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契尔诺贝尔镇坐轮船沿着普里皮亚特河回到基辅来了。夏天我是在契尔诺贝尔附近,退职将军列夫可维奇的荒芜了的庄园里度过的。我的级任老师介绍我到列夫可维奇家去作家庭教师。我的任务是给将军的少爷——大戆儿子补课,秋天他要去应两门功课的复试。
老式的地主的房子盖在洼地上。每天夜晚,周围都弥漫着冷雾。青蛙在附近池沼里尽着嗓子叫,而且石楠草的气味熏得人头痛。
在晚上喝茶的时候,列夫可维奇的疯孩子们,就直接在露台上用猎枪打野鸭。
肥胖,灰白胡子、凶恶、生着一对大黑眼球子的列夫可维奇本人,整天坐在露台上柔软的安乐椅里喘着气。偶尔他哑着嗓子叫道:“哪里象一个家,简直是一伙二流子!小酒馆!我把你们赶到鬼婆子那儿去!我一个子儿也不留给你们!”
可是谁也不理会他这嘶哑的喊声。在庄园和家里都由他的妻“列夫可维奇太太”(一个还不算老、轻佻但非常吝啬的妇人)掌管。整个夏天她都穿着嘎吱嘎吱响的紧腰衣。
除了这些流氓儿子以外,列夫可维奇还有一个女儿——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名字叫“贞德”。她一天到晚,象男人的样子骑在一匹烈性的褐色牡马上,装作一个魔女的样子。
她最喜欢完全没有意义地重复“我藐视”这句话。
当人们把我介绍给她的时候,她从马上把手伸给我,瞅着我的眼睛说道:“我藐视!”
我没敢向往脱离这个不成体统的家庭,因此,最后坐上了大车,坐在粗布盖好了的干草上,车夫伊格纳提·罗耀拉①(在列夫可维奇家里,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历史人物的绰号)——如果不客气,就直称他为伊格纳特——摆动繮绳,我们开始缓缓地向契尔诺贝尔出发,这时候我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
【①罗耀拉(1491—1556):西班牙贵族,耶稣会的创立者。】
我们刚走出庄园的大门,那洼地里矮树林的静寂便欢迎我们。
黄昏时候,我们才到达契尔诺贝尔,在小店里过了一夜,因为轮船误点了。
小店是一个姓库舍尔的老犹太人开的。
他把我安顿在一间挂着祖先遗象的小客厅里睡觉,那些祖先是戴着绸便帽的白胡须的老头子和戴着假发披着黑网眼纱披巾的老太婆。所有老太婆的眼睛都含着泪。
厨房的灯,有一股子煤油味。我刚刚躺到高高的、闷热的鸭绒褥子上,臭虫就从所有的褶缝里成群结伙地向我爬过来。
我跳了起来,急忙穿上衣服走到台阶上。房子盖在河岸的沙洲边上。普里皮亚特河不时泛起朦胧的闪光。河岸上堆着木板。
我坐到台阶的长凳上,翻起中学生制服大衣的倾子。夜很冷。我觉得冻得慌。
在阶磴上坐着两个陌生人。黑暗里瞧不真切。一个人抽着马合烟①,另外一个拱着腰,好象睡着了。院子里传来伊格纳提·罗耀拉如雷的鼾声——他睡在大车的干草上,我现在很羡慕他。
【①一种劣等烟草。】
“臭虫?”抽马合烟的人大声问我。
听声音我认出了他。是那个矮个子、无精打彩、光着脚穿套鞋的犹太人。当我和伊格纳提·罗耀拉来到这儿的时候,是他给我们开的大门,因为这个,他跟我要十个戈比。我给了他一个十戈比的银币。
库舍尔发觉了,便从窗子里喊道:“给我滚出去,臭化子!要跟你说一千遍是怎的!”
可是这个穿套鞋的人连头也没掉过来看库合尔一眼。他跟我使个眼色,说:“您听见了没有?每一个银币都在烧他的手!他终究要吝啬死的,您记住我的话!”
当我问库舍尔这个讨钱的是个什么人的时候,他不高兴地回答说:“你说约西卡呀!他是个疯子。呶,我懂得:如果你没饭吃,至少,对别人得恭敬一点儿。别象大卫王那样从宝座上往下看人。”
“凭这些臭虫,”约西卡跟我说,一面用劲吸着烟,我看见了他腮帮上的硬胡子。“你还得给库舍尔加钱哪,一个人若是拼命想发财,什么都干得出来。”
“约夏!”忽然那个佝着腰的人哑着嗓子狠狠地说。“你为什么把荷莉斯嘉害死了?我两年睡不着觉……”
“尼基福尔,你说这种糊涂话简直连一丁点儿脑子都没有!”约夏愤怒地叫道。“是我把她害死的!!到您的圣父米哈依尔那儿去问问,是谁把她害死的。不然您到警察局长苏哈连科那儿也成。”
“我的心肝呀!”尼基福尔绝望地说。“在池沼的后面,我的太阳永远落下去了!”
“咳,得了!”约夏对他怒叱道。
“超渡超渡她的灵魂都不许!”尼基幅尔不理约夏,继续说。“我直接到基辅大主教那儿去。他要不赦免,我就缠着不走。”
“咳,得了!”约夏重复说。“为她一根头发,我都情愿卖了我这条狗命。您还说这种话!”
他忽然抽抽噎噎地啜泣起来。因为他尽力克制自己的感情,所以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微弱的凄惋的声音。
“哭吧,傻瓜,”尼基福尔沉静地,甚至是赞许地说。“要不是荷莉斯嘉爱过你这个倒霉鬼,我就一下子把你打死。也不算作孽。”
“您打死我吧!”约夏叫道。“谢谢您!恐怕,这正合我的心愿。我倒是烂在坟里的好!”
“你以前是糊涂虫,现在还是糊涂虫呵,”尼基福尔悲伤地回答说。“等我从基辅回来,我就把你打死,省得你毒杀我的心。我算全完了。”
“可您把房子扔给谁了?”约夏停住了哭问道。
“没扔给谁,钉上了——放在那儿好了!现在我用那个房子,就象死人用鼻烟似的!”
我听了这一场莫名其妙的谈话。在普里皮亚特河上升起了迷茫的夜雾。潮湿的木板,散发出一股强烈刺鼻的药材的气味。镇上时不时传来几声犬吠声。
“要是能够知道,那个魔鬼的泥盆——我说那个轮船——什么时候来,那就好了!”尼基福尔沮丧地说。“约西卡,咱们就喝上它半瓶。这个能使你心里好受一点儿。可现在打哪儿能弄它半瓶来呢?”
蜷缩在大衣里暖和过来,我靠着墙打起瞌睡来。
早晨船没来。库舍尔说船因为下雾停在什么地方过夜了,叫我不用着急,反正船总要在契尔诺贝尔停好几个钟头的。
我喝够了茶。伊格纳提·罗耀拉回去了。
因为无聊,我到镇上随便走走。在一条大街上,已经有几家小铺子开了门。里边送出来青鱼和肥皂的气味。理发店的门上钉着一根大狗头钉,钉子上挂着一块招牌,一个穿着罩衫满脸雀斑的理发师靠在门框上,嗑着葵花子。
我因为没事可作,就进去刮刮脸。理发师一边叹息着,一边在我腮帮上抹上了冰冷的肥皂沫,然后就照着外省理发店里那种常有的老规矩,盘问起我来:是干什么的,到这个镇上来有什么事情。
忽然,几个小孩子打着口哨,扮着鬼脸,打窗子跟前木头铺的人行道上一溜烟地飞跑过去,接着就传来约西卡熟识的声音:
我不用那雄壮的歌声
惊醒我那美人的艳丽的梦
……
“拉札里!”板壁后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把门闩上!约西卡又暍醉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我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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