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丘上的森林很明朗。森林里可以看出去很远,充满了阳光。
这座森林是一长条,不太宽(至多二公里),森林过去是沙土平原,长着一片庄稼,已经熟稔,时时闪闪灼灼,微风吹过,翻成波浪。这块平原过去是一望无边的苍郁的松林。
在平原上飘着特别松软的白云。也许是因为天空辽阔才有这样的感觉。
要横穿平原,必须走过庄稼之间牛蒡杂生的阡陌。陌上有些地方,挺拔的风铃草整片整片地现出蓝色。
现在我的心里所想的还都不过是森林的入口处。待进去后,便好象走进一个阴影幢幢的大教堂里一样。一开始得顺着池塘旁的森林小路走去,池塘里生满了好象鲜绿色的硬毛毡一样的浮萍。假如在池塘旁边逗留一下,便可以听见轻轻的嘴巴的吧嗒声——这是鲫鱼在水底吃草。
然后是一块不大的潮湿的白桦树林,长着象绿玉色天鹅绒一样发光的苍苔。那里总有一股去年秋天留在地上的烂叶子的气味。
小白桦树林过去有一个地方,每想起这个地方来,心就收紧了。
(这些我都是躺在卡车里想的。深夜时分。从拉兹捷里纳亚方面时时传来轰隆的爆炸声——那里正在轰炸。爆炸停下来的时候,可以听见蝉的羞羞答答的聒噪声——它们为爆炸声所惊,暂时低声聒噪着。浅蓝色的星星,象曳光弹一样,在头上掠过。我突然发现自己不自主地在目送着它,并且细听着:它什么时候爆炸?但是星星并不爆炸,而是默默地消失在大地上。从这儿到那个熟习的小白桦树林、到那些庄严的森林、到那个总是令人心头紧缩的地方该有多么远啊!那里现在也是夜,但是静静的夜,星星发出熊熊的火焰,没有汽油味和火药气,或者应该说“爆炸”气,而有在森林湖泊里不流去的深水的气味和杜松的松针的气味。)
令人心头紧缩的地方是个什么地方呢?是一个最不出色、最普通的地方。小白桦树林过去,路陡然登上沙崖。潮湿的洼地留在后面了,但微风偶尔把这些洼地的含碘的气息吹到这里,吹到干燥的炎热的森林里来。
在小丘上有第二个歇脚的地方。坐到晒热的树叶上。不论你碰到的是什么,都是干燥的、温暖的:陈年的、早已空空的松球,黄|色透明,发出羊皮纸一样坼裂声的小松树外皮的薄膜,晒透到树心的树桩,每一条粗糙的、芳香的树枝。连草莓的嫩叶都是温暖的。
老树桩用手就可以掰开,把一把热的肉桂色的烂屑撒在手掌里。
炎热,沉寂。宁静的仲夏的永昼,
红翅膀的小蜻蜒睡在残株上。在淡紫色的伞形硬花上停着丸花蜂。它们拿自身的重量把花儿压到地面上。
我查对自制的地图,到黑湖还有八公里。在这个地图上画着各种记号——路旁的干松树?界标,卫矛丛,蚁群,又是洼地,这里四季开着勿忘侬草,洼地那边有一棵皮上刻着“О”字(代表湖)的松树。从这棵松树这里,应该马上拐进森林,顺着还是一九三二年刻在树上的记号走去。这些刻痕每年长好,结上松脂,得重新刻过。
当找到刻痕时,便一定会站下来,用手摸一下,摸摸凝固在上面的琥珀。有的时候,掰下一滴硬化了的松脂,并且仔细看看贝壳似的裂痕。上面,阳光闪耀着浅黄|色的火光。
离湖不远的地方,在林中开始出现荒凉的深陷的洼坑,长着那么浓密的赤杨,要钻到这些洼坑的深处去连想都不要想。大概这里从前是小湖。
然后又是覆着杜松的山坡,杜松上都结着黑色的干果子。末了是最后一个记号——挂在松枝上的风干了的树皮鞋。树皮鞋过去便是一条狭窄的草莽丛生的林中空地,林中空地过去是陡峭的悬崖。
森林到尽头了。下边是干枯的沼泽——苔沼,长着小树林,有白桦林、白杨林和赤杨林。
这里是最后一个休息的地方。白昼已经过去一大半了。它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好象——群看不见的蜜蜂。每一阵甚至最小的微风吹来,暗淡的光线就如波涛似地在小树林中掠过。
从这里往前二公里的地方,在苔沼中间,隐藏着黑湖——一片黑水、水底残株和巨大的黄|色睡莲的国度。
在苔沼中行走要小心:在深厚的苍苔中,凸出着折断的为时间磨尖得和长矛一样的小白桦残株——刺。碰上能够把脚弄成重伤。
在小树林里很窒闷,有腐烂的气味,脚底下黑色的泥炭水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每走一步,树木都摇晃、颤动。应该一直往前走,不要去想在你脚底下,在只有一公尺厚的一层泥炭和腐植土下面,便是很深的水——地下湖。据说湖里有象煤一样黑的沼泽里的梭鱼。
湖岸比苔沼稍微高一点,所以比苔沼干燥,但就在这里也不能在一个地方站得很久,脚印里一定会冒出水来的。
最好是在日暮黄昏的时候下湖,周围的一切——微弱的水光,最初的星星、幽晴的天空的光辉、不动的树梢——都和气氛紧张的寂静那样牢牢地连在一起,好象因为寂静才有这一切似的。
坐在篝火旁,听着树枝噼啪响,想着,假如不惧怕人生,而能由衷地欢迎它,人生是异常美好的……
我就是这样在回忆中,跋涉在森林里,然后徘徊在涅瓦河岸或普斯科夫严酷的田野中满覆天蓝色亚麻的小丘之上,
想起这些地方来时我总觉得有一点难过,好象我永远失掉了这些地方,好象我这一生再也看不见它们了。而且,虽然由于这种感觉,这些地方在我的意识中获得了异常的美。
我问我自己,为什么以前没注意到这些,我立刻便想到,当然,这一切我看到过而且感觉到了,只是在别离中,故乡风物的这些特点,在我内心里更加迷人了。虽然,应该加入到自然中去,好象每一个,甚至最微弱的声音加入到音乐的共同的音响中去一样。
只有当我们把自己的人的感情移到对自然的感觉中去,只有当我们的精神状态,我们的爱,我们的欢乐或悲哀完全和自然相适应,不能把清晨的凉爽和可爱的目光分开,不能把匀整的森林的声音和对过去生活的冥想分开时,自然才会对我们发生极大的影响。
风景描写不给散文添加分量,也不是装饰。应该沉浸在风景中,好象把脸埋在一堆给雨淋湿的树叶中,感觉到它们的无限的清凉、它们的芬芳、它们的气息一样。
简单说来——应该热爱自然,而这种爱,和一切爱一样,能够找到正确的方法,来有力地表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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