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康梅恩少校在一片混乱中思索着,脸上淌着英雄的眼泪,“可是我多么希望我没有想方设法使自己由上尉变成少校!”
就这样,杰克·太伊接受了康梅恩的投降。杰克·太伊的神态丝毫没有吃惊的样于。可是对于独立志愿军中其它的人我就不能这样说了。
“不要这样,少校,你可以留着你的宝剑,”杰克·太伊温和地说,“其它所有的军官也可以保留他们的精确乎射无跳力随身武器。”
“谢谢你,先生,”少校哭泣着说,踉踉跄跄走进连部总部还一直没停在修建着的军官俱乐部里去。
杰克·太伊带着一种特殊的沉思着的神情看着他的背影。
拉发吉手里挥舞着一根三十英寸长的胡桃木手杖——这是他当时能够找到的唯一的武器了——喃喃地说:“这是一次伟大的胜利!现在我猜他们大概不会再来招惹我们了!”
杰克·太伊什么话也没有说。
“你不这样认为吗,杰克?他们现在不是再也不敢到这里来了吗?”
杰克·太伊温和地望着他,似乎准备回答他的问题,可是忽然又转向查理·弗林克。“查理,听我说。你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藏着一支手枪?”
“是的,太伊先生。还有一支零点二二毫米的枪。要我去把它们拿来吗?”
“啊,是的,我想是这样。”杰克·太伊看着那个青年人跑开了。他用手挡着自己的眼睛。然后他说:“安迪,请英我们办一点事。让那位少校给我们派一位知道去五角大楼的路的战俘司机来。”
几分钟之后,查理拿着那支手枪和那支零点二二毫米的枪回来了;至于以后的事,那自然属于历史的范围了。
海底城谜案
正在海底军官学校学习海底地震的准尉吉姆·伊甸赶到司令部,见到伯父的朋友、也是他的上司、火山学和地震学专家泰锋中校。
“我带来了一些东西,请你不要难过,吉姆。”泰锋中校边说边把皮包里的东西一一摆在桌上:一枚镶着珍珠的指环,一只不锈钢外壳的精密手表,零散的钞票和一个破旧的信封。
伊甸一看就知道那全是他伯父的东西,那封信正是他不久前写给伯父的。
“伯父出了什么事?这些东西是在哪里找到的?”伊甸尽量镇定地问,但心里却排山倒海般地翻腾起来。伊甸父母早亡,慈爱的伯父是他唯一的亲人。泰锋中校告诉他,两个星期前,印度洋海底突然发生了地震。他坐上潜水车——专门用于探测海底地震的装置——飞快地赶到地震发生的地点。
那里也停着一辆潜水车,一半已被泥土和岩石埋住,车门裂开一个口子,一部分外壳也熔化了,车内唯一能找到的就是现在伊甸看到的那些东西。
“伯父不会死的,一定不会。”伊甸准尉坚定地说。
“我也祈求斯图亚特·伊甸平安。”泰锋中校长叹一声,目光转向窗外变幻莫测的海面。他犹豫了片刻,终于透露出此番召来伊甸的目的,“这次发生的印度洋海底地震,不能不让人怀疑是有人在秘密试验人工地震。而你伯父目前正在喀拉喀托海底城致力于海底矿区的开发和海底农场的建造,他去印度洋做什么呢?”
“你是说,我伯父”伊甸惊讶不已,他简直难以想象,自己的伯父会是制造人工地震的罪魁祸首。吉姆·伊甸的伯父斯图亚特·伊如是一位出类拔萃的探险家和发明家,他发明了理想物质薄膜,在爪哇岛和苏门答腊岛之间5000米深的海沟里,建造了喀拉喀托海底城。
“伊甸准尉,现在司令部决定调你去喀拉喀托海底城工作,并协助我调查这件事情。”泰锋中校说。“啪”,伊甸准尉敬了一个军礼,接过调令,他发誓要把这件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为伯父恢复名誉。
喷气式飞机器稳地降落在飘浮在海面上的机场上,吉姆·伊甸走下飞机,登上直达海底城的电梯。海底城是个半球体,城市划分为8个区域。一旦地震造成海水入侵,各区的闸门会自动关闭。电梯到达海底城后,伊甸又踏上环城自动传送带,直奔伯父的住所。一路上,车来人往十分热闹,远处的海底农场草木茂盛、牛羊成群。
他来到第七区88号,走进大门,登上楼梯,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写着“伊甸企业”的金属门前,推门走了进去。
“噢,吉姆,你怎么来了?”基特安·巴古,这位斯图亚特的忠实助手正在打字,一看到吉姆,立刻把打了一半的文件藏起来。
“我伯父呢?”伊甸问道。他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铁制的大保险柜,靠墙立着,样子很笨重。
“我们在印度洋海底碰到地震,潜水车坏了,只好躲在维持生命的装置中,60小时以后,才被收到紧急求救信号的潜水艇救回。这次事故使伊甸先生的身体受到损伤,他正在卧室休息呢。”
这时,卧室的门开了,有人喊了一声:“吉姆!”他回头一看,正是伯父斯图亚特·伊甸。亲人重逢的喜悦暂时冲淡了吉姆心中的阴影。过了一会儿,伯父对基特安·巴古说:“基特安,把我的股票都抛了吧。”他又转过头对吉姆说:“吉姆,今天你在家里好好休息,哪儿也别去。”伯父捉摸不透的神情使吉姆·伊甸心中疑云又起。
晚上,他躺在床上,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悄悄爬起来,打开通往客厅的门,从门缝里看到基特安背着一个大包袱轻轻地走了出去。伊甸关上房门,悄悄跟了上去。他看到基特安和另一个穿潜水服的人乘电梯下到更低一层的污水槽——海底城的污水都集中在这里,然后用强力水泵将污水排放出去。伊甸在潺潺水声的掩护下,尾随基特安和穿潜水服的人走进隧道。隧道的尽头是一个圆形广场,广场的中央有个巨大的污水槽,从周围6条管子流出的污水,像巨龙一样发出喧嚣汇入水槽。在污水槽里,有一个蓝白色闪闪发亮的东西浮在水面上。它很像一艘潜水艇,粗矮的瞭望塔突出水面,一个矮个子男人走进瞭望塔,看上去像是个中国人。
这时,污水池的水面冒出一个潜水员,他向甲板上的基特安打了个手势,接着托起一件重重的东西。基特安和另外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放到甲板上。伊甸朝甲板上望去,那是一个直径15厘米左右的金属球,周围缠着不锈钢箍带,底下有轮子,被绳子捆绑得结结实实。
一枚氢弹!伊甸清清楚楚地看见,基特安一共搬运了8枚氢弹。
不一会儿,潜水艇的马达发出呜呜的响声,伊甸恍然大悟,这条船并不是潜水艇,而是装备有原子能钻头的地底钻洞车,它能够在坚硬的岩层里自由穿行。天啊,地底钻洞车全世界目前只有6台,伯父竟然已经拥有1台了!
这一切,都像梦一般令人难以置信,伊甸无法解释这里的秘密。
伊甸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隧道,回到伯父的住所的。只知道他刚回房间不久,突然整个海底城发出令人肝胆俱裂的声音,脚下的地面急剧摇晃起来。“呜呜呜——”地震警报拉响了,海底地震发生了!伊甸一看身边的地震探测表,震级为4级。
难道真的是伯父搞的人工地震?
第二天,伊甸向泰锋中校汇报了昨天在污水槽见到的一切。泰锋中校沉默了半晌,然后告诉伊甸,斯图亚特因为昨天地震,股票狂跌而大赚了一笔。
难道伯父真的是为了谋取暴利而故意进行破坏吗?伊甸心中矛盾极了。
这时,一个地震探测员送来报告,根据探测器观测到的数据分析,海底城12个小时以后将发生12级大地震,这将威胁到75万人的生命安全!
泰锋中校紧紧抿着嘴唇,在屋里走来走去,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走,我们去搜查你伯父的办公室。”
在办公室里,斯图亚特支着一只胳膊,睁着似未睡醒的眼睛看着泰锋中校和吉姆,平静地问:“有什么事吗?”那只铁制的保险箱就靠在他背后。
“我们怀疑你制造人工地震,现在进行调查,请你打开保险箱。”泰锋中校面无表情地说,“昨天,你的助手在污水槽里藏匿地底钻洞车,并把氢弹装了进去,这件事我们已经知道,目击人是吉姆·伊甸准尉。”
吉姆难过地回过头去,极力避开伯父投来的目光。
斯图亚特知道已无法隐瞒真相,他有气无力地说:“中校,你赢了,我给你开保险箱。”
“卡嗒”一声,保险箱打开了,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几个闪光的金属球,那是氢弹。
就在这时,伊甸感到脚底下晃动起来。每个人都东倒西歪站立不稳,脸上充满惊恐的神色。
“地震!”伊甸准尉惊叫起来,“比预测时间提前了。”
“吉姆,快出去避一避,这样的地震还有7次”吉姆听到伯父用尽力气喊了一声,立即冲出了房子。又一次猛烈的震动袭来,临街的房檐突然倒塌,坠下的石灰墙把吉姆、泰锋中校和平他奔出屋子的人都压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伊甸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没受伤,只是被砸昏过去了。他急忙把泰锋中校和平他人也救了出来,幸好他们都安然无恙。但是伯父和他的助手基特安都不见了。
“7次!他怎么知道还要震7次?”泰锋中校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伊甸。
伊甸垂下了头,他已无力为伯父辩解了。
地震刚刚平息,泰锋中校连忙让探测员分析探测器上显示的数据,他想搞清楚,刚才的4级地震究竟是人工地震还是原先预测的大地震。
就在这段时间内,地震又接连发生了3次,而且都是不大不小的4级地震。
探测员的分析结果是,在未来的12小时至24小时内,会再次发生大地震。
这一切都说明,不断发生的4级地震是人工地震,而且很可能是斯图亚特和他的助手搞的。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这时,泰锋中校发现震动记录图上有一个黑点在向他的基地缓缓移动随着高速引擎发出的一声巨响,一艘长方形的地底钻洞车破墙而入。伊甸一眼认出,那正是伯父的地底钻洞车。钻头渐渐地停了下来,斯图亚特从舱口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泰锋中校拔出手枪对准斯图亚特:“不许动!”
斯图亚特似乎没看到中校手中的枪,平静地说:“你的老朋友正在车上呢,让他下来好吗?”
“我的朋友?”泰锋中校扬了扬眉毛。
斯图亚特伸手从舱口拉出了一个矮个男人,正是吉姆在污水槽瞭望塔看到的那个很像中国人的人。
“科兹博士!”泰锋中校大惊失色地叫了起来,“博士,你来这里干什么?”
伊甸一听也大吃一惊,原来这个瘦削的老头竟是大名鼎鼎的地震学权威科兹博士,这位日本著名的地震学家的著作在世界各地的学术书店中随处可见。
科兹博士微笑着,脸上却掩饰不住深深的倦意。他说:“你们预测所发生的混乱,是我一手造成的。这几年我一直在研究防止地震的方法,这就是利用人工地震,在大地震爆发之前,搞几次破坏力较小的地震,把危险的地震能量释放出去,化整为零,这样大地震就可以避免了。”
斯图亚特接着说:“这个计划,是一年前博士到喀拉喀托拜访我时开始的。他非常注意海底城的断层,预计它迟早要发生10级以上的大地震。为了拯救75万市民的生命,我们秘密进行了人工地震的试验。”
“那么,你们从哪里弄来那么多的氢弹?”泰锋中校继续问。
斯图亚特说:“那是我们在印度洋海底的一条沉船上找到的。”
“还有,你上次利用人工地震搞股票投机又怎么解释呢?”
泰锋中校又问。
“制造一台地底钻洞车,要一千万美元,所以,只得买卖股票,筹集经费。”斯图亚特说。
一切真相大白,误会已消除了。泰锋中校和斯图亚特·伊甸先生及科兹博士紧紧握手。
科兹博士这才说出来此的目的:“根据计划要搞8次地震才能释放大地震的能量,我们已分别从4个角度击中大地震的震源了,现在想从基地直接发射氢弹,这个位置也正好可以击中震源,希望泰锋中校给予支持。”
泰锋中校说:“你尽管干吧,撞坏几间房子可以救75万人,值得。”
地底钻洞车高速向地层深处前进,随着一声声闷雷似的氢弹爆炸,海底发出地动山摇般的震动,积蓄在喀拉喀托断层的地震能量终于释放出来,一场足以毁灭海底城的大地震被人工地震消除了。
斯图亚特·伊甸、科兹博士和泰锋中校相互拥抱,祝贺人类又一次战胜了自然。
人口调查员
第一个星期还没过完,这个地方就已经快变成疯人院了。谢天谢地,此种事务我们每年只搞一次。不然的话,有谁受得了!一年365天,有6个星期忙乱,46个星期闲散——人们大多认为,这段时间倒可以逍遥自在。但又有谁会明白,那6个星期是什么情形。
进行实地调查的人已受够了,像我这样做地区头目的人简直要变成疯子。好不容易费尽艰辛得到某个职位,而那时他们便会给你一个属于自己管辖的调查区。你必须面面俱到,把一切安排妥当。有53个调查员走出去,覆盖整个调查区;有150个进行实地工作,另外有20或30个得在调查指挥部——你要统帅这么多人。一切都似乎随人心愿的。但一旦调查开始,6个星期却似乎那么漫长,叫人简直承受不了。更何况你要以黑咖啡和维生素药丸为生。这如何不使人对洛马山风景点的休假旅馆心驰神往呢!
由于工作压力太大,任何人都会惶惶不可终日。你最优秀的实地工作人员一个个垮下来了。而你却不敢有丝毫松弛,只能强打精神,因为你是头儿啊……
比如说威特克吧。我们一块儿当上的统计员。他非常能干,你再找不到第二个像他那样的人。一旦开始处理过度数量的人口,他不见丝毫怯懦之色。我将此人当做自己的左膀右臂。凡有毫无经验、总是出漏子的统计员实习生来到,我必将他们托付给威特克,而他经年累月从未给我带来半点儿麻烦。或许大能干是不可能经久不衰的,或许我应当意识到他也会垮掉的。
我在一个客房套间安下我的指挥部,这里舒服而且漂亮。住在这个旅馆的人,你知道,是非常悠闲自得的。所以一旦要他们出去,自然不会没有抱怨的言行。“算了吧,”我斥责他们说,“5分钟内从这儿出去,我们先要对你们进行统计。”是的,是的,讲话一定要谨慎。不过,他们实际上是俯首帖耳听命于我的。当然,规章制度并没有那么严格,可你必须随机应变,见机行事。之所以有的人摇身一变荣升为区域头目,而有的人仍在统计员职位上泡着,原因就在于此。
威特克就是一例。
到第八天头上,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区域管理处的事情接连不断使我穷于应付——我们的速度有点儿缓慢——就在这时,威特克打来了电话。“头儿,”他说,“我这儿有人来登记。”
我一手抓住旋转式公文档,一边拿起铅笔。“蓝卡号数多少?”我问。
威特克在电话中讲的有点儿可笑。“哦,头儿,”他说,“他没有蓝卡。他说——”
“没有蓝卡?”我简直无法相信。到另一个人口登记处,竟没有自己地区人口调查官员发的蓝卡,说是属于正常人口,但实际上无异于编外人员。“他究竟是从什么鬼区来的,怎么会没有蓝卡呢?”
威特克说:“他不是从什么调查区来的,头儿。他说——”
“你是说他不是本国人?”
“对,头儿。他——”
“不要放话筒!”我丢开了旋转式公文档,又抓起了移民登记册。当然了,上面只有十几个名字——我们本国的编外人员已够我们烦了,外国人自然登记的不多。但是,每年仍会有一些人突破限制的定额。“身份证号码是多少?”我问。
“哦,头儿,”威特克似乎讲不完了,“他没有身份证。我觉得——”
啊,跟这些等外人士周旋,你一个月也将无所事事。我斩钉截铁地说:“把他当做编外人员!”然后将电话挂断了。不过,我倒有几分惊讶。威特克对规矩了如指掌,他原本不会将等外人员推给我处理的。在以前,当我们两人刚开始干时,我见到过他曾经将整整一家人都当做额外人员,原因仅仅是由于他们登记卡上名字的拼写跟清单上的不同。
但现在我们已是老手。我做了个记录,决定一旦这阵子忙过就跟威特克谈谈。我们是朋友,所以用不着以把他当做额外人员加以威胁,更不需要采取类似行动。他会明白的。我向自己保证,只要这阵子一忙过,或者我从洛马风景点一回来,就一定要跟他谈谈。
这时,我必须到区域管理处跑一趟准备自己挨骂。可我向他们证明说,我们已经提高了速度,所以他们只是随便指责了几句。我一回来,威特克便又打来了电话。“头儿,”他语调显得极不愉快,“这个来登记的人叫我头痛。我——”
“威特克,”我连忙打断他的话,“你又拿另一位来登记的人烦我了?你难道自己就不会处理吗?”
他答道:“还是同一个人,头儿。他说,他是个什么外交官——”
“啊,”我问,“那,你究竟为什么不把情况先讲明白呢?把他名字给我讲出来,我要查查他属于哪个使馆。”
“哦,头儿,”他又说,“他,哦,不属于哪个使馆。他说他是从——”他顿了一顿,“是从地球的中心来的。”
“你疯了。”这种事我以前见过,人口核查没完没了,压力太大,体格健壮的人也给搞垮了。人们都说,实习生一旦登记完500个编外人员时,就会发生如下的情形:要么自动提出本人作为编外人员,要么精神彻底崩溃给送进疯人院。可威特克毕竟过了500个大关,早过了啊。
此时,资料整理站里传出一阵阵喊叫和哭泣声(我将这个站安排在电梯旁边),好像发现有人逃避人口登记。我按了按电话上的旋钮,跟我的第二号人物卡利亚斯说:“威特克忙昏头了。你去处理一下!”
卡利亚斯通过电话跟威特克交谈,我便把这件事丢在脑后,因为要处理逃避登记的人。这是整整一个家庭。
其中有一个是父亲,有一个是母亲,还有五个是孩子——五个孩子。这种人怎么不叫人讨厌呢?实地工作的统计员把他们交给保卫人员——而他们则哭闹不停、叫个没完——然后找到我汇报了情况。真是讨厌。
“你是这家的家长?”我质问男的说。
他点点头,面带愧色。“我们——我们不是要逃避登记,”他低声哀诉道,“老天作证,先生——你不要不相信我。我们——”
我打断了他的话:“实地工作人员到你家门口时,你们已收拾完毕走到了门边。对不对?”他张张嘴要抗辩,但我马上当机立断予以批驳。“够了,朋友,”我斥责他说,“那就是逃避统计,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因为当人口统计员在你们居住区工作时,你们收拾了行李,企图搬走。你还有什么可讲的?”
啊,他要说的话可真不少,但没有一句是正经话。听他讲话,我真觉得讨厌。我极力克制着自己——不管个别的人如何毫无价值,如何没有用处或者怎样没有能力,你都不应该另眼相看,因为这是违反人口检查纪律的——但我还是控制不住,对他讲道:“我以前见过你们这号人,先生。如果没有你们这号人,我们就不会有编外人员,你对这一点就不明白?你当然不会明白——你们这种人除了自身之外,什么也不会考虑的!你们生了五个孩子,而当人口检查,轮到你们时,你们便认为有机可乘、可以逃避登记。告诉您吧,”我浑身都在颤抖,“你们滚圆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躲到一边,观察着统计员们的一举一动,一边算计着作编外人员能捞到多少好处。然后等着他们挨近的时候,便可乘机逃避登记。你们难道就没有想一想这样干会给我们搞出多少乱子?”我质问说,“人口检查应该是公平合理的,人们都有均等的机会——如果人们都那样干,如果人们都躲起来不让统计,我们又如何做得到?”我一拍大腿,叫道:“我5年里边还没有亲自登记过编外人员,”我告诉他,“我现在发誓,我要一个人处理你们!”
我一开始对他发怒,他便默不作声,而只是呆呆地站立着,任凭数落。最后,我只好迫使自己停止下来。我本可以大发一番议论的,因为有一件事我恨之入骨:这便是这些滋生是非、臭不可闻的生养孩子的人试图逃避统计,千方百计要使他们中间某一个人成为编外人员。平常,逃避统计的人已经是坏透了,那些家伙一开始就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不管怎样,时间是浪费掉了。我深深呼了一口气,又将事情考虑了一遍。实际上,情况并不算太坏。一开始,我们登记的编外人员是每250人中有一个;目前看来好像预先的算法比例太高;我们必须把比例降低到每300人中有一个。所以,我们还可以弄出点多余的名额。
我面色铁青质问那人说:“你明白我们可以对你们这样的编外人员全部加以指控,明白吧?”他怯懦无力地点点头。“好吧,我给你一次机会。我可不愿搞繁琐手续。如果你愿意做编外人员,我们可以对你妻子进行重新登记。”
您看,我还算客气吧。但我倒宁愿说,这比控告、旁听等等一大档子麻烦事要好对付得多。如果你必须到场旁听,可能就会浪费半个小时或者更多的时间。那样,区域管理处的人就会来找你的岔子,因为你误了时间拖在了后面。
我总是认为,永远也不能格守成规,即使是对逃避统计的人。因为这样并无大的害处——何况也并没有拖延人口调查的时间。
我回来时,卡利亚斯正等候在办公桌边。他好像对什么事极为担忧,可我把他给打发走了,因为我要把刚才处理的那个人的名字记在卜员报表上。当我就要在蓝卡上加盖注销章时,我发现他是已登记过的人。不用说,我十分惊讶。他来自丹佛。毫无疑问,他是以为在我这个区比在任何别的地方都有更好的机会。而且毫无疑问,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我们对他这样的家伙当然是不会予以鼓励的——实际上,如果他不是企图要逃避统计,这个讨厌的家庭绝少有机会在几年里边得到一个编外人员的名额。
当我处理完毕时,卡利亚斯已经在我身后转悠了。“我讨厌这些自作聪明的人,”我一边把注销卡放进篮中,一边跟他说,“我准备跟地区管理处谈谈这件事。没有理由不对这些人进行登记,就像是对其他编外人员那样,没有理由让我独自一人批准这样的家伙。好了,什么事?”
他摸摸下巴。“头儿,”他说,“是威特克的事。”
“现在又怎么了?另一个要登记的?”
卡利亚斯扫了我一眼,然后旋即扭过头去:“哦,不是,头儿。是同一个人。他声言说他来自,哦,来自地球中心。”
我大叫出声:“那他就该来我的登记区!”我发起牢骚来毫不留情,“他从疯人院蹿出来,就跑——”
卡利亚斯说:“头儿,他可能不是疯子。他讲的听起来似乎是真实情况。”
我叫道:“算了吧,卡利亚斯。没有人能在地球中心生活的。地球是坚实的,像个马铃薯。”
“是的,头儿,”卡利亚斯急切地点点头说,“但他讲不是这回事。他说,那儿有个他称做中子壳的玩意儿,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玩意儿两边有泥土和石块。我们生活在外部,他生活在里边。他们的人——”
“卡利亚斯!”我号叫起来,“你跟威特克一样笨!这个家伙忽然冒了出来,既没有蓝卡,又没有身份证,也没有任何形式的证明书。他只好哀求说:‘我是个编外人员,请您给我登记好吗?’当然不会登记的!所以他就编了个荒唐的故事,而你们却信以为真!”
“我明白,头儿。”卡利亚斯喏喏连声。
“中子壳!”如果有这样的事,我会大笑一番的,“我脚下边有这种东西!你难道不知道下边是炽热的?”
“他说那是炽热的中子壳,”卡利亚斯热切地说道,“我亲自问过他,头儿。他说,正是因为有了那种壳,所以——”
“滚回去继续工作!”我朝他大吼一声。我拿起电话,威特克通过他的手腕电话听着我吩咐。告诉您吧,我真是大光其火。威特克一回话,我就大发雷霆,没让他讲一句话。我横挑鼻子竖挑眼,骂得他一无是处。最后讲完时,我直接给他下令:“你把那个人当做编外人员处理,”我吩咐他说,“不然,我把你作为编外人员处置!听到了吗?”
威特克沉默了一下,然后忽然说:“杰里?我讲一下你愿听吗?”
这使得我不得不有所收敛。自从我被提升后,职位盖过威特克,10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敢直呼我的名字。他说:“杰里,听着。这件事很重要。这家伙真的是从地球中心来的,绝不是在开玩笑。他——”
“威特克,”我说,“你忙昏头了。”
“不是,杰里,真的!这使我非常担心。他就在隔壁,正等着我呢。他还说,地表上会有这种情景,他一无所知。他狂热地说,他要把我们尽数清除,重新开始一切。他说——”
“我说,把他当做编外人员!”我吼道:“别再讲了,威特克。你已经得到最新指令。现在去执行吧!”
不管怎样,人口调查阶段总算结束。可是,我们只好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进行工作,而威特克是很难给替换下来的。我认为,我本人是个讲感情的人,所以昔日时光时时难忘、我们开始起家时情况相同,他本可以跟我一样提升——但是,当然了,当他结婚生子之时,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人无法既养育孩子,又要做人口调查官员。如果不是他表现很好,他甚至连统计员的位置也无法保住。
关于他垮掉的事,我对谁也没有提过。卡利亚斯可能给人谈过也说不定。所以,当威特克的尸体一发现,我便把卡利亚斯拉到一边。“卡利亚斯啊,”我满嘴都是理,“我们都不想让人散布谣言,对不对?威特克已经是这样了,可他的表现真是不错。可他垮了,自杀了,真是糟透了。我们都不想让人闲言碎语,把事情搞得更糟,对不对?”
卡利亚斯惶恐不安地说:“头儿,他自杀用的枪在哪儿呢?他自己的枪根本没有用过啊。”
可不能让帮手胡言乱语。我斩钉截铁说道:“卡利亚斯,我们至少还有100位编外人员要处理。你可能会在一个程序结束时干完——也可能会在另一个程序结束时干完。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咳了一声:”是的,头儿。我明白。我们不想让人闲言碎语胡讲一通。”
做地区头目,只好这样办事。不过,我却没能在洛马风景点度假。就在人口调查的最后一个星期,海啸将那个城镇整个卷走。我想去克利福尼亚,但那里因为火山爆发已无人光顾。黄石公园管理处呢,则因为间歇泉出了问题,甚至连我的预定申请也不接受,所以我只得待在家里。不过,最好的假日还是在得知下年度的人口检查已告结束的时候。
卡利亚斯此时忙着要寻找威特克讲的那个登记人,但我劝阻了他。“浪费时间,”我跟他说,“他现在已经走过十多个调查区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不会见到他或者其他像他这样的人了——我敢拿命打赌。”
地下通道
6月15日早晨,盖伊·伯克哈特惊叫着从梦中醒来。
他平生做梦从没有这次这么真实。狂暴的恶潮,肆虐的热浪猛然将他掀下床来;那尖厉异常、震耳欲聋的金属爆炸声,依旧在他耳畔鸣响。
他喘息未定,忐忑不安地坐在那儿。室内悄然无声,灿烂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他目瞪口呆,无法相信眼前的情景。
他嗓音嘶哑地叫道:“玛丽!”
他的妻子不在他旁边那张床上,铺盖乱糟糟地堆在那儿,好像她刚刚走开。恶梦难忘,拂之不去,他本能地在地板上搜寻起来:他要看看梦中爆炸是否也把她掀翻在地。
但她没有在那儿。“当然了,”伯克哈特自言自语道,“她是不会给掀下来的。”环顾四周,梳妆台和矮脚小椅还是旧日模样,窗子也不见炸开的痕迹,墙壁完好无损。看来仅仅是一场梦。
“盖伊,”他妻子在楼梯口问他,“盖伊,亲爱的,你没事吧?”
他有气无力地应道:“是的。”
稍稍停了片刻,他妻子又半信半疑地问:“早餐好了。你敢肯定你没事?我觉得我听见你在尖叫。”
伯克哈特语气肯定些说:“我做了个恶梦,亲爱的,没事了。”
淋浴时,他一边用力打开他喜爱的科隆香水瓶,一边自我安慰这不过是恶梦一场罢了。而做恶梦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梦到爆炸尤其平平常常。何况在过去的30年里,氢弹令人惶惶不可终日,如何会梦不到爆炸?
意外的是玛丽也做了这样的梦,因为他一开口跟她讲梦中的情景,她便打断了他的话:“啊,天哪,我做了同样的梦!对,几乎完全相同。我实际上并没有听见什么。我梦见什么东西将我震醒,接着就是猛然砰的一声,然后有东西击中了我的头部。整个情况就是这样的。你梦中是不是也是如此?”
伯克哈特咳嗽了一下。“噢,不。”他说。玛丽可不是勇如男人、猛似虎豹的那种妇女,没有必要将梦中细节详详尽尽地讲给她听,搞得像真的一样;没有必要去提炸成碎片的肋骨,从他嗓子眼冒出的盐味泡沫;更没有必要痛苦地承认这就意味着人生尽头。他说:“商业区说不定真的发生了爆炸。可能是我们听到了爆炸,爆炸使我们产生了梦幻。”
玛丽凑上前来,茫然地拍拍他的手。“或许是吧,”她并不反驳,“快8点半了,亲爱的,你能快点儿吗?你不想迟到吧?”
他匆匆吞下食物,吻了吻她,然后冲了出去——与其说是为了赶时间,不如说是为了弄清楚他的猜测是否准确。
但泰勒顿商业区看起来还像平常一样。一进公共汽车,伯克哈特便仔细地眺望窗外,想寻觅爆炸的迹象,但毫无收获。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泰勒顿变得更好看了。空气清新宜人,晴空朗朗无云,楼房洁净悦目。商业区仅有的摩天大楼雾气团团——他以为,那是将康特化学公司的主要工厂设置在市郊导致的结果,阶式蒸发器散出的烟气在石头建筑上留下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
平日的乘客车上一个没有,所以伯克哈特无法向人询问爆炸的事。等到他在第五大道和莱赫大街的拐角下车,公共汽车沉闷的蒸气发动机哼哼卿卿开动后,他便对自己说,一切都是想像中的事。
在办公楼休息厅雪茄柜台前,他停下了脚步,但是拉夫尔并没有在柜台里边。卖给他香烟的售货员是个陌生人。
“斯特宾施先生去哪儿了?”伯克哈特问。
那人彬彬有礼:“病了,先生,他明天来。今天来包马林牌的?”
“契斯特菲尔德牌的。”伯克哈特更正他说。
“好的,先生。”那人道。但是,他从柜台后烟架上拿出的却是一种不熟悉的绿黄盒子。
“请您品尝一下,先生,”他建议,“这种烟含有止咳素。您没有注意过,平常的香烟有时候会使您闷气吗?”
伯克哈特半信半疑:“我从没有听说过这种牌子。”
“当然不会了,这是种新牌子。”伯克哈特犹豫了一下,那人又劝说道:“好吧,请允许我冒险请您品尝一下。如果您不喜欢,就把空盒子送回来,我会把款退还给您的。怎么样?”
伯克哈特耸耸肩:“那对我会有什么损失呢?那就请你再给我来包契斯特菲尔德牌的,行吗?”
等电梯时,他从烟盒中抽出一枝,点了起来,他觉得这个牌子的还不坏。不过,对经过任何形式化学处理的香烟的功效,他都是持怀疑态度的。他倒没有考虑对拉夫尔是否有利:如果那人不论对哪个顾客都要进行高压交易,烟摊生意将会一败涂地。
随着悠扬徐缓的音乐声,电梯门打开了,伯克哈特随着其他两三个人走了进去。电梯门关闭后,他向他们点头致意。音乐声停止。天花板上的喇叭中传出经常播送的广告。
不,不是通常的广告。伯克哈特觉察出来。那诱惑听众的广告他每日必听,长此以往却很难留下印象。但是,这次节目中的广告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不仅仅牌子他闻所未闻,而且就是广告方式也迥然不同。
随着铿锵有力、激昂高亢的音乐,传出的是他从未品尝过的低度酒广告。一种单独包装的块状糖广告,声音急速迅疾好似阵雨落下,听起来又好像两个年约十岁的男孩在喋喋对话,然后是一个男低音权威一般在发号施令:“赶快去,买一块可口的巧克力糖,将你的坦吉巧克力糖一下吃尽。那才叫巧克力糖!”一位女性的声音犹如低声呜咽:“我多么渴望有一台费克尔牌电冰箱!有了费克尔牌电冰箱,要我干什么都行!”伯克哈特抵达了他那一层楼,随着最后一位走出电梯。这使他有点不安。广告中并没有熟悉的牌子,所以感觉不出有什么意义,同时也并不习惯。
不过,庆幸的是,办公室还是平日模样——但只可惜巴斯先生不在。米特金小姐在接待处微徽一笑,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原因:“他家来了电话,就是这样的。他明天才来。”
“可能他去工厂了,就在他家附近。”
_她露出漠不关心的神情:“是吧。”
伯克哈特忽然记起:“今天可是6月15号啊!每季税收回票要回来——他不是要签字吗?”
米特金小姐耸耸肩,暗示那是伯克哈特的问题,不关她的事。她仍会修剪指甲。
伯克哈特怒不可遏地回到办公桌前。他愤愤不平地想着,他并不是不能跟巴斯一样签字,但这毕竟是他的工作,仅仅如此而已。作为康特化学公司商业区办公室的经理,这是巴斯份内的工作。
他一会儿想到要到巴斯家去叫他,或者到工厂去找他,但很快又将这个念头打消。他对工厂的人实际上是漠不关心的,并且觉得接触越少越好。有一次,他曾同巴斯一起去过工厂,但那次经历乱纷纷的,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讲令人恐惧。除了几个干活的人和技师外,工厂中空无一人——也就是说,没有一个活人——只有机器。
在巴斯看来,每台机器都由一种计算机控制,而计算机以其功能的强弱重造人类的实际记忆和思想。这种想法是令人不快的。巴斯大笑起来,安慰他说机器可不会像弗兰肯斯坦①那样掘坟挖墓,移植人脑。这不过是将人的习惯模式从头脑移向真空试管罢了。这并不会对人有害,也不会将机器变成鬼怪。
【①英国著名诗人雪莱之妻、玛丽·W·雪莱(1797~1851)1818年发表的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
但,这同样使伯克哈特坐卧不安。
他将巴斯、工厂,以及其他种种叫人烦恼的事情驱出脑海,开始处理税收回票。一直干到中午,他才核对完那些数字——要是巴斯处理此事,凭着他的记忆以及他掌握的总账目,只需用10分钟便可结束。想起来颇令伯克哈特恼火。
他将账单在信封中封好,走到米特金小姐面前。“既然巴斯先生不在,我们最好轮换着吃午餐,”他说道,“你先去吧。”
“谢谢。”米特金小姐懒洋洋地从桌中抽屉里拿出小包,开始化妆。
伯克哈特将信封递给她:“替我把它发了,好吗?噢——请等一下,我想我是否可以给巴斯先生打个电话问个明白。她妻子讲过没有,他能不能接电话?”
“没说,”米特金小姐用唇膏仔仔细细涂抹着嘴唇,“不过,并不是他妻子讲的,是他女儿打来电话告诉的信儿。”
“那个女孩?”伯克哈特皱皱眉,“我以为她已去上学了。”
伯克哈特重新回到办公室,不耐烦地瞟了一眼放在桌上已封好的那个邮件。他不喜欢梦魇,梦魇毁了白天生活。他还不如像巴斯那样待在床上。
在回家路上,碰到一件可笑的事情。在他通常搭乘公共汽车等车的角落出现了骚乱——有人在喊叫着什么地方有人处于冬眠状态——所以他又多走了一个街区。伯克哈特看到汽车开来,然后又疾驶而去。这时,有人在后面叫他。他回头一瞧:一个个子矮小,面带痛苦表情的人急速走到他面前。
伯克哈特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认出他。这是一位泛泛之交,名叫斯迈逊。伯克哈特这时才注意到,汽车搭不上了,所以很不高兴。
他打招呼:“哈罗。”
斯迈逊流露出迫不及待的表情。“伯克哈特?”他试探性地询问着,态度热切但又有点奇怪。接着他便凝视着伯克哈特的面孔,一语不发地站在那儿,先是急切而又热烈,然后似乎抱着一丝淡淡的希望,最后渐渐化成一种悔悟的表情。伯克哈特以为,他是在寻找或等待着什么。但究竟他所想为何,伯克哈特莫名其妙。
伯克哈特只得咳了一声,再次打招呼:“哈罗,斯迈逊。”
斯迈逊甚至没有听见招呼声,他只是发出一阵深深的叹息。
“毫无办法。”他嘟哝着,倒像是对自个儿讲话。他对帕克哈特心不在焉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径直扬长而去。
伯克哈特看着他,一直到他的身影在人群中逐渐消失。他觉得,今天有点怪了,真叫人厌烦。一切都不太对头。
搭乘另一班公共汽车回家时,他陷入了沉思。这并不是什么可怕或者灾难性的事情,这是某种他完全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你要生活,就要跟别人一样,要形成一系列的印象和反应。你能预料事物。若打开便箱,你就知道剃刀是放在第二格里;若锁上前门,你便明白要另外再轻按一下才会把它锁牢。
生活中使人熟悉的,并不是那些准确圆满的事情,而是那些稍稍产生差错的事情——突出的小弹簧锁、楼梯上方的电灯开关需要再推一下,因为弹簧老化变松;脚下地毯无一例外的滑。
出问题的并不是伯克哈特的生活程序,出问题的是有问题的事情。比如说,巴斯没有上班,而他平时是一贯来的。
整个晚饭期间,伯克哈特一再思考这件事。尽管他的妻子整个晚上都试图通过让他同邻居们打桥牌使他产生兴趣,他仍旧没有摆脱出来。邻居——安妮和法雷·顿纳曼,都是他喜欢的人,他与他们交往已久。不过,他们这天夜里也是奇奇怪怪,心不在焉。他只听到顿纳曼抱怨他无法得到服务良好的电话业务,再就是他妻子评论这些天来电视广告纷乱不堪,叫人恶心。
伯克哈特持续的茫然状态没完没了,看样子简直要破纪录。忽然到了午夜时分,一种突发事件震动了他——他奇特地意识到了此事的发生——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迅速而又彻底地进入了梦乡。
6月15日早晨,伯克哈特惊叫着醒来。
他平生做梦再没有比这次这么真实的了。他依然可以听到爆炸声响,依然感受得到将他撞在墙上的冲击力。室内却平静无事,他却不可能直挺挺坐在床上,这似乎不正常。
他妻子急匆匆走上楼来。“亲爱的!”她叫道,“怎么回事呀?”
他哺哺而语:“没事,恶梦。”
她把手放在胸口上,放松下来。接着,又气呼呼地说:“你真把我吓死了——”
外边的一种嘈杂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这是一种强劲的报警声和丁当的号角之声,声音宏大,叫人害怕。
伯克哈特夫妇相互凝视了片刻,然后恐惧地奔向窗口。
街上并不是隆隆行驶的消防车,而是一辆密封的运货小卡车在缓缓蠕动。闪闪发光的喇叭高高安在它的车顶,警笛刺耳的尖厉声响就从那里传出,愈响愈烈,而且还混杂着负担沉重的发动机的轰鸣声和喇叭的鸣叫。这种音响是对消防车奔向四级火警区的绝妙模仿。
伯克哈特惊诧中叫道:“玛丽,这是违法的!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他们在放失火的录音。他们为了什么?”
“或许不过是开开玩笑。”他妻子解释。
一开玩笑?清晨6点将四周邻居统统闹醒?”他摇摇头。一警察10分钟内便会来到,”他强调说,“等着瞧吧。”
但是,警察并没有来——没有在10分钟内来,而且根本就没来。不管车内开玩笑的是何等人物,他们的恶作剧显然是得到了警方的许可。
小卡车在街道中央立定,一声不吭沉默了几分钟。突然喇叭中爆出一声巨响,接着一个巨大的声音嚷道:费克尔电冰箱!
费克尔电冰箱
去买一台
费克尔电冰箱!
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
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
喇叭叫嚷个不停。街区里每个房子中的人都从窗口探出头来。叫嚣声不仅宏大高昂,而且简直要将人震聋。
伯克哈特大声向他妻子叫起来,试图压过那噪声:“费克尔电冰箱是什么鬼东西?”
“我猜是一种电冰箱,亲爱的。”她也毫无办法地尖声口叫。
忽然,声音停止,卡车静立不动了。这情景简直叫人难以置信,寂静的街区数分钟前竟然翻江倒海地叫嚷着一个冰箱的名宇。
“疯狂的广告手段,”伯克哈特愤愤不平地说。他皱皱眉从窗口转过身来,“该穿衣服了。我猜该结束——”
身后的狂叫吓了他一跳,叫声几乎是对他耳鼓猛击了一下。沙哑粗糙、嘲讽性的喧叫比号角声还要宏亮,冲击进来:“你有电冰箱吗?它坏了!如果不是费克尔冰箱,它必坏!如果是去年出的费克尔电冰箱,它必坏!只有今年出的费克尔电冰箱,才行!你知道谁拥有阿贾克斯·费克尔吗?费耶瑞斯拥有阿贾克斯·费克尔!你知道谁拥有三星级冷冻费克尔吗?考米斯拥有三星级冷冻费克尔!不管什么冰箱都必坏,只有新牌子的费克尔冰箱管用!”
作广告的演讲者大声叫嚷好似怒火万丈,他毫无遮拦地吼着:“我警告你们!滚出来,马上去买一台费克尔电冰箱!快一点儿!快一点儿!快去买费克尔!快去买费克尔!快,快,快,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
叫嚷声嘎巴一声停了。伯克哈特舔舔嘴唇。他刚开始跟妻子说:“或许我们应该去叫警察来——”喇叭忽然又响了起来。这使他摔不及防,有意使他摔不及防。喇叭尖叫着:“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便宜的冰箱毁坏你们的食物。你们会生病,会呕吐;你们会生病,会死掉。去买台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你们难道就没有看见,从你们买的冰箱里取出的肉是发臭腐烂的吗?去买台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你们就愿意吃腐烂发臭的食物吗?难道就不愿理智一点儿去买台费克尔,费克尔,费克尔——”
总算成了。伯克哈特手忙脚乱,好一阵子都按错了号码,最后总算拨到地方警察局。但得到的却是一个占线信号——显而易见有相同想法的不只他一个——而当他再次哆哆嗦嗦去拨电话时,外边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回首眺望窗外。卡车已无踪影。
伯克哈特松开领带,向侍者又要了杯加冰饮料。他们不把水晶咖啡馆搞得这么热不好吗?新近才粉刷一新——红似火烧,黄得炫目——实在太糟了。但是,有人似乎产生了错觉,认为现在是1月,而不是6月;这里比外边温度要高10℃。
他三口两口喝完饮料。他觉得,饮料味道有些独特,但并不算坏。正像侍者声称的那样,它当然会使人镇静的。他提醒自己,在回家路上要买一盒冰块,玛丽也许会爱饮用的,她总是对新东西有兴趣。
一个女孩转过餐馆向他迎面走来,他尴尬地停下脚步。她是他所见到的泰勒顿最美的尤物:下颌高高的,金发碧眼,个儿苗条——啊,美尽收其中。无可置疑,她只穿件紧身衣服,线条突出。当她打招呼时,他感到自己好像已面红耳赤。
“伯克哈特先生,”那声音好似远方传来的单调鼓声,“今天上午有幸见到你,我感到十分高兴。”
他清了清嗓子:“别客气。请坐下好吗——小姐?”
“阿普里尔·霍恩,”她哺哺低语,一面靠着他,而不是在他指的桌子那一边坐下来,“叫我阿普里尔,好吗?”
她洒什么香水,伯克哈特一闻到就觉得脑子转不动了。他好像觉得,她使用香水不论怎样都是不合适的。他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侍者已端上来供两个人用的香鱼片。
“喂!”他不满意。
“请吧,伯克哈特先生,”她用肩膀撞了撞他的肩膀,面孔转向他,呼出的气热乎乎的,表情也那么温柔热切,“费克尔公司就是这样。随他们做什么吧——他们至少要那样干。”
他感觉到,她的手正在他口袋里搜寻翻找。
“我把账单装进你的口袋,”她心怀鬼胎低声说道,“为我付账,好吗?我是说,我极愿让你将钱付给侍者——我很尊重传统,我做事平日都这样。”
她叫人动心地微笑起来,不过马上又变得像商人一样可鄙。“但你得拿钱才对,”她坚持说,“是啊,如果这样做,费克尔就会放过你的。他们那样骚扰你,不让你高枕无忧,你本可以去告发,把他们拥有的每一个子儿都挖出来。”
就好像刚刚看见有人将一只兔子藏进高顶帽子一样,伯克哈特感觉有点晕眩。他解释道;“哦,实际上并不很糟。哦,阿普里尔,或许,有点儿吵,不过——”
“啊,伯克哈特先生!”碧蓝的眼睛睁大了,变得那么妩媚,“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不过那么回事——哦,那是种神奇的冰箱,可以说凡是稍微懂行的是都会倾心相向的。中心办公室一发现发生的事件,就派代表到街区挨门挨户去道歉。你妻子告诉了我们,可以给你打电话的地方——你能允许我同你一起用午餐我很高兴。这样,我也可以表示道歉。伯克哈特先生,真的,那是种优质电冰箱。”
“我不该跟你讲这个,不过——”她羞涩地垂下眼帘——“为了费克尔冰箱,我是什么都愿奉献的。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工作。”她抬起头来,神情显得那么动人,“我敢打赌,你一定认为我很傻,是不是?”
伯克哈特哼了一声:“哦,我——”
“啊,你不会不友好吧,”她摇摇头,“不,不要装假。你以为我很傻。不过,伯克哈特先生,你若对费克尔进一步了解的话,就不会这么想了,这确实是真的。让我给你看看这本小册子——”
伯克哈特午餐回来整整晚了一个小时。这不仅由于那个女孩使他耽搁了,而且还因为在街上碰到了一个人。此人叫斯迈逊,与他只是一面之交。此人满腔热情地在大街上叫住他——但马上便又冷淡地丢下他走了,真是不可思议。
但这还不算完。从伯克哈特开始在那儿工作以来,巴斯先生第一次没来上班——这使得伯克哈特手忙脚乱,为处理季节税收回票忙得不亦乐乎。
更糟的是,他终于签字以分期付款形式预购了12升容量的费克尔电冰箱,非常标准,自动除霜,售价625美元,“优惠”折价10%——“由于今天早晨那桩令人恐惧的事件,伯克哈特先生。”她是这样讲的。
而他拿不准如何向他妻子解释。
他并没必要担心。因为刚进家门,他妻子便马上叫道:“我想,我们是否可以买台冰箱,亲爱的。有个人来过家里,为噪音那件事道歉,而且——哦,我们还谈了起来——”
她也签了张分期付款预订单。
今天真晦气,伯克哈特上床入睡时这样想着。但这一天的罪他还没受完呢。在楼梯上方,电灯开关中疲软的弹簧一点儿也启动不了。他心烦意乱地来回拉着,最后终于喀嚓一声将其中的小栓拉掉,电线短路,室内电灯一个也亮不了了。
“混蛋!”盖伊。伯克哈特骂了一声。
“保险丝?”他妻子睡意朦胧中不满地说,“早上再收拾它吧,亲爱的。”
伯克哈特不同意:“你睡吧。我马上就弄好。”
实际上,他对修理保险并不热心,他是太心焦无法入睡。他用螺丝刀拉下损坏的开关,磕磕绊绊走进黑洞洞的厨房,摸到了手电筒,小心翼翼地爬进地下室楼梯。他挑好一个未用过的保险丝,把一个空箱子拉到保险箱旁站了上去,然后将旧保险丝换了下来。
他向楼梯走去,马上又停下来。
放破箱子的地板奇特地闪闪发光。他仔细一看,地板竟是金属!
“狗娘养的!”盖伊·伯克哈特骂着。他摇起了头,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走上前去,用大拇指碰了碰一小块金属地板的边缘,不想手给划破了——边缘很锋利。
地下室污痕斑斑的水泥地板原本不厚。现在他找到一把斧子,砸了十多个地方——每个地方都是金属。
整个地下室变成了铜盒子,甚至连水泥砖墙也是假象,里边是金属包皮!
他大惑不解,就去击打一个基柱。至少,这还是真正的木头。水泥窗户中的玻璃也是真正的玻璃。
他吸吮一下流血的拇指,然后试了试水泥阶梯的底部。真木头。他拍了拍燃油发动机下的砖头,也是真砖。其他墙壁部分,还有地板——都是赝品。
好像是什么人用一种金属骨架将房子支撑起来,然后煞费苦心地将真面目遮盖起来。最叫人吃惊的是占据地下室后半部分倒放的木船船身,这是伯克哈特数年前开办短期家庭作坊的剩余产品。从上边看,它似乎完全正常。但是,在里边该有横木、座位和锚柜的地方,现在却是一堆犬牙交错的钢丝,纷乱不堪,而且并未完全盘起来。
“船是我造的啊!”伯克哈特忘了拇指疼痛,大叫出声。他倚在船身边上,头晕目眩,极力思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出于无法理解的原因,有人把他的木船,他的地下室,或许还有整座房子搞走,再换上明显是仿制的东西。
“真是荒唐,”他对着空荡荡的地下室说。在明亮的灯光中,他举目四望,禁不住嚼咕着:“究竟是谁干的?为什么这样干?”
伯克哈特沉思良久,他觉得自己的脑筋也值得审查一下。
他再一次看了看船的下方,满心希望纠正他刚看到的印象错误,满心希望那是他的错觉。但是,那因乱糟糟的、没有盘完的钢丝依然存在。为了看得更清楚,他爬在地上,满腹疑虑又摸了摸粗糙的木头。完全不可能啊!
他关了手电筒,开始慢慢向外爬。但他却爬不动,在他有意识蠕动双腿爬出的当儿,他感到一阵骤然袭来的疲惫急速流遍他全身。
意识消失——不是那么轻松,而是好像被夺去一样,盖伊·伯克哈特接着酣然入睡。
6月16日早晨,盖伊·伯克哈特蜷着身子,在地下室木船船身下醒来——等奔到楼上发现原来时间是6月15日。绊摆斑傲笆拔谤中国科幻肮
他第一件需要干的事就是对船身、仿造的地下室地板、仿制的石头检查一番。它们仍像他记得的那样,全然叫人无法相信。
厨房平平静静,一如往日。电动钟表的指针绕着外盘按时运动。上面显示是6点钟。他的妻子随时都会醒来。
伯克哈特猛然将门打开,向远处街道眺望。晨报就放在门槛台阶上,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摆动着。他拿起一看,发现今天是6月15日。
但这怎么可能呢。昨天才是6月15日呀。那个日子是税收回票日,不会忘的。
他回到厅内,拿起电话。接通了天气预报站,他听到的是一个悦耳动人的声音:“——阴凉,有阵雨。气压30.04,呈上升趋势……美利坚合众国气象局6月15日预报,温暖,天晴,高压雹啊
他挂了电话。真是6月15日?
“啊!”伯克哈特叫着,事情真是奇怪。听到他妻子在按铃,就快步走上楼去。
玛丽·伯克哈特正直挺挺坐在床上,目光中流露出恐惧和不可思议的神情,好像刚从梦露中惊醒。
“啊!”她喘着粗气,看见丈夫进来便说:“亲爱的,我刚做了个可怕的梦!就好像发生了爆炸一”
“又一次?”伯克哈特问道,“玛丽,有些事真怪!我知道昨天一整天有些事乱套了,而且——”
他继续讲着,地下室变成了铜盒子,有人将他的船换成了仿制品。玛丽目瞪口呆,接着惊叹不已,然后平静下去,但仍有些不安。
她问道:“亲爱的,你敢肯定?我上星期才打扫过那个旧箱子,没见有什么呀。”
“绝对是!”盖伊·伯克哈特说,“我们弄坏了灯以后,我把它拉到墙边站上去换新的保险丝——”
玛丽坐在那儿说:“盖伊,开关并没有坏。昨晚我自己还开过。”
伯克哈特瞪着他妻子:“我肯定你没有!过来,看看吧!”
他快步走出去,来到放箱子的地方,比比画画指着坏了的开关,昨夜他用螺丝刀卸下并且悬在那儿未动的那个……
可情况并非如此,开关仍一如平日。伯克哈特无法相信,便拨了它一下,两个厅里的灯骤然亮了。
脸色苍白,忧心仲仲的玛丽回到厨房开始准备早餐。伯克哈特站在那儿,久久望着开关。他的思维功能已逾越怀疑和震惊的限度,而且简直转不动了。
在头脑麻木的情况下,他刮了胡子,穿好衣服,吃了早餐。玛丽没有打扰他:她满怀同情,深表理解。他一语不发去赶公共汽车时,她与他吻别。
接待处的米特金小姐微笑着跟他打招呼:“早上好,”她无精打采地说,“巴斯先生今天不来了。”
伯克哈特想讲些什么,但控制住了自己。她也不会知道巴斯昨天没来,因为她在她日历上撕下的是6月14日的一页,以便为“新的”6月15日腾出地方。
他踱回自己办公桌边,对早晨的邮件熟视无睹。邮件虽未打开,但他清楚工厂分配处信封中装有一张订购两万英尺新的音响带的订单,而法因贝克子公司的信则是一通抱怨。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将邮件打开,果然不出所料。
到了午餐时间,为一种急切热情所驱使,伯克哈特让米特金先去用餐——昨天那个6月15日是他先去的。他那样竭力坚持,她茫茫然看了看他走了出去。但伯克哈特情绪依然如故。
电话响了,伯克哈特心不在焉抓起来应道:“康特化学公司商业区办公室,我是伯克哈特。”
对方说:“我是斯迈逊。”然后便一语不发。
伯克哈特有所期待地等待着,但电话里依旧没音。他只好说:“哈罗?”
还是没音。接着,斯迈逊以逆来顺受的口气沮丧地问道:“还没有出事,哦?”
“什么出事?斯迈逊,你想要点什么吗?你昨天找了我,就是以这种形式。你——”
对方尖叫起来:“伯克哈特!啊,我的天哪,你竟记得!就待在那儿——我半小时后到!”
“这一切是怎么了?”
“不必担心,”小个子男人狂喜地说,“我见到你再讲。在电话里就不要再讲了——或许会有人在偷听呢,就待在那儿。不过,请等一下,你就一个人在办公室吗?”
“噢,不是,米特金小姐可能会——”
“天哪,好吧,伯克哈特。你在什么地方用午餐?地方如何,吵不吵?”
“噢,我想是这样的,在水晶咖啡馆,只有一街区距离——”
“我知道它的位置。半小时后见!”斯迈逊挂断了电话。
水晶咖啡馆不再是被漆成红色,但温度依然很高。而且,他们另添了声音刺耳的音乐节目,其中穿Сhā着商业广告。广告讲的是加冰饮料,马林牌香烟——“它们清洁卫生,”作广告的人欢快地柔声说着——还有一种叫做巧克力糖块的什么东西,伯克哈特已记不清从前是否听到过,不过,他一听就觉耳熟。
他正在等斯迈逊露面时,一位女孩身着夜总会卖烟女郎那种薄如蝉翼的裙子,手托猩红纸包装的小糖块盘子走进餐厅。
“巧克力糖块,气味芬芳,”她一走近他桌边便柔声细语道,“巧克力糖块,气味芬芳无比嗅!”
伯克哈特一直盼望着给他打电话的奇特的矮个儿男人来到,但他并没有见到。此时当那个女孩一边向靠近他的另一座位的人微笑,一边在桌上撒上一把糖果时,他便转过身来想看个明白。
“喂,霍恩小姐!”他叫起来。
那个女孩手端的糖果盘突然落在地上。
伯克哈特立起来,倾身向前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但是,她却匆匆逃掉了。
餐厅的经理疑惑地瞪着伯克哈特。他呢,则重新落座,试图装出不引人注意的表情。他并没有非礼那个女孩呀!或许她是在严格教育下长大的,他觉得——尽管在薄如玻璃纸的裙子下露出长长的白腿——但当他招呼她时,她或许以为他是个爱勾搭女人的男人也未可知。
可笑的念头。伯克哈特不自然地皱皱眉,拿起了菜单。
“伯克哈特!”一个人以尖尖的低音叫着。
伯克哈特吃惊地抬头从菜单上边张望。在离他不远的座位上,名叫斯迈逊的矮个儿男人正紧张地保持平静姿态等在那儿。
“伯克哈特!”矮个儿男人又一次低声叫着,“我们从这儿出去!他们现在正盯着你呢。要想活命,就快一点儿!”
没法同这人争论。伯克哈特对守在附近的经理苦笑一下以示道歉,然后随着斯迈逊走了出去。矮个儿男人似乎明白他要到哪里。来到大街上,他用手抓住伯克哈特,拉着他飞速地走过街区。
“你看见她了?”他问着,“那个叫霍恩的女人,就在电话亭旁边!她5分钟内就会把他们叫来,请相信我,所以就请快一点儿!”
尽管街上人车如潮,可没有人去留意伯克哈特和斯迈逊。伯克哈特觉得,气候并不像气象局讲的那样,倒有点儿10月而不是6月的气息。跟着这位疯狂的矮个儿男人满街乱跑,为躲开“他们”奔波不停,但又漫无目的,他感觉自己倒像个傻瓜。矮个儿男人可能是疯了,但又非常恐惧,而且这种恐惧似乎有传染性。
“就在这儿!”矮个男人气喘吁吁地说道。
这是另一家餐厅——实际上像是一个酒吧,属于二流的地方,伯克哈特从未涉足过。
“直接走进去。”斯迈逊低声说。伯克哈特犹如一个听话的男孩,迈步穿过桌子,走向餐厅的尽头。敖伴中国科幻版碍柏搬板艾剥饱笆案
餐厅呈L形,两边临街,互相以直角相连。他们来到街边,斯迈逊冷冰冰地朝满脸疑虑的出纳员回头扫了一眼,然后向对面人行道走去。坝剥芭皑坝暗班中国科幻奥
他们到达一家电影院的遮檐下时,斯迈逊的紧张表情才终于放松下来。
“甩掉他们了,”他自言自语低声说,“我们就快到了。”
斯迈逊箭步来到窗前,买了两张票。伯克哈特随着他走进影院。由于是周末下午的电影,所以影院内几乎空无一人。银幕上传来枪炮之声和马的嘶鸣。只有一个引座员倚靠在一根明晃晃的铜柱边,朝他们扫了一眼;斯迈逊带着伯克哈特沿着铺地毯的大理石台阶走下去时,他百无聊赖地又重新回过头去看电影。
他们来到休息室,此处空空如也。一边是男宾的休息室的门,一边是女士们的,另外还有一个门,上面用金字写着“经理室”。斯迈逊挨近门听了听,轻轻把它打开向里面窥探。
“好啦。”他招招手叫着。
伯克哈特随着他穿过一个没有人的办公室,来到另一个门前——或许是一间密室,因为上面没有标记。
但这并非密室。斯迈逊谨慎地打开门,再向里面瞧瞧,然后招呼伯克哈特跟着他。
这是一个通道,墙壁是金属,灯火辉煌。通道空无一人,空空荡荡向两个方向延伸。
伯克哈特茫然回顾。有一件事他非常清楚,了如指掌:泰勒顿下边不存在这样的通道。
通道下方有一间房子,里边放着几把椅子,一张桌子,还有看起来像是电视屏幕的东西。斯迈逊猛然跌坐下来,粗声喘起气来。
“我们在这儿待一会儿没有问题,”他喘着粗气说,“他们不常来这儿,即使他们来了,我们也可以躲起来的。”
“谁啊?”伯克哈特追问道。
矮个子说:“火星人!”他一说出这个字眼便嘎然而止,好像生命对于他已不存在。他语调低沉地继续说道:“唉,我认为他们是火星人。不过,你知道,你或许是对的。自从他们盯上你以后,这几周我有充足时间反复考虑这个问题,他们也极有可能是俄国人。不过——”
“从头讲起好吗?谁,在什么时候盯上我的?”
斯迈逊叹起气来:“看来我只好重新将整个过程讲一遍了。好吧。大约两个月前一个夜里,你敲响了我的家门。你挨了毒打——给吓坏了,你乞求我帮助你——”
“我做过这种事?”
“你当然一点儿也记不得了。请听着,你会明白的。你谈起你被捕、遭恐吓,你妻子死去后来复活,总之是语无伦次乱七八糟。我还以为你是疯了。不过——哦,我一向对你极为尊重。所以,当你乞求我把你藏起来时,我就用了这个暗房,你知道这只能从里边上锁,我自己掌握着钥匙。我们就这样走了进去——完全是为了让你高兴——差不多到了午夜时分,约莫只有十五六分钟后,我们昏了过去。”
“昏了过去?”
斯迈逊点了点头;“我们两个都是,就好像被一个沙袋击中。哎,难道昨晚你不是又出现了这样的事?”
“我猜是吧。”伯克哈特拿不准,摇了摇头。
“是吗?接着,我们又忽然苏醒过来,你就说你要给我看看什么可笑的东西。我们走了出去买了份报。报上的日期是6月15日。”
“6月15日?不过今天才是!我是说——”
“你说得对,朋友。总是今天!”
伯克哈特漠不关心地问:“你在暗房里藏了多少周?”
“我怎么知道?可能有四五周吧,我数不出来。每天都是一样的——总是6月15日,我的房主人基弗小姐总是打扫前边台阶,报角总是同一个标题。一切都单调乏味,朋友。”
“太危险了,”他忧心忡仲嘟哝着,“假如有人走过来怎么办?他们会发现我们的——”
“那又能拿我们怎样?”
斯迈逊耸耸肩:“太危险了。”他继续开始滔滔不绝。
伯克哈特想法非常单纯。他只对一件事非常有兴趣——通道通向什么地方。不管俄国佬也好,火星人也罢;不管是疯狂的阴谋,抑或是痴迷的幻觉,或者是泰勒顿出了什么事,总得有个答案做解释,寻求解释的地方就在通道尽头。
他们缓步前行。在几乎看见尽头时,他们已走了一公里。他们很是走运——至少在穿过通道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不过,照斯迈逊的说法,只有在特定时刻通道才可以使用。
总是6月15日。怎么回事?伯克哈特追问自己。从来没有弄明白是怎么搞的。为什么呢?
何况好像是浑然不觉昏昏睡去——每一个人都是在同一时刻,而且不记得、从不记得事情——斯迈逊说他在焦急中再一次看见伯克哈特,就在那天早上伯克哈特毫不在意地等了5分钟那么长时间然后才进暗室。当斯迈逊明白过来,伯克哈特已不见踪迹。那天下午,斯迈逊在大街上又一次看到了他,但伯克哈特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斯迈逊像老鼠一般过了几周,夜晚躲进木头暗房内,白天溜出来带着可怜的希望四处搜寻伯克哈特,在生命的边缘地带奔走着,还要极力摆脱他们致命的监视。
就是他们。其中一个正是那位名叫阿普里尔·霍恩的姑娘。正是由于看见她漫不经心走进一个电话亭再未出来,斯迈逊才发现了通道。另外一位正是伯克哈特办公大楼里烟摊边的那个男的。其他还有很多,斯迈逊知道或者怀疑的至少有十多个。
只要你知道在哪儿去观察,就很容易识别出这些人来,因为在泰勒顿只有这些人一天不隔变换角色。伯克哈特在每天都属于6月15日的早晨搭乘的8点51分的那班公共汽车,没有半点误差或者耽搁。阿普里尔·霍恩有时穿着薄如玻璃纸般的裙子花枝招展,有时斯迈逊根本看不见她的踪影。
是俄国人?火星人?不管他们属于什么人,竟这样疯狂地进行伪装,他们希望搞到些什么呢?
伯克哈特找不到答案,但答案可能就在通道尽头也未可知。他们侧耳倾听,远处声响模模糊糊,好像没有什么危险。他们溜了进去。
经过一个宽阔的大厅,爬上几层台阶,伯克哈特认为,他们来到了康特化学公司的工厂。
厂中空无一人。工厂本身并没有古怪之处,自动化的工厂从来就不需要很多人置身其间。不过,伯克哈特来参观过一次,工厂永无休止忙碌的情景历历在目:闸门打开然后合拢,大桶自卸自装,不停地翻滚搅和着冒泡的液体并加以化学测验。工厂来人从来不多,但也从不安静。
可现在它却寂静无声。似乎电子管理人员不再发出指令,线路以及继电器都静息不动。
伯克哈特叫着:“来吧。”斯迈逊犹豫不决随着他穿过不锈钢柱和大桶间绕缠百结的通道。
他们仿佛走在地狱的深处。从某种意义上讲,的确如此:因为一度控制工厂的即使不是行尸走向,也是自动化机械。而计算机并不真的是计算机,而是人脑的模拟之物。假若它们被关闭掉,与死人何异?因为每台计算机都曾是一个人脑。
比如说一个优秀的石油化学家精通分离原油,若把他捆绑起来,将敏感的电子针Сhā入他的脑中,机器便会扫描出大脑的模型,把它变成图案以及正弦线条。将这些同样的线条输入电子计算机机器人中,便可产生出化学家。如果愿意,你可以生产出1000个化学家的仿制品,具备他所有的智慧和技能,而且绝无人类的局限。
将一打他的仿制品放进一个工厂,它们就可以掌管工厂,一天24小时,一周7天,永远不会疏忽,永远不会出漏子。巴傍中国科幻摆啊巴
斯迈逊紧走几步,追上伯克哈特。“我害怕。”他说。
他们正穿过房间,声音变大了。这不是机器声响,而是人的声音。伯克哈特小心翼翼向门走去,并且谨慎地窥探四周。
这个房间比较小,墙壁上排列着电视机——每一个——至少有十几个——前边都坐有一个男的或者女的,凝视着屏幕并且发布着指令。观察器从一个屏幕到另一个屏幕来回转动调节,屏幕上显示的图像各不相同。
图像好像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其中一个是一家百货店,一个穿着像阿普里尔·霍恩的女孩正在展示电冰箱。另一个是一整套厨房的特写镜头。伯克哈特扫了一眼就觉得有点像他办公大楼里的那个烟摊。
这真叫人迷惑。伯克哈特简直想站在那儿,对之思索一番,但此地实在紧张忙碌。不然的话,一旦有人回顾或者走动,便会发现他们。
他们又发现一间屋子,室内空无一人。这是一间办公室,宽敞豪华。其中有一张书桌,满是乱七八糟的纸片。伯克哈特先是扫了一眼——然后,一个纸条上面的字吸引了他,他不由得兴趣盎然。
他顺手拿起最上边的纸条,看了一下,然后又看了一张。与此同时,斯迈逊也在疯狂地在抽屉里寻找着什么。
伯克哈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禁不住咒骂起来,然后把纸片摔在桌上。
斯迈逊充耳不闻,而是高兴地大叫:“看哪!”他从桌中拿出一把手枪,“它还上了膛!”
伯克哈特茫然若失地看着他,一边试图弄明白他读到的东西。此时,当他意识到斯迈逊讲的话时,眼睛眨了一眨。“天哪!”他叫起来,“我们带上它。我们用这只枪从这儿冲进去,斯迈逊。我们不会去警察局的!不找泰勒顿的警察,或许要找联邦调查局。请过来看看这个!”
他递给斯迈逊的文件标题是:“试验区进展报告。小标题:马林牌香烟运动。”文件是专业性的表格,伯克哈特和斯迈逊无法看懂,但在最后一个综述中有一段话引人注目:
尽管47-K3试验比所实施的其他试验吸引的使用者要多一倍,但它可能无法在此地使用,原因是本地有安装带喇叭卡车的限制条例。47—K12系列中的试验属于二级试验,所以我们建议在这方面重新进行试验,在附加或者不附加取样技术情况下对三次效果最佳的运动进行测试。另一个可变通的建议是,如果顾客不愿付出附加试验的费用,就直接采取K12系列中的最高措施。所有这些预期的结果是,每个百分比中半数之内会有80%的可能性,而在5%之内或然率大于99%。
斯迈逊的目光从纸片上挪开,抬头看着伯克哈特的眼睛。“我搞不明白。”他抱怨说。
伯克哈特说:“我没怪你呀。真是疯狂,但又合乎事实。斯迈逊,事合?事实。他们既不是俄国佬,也不是火星人。这些人都是广告商!不管怎样——天知道他们是如何得逞的——他们控制了泰勒顿。他们控制了我们,我们所有的人,有你有我,还有其他两三万人,都被摆弄于他们股掌之间。
“或许他们对我们使用了催眠术,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不过,不论他们是怎样干的,结果却是我们在一段时间内过的是同一天。整个遭瘟的一天里,他们潮水般地对我们灌输广告。而在一天的尽头,发生的事情有了结果——他们就将这一天从我们脑子里冲洗干净,然后再使用不同的广告重新开始另一天。”
斯迈逊张大了嘴巴。他用了下劲才算闭上嘴,咂了咂。“胡说!”他顺口道。
伯克哈特摇摇头。“是的,听起来是挺疯狂的,可这件事整个过程都是疯狂的。别的你又能怎么解释它呢?你无法否认,泰勒顿大部分人一遍又一遍过的都是同一天。你已经看到了!那是疯狂的一个方面,但我们必须承认这是真的——除非我们也是疯子。假若你承认有些人不管怎样是很清楚如何完成那一方面的,其他便会昭然若揭,一目了然了。
“请想一下吧,斯迈逊!他们在做一丁点儿广告以前,都要详尽试验一下每个细节!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上帝才会知道这能捞到多少钱。不过我却了解一个事实:某些公司在广告上的化销是每年二三千万美元。若有上百家公司,则要成倍成倍增加。假设每家公司都知道怎样以10%的比率削减广告费用,这不会是小数目。请相信我吧!
“如果他们预先知道怎么办才行,他们可以削减一半的费用——或许是低于一半,我拿不准。不过,那等于每年省下了两三万美元;即使他们拿出其中的10%或20%用于泰勒顿,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那些控制泰勒顿的人却因此大发横财。”
斯迈逊舔了舔嘴唇。“你是说,”他慢慢吞吞解释说,“我们是——哦,一种被囚禁的观众?”
伯克哈特皱了皱眉。“并不全对,”他沉思了一会儿,“你知道医生怎么做盘尼西林这样的试验吗?他会在明胶圆盘上放进一系列菌落群体,然后一个挨一个地试验,每次稍微有些变化。哦,我们就是这样——我们就是那样的细菌,只不过比对细菌做试验更便利些罢了。他们无需试验一个以上的群体,因为他们可以一遍又一遍使用同一群体。”
对斯迈逊来说这不可思议。他只好说:“我们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我们去找警察。他们不能把人类当做试验品。”
“那我们怎样才能找到警察?”
伯克哈特犹豫起来。“我以为——”他缓缓说道,“好啊,这是某个要人的办公室。我们已握有一枝枪。我们一直待在这儿,直到他出现为止,他会带我们从这儿出去的。”
直截了当。斯迈逊平静下来,找了一个地方倚在墙上,避开门坐了下来。伯克哈特就在门后摆好了架势——
接下去是——等待。
等待的时间没有预想的那么长,或许只有半个小时。然后,伯克哈特就听见走近的脚步声响。他连忙向斯迈逊招呼一声,接着紧贴墙壁站好。
传来的是一男一女的讲话声。那男的说:“——为什么你不在电话中报告呢?你把一整天的试验给毁了!珍妮特,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多钦先生,”她声音甜甜的,但很清晰,“我觉得这很重要。”
那男人抱怨:“重要!最小的整数也有两万一。”
“不过,这又是伯克哈特的事,多钦先生。又出事了,还有他出走的方式也不对头,一定有人在帮他。”
“好啦,好啦。没有关系,珍妮特。巧克力糖块项目无论如何都要提前完成。既来之则安之,就到办公室看一下你的工作记录表吧。不必为伯克哈特事件担心,他很有可能在四处转悠。我们今夜就会把他抓到——”
他们走进门。伯克哈特飞起一脚踢上门,举起手枪。
“你要找的人在这儿哪!”他得意扬扬。
担惊受怕好几个小时之后,失去理智的疯狂仿佛都是可理解的。此刻是伯克哈特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候。那男人面部的表情他曾耳闻但从未亲睹:多钦的嘴巴张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尽管他试图发出声音好像是要提问,但却如鲠在喉。
那女孩也一样惊骇。这时,伯克哈特瞧了她一眼,才明白为什么她的声音那么熟悉,这个女孩就是以阿普里尔·霍恩之名对他作过自我介绍的那一位。
多钦很快恢复常态,“就是这位吗?”他厉声追问。
女孩道:“是的。”
多钦点点头。“我要把它收回来,你是对的。哦,你——伯克哈特。你想干什么?”
斯迈逊尖叫道:“你看他!他可能还有枝枪。”
“那就搜搜他,”伯克哈特说,“我要告诉你我们想干什么,多钦。我们想让你跟我们一块儿到联邦调查局去向他们解释一下,你是怎样绑架两万人的。”
“绑架?”多钦哼着鼻子说,“太可笑了,伙计。把那枝枪放下吧,你拿着这个家伙是走不掉的!”
伯克哈特阴沉着脸举起枪:“我想我是可以的。”
多钦面露愤怒和担心——真是奇特,但并非害怕。“混蛋——”他咆哮起来,但又立即闭上嘴,抑制住愤怒。“听着,”他劝告说,“你要犯一个大错了。我没有绑架过任何人,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伯克哈特坦率地说,“为什么要相信你?”
“但这是真的!请相信我的话!”
伯克哈特摇摇头:“如果联邦调查局喜欢,他们可以相信你的话。我们等着瞧吧。现在我们怎么从这儿出去?”
多钦张张嘴想争辩。
伯克哈特勃然大怒:“不要碍我的事!如果我没办法,就会杀死你。你可明白这一点?我整整过了两天不是人过的日子,每过一秒都在诅咒你。杀死你?这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我丝毫损失也不会有。带我们从这儿出去!”
多钦的面孔忽然阴沉下来。他好像要挪动步子,但那位金发碧眼名叫珍妮特的女孩冲到他面前,想挡着那枝枪。
“别,”她乞求伯克哈特,“千万别开枪!”
“别碍我的事!”
“但是,伯克哈特先生——”
她话还没讲完,多钦已冲向门口。伯克哈特被推开一步,他摇动着枪,大声叫嚷着。那个女孩尖声喊叫。他扣紧扳机。女孩再一次扑到前面,想挡着枪。
伯克哈特本能地向低处瞄准,以使其受伤而不致死亡。但他并未瞄准。
手枪子弹击中了她肚子的凹部。
多钦窜出门去夺路而走,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斯迈逊抱怨起来:“开枪,我们完蛋了,伯克哈特。啊,你为什么要那样干呢?我们本来是可以逃掉的。我们本来是可以到警察局去的,那我们实际上就会离开这个地方!我们——”
伯克哈特充耳不闻。他半跪在女孩身边。她面部朝天躺倒在地上,手臂四处乱抓。既不见血迹,又不见伤痕。而她躺的那个姿态是任何活人都无法办得到的。
不过,她并没有死。
她没有死——伯克哈特僵在她身边,心里想着:她也不是活的。
脉搏不见跳动,但伸展开的手指里传出有节奏的滴答声。
没有呼吸的气息,但却可听见一种哧哧的声响。
她双目圆睁直逼伯克哈特,目光中并没有恐惧或者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种深刻的同情。
她奇特地动动嘴唇,说出:“不必——担心,伯克哈特先生,我很好。”
伯克哈特瞪着眼睛站立起来。本来应该血流如注的地方,却呈现出明显的机械损伤,还有薄薄的金属铜线圈露了出来。
伯克哈特舔舔嘴唇。
“你是机器人,”他说。
那个女孩吃力地点点头。扭曲的嘴唇中吐出:“我是。你也是。”
斯迈逊含糊不清发出一种声音,然后走向桌旁,眼瞪着墙坐了下来。伯克哈特在散了架的机器人身旁踱来踱去,一语未发。
“对不起,”她说道,“子弹击中的地方就是神经中枢所处的位置。这让我很难——控制身体。”
伯克哈特不由自主点点头。都是机器人。他既然清楚这一点,一切便都明白了。事后聪明是不可避免的。他认为,他对催眠术,火星人以及更为奇特之物——白痴性的生命,有种神秘看法,因为事情不言而喻:造出机器人来执行任务更为合适而且更为经济。
事情的真相就在眼前。自动化的工厂,仿制的人脑——为什么不会将人脑变成具有人性特点的机器人,赋予它原来拥有者的特性以及形式呢?
它会知道它是机器人吗?
“我们所有人,”伯克哈特说,没有意识到自己大叫出声,“我的妻子、我的秘书,还有你以及邻居们,我们大家都一样。”
“不,”声音更有力了,“我们所有人都不尽相同。我选择了它,你知道。我——”这一次抽搐的嘴唇不再是神经质的杂乱无章的扭曲,“我是丑女人,伯克哈特先生,而且已经近六十岁。生命不再啊。所以当多钦先生给我提供一次机会,使我能像一个美貌女孩一样生活时,我是何等高兴。请原谅我,尽管有不便之处,但我真是高兴。即使当我在这儿时,我的肉体仍在活着——它沉入睡乡。我也可以回归肉体。但我从来没有那样做。”
“那我们别的人呢?”
“有不同之处,伯克哈特先生。我在这儿工作,我执行多钦先生的命令,收集广告试验的结果,监视你还有其他人依照他的命令生活的情况。我这样做是我的选择,而你无法选择。因为,你明白,你死了。”
“死了?”伯克哈特惊叫起来,叫声凄厉。
碧蓝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他明白这不是谎言。他控制住感情,他对控制他感情、控制他流汗、控制他吃饭的精密机械感到十分惊奇。
他说:“对了,我梦中发生过爆炸。”
“那不是梦,你是对的——是爆炸。爆炸是真的,是由这家工厂引发的。贮存罐炸了,爆炸时没有达到的效果,不久之后由烟雾实现了。在爆炸中几乎每个人都死掉了,有2.1万人。你跟他们一块儿死去,那便是多钦的丰功伟绩。”
“王八蛋!”伯克哈特直骂。
扭曲的肩膀以可笑的优雅姿态耸动了一下。“啊!你去了,你以及所有其他人都是多饮所需要的——整个城镇,美国的一个完整的部分。变换一个死人脑子的模式像变换活人的一样是轻而易举的事。轻而易举——而死人无法否认。对,这需要工作和金钱——城镇瘫痪了——但有可能重新把它建立起来,尤其是因为没有必要在细节小事上一丝不苟。
“已建立起的房舍中人脑已完全被毁,里面已经空空荡荡,地下室也不必修理得太好,街道则更无所谓。不管怎样,时间才只延续一天。同一天——6月15日——重复一遍又一遍。如果有人发现什么地方出了小毛病,这样的发现将不会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破坏试验的效力,因为一切失误在午夜时分都会掩盖起来。”
那张面孔勉强露出笑意:“这就是那个梦,伯克哈特先生,6月15日这一天,因为你从未真正过过这一天。这是多钦先生赐予的一个礼物。是他赠给你们,后来又在午夜收回的一个梦,那时他对你们众人对广告产生的不同反应进行总的统计。维修人员便穿过这个城市的地道,用小小的电子排水管将新的梦幻洗掉,接着梦幻便重新开始,还是6月15日。
“还是6月15日。这是因为6月15日是你们活着的人所能记起的最后一天。有时候,维修人员忽略了一些人——比如他们忽略了你,因为你待在你的船下边。但这没有关系,被忽略的人将被识别出来,如果他有所表示的话——如果他们没有表示,那就不会影响试验。但他们不会使我们耗尽心血,我们为多钦工作的都不会。动力一被关掉,我们就会像你们一样入睡。不过,我们醒来时却仍然具有记忆力。”那张面孔在扭曲中狂呼,“但愿我能忘掉!”
伯克哈特无法置信,他说:“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赚钱赢利!这样干一定能捞到上百万元!”
叫阿普里尔·霍恩的女孩说道:“是的,的确如此,已经给多钦赚了上百万。但这远远不算结束。他一旦找到了促使人们行动的总的办法,你想他会罢休吗?你想——”
门给打开,打断了她的话。伯克哈特急转回头。迟疑之中他才意识到多钦已经躲开,忙举起手枪。
“不要开枪。”声音镇静地说。这不是多钦,而是另一个机器人。这一位既无塑料作掩饰,也没有进行整容,而是浑身闪闪发光。它用金属声音说道:“忘掉它吧,伯克哈特,你是什么也干不成的。把那枝枪给我,以免你用它干出什么蠢事。现在就把它给我。”
伯克哈特愤怒地咆哮着。这个机器人躯干闪光之处是钢质的。伯克哈特一点儿也拿不准,他的子弹能不能将它穿透,即使穿透会不会有杀伤力。他可能会把子弹弄成试验品的——
正在这时,斯迈逊歇斯底里急风骤雨般向他扑来,一个箭步蹿到他面前,将他掀翻在地,手枪飞了出去。
“不要这样!”斯迈逊前言不搭后语乞求着,在机器人面前跪了下来,“他会击中你的——请不要伤害我!让我为你工作吧,就像这个女孩一样。我干什么都行,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堡吧。”
机器人发出声音:“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它紧走两步,踩在手枪上——然后一脚把它踢起,枪重重落在地板上。
被损坏的金发碧眼机器人毫无表情地说:“我怀疑我能坚持多久,多钦先生。”
“如果有必要,可以拆开。”钢壳机器人说。
伯克哈特惊慌地叫:“可你并不是多钦呀!”
钢壳机器人鄙视地看着他。“我是,”它说,“肉体不是——但这是我现在使用的身体,我怀疑你能否用枪损害到它。现在你可以停止这样荒唐的行动了吧?我不想伤害你,你价值太大了,不能伤害。你愿意坐下来,让维修人员修理你吗?”
斯迈逊奴颜婢膝道:“你——你不会惩罚我们?”
钢壳机器人毫无表情,但它的声音流露出惊讶。“惩罚你们?”它提高嗓音重复道,“怎么惩罚?”
它的话犹如鞭子,斯迈逊颤抖不止。但伯克哈特怒不可遏:“如果他乐意,可以修理他,可我不行!你会使劲把我毁掉的,多钦。至于我价值多大,把我重新修整过来会有多少麻烦,我是不予理会的。我想的是走出这个门去I如果你想阻止我,最好就把我杀掉。用其他手段你别想阻止住我!”
钢壳机器人朝前挪了半步,伯克哈特本能地注意着他走过来。他愤怒不已,虽浑身发抖但却呆立在那儿,等着去死,等着袭击,等着任何可能发生的事。
但等待着的都未发生。多钦的钢壳身体只是向一旁挪动一下,立在伯克哈特和手枪之间,留出通向门的路来。
“请吧,”钢壳机器人邀请说,“没人阻止你。”
来到门外,伯克哈特禁不住激动起来。多钦让他走掉,真是愚蠢至极!不管是机器或者大活人,不管是牺牲品或者猎获者,不论是什么也阻挡不住他去找联邦调查局,或者是与多钦的帝国相抗衡的法律机构,对他们谈谈他的所见所闻。可以肯定,出钱让多钦拿出试验结果的那些公司对他使用的鬼怪伎俩是一无所知的,原因是公众舆论会加以阻止,所以多钦是不会让他们知道的。或许走出门口就意味着死亡,但在目前,在伯克哈特心中,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
走廊里空无一人。他发现一个窗户,举目眺望,外面就是泰勒顿,看上去倒是真实而又实在的,伯克哈特几乎要想像整个事件不过是梦幻一场了。不过,这绝非梦幻。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并且同样也相信泰勒顿中任何东西也帮不了他。
他花了一刻钟才找到一条路。但他发现这条路——弯弯曲曲穿过走廊,却看不出有任何脚步的痕迹。不过他明白,即使他躲起来也无济于事,因为他每一步的行动多钦都了如指掌。但现在没有人阻止他,他还发现了另一个门洞。
从里边看,此门平平常常绝无独特之处。但等他将门打开,举步跨出去时,一切都好像并没有发生一样。首先感受到的是光芒——强烈,不可思议、令人眩目的光芒。伯克哈特无法置信,万分恐惧地抬头望了望。
他在平滑、完整的一块金属的边缘停下了脚步。离他不到十步远,金属边缘朝下伸展。他简直不敢走近那个边,但即使在他驻足之处他也可以看见他面前的深渊深不见底。举目望去,深渊向他两边伸展开去。
无怪乎多钦会满不在乎给他自由!从工厂出来,走投无路。这奇特的深渊叫人感到不可思议,而头上方成千上万个令人眩目、亮得发白的太阳更叫人感到不可思议!
他身边一个声音忽然发问:“伯克哈特吗?”声音炸雷般轰出这个名字,在他前面的深渊来回响着,然后渐渐减弱下来。
伯克哈特舔舔嘴唇。“谁,谁呀?”他声音嘶哑。
“我是多钦。这次不是机器人,而是有血有肉的多钦,在用话筒跟你讲话。现在你已经明白了,伯克哈特。现在你愿意理智一些吗。让维修人员过来好吗?”
伯克哈特中风一般呆立在那里。在令人眩目的光芒中,一个运动的山峰向他移来。
山峰比他高数百米。他眺望它的顶部,光线太强,只好斜眼观望。
看起来像是——
不可能啊!
门口的高音喇叭说道:“伯克哈特?”但他却无法回话。
一声沉重的叹息声卷过来。“我知道了,”那个声音道,“你终于明白过来,无处可去了。我本可以告诉你的,可你竟然不相信我,所以还是让你亲眼看看为好。伯克哈特,我究竟为什么要改造城市面貌,重建城市呢?我是商人,我重视利益。如果一种东西必须合乎标准,我就会那样把它造出来。但现在这种情况,没有那种必要。”
伯克哈特无可奈何,他看到眼前山峰上一个较小的悬崖向他延伸下来。悬崖又长又黑。尽头却是纯白、彻底的纯白……
可怜的伯克哈特,”喇叭中低声发出声音,回声在巨大深渊中回荡,而深渊也不过是车间罢了,“你发现自己居住的城市原来就建立在一个桌面上,就一定会惊讶不已吧。”
6月15日清晨,盖伊·伯克哈特叫着从梦中醒来。
梦中鬼影幢幢,爆炸声不断;人如影,影似人,捉摸不定,恐怖无法用语言表达。
他浑身颤抖,睁开双眼。
在他卧室窗外,一个宏亮巨大的声音在呼叫。
伯克哈特跌跌撞撞来到窗前,向外望去。空气中透出一种超越季节界限的清冷,好像是10月而不是6月天气。但眼前情景都一如既往——只不过有一个广播车停放在街区中间的路边上。它上面的喇叭高声叫着:
“你是懦夫吗?你是傻瓜吗?你能允许两面三刀的政客们从你手中窃取政权吗?不!你能继续容忍要持续四年的贪污和犯罪吗?不!你愿意不论怎样都投联邦党的票吗?是的!你要保证你愿意!”
声音时而号叫,时而巧言引诱,时而恫吓,时而连连哀求,……一直持续下去,一个6月15日接着一个6月15日。
星辰之父
一
诺曼·马钱德坐在舞厅小舞台的一边,有人已在那儿给他准备了皮垫子。外面,舞厅里聚集着1500人正等待着向他表示敬意。
马钱德对舞厅记忆犹新,他曾一度是这里的主人。40年了,……不,不是40年,也不是50年,那是60年前的事。60多年前,他曾和乔伊斯在舞厅内翩翩起舞。那时,这个宾馆是地球上式样最新的,建造这个宾馆的正是他的父亲。舞会是为庆祝马钱德同乔伊斯喜结良缘而举行的。眼前这些人自然对此一无所知,但马钱德仍记忆犹新……啊,乔伊斯,我最亲爱的人儿!可在很久以前,她就去世了。
外面人声喧哗,透过帘幕向外望去,他看见前方桌边已坐满了人。美利坚合众国的副总统正跟爱达荷州州长握手言欢,这会儿那架势就好像他们并非异党对头。林福克斯也从研究院赶来,他正彬彬有礼地服侍一只黑猩猩坐进椅子。在这张椅子旁边的位置上安放了话筒,这可能是为马钱德准备的。面对黑猩猩,林福克斯似乎流露出一丝不安。勿庸置疑,黑猩猩已经死去,这个大猿的身体虽为人类所用,但人类的智慧并无法更改它的四肢。
接着,丹·弗勒里出现了。当他踏上舞厅台阶的时候,其他参加宴会的1500人都已落座。
弗勒里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健康,马钱德这么想——但没有一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弗勒里比他年轻15岁;而且,马钱德并不嫉妒。对于为他拿坐垫的年轻侍者,他也无妒意,尽管对方年纪至多20岁,而且壮得像是足球后卫。人生一世足矣,特别是在你实现了自己竭尽全力使之开花结果的事业之后,或者基本完成之时。
当然了,梦想花去了他父亲为他留下的一切。不过,除此之外,要金钱还有何用?
“该进去了,先生。让我来帮您吧!”讲话的是年轻强壮、骨骼坚实、肌肉饱满得几欲从衣服中爆裂的侍者。工作人员对他毕恭毕敬,就好像他仍然拥有这个地方一样。马钱德想道,很可能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委员会才选中这样的地方,尽管这家宾馆已经年代久远,落后过时。不过,有一段时间——
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对不起,年轻人,我——这会儿有点心不在焉。谢谢你。”
他缓缓地站立起来,一边在心里嘀咕时间走得太慢。当侍者将他扶上舞台时,全场掌声雷动,声波的冲击致使他助听器上的自动音量控制仪也承受不住。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没有听到丹·弗勒里开始讲的话——自然都是赞誉之辞。他小心翼翼弓身坐进椅中。当掌声停息之后,他才开始听到讲话声。
丹·弗勒里个子依然高高大大,腰似粗桶,眉毛又浓又粗,头发又长又密。从一开始,他就支持马钱德的疯狂计划,要把人类送入太空。“人类最为伟大的梦想!”他大叫着说,“征服星球!而这位就是教导我们如何使梦想成真的人物——诺曼·马钱德!”
掌声雷动,马钱德点头致谢。
助听器又一次救了他的耳朵,并且使他听不到下边的几句话:
“……既然我们已踏上成功的门槛,”弗勒里声若洪钟,“我们在此聚会适得其时……增进友谊,表达伟大的希望。将我们自身贡献给为实现希望的奋斗之中……并且对第一位向我们显示何为梦想的人表达我们的敬仰之意和爱戴之情!”
自动音量控制器传出丹·弗勒里慷慨激昂的演讲,马钱德一边听一边露出微笑。观望着雾海一般的人的面孔,他觉得弗勒里如此讲话简直是残酷的。真到了成功的门槛吗?人们能在这门槛上有耐心有恒心等多少个年头呢?——而大门依旧对我们关闭着。当然了,他流露出奇怪的念头,人们有必要仔细算计一下,不然的话,如果庆贺宴会不早点儿举行,嘉宾很快会变成僵尸的。不过……他心里隐隐作痛,半带困惑回头看看弗勒里。他的语调里隐含着什么。会是——可能会是——
可能不会出现什么,他坚定地告诫自己。没有消息,没有突破,也没有报告来自哪个宇宙飞船,最终的梦想也并未实现。他可能会第一个得知的。不论出了什么事,他们都不可能不将那样的情况报告给他。不过,他还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现在,”弗勒里继续说道,“我不再阻止你们用餐了。后面还有许多激昂热烈的讲话,我敢保证那将有助于增进你们的食欲,可是,现在还是让我们先来吃吧!”
笑声四起,掌声大作。继而刀叉相撞,铿锵有声。
进餐邀请的对象当然也包括诺曼·马钱德。他双手抱膝坐在那里,看着人们刀来叉去,虽然微笑着内心却有一丝不快之感,这是因为年迈体衰而产生的懊丧情绪。实际上,他自我安慰着,他并不是要嫉妒年轻人。他们健康,他们年轻,他们来日方长,他倒并不嫉妒;他们狂饮饮料大嚼冰块,他却羡慕不已。
他竭力做出姿态,好像真的喜爱眼前的美酒佳肴似的。使马钱德生命得以延续到现在的阿萨·齐泽尼深知,他的选择是非常明智的。自从齐泽尼预测出他寿命的最低限度之后,马钱德百无聊赖之余不得不思量,假若享用一顿美餐,生命中剩余的几个月又将削减一些。自从齐泽尼每周对他进行医疗检查并且告诉他剩余的时间不多以后,他就痛下决心,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一定要以泡茶加土豆薄饼、外加酸甜红卷心菜打发日子。但那个时间总是迟迟未至。幸运的是,他倒还有一个月的阳寿,也可能是两个月……
“请再说一遍,好吗?”马钱德半侧着身对那只黑猩猩讲道。尽管它兽性已泯,但其说话能力极差,所以马钱德开始并没意识到对方在跟他讲话。
他不转身还好些。
由于手腕没有力量,他手里的汤勺歪了,饼干浸上了水滚落下来。他忙中出错,竟想挪动腿以防东西落在膝盖上——年龄大了真是无用;他不愿溅上污水——但他的动作太急了一点儿。
椅子就在小台边上。他感觉自己翻了过去。
二
96岁已经过了倒头摔倒的年岁了。他心里想着:假若真弄出这种事来,或许还不如吃些虾好些呢……不过,他并没有摔死。
他只是因为摔倒失去了知觉,而且昏迷时间也并不算很长,因为当人们抬着他走进舞台后边的更衣室时,他已经开始清醒过来。
诺曼·马钱德一度将其生命交付给一种希望。
他富有,聪慧,并且找到了一个温柔美丽的妻子。他倾其所有,将它们奉献给征服太阳系外星球的研究院。少说,他也拿出了数百万美元。
那是他父亲遗留给他的全部财产。但是,钱根本不足以完成这个任务,它只不过是一种扩大影响的手段。他用钱雇佣宣传人员、资金筹集人员、法律顾问;他用钱拍纪录片和电视广告片;他用钱为美利坚合众国议员们举办鸡尾酒会;他用钱为国家六年制教育提供有奖比赛。不论做什么,他总是言必行,行必果。
他筹集到了钱。一大笔钱。
他将自己从世人口袋中乞求、搜罗而来的所有的钱拿出来,为建造26艘大型宇宙飞船(每艘有10只轮船大小)提供资金。最后他将飞船抛向太空。
马钱德哺哺自语道,我希望看到人类发展扩大,并且抵达一个新的家园……我还希望成为带领他们奔向那里的人……
什么人正讲着话“——他知道这件事,对吗?但是我们千万要保持缄默——”另外有一个人要第一位闭嘴。马钱德睁开了双眼。
齐泽尼神色忧郁地立在那儿,看见马钱德恢复了知觉,便说道:“你好了?”马钱德明白这是真的,因为齐泽尼忧郁地看着他。如果是坏消息的话,他会发笑的——“不,你没有!”齐泽尼大叫起来,抓着他的肩膀,“你就待在这儿别动,一会儿回家卧床休息。”
“你刚才不是说我好了吗?”
“我是说你仍能呼吸。别抠字眼,并不正常。”
马钱德抗议说:“但宴会呢——我总该出席吧——”
阿萨·齐泽尼照料马钱德已有30年了。他们一块儿出外钓鱼,时常在一起同饮共醉。齐泽尼不会拒绝的,但他却一味摇头。
马钱德颓然作罢。齐泽尼后边,那只黑猩猩一语不发,只是坐在椅子边上观察着。马钱德觉得,他是在担心。之所以担心,是因为他明白这件事是因他而起,是他的过错。这么一想,马钱德便来了精神,说道:“我那样笨手笨脚跌倒出尽洋相,很抱歉——先生。”
齐泽尼连忙介绍:“这位是杜安尼·弗格森,他做过哥白尼号上的勤务,换过形体。他像平日一样穿着制服参加宴会。”猩猩点点头,但一语不发。他正对那位方才口若悬河、此时似乎心事重重的讲演者丹·弗勒里察言观色。“救护车在哪儿呢?”齐泽尼用像对实习医生的那种不耐烦的口气发问道,身着侍者服装的那个健壮的年轻人一声不响匆匆而去。
黑猩猩清清嗓子,狗一般叫了一声。“什么——”他带着或多或少的德国口音讲了起来,“米达·乌勒里,你讲伊夫代尔是什么意思?”
丹·弗勒里回过头,茫然地看着黑猩猩。马钱德忽然注意到,他那架势并不是在看他,而倒好像是对黑猩猩一无所知,而且他无意答话。
马钱德焦躁起来:“这个‘伊夫代尔’是什么,丹?”
“快点儿,弗格森先生,请吧,我们最好到外边去一下。”
“什么?”类似犬吠的粗暴声音从类人猿口内吐出来,开始同他要表达的意思相趋近了,“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讲话吗?”
这是个没礼貌的年轻人,马钱德愤愤不平地思忖着,这个家伙让他感到讨厌。
既然他一再提这个问题,其中必有缘由。
马钱德由于疼痛缩了缩身子,觉得自己要呕吐出来。事情虽然过去,他却依然不安。他不可能弄坏了什么呀,他这样自我安慰着,齐泽尼在这方面不会撒谎的,但他又感到自己可能已办坏了什么事。
他对猩猩失去了兴趣。甚至当弗勒里以一种急切的、低得如同蚊子哼哼的声音对他嘀咕催他离去时,他也没有回头看。
如果一个人愿意放弃上帝赐予的人的身体,把他的头脑,思想,对——还有灵魂植入类人猿的身体之内,那么,马钱德就不会给予他特别的尊重。
当然不会!马钱德在等救护车时,又重新考虑起这个熟悉的问题。自愿报名参加他费尽心血促成的太空航行的人,才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什么。直到某位高超的伯特曼先生发明了神秘的FTL发动机之后,情况才有所变化。以尽可能接近光速的速度抵达每个有价值的、为人所知的行星,这是几个人的事情。换体需要这些人调动思想控制极易饲养、完全可以牺牲的猩猩身体,而他们自己的身体则在星际旅行的漫长岁月里处于冬眠状态。
这,当然需要勇敢的人。他们值得敬仰和尊敬。
但他也值得呀。胡说“伊夫代尔”并不礼貌,不论他是什么意思,不过使他们航行成为可能的人却深深受到伤害……
除非……
马钱德再一次睁开双眼。
“伊夫代尔”,除非“伊夫代尔”是猩猩声带,类人猿嘴巴轻而易举就可发出的音——除非当他失去知觉时,他们讲的话是跟那个完全不可能、没有任何希望并且极为疯狂的梦想有关。而他,马钱德,自从开始发起星际征服运动时就已放弃了这个梦想。
除非有人真的找到了FTL航行的通道。
三
第二天马钱德身体状况稍稍好转,便自己坐上轮椅——全靠自己,他不愿上车也不让人帮忙——进入航空地图室。这是研究院赠给他的房屋中的一间,免交租金,终生使用(当然了,是他先将房子献给研究院的)。
研究院花了30万美元建成航空地图室。12米高的球形室中固定着的、铁丝扣住的星球闪闪烁烁,按照比例代表太阳系55光年中的整个空间。每个星球都被绘制出来,并且标上了名字。一年前,其中有几个位置稍稍移动了一些,以纠正弄错的方位。航空地图室的设计是一丝不苟的。
研究院资助的26艘大型宇宙飞船也被绘在上面,现在仍在太空中的那些也是一样。当然了,它们未按比例绘制,不过马钱德明白它们代表着什么。他转动轮椅沿着有标记的通道来到室中心,端坐在那儿四下观望,发现自己正在太阳系的下面。
众星之上,捧出蓝白相间的天狼星,南河三就悬在头顶。这两颗星聚在一块儿无与伦比,在这里最为弓队注目。不过就红色的河鼓二①本身来看,倒是比南河三更亮一些。航空地图室中央,太阳和半人马座A星配对,灿烂辉煌。
【①天鹰座中最亮的一颗星,是一等星,俗称牛郎星。】
凝视着半人马座B星,他眼睛湿润了,那是他平生最大的失败。这么近,这么真实,却可望而不可及。
但是,别的希望仍然存在……
马钱德继续寻觅,他看到了塞帝T星,只有11光年之遥,那个征服地本来可以毫无疑问建立起来。
这是一个大问题,但他们找到的却是数不清的否定答案。不过,塞帝T星倒是一笔好赌注,对此马钱德本人深信不疑。它是一个比太阳稍微暗淡,稍微清冷的恒星。不过,它属于G形,而且根据仪器计算基本可以肯定它具有产生气体的能力。但假若再一次失败——
马钱德回身看看更为暗淡、更为遥远的40埃利坦尼A星。他记得,他发射的第五艘飞船是向40埃利坦尼A星进军的。飞船很快就要抵达目的地——不在今年,就在明年。当最高速度同光速差不多接近时,时间是很难测量出来的……
但是,最高速度自然要更大一些。
失败的骤然袭击几乎使他大病一场。竟比光速还要快一些——啊,他们需要何等的勇气!
不过,他无法把时间抛洒在那种特殊情感上,实际上也没必要在情感上浪费光阴。他感到,时光像河水一般从他身边流走;于是挺身坐起,四下张望。人到96岁,做事是不敢迟疑的,即使白日梦也要快一点儿。
他又扫了南河三一眼,然后移开了目光。他们最近对南河三作了尝试——飞船行程可能还未过半。他们对几乎每一个星体都作了尝试,甚至包括埃利坦尼五座和格鲁姆布里奇1618,还有更为遥远,连分光器分析仪也可能测试不出结果的61希格尼A星和印第五座,最近又大胆尝试了半人马座P星(不过他们已经可以肯定这一次毫无收获,半人马座A星的远航已经探明并无可供生存的星体)。
飞船总共发射了26艘。3艘失踪,3艘返回,1艘正在飞回地球途中,还有19艘仍在太空中邀游。
马钱德志得意满,欣赏着明亮的绿色箭头,那是标志着第谷号驶向的位置。第谷号是以分离气体为燃料的喷气式机,也是他所造飞船中最为庞大的一艘,其中载有3000名男女。他想起,好像有人最近曾经提到过第谷号。是在什么时候呢?为什么要提呢?他心中模糊不清,不过那个名字倒是铭记在脑子里。
门开了,丹·弗勒里走了进来。他扫了一眼排列有序的星体和飞船,但好像视而不见,航空地图室对于他来说毫无意义。他抱怨着说:“真该死,诺曼,你把我的魂都吓丢了!你这会儿为什么不待在医院呢?”
“我去过医院了,丹。我不愿待下去。最后,我有意出院,得到阿萨·齐泽尼的许可才算出来。他要求我说,只要我安静休息,并且允许他监督,我就可以回家。唉,你瞧,我不是很安静么。他来监督,我也不在乎。我只是想弄明白有关FTL的一些情况。”
“啊,奇怪呀,诺曼!真的,你没必要担心——”
“丹,你这30年来从没用过‘真的’,除非你是在对我撒谎。那么,就讲出来吧。我今天早上派人去找你,因为你知道情况。我想听听。”
“看在上帝的份上,丹!”
弗勒里环顾室内四周,就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光线中闪闪发光的光点一样……或许他是这样,马钱德思忖着。
他终于说道:“唉,有点儿问题。”
马钱德等待着,他等待的耐心练习过许多次了。
“有一个年轻家伙,”弗勒里说道,又重新顿了一下,“他名叫艾西尔,是个数学家。你相信吗?他有一个主意。”
弗勒里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离完善还有很大距离。”他补充说。
“实际上,”他说,“有很多人认为这种想法根本行不通。当然了,你知道那种理论。爱因斯坦,洛伦兹一费茨杰拉德,不论是谁——他们都反对那种理论。它被称为——记住吧!——多重分派。”
他等着马钱德大笑,但毫无动静。于是他又说道:
“不过,我敢说他似乎有点儿道理,既然试验——”
马钱德口气温和地说:“丹,你把话都讲出来不好吗?让我们看看你讲了半天讲的是什么吧。有个家伙叫艾西尔,他有点儿道理,但很狂妄,不过又行得通。”
“噢——是吗?”
马钱德慢慢向后靠去,闭上双眼:“那就是说我们全错了,特别是我。还有我们整个工作——”
“瞧,诺曼!千万不要那么想。你的工作改变了一切。假若不是你,像艾西尔那样的人从来就不会有机会。你难道不知道,他是靠我们资助进行研究的吗?”
“不。我不知道这件事。”马钱德的目光又扫向第谷号,“不过,也不会有太大帮助。由于——我的工作——有五万多男女使自己的生命处于冬眠状态,我怀疑他们是否会跟你有同样的感受。丹,谢谢你,你讲了我想听的东西。”
当齐泽尼一个小时后走进航空地图室时,马钱德说道:“我身体是否足够强壮——能受得住一次换体吗?”
医生放下药箱,拉过一把椅子,然后答道:“我们已经没有可以利用的了,诺曼。这些年来就没有自愿者。”
“不,我不是指换上另一个人体。我不需要任何可能成为自杀者的自愿捐躯人——你本人也曾说过,替换的躯体有时会自扼而死。我要一个黑猩猩的变体。为什么我不会比那个年轻人干得更出色些——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是说杜安·弗格森。”
“正是,为什么我不会比他干得更好?”
“唉,算了吧,诺曼。你年事已高;你体内磷油脂——”
“我年事虽高但还不会死,对不对?最糟也不过是那样。”
“换体并不安全!这不仅仅是由于你的年岁,你对化学处理根本就不了解。我可以保证你再活几个月。”
马钱德心情开朗地说道:“真的吗?我可没想到还有那么长时间。那样做,比你向我下的保证意义要大多了。”
医生极力争辩,但在96年当中,马钱德在许多恶战中都一直坚守阵地。另外,他还有说服齐泽尼的一个优势。医生深知,如果激动起来,自拔不出可能会随时使他送命,对此他要比马钱德更清楚。到了这样的时刻,齐泽尼宁可让他冒换体的危险,也不愿让他猝死于激烈争论之中。所以他只好皱皱眉,忧郁地摇摇头,一走了之。
马钱德滚动轮椅,缓缓地跟着他。
他无需在匆忙之中去演完生命的最后一幕。时间仍很充足。研究院饲养的黑猩猩足够挑选,但要准备好一个需要几个小时。
在肉体变换中要牺牲一种东西。人最终可能能够回归他原来的肉体,但他要冒五十个失败之中只有一次成功这样的危险。而黑猩猩必将面目全非。马钱德承受着起初的辐射,他肉体的液汁缓慢滴下,然后是没完没了的扎绑、补缀和捆箍。他曾看过别的人变换肉体,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没想到,会这样疼痛难忍。
马钱德使尽浑身解数试图不用四肢着地的方式行走(不过这很难做到,猩猩的身体就是要爬行的,手臂太长吊在两边也很不舒服),一边摇摇摆摆,走进坐垫那个地方,然后弓起凸凹不平的猩猩脊背想看看那可憎的东西。丹·弗勒里走到他面前。“诺曼?”他关切地问道。马钱德试图做点头的动作,但并未成功,不过弗勒里心领神会。“诺曼,”他说,“这位是西格蒙德·文西尔,他发明了FTL启动机。”
马钱德举起一支长臂,伸出一只手,但却无法伸开手爪:因为猩猩的手爪习惯于握成拳头形状。“祝贺你,”他使尽全力尽量清楚地说道。他并没有使劲同介绍给他的那个黑眼睛的年轻男人握手,因为事先得到警告说黑猩猩的力量巨大会致人残废。
他垂下手臂,疼痛如潮水般袭来。
齐泽尼曾警告他要有这种准备——“不稳定,有危险,但不会延续很长时间。”在交谈当中他低语道:“不要忘了,诺曼,为你安置的感官设备非常灵敏;若输入太多,你是承受不住的,那会很疼。”
但是,马钱德安慰医生说他不在乎,他确确实实不在乎。他再一次看看飞船。“就是它,”他嘀咕着,而且弯下脊背,以及他的桶一般的健壮的身体,起身去看垫子上的飞船。它或许有30米高。“不算什么,”他不屑一顾道,“西龙号,那是我们发射的第一艘;有270多米高,把1000人送到半人马座A星。”
“它还把150人活着运了回来,”艾西尔道,“我想告诉你,我一向敬仰您,马钱德博士。我希望您不介意我来做伴。我明白您是想同我们一道到第谷号上去。”
“为什么会呢?”自然他是会的。怀着人世间最美好的愿望,这位老人奉献了70多年光阴,外加一大笔财富——其中800万美元是他自己的,另外无以计数的金钱是马钱德从百万富翁、政府资助机构、小学生的零花钱中乞讨来的——将它们尽数奉献给研究院。人们会说:“作为21世纪初叶的一个特殊人物,诺曼·马钱德,或者马昆德,立志用创造性的火箭推动技术征服星球。他当然并未成功,在他计划不周的探险过程中,疏漏不断,人类生命财产遭受重大损失。不过,自从艾西尔比光速还要快的理论可以付诸实践之后……”人们会说他一事无成,而他就是这样。
当第谷号轰鸣着飞向众星球时,500块集成电路团块组成的大型仪器开始对它进行测试,全世界的电视观众都在通过人造卫星观看。总统以及半个美国的人都守在电视边。
当文西尔的小型飞船追上它,告诉上面的人他们的一切努力都归于失败时,马钱德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讲,文西尔有损于宇航事业的伟大庄严。不过,他无论如何不会就此罢休的。即使他不得不迫使自己去做艾西尔的商务代理人,即使文西尔毁掉了他的生命、毁掉由于某种原因在第谷号上被公认为有特殊权力的杜安·弗格森的生命,他也决不会就此罢休。
他们发射了一种附加性的FTL系统——马钱德听人说它叫多重发射器,但他不愿向人请教那是什么意思。因为它可能会爆炸破损就需要用备用件吗?马钱德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意识到因它而来的不是恐惧,而是希望。不管原因何在他都不愿理会;他甚至不想去思索它,而只是把它视为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以,他登上了文西尔的飞船。
艾西尔这只可憎的飞船,它内部是按照人体比例设计的,但他们却为他本人和杜安·弗格森专门设计出黑猩猩形体一般的吊床。勿庸置疑,一个具有人类思想的人以猩猩的躯体离开地球,这几乎可算是最后一次了。
在大气层存在的地方,艾西尔可憎的飞船凭借什么飞向星体,马钱德是不得而知的。观测——飞行器,或者不管叫什么鬼玩意儿,却是那么小。整个飞船也像是个小矮人一样。
还有那个小黑匣子——实际上它并不小,因为它有豪华钢琴般大小,而且也不是黑色,而是灰色的;尽管它是只匣子——但却能发出神奇魔力。他们将这种魔力称为“多重分派”。究竟多重分派是什么意思,马钱德并不想去了解,仅仅是听听而已,或者干脆说是充耳不闻;他不愿去听艾西尔三言两语、枯燥无味的数学解释。能弄明白几个词,他就心满意足了。空间是N维性的,好了,那就足够回答整个问题了,他要关心的就是这个东西。至于文西尔大讲特讲什么,人怎样糊糊涂涂进入一种多重复杂的维度之中——不,不是这样,人会将一种标准的四维团块中现存的多重复合性延展物变为更高的序列——如此等等,他充耳不闻。他正在倾听着维持他大脑的黑猩猩体内液体深沉的滴答声。
杜安·弗格森以时刻不可离开的猩猩面目出现。他听到人们讲,活该弗格森大倒其霉,他的肉体在转换中死亡了。
计划非常简单,他们旨在追踪游荡出轨长期失踪的第谷号,准备在宇宙空间把它捕捉到,因为即使到了现在,在它离开肯尼迪发射中心30年之后,它依旧在围绕着格鲁姆布里奇1618减速运转着。
当马钱德手脚不稳地走进来时,文西尔正重新解说整个情况。他一边对他的黑匣子作试验,一边谈论不休:“你看,先生,我们要尽力把握轨道和速度。不过,坦率地讲,赶上他们没有任何问题,我们的速度已经达到。然后我们还要给第谷号换上多重火箭
“是的,谢谢。”马钱德彬彬有礼回答道,但是他依旧没有听到有关机器的谈话。只要有这个机器就行了,他就可以用了——他的意识不会使他忘记这一点——至于具体细节他是不愿听的。
由于出现了问题,白白耗费了那些人的生命。
在第谷号冬眠状态中待上一年,对于身处其中的躯体生命来说意味着一个月的时光。生命的氧化作用尽管缓慢下来,但并没有停止。心脏还没有停止跳动,血液通过一个抽机灌入血管,导管将糖和矿泉水输进静态的血液,液管把大小便抽出。格鲁姆布里奇1618是个已有90年历史的发射物。
在探索者脊背中蠕动的爬虫驱使他们前行。这是因为一个新的世代可能会给他们带来财富、力量和自由;因为在历史上他们还会有一席之地——不像华盛顿那样的位置,甚至也不是基督那样的位置。他们要占有亚当和夏娃那样的位置。
这是值得的。当成千上万的人自愿参加,乘坐飞船出发时,他们都作如是之想。而一旦返回地面,他们又该作何感想呢!
如果他们不了解事情真相就降落地面,如果没有一艘像文西尔这样的飞船抵达太空告知他们,他们必定会产生人生之中最大的失望。第谷号向格鲁姆布里奇1618的远程航行,按其原先的航行计划,还有40年时间。有了艾西尔发明的比光速还快的启动装置,就会产生一个供千千万万人居住的星球。那里工厂林立,道路纵横,肥沃的土地得到开发,历史将翻开新的一页——而那个时候,3000位已经年迈的探险者们该有怎样的感想呢?
马钱德低吟一声,身子摇动起来。这不全是因为飞船正在起飞,也不全是因为加速使他胸膛贴在脊梁上。
当人们进入多重火箭的人口时,马钱德便漂飞过导航室跟其他人会合。“我以前从来没到过太空。”他说道。
文西尔极为尊敬地回答:“你的工作是在地球上。”
“是的,是的。”但马钱德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讲。
当文西尔和弗格森阅读指令,并且在多重火箭上安装测试微机装备时,他在一旁仔细观察着。他对比光速还快的启动机一无所知,不过图表就是图表,对此他倒很清楚。这里,有格鲁姆布里奇1618远航航线的横断面图。第谷号是一个光点,从太阳系到格鲁姆布里奇距离显示已走了十分之九。
“气体监测仪,马钱德博士,”文西尔愉快地指点着图表,“它们并不太近还算不错,不然它们气体不够就显示不出来。”马钱德明白:显示出一个太阳或一个星体的同一个监测仪同时也能显示出一个仅有百万吨级的飞船,如果它的速度大到足够增加充足的气体的话。“也是好事,”艾西尔面带忧郁附言道,“它们并不太遥远。尽管它们降低速度已有9年了,但要想赶上还有问题……我们还是束紧带子吧。”
在吊床上,马钱德为迎接加速的另一次冲击想重新振作起来。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结果完全不同,甚至更加糟糕。
好像是碾东西的机器在碾压着他的心脏、他的肌肉,仿佛要将它们变成奇形怪状的残肢断体。
又像是榨汁机在挤压着他的喉咙,似乎要把他的心肺都压出来。他头晕目眩,像是在台风狂吼中摇摆不定的一叶扁舟。
马钱德,由于陷入持续的周期性头疼之中,几乎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知道,在此期间人们已给第谷号发出了30光年的信号并且找到了它。
四
第谷号的船长是个头发花白、牙齿发黄的猩猩,名叫拉夫卡迪奥。当他看到了一艘飞船,船上还有人类时,他褐色的动物眼睛流露出震惊的神情,那长长的、满是筋骨的胳膊一个劲儿地颤抖。
马钱德注意到,第谷号船长死死盯住文西尔。拉夫卡迪奥变换成猩猩的躯体,已有30年时间,他现在已经老迈,而且也已经基本上把自己当成了黑猩猩。每日里,在浓黑毛发丛生的双手和八字又开、能够蜷握的双足活动之余,人的形象简直成了零乱破碎的记忆。马钱德本人也可以感觉出来,猩猩的思维会退化。
能说他只是想像吗?实际上,他已不能像他所希望的那样记得清楚而又肯定,而这不仅仅是由于他的大脑已存在96年了。
马钱德沉痛地意识到,他屈指可数的数月或数周阳寿已缩短成几天的时光。
当然,记忆衰退也可能是由于他鬓角之间不断的疼痛所致。马钱德为能产生这个想法可以消除忧虑而感到高兴。如果他有足够的勇气认可他毕生的事业已经失败,那么他就可能面对疼痛这个事实。但这已使得他无法集中注意力了。在头昏脑涨好一阵子之后,他才听到船长及其船员的谈话声——22位换体的猩猩掌管着第谷号的操纵系统并且保护着它所容纳的3000个冰冻人体。在深长的、纷乱的轰鸣声里,他听见艾西尔下达指令,命令他们从他微小的飞船的FTL系统向巨大的平底飞船转移。
他意识到,人们时不时出于怜悯看看他。
他并不在意他们的怜悯。他惟一的要求是,请他们允许他跟他们一起生活,直到死去为止,因为他知道自己大限已经不远。就在他们继续交谈时,他却疼痛发作,头晕目眩做起了白日梦,一直到——他不知道如何计算时间——一直到他发现自己给绑在飞船控制室的吊床上边。他感觉到强烈的、不断加剧的疼痛,这似乎是在告诉他,他们又一次进入了属于另一种维度的空间。
“您感觉好吗?”一个熟悉的声音模糊不清地发问。
这是他所犯过失的另一位、也是最后一位牺牲品,那个名叫弗格森的人。马钱德竭尽全力才说出肯定的话。
“我们快到那儿了,”弗格森说,“我以为您一定想知道。那儿有个星球,他们认为可以居住。”
从地球上,名叫格鲁姆布里奇1618的星体肉眼是看不到的,望远镜中它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光点,在成千上万个无以计数的、更为遥远但更为明亮的星球当中时隐时现。从格鲁姆布里奇1618上看,太阳系也差不多如此。
马钱德无视弗格森类人猿面孔中露出的担忧神色,挣扎着从吊床上起来,要看看显现出的太阳系的样子。弗格森特地为他选好了这个景。马钱德观看着由他的故园发出的要走15光年旅途的光线,那映在他眼中的光线已不再像当年的样子。至于他怎样又回到吊床上,他已记不得了。
他也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有人告诉他,他们希望占有的那个星球的情况。望远镜显示,这是一颗有海洋、有森林的星球,这便消除了船长的顾虑。因为无论它在运动中同其他恒星保持多大距离,它都不会冰封——不然的话,森林是不会生长出来的。分光镜、验温器、多管测量仪,显示出的数据就更详细了。这些仪器比飞船运行速度还要快,现在业已进入轨道,以火箭的推力前进,要完成它行程的最后一点儿路程。这里的大气可以呼吸,因为蕨类植物已吸尽毒气,而且使大气中充满氧气。引力倒是比地球上大一些——毫无疑问,这对第一代人是一个负担,很多人都会付出举步维艰和腿脚疼痛的代价——但没有什么是不可承受的。世事公平合理。
至于他是怎样得知这些,以及如何登陆,冰封的地窖怎样被匆忙狂喜地打开,征服者如何醒来,生命如何开始在这个星球上活动等等,他都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他只知道,他发现自己蜷曲在柔软、暖和的吊床上已有一段时间。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天空。
五
一只嘴唇向前突出、双眉斜耸的黑猩猩正伏在他身子上边。马钱德认出,这个年轻人就是弗格森。“喂,”他说,“我失去知觉有多长时间了?”
黑猩猩不知所措地回答:“啊——您没有失去知觉,一点儿也没有。您一直——”他讲不下去了。
“我明白了。”马钱德道。对于他所借用的肩膀宽阔、四肢粗短的身体的力量,他充满感激之情,因为他抵达的这个世界有一种令人不适的强大挤压力。这种力量使他头晕脑涨。灰色的天空上稀薄的云朵围绕着他在转动。他忽然又感受到痛苦和欢乐的奇特袭击:他想起了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感受,还感到自己从未有过的喜悦。他问道:“你是说我一直——它叫什么来着?不稳定吗?换体并没有产生作用。”但他并不需要得到弗格森的证实。他很明白,如果他再昏迷,那将是最后一次了。齐泽尼已经警告过他。
扭头向一边望去,他看到男男女女——人类中的男男女女正焦急地等待着,这使得他发问:“你还是一只猿吗?”
“暂时还是,马钱德博士。”
马钱德听到这样的话晕了一阵子。由于注意力集中不了,他只好咬着自己的前臂和滚圆的肚子。“不!”他叫着,竭力想站起。
弗格森上前帮他,马钱德很感激这头猿有力的胳膊。他又想起一直叫他心烦的事。“为什么呢?”他问道。
“什么为什么,马钱德博士?”
“你为什么要来?”
弗格森心情激动地说:“因为第谷号上有个人我要见见。”
“一个女孩?”——马钱德问道:“你见到她了吗?”
“不是她——是他们。是的,我见到他们了。是我父母。您瞧,第谷号出发时我才有两岁,我父母身体非常强壮——人们对我讲,那时候自愿者很难找到——对,您当然比我更清楚。不管怎样——我由一个叔父收养。父母给我留下一封信,在长大后看……马钱德博士!您怎么啦?”
马钱德摇摇身子倒了下去,他已无法自制。但他明白出了什么事,可以感觉得到黏黏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滚滚淌出。这个最后的、没有料到的打击实在是太残酷。他能够面对五万个被毁的生命并可为之内疚仟悔,但是,一个丢给叔父、只有一封信证明其身份的弃儿却使他伤透了心。
“我感到奇怪,你为什么不杀死我?”他说。
“马钱德博士!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如果只是——”马钱德小心谨慎地说道,“我不希望得到什么思典。不过,如果我有可以补偿的办法就好了。可我没有啊,我已经一无所有,甚至寿命也很有限,所以毫无用处。不过,对不起,弗格森先生,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弗格森道:“马钱德先生,假若我没猜错,你是说你在为研究院道歉吧。”马钱德点头称是。“可是——啊,我不该讲的,可这里没有别人。好吧,让我把它讲出来吧。征服者们昨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这个星球起个名字,投票结果完全一致。你知道他们怎样给它命名吗?”
“请听着,马钱德博士。他们是用那位曾启迪过所有人生命的人的名字来命名的,那是人们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他们将它命名为马钱德。”弗格森说道。
马钱德凝视着他,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面无表情地闭上了双眼。“马钱德博士!”弗格森关切地探问。接着,他终于担心起来,扭过身来像猿一样四肢着地爬行着迅速去找飞船上的医生。医生曾经给他下达过严格的命令:若病人有任何危险迹象,就要马上叫他。
他们回来时,猩猩已经死去。他们看看面前的森林,又互相看看。
“我希望,是昏过去了,”医生说,“这样也许还能挽救。”
“不过夜里太冷,他会染上肺病死掉的。”
“已经不行了,”医生尽量自然地说,“不管从任何意义上讲,他都已作古。”
他弯下腰,抚摩了一下由于同新伊甸园吸引力相抗衡遭到损伤的大腿,然后直起身来,抬头遥望天空中的星球。一颗闪光的绿色星是属于格鲁姆布里奇的另一个星体,非常遥远。最为暗淡的中间有一点,可能那就是太阳。
“是他将这些星体赐给我们,”医生说,接着扭过身去看城市,“你知道做一个善良的人意味着什么吗,弗格森?这意味着要超越实际生活中的你——这样,即使是你的失败也可以使人们更接近成功——这就是他给我们做的。我希望,他听到了你刚才给他讲的话,我更希望他死去时能记着这些话。”医生说。
“如果他不能的话,”弗格森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其他人是会记者的。”
这一天他们埋葬了马钱德蜷曲着的身体。
这是在这个星球第一次举行葬礼,也是史书记载中的第一次。马钱德星的航空中心前的广场上竖起一座碑身上有铭文的雕像:
星辰之父
半身浮雕刻的是一只猩猩的形象,它身体蜷曲,坚毅的眼睛逼视着世界。人们能得到的是猩猩的躯体,在纪念碑下埋葬的也是这只猩猩的躯体。但是在此矗立的雕像,却属于一个神灵。
干扰速度
我预订的座位在前边,挨着窗子。但是,在旁边的座位上,我却看到了戈迪·麦肯齐的预订单。我只好一直向前走,直到服务员向我打招呼:“喂,格鲁博士,很高兴又同您在一起……”
我在走道上停下脚步:“我能在近处什么地方换个后面的座位吗,克拉拉?”
“啊,我想——让我看看……”
“那一个怎么样?”我见上面没有订票单。
“哦,那不是靠窗座……”
“不过,没有人吧?”
“嗅,让我查查。”她翻出纸夹中的座位表格,“当然可以。我把您的包放起来好吗?”
“哦——哦,我还有工作要做。”我真的有工作要做,这也就是我不愿坐在麦肯齐旁边的原因。我俯身坐进座位,同时皱眉瞧瞧坐在我旁边的男人,暗示他我无意找话题交谈。他也皱眉相敬,以示正合他意。此时我看见麦肯齐走进舱来,但他并没有看到我。
就在飞机起飞时,我看到克拉拉弯腰检查他的安全带,而且还以同样姿势将上面写有我名字的预订单握在手中。好漂亮的女孩,我心中暗想。
我不愿给你们这么一个印象:我是有钱享受飞机旅游四处周游的富翁,同航空小姐总是一见钟情,难舍难分。我平时遇到最多的也不过是纽约航空公司的一两位——啊,对了,我跟法国航空公司的一位航空小姐一道飞过那么一两次,那也只是因为有一次巴黎地铁工人罢工无车可乘,她让我坐了她的雪铁龙,这算是搭便车。不过,仔细算来——对,可也真是的——我想我飞的次数不算少。那可都是些危险的买卖。尽管我的学位是在大气力学方面取得的,但我的专业却是信号调节——你知道,就是设备测量器或者光学观察器,我们用它们来解释这样那样的压力、温度、化学成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现在这是个十分有趣的学科,所以我总是被邀参加会议。我说“被邀”,不是指我可能拒绝那个意思。如果我想在这个部门保住位置以求有工作的自由,就无法拒绝。而会议总是奢侈之极,欢乐异常的,所以我至少有时间乐一乐。真的,在堂皇高雅的旅馆下榻,我觉得心醉神迷(还可在机场品尝墨西哥式食品),何况还可以品评高档酒类呢。
那自然也是可笑的,因为我并没有想到会议会开成这般模样。年轻时,我喜欢读威利·李的文章,爱到波茨坦(我指纽约的那一个)树林中寻找人参,以便挣足钱到麻省理工学院求学,然后要建造宇宙飞船。那时,我想像自己未来会成为一个破衣烂衫、身体瘦弱、满腔渴望的科学家;我想到,我可能从不会逾越实验室一步(我现在猜想,那时我还以为宇宙飞船是在实验室里设计的),而且通宵达旦地研究计算直到把身体弄垮。可是,现在的情况证明,损伤我身体的倒是杏仁鳟鱼菜以及不停的时空倒换。
但我知道,该如何处置。
这便是我何以不愿把四个半小时的时间浪费在同戈迪·麦肯齐进行冗长而无聊的谈话上的原因。
那本不属于我的领域。不过,我倒是跟几个研究系统论的专家谈过它。正如你想跟他们谈论他们的专业问题的人一样,他们态度极不礼貌。现在且让我来解释一下。在任何一个适当规模的领域,每一个月都要举行大约二十个各类聚会、讨论会和座谈会,你无论如何起码要参加一些,否则就说不过去。这还不包括工作会和计划例会。而且,会议不一定在什么地方开。自从上个圣诞节以来,一周整整7天,我都没有在家睡过觉,尽管一直患有流行性感冒。
现在的问题是,所有这些会议有何效果呢?我曾经一度考虑过一种理论,设计出了整个模式。这属于一种灵巧的驱动器,制造出来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可以使我获得信息——不过,假若你乘坐一个喷气式飞机以每小时600英里的速度到什么地方去,你毕竟明白自己有重要事情要做;不然,就不会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可是,有谁愿意这么做事呢?
所以,我放弃了这个念头,力求寻找更好一点儿的途径。你知道,要飞上3000英里,坐在旅馆大舞厅的镀金椅里洗耳恭听25个人向你宣读论文,有比这样交流信息更合的办法吗?这些论文中有23篇你是不屑一顾的,而第二十四篇又无从了解,因为宣讲者的口语方言太重,而且由于他急着赶飞机参加另一次会议,所以讲得极为草率。这样,就只为第二十五篇一篇论文白白浪费了你四天时光,其中包括旅行时间。假若在自己办公室里,你只需花15分钟就可了然于心,而从中所得到的一定更多。当然了,你如果在咖啡厅中,邻座的什么人说不定会给你讲一番最新技术,因为你知道他所在的公司正在试验遥测术,这你是无法从书本中了解到的,正可以取长补短。但是,我已经注意到,想寻求这样信息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而且兴趣也越来越少,这可能是由于你在第300次会议之后已经心灰意懒再不愿结交新友。你脑子里满是回来时书桌上等你去做的事情。而那次布鲁塞尔国际学术联合会上,那个该死的埃及人唠叨个没完,让人在一个半小时里好像参加苏伊士战争一样拂之不去印在脑海里,至今记忆犹新。
好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如此繁多讨厌的会议既浪费时间,又浪费宝贵的飞机燃料,对不对?
这是由于会议留下了缺憾:电讯传导实在是既省钱,又便利的。我不知道你是否看到过贝尔试验室有关他们的图像显示电话的录像——他们在十多个会上放过——这种电话几乎使一切如在眼前,它比电话要便利快捷,而且各种信号尽数传达,不过呼吸中含有的威士忌味这样的内容是传达不出来的。这还不过是一种微型机械,其他诸如传真机、传播器、远程电脑等等还有很多……对,我们既然造出了它们,为什么不加以利用呢?你知道,人们是怎样剪辑信息录音磁带的呢——消除可有可无的讲话内容,剪掉停顿的部分,甚至将没有作用的音节都洗掉。而你仍然可以完全透彻地理解,尽管一分钟语速只有400个词,而不是六七百个(但后者半数都是在重复或者“我的意思是说”)。
好了,这是系统领域;正如我上面所讲,而不属于我的研究范围。但有必要听取专家意见,而不是我的意见。也有一两个同道心急如焚,我们准备一旦找到时间就聚集在一块儿商讨此事。
或许你想知道我提供什么建议。我认为,我确实能讲出个道道儿来。比如说,讨论解决会议问题的方法是什么?我已经看到一些文章,谈及简化会议的办法以及参与者真正参与的会议。我自己也有了我自己的想法。我暂且命名为讨论定额,此即探讨讨论会每个参加者发言要在最低限额的时间内讲解一个单独问题,并使听者弄明白(且予以辩论或反驳),然后再讲下一个问题。
是的,如果有半数的会议能像我想的,像我这样的人便可以在现在我们花费的四分之一的时间里把事情办好——而这还是比较保守的。
会下另外四分之三的时间用来做什么呢?啊,用来工作呀!用来做那些我们该做而没有找到时间去做的事情。我这样讲是严肃的,切合实际的,也是可行的。我确认,我们可以比现在多做四倍的工作。而且我的确还认为,我们能够在5年而不是20年里登上火星;我们能够在12年而不是50年里治愈血癌,如此类推。
好了,就是这样,这也就是我不愿浪费时间跟戈迪·麦肯齐闲聊的原因。我已经把我所有的笔记都放在箱中带着,四个半小时时间定能把它们整理出来,放在一块儿交给我研究系统工程的朋友们以及其他有兴趣的人。
飞机一起飞,我便将小桌拉开,开始整理一大堆小纸片。
不过,纸片并没有理出头绪。
事情总是办不成,这是可笑的——我是说,当你想做某件事,你向前看看,预定在什么地方有时间去做,但忽然时间却不翼而飞,你什么也没干成。情况是这样的:克拉拉小心翼翼拿来了鸡尾酒——她知道我一向喝加柠檬的不带甜味的特殊马丁尼酒——出于礼貌,我只好把纸片挪开。接着她又端来了小菜,我饥饿难耐,不得不将纸片收入包中。然后,我又觉得是否有用正餐的必要。就这样,用餐花去了我几乎两个小时,当然包括喝酒以及饮料的时间。尽管我并不真的想看电影,但面前就是那种银幕,上面的人物就在你面前狂轰滥炸,放枪呜炮,火花四溅,即使斜着眼也能看得到——还有,甚至前夜在酒吧间另一排荧屏的影像,也混入你面前的荧幕——所有这一切都犹如时光一起交错重叠起来,成为一个“现在”,终于粉碎了我的注意力。当然了,这其中还含有酒精的作用。等到电影一结束,第二道咖啡和薄荷酱就又上来了。接着安全带上方亮起了信号:我们已抵达威尔逊峰上方。下飞机后,我已再无时间整理笔记了。不过,我已经习以为常。我在波茨坦树林寻找人参时,不一样空手而归吗?经过如此经历,最后只好靠助学金去求学。
我登记过后,洗一把脸,来到会议室,刚好赶上参加一个令人厌倦的导师会,讨论的是游移不定的大气中无污垢的空气产生的动荡。参加人数很是不少,会议室有七八十人。我却想像不出,他们能搞出什么名堂来。所以我一拿到时间表,就溜了出去。
咖啡机旁有人对我叫道:“嗨,奇普。”
我走过去,跟他握握手。这是一个年轻人,名叫雷斯尼克,来自我获得硕士学位的那个小学院,他看来闷闷不乐,面带温色。他身边还有一人我不认识,这人个子高大,头发花白,颇有点儿银行家的派头。“拉莫斯博士,这位是奇普。这是拉莫斯博士,在国家航空航天局工作——我觉得好像是国家航空航天局?”雷斯尼克介绍道。
“不是。我在一个基金会工作。”他说,“见到你真高兴,格鲁博士。我一直在沿着你的道路展开工作。”
“谢谢你,非常感谢你。”我很想喝杯咖啡,但又特别不愿一边喝咖啡一边站在那儿同他们谈话,所以只好说:“哦,我最好去登记一下,所以假如你们谅解的话……”
“请随意,奇普,”拉里·雷斯尼克说,“一个半小时前我看见你登记过了。你是想回你房里工作吧。”
这真有点儿叫人尴尬。拉莫斯博士微微一笑道:“拉里给我讲了你的一贯作风。刚才你过来时,他实际上讲过三十秒内你必定出来,果真不出所料啊。”
“哦,无污垢空气产生的游荡不属于我的专业……”
“啊,没有人怪您,向上帝起誓。想喝点儿咖啡吗?”
惟一可做的就是表示感谢了,所以我说:“是的,请吧。谢谢。”
我看着他拿过杯子,用大银壶注满了它。他似乎有些面熟,但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们曾经在达拉斯二次高层云讨论会上见过面吧?”我说。
“我想没有吧。要加糖吧?不,我实际上很少涉足这种会议。不过,您的论文我倒读了不少。”
我搅了搅咖啡:“谢谢你,拉莫斯先生。”我通常要做的就是复述一个名字,直到不会忘记为止,不过大约有半数倒真的给忘了。“我明天上午发言,拉莫斯先生。讲‘从激荡不停飞船中测量斜度的光度学技术’,我想,没有什么不是以他们在兰利做的一切为蓝本的。”
“是的,我看过摘要。”
“但你是不求甚解,一扫而过吧?”拉里粗粗呼出一口气,“那今年要花多少?”
“哦,不少。”我假装要快点儿喝咖啡,似乎没有察觉到什么,可拉里好像面带温色。
“您来时,我们正在讨论这个问题,”他说,“一年有三十篇论文,时不时还要向学会提交报告。你哪有时间真正在自己书桌旁待上一个月?我知道,在我自己的部门……”
我有了点儿兴趣,但却无法深入,因为我想回去整理笔记。我又呷了一口咖啡。
“您知道霍伊尔怎么讲吗?”
“我不知道,拉里。”
“他讲,如果一个人有一分钟做某件事,不管是什么事,整个世界都会合谋使他无法干成。项目主席邀请他宣读论文;受托人拉他参加会议;报社记者约他采访;电视台呢,则让他跟滑稽演员、乐队指挥以及妙龄女歌手同时在荧屏上露面,谈论火星上有无生命。”
“而跟他有同感的人又在他不参加会议时强留他谈话。”拉莫斯博士格格笑起来,“真的,奇普博士,即使您长此以往,我们也会理解的。”
“我简直搞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拉里说。
他显得异常烦恼。“关于这件事,”拉里接着道,“我还什么也没做过。不像你,奇普。但总有一天,我会做出点什么的。”
“不要谦虚嘛,”拉莫斯博士说,“为什么我们不找个地方坐下谈谈——除非您真的想回去工作,奇普博士?”
我几乎说服自己跟拉里和拉莫斯博士谈一谈,这也是我的工作。于是我们先到我房中,接着又来到拉里房中。在他房中的包里放有一份兰德社团的报告,以及我曾经送给他的一些笔记。大约10点时,午餐送来了。我们一边讨论问题,一边喝着冰镇咖啡,并且用拉里随身带的一个小杯痛饮起波旁威士忌。我给他们讲了我对技术信息传递的系统论方法的详细看法,拉莫斯博士聚精会神,对每一点都抱有极大的兴趣,我们两人不论是谁也没遇上过这样的听众,尽管他只是一味地讲“是,当然”以及“我明白了”。有这两位的支持,我对此信心十足。
这一晚过得晕晕糊糊,到最后,我们甚至计算起,如果凡是活着的人都把时间用在工作上的话,我们可以怎样快地征服火星,并且发射一个舰队的太空人造飞船。接着,我们停顿了一下,拉里站起身来,推开法国式玻璃窗。我们来到他的阳台上眺望。20层楼外,洛杉矾就在眼前。南边小山雷声阵阵,闪电不断。清凉的空气使我头脑清醒了一会儿,并且使我首先意识到我昏昏欲睡;然后,我便意识到,我必须在7个小时内读完那个讨厌的论文。
“今天真没有白过。”拉莫斯博士道。
拉里微微一笑:“对你们这些年长的会员自然是这样的,”他道,“不过,我倒是很愿意翻翻你的笔记,奇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只要你不把它们弄丢就行。”我说。然后转身返回我的房间,躺到床上,自己对自己傻笑,最后才沉沉入睡,还梦想着每年可以有大约五十个周搞我自己的事。
睡得尽管很稳,可床头旅馆的铃声一响,我就马上醒来了。我们已约定在拉里房中用早餐,这样我便可以收回我的笔记,并且也许可以在上午会议开始前闲聊一会儿。当我赶到他那一层楼时,就看见拉莫斯博士向我走来。“早晨好。”他说,“我刚才叫醒了两个度蜜月的,他们很不高兴。拉里的房间不是2051吗?”
“是2052。在另一边。”我说,他微笑一下,踏上楼梯,很快给我讲了一个非常可笑的关于度蜜月的笑话,等我们来到拉里门前,绝妙之处正好讲完。
我上前敲门,但无人应声。我一边大笑,一边说:“你试试。”拉莫斯博士敲敲,也无人回答。
我停止大笑:“他不可能忘掉我们会来,对吧?”
“推推门,为什么不呢?”
我上前推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
但拉里却不在房内。洗澡间房门开着,阳台窗户也开着,但拉里却无踪影。他的床上乱成一团,但却是空的。
“我认为他是不会出去的,”拉莫斯博士说,“看,他的鞋还在那儿。”
阳台不大,不可能藏在那儿。但我还是走过去,察看了一番。阳台狭窄,又被雨水打得光滑滑的。这里只有两张轻便折叠椅,还有几个烟头。
“好像他出来到过这儿。”我说。然后,我似乎感到好笑,便从栏边俯身向下望去。这就一点儿也不好笑了。因为就在旅馆呈弯曲状的前沿,喷泉边上,有个影子四肢松开躺在那里。有一个人站在旁边,高叫着守门人。时间尚早,我听见他的叫声模模糊糊从200英尺的下方传来,回荡在我们和拉里的尸体之间。
他们取消了上午的会议,并且决定下午继续进行。我跟麦肯齐争论不休,闹得不可开交,因为按预定计划他要在下午3点宣读论文,而我也被改在这个时间发言,让他擅自决定为所欲为我就是感到不快。跟验尸官以及旅馆人员一块儿搞了两个小时,帮助他们推测拉里为什么会跳下阳台本已不快,而当发现他跳楼时手中仍摸着我的笔记纸片,并且这些纸片给雨淋过带着点点泥土撒满一地,就更叫人不快。
我心里烦透了。我曾经听说埃利克宣读完他的论文只用了3分45秒,我要尽力打破他的记录,然后我便把带的东西丢进箱中,办了手续,准备直接出发到机场去,搭乘最早一班飞机回家。
但服务员却说:“我有一个口信给您,奇普先生。拉莫斯博士请您在见到他以前不要离开。”
“谢谢。”我说。去还是留呢,我自己犹豫不决。但是,不管怎样我却无法自己再拿出决定来,因为拉莫斯穿过走廊向我走来,友好的面孔中带着焦虑的神情。
“我就知道您要走,”他说,“请先让我占用您20分钟时间。”
我犹豫了一下。他马上向侍者打个手势:“过来。让他看着您的箱子,我们下去喝杯咖啡。”这样,我只好随他走到咖啡馆的内厅中,我怀疑,他是否能认出拉里摔下来的地方。但我对此类事并不敏感,很明显他也是如此。我们还没在桌边椅上坐稳,他就将一个侍者拉到跟前,并且没经我同意就要侍者去取咖啡和三明治,同时一刻不停地对我讲了起来。“奇普,”他说,“不要灰心,我为您的笔记感到遗憾。但是,我不愿看到您放弃此事。”
我向后靠在椅子上,感到疲惫不堪:“啊,我不会的。拉莫斯博士……”
“叫我拉斯洛吧。”
“我不会的,拉斯洛。实际上,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我知道您会这样的。”
“我计划,如果下周不参加一两次会——不管怎样,我可以利用拉里的死做借口;实际上,找什么借口都行——我凭借记忆就可以重新写出来。唉,或许这一周还不行,只能做思考时间。我还要人送些报告的副本过来。不过迟早……”
“好的。我要跟您谈的就是这个。”女侍者端来了咖啡和三明治。她刚将它们放下,拉斯洛便挥挥手让她马上离开:“您看,您是我来这儿特意要见的人。”
我凝视着他:“您对光度学有兴趣?”
“不——不是您的论文——是您的想法。看在上帝份上,就是我们谈了一整夜的东西。直到雷斯尼克昨天跟我说起您,我才明白我要的就是您。经过昨夜的交谈,我已定下了信心。”
“我已经有了工作。博士——拉斯洛。”
“我也不是给您找工作。”
“那,是什么……”
“我是给您提供一个使您想法行之有效的机会。我有资金,奇普,基金会资金,正找花的地方呢。它不是要用在太空探索,癌症研究或者高等数学上——这些已经有充足的资金了。我的资金要寻找的是不同于正常模式的项目,大的项目,像您这样的项目。”
啊,我当然激动不已。受到这样重视,实在难得。
“我在华盛顿第一件事就是通告委员会秘书处——我是指,委员会在那儿开会……当然了,在电话里我不可能讲得太多。但是,愿者上钩嘛,奇普,委员会会同意的。下周要开会,我希望您出席。”
“在华盛顿?我以为……”
“哦,不是。基金会是国际性的,奇普,这次会议在科莫湖举行。不过,我们当然会承担费用的。您到那儿可以做很多事情,您办公室也不会打电话干扰您……”
“可是,我意思是,我拿不准……”
“我们会支持您的。您要什么都成,一个后勤部或一个指挥部,在艾奥瓦的埃姆斯我们已初步建立了一个机构,您当然要到那儿去。不过,一个月才那么几天,而且,”他微笑一下,以示道歉,“我知道那对您不算什么。您如果能将勋章挂在胸前,其他别的事也就没有什么可激动的了。不管怎样,秘书处已委托我告诉您,您已被邀接受理事职务。”
我急不可耐地需要喝咖啡,于是就喝了一口。“对我来说,您走得太远了,拉斯洛。”我说。
“理事们在弗拉格斯塔夫开会,他们在那儿有一个乡村俱乐部,您会喜欢的。当然了,每年只有六次,但很值得,奇普。我是说,我们像做别的任何事一样自有我们的策略。如果您做了理事,您就能施加很强的影响。”
他侃侃而谈,我端坐一旁洗耳恭听。我所期盼的一切,果真要实现了。下周,在意大利一间阳光充足、宽畅舒适的房间中,通过巨大的窗子可以俯视科莫湖;在这里,我已俨然成为老派资格的项目指导人,地位是理事,常务委员会委员以及50位咨询委员中的一个。
再下一周,我们在埃姆斯为雷斯尼克纪念大厦举行落成仪式——名字是我的主意,但人人同意——尽管才过了一年时间,但我可以看出我们可以在那里真正做出成绩来。一般看来,我把那么多时间花费在管理性工作和会议上是不适宜的。但是,当我有一次在蒙特利尔给拉斯洛提及此事时,他向我微微一笑,露出同意的表情。“我怀疑您考虑这个问题要花很长时间,”他格格笑起来,“但是,与其匆匆忙忙,不如缓步前进。您自己也可以看得出来,效果还是不错的。我不是给您讲过,您的巡回报告给人印象很好吗?”
“谢谢。是的,你实际上讲过。无论如何,我们一旦把雷斯尼克分期付款基金安排妥当,就会有更多时间的。”
“妙极!不要给人说我给您讲过,”——他眨眨眼——“但可记得我给您讲过交叉学科事务委员会主席一职的可能性任命?对了,那不是官方性的。但已经确定下来了。我们在肖勒姆已经为您安排了一个套房,您会时常用到这套房子的。我们甚至还将一个房间改造成办公室,您可以在旅行间歇在那儿作些笔记什么的。”
好吧,我当然告诉了他,如果他指的是我那些需要重新整理的笔记,那它们就不需要那么多的房子。实际上,压根儿没那个必要,因为我根本没有动手整理。
我觉得,不论怎样,我总是幸运的。但实际上我并不怎么幸运。比如,可怜的霍尼曼——我已经写信给他,让他把给我准备的报告的另一个副本送来,但却忽然传来噩耗:他的船在暴风雨中失事。人们花了一周时间也没找到他的尸体。即使他做过报告的副本,又有谁知道是放在哪儿?何况……
对了,雷斯尼克死的那天,讲的那个可笑的问题是:如果有人真能做出点什么,整个世界的人便合谋予以反对。他还讲:“我真弄不懂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
假若这是个笑话,寓意何在?我左思右想。我是说,假如有人不愿我们尽可能迅速向前,有人从另一个世界……
那样想是愚蠢的。也就是说,我觉得假设是愚蠢的。
仅仅出于好玩儿吧,有两件事我很想知道。
其一是,基金会是在哪儿而且如何搞到的钱?
其二是,那天早上2051房间是否真有一对度蜜月的人,正当拉里飞身落下20层楼时,非常偶然地被拉斯洛·拉莫斯叫醒。
另当别论
孙维梓译
我沉思地坐在铁床的边上。另一条被子被用来铺在床上当作褥垫,这当然并不那么舒适,不过我面临的却是比这要麻烦得多的事情。
马上就要把我转移到附近的监狱里去,在这以后再过一段时间我还将被投放死牢,当然一开始会有法律上的一套审判程序,但那些纯粹只是形式。因为我不仅是在犯罪现场给逮住的,而且连我自己也对这一切供认不讳。
我被指控蓄意谋杀我的朋友拉里·康诺特,他甚至还救过我的命。我自己当然会提出一些辩护理由以求减轻罪责,但法庭可能会对此不屑一顾。
康诺特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后来战争才把我俩分开。若干年后我们终于又在华盛顿重逢,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已不象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他在这段时间里,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找到了自己的理想和一展抱负之处,并为此努力奋斗了多年,但其内容则对我秘而不宣。我自己原来也有过一番雄心宏图,只是当我在解剖学上一无所成以后,我就和科学无缘了。老实说,还在我刚踏进解剖所那会儿起,我对医学的兴趣就已一落千丈,我倒不是厌恶那些死尸,只是觉得这里面实在没有多大意思,所以我也从未获得过任何学位或职称,而且这对于一个参议院的警卫人员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这个职业听起来似乎并不太体面,但我并不以做个警卫而感到羞愧。一般说来在生活中并没有什么可耻的地方,我甚至还相当喜欢这个职务。参议员们在我们警卫人员面前通常都能够毫无顾虑,对我们十分友善,我们也常常知道不少发生在政府内幕里的秘闻趣事。从个人方面来说,不少人都得有求于我们——这主要是那些急于猎取新闻的记者以及政府的小官员们,他们往往能从人们无意漏出的只言片语中得益匪浅;当然还有那些希冀在议会进行重大辩论时置身于大厅回廊中的游客们。
举个例子说,和拉里·康诺特的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我和他恰好在街上相遇,寒暄一番以后,他就问我能不能为他搞张议院的通行证,以便参观最近将举行的外交政策辩论。第二天我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一切手续都已办妥。
当国务卿刚刚上台发言时他就来了,他那双水汪汪的小眼睛由于心满意足而熠熠发亮。然而这时突然爆发一阵巨大的叫喊声,整个事件大家至今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一共冲进来三个人,都是来自中美洲的恐怖份子,企图用暴力来对我们的政策施加影响。其中有两个人手持短枪,第三个小个子拿的是手榴弹,在枪战中打伤了我们两名参议员和一名警卫。我和康诺特正并肩站着,当时我扑向那个已经扬起手榴弹的小个子,把他掀倒在地,手榴弹也滚向一边。在我正想去抓它时,一眼瞥见它已被拉开了弦行将爆炸,结果就在我有点犹豫的一瞬间,拉里已经突然伏身在手榴弹的上面……
事后在报纸上把我们两人都吹捧成了英雄。报上报导说,那简直是个奇迹。拉里在全身脸朝下地扑在手榴弹上时,居然还来得及把它从身下扔了出去,使它在爆炸时没有伤及任何一个人。
的确,弹片没有给谁带来伤害。报纸上还说,手榴弹的爆炸只是使拉里丧失了知觉。这也没错,他的确丧失了知觉,过了整整六个小时才苏醒过来,而且在这以后的整整一昼夜里他还处于半苏醒半昏迷的状态之中。
又过了一天,我才在晚上去探望了他,他对我的到来感到十分欣慰。
“你和我可都成了新闻人物了。”他分外亲切地招呼了我。
“拉里,是你救了我的命。”我说。
“这算不了什么,迪克,不足挂齿。我扑上去完全是出于本能,不过我们两个都够走运的,就是这么回事。”
“报上说,你干得简直棒极了,动作迅如疾电,以致谁也没法看清整个过程是怎么回事。”
“在那种间不容发的一刹那,”他以更加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当然谁也无法来得及看清所有这一切的。”
“不过我来得及,拉里。”
他的小眼睛显得越发缩小了。
“我正好位于你和手榴弹之间,你不可能从我的侧面扑上前去,也不可能从我头上越过,更不可能透过我的身体,但你竟然会躺在那手榴弹上面!”
拉里仍然默不出声。
“还有一件事,拉里,手榴弹就是在你身子底下爆炸的,你的确被气浪掀起过,难道你穿上了防弹背心不成?……”
“别忘了事实,”他轻声咳了一下说,“那……”
“把你的‘事实’放到一边去,朋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取下了眼镜,不知所措地擦了擦眼睛。
“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说,“报上是这么写的,手榴弹起爆是在几……”
“让报纸见鬼去,拉里。”我轻轻打断了他,“你得知道,我就在当地,而我的眼睛是睁着的。”
拉里·康诺特的个子本来就不算高,但他给我的印象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渺小,在椅子上简直蜷缩成了一团。他以那种眼神瞅着我,就好象我是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尼密吉达的化身似的。
然后他纵声大笑,那几乎是一种幸福的笑声,以致我由于意外而哆嗦了一下。
“好吧,迪克,这种捉迷藏式的游戏该结束了:我当时失去了知觉,而你却睁大了眼睛……反正迟早我总得向某个人承认这一切的,干吗这个人不就是你呢?”
后来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已记在这本临别笔记之中,仅仅省略了一个细节,真的,不过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任何人任何时刻都不会再知道它,在任何情况下,谁都别想从我这儿得到它的。
“当然,我不可能不清楚,”拉里说,“你或迟或早会回忆起我们在咖啡馆里的那次夜谈,我们曾无休无止地对上帝和宇宙等问题进行争论。毫无疑问,你是不会忘记这事的。”
是的,我没有忘记,我至今还记得我是如何无情地抨击他那些荒谬的论断和假设的,而他又是如何固执地为之辩解。其中有一点特别怪诞无稽,但拉里甚至想要着手证明它……
至此我的脑海中就有些茫然了。
“那时你似乎断言说,”我费力地字斟句酌地回想说,“什么总有一天人类的意念能够掌握……嗯……什么心灵力量,说将来我们人类能不借助于任何机械,甚至连手指头都不动一下,就能够依赖我们思维的力量使自己在眨眼间到达任何想去的地方。总之,你说过对于人类的意念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事情。”
“天哪,我那时可真是个|乳臭未干的后生小子!”拉里感叹不已并陷于沉思之中。
我没有去妨碍他的思路,因为这时连我自己也得好好想想。
“自然,”他重新说下去,“人类的意念本身并不具备这种功能。我当时对你所讲的一切,统统只不过是空想家的热情洋溢的大话,而不是科学家们经过上百次实验所证实的结论。但是在某些地方我总算还是正确的,就是这些地方使我找到正确的答案。的确存在着某种……就算是某种技术手段吧,藉助于这种手段人就能使自己的思维象在日常生活中干体力活那样工作。只消掌握了这种手段,人就最终地战胜了自然!”
他声音中流露出某种异样的语气,在他目光中闪现出某种熠熠的神采,都使我感到他的确已经向大自然索取到了一种伟大的奥秘。这一次我对他十分信服,即使昨天没有发生参议院那次事变的话,也是如此。
“掌握了这种手段,”他继续说,“人类已经是无所不能。你懂吗,迪克?绝对的万能!想飞越大洋吗?只需要一秒钟。控制即将爆炸的炸弹?你已经亲身目睹过了。当然,这实际上是在做功,和做任何功一样,都得消耗能量,谁也不能回避这条自然法则。正因为如此,我才整整瘫倒了一天。在瞬间要想中和掉被释放出来的大批能量至今也是够困难的。与此相比,要使飞行中的炮弹偏离预定轨道就容易得多了。而从枪膛中取出子弹放进自己袋中,使射击失效更是小菜一碟。距离已经不起任何作用,只要你愿意,迪克,”他眼中迸发出自豪的火花,“你就能在眼前看到那价值连城的英国豪华的皇家王冠……‘”
“那么你已经能够预见未来了吗?”我问。
他皱了下眉并摇摇头。
“干吗用这种腔调说话,迪克?要知道我是在谈论严肃的课题,我从来不搞招摇撞骗这一套……”
“那你能读出别人的内心思想吗?”
“哼,你不大理解这次谈话。不,我这点办不到。以后也许在什么时候我会好好研究一下这个,无论如何,眼下不行。”
“那么给我表演一下你眼下能够办到的事情吗?”我请求说。
他笑了,看得出来,他对我们的这次谈话感到满足,我很理解这一点。多年来他一直向所有的人隐瞒了自己的秘密,十多年的探索和实验都是在完全的孤独中进行的。十多年暗中的期望与失望,从出现模糊的想法一直到成为真正的现实都是一个人在承担。他需要让自己的满腔感受有个发泄的机会,所以我想,他一定在为最终能向人揭露这一切而欣慰万分。
“表演什么吗?现在我想一想,”他用目光打量了一下房间并点点头,“看着窗子。”
窗户自动被打开又重新被关上了。
“收音机。”拉里说。
这台小小的设备突然之间活跃起来,先是咔嚓咔嚓地响了一阵,然后一个按键落了下去,刻度盘亮了起来,音乐声随之而出。
“注意看!”
音乐戛然而止,收音机消失了,但旋即又在原地出现,只是电源连接线已从Сhā座中脱出并悄然落在了地毯上。
“它大约到过了象喜马拉雅山那样的高度,”拉里说,显然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关于这个小玩意儿……”
躺在地上的电源线升了起来,它的Сhā头直奔Сhā座而去,但后来又在空中停了一秒钟,最后拍嗒一声重新落到地上。
“不,”拉里改变了主意,“现在我给你来点真格的。你看着收音机,迪克。我要它在无电源的状态下工作,这只消加强电磁振荡就……”
他专注的目光紧盯住收音机,一瞬间,又是一瞬间,指示灯发亮了,喇叭声传出了第一次的咝咝声。我打椅子上站了起来,正好位于拉里的后方。
我用的是安放在身旁小桌上的电话机,一下子就正好打在他靠近耳朵的后脑勺上,他身子一软并倾倒在地上。我又重重地打了他两下,让他在一时半刻里根本醒不过来,这才把电话听筒扔回原处。
接下来就是着手搜查,我所感兴趣的东西是在他的书桌里找到的;是笔记本中的有关记录。我所想要的一切就是怎样才能掌握他所做的一切,这些关键总共只占了二到三行的内容,其余的东西我都付之一炬。
我又拿起了电话接通了警察局,在听到他们的警笛呼啸声以后,我掏出了随身带的公务手枪,朝拉里喉间开了火。当警察们破门而入时,他早已变得僵硬了。
我问心无愧。在法庭上我力图解释这样做的动机,尽管连我自己也不相信陪审员们会认为这是有充分理由的。
在那二到三行的内容里讲述了怎样才能象他——拉里·康诺特——所做的那样去做。任何人,只要一读过它,便也能这样做。所有识字的人都能看得懂康诺特的公式,无论是正直的人、邪恶的人、卑鄙的家伙、罪犯或是精神病患者等等。
拉里·康诺特是位正直的幻想家,这点没错。我们从小就是朋友,我对于他的为人知道得一清二楚。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在必要的时刻连我的生命都是可以信托给他的,就是这么回事。但是要知道现在所牵涉到的事情要比这重大得多!
这不仅仅关系到他的生命!也不仅仅关系到我的!
谁敢信赖那些突然成为上帝一样的人呢?不妨设想有个人成为唯一掌握这个秘密的人!他竟能穿越任何墙壁,进入任何密室,闯进任何一家银行的保险库;再设想一下,这个人竟能不怕任何一种武器,那么事情将会怎样?
据说,权力是应该分散的,绝对的权力应该绝对地分散。但是我们还能想象出比康诺特所掌握的更大的绝对权力吗?一个不怕任何惩罚的人又能无所不能,随心所欲,这有多么可怕!尽管拉里是我的朋友,但我依然极为冷静地干掉了他。因为我懂得,一旦有人掌握了能使他成为世界主宰的秘密,我就绝不能再让他活在世上。
至于我自己——当然是另当别论的。
恶魔
王东福译
眼前这个刚从运输舱中搬出来的女孩,一丝不挂,脖颈上标明身份的缎带被冻得直直的。丹迪什不由得感叹道:多么无助的一位美人啊!
“你醒了吗?”他问道,却不见她有丝毫的反应。
丹迪什感到内心有一股激|情在涌动。她现在完全是被动的,而且没有任何防范。对她,男人可以为所欲为而不会遭到反抗,当然啦,她也不会有所回应的。他知道,她还活着,她的身体会自行变暖、变干,过一会儿她就会苏醒过来。
这艘来自地球的星际飞船,载着一些冷藏起来的殖民者,要跨过那漫无边际的太空,一直飞向一颗过去在宇航图中只有代号,而现在被叫作埃莉诺恒星系中的一颗行星上去。丹迪什是这艘飞船的船长,也是唯一的一名乘务员。眼前这个女孩,他知道叫西尔维娅,但以前从未见过。
等丹迪什回头看她时,她已经醒了,她在拼命地用折刀割着身上的安全带,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
“好了,你在哪儿?我知道我现在掌握在你手里,但你要明白,你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丹迪什惊呆了。他不想这样,这使他有些害怕。九年了,这么静悄悄地行驶在太空中,他尝够了孤独的滋味,他害怕极了。船上虽然载着700舱殖民者,但他们全都那么冷漠且毫无生气地浸泡在氦液里,跟他们呆在一块儿绝不是什么惬意的事。然而要在飞船外看到人影,那也许得跑到两光年远的地方去。
航行中的一切都是可怕的,孤独得简直令人恐怖。向下透过水晶玻璃,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远处的星星,但那些东西只能使人更加恐慌而已。丹迪什五年前就说过在航行时不往窗外看,但是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时不时透过水晶玻璃向外瞥一眼,对所见到的令人恐怖的景象冥思苦想一番。他现在就呆在这金属牢狱里,随着飞船跌跌撞撞地向着下面那一千万颗恒星的中心前进着。
船上的一点点响动都使人惊恐,因为除了他没有人是醒着的,哪怕是远远地听到一丁点儿金属的刮擦声或是什么物体呼地撞到别的物体上去,对丹迪什来说都是一个威胁。他不止一次地好几个钟头,好几天地惶恐不安。直到查出是灯管爆裂或是那保不定会开开合合的门发出的声响,才能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来。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还莫名其妙地在睡梦中梦到起火。如果说在这钢筋和水晶构成的飞船里会起火,那是荒谬透顶的,但他所梦到的并非房子里起的那种火,而是下面那些恒星爆发的大火。
“快滚出来,我要看看你是谁!”醒来的那个女孩已经在向他发出命令了。
丹迪什注意到,她赤条条的,连一点遮羞的衣物也没穿,和刚醒时一样,正解开捆绑的带子,离开栅栏,在她醒过来的那个房间里四下里寻找他的踪影。
那个女孩还在喊叫着:“接待中心的那些人警告过我们:‘瞧瞧这副钩子!小心把你送到疯人院里!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不错,你现在就要得到这样的下场了,无论你躲到哪儿。你到底在哪儿?看在上帝的份上,滚出来,让我瞧瞧你是谁?”
她摇摇晃晃地半蹲着,轻咬着干裂的嘴唇,警惕地四下寻视。嘴里继续在说:“你要跟我说什么?说一颗太空陨星撞坏了飞船,我们注定将漫无目的地飞下去,你、我,无力挽回一切,不如在船上过一段自己的日子。对不对,混蛋!”
丹迪什透过那个房间的观察孔注视着她,但他没有回答她的话。他是鉴定受骗者的行家,是的,他是一个行家。他曾花了大量时间计划这件事。她是最佳人选,很美,非常年轻,身材又苗条。如同一个Hi-Fi发烧友通过目录采购商品一样,他翻阅了船上所有352个女性殖民者档案里的缩微照片,从众多的人中选中了她。
丹迪什不善于通过观察别人的相貌来判断对方的性格,但无论如何,他都认为心理学家们是骗子,是废物。他必须用自己熟悉的标准去寻找需要的人选,他希望受自己骗的是那种头脑简单而对别人深信不疑的人。16岁的西尔维娅,智商略低于普通人,似乎有望合乎他的标准。令人失望的是,没有看到她有更多恐惧的表情。
她一边尖叫着,一边四下里观察他可能藏身的地方。“他们会判你十五年监禁的。你很清楚,对不对?”
旁边的那个栅栏,意识到她已从中逃脱,正恢复过来,在武装着,重新武装自己,准备被再次拿出来使用。
上面的去了四只角的裹尸布,紧紧地卷成螺旋形的团,滑入了处理斜槽中,使下面无菌的裹尸布露了出来。无线电加温发生器通过高压冲击电流测试后没发现故障又自动关闭了。栅栏的四边柔和地向下叠了起来。仪器台自动地被罩了起来。
女孩停下来稍微看了看后摇头大笑起来:“想吓唬我吗?过来,让我们来了结此事。要么,给我件衣服穿,我们认真地谈一谈。”
丹迪什伤心地移开了他的视线,报时器提醒他又该进行半小时一次的各路系统的常规检查了。这种检查做了不下十五万次,而且还要做十万次。他扫了一眼舱里的温度计,量了量氦液的流失量并使它重新达到平衡。接着把飞船的航线与飞行图核对了一下,又测算了一下燃料的消耗量和流速,发现一切正常,于是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女孩。
只一会儿时间,她就看到了他拿出来给她的梳子和镜子,于是怒气冲冲地梳妆打扮起来。
冷冻技术也有个缺点,就是无法阻止结构复杂的指甲和头发的生长。在氦液的温度下,任何器官都易损坏,虽然技术上可以控制,尸体也被包在富有弹性的茧袋中,仔细地试验过避免有尖硬的东西,指甲和头发还是没有办法剪断。接待中心的人反反复复地强调留短指甲、理平头的重要性,但这些殖民者们却总是不相信。西尔维娅现在就像是一个实习的假发师试验失败了一样哑口无言。她最后想了个办法,把头发卷成小面包似的团,用梳子用力往下扯,细发飘落,就像是沙漠风暴一般。
她轻轻地拍着头发哀伤地说道:“我猜你会觉得很好笑的。”
的确很好笑,丹迪什想,但他却怎么也笑不起来。二十年前的孩提时代,像当年时髦地那样烫着鬈发,涂着指甲的丹迪什就曾梦想过眼前的情景。拥有一个自己的女孩——不爱她,不强Jian她,也不娶她,而是把她当作一名奴隶来占有,在任何地方不受任何人阻挠地用自己所选择的东西对她施加影响,每夜不知煞费了他多少苦心。
关于这个梦,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只是在学校里学习实用心理学时,间接地假称是某本书上读到的那样提了一下,老师洞悉了他的心理告诉他这是一种被压抑的玩布娃娃的心理渴求。他说:“这个家伙在扮演角色,他强烈地渴望自己成为一个女人,这些被社会排斥受压抑的同性恋行为有多种表现形式……”如此等等。
梦境在任何时候都能得到肉欲的满足,小丹迪什觉醒了,因为受到老师谴责而忿忿不平。
但西尔维娅既不是梦也不是一个布娃娃。“我不是布娃娃。滚出来,把这事给了结了!”言辞尖刻而又坚定,让人震惊。
她站直了身子,垂着手,握着拳,满脸怒容,但毫不畏惧:“虽然我必须承认有这种可能,但我还是很疑惑,除非你是真的疯了,你明明知道,你不可能做任何我不希望你去做的事。因为你不能掩饰一切,对不对?你不会杀我,否则你永远都不能向别人解释清楚,而且他们也不会让一个杀人犯再去全权负责一艘飞船了,所以飞船着陆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喊警察,那接下来的九十年你只好去开地铁了。”她格格地笑了起来,“这方面我很了解。我的一个叔叔就因为逃避个人所得税而被降级,现在就像亚马孙三角洲上的一条自动推进式挖泥船一般狼狈不堪,你应该来看看他写的信。所以滚出来,我会很乐意让你逃避一切罪责的。”
她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了,摇摇头说道:“该死的,我说的没错吧?哦,对了,我得上趟厕所,然后我想要份早餐。”
丹迪什在这些要求中得到了些许的满足,至少,他是预见到这些的。他先开了通向厕所的门,然后打开加热炉热了一点浓缩食物。
西尔维娅上完厕所回来时,饼干、咸肉和热咖啡都已经给她端出来了。她伸伸腰,打了个哈欠。“我猜想你不会有香烟吧。”她问道,“我得生活,给我件衣服,出来让我见见你吧。”
显而易见她刚淋浴过,头上裹着一条小毛巾,皮肤也不见得那么干裂了,真是楚楚动人。
丹迪什当时很勉强地在厕所里放了一条小毛巾,但没想到这位受他骗的女孩竟用它来包头。
西尔维娅坐在那儿盯着吃剩的早餐,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又像演说家似的说了起来:
“我知道,开飞船的往往是一些混蛋,换了别人,谁会一出门就二十年的呢,即使是为了钱,为了任何形式的钱。不错,你就是一个混蛋。所以你把我弄醒了,又不出来和我说话,那我对你也就无能为力了。
“现在,我算明白了,假如你不是因为糊涂干了件蠢事,那么飞船上的这种非人的生活,也会把你击垮的。也许你只是要找个伴?我能理解你。我甚至可以和你合作,为你而守口如瓶的。
“另一方面,也许你正在努力克制住自己的一些粗俗的想法。不知道你是否能做到,因为他们在给你这份工作之前自然对你进行过细致的审查。不过,设想一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假如你杀了我,那他们会把你抓起来;假如你不杀我,那着陆时我会告诉他们事实真相,他们也会把你抓起来。
“我跟你讲过我叔叔的事情。他就冷藏在水星阴暗面的某个地方,头脑里的那些去贝莱姻星球的航线信息全部消除掉了。你或许认为情况不至于这么糟吧,亨利叔叔其实也是迫不得已的。我猜他当时的情况和你一样糟,气管炎一直都没有好,又没有个伴。当然他可以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混日子,不过那样的话他就会被调到别的不那么好的地方去了。所以,他敢怒不敢言,倒不如尽可能地寻些开心好。九十年哪!他到目前为止也干了六次,从我离开地球(不管现在叫什么)的时候算起。你也是迫不得已才干的,那么为什么不出来,我们谈一谈?”
她做了做鬼脸,然后又拿起个面卷,涂上黄油,猛地朝墙边的处理器扔去,水马上把它冲走了。
这样过了五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之后,她又说道:“你这该死的,不管怎么说,给我一本书看看吧。”
丹迪什离开了她。他听到飞船在嗖嗖地飞着。过了一会儿,他打开了栅栏开关。他已经输得够惨了,不能再继续输下去了。
栅栏展开了,女孩不由得跳了起来。栅栏柔软的触手把她抓了进去,绑带拦腰捆死了她。
“你这该死的蠢驴!”她大声喊叫着,但丹迪什懒得去理她。
麻醉锥体降到了她的脸部,她大叫大嚷地挣扎着:“等一等!我没说我不愿意——”
不愿意干什么?她再也不能说出来,锥体使她失去了知觉。一个塑料袋伸出来把她的脸,她的躯体,她的腿,甚至散落在头发边的毛巾全给盖住了。栅栏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冷藏室里。
丹迪什没有再看下去,他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另外,报时器也在提醒他又该去做常规检查了。
温度,正常;燃料损耗量,正常;航线,正常;冷藏室一个新舱还在储存,其它一切正常。
别了,西尔维娅,实在不该选你作目标,丹迪什自言自语道。
可以想像,不久以后,又会有一个女孩被选出来……
不过,弄醒西尔维娅花了他九年的时间,他想他不会再干了。
他想到了她那位叔叔在南大西洋河岸开挖泥船的情景,现在轮到他自己了。他得在监禁中度过余生,再不能去开飞船了。
他用光学接收仪向外“看”了“看”下面的那一千万颗恒星,用雷达无助地“触摸”着整个太空世界,然后又在船后排放了整整五百万英里的离子流。
他想到了船上的那些无助的数以吨计的躯体,他本来是可以从这些躯体中获得愉悦的,假如他自己的躯体不需要和亨利叔叔的一块儿呆在冰冷的水星上的话。这更助长了他的恐惧感,假如他还能激起自己的恐惧感的话;他也会哭的,假如他还能哭的话。
庞奇
郭建中译
来客身高2.13米。当他走上巴菲住宅前的石板人行道时,脚下的一块石板“啪嗒”一声破裂了,还扬起了一阵夹杂着碎石的尘土。
“哦,太糟糕了,”来客说,“我非常抱歉。不过,请等一下!”
巴菲很高兴等一下,因为他一下子就认出了来客。来客摇晃了一下就不见了。不一会儿,又出现了。这一会儿,来客大约只有1.6米高了。他那粉红色的眼珠闪烁着。
“我显形得不好,”来客连声道歉说,“不过,我赔偿你,好吗?让我想一想。你想知道变形的秘密吗?要不,你要医治普通病毒感染的药?还有一张12种增长股的单子——这是我们帮助地球发展计划中的一个项目,这些股票必定会增值,而且增值幅度十分可观。”
巴菲说他很愿意接受这个有12种增长股的单子。他心里暗自庆幸,但脸上还是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叫查尔顿·巴菲。”他说,同时兴高采烈地伸出了手。外星人严肃地握了握巴菲的手。但巴菲觉得自己好像在与一个影子握手。摆瓣氨中国科幻镑埃
“请你叫我庞奇①好了,”他说。“这不是我的真名,不过也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投影,和傀儡差不多。你身边有笔吗?”他很快地背诵着12个增长股的名字;这些股票的名字巴菲以前从未听说过。
这没有什么关系。巴菲知道,外星人给你什么,就意味着你有钱可以存到银行里去了。看看他们给了人类什么礼物吧!比光速还快的宇宙飞船、从硅等无辐射元素中获得能源并具有强大杀伤力的武器,以及制造无比柔软的金属。
巴菲想偷偷溜进家里给他的经纪人打个电话,但他还是先邀请庞奇参观自家的苹果园。得充分利用每一分钟,他对自己说。与这些家伙多呆一分钟,就意味着上万美金的进账。
“我非常欣赏你的苹果,”庞奇说,但看上去有点失望,“我是不是弄错了?听说你和你的一些朋友要去打猎。这是参议员温策尔告诉我的。”
“噢,当然,是的!沃尔特老兄告诉你了,是吗?对!”这些外星人就是这样。他们喜欢参与人类的各种活动。他们说,他们来地球上是想帮助人类。他们所要的回报仅仅是容许他们研究人类的生活方式。他们对人类这么感兴趣,那是他们的善意。巴菲还想到,沃尔特·温策尔把外星人介绍给他,也真是太好了。“我们要去小埃格打野鸭,我的几个朋友,有查克,是我们的市长,杰尔,第二国民银行行长,你都认识的,还有帕德里——当然还有我。”
“对啦!”庞奇大声说,“看你们打野鸭!”他拿出一张公路交通图,上面画满了凸出的金线条。他要巴菲指给他看小埃格的位置。“车子晃动得太厉害了,我一下看不出那地方在哪儿,”庞奇边说边眨着眼睛表示歉意,“不过,没关系,我们会在那儿见面的,如果你们欢迎的话——”
“啊!我找到啦!我找到啦!我找到啦!”巴菲经过一番努力,总算在地图上指出了小埃格的确切位置。庞奇的嘴唇无声地上下一张一合,把那些金色的线条转换成相应的时空极坐标。突然,庞奇消失了。这时候,其他几个朋友坐着旅行车高声嚷嚷着驶上了公路,车后飞扬起沙砾。
这下巴菲赢得了朋友们的刮目相看。帕德里曾远远地看到过外星人一眼。当时,那个外星人正在洛克菲勒中心画溜冰运动员的图画。这是他最接近过的一个外星人。“上帝啊,你运气真好!”“巴菲,他有没有给你一个超级发夹?”“他是不是给了你一个醇和的马提尼酒的新配方,上面还有小钻石呢!”“巴菲没那么幸运,朋友们!也许,他说了六个新方法——哦,对不起,帕德里。”
“不过,巴菲,说真的,这些外星人确实是挺慷慨的。你们看,他们在埃及建了大水坝!这个叫庞奇的外星人到底给了你什么?”
巴菲狡黠地笑了笑。车子在飞驶,他们把猎枪紧紧地夹在两腿之间。
“见鬼!”巴菲轻轻说,“我忘了带香烟了。我们在蓝鸟饭店停一下吧。”蓝鸟饭店停车场里的香烟自动售货机不见了,而且,连电话亭也不见了。
什么都得与朋友们分享,真不是滋味!不过,他自己还是独享了增长股的秘密。可是,不管怎么说,人人都有份。地球上的每一个国家现在都有了用硅能源驱动的宇宙飞船。各国的飞船舰队正在太阳系到处游弋。在这些外星人的帮助下,一支美国的探险队在木卫四探明了一个蕴藏量丰富的镭矿;委内瑞拉人在水星上找到了一座钻石山;俄国人在金星南极拥有一个纯青霉素的大沼泽。有些个人也得到了极大的好处。一个斯蒂扑尔障碍赛马场的收票人向外星人解释了为什么风会把妇女的裙子吹起来,他们就给了他一种不用弹簧的安全别针的设计图,仅专利费他一个月就能净赚100万美元。在意大利米兰拉斯卡拉歌剧院的一位女引座员给三个外星人领到他们的座位上,结果成了欧洲的化妆品皇后,他们给她一种用法简单的无痛眼球染色剂,现在99%的米兰女人都到她的美容院把眼睛染成明亮的蓝眼睛。
外星人所需要的只是帮助人类。他们说,他们来自一颗非常遥远的行星,十分孤单寂寞。他们希望帮助人类进入太空。他们说,能进入太空是非常有意思的。他们还愿意帮助人类消灭贫困和战争。这样,他们在茫茫的星际空间就有同伴了。他们给你那些秘密的时候,总是那样恭恭敬敬,彬彬有礼;而这些秘密至少值上万亿美元。人类社会从此进入了富裕的黄金时代。
庞奇比他们早到达小埃洛,正在那里仔细观察放在打野鸭埋伏处的一箱子波旁威士忌酒。“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们,查克、杰尔、巴德、帕德里,当然,还有你——巴菲!”他说,“你们能让一个陌生人和你们一起玩,真太好了!不过,很抱歉,我大约只能呆11分钟。”
11分钟!大家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怒气冲冲地看着巴菲。庞奇接着说,声音充满着真诚:“请允许我给你们一个小小的纪念品。也许,你们想知道,3克食盐放入一夸脱的黄油罐头里,用我们的硅反应堆照射9分钟,可以用来去除疣,百试百灵!”大家边听边匆匆在纸上记下来,心里盘算着怎样合伙经营。
庞奇指了指海湾,那边有一小点一小点的东西随着海浪起伏:“那些是你们要打的野鸭吗?”
“对!”巴菲闷闷不乐地说,“哎呀!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我想到……你说过的变形的秘密……不知道……”百啊氨中国科幻镑包皑案般
“这些就是你们打野鸭的武器?”庞奇仔细地看了看帕德里那老式的双管立式猎枪,枪上还有银雕花纹。
“真漂亮!”他说,“你们要开枪了吗?”
“哦,现在不,”巴菲说,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我们现在不能打。哎,关于那变形的——”岸捌懊坝剥矮盎中国科幻版蚌敖巴傍挨按班
“真太有趣了,”庞奇说,他用那温和的粉红色的眼睛看着他们,并把枪还给了帕德里,“噢,我想,我得向你们宣布我们以前没有对你们说过的事情。你们也许会感到意外。你们将很快看到我们自己的肉体,或者说差不多就是我们自己的形体。”
“差不多?”巴菲看着朋友们,大家也看着巴菲。报纸上从来没有暗示过这一点。他们几乎忘了,庞奇快要离开了。庞奇激烈地摇摆着身子,像坏了的日光灯那样闪烁着。
“真的,差不多是原形真身,当然只是相对而言,”庞奇说,“因为我们自己的真身也许远在几百万英里之外。现在你们看到的是我的投影,我自己的真身现在正在我们的一艘宇宙飞船上,飞船正在靠近冥王星的轨道。美国飞船舰队正在那儿与智利、新西兰和哥斯达黎加等国的舰队一起训练使用硅光武器呢。我们的真身很快会与他们第一次面对面接触。啊,还有6分钟我就得走了。”他难过地说。
“你刚才说的变形的秘密——”巴菲又开始说。
“对不起,”庞奇说,“我可以看看你们打野鸭吗?我们不是说好我是来看你们打猎的吗?”
“噢,你们也打猎吗?”帕德里问。
外星人谦逊地说:“我们也打猎,但不多。不过我们很喜欢这种活动。你们打给我看看好吗?”
巴菲板着脸。他想到的是,那12种增长股的单子,以及去除疣的药。这些对外星人来说只是小儿科的东西。他们给了人类大量的财富、武器和星际旅行的技术。“我们不能打。”巴菲粗声粗气地说,声音听上去很刺耳,尽管他原来并不想这么粗暴,“我们不打容易被击中的目标。”
庞奇显得很高兴,喘了一口气说:“这是我们之间另一个共同点。现在,我得马上回到我们在太空中的舰队去了,因为……要给他们一个意外。”他开始像烛光那样闪烁起来。
“我们也从不打容易击中的目标。”他说,接着就消失了。
【①庞奇:意为“傀儡”。出自英国民间户外演出的一种套在手指上的傀儡戏,主角为钩鼻驼背的庞奇和不断受欺侮的妻子朱迪夫妇。】
武器
在暮色苍茫之中,房间里静悄悄的,詹姆斯·格雷厄姆博士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工程的主要科学家,他坐在他所喜爱的椅子里,思考着。四下里如此安静,他甚至可以听到隔壁房间里他的儿子在看小人书时翻动书页的声音。
格雷厄姆常常在这种环境中,在一天的固定工作之后,独自坐在自己的套房里,不开灯,做最有益的工作,进行最有创造性的思考。可是今天晚上他的脑子无法进行建设性的思考;部分时间他都在想着隔壁房间里他那唯一的儿子,智力停止成长的儿子。想起这事倒叫人高兴,不象几年前他刚得知儿子的情况时感到痛苦。孩子很快乐,这不是最重要的吗?有多少人的孩子会永远是孩子,不长大离开他呢?那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合情合理的事情又有什么错呢?这时门铃响了。
房间里几乎是漆黑的,格雷厄姆站起来,打开了电灯,然后穿过过道去开门。他并不生气,在今天晚上的这一个时刻,他几乎欢迎任何一个人来打断他的思路。
他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他说:“你是格雷厄姆博士吗?我的名字叫尼曼德,我有话要对你说。我可以进来一会儿吗?”
格雷厄姆打量了他寸下。他个子矮小,难以描绘,显然是个无害的人--可能是一个记者或保险公司的代理人。
他是什么人并没有多大关系。格雷厄姆不由自主地说:“当然可以,请进来,尼曼德先生。”他心里想,谈几分钟话也许能转移自己的思想,清醒清醒头脑,所以请他进来是对的。
“请坐,”他在起居室里说,“想喝点什么吗?”
尼曼德说:“不,”谢谢你。他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格雷厄姆坐在沙发上。
个子矮小的人十指交叉,向前探出身子,说道,“格雷厄姆博士,你的科学工作比其他任何人的工作更可能结束人类生存的机会。”
格雷厄姆心里想:这准是一个怪人。现在才意识到,让他进来之前,应该问他要干什么,但己经太迟了。这将是一次尴尬的会见。他是不喜欢粗暴的,可是在这种场合只有粗暴才能起作用。
“格雷厄姆博士,你正在研究的那种武器--”客人说到这儿停止了。通向寝室的门开了,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走进来,于是他掉过头去。孩子没有注意到尼曼德,向着格雷厄姆跑去。
“爸爸,现在读给我听好吗?”十五岁孩子的笑声,和四岁孩子的笑声一样甜。
格雷厄姆用一只手臂搂住了孩子。他望着客人,心里怀疑他知不知道这孩子的情况,尼曼德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于是格雷厄姆认为他一定知道。
“利,”格雷厄姆深情地说,“爸爸忙,一会儿就来。你先回房间里去吧,我一会儿就来读给你听。”
“《可爱的小鸡》,你要读的是《可爱的小鸡》吗?”
“如果你喜欢的话。走吧,等一等,哈利。这是尼曼德先生。”
孩子害羞地对客人一笑。尼曼德说:“嗨,哈利。”他也对孩子笑了笑,伸出手来。格雷厄姆仔细进行观察,肯定尼曼德一定知道孩子的情况,因为他的笑容,他的姿态,都适合孩子的智力年龄,而不适合孩子的确实年龄。
孩子抓住尼曼德的手,甚至想爬到尼曼德的怀里去。
格雷厄姆轻轻地把他拉回来。他说:“回你的房间里去吧,哈利。”
孩子蹦蹦跳跳地回到他的寝室里去,门没有关上。
尼曼德的目光和格雷厄姆的目光相遇了。尼曼德显得很诚挚地说道,“我喜欢他。”他还说:“我希望你要读给他听的东西将永远是真实可靠的。”
格雷厄姆不理解他的意思。尼曼德说:“我指的是《可爱的小鸡》。这是个很好的故事。但愿可爱的小鸡关于天要掉下来的看法永远是错误的。”
因为尼曼德喜欢孩子,所以格雷厄姆突然喜欢起尼曼德来。这时他忽然想起,他应该立即结束这次会见。于是他站起来,以示逐客。
他说:“尼曼德先生,你这恐怕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也是在浪费我的时间。一切论点我都知道,你要讲的一切我已经听过一千遍了。你所相信的东西也许有道理,但与我毫不相干。我是一个科学家,只是一个科学家而已。不错,大家都知道我正在研究一种武器,一种最尖端的武器。但是对我个人来说,这只不过是我推动科学发展的副产品。我已经全盘考虑过了,我发现,我唯一关心的问题就是推动科学发展。”
“但是,格雷厄姆博士,人类准备接受一种最尖端的武器吗?”
格雷厄姆皱了皱眉头。“我已经把我的观点告诉你了,尼曼德先生。”
尼曼德从椅子上慢吞吞地站起来。他说,“很好,如果你不愿意讨论这个问题的话,我就不再说什么了。”他用一只手扶了一下前额。“我要走了,格雷厄姆博士。可是,我不知道……你要请我喝的东西可以换一换吗?”
格雷厄姆的怒气消了。他说,“当然可以。威士忌对水好吗?”
“好极了。”
格雷厄姆说了声对不起,到厨房里去了。他拿来了装威土忌的细颈瓶子,另一只是装水的,还有方冰,玻璃杯。
当他回到起居室时,看到尼曼德先生正要离开孩子的寝室。他听到尼曼德说,“晚安,哈利。”
哈利也快乐地说,“晚安,尼曼德先生。”
格雷厄姆冲饮料。过了一会儿,尼曼德谢绝第二怀,就要走了。
尼曼德说,“我冒昧地给你的儿子带来了一件小礼物,博士。你去拿饮料的时候,我把礼物送给他了。我希望你原谅我。”
“那当然。谢谢你。晚安。”
格雷厄姆关上门。他穿过起居室,到哈利的房间里去。
他说:“好吧,哈利,现在在我来读……”
他的前额上突然冒出汗来,但是当他走到床边时,他强使自己的表情和声音镇静下来。
“可以让我看一看吗?哈利?”当他把尼曼德送给孩子的礼物稳稳拿到手,进行检查的时候,他的双手颤抖了。
他想,只有疯子才会把一支上了子弹的左轮手枪送给一个白痴。
怎样用手指数数儿
谁都知道,从0到9以10个数目为基础的十进位制由于简洁明快、极为便利等特点,已取代了其他所有进位制而得到普遍运用。不过,跟许多“尽人皆知”的事物一样,这种看法包含着一个错误,因为事实并不是这样。
诚然,十进位制以前的那些方法不可能卷土重来。譬如,我们很少有机会再恢复使用巴比伦人的六十进位制(以60为基础)——不过由于我们仍将每个小时定为60分钟,将圆分为360度,所以它并没有废弃不用。以其他数字为基数的进位制也还有存在的迹象。诸如“斯考尔”(英文音译,意思是“20”)和法语中表示80的“考特——文特”等术语都清楚地表明以20为基数进位制的存在,而像“一打”“十打”等等这样的术语则明显是从以12为基数的进位制中派生出来的词语。
在科学幻想小说中,绝大多数对未来数目进位制的处理就是以这种12(“十二进位”)制为基础的,但究竟是由于什么原因很难搞明白。有人争辩说,12数目制简化了书写诸如1/3和1/6等分数的“十进位的”对等物。不过,对于数目转换的巨大工作来说,这似乎是一种很小的报偿。若将十二进位制本身的优缺点存而不论的话,就请考虑一下这样一种变换要付出的代价吧。对一个初学者来说,我们的十二进位货币制每况愈下,必将被一种新币制所替代,或者是像不列颠笨拙的1s1d那样的时代错乱的产儿一样苟延残喘。而这样的代价仅仅是开始而已。科学就是度量和解释;没有度量,解释便等于是雾中乱撞;而度量就是数目。如果要将书写数目的系统改观,你就必须更换几乎所有的有记载的人类知识的整体——这包括试验室报告和税务回票,价格核算和计时方法,有关介子行为的知识,以及纽约股票交易所的交易情报等等。
将世界上的主要文字记载从一种数目制转化为另一种,这样的计划是有碍于思维的。它的代价不仅无法以亿万美元来计算,而且即使花费人类亿万年时间或许也无法完成。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种庞大的计划现在还要实施呢?
简单地讲,其答案是,机器也并不比俄国农夫敏捷多少。
这并不是说蔑视俄国人,而只是说全能自动电脑跟俄国农夫伊万有许多共同之处——这些共同之处中有一点就是,在进行十进位乘法和除法时技巧的缺乏。
让我们看看一个简单的数目——比如,87*93——看看我们,伊万,还有全能自动电脑是怎么算的。我和你,由于至少在年级制学校读过几年书,就会写下一个如此简洁的运算式:
87
*93
————
261
783
————
8091
这并不难算。如果情况不允许,我们也有可能在脑子里算出来。
但是,伊万却觉得万分艰难,因为他恰恰没有进过等级制学校(全能自动电脑也是如此)。伊万如果做类似的算题,就会使用一种被称为“俄国”——有时也被称为“半数跟加倍”(也就是指“调中跟重复”)的计算方法。这样计算时,只需将两列数目一边挨一边写下来。
第一列是以原数开始的,这个数字不断被二分,直到无法二分为止。伊万对分数一窍不通,所以他的算法是把数目去掉——比如,他把12当做25的半数。
第二列是以另一个数字开始的,以第一列原数二分的次数不断加倍。运算如下:
8793
43186
21372
10744
51488
22976
15952
算到这里之后,伊万看看左边或二分列中,找出偶数。他找到其中有两个——第四个数10,还有第六个数2。他将跟它们平行的右边(或加倍)列中的数目——也就是说,744和2976划掉。然后,将右列中余剩的数目加起来:
93
186
372
1488
5952
——
8091
可以看出,在曲曲折折费尽气力之后,伊万大功告成,算出了跟用乘法得出的同样的答案。
乍一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尽善尽美的方法。如果你想起伊万浑然不知乘法表为何物,你就会认为此法确实灵巧非凡。而伊万则摇身一变成为聪慧儒雅之辈。
不过,他并非那么聪慧儒雅,而依然一如愚人。但是,你如果责怪他从数目的二进位制求取帮助,他就会公开嘲笑你。
但不管怎样,这便可证明他算出来了。而且全能自动电脑及其电子同胞兄弟们今日也是这样算的。
为证实全能自动电脑是怎样运算的,让我们把某些数目拆开,看看其中包括些什么。
我们的二进位数目——比如说,87——实际上就是一种速记形式,(在这一例中)是8^1*10^1加7*10^0的“定位”讲法。数字越大,速记越显得短。比如1956,可写作:
1*10^3=1000
9*10^2=900
5*10^1=50
6*10^0=6
——————
1956
(为防止你上高中时间过长,10^1就是10的意思;10^0指10除以10,或者是1。无论你上高中有多长时间,都应该记着10^2的意思是10乘以10,或者是100,如此类推。)
在许多科学幻想小说中(别处很少见),都说这十进位制属于人类的“天生的”数数制。因为,你瞧,我们每一个人不都有双手十指吗?我们切不要把它作为理论而纠缠不休。它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我们的探索火箭发现十二进位的天外地域(或者换言之,当我们的考古学家发现古巴比伦人比我们现代人多六倍的指头)时,它就可通过大量的机会证实自身。此外,假若我们认定这个故事天经地义,那么我们便可对全能自动电脑做出这样的“解释”:由于计算机设有可用来查数的手指,所以不得不运用一种更简单的方法。这种更简单的体制,其名称就是“二重”或“二进”制。世界上大多数数目现在都正被翻译进这种体制,以求被输入、被消化在电脑中。
二进位制恪守十进位制的所有规则。它属于定位性的;它可以表示任何有限数目;它可以用来加、减、乘、除,求指数,以及人类及全能自动电脑所知的任何代数方程。惟一的差别是:它的基数是2,不是10。它削去十进位数中的10个基数中的8个——2,3,4,5,6,7,8和9——只剩下0和1。
当然了,你是可以这样来算数的。1是一;10是二;11是三;100是四;101是五;110是六;111是七;1000是八;1001是九;1011是十;如此类推。用它可加可减:
四100
加三11
——————
等于七111
用它可乘可除:
六110
被三除11
——————
等于二10
你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算出来,而无需背诵乘法口诀。这样使你的青春时光自由自在,在夜晚尽情欣赏棒球比赛,或者访朋问友。
回过头来再看一下伊万的俄国式乘法;让我们以稍微不同的方式再重新运算一遍。让我们将两列数目都二分,左右都是这样。我们不再削掉数字,而要在奇数边上注上“1”,在偶数边写上“0”,这样:
871931
431460
211231
100111
5151
2020
1111
现在,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做出的结果是什么样子——伊万肯定也闻所未闻——实际上你已经将两个十进位数转化成二进位数的对等物了。从下向上读,1010111是二进位中的87,1011101是二进位中的93。
要理解这样做的意思,就要牢记我们是如何将一个十进位数分开的。一个二进位数也可以分成同样的份数。惟一的区别是,份数是2的乘方相乘,而不是10的乘方相乘。这样的话,1010111,就是下边说法的速记形式:
1*2^6=64
0*2^5=0
1*2^4=16
0*2^3=0
1*2^2=4
1*2^1=2
1*2^0=1
————
87
这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原来的数字形式。
如果你将87和93这样的数字输入全能自动电脑,它的消化功能就会给搞乱——实际上,除非这些数字先被消化,否则它就无法消受。所以你必须像我们上面所做的那样,先将它们转化成二进位数目(“数字”或“数点”)。诸如1010111和1011101这样的二进位数,全能自动电脑处理得非常好。想做乘法吗?毫无困难。全能自动电脑,依其电子途径,会如是而行:
1010111
*1011101
———————
1011111
1010111
1010111
1010111
10101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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