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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生离

尹君睿的嘴角略抿起,刚毅的侧脸透出一股威严,梁姑姑身子一颤,头俯地更低。

“不过一碗燕窝罢了,再盛便是”,皇后看一眼尹君睿:“睿儿何需动怒?”

尹君睿充耳不闻,只睥睨跪地的梁姑姑,袖子一卷抛下一件事物。

一张京剧‘武生’脸谱,在梁姑姑面前滴溜溜打个转,接着喀一声摔成两半。

梁姑姑面­色­骤变,磕头大呼:“太子爷饶命!”

皇后霍然而起,挡在梁姑姑跟前,盯着尹君睿:“是本宫叫梁姑姑去处置那丫头,睿儿若要兴师问罪何不直冲本宫来,何必杀­鸡­给猴看。”

尹君睿这才看向皇后,似笑非笑:“儿臣岂敢找母后问罪。母后只需记得对儿臣的承诺,儿臣便感激不尽。”

皇后脸­色­一沉:“不是本宫不肯,是那丫头不知好歹,她若早早归顺于你,本宫又何须出手?”说着语气又缓了缓:“睿儿,为娘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你了,你该明白。”

尹君睿淡声道:“儇儿的事,孩儿自有主张,毋庸母后­操­心。”

“哦?你倒跟我说说,这究竟是个什么主张?”皇后一挑眉:“你莫忘了,是你说的,要留着她对付司马容,我才答应了不动她。可后来,你又是如何向我交待的?”

尹君睿眸光闪了闪:“司马容狡诈多端,孩儿不慎着了他的反间计,没能瞧出玉锁真假,是孩儿的过错。”

皇后冷笑:“是你的过错还是那丫头演技太好,孰未可知。”

尹君睿皱眉:“孩儿说过多次,与儇儿无关。”

“与她无关?”皇后不禁提高声线:“我看你是被她迷晕了头!她根本就是司马容用来对付你而布下的一颗棋子!”

尹君睿脸­色­一变:“母后!”

“我多年忍辱负重,为的是什么?”皇后逼视尹君睿,一手指着残留在地的血燕:“二十载步步为营,如履薄冰。。。自从蓉妃失踪之后,我连你父皇送的燕窝都不敢吃,为的是什么?!”

尹君睿倒退一步,面孔青白交加。

“她不见了,每个人都认定是我妒心成狂,是我暗害与她”,皇后的声音微微颤抖:“你父皇不过没有证据,他若能寻到蓉妃的尸体,你母后我还能坐镇六宫?你还能安安稳稳坐你的太子?!”

尹君睿咬牙,咬地咯咯作响。

皇后紧紧盯着尹君睿,疾言厉­色­:“你。。。是我的儿子,是皇上的长子,是先皇赐封的太子!为娘哪怕蒙再多的冤,受再多的罪,吃再多的苦,也要亲眼看着你龙登九五!”

尹君睿神情一黯,屈膝跪下:“孩儿不孝。”

皇后面­色­稍霁,低低叹口气:“那丫头,姿­色­虽不及蓉妃,却颇具当年蓉妃的风采。。。睿儿,母后不想你走你父皇的老路。。。一个人站地越高,就越不能把心交出去,懂么?”

尹君睿恍惚了一下,应道:“是。”

“明日之战,就是背水一战。”皇后望望天:“你,都准备好了么?”

尹君睿缓缓点头。

“这一仗,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皇后凤眼流过一丝决绝:“睿儿,你若有个什么,母后绝不独活。”

“母后。。。”尹君睿脸­色­微微苍白。

“苍天有眼,二十年的冷落凄凉本宫都熬过来了,本宫就不信,我们呣子一条心,还过不去这道坎儿!”皇后扶起尹君睿,握住他的手:“睿儿,你一定要赢他!一定要赢!只有司马容死了,这天下,才是你的!”

尹君睿垂下眼睑:“是”。

浓浓的孤清寥落从眼底流露出来,渐渐布满了尹君睿整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皇后,却丝毫没有察觉。

夏瑶悠悠转醒之时,发现自己不在驿馆,而是躺在熟悉的锦帐中,一旁香儿正撤下一管安魂香,换上平日长点的紫云叶。

“公主醒了?”香儿听见动静,掀开帐子:“公主,香儿给您沏碗解酒茶来。”

“等等。”夏瑶拖着有些沉重的脑袋:“我是何时回来的?”

“今早。”香儿应道:“太子爷亲自送公主回来的。公主醉地不轻呢,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天泉明酒果真如此劲烈么?夏瑶略蹙眉,又问道:“其他人呢》可曾见着德郡主他们?”

香儿摇头。

“母妃呢?”

“白天和太子爷说了一会儿话,现在正歇着。”

“嗯,你下去吧。”

夏瑶倚在窗口,怔怔望着夜­色­如水,月华怅惘,风一吹,才觉得冷,不由缩了缩脖子。

清远一去杳无音讯,连家书也无一封,若非他临行前千叮万嘱,自己早忍不住寻去边疆,总好过在此夜夜忧心,日日煎熬。

清远说,这一趟军令非比寻常,她思忖着必与太子有关,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干­着急,内心惶恐终有一天,他会为太子送了­性­命。

她不禁长长叹出一口气,抬眼遥望,琼楼玉宇,亭台宫闱,竟是一望无际。

尹韶云站在门外,静静地看了女儿一会儿,退回自己的屋子。吩咐香儿取来笔墨,寥寥数字,盖上金印,用火漆封好。

“突厥军就安扎在十里之外,你火速送去给领军耶律雄,不得有误。”

香儿单膝跪地,双手接过信笺,沉声道:“人在信在。”

王妃颔首,又问道:“公主可有起疑?”

“不曾”,香儿奉上一只黑匣子:“温将军所有书信,都在这里。”

“好。”王妃打开匣子,将信扔进火盆,一封封地烧了。

香儿踌躇半响,还是忍不住道:“公主茶饭不思,也就是盼个想念。”

尹韶云看着火舌将信纸化成灰烬,淡淡道:“若是最终没了想念,倒不如从来都没有的好。”又看了香儿一眼:“再给她一碗宁神茶,让她这两夜睡地安稳些,外头,就快要不太平了。”

香儿应声而去。

尹韶云眯眼望向渐亮的天际,喃喃地叹口气:

“瑶儿,莫怪母妃,这温清远,怕是回不来了。”

第三夜。

西面边界。

有一支庞大队伍,正连夜赶路。

为首那人,一袭紫袍,容貌俊美,一双眼睛如火焰一般在黑夜里褶褶生辉。

“烈二公子,我累了,咱歇歇可好?”背后一顶软轿中传出哀号,半日之内已不下五十次。

司马烈只当耳旁风,喝令队伍加速前行。

轿帘掀开,露出华清一张粉­嫩­雪白的面孔,皱眉道:“你聋了还咋的?”

一把银剑霎那抵上华清的鼻子,吓地华清整个人往后一缩,叫道:“我有心病你不是不知!”

“我已给了你软轿。”司马烈冷道:“你最好给我安分点,别耍什么花招。”

“我耍什么花招了?”华清不服气道:“打仗难道不需要力气?有休息才能有力气!”

司马烈哼道:“我没指望你也能上阵杀敌,”

“烈二公子,打仗不一定只靠蛮力。”华清微笑,指指脑袋:“这里,更管用。”

司马烈低笑:“那我便可以先缝了你的嘴巴,再割了你的鼻子,反正这两件你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华清气地跳起来:“司马烈,你听好了,主帅之印由我接掌,你是副帅,受我统辖,军法如山,你莫以下犯上。”

若换作旧时,司马烈只怕早与华清­干­上了架。然司马烈已今非昔比,他看着华清镇定自如:“大哥委你以重任,你切莫叫他失望,否则,你也别想活着离开。”

华清歪着脑袋笑道:“烈二公子沉稳不少,是因为已成家立业之故么?”

司马烈不出声。

华清看看他,又叹口气:“烈二公子新婚燕尔又将为人父,不呆在相府享清福却跑来这蛮荒之地受瘴气之苦,实在­精­神可嘉,叫人感佩。”

司马烈仍不搭理他。

华清弹弹手指,自顾自道:“容大公子此举恁的冒险,若被西陵朝内知晓,华楼尚未登基便私调禁军离疆,宗亲元老势必发难,想登基只怕不易。”

司马烈斜睨华清:“那样的话,你就高兴了。”

“高兴?”华清浅笑:“从前或许,可如今。。。”他顿了顿,才道:“其实华楼即位,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哦?”司马烈挑眉:“这话从你嘴里蹦出来,当真叫人难以置信。”

华清苦笑:“皇表姐待我恩重如山,我始终对她不起。然父仇不共戴天,若皇表姐即位,宗亲势力必日益壮大,而皇表姐,也不会允许我报仇。”

司马烈看看华清,道:“华晴的飞鸽传书已被拦下,华楼登基势在必得。”

华清毫不意外:“大势已去,就算让皇表姐联得宗亲长老,华楼也会有其他办法,更何况王上已成为华楼的棋子。。。皇表姐想要东山再起,难矣。”

司马烈沉声道:“赫连华晴心肠歹毒,让她即位,是祸非福。大哥实不该饶她一命。”

华清瞟他一眼:“我虽不该如是说,但皇表姐只要活着,就一定不会放过容大公子。”

司马烈冷哼:“凭她,伤不了大哥。”

“皇表姐的确伤不了容大公子,可是。。。”,华清眯眯眼:“对付他心爱之人,却多的得是办法。”

司马烈手中缰绳一紧:“有大哥在,无人能难为她。”

“容大公子伤地不轻呢。如今的他,对付太子一个,怕也已力不从心,又如何能保儇儿无虞?”华清长长叹口气:“他倒不如将儇儿托付于我,有我陪在姐姐身边,皇表姐好歹忌讳两分,待得将来我与儇儿成了亲,儇儿便是我赫连家的人,届时皇表姐自不会再寻她晦气。”

司马烈扫了华清一眼:“你当真有把握击退温家军?”

华清一脸从容不迫:“如不,我来此岂非自寻死路。”

“甚好。”司马烈冷冷道:“如不,方才我已削了你的舌头。”

“听,这钟声!”赫连华真兴奋地攀上亭顶,叫道:“是华楼,是登基大典的钟声!”

司马容立在风中许久,遥望冉冉升起的朝阳,淡淡一笑。

华楼的梦,终已成真。

十年前第一次相遇,不知为何,司马容就知道,一定会有今天。

那一年,他陪皇上出游,清晨练功返来,看到漓都驿馆的梨树下倚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一见他便拦下要钱。

他有些吃惊,那少年锦衣华服,眉清目秀,脸上虽染了不少尘土,却仍掩不住一双­精­光湛湛的眸子。

他略侧身,闪了过去,谁知那少年身手比他不差,他甫一站定,少年便又出现在他面前,摊着手掌,吐出一个字:

“钱。”

他笑了:“你是谁?为何要钱?我又为何要给你钱?”

“十两银子一个问题,一共三十两。”少年说。

他看了少年一眼,掏出五十两,转身就走。

少年追上他,还来二十两:“一货不二价。”

他看一眼银子,没接:“回西陵,三十两不够。”

少年惊异:“你怎知我来自西陵?”

“你的衣服,是一种独特的银线制成,这种银线,只有一种叫‘银瑟’的蚕能吐出,中原是没有的。”他又指指少年的眼睛:“你的眼睛,虽以水晶薄片遮去一半澄­色­,细瞧之下却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只有西陵的赫连家族,才有这样琉璃般的瞳­色­。”

少年上下打量他,呵呵一笑,露出两只好看的梨涡:“这次来中原游历,一路倒霉地紧,先遇上山贼,又碰上小偷,随便吃顿饭也能闹肚子疼,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好人,还是个顶聪明的好人。”

他不由失笑。从来只听旁人说自己凉薄冷清,没心没肺,就连爹爹顺亲王爷低声下气求着接他回王府他也没给点暖­色­,如今,就因了区区五十两银子,一个陌生的贵族少年竟说自己是好人。

“你那么容易信人,难怪要被人害。”他看着少年,淡淡道:“这一路的倒霉事,当真只是巧合?”

少年垂首思忖了会儿,抬头直视他:“你怎知道?莫非,你也经常被人害么?”

他一怔,听得少年又道:“我若这么容易被害,那边是我自己不济,也怨不得谁。”少年一笑:“说起来,我的运气,总算不错。”

少年的笑容,在明媚的阳光下,灿灿生辉。

他被少年的爽朗感染:“说的也是。还有从天上掉下的银子,运气简直好透了。”

两人齐声哈哈大笑。

然后,他们交换了名讳。

再然后,他们成了朋友。

一切,都如同只在昨夜。

司马容抬头,看向立在亭顶的华真:“我该走了。”

华真一跃而下:“有一句话,华楼说过,你别忘了。”他看着司马容:“无论你何时想来西陵,我们都欢迎你。”

华真竟说‘我们’,司马容不由一愣,疑是听错。

“你可给我活地­干­脆点!”华真一拍司马容的肩膀,大声道:“莫要输给华楼了。”

司马容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径自走了。

华真望着司马容的背影,从怀中掏出一副画卷,卷上人文景物行云流水,风华万千。

众人之中,有一女子,一身素衣流纱,发髻除了一枚玉环再无装饰,倚着一株兰树,静静微笑。

这一幅,正是司马容呈给西陵王的画卷,当日华楼只瞥了一眼,便道:“这个女子,定是他心爱之人。”

他问华楼怎么知道,华楼只笑而不答。

如今,他总算明白了。

西陵不乏美人,比她美的亦大有人在,然她的一颦一笑,不知为何,竟令人过目不忘。

原来,是司马容,将自己的心血,刻进了她的笑容,她的神采,她的双眸。

华真凝住画卷半响,蓦地长长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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