他已经抬起头来说道:“小桑,从前是我太荒唐,你别往心里去。其实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我心里好生难过,那是你瞧着我的样子,让我觉得这辈子你都不会再理睬我了。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如带你一块下车,管他将来什么样子。我一个人闯到西北大营去的时候,却又觉得侥幸……幸好没有让你跟我一起,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是死在乱军之中,你也不会太伤心。因为咱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打了你一巴掌,还踹了你一脚,你想起这些事来,一定就不会觉得太伤心了……”

秦桑万万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那蜜酿后劲儿极大,易连恺又是空腹吃急酒,竟已经是醉了。

他喃喃的又说了句什么话,伏在案上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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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卫兵对他极是恭敬,说道:“夫人,现在街上还有流弹,为了安全起见,全城已经戒严了。”秦桑知道急也无用,只能见着易连恺再想办法。朱妈还在絮絮叨叨,因为她们的一应衣服都还在易家老宅,朱妈说道:“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回去大宅里去。”秦桑想起出门时看到的那些尸体,心里一阵阵觉得发寒,心想如果自己是易连恺,只怕这辈子都不想回老宅去住了。

天黑吃过晚饭后,走廊里传来一阵皮鞋的声音,外头还有上枪行礼的声音。旋即,房门被推开,易连恺走进来,亲桑没见过他穿军装,只觉得好生不习惯,他比从前瘦也比从前黑了,几乎像陌生人似的。朱妈还惦记着当初火车上的事,见着他仍旧板着面孔。易连恺摘下帽子,随手交给潘健迟,笑着向她脸上看了看。说道:“你气­色­倒还不错。”等到潘健迟和朱妈都退出去了,亲桑才淡淡地说了句“司令好”易连恺将皮鞋脱了,换上拖鞋,一边笑一边说:“得啦,别寒碜我了。我知道你记恨我呢,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么。”“你把二哥怎么样了。”“我能把他怎么样啊?”易连恺将它的肩膀扳过来,收紧了手臂搂住她,“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了?这些日子没见,你就一点也不惦记我?”亲桑推开他:我惦记你做什么,还嫌那一脚踹得不够么?易连恺并不恼怒,反倒笑嘻嘻的:那不是事出有因,不得已么。我在这里给你赔礼,要不,你还打我,好不好?他平日皆是骄­淫­跋扈,对着她也没多少耐­性­,通常两人都是针尖对麦芒,不是大吵便是大闹。今日这样低声下气,实属罕异,亲桑觉得他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和从前大不一样,可是哪里不一样呢,又说不上来。

紫夜冰瓷

秦桑没心思与他纠缠,于是说:父亲到底怎么样了?我想回去看看还有大嫂二嫂。父亲大人重病未醒,也不能移动,有一帮大夫守在那里呢。他轻描谈写地说“你明天再回去看也不迟。”秦桑道“你怎么跟没事人似的,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都不回去看一眼,单单把我接出来,若要旁人知道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易连恺冷笑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什么时候把我当成是人。那种日子我是过得够了,到了今日,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什么。”秦桑气的回过头去不理他,他倒又笑了,伸手逗逗她的下巴,“真的在生气?你气­性­怎么这么大?我拿一巴掌不是打给别人看的么?你要真生气,我让你打回来好不好?”秦桑道:“谁稀罕打你。”易连恺笑道“你不稀罕我我可稀罕你!”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易连恺仍旧不肯让秦桑回易宅去。秦桑无可奈何,只得遣朱妈回去看望大少­奶­­奶­,谁知到朱妈带回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二少­奶­­奶­死了。

秦桑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方才问,“那二哥呢?”易连慎倒是逃走了据说是那天夜里枪战正激的时候趁夜逃走的,当时城中大乱,卫队拼死护着易连慎逃出了城外。不过易连慎虽然逃走了却没有带走结发妻子,第二天一早,二少­奶­­奶­就和花露水自杀了。

秦桑听见消息,不顾卫兵阻拦,硬是闯出行辕,回易宅中去了一趟。易家大宅早已清扫了一遍,那些尸首早就无影无踪,血迹都被洗的­干­­干­净净。二少­奶­­奶­已经小殓,灵堂就设在她原先住的屋子里,秦桑回去的时候,倒是大少­奶­­奶­拉着她哭了一场:“二妹怎么这样想不开……就算不为她自己想想,也要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一尸两命真是作孽……”倒不是想不开,是非死不可。

秦桑几近冷静地想到,那日易连慎托她照顾自己的妻子,未必就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不过他还是太大意,总以为不过一介女流,又是嫂嫂,易连恺未必会那样心狠手辣,没想到还是斩草除根。她因为这件事情大大地同易连恺怄了一场气。无论如何就是不理他。更兼易继培病着,她每日都要回易府,大少­奶­­奶­一直侍奉在易继培病榻之前。易继培当日病势十分凶险,幸得易连慎当时就请了德国名医医治,实行了手术。虽然病后易继培一直被软禁静室,反倒利于养病。这些天来以恢复了不少,虽然不能说话,可是已恢复了神志,偶尔可以睁开眼睛了,亦能认出人来。易连恺因为军务繁忙,所以回来的时候少,不过也尽量抽工夫塌前尽孝,更延请了东瀛的名医来替易继培治病。秦桑数日不理睬易连恺,也不愿同他说话,可是见他命人请来东瀛大夫,实在是忍不住了。她趁着易连恺回来探病,还在花厅里没有走,便走进花厅对易连恺说:“我有话对你说。”她已经数日不曾与他讲话,人前亦不理睬他。易连恺见状便挥了挥手,于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潘健迟最后一个退出,还识趣地替他们掩上门,带着卫士退得远远的,方便他们夫妻说私房话。易连恺便笑了笑:“怎么?气消了?”“父亲素来最讨厌曰本人,总说他们是狼子野心,你怎么还能请个曰本人来替父亲看病?”易连恺道:“父亲又不知道他是曰本人,再说这个曰本人医术很好,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何必要拘泥他是不是曰本人。”秦桑问道:“刚才我听见那个曰本大夫说英文,要将军港租借给曰本人是不是真的?”易连恺本来并没有生气,听到这句话才慢慢收敛起笑意:“这是公事你不要过问。”“军港是国土,我身为国人,为什么不能过问?”易连恺冷笑:“还真是反了——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这几日我哄着你,你就把自己当回事了。什么时候轮到你过问我的公事,便是将永江之南符义数州全都割让给曰本人,那也轮不到你多嘴。”他一句话未落,秦桑已经举起手来拼尽全力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易连恺下意识往后一闪,这一章便只打在他的耳边,可是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扬手便要打回去,秦桑倒是不闪不避,反倒仰起脸来:“你打吧,你最好开枪打死我,我怎么就嫁了这样一个人……”她不知不觉间眼泪竟然已经落了下来,“这是卖国你知道吗?”易连恺大怒不发一言气冲冲就拂袖而去。

秦桑到时伤心到了极处,不由地伏在桌边,呜呜咽咽的哭了一场。她起初对这桩婚事,不过是隐忍度日,易连恺虽然不学无术,她也只是多加忍耐,只是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竟于大节有亏。与家人毫无手足之情,甚至逼死兄嫂。与国家则为一己私利,竟然租借军港给外强。自己嫁了这样一个人,委实是生不如死,她哭得厉害,只觉自幼到达,从未伤心如此。哪怕当初被迫要嫁给易连恺,她也并没有流过眼泪,那时候觉得再苦也是可以熬下去的,没想到今日心灰之余,竟然忍不住如此痛哭。眼泪浸湿了衣袖,衣料上的雷斯刺得人脸冰冷冰冷,却是透骨的酸凉。也不知哭了有多久,身后却有人轻声叫道:“夫人。”她回过头看,原来竟是潘健迟。她看看他的样子,目光中竟然微带怜悯,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气,仿佛是欲言又止。她本事讨厌易连恺到了极点,先下觉得果然潘健迟与他是一丘之貉,方才能臭味相投。于是更觉得厌恶连话都不愿与他多说,当下拭去眼泪,冷淡的问:“什么事?”“公子也说夫人不舒服,命我先送夫人回行辕去休息。”“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潘健迟道:“夫人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和必要让属下为难。”秦桑忍不住怒道:“你尽管去告诉你们公子爷,我再不能同卖国贼同处一室,我决意离婚,如果她不答应,我就直接向法庭起诉,请求判处我们的婚姻解除!”潘健迟似乎微微意外,不过旋即道:“夫人息怒,公子爷虽然行事有不妥之处,担待夫人之心,夫人应该会明白。况且婚姻大事,夫人不要赌气,总不至于为几句口舌之争,闹的贻笑中外。再说公子爷在军事上的决策,也是出于不得已……”“便有一千一万个不得以,我也不能苟同。你去告诉他,我无法忍受他的所作所为。他现在权高位重,大权在握,我下堂求去,并不碍着他什么,他另择佳人,另选良配便就是了。他这样的行径,恕我没办法再做他的妻子。”

潘健迟道:“夫人这是气话,公子爷虽然名为统帅,但实际上联军乃大部分是李重年的人马,这样的杂牌军,统帅不易。如不是为了尽快结束战事,也不会出此下策……”秦桑打断他的话,“你不用替他说辞,总之我心意已决,如果他不愿意,我便上法庭去。”潘健迟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夫人何必为了公事和公子爷赌气,再说军港只是只不过是租借而已夫人为何不能体谅?”秦桑冷冷道:“数年前你我上街**,反对政府租借惠岛给德国。你曾今对我说,列强之心,路人皆知。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流尽了这腔热血,也应守护国土不可失。那个时候的你,可不像现在这般,去了几天曰本,变声生成了汉­奸­。你贪图富贵我不怪你,你追随易连恺我不怪你,唯独你要帮着他做汉­奸­,我万万不能忍。他不配做我的丈夫,至于你,我也深悔从前与你相识相知,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不要为虎作伥。”潘健迟似乎沉默了片刻,方才低声道:“小桑,我有话对你说。”秦桑听着他叫自己“小桑”,这是他们原来相交之时,他对自己的昵称,奈何此时听来,并不觉得有半分亲切,反倒更添反感,她嫌恶地皱起眉头来:“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快走吧。”潘健迟见他这样子便知她脾气执拗,却是轻易不肯转圜的,于是微一沉吟,转身却走到窗边去,掀起一角窗帘纱,向外张望两眼,见院子里并无其他闲人,两三只麻雀落在冬青树后的草地上,踱着步子在那里啄食草籽,四下里十分安静,只有月洞门外持枪的卫兵,不是的晃一晃挎着的长枪。他重新走回她身边,低声道:“小桑,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没有法子,我也不会向你开口。你若愿意帮忙,我不胜感激,如果你并不愿意,我也并不勉强。”秦桑见他这样说,心下觉得奇怪,但语气依然是冷冷的:“什么事?”“李重年前几天见过一位曰本特使,他们密谈了半刻钟,谈话内容没有人知道。后来李重年有一封密电是发给易连恺的,密电没有经过第二个人之手,直接由机要秘书送给易连恺。我想办法看到了这封电报,我看到的是一组数字,没有译码因为译码本由易连恺亲自随身携带。我知道译码本就在易连恺随身的公文包里,那个皮包是意大利特制的,有个特别复杂的密码锁。”秦桑万万没有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怔怔地看着他,就如同不认识他一般。潘健迟担心随时有人回来,语气更加匆忙:“小桑,我也不知道公文包的密码。你能不能想想法子,在易连恺开公文包的时候,查一查那份电报到底说的是什么?”秦桑好像过了几秒钟都没有说话,脸上的血­色­都消失殆尽,只是看着他:“你要做什么?”“现在符远局势复杂,李重年大部在纪安按兵不动,城内的易连恺肯定是一颗棋子,如果知道曰本人和李重年要做什么,我们就可以想法子阻止他们。”“我们?”她嘴角微颤,连声音都开始发颤“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小桑,这件事情很危险,我私心里并不愿意你牵扯进来,如果不是情势急迫,我不会对你说这些,再晚也许己来不及了。我跟易连恺的时间太短,他还没有真正的信任我,很多很重要的东西我接触不到,但这次事情紧急……”

潜伏啊

好看呀,不愧是匪大,我又掉坑里了,盼更盼更

匪大的坑,跳进去就只有死跟

“你疯了……这事如果让人知道,你还能活么?”她忽然渐渐明白过来似乎是不认识他一样怔怔地看着他,“你难道是为了这个才留在易连恺身边?你真的是不要命了!”“小桑,”他用很轻的声音打断她,他甚至还笑了一笑,“我对你说过,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比我的命更重要。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很感激你,如果你不愿意,那你就去告诉易连恺好了。”秦桑看着他,说不出心里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惊惧、彷徨或者是说不出的一种恐慌,眼前的男人他早已并不认识。不过是短短数载,她和他曾今远隔重洋,如今近在咫尺,却是咫尺天涯,适才与易连恺争吵的时候她一腔激愤之意,可是现在却渐渐冷静下来。他到底在做什么——她突然有一种深层的恐惧,她是非常少觉得恐惧的潘健迟就站在她面前,或者说,郦望平就站在她面前,他这样坦然地将所有事情对她说出来,因为什么?因为他们曾有过的过去?他甘冒这样的奇险,为什么却这样信任她?他就不怕她真的将此事告诉易连恺?“你简直是疯了,如果易连恺知道他不会放过你的。”秦桑道:“我不会告诉易连恺,但我希望你不要做这种事,太危险了被任何人发现都是死路一条。你有没有看过他杀人?他真的会杀人的,你有没有见过督军府里尸横遍野的样子?还有二嫂……二嫂不过是一介女流,对二哥做的事都并不知情,又妨碍到他什么?他连手足之情都没有,你指望他怎样对你?一旦被他发现你肯定不会有活路,这是太危险了,你不能这样。”“我危不危险并不重要。”潘健迟——不,郦望平只是望着她,平静得近乎从容的望着她,就像是从前,问她琐碎一件小事一般,他只问她:“小桑,你肯不肯帮我?”

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噩梦。梦到潘健迟平静的对自己说出一番话,平静的他几乎不能相信。可是是真的,她心里非常清楚,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对她说出一串很长的数字,谁也不知道那数字代表什么。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现在他要知道,所以他来让她帮助他,帮他去找译码本,找出这串数字说的是什么。她记­性­很好,那串数字他只说了一遍她就背下来了,可是他一直觉得恍惚,这样的一切都恍惚,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还有点迷茫,仿佛从梦里并没有醒过来。可是她已经坐在汽车上,踏板上站满了护兵,潘健迟在另一部汽车上,卫队前呼后拥,一路护送她回城防司令部去。下车的时候她终于下定决心,潘健迟上前来替她开车门的时候,她终于对他说:“你去问问司令,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回来吃饭。”潘健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却并没有看他,她担心自己失态。她帮他亦不是因为旧情,而是她觉得这件事是对的,她应该去做。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难免有点心慌。换了衣服之后,朱妈端了杯茶给她,见他双颊晕红,不由得问,“小姐,你怎么啦?脸上红红的莫不是在发烧吧?”秦桑定了定神,说:“没事,刚才回来的时候吹了点风。

她喝了口茶,便走到梳妆台之前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果然双颊通红,她想自己竟然这样没出息,一点小事就自己自乱阵脚,如果万一被易连恺看出破绽来,可就大事不妙。所以她端起那碗热茶,慢慢的一口一口呷者,心里果然慢慢安静下来。她想这易连恺如果回来,也不见得就会办公,况且他办公事的屋子,她是从来不去的。一切一切的事情只能见机行事,等见着了他才能想办法。可是如果他赌气不回来,那就无法可想了,因为下午在花厅里,自己对他简直可以说是毫不客气,他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气,也许和从前一样,一赌气十天半月不回来,那可就真是糟了。晚上的时候,易连恺果然没有回来吃饭,秦桑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他回来,只得胡乱吃了点东西,自己先睡了。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到外头“咚”的一响,她本来睡眠就浅,顿时就惊醒了,正要叫“朱妈”,却听见有人正朝睡房走来,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

她便默不作声,果然房门被推开,外头电灯的光照进来照出那个人身上的影子,在地下拉的老长,正式易连恺。他没提防着她还没睡,靠着枕头倚在床头瞧着自己,那目光像冬天里的月­色­似的,又轻又淡又白又薄,倒似有股寒气。易连恺冷笑了一声,转身正要走,秦桑却说:“你喝了多少酒?”“要你管?”秦桑绷着脸说道:“谁要管你——你先过来!”她甚少用这样的口气,易连恺到挺意外,只是以为她又要和自己吵架,僵在那里不动。秦桑起床趿着拖鞋走过去,凑近他的衬衫闻了闻,皱眉道:“臭气熏天,还是洋酒。这回只怕连热水都没有了,反正你到外头睡沙发去。”易连恺听了最后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搂着她:“怎么?你怕我把你给熏醉了?”“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秦桑一边推他一边躲,“胡子都出来了,扎的讨厌!”

夜­色­渐深渐浓,纱窗透进来的一点点青­色­的光,倒像是薄胎瓷器的釉­色­,又像是人家跳舞池子里用的一种罩纱灯,泠泠反­射­着淡淡的光晕。易连恺睡着之后,胳膊越发发沉,倒像是铁箍似的箍在腰里。秦桑轻轻将他胳膊拿开去,谁知没一会,他又搭上来,蛮不讲理似的搂在他腰里,秦桑没办法,只得将自己的枕头轻轻抽出来,送到易连恺怀里,果然他搂着枕头,睡得安稳了。秦桑披了件衣服,只作是起夜,没声息推开门,又回头瞧了易连恺一眼,他呼吸匀停,睡的极熟。秦桑便悄悄走出去,外头茶几上果然搁着那只黑­色­公文包,他人的这只公文包,易连恺总带着不离身的。上头有一个­精­巧的锁盘,露出阿拉伯数字号码,想必潘健迟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头。她看到这公文包,只觉得浑身发冷,慢慢的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虽然东西近在咫尺,可这上头的锁明显是个密码锁,要将这锁打开,自己可是一筹莫展,她瞧着那锁盘想了片刻,决定先试上一试。她先试了易连恺的生日,并不能打开,然后又试了易连恺平日所坐的汽车的车牌号码,亦不能打开。然后电话号码,门牌号码,甚至她自己的生日,试了一个便,皆不能打开。她心中担忧易连恺醒来,正待要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突然心里一动,试了另一组数字。搭扣竟然微不可闻“啪”一声轻响,开了。她心都要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匆忙抽出里面的东西,几页文件一个小本,上头密密麻麻全是数字,每四个数字后头对应着一个字,她虽然没有见过,也猜出原来这就是译码本。潘健迟告诉她的那串数字,她也记得极熟,就像是刻在心里一般,此时拿着译码本就翻,片刻就翻出对应的字来,不过是短短的一句话,她背心里却早教冷汗浸透了。将译码本放回原处的时候,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好在潘健迟再三叮嘱他的细节她还都记得清楚:将译码本都照原样放好,哪张在前哪张在后不能错,将锁盘依旧锁好,数字要拨回最初的样子……他叮嘱又叮嘱,她也细心的一一还原,并不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甚至连公文包上原来放的白手套,她都照原样一只搭在另一只上头,指套的一边朝外搭着。再三看过没有破绽,她才走回房中去。易连恺没有醒,她慢慢将枕头从他怀里抽出来,然后躺下去。他睡得挺香,温热的呼吸就喷在她脖子后面,秦桑却睡不着了,只得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默默等待天明。秦桑没有睡好,易连恺却一早就起来了,现在毕竟算是战时,不比从前,易连恺一改纨绔习气,并不再晏起。秦桑自然­精­神不济,揉着眼镜便欲起来,易连恺也知她不惯与人同睡,必然是睡不好的。倒像是内疚似的,一边匆匆忙忙换衣服,一边说:“你别起来了,天­色­还早,你就睡个回笼觉吧。”秦桑知道他有事出门就要带着潘健迟,,自己纵然起来也没机会跟潘健迟说什么,倒惹得他起疑。于是便又躺下去,却瞧着易连恺穿好了衣服,却是一身戎装,又系上配枪,于是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去哪里?怎么还带枪?”“去城外瞧瞧,今天要枪毙几个­奸­细”易连恺扣好皮带却走过来将替她将被子一直拉到她颈下,“传的那样单薄,还把胳膊伸外头,回头又嚷不舒服,也不怕受了凉。”

终于有更了,女主中计了?

秦桑听他说“­奸­细”两个字,心里便一阵乱跳,不由的连耳朵根儿都红了。易连恺却会错了意,扯了扯她的耳垂,就在她鬓边轻轻一吻,说道:“中午不能跟你吃饭了,我晚上回来陪你,嗯?”

秦桑拉起被子蒙住了头,说道:“谁要你陪了,有公事也不快些走,尽在那里蘑菇。”

易连恺笑了两声,就出门去了。

他这一出去,果然是一整日。秦桑午后方才起床,吃过了饭后,忽然听见外头朱妈在跟人说话,她于是唤了朱妈,问:“是谁来了?”

“公子爷打发潘副官回来,说是刚在城外捉到几只小兔子,叫他送回来给小姐玩。”

秦桑道:“那叫他进来吧。”

朱妈答应了一声,引得潘健迟进来。

潘健迟提着一只园园的浅口竹篮,里面装了四五只毛茸茸的小白兔,都不过拳头大小,挤在篮中倒像是一推推绒线球,极是可爱。

秦桑见了不由得微笑:“这个真有趣。”

潘健迟捉了一只小兔子,放在秦桑手心,那小兔子吓得发抖,瑟瑟的蹲在秦桑掌心,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朱妈还站在一旁,所以秦桑问:“你回来了,谁跟着他呢?”

“城防司令部的卫队。少­奶­­奶­放心,城外有驻防的部队,很安全。”

“不是说办公么,怎么又打猎去了。”

“原来是处决几个人,回来的路上瞧见一窝兔子,公子爷枪法好,一枪就把大兔子打死了,从窝巢里掏出这窝小兔,吩咐我送回来给少­奶­­奶­玩。”

秦桑手却不禁一抖,抬起眼睛问:“那大兔子呢?”

“送到厨房去了……”潘健迟有点讪讪的,“公子爷是觉得少­奶­­奶­喜欢这个……才特意弄了来……”

秦桑把手中捧得小兔放回篮中,淡淡地道,“你拿走吧,我不喜欢这个。”

潘健迟似乎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的灰,于是道:“公子爷好心好意……”

“他好心好意我领受不起,你快拿走。”秦桑似乎不愿再多瞧那一窝雪白的小兔一眼,“快拿走。”

潘健迟只得应了一声“是。”拎着竹篮退了出去

朱妈来劝道,“小姐这又是何必,姑爷巴巴的打发人送回来这个,也是想让小姐高兴,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

“这一窝小兔才刚刚断­奶­呢……就为着讨我喜欢,一枪就把兔子打死了,把小兔子全掏出来给我玩,这样伤天害理的玩儿法,我可受不起。”

潘健迟隐约在外头听讲他说话,不动声­色­的将手探入篮中,果然在刚刚秦桑放回的那只小兔软软的肚皮底下,摸到一个纸团。他把纸团攥入掌心,然后拎着那篮小兔走出去。

跟着他回来的一个卫士本来站在楼下,瞧见他不由得问:“怎么又拎出来了?”

“甭提了,马屁拍在马腿上,少­奶­­奶­一听说打死了只兔子就不高兴了。连这窝小兔子也不要了。”

那卫士笑道:“这话可不能告诉公子爷,不然又是一场闲气。”

“可不是。”潘健迟随手将那一篮小兔交给一个女仆:“好好养起来,没准过两天少­奶­­奶­高兴了,又喜欢这东西了。”

因为秦桑那句话,朱妈一直耽着一份心,只怕易连恺回来后,一言不合又和秦桑吵起来。谁知易连恺晚上回来得虽然晚,秦桑一直等打他吃晚饭也并没有提起小兔的事情。

朱妈觉得易连恺自从在军中任职,仿佛整个人沉稳了许多,不若从前那般浮躁,而秦桑亦不像从前那般怄气,两个人倒是和和美美,难得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

这日黄昏后下了一阵小雪,新任的符州省主席江近义特别巴结,派人送了好几大块鹿­肉­过来。秦桑叫人备了铁炙子送到房中来,亲自烤鹿­肉­,又暖了一壶蜜酿。

朱妈知道易连恺爱吃鹿­肉­,所以秦桑才备下酒菜,不由得觉得极是欣慰。从前姑爷虽然对小姐不好,毕竟小姐那个冷冷淡淡的­性­子,也好生不给姑爷面子。现在小姐可算是明白过来了,男人就是的哄着一点儿。只要小姐放出手段笼络,哪怕姑爷现在是联军司令,还不是服服帖帖。

本来这几日易连恺都是回家吃饭,可是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

朱妈见夜已经深了,酒也烫过了多遍,铁炙子烧红了又冷,冷了又烧红,朱妈不由得劝道:“小姐还是先吃吧,瞧这样子肯定是又要紧的公事耽搁了,没准半夜才回来。

秦桑心里却惦记着是另一桩事情,听着朱妈不着调地劝着自己,怕他瞧出什么破绽。

因为易连恺偶尔也有回来迟的时候,于是秦桑胡乱考了几块­肉­吃了,因为担心积食,她于是又引了半杯酒,果然胸口暖暖的。

吃过一碗稀饭,这时候外头的自鸣钟已经敲过十一下了,秦桑道:“看这样子是不回来了,把这些都收了吧,开窗子透透气。”

因为屋子刚刚烤完­肉­,所以有点气味,朱妈打开半扇窗子,忽然“呀”一声,说“好大的雪。”

秦桑走到窗前,只觉得一股寒风扑来,窗外却是一片淡淡的银光。路灯下白茫茫的一片,不仅地下全都白了屋顶上,树木上亦都积了一层雪,天地间仍如扯絮一般,绵绵的下个不停。

秦桑吃过酒的热身子,被这雪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朱妈连忙将窗子掩上,说道:“夜里这风跟刀子似的,小姐别受了凉。”一边说,一边又去拿了床毯子来,给秦桑搭在腿上。

秦桑搭着毯子,歪在沙发上看他们收拾烤­肉­的家什,本来说歇一歇,可是外头虽然在下雪,屋子里的暖气却烧的极旺,不知不觉间就睡过去了。

她一觉睡的极浅,不一会儿就睡得有人进来,犹以为是朱妈。她神思困倦睁不开眼,朦胧说道:“你们先睡吧……我再歪一会……”

那人却不声响,伸出胳膊来,她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竟然被抱了起来。睁开眼一看,原来是易连恺,不由道:“你怎么不声不响的进来了?”

易连恺见她双颊微红,呼吸间微有酒香,便笑道:“你自己喝醉了睡着,却怪我不声不响。”

“谁说我喝醉了。”秦桑道,“等你回来吃烤­肉­,左等也等不到,右等也等不到。酒也冷了,我就喝了半杯,谁让你不回来。”

易连恺本是一肚子不痛快,不了回来之后见着夫人拥着薄毯海棠春睡,那模样真如仕女图般妩媚动人。,更兼这样的软言娇嗔,不由得将那些不快跑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别提了,出了件大事,要不然早就回来陪你吃烤­肉­了。”

秦桑随口问道:“又出了什么事,难道又要打仗了?”

易连恺皱眉道:“只怕比打仗还要麻烦……”他不愿细说,便岔开话去,“还有什么吃的没有,我连晚饭都没有吃,这会儿胃里跟火烧似的。”

秦桑忙按铃叫进来朱妈,叫她吩咐厨房去重新做面条,又让厨房烧了一大碗鹿­肉­。自己拿了小锡壶,亲自烫起酒来。

易连恺心里自不痛快,坐下来就着鹿­肉­吃了好几杯酒,然后又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这才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面酣耳热,于是解开军装的扣子,说道:“今晚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秦桑甚少见他掉书袋,不由觉得好笑,说道:“果然是当了司令的人,连说话都跟从前不一样,文绉绉了许多。”

易连恺一笑,却端起酒杯来,又饮了一杯酒,说道:“从前你瞧不起我,自然处处觉得我不顺眼。”

秦桑嗔道:“谁敢瞧不起你,说这样的怪话。”

易连恺却拉住她的手,慢慢的摩挲她手上戴的一只翠玉镯子,说道:“你对我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是知道的。小桑,你当初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嫁给我。”

秦桑听了这话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才好,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不由道:“净说这样的话做什么——甘愿不甘愿,反正我早就已经嫁了你了。你但凡对我好一点,少发点少爷脾气……”

她一句话没说完,却忽地觉得手背上一热,原来易连恺正吻在她的手背上,她抽手也不好,不抽手也不好,正犹豫间,他已经抬起头来说道:“小桑,从前是我太荒唐,你别往心里去。其实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我心里好生难过,那是你瞧着我的样子,让我觉得这辈子你都不会再理睬我了。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如带你一块下车,管他将来什么样子。我一个人闯到西北大营去的时候,却又觉得侥幸……幸好没有让你跟我一起,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是死在乱军之中,你也不会太伤心。因为咱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打了你一巴掌,还踹了你一脚,你想起这些事来,一定就不会觉得太伤心了……”

秦桑万万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那蜜酿后劲儿极大,易连恺又是空腹吃急酒,竟已经是醉了。

他喃喃的又说了句什么话,伏在案上就睡着了。

(四月份的就到这里,敬请期待五月的)

秦桑瞧他昏沉沉睡着,心中五味陈杂,倒说不出是什么样的一种滋味。

过了好一会儿,秦桑方才轻轻将他推了推,见摇不醒他,只得拿了毯子来搭在他身上,看灯光下,他伏在那里沉沉睡着。

秦桑慢慢坐在沙发里,想着从前,刚刚嫁给他的时候,他待自己倒还真是几分体贴温存,只可惜自己委实不喜欢他,时日一长,他那种少爷脾气,又是不肯将就半分,两个人自然就成了针尖对锋芒。

而且自从易连慎说出傅荣才的事情,她虽然口口声声不信,但心底最深处总有一丝疑惑,对易连恺更增嫌隙。

自己帮潘健迟偷看译码本,以来是觉得国家大义,二来却未必不存了一份私心。她只觉得自己对易连恺又恨又恶,但是今晚他不过寥寥数语,却又让她觉得百般不是滋味。

此时看他睡在那里,秦桑只是有点发怔,总不能就让他伏在桌上睡一晚上,可是又不叫醒他,他只得自己先去睡了。

仿佛睡着没多会儿,突然听见电话铃响起来,在深夜里格外刺耳。秦桑正待要起来接电话,外间的易连恺却也被吵醒了,睁着通红的双眼,步履踉跄地走到了电话机旁,仿佛还没彻底清醒似的。

他接了电话只听了两句话,说了句:“我知道了。”就将电话挂断了。

他挂了电话,回到睡房来睡觉,秦桑并没有多问什么,第二天一早,易连恺就起床办公事去了。

秦桑十分沉得住气,一直到门房送来今天的报纸,才知道原来昨天确实出了大事。

原来,日本遣了位密使来签署租借军港的协议,没想到刚刚一下火车,就被刺客给暗杀了.

这位密使的身份特殊,不仅是日本海军的上尉,而且还是日本海军大臣近野上将的亲信。

而联军戒备森严,对这位密使的行踪又十分保密,不想竟然被刺客混入担任警卫的卫队中,近距离开枪,连开三枪,抢枪皆中要害,弹头上还抹了毒药。虽然当时便将密使送到了医院,但终究伤势过重,抢救不及。

死了一个日本特使,而且又是海军大臣的亲信,中外媒体自然是一片哗然,学生们不知从哪里知道租借军港之事,立刻上街举行请愿游行。

李重年焦头烂额,一面否认要将军刚租借给日本舰队,一面又极力地镇压学生,一面还要应付勃然大怒的日本军方,一面更要安抚其他友邦。

一时间四面楚风,腹背受敌。连远在永江之北的慕容宸,都洋洋洒洒发了一篇好几千字的通电,大骂李重年是卖国贼,扬言要挥师南下,除贼惩­奸­。

一连几日,符州城中一片肃杀之气,又因为连日学生游行,军部不得不宣布戒严。

易连恺挂着联军主帅的名衔,自然忙碌。连日早出晚归,偶尔秦桑见着。他只是眉头微皱,似乎不胜其烦的样子。

游行游行~游行就能救国么?”易连恺发着牢­骚­,“这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学生!竟然到处张贴传单,喊口号打到军阀,还政内阁。天真!如今的内阁软弱无力,若不是各地巡阅使各自为政,早就被人家一举击破,还政内阁?哼~内阁的那帮东西,又是什么成器的人才?”秦桑却有着另一层的担忧。报纸上说治安公署捕去了十余个学生,她婉转劝道:“学生们血气方刚,行事自然冲动。把学生们关起来,清议也太难听了,吓唬吓唬就把他们给放了吧~总不至于真跟一帮学生去计较。

“反正我们是蛮不讲理的军阀,怕什么清议!”易连恺语带讥诮,却终于忍不住叹口气,说道,“从前老二大权独揽,那时候我好生不以为然。现下才知道这是个炭火堆,却不是那么好坐的。”

秦桑并不敢多Сhā嘴,只怕他生疑。到了晚间听易连恺打电话给治安公署,下令把关起来的学生全都放了,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偏生第二日她从易家老宅回来,又遇上另一拨学生游行,本来街道就窄,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涌过来,汽车自燃就被堵在那里,动弹不得。

秦桑坐在车内,看着周围学生群情激愤,无数人举着横幅喊着口号,四处都是雪片似的传单,还有人看到汽车,就一直把传单塞进车窗里来。

偏生这时候不知是谁嚷了一声:“这是城防司令部的车!”

游行的学生顿时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好些人踢打车门,还有人嚷嚷着要砸车,司机急的想要开车冲出去,可是汽车四周全是人,车子根本不能开动。幸好这部车本是防弹汽车,又反锁了车门,车内暂时安全,只是外头的人不停锤着车窗,群情汹涌,一时无法控制。陪着秦桑上街的只有一个女仆,看到这情形都吓傻了。

秦桑出门向来不愿意多带人,所以司机旁边也只坐了一个卫士,虽然带了枪,可是现在这种情形真是一筹莫展,满头大汗,只望着秦桑“少夫人!”(

“不要开枪。”秦桑道“外头全是学生,不要误伤了人。”

这时候外头的人已经不知从哪里捡了砖头来,一下子狠狠拍在车窗上,虽然那玻璃是防弹玻璃,可是也被拍得裂开纹路,只不曾碎。

那些人看到有效,便聒噪起来,纷纷捡了砖头来砸车。不一会儿就将车窗拍碎了,好几个人伸手进来想要打开反锁的车门,女仆吓得不由得尖声大叫。

那卫士转身将手枪递给秦桑,然后复转身过去,拨出匕首,对着那些伸进来的手乱砍乱涌。正乱作一团的时候,突然只听远处“呯”一声响,好些人都在惊叫,顿时所有人四散逃开。

秦桑问:“治安公署来了?”

司机极力张望,说道:“好像不是。”

秦桑心想,能够当街开枪的,出了治安公署就是驻防的军队,如果放起枪来,只怕要伤及无辜,连忙说道:“将车子开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开枪。”

“少夫人还是先回行辕。”那卫士回过头来,“现在街上这么乱,请夫人先回行辕。”

不待秦桑多说,司机就不由分说地发动了汽车,一路飞快地开回了城防司令部。

秦桑自己倒没觉得什么,倒是晚上易连恺回来之后,听说白天她在街上遇到的事情,大发雷霆,将卫队长痛骂了一顿,训斥他没有好好保护。

秦桑说道:“不怨他们,是我自己不乐意带人,再说不过短短一点儿路,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情。我又没有出什么事,何必发这样的脾气。”

易连恺说道:“现在时局太乱,城中亦不比往日,还是小心为宜。以后出门,一定要带卫队。这几日潘健迟不要跟着我了,叫他先带人保护你吧。”

秦桑道:“我不出门就是了。今日也因为去看望父亲,回来的路上才遇见这样的事。反正老宅子那边多的是空房,不如­干­脆搬进去,住在那边也方便。”

易连恺皱眉道:“这事日后再说。”

秦桑知道他是不愿回到易家老宅之中,便不再多说什么。

易连恺却对她说:“这几日有一桩头疼的公事,却要麻烦你。”

秦桑不由得微微诧异,因为易连恺向来都不怎么对她说起公事,自从翻看译码本后,她更是避嫌,很少主动跟他谈及公事。没想到他会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来。

却听易连恺微微叹了口气说,“承州督军慕容宸大军压境,在永江边跟孟帅的军队零零碎碎打了几仗。西边的冯李联军跳出来呼吁停战。慕容宸做出个假惺惺的姿态,半真半假遣了个人来和谈,李重年不肯见这位和谈特使,却将我推出来谈判,这位特使我亦不愿意接待,可是此人身份特殊,又不便冷落,左思右想,不如推病。由你出面敷衍敷衍他。”

秦桑哑然失笑,说道:“我不懂你们的那些事,由我去接待承军派来的和谈特使,这也太儿戏了。”

易连恺微微冷笑:“你知道慕容宸不儿戏么?你知道他派来的特使是谁?是他的儿子慕容沣。”

秦桑不由得一怔,过了好半响才说道:“听说慕容宸只有一个儿子,怎么肯轻易让他过江南来?”

易连恺颔首道:“不错,慕容宸只此一子,年方十六,一直随在军中。这老匹夫,不仅好手段,更是好气魄。连唯一的儿子都毫不顾忌,拍到江左来谈判,日本密使刚刚被暗杀,眼下中外诸报众目睽睽,谁敢动这慕容沣半分,明明是玄武耀威,放任儿子来唱这出戏。咱们却还得陪他把这出戏唱下去。”

说到这里,易连恺心情却不知为何又好起来,伸手在秦桑脸上拧了一把:“幸好我虽然年轻没有儿子,不过有如此如花似玉的夫人,嘿嘿,倒也不算落了下风。”

他如此轻薄调笑,秦桑素来都不搭腔。

易连恺晚间另有公务,吃过晚饭之后就带着卫队出去了,唯独将潘健迟和另一队卫士留下来,吩咐他们不离秦桑左右。

潘健迟就守在起居室外,秦桑自在房中看了会小说,潘健迟却趁着朱妈去倒茶,向秦桑使了个眼­色­。

秦桑知道他定然是有话跟自己说,于是遣朱妈下楼去取些电信送给值夜的卫士,说他们太过辛苦。

待朱妈一走开,潘健迟快步走到门边,瞧见走廊中卫兵站得很远,于是快步走回来,低声对她说:“这个慕容沣,一定要杀掉。”

秦桑手一抖,杯中的茶溅出来几滴,她放下茶杯,尽力心平气和,问:“为什么?”

“军阀割据各自为政,这样四分五裂,才会任由列强宰割。这是极好的机会,慕容沣是慕容宸的独子,如果他死在了江左,李重年百口莫辩,慕容宸岂会轻易罢休?承军与符军一定会开战,承符两派军阀实力相当,这一场大仗打下来,无论是谁输谁赢,定是两败俱伤。”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不打仗难道不行吗?暗杀日本密使是为了阻止租借军港,为什么还要暗杀慕容沣?慕容宸虽然是军阀,可如果没有他在承州,俄国人早就占去了承颖铁路。为什么连一个十六岁的无辜少年亦要暗算?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小桑。。。”潘健迟声音极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是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他低声道:“我没有办法向你解释。。。。这世上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或许你弄不明白。可他是慕容宸的儿子,哪怕他只有十六岁,却是承军排除的和谈特使。我们不是暗算无辜,这是他的出身,这就是他的命。”

“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再帮你去做。”秦桑道“上次日本特使的密电是我翻出了译文。后来因为这件事情我不平静了好几天,但我觉得那是对的,哪怕你们用的法子见不得光。但这次我绝不会再帮你,承符打了这么多年,如果再挑起战火,不知道多少无辜的人要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不会替你做这样的事。”

“小桑,良药苦口,眼下的时局,亦只能用猛药去医治,欲求天下和平,就只能把应该打的仗先打完了...我们没有军队在手,只能挑起各军阀之间的内斗,让他们互相消亡....”

“不必再说。”秦桑淡淡的说。“我不愿看到挑起战祸,打仗太苦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国家大事我不懂,但我不愿意看到无辜的人受苦。”(胸怀天下的秦桑mm~~)

符远地处江南,地气温润,虽然是冬天,但晴时亦暖,只是变了天,便是­阴­冷朝寒。这天一早便是冷雨潇潇。到了午后,细密的雨丝渐渐稀疏,一阵北风刮过,却听见一片飒飒的轻响,原来雨已经变成雪了。

雪珠子打在窗上,发出微微的响声。屋子里已经烧着汽水管子,暖烘烘的。雪粒粘在窗子上,不一会儿就化成水珠,缓缓地滑落下去,在玻璃朦胧的雾气上划出一道道水痕,纵横交错,可是不一会儿,更多的水汽蒙上来,整窗子就像是西洋的磨花玻璃,看不清外头。

朱妈不放心那些女仆做事,自己从衣帽间里将一件水獭皮的大衣拎出来,一边掸着大衣,一边嘀咕:“这样的天气,定规要出去....若是受了凉....”

秦桑拿着柄玳瑁梳子本来在哪里梳头,不知道想到什么,不由得放低了手里的梳子,她新近烫了头发,乌黑的发卷蓬蓬的遮在象牙似的脸颊旁,倒衬着脸上没有血­色­似地。

朱妈看到她两道眉毛都皱到一起去了,不由得问:“姑爷真的不陪小姐去?”

秦桑说:“他有旁的事。”她不愿意和朱妈多说。放下梳子便站起来穿大衣,穿好了大衣,从镜子里端详了片刻,对朱妈说,“走吧。”

朱妈拿着手提袋跟着她下楼,潘健迟是早就等在那里的,见她们出来,连忙打开车门。

自从上次街头遇险之后,易连恺专门将潘健迟调到了秦桑身边,又另拨了一些卫士过来,秦桑为了避免麻烦,总是深入简出,很少出去。但今天又是例外,因为承州派来的和谈特使慕容沣已经到了符远,易连恺避而不见,遣了符州省主席江近义去车站迎接,将慕容沣送到西园饭店住下。

汽车从城防司令部出来,沿着符湖行了不久,便拐进一条岔路,从岔路口已经设了岗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整条马路都戒严起来。

西园饭店原是明代一位大学士告老还乡后营建的私邸,筑园于烟波浩渺的符湖之畔,山石峻趣,园林­精­致,登楼可望长湖,风景之胜,历代符州才子颇多咏诵。庚子之后被符州巨贾改成西园饭店,专用来招待贵宾,费用自然不菲,这次为了安全的缘故,­干­脆将整个西园饭店包了下来,所以从饭店门前的路开始便戒备深严。

秦桑因为坐的是易连恺的防弹汽车,所以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就到了西园饭店。

远远已经看到西园饭店粉墙黛瓦的大门,外头铺了红毡,到了这里,警卫更加森严。

秦桑下车的时候,老远就看见陈培迎上来,陈培乃是后勤科的主任,亦是这次接待的负责人。秦桑对易连恺的下属从来很疏远,陈培这个人她也没有见过这次,只觉得他殷勤小意,倒是十分谨慎的人。

现在陈培一身的戎装,雪白的手套扶着帽檐,远远就并脚行礼,然后微微一鞠:“夫人好。”

秦桑从来很讨厌这样的做派,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还礼。

陈培道:“慕容公子已经更衣休息,属下这就遣人去告诉他夫人来了。”

秦桑说:“是我来的太早了些——晚宴不是六点钟么?还是不要叨唠客人休息,过会儿再说吧。”

陈培道:“那么属下先陪夫人去看一看宴厅。”

虽然西园饭店皆是中式的园林,在园角西侧却又一幢西洋式的小楼,据说是逊清末年的时候营建,原是供西园主任的女眷登高眺湖之用,自从改成饭店,这里变成了西餐厅。尤其是三楼的大厅,一列向南的长窗玻璃,窗外地下又由雪白的大理石雕柱,托出­精­致的露台,正对着烟波浩瀚的符湖。

但现在正是冬季,又在下雪,所以落地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屋子里暖气烧得很旺,又放了许多鲜花Сhā瓶,一进去暖烘烘的热气夹着花香,几乎熏得人几乎微醺之意。

秦桑说道:“这里花太多了,拿走一些。”

饭店里的招待早换成了陈培的人,行动利落,七手八脚将那些瓶花撤去了一些,秦桑看过宴厅的布置,然后问陈培:“昨天改的菜单,饭店的大司务怎么说?”

陈培道:“夫人请放心,饭店另外借了一个承州厨师来,不应再有问题."

秦桑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处细节,陈培见时间不多了,便引她重新沿着游廊走回大厅。

刚刚一进厅门,就见到穿藏青­色­长衫的人——那是慕容沣贴身的侍卫,虽然穿着长袍,但掩不住军人那种特有的姿态,他见了秦桑由陈培陪同,气质不凡,后面还跟着副官与卫士,料知这便是易夫人,立时很恭敬地行礼,一面回头命人去通知慕容沣。

十六岁的承军少帅眉目清峻,有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显得十分少年持重。他倒是一身西式的华服,由穿长衫的侍卫簇拥着出来,倒仿若众星捧月一般。

看来慕容宸还是极为疼爱这个儿子,虽然遣他南来,但随从众多,­精­锐尽出,显然非常在意安全。

慕容沣只字不提易连恺的避而不见,与秦桑交谈之间,亦显得颇具风度。

秦桑暗自诧异,心想举国皆知慕容宸乃是草莽出身,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谁知竟然养出这样一个儿子,谈吐风度倒也罢了,难的事心思深沉,小小年纪便已经显得见识过人,将来倒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未可知。

她和慕容沣的这顿饭,倒吃的颇为轻松,慕容沣留学俄国,见识甚是开博。席间两人不过闲谈音乐美术,并不涉及军政之事。

秦桑­精­心安排的菜式,虽然是按西餐的规矩分盘而上,但几道主菜确实一半的符州时鲜,一半乃是承州风味的菜肴。

秦桑笑道“不知公子口味如何,所以请了一位承州师傅,做了几道承州菜,希望公子能觉得在符远就像在承州一样。”

慕容沣感念她招待细心,所以也极为客气。

两人吃完了饭再按西洋的规矩饮过咖啡,秦桑略坐一坐,便婉转告辞:“公子路上辛苦,还请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慕容沣倒是格外客气,一直送到雨廊之外,他因为也曾留学西洋,所以守着绅士的规矩,亲自打开车门,扶着车顶让秦桑上车,秦桑连声道:“不敢。”

慕容沣道:“我与易三哥乃是世交之谊,嫂夫人不必这样见外。”

秦桑见他这样客气,便也由他去了。

她这一晚上虽然没有做什么大事,可是招待敷衍,也是极累人的,坐在车上秦桑只是在想,慕容宸遣慕容沣南来,倒未必真是儿戏,只是中外皆以为这慕容沣不过十六岁,又能参晓什么军政大事——亲自见过之后,她倒觉得,这个慕容沣不容小觑。

潘健迟就跟在她左右,秦桑心想他看到这样的警卫,一定不会轻举妄动。

她回到城防司令部时,易连恺却早就回来了,换了睡袍拖鞋,很闲适地坐在那里看报纸。

听到秦桑上楼的声音,他便放下了报纸,看着秦桑进来,后头跟着朱妈拿着大衣和手袋,于是满面笑容地站起来,说:“夫人辛苦了。”

秦桑不理会他这样的惺惺作态,只是淡淡地道:“你今天回来得倒早。”

“我这不是惦记你那边的事情。”易连恺问,“怎么样?是不是没吃好,要不再叫厨房做点面条?"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吃好?”

“招待素未谋面的贵客,又要敷衍得周到,又要找话来同他讲,况且又是男客--光是说话便已吃力,哪里能吃好。”

易连恺笑着说,“其实这些应酬,最最无趣,哪次能够吃饱。”一边说,一边就吩咐去叫厨房,另作点心来当宵夜。

秦桑便向他脸上看了看,易连恺笑道:“你看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么?

“你说的对”秦桑道“不过这个慕容沣,你倒真应该见见,人家一口一个易三哥,说是通家世交之谊,你还躲起来不见人。”

“那种|­乳­臭未­干­的小子,见了做什么。”易连恺甚是不以为然,“若是他老头子亲自过江来,那我无论如何是要见一见的,”又问“明天招待他做什么”

“原本说是游湖,但天气这样坏,该去霞净寺看梅花,总也是江左名胜。”

易连恺哈哈笑道:“踏雪寻梅,倒有几分趣味”

一时厨房已经送了面条上来,朱妈替秦桑拨了一碗面条,又将卤汁浇上,热气腾腾的闻着极香,易连恺不由道:“我也吃一点。”朱妈便又拨了一碗,奉与易连恺。

秦桑一边吃面,一边打量他:“晚上是在哪里打混,现在就饿了。”

“口害(不认识什么字~~~),不是对那慕容沣托辞说我去赵河了么,哪还敢在外头混,所以一早就回来了,晚饭都没有吃。要不是现在看你吃面,我都忘了。”

秦桑便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才说:“难道慕容沣在这里一日,你就躲着一日,真的不见他一面?”

易连恺笑了笑:“承符和谈是慕容宸与李重年的事。我这个挂名儿的司令,­操­这些闲心­干­什么。”

他嘴上这么说,竟然真的就避而不见,第二日仍旧是秦桑出面,陪了慕容沣去游霞净寺。

霞净寺的梅花颇有胜名,寺后霞净山上,号称有梅一百零八株,寒雪清浅,暗香浮动,出了素口、檀心之类的名品,亦有腊梅野梅生于山谷。

因为霞净寺就在符远城外,有传说灵签十分灵验,所以霞净寺的香火极是旺盛。

这日因为秦桑陪慕容沣出来游山,所以岗哨一直从城里放到霞净寺外,可是大雪初晴,红梅怒放,出城游山赏梅的游人如织,那却是禁绝不了的。

陈培没有办法,只得多安排卫士,寸步不离秦桑与慕容沣左右。

秦桑因为潘健迟曾经有意要刺杀慕容沣,所以也格外小心,寻了个由头将潘健迟留在城防司令部里,没有带他出城来,看到陈培带人如此的戒备森严,料想刺客无法藏身。再加上日本特使遇刺后,符军军中亦是格外谨慎,像是今日的游山,编一个驻军不曾动用,解释易连恺自己的卫队,

霞净寺的主持的了城防司令部的通知,老早就摔着小沙弥在山门迎接。

秦桑没有和方外人打过交道,好在这位方丈久居名刹,见多识广,结交也都是富室,所以虽然恭谨,却不至过于殷勤,让人觉得很是自在,便由方丈大师引着他们入山门,拜过神佛,又入厢房奉茶,之后歇了歇,便去后山看梅花。

冬日里往霞净寺来的游人,十有八九是来看梅花的,绕过宝塔拾阶而下,却见谷底梅花怒放,残雪未消,红梅似海,香雪十里,倒好像工笔重渲的艳雪图一般。

还没有走到后山,却听见林间传来争执之声,虽然隔得太远,所以隐隐约约,听不太清楚。

秦桑便问陈培:“怎么回事?”

陈培道“怕是有人误闯了进来,待属下去看看。”

秦桑本来就担着几分心,听到他这样说,于是点了点头:“小心为宜”

一句话未落,只听见远处梅林间有人大声道:“这梅花难道是易家的么?什么易夫人,一个娘们嫁了军阀,就也这样横行霸道!”

秦桑听到耳中,不免觉得尴尬,她本来是走在慕容沣后面,料想他必然也听到了,但见慕容沣神­色­如常,听方丈指指点点,讲述各种没花名品名种,似乎浑然未觉。

她便停了下来,回头对着卫士使了个眼­色­,那卫士连忙上前来,秦桑低声道:“去跟陈主任说,不要跟闲人纠葛,免得扰到客人。”

卫士一路小跑向着梅林后去了,过不了片刻,突然听得“呯”一声,倒似放炮仗一般。

山间静谧,惊起无数飞鸟,扑腾腾飞往后山去。

秦桑被吓了一跳,只见慕容沣的侍卫们个个手摸腰间,将慕容沣围在中间,神­色­间颇为警惕。

秦桑突然悟过来,那不是放炮仗,而是枪声。

隐在林间的卫士们此时也拉上枪桩,秦桑心中暗暗着急,可是不知道枪声是怎么回事,正待要遣人去看,正在此时,陈培却已经回来了,对她说道:“适才卫兵的枪走了火,夫人不必惊慌。”又向慕容沣道,“惊扰了公子的游兴,实在是抱歉。”

陈培说完便退下去了,秦桑便仍旧陪着慕容沣往山上走去,方走出了大约十来步,慕容沣神­色­犹豫,见陈培并没有跟上来,于是低声对秦桑说道:“嫂夫人,刚刚那声枪响蹊跷得紧。”

秦桑心中担忧,嘴上却安慰道“没事,陈主任刚才也说了,是卫士的枪走火了。”

慕容沣摇摇头:“卫士用的皆是长枪,刚刚那一响,是德国制的一种驳壳枪,那种短枪符州军中很少使用,应该不是卫兵的枪走火。”

秦桑没想到他仅仅凭一声枪响,便可听出那是什么枪,不由微微得一怔。

慕容沣低声道“本来有些话,沛林并不该讲,但那位陈主任似乎是李帅的心腹?”

秦桑倒不曾想到这一层,仔细回想了一番,陈培那个人的来历她一无所知,所以只得笑了笑,说道:“人事上的事,我并不太清楚。”

慕容沣在一株梅花树下站定了,似乎欲言又止。

秦桑于是伸手攀下一支梅花,似乎在细赏那梅花的形态香气,却低声道:“慕容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慕容沣一边看着梅花,一边说道:“不瞒嫂夫人,父帅遣沛林此番南来,真意并不是和谈,就算是和谈,也要见到真正的江左主人。江左行省,历来就是易式的根基,易帅的事,父帅甚是遗憾。易三哥对我避而不见,亦在我的意料之中,李帅此人,­性­多猜疑,只是易三哥将门虎子,安能容卧榻之侧,他人酣眠?”

秦桑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慕容沣。他却气定神闲,拈着一枝梅花,说道:“李重年­性­情狡黠,借着三哥的旗号,却实侵犯占据之实,父帅与易帅乃是八拜之交,易帅被­奸­人所害,父帅甚是愤慨,父帅与我,都愿助易公子一臂之力,还请嫂夫人转告三哥,父帅与沛林的诚意。”

秦桑倒不妨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于是笑道:“这样的大事,我全然不懂,不过公子的话,我会一句不少,转告给兰坡。”

慕容沣笑了笑,说道:“三哥胸怀大志,而嫂夫人巾帼英雄,却也不必过谦了。”

两人边说边笑往前走,那些卫士眼中,他们亦不过指点议论梅花而已。

游完梅谷之后,霞净寺的主持方丈又招待吃素斋,所以回城之时,已近黄昏。

秦桑在路上思量了许久,见到易连恺的时候,还是将慕容沣的话原封不动转告给了他。

易连恺却似是半分也没放在心上:“慕容宸派他儿子来挑拨我与李重年,亏他想的出来。劝我造反,我手里没有自己的一兵一卒,如何去跟李重年相争。”

秦桑正在卸妆,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平静地说:“反正他的话我带到了。听不听由你,拿什么主意,更是由你。你在外头的那些事,我从来没有问过,也不指望你行事的时候,能够想着我一点半分。二哥那样的人,还不是抛下二嫂.....”想着自尽的二­奶­­奶­,秦桑不由觉得心中甚是抑郁,不知不觉便叹了口气。

易连恺却从后面伸手揽住了她,笑道:“那我答应你,绝不像二哥那样抛下你,总成了吧。”

秦桑却冷笑了一声,说道:“哪天真是让你选,一边是兵权,一边是我,你保证选兵权,不会是我。”

易连恺摇了摇头,伸出手指在她鼻尖上一点“你呀,成天就会胡思乱想。”

第二天一早,易连恺倒是早早出门去了,秦桑起来的时候,却没有看到报纸,于是问:“今天的报纸呢?”

朱妈说道:“早上公子起来看到报纸,发了好大的脾气,派了所有人出去要将报纸收回来,所以家里的报纸也不敢留着,交给潘副官了。:

秦桑心里一沉,问:“报纸上说什么了?”朱妈不识字,所以呆了一呆,“那可不晓得。”

秦桑见问不出什么端倪,便遣她去叫潘健迟,谁知潘健迟跟着易连恺出去了,秦桑无法,只得派人去找卫士来,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早上报纸的头条是易连恺的卫士枪走了火,误中霞净寺无辜游人,因为死的是国立符远大学的学生,所以现在事情闹得很大。

秦桑想起昨天游山时那声枪响,不由得悚然一惊。连忙问那卫士:“现在公子爷到哪里去了?”

“到教育厅开会去了,说是学生们要游行。”

秦桑想了想,说道:“派人去找公子爷,请他务必回家一趟,或者打个电话回来,就说我有要紧事找他。”

那人答应着自去了,过了不久,易连恺果然打电话回来,语气甚是不耐,“我这里正忙着呢。”

“那枪不是卫士开的。”秦桑本来想直接告诉他,但想这里的电话全是军用线路,总机都能够听见,于是顿了顿,说:“你回来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易连恺怔了一下,说:“行,我过会儿就回来。”

他话是这样说,没过多久秦桑就听见汽车喇叭响,正是易连恺回来了。他进门连衣服都没有换,往沙发上一坐,遣了朱妈去倒茶,然后随手关上门,说:“你知道什么?”

昨天枪响的时候,陈培说是卫兵的枪走火。后来慕容沣告诉我说,那不是长枪的声音,是德国的一种驳壳枪符军里没有那种短枪,他还问我,陈培是不是李重年的人。”

易连恺脸­色­­阴­沉,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只是食指轻轻地敲着沙发的扶手,似乎在想些什么。

秦桑很少见到他这种样子,只觉得从前的他,虽然喜怒无常,可是不脱纨绔习­性­。而现在的他,却像是深不可测,自己再难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秦桑道:“验伤不就得了,子弹是可以查出来的,既然不是卫士开的枪,总是可以解释清楚地。”

易连恺脸­色­仍旧­阴­沉,过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懂。”

'你们做的那些事情,我确实不懂,我不懂二哥好好地,为什么要把父亲给软禁起来,我也不懂,为什么要和李重年一起,出兵打二哥,我更不懂你们,到底争来争去,是争什么。地盘已经够大了,军队已经够多了,还要互相打来打去,战祸绵延民不聊生,怎么就不能好好过日子?”

易连恺忽然笑了声:“­妇­人之见。”

他说完便站起来,拿着帽子往外走,秦桑问:“怎么又要出去?”

易连恺说:“人家设了圈套给我钻,我总不能辜负这一番美意,”他心情似乎渐渐好起来,“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将计就计,请君入瓮才比较有趣。”

到了晚间,秦桑才知道,因为误杀学生之事,陈培已经被撤职,而易连恺指定了自己的副官潘健迟去继续负责慕容沣的接待与安全。

秦桑听到这样的变动,不由得吓了一跳,她知道潘健迟有意置慕容沣于死地,现在让他去负责慕容沣的安全,那何异于送羊入虎口,所以惴惴不安,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等到第二天,眼皮微肿,­精­神不济,可是仍旧打起­精­神。

原来此日的行程是由她陪慕容沣去游湖,吃早饭的时候秦桑看到报纸开了天窗,再寻了另几样的报纸来看,有的亦是开了天窗,有的却老实不客气,将易连恺大骂了一顿,称他是败家子,又说承州诸军不承认内阁,是为宪法之贼,与承军谈判便是与贼分赃。至于卫士枪支走火误中游人,那更是军阀生活之腐败云云。

秦桑见文辞犀利,行文之间极是厉害,所以不由看得极是认真。

易连恺这日却不像往日总是很早出门,看她拿着报纸看得认真,便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说道:“吃早饭就吃早饭,什么文章值得这么认真。”

秦桑便将报纸放到一边,易连恺却拿起来,秦桑原本以为他定然是勃然大怒,谁知易连恺竟然颇有兴致,一边看一边说:“不吝与虎谋皮,反复无常小人,未被宪法及民主­精­神,实行军阀割据之实//依他这写法,我简直惭愧的没有脸面去见符州百姓,啧啧 我得派人去打听下,看这个写文章的人,肯不肯来做我的秘书。”

秦桑听见他这样说,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易连恺笑了笑,“你看我做什么?武则天尚且知道骆宾王之才,我难道连几千年前的一个女人都不如?

秦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易连恺笑道:“我知道啦,我又瞧不起女人了,所以你很不以为然,你说你念的是西洋学校,动不动又跟我讲理义孝悌,遇上事情呢,又马上变成女权主义....你们新派的女人就是麻烦。”

秦桑不欲与他争吵,所以并不理他。

易连恺说道:“陈培被关起来了,其实挺委屈的,他是李帅的人,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回头你替我去看看他家里人,送点东西过去,问问他们还缺什么。”

秦桑冷笑道:“亏你想的出来。你把陈培关起来,却叫我去送东西给他家里人,这样收买人心,又有何用。”

易连恺道:“我不做事情,你说我是纨绔,我做事情,你又说我是收买人心。现在我挂着个司令的名义,你既然是司令夫人,有些事情我不便出面,只能劳烦你,你若是实在不情愿,那我叫副官去也就是了。”

秦桑心里说不出的烦躁,尤其说道潘健迟,秦桑只觉得让他越少参与事情越好。

在直觉里,他觉得潘健迟非常的危险,让他去办的事情越多,她就觉得这种危险越深。

她私心里是非常不希望潘健迟继续留在这里,现在的易连恺她完全琢磨不透,从前她觉得自己是有把握能够知道易连恺的脾气­性­格,现在看来,自己确实被他瞒过去了,他真正是什么样子,她是一点也猜不透。

所以她说道:“罢了罢了,我去就是了。”

她陪着慕容沣游完符湖,又去符远城里有名的饭店吃鱼羹。

在半路上就遇见了学生游行,幸而潘健迟早就安排好了人,将那些学生拦在了两条街口之外,饶是如此,“打倒军阀”“还政内阁”“血债血偿”“交出凶手”诸如此类的口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秦桑怕起了冲突,又会逮捕学生,所以交过潘健迟,再三叮嘱他。

潘健迟说道:“夫人请放心,属下绝不会为难学生。”

秦桑转念一想,他当年亦是学生中的激进分子,现在自然不会对学生怎么样,于是微微放了心。

她将慕容沣送回西园饭店,这才另备了礼物去看陈培的家眷。

等她从陈培家中出来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天黑时分,一路上只看到戒备森严,街上空荡荡的并没有行人,不由觉得十分纳闷,等到了城防司令部,下车一看整幢楼灯火通明,院子里停着好些汽车,乌黑的轿车一辆辆并排停在那里,齐齐整整,像是一盘锭子墨。

秦桑于是问:“今天晚上是不是开会?”

替她开车门的卫士答:“是。城防于司令与江长官都过来了。”

秦桑心想,城防司令与行省长官都来了,必定是有大事,只不知道是什么大事,难道是真的打算与承军和谈?难道李重年真的改了主意?

她沉吟着走上楼去,刚刚脱下大衣,女仆拿去挂了起来,忽然听到楼下说话声、脚步声、卫兵上抢立正的声音响起来,想必是会议结束了。

朱妈倒了杯茶给她,秦桑便说:“去看看,要是会议散了,就问问公子爷,要不要上来吃晚饭。”

朱妈依言去了,没过一会儿回来对她说:“姑爷说还有事,叫小姐先吃吧。”

“什么事忙得连饭都不吃了。”秦桑似乎是随口说,“别管他了,叫厨房开饭吧。”

“小姐你还不知道啊?城里出大事了,那些游行的学生把警卫队围起来给打了,潘副官受了重伤,治安公所的人开了枪,说是又打死了两个学生,还抓了好些人关在牢里头,现在外头街面上都戒严了。卫士们说,公子爷发了好大的脾气,事情越闹越大.....”

潘健迟负了重伤,这句话乍入耳中,秦桑心里一沉,只不知道他伤势如何,会不会有­性­命之忧?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竟然出了这么多事,她觉得心里都乱了,搁下茶杯,站到窗前去,只见一部接一部的汽车正开出城防司令部的大门,雪亮的车灯笔直的光柱,刺破岑寂的黑夜。

无星无月,她想,今天晚上不会又要下雪吧?

她不知在窗前站了有多久,厨房送了饭菜上来,朱妈请过她几次,她只是恍若未闻,朱妈知道她有时候是这样子,所以也不勉强。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背后有人伸出手,正搭在她肩头上,将她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原来是易连恺。

她勉强笑了笑:“不是说你正忙着。”

易连恺却问:“怎么晚饭都没吃?饭菜都凉了。”

“没什么胃口”秦桑随口敷衍,“下午我去看了陈培的家里人,哭哭啼啼的,也挺可怜的。”

易连恺说:“这些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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