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使我心里感到平静。森林也无言地听着盖达尔的歌声,只有小河还在淙淙响着,对拦路的残株发着脾气。
还有许多不是森林的词汇,但却和森林的语汇一样,用内涵的魅力来感染我们。
俄语中有关一年四季和四季自然现象的语汇,极其丰富。
比方我们随便拿初春来说吧。这初春,这位给余寒冻得发颤的姑娘,在她的锦囊里便有极优美的词汇。
开始了雪融、冰消、檐滴的季节。雪结成了粒状,和蜂窝一样,日渐下陷,发黑。雾侵蚀着它。道路逐渐烂了,开始了泥泞的季节。在河上出现了最初的冰孔,里面流着黑色的水,在小丘上出现了雪化了的地方和光秃的地方。积雪的边缘,款冬已发出了黄|色的嫩芽。
然后,当冰开始斜着裂开、移动,并且从冰上的小圆洞、小孔和冰窟里冒出水来的时候,河上发生了冰的最初的浮动(就是浮动而不是流动)。
在“凹地流干”,春汛的雪水发出最后的冰块的冲撞声,从草原和田野上流出来之后,流冰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黑夜开始。
一一来谈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略过夏天而转来谈谈秋天,谈谈秋初的日子,就是已经开始“露月”(是“九月”的意思)的时候。
大地一天天枯萎下去,但是“秋老虎”还在后头,秋老虎当令的时候,太阳发出最后的耀眼的、但已象云母光一样寒冷的光辉,天空晶碧,空气清凉如洗,到处飘荡着蛛丝(有的地方,一些虔诚的老太婆直到如今还把蛛丝叫作“圣母纺的纱”),雕零的败叶填满了荒凉的水塘。白桦林好象一群魅人的姑娘,披着綉着金色叶子的肩巾。“秋天是眼睛消魂的季节”。
然后是连阴天、霪雨霏霏、吹皱污浊河水的凛冽的北风——“烈风”、寒冷、初冰、漆黑的夜晚,冷雾、暗淡的朝霞。
一切都这样循序前进,直到初寒得势、冰封大地、飘下初雪、形成橇道的时候。然后便是冬天了,这时有暴风狂雪、风搅雪、鹅毛大雪、严寒、田野上的指路标、雪橇下滑铁的嘎吱声、灰暗的飘雪的天空。
我们有许多描绘雾、风、云和水的词汇。
在俄语词汇中,特别丰富的是有关河川以及河湾、深水塘,摆渡和浅滩的字眼,——在浅滩处,平水时期轮船是很难通行的,为了避免搁浅,只能顺着“主流”前进。
我认识好几个摆渡船的。就是要跟他们学习俄语!
渡船是热闹的集体农庄市场。它代替了民众集会和集体农庄茶馆。
当女人们一边假意地骂着男人们是懒汉,一边慢慢地倒着铁索的时候;当毛茸茸的、听天由命的马,一面从停在身旁的大车上抽出干草,匆匆地咀嚼,一面斜眼望着大卡车上小猪们在麻袋里垂死地尖叫,打滚挣扎的时候;当那种用有毒的绿烟草卷的纸烟还没抽到烧着手指头的时候,不在渡船上聊天,又在哪儿聊天呢!
要想知道集体农庄——也不仅是集体农庄的——各种新闻;要想尽兴地听到种种机智的、意想不到的警句格言和异想天开的故事,一定要到撒满了干草末的尽是裂缝的渡船上去,从这岸到那岸你就光坐在那儿,抽抽烟听听。
差不多所有的船夫都喜欢说话,而且话说得都很俏皮,他们都见过世面。他们特别喜欢在傍晚聊天,这个时候,人们已不再来来回回渡河,太阳已经平静地落到陡岸彼方去了,蚊虫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嗡嗡地叫着。
这时候,坐在棚子旁边的长凳上,可以用拉缆拉得粗糙了的手指,跟一个偶然来到的不忙走的行人婉转地要一支烟卷,当然还添上一句“这烟没劲儿,不过抽着玩玩,杀不住我们心里的烟瘾”,但仍然有滋有味地抽起来,眯缝着眼睛望着河水,聊起天来。
总之,在河岸上,在码头上(一般叫作浮码头,或“轮船码头”),在聚拢着有着特殊风习和传统的无数河民的浮桥旁边,生活是纷扰的、形形色色的,这种生活能为研究语言提供丰富的材料。
伏尔加河和奥卡河一带的语言是特别丰富的。假如在我国生活中没有这两条河,正象没有莫斯科,没有克里姆林,没有普希金和托尔斯泰,柴可夫斯基和夏里亚宾,没有列宁格勒的铜骑士和莫斯科的特烈基亚科夫绘画陈列馆一样难以想象。
雅兹科夫——普希金说他的语言具有惊人的魅力——在一首诗里,绝妙地描画了伏尔加河和奥卡河。而对奥卡河描写得尤其出色。
雅兹科夫在这首诗中,以伟大的俄罗斯河川之名,其中包括奥卡河,向莱茵河致敬:
……洪水泛滥,檞木成林,
在穆罗姆沙土的辽阔地方,
带着帝王的风彩,雍容,光耀地
流过可敬的河岸之前。
让我们记住“可敬的河岸”这两个词,井为此向雅兹科夫致谢。
我国方言土语之多,也不下于“自然的”词汇。
所谓滥用方言通常指的是作家的不成熟和艺术语言的贫乏。无选择地使用含混不清的词汇,有时甚至使用广大读者所根本不能理解的字眼,只是为了铺张扬厉,而不是想要赋予作品以栩栩欲生的画面。
纯正的、圆熟的俄罗斯文学语言是一个高峰。用方言来丰富它,需要极严格的挑选和高度的鉴别力。因为在我国有许多地方的语言和发音是玉石杂糅,有真正的珠宝,也有很多噪聒的、听上去不愉快的字。
至于发音,恐怕元音脱落的发音,要算最刺耳难听了。还有尽人皆知的“但是”。写西伯利亚和远东题材的作家,认为这个词是差不多全部人物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口头禅。
假如一个方言生动,音调铿锵,含义清楚的,那么它可以丰富语言。
应该完全不加枯索的解释,也不用添加边注,便使人了解这种词。应该把这些词儿巧妙地穿Сhā在其他词中,使读者无须借助作者或编者的旁注,便可按其前后关系一目了然。
一个生涩难解的词儿,会给读者破坏最好的作品结构。
不过这并不是说文学只有当它清晰明了的时候,它才存在,才起作用。晦涩而暧昧的,或者故作深奥的文学,只有作者本人需要,人民是根本不需要的。
空气越清洁,阳光也就越灿烂。作品越清晰,作品的美也愈完善,它给予人类心灵的影响就愈强烈。列夫·托尔斯泰简单扼要地阐明了这种思想:“质朴是美的必要条件”。
从我听到的许多方言中,譬如乌拉基米尔省和梁赞省的,当然有一部分听不懂,也没有意思,但偶然也碰到异常富有表现力的字眼——譬如,一个古老的、至今还在这些省份里保存着的词儿——地平线。
从高耸的奥卡河岸上,可以看见广袤的地平线,就在这儿坐落着“奥科叶莫沃村”。村中居民说从奥科叶莫沃村可以“看到半个俄罗斯”。
地平线——就是我们的眼睛在大地上所能达到的一切,或者,说句古话,就是“目光所及”的一切。这就是地平线一词的来源。
“星火”一词也非常优美,——在这些省份里(也不止在这些省份里)民间用这个词来称呼昴星团。
由于声音相近,这个字引起一种关于寒冷的太空的“火焰”的概念(昴星团非常明亮,特别是在秋天,当它们在暗夜的太空中熊熊的燃起的时候,的确象银色的火焰)。
这样的词儿也给现代文学语言添上了光彩,虽然,比方说,梁赞话不说“沉没了”而说“没了”,没有表现力,不大明白,因而在全民语言中没有一点存在的权力。代替“可以”的因其古语特性而饶有趣味的“好”,也是同样情形。
在梁赞乡间,现在还可以听到差不多象这样的责难之声:
“哎,小伙子,怎么好(可以)这样调皮!简直个别(不许)这样。”
所有这些字眼——我都是从一个老人——梁赞省索洛契村的一个孤独的农民谢苗·华西利耶维奇·叶列新的日常谈话中听来的,这位老人有一颗完全稚气的童心,他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劳动者,一个贫穷的人,但并不是因为他穷苦,而是因为他自奉极薄。他在一九五四年冬与世长辞了。
谢苗老爹是俄罗斯性格的最纯正的典范——自尊、公正、慷慨,虽然从外表看来他的生活很艰苦。
他对一切都有自己的一套说法,这使人听了终生不忘,他喜欢讲小饭馆,这种地方在争论、喝茶和马合烟气中“庄稼汉通宵达旦地吵吵嚷嚷”。他很久不承认集体农庄的茶馆,因为那里要凭“食券”(收款票)吃东西。他觉得这件事别扭:“我要食券干啥!我花了钱就拿小菜来,别的少罗嗉!”
谢苗老爹有一个未实现的宝贵的梦想——就是想作一个细工木匠,作一个全世界都为他的奇幻的作品而惊异的细工木匠艺术家。
但这个一时的梦想变成了长期的热烈的争论:应该怎样镶“齐”窗户花框和怎样修补踏坏的小阶磴。在这儿他用了一个那么奥妙的术语,简直没办法记住。
人是怎样美化他所生存的地方的啊!谢苗死了,从那个时候起,那个地方失去了那么多的魔力,很难提起精神到河岸上,到垂柳中的茔地的沙丘上去,据说,在他的坟上摆着一块灰色的麻石磨盘。
在寻找字句的时候,什么都不能忽视。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在那儿会碰到一个真正的词儿。
当我研究海、海洋方面的事情和海员语汇的时候,我开始读航路图志——船长他们的指南书。这种书中搜集了每一个海洋一切必要的资料,记述了深度、潜流、风、岸、港口、灯塔、暗礁、沙洲以及安全航行所必须知道的一切。每一个海洋都有航路图志。
我弄到手的第一本是黑海和亚速海的航路图志。我开始读起来,并为它的瑰丽多采的语言——那种准确而又难以捉摸的独创的语言——惊呆了。
不久,我知道了这种语言具有独创性的原因:从十九世纪初叶起,每间隔一定年限,便有佚名作者的航海图志问世。而且每一代海员都在里面作了修改。所以在航海图志里清清楚楚地反映出一百多年间语言变化的全部情况。现代的语言跟我们曾祖父和祖父一辈的语言杂陈在一起。
在航海图志中可以看出某些概念起了极大的变化。譬如,在航海图志中,记述最剧烈、破坏性极大的风——诺沃罗西斯克东北风(冽风)——时这样说道:
“东北风时海岸为浓重之愁云所遮蔽。”
我们的曾祖一代把“愁云”当作浓雾讲,我们却用来说明我们的精神状态。
所有的航海术语以及海员的口语都是丰富多采的。从“风蔷薇”到“轰传的四十度”(这不是诗歌随意用的字眼,而是这些纬度在航海文件中的名称)都可以用来写成长诗。
可是,所有这些战船和货船、小帆船和快船、桅缆和帆桁、扬锚机和海军铁锚、“樯楼”值班、船钟和测程仪的音响、涡轮机的隆隆声、汽笛、船尾旗、强大的风暴、台风、雾、耀眼的平波、浮灯塔、“绝”岸和“险峭的”海岬、海里和锚链长,即是在亚历山大·格林称之为“航海风景画”的一切之中,该含孕着多么奔放的浪漫情调。
水手的语言有力,新鲜,充满了沉潜的幽默。他们的语言应该和其他行业语言一样来专门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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