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殿下义愤之举固然值得称赞,为此所牺牲的却是天家最重视的颜面威仪,实属得不偿失。”高相跪行几步,向皇上禀奏。
升平含泪拼命颔首,只盼望杨广会听从劝阻。
杨广对高相的阻拦不以为然。他跪在华美的织锦前,面色异常冷硬,悲慨陈词,“儿臣恨不能立即替父出征,以彰大隋威仪。待到良机必然亲手重创豺狼,以自身性命保卫大隋百姓安宁,国都岿然。”
至此一别思缘深(2)
朝臣纷纷赞叹,果真是忠君爱民的圣贤皇子。
升平知道,杨广是言出必行,说到做到。杨广去意已决,无人能撼动他的决心。他跪倒的背影刚毅坚定,语气平稳如常,如果是一时突发奇想,必然不会如此成竹在胸。他是下了必死的决心恳请出征的。
升平突然以袖掩面,酸涩的泪水开始滚落——她不想看满朝文武莫不动容的表情,也不想听母舅独孤陀伏地喟叹:“圣上,有子如此,国之大幸!”她更不想看父皇母后复杂莫名的神色,最不想看的是杨广毅然决然的神情。
“太子对广儿替皇上出征一事,怎么想?”独孤皇后于宝座上幽幽开口。高相苍老的身躯,顿时如弓弦般绷紧直立;升平关切地放下袍袖;朝堂中的喧嚣声戛然而止,朝臣们悉数望向太子杨勇。
无数决断在刹那间闪过,杨勇最终跪倒在杨广前,面朝父皇母后深深鞠躬,诚挚地说道:“儿臣以为,二弟请战急切,其心可嘉,治军带兵又是他的卓绝才干,儿臣自愧不如。父皇应许二弟奏请!”
朝臣无不翘首等待太子回答,可他的话刚出口,大家却全然缄默,高相也如同抽了筋骨般颓缩了下去。
独孤皇后此番问话有二层含义:一层为试探,试探太子与杨广兄弟亲恭是否真心;二层则是给杨勇最后机会,以免后悔。杨广此次出征若能大获全胜,则东宫非他莫属。
高相看出独孤皇后的用意,朝臣也都已经看出,连不懂朝事的升平都能看出,不知太子杨勇为何仍执意如此,惹怒母后。
升平分外尊重太子哥哥,即便若环惨遭赐死,太子妃恃宠骄横,都不曾让升平对杨勇的行径加以唾弃。他与她是同胞兄妹,骨血相连,哥哥所作所为妹妹必定全权谅解。
唯独今日,他用最后一番话断了升平的妄念,也断了朝堂上众人对他的厚望。
当日,杨勇获皇上重用,朝臣无不笃定——他日上方宝座,非太子殿下莫属。如今他骤然失答,陷害杨广不成,反衬得自己行迹猥琐。刚刚赦免禁足的他跪倒在皇上身后,即使摆出义正词严的表情也无用。
朝堂决断犹如一面映得人影的双面铜镜,瞬间便能分出谁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才。
升平不想知道广哥哥归来后会不会替代太子,成为大隋来日君主;她真正想知道的是——他要赶赴的那场厮杀会有怎样的结局。她记忆中的杨广,永远身着白衣,如雪似玉,淡淡笑,淡淡怒,极少张狂。他如此文雅,怎能厮杀疆场,怎能习惯与金戈铁马、腥臭血污终日为伴的日子?广哥哥不属于那里,更不该属于危机频频的边疆,哪怕他执意要去,她也不许!
升平径直跪爬,直至宝座之下,匍匐在父皇杨坚脚下呜呜哭泣,“父皇,广哥哥执意请求出征,无非是怜悯我大隋黎民苍生,为他们免遭生灵涂炭。可他初春时旧疾复发,如今身体仍未痊愈,此时若去边疆,恐怕……”升平是父皇心头的金丝雀儿,怎会不知父皇爱子如命?知道广哥哥病体未痊愈,父皇绝对不会舍得自己的骨肉赴前线送死……
“升平,下去!朝堂容不得你一个公主置喙!”父皇生平第一次如此斥责女儿,他面容上前所未有的厉色更是让升平身体冰冷僵硬。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父皇如此决然呵斥,难道……升平用力咬住下唇,昂首仰面,想再为杨广分辩一句,可此时杨广在她身边已经叩首谢恩。
至此一别思缘深(3)
“谢父皇,儿臣他日必然凯旋,荣回大隋!”砰砰砰!三声已毕,杨广用力叩谢父皇恩准自己去前线征战。
升平模糊的视线里,对此刻的杨广有些陌生——不知他究竟是在谢太子怯弱,还是谢父皇冷血。
杨广不管不顾的举动让升平更难过至极,九霄天阙,皇家宫苑,从未有人胆敢让备受帝后宠爱的她如此受委屈。今日让帝后幼女丢颜面的人,偏偏一个是她至亲的父皇,一个是她挚爱的广哥哥。
升平的愤怒顷刻迸发出来——她拂袖站起,故作轻松地望向宝座上的杨坚,莞尔一笑,“父皇,以前阿鸾顽劣,也曾擅闯朝堂,为何父皇彼时不责怪,偏偏等到阿鸾养成习惯才来呵斥?”
杨坚面容沉重,目光深邃复杂。他转过头,看看自己身边正襟危坐的独孤皇后,而后又冷冰冰地回头看向下方伫立的升平,沉色道:“因为你是大隋朝的第一位嫡公主,也是已成年的公主,理应注意自己的尊贵身份!”
“父皇!”升平百般委屈不得倾诉,只得使出往日最为有效的娇嗔。
“闭嘴!”杨坚脸色铁青,忽地暴怒,拍案而起。
升平第一次面对父皇的怒火,面对不曾见过的苛刻严厉,她怔住了,有些茫然无措。
原来人长大了,许多幼时可以自由自在做的事,如今已有了禁忌伴随,不知忧虑被人娇宠的日子,已悄然逝去。而她也必得为了对得起自己头顶上尊贵的封号故作从容。她是堂堂公主,自然不能永远活在双亲的羽翼之下,也不可能永远无所畏惧地蔑视朝堂。于是,升平有些痴愣,她侧脸看着仍匍匐在地一言不发的杨广,心里痛楚得厉害。
升平走向他,一双丝履就停在杨广的身边,金丝绕凤的裙裾遮住他低垂的视线。升平不甘心,缓缓蹲下,轻声哀求:“广哥哥,你不去好吗?”
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卑微的恳求,也是她最后一次努力。
杨广的犀利视线徐徐抬起,冷静地对她说:“阿鸾,广哥哥不能不去。”
“为什么?”她仍是不甘心。
“因为事关江山社稷。”他正色回答。
升平悲怆冷笑,硬生生地咬着唇再度站起,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慌乱,扯过宽大衣袖遽然离去。
是的,她现在能做的,是让自己不失皇家公主的端仪。泪水在迈出殿门的刹那潸然滑落,一滴滴剔透水珠穿过凌乱脚步,坠落在金砖台阶上消失不见。
此次是杨广自己想去,没人能够改变他既定的目标,即使是自以为可以改变他决断的阿鸾也不行。
升平曾以为自己是许多人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父皇为她,可以大宴群臣听她抚琴,可以四处搜罗彩衣霓裳,欣赏她跳舞。
广哥哥为她,可以不顾亡国诅咒给她承诺,可以许下晋王宫与她永久相伴。
可今时今日,升平才猛然发现,原来她不过是天阙里最细微的一粒尘埃,撼动不了所有人建功立业的渴望,也不能阻止权位更替。既然如此,她不必再管,索性做个大家所期冀的了无牵挂的公主,等他们来求她也好。
谁缺了他人的照拂,能真的伤心至死呢?她不会为这些小事悲恸,不会。
当夜,升平俯身在芙蓉榻上恸哭,无人前来劝慰——父皇、母后、杨广皆不见身影。
这便是长大,不管她愿意与否,都必须经历的磨炼。
负气的升平没有向任何人打听,杨广是否已经得到父皇的圣旨,奉命带兵征讨。或许不用打听她也知道——以杨广那般性格,结果必然遂愿。 txt小说上传分享
至此一别思缘深(4)
升平不想知道,内里究竟牵扯了多少朝堂上的利害关系;她也不想知道,他此去是否会安然无恙。仿佛把所有的事都抛之脑后,便能缓和自己压抑的情绪,漠然无视周遭的细微变化。
升平依旧安然地和永好双绣屏风,终日红丝缠绕,与彩缎为伴,穿针引线间明眸低垂,红唇紧抿,做得认认真真。怎奈何此时身心疲累,做出的东西也不像个样子,五色丝线扭成混乱的一团。
永好不住叹气,伸手抚摸升平蹙起的眉心,“公主不要再皱眉了,天天这样蹙着,小心二殿下出征归来认不出公主来。”
升平怔怔地望了望她,嘴角漾起一抹苦笑,长长叹气,“他眼中本来就没有我,认不认得出来又有什么关系?”
永好抬头,深深地看看升平,迟疑半晌道:“奴婢听大兴殿服侍的宫人说,那日公主离去后,二殿下原本要来栖凤宫安慰公主的,可是人刚起身就被皇上拦下商议国事,可见他也不是全然无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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