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御玺的杨广完全可以不必在意朝堂上的群臣,他被压抑多年的心性升平都不曾看到过。他自幼佯装贤良温润,心中时时刻刻觊觎着那个皇帝高位,诸多隐忍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立于万人之上指点江山。如今他做到了,大隋天下尽归,人心平定,再没有必要掩饰自己的野心和轻佻。此刻的杨广需要朝臣的膜拜,需要百姓的敬仰。
升平闻言陡然回首——晨光中的他面色冷峻,发髻上的太子朝冠金光耀目,浓重的眉眼射出冰寒刺骨的目光,连下方的独孤陀都不由自主地败了气势。两人对峙,孰胜孰败轻易见了分晓。
大隋隐蔽的祸乱已然消除,杨广再不想依靠独孤家的势力。一切算计对策皆归于尘土,独孤陀开始惊讶于东宫新君的桀骜反骨。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情憾深铸各别伤(2)
如此巨大的间隙,杨广和独孤陀两人都已悄然察觉,只是他们如今在朝堂上公开对峙,便笑坏了昔日旧敌。
独孤陀不由愤愤然,掀朝袍向前跪倒,倔强的面容暗示话中深意,“太子殿下请三思而后行,如今蜀王、秦王都已归朝,兄弟三人相聚,太子行径应作出兄长表率。”
升平蹙眉偷眼看舅父,即便如她这种置身于朝堂之外的人也知道,此时独孤陀提及杨俊和杨秀分明就是在威胁杨广,言下之意,若杨广不肯顺应独孤陀所求之事,他也会更替东宫,轻易颠覆杨广手中权力。
到底是独孤家的人,如今竟敢欺他们兄妹身边已无尊长,趁大行皇后尸骨未寒、皇上杨坚仍卧床不起之时,将杨广和升平如此欺辱,料是杨广咽不下这口气的。升平关切回头,正瞥见杨广唇边轻轻扬起诡异笑容,“舅父说的极是。“
杨广转头望了望升平,顿了一下,眼底真真实实浮起一层戾气,深深吸口气,再回过身对视独孤陀时,神情已如常态,“既然如此,本宫会奏请父皇,平服李氏逆贼,可以委任独孤延寿为骠骑将军,领军代本宫出征。”
突如其来的允诺打得独孤陀措手不及。独孤陀本想由长子独孤延福出征,却不料杨广却派了他的二子独孤延寿——那是一个懦弱无能、全无独孤家半点才能之辈。此役是独孤陀挽回独孤家颜面的最后手段,杨广当然不会允许他成功。
再说已是无益,百余双耳朵清晰明了地听见了太子的允诺,杨广不会收回自己的话,独孤陀当然也明白自己也不能逼人太甚,朝堂之上两人必须各退一步,否则玉碎珠死难分伯仲,反倒是成全他人快慰。
独孤陀不悦地躬身,瓮瓮回答:“是,太子殿下,老臣愚子独孤延寿定不负皇上圣恩。”
杨广含笑从玉案上绕过,亲手搀扶昔日盟友,以示自己皇家宽容大度。
升平半垂的视线正将杨广紧紧泛白的手指看个满满——杨广正在暗自用力,独孤陀也反手握住杨广的臂膀不肯松开,两人彼此纠缠,瞬间难分胜负。
还在升平小时,母后曾说过——舅父独孤陀年少时曾力举千斤铜鼎,汉臣常说他蛮夷遗风不改,像极了占山为王的匪类,唯独父皇含笑评价他文采武略无不精通,即使百名汉臣也抵不过他一人。
此刻,杨广脸色略变,可见臂弯上所受力道非常人能忍受,但被抓紧的手腕丝毫没有退意。
群臣个个呆若木鸡,盯着不动的二人万分不解。杨广脸上挂有笑容,独孤陀脸色冰冷不苟,二人暗自较劲,外表却给群臣亲厚假象,不退不进僵持在一起,难怪会有人迟疑。
升平突然缓缓站起身,朝舅父深深鞠躬,“舅父,骠骑将军此去必定凶险,太子妃身为弱妹自然百般惦念,可请骠骑将军进宫与太子妃告辞,以慰惦念。”
独孤陀再精明也未曾想到升平会出此言,他再抬头时,升平已拖着逶迤翟凤百褶蔽膝裙从容离去,只留下暗自较劲的独孤陀与杨广,以及百官的众目相随。
杨广一言不发地看着升平离去的背影,缄默片刻,蓦地松开用尽全力的手指,甩开独孤陀的纠缠也离身走出大兴殿。
朝堂,谁愿意伫立于此便由谁来,他们不屑回头。
“还气我?”杨广抓住升平的手腕带回怀中。升平望着他,心中滋味繁复述说不尽,心中酸楚难耐又不知该从何说起。“阿鸾只是在气自己。”她长叹,赌气推开他的怀抱。
情憾深铸各别伤(3)
杨广在升平身后轻声安抚,“阿鸾,你放心,我便是负尽天下人,也不会哄骗你,我会为你倾尽所有。”
“承蒙太子殿下如此宠爱,阿鸾是否该感激涕零?”升平苦笑,身子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是否已经和萧氏同宫这句话她永远问不出,所以总是煎熬于心,一时生气,一时苦涩,一时宽慰,一时悲叹。
他挣扎于朝堂,她却挣扎于他。谁是谁的天下,谁会为谁劳心,由此可见一斑。
杨广深深看着升平,神色复杂莫名,原本擒住她的手再不肯松开。忽地,他陡然转身走在前方带路,升平被拉扯着胁迫同行,内侍宫人见状慌忙跟上随扈,他二人越走越快,身后众人气喘不迭,几乎快要跟不上。
两人穿过大兴殿后面的御林苑,直奔向旧日东宫,再转,又复出秦王宫,再转,又复进蜀王宫,再出,转进代王宫,转转回回,不期然竟来到一块开阔之地。偌大深红色宫墙沿水而立,他们脚下旷野则是河岸的另一边。
此处落叶几乎掩盖所有地面,河渠内如死水般波澜不兴,升平从不知晓,大兴皇宫内苑居然还有如此荒凉凋敝之所。河岸两边各有望远亭阁,她定定看着杨广顺梯而上,却不明就里。杨广登上亭阁,转过台阶向下伸手,宽大手掌给她全部安全,仿佛是种蛊术,吸引她一起前往,全然忘记了心中的犹疑。
升平似是知道他的发现即将为大隋江山带来血雨腥风般,心中忐忑不安,杨广殷切的目光却容不得她拒绝,她只得颤颤地交出自己的手指。
杨广躬身强势环抱住她的腰,一把将升平整个人拥上来。她受了惊吓,慌忙闭眼,再睁开时,杨广已然于她身后低沉笑语,“看,这是出宫的水道,来日我和阿鸾一起出宫看天高云淡、日月永好,如何?”
此水常年锁于九重宫墙之内,仿佛也因安于沉闷的宫廷生活而缺失了勃勃生机,死气沉沉地漫延到天边,根本无法给予她希望。
升平很想对杨广说好,奈何凉亭上风卷残音,她的应允也就此被自己吞了回去,没了再答一次的勇气。
杨广环抱住升平,在她耳边沉沉叹息,“两年以后,此处会修一条通往宫外的河道直通江南,到时候我和阿鸾一起出宫,阿鸾的夙愿便可得以实现。”
杨广说得那般认真,认真到升平几乎忍不住黯然叹息。她不肯回头望他,只低低唏嘘,“两年以后杨广公务将越加繁忙,怎么还会陪升平出去看天高云淡?”
透骨冷风吹起她与他的鬓发,纷纷绕绕缠在一起,两人红金两色的衣襟也似准备远行般在风中飞扬叠加,虽似仙人,却无力升腾。
杨广拧眉看着升平,知她话有所指,半晌不曾开口回答。
她知道他必定会成为九五之尊,也自然知道此时身为太子的他随口的允诺畅想,犹如天边浮云般可望而不可即。届时,待到他登上皇位,出宫游玩可以,出宫永不再入,丝毫没有可能。
权倾天下,势独其尊,他们的姓氏不容许他为她离弃江山,更不能携手归隐山林,就此安于平淡。母后说的对,只要身体中流动的血液姓杨,他便一生走不出宫墙,因为他不舍,他也不甘愿。
“阿鸾……”杨广察觉升平兴趣冷然,他的神色略有愧疚。手中明明再真实不过的她,心竟似在渐渐远离,两人之间的缝隙已有丈余。焦躁的杨广骤然紧紧抓住升平的手指,不让她再继续冰冷下去,“只是两年而已,时间并不算长。”
情憾深铸各别伤(4)
杨广从未如此惶惶不安过,想必所说的允诺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升平不愿为难他,迎风仰首淡淡笑笑,“此处水道两年怕是修不成的。”
“会!只需一道皇帝圣旨,明日即可开工。”杨广神色冷肃,誓言满满,他振臂一挥向升平郑重允诺,“我愿搜罗天下能工巧匠来修这条水路,两年后,一定可以修建完毕。”
他还是如此一意孤行,只要她愿意相信他,哪怕动用再多的国库银钱,也会如约完成自己的允诺。
升平回首对视杨广认真热切的双眼,心中颇为感动,即便帝王也有不能为之事,也许,她本不该对他如此斤斤计较。她轻轻唤他,“你如此费力讨好阿鸾,不累吗?”
杨广前额贴上升平的,“不累,为阿鸾倾尽天下都无所谓。”
升平蓦然扑在杨广温暖的怀中,来掩饰自己悄然滚落的眼泪,“好,那就两年。两年后,昭阳宫和水道,阿鸾都跟你一一讨来。”
杨广不知她低泣,以为升平只是含羞撒娇,笑着亲吻她的发髻拍抚她的后背,“好,我答应阿鸾。阿鸾要的东西,我一定全力以赴取来给你。”
两人紧紧相拥,升平倾听着杨广沉沉的心跳和许给自己的承诺。
此生能得他如此相待,还求什么?
他愿宠她,信她一生,直至天老地荒也无怨无悔,如此相伴算不可求的情意了。再纠缠于两人身处何方,是否只真心待她一人,又是何必?
“广哥哥。”
“唔?”
“有朝一日,在此宫阙权势争斗腻烦了,再和阿鸾一起出宫吧?”
杨广身子一僵,旋即沉沉回答:“好,我答应你。”
“好,那阿鸾等你。”升平语声凝滞,鼻音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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