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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向导

"因为风正从那边刮边来,"过路人回答,"我闻到了烟味,这就是说,村子就在附近。"

他的机灵和敏锐的嗅觉使我吃惊。我叫车夫赶过去。马匹在深深的积雪里艰难拔腿前行。雪橇缓缓移动,时而碰上雪堆,时而陷进坑洼,忽左忽右地颠簸,真好比一条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航行。沙威里奇一个劲地叹气,时不时碰碰我的腰。我放下帘子,裹紧皮大衣,闭目打盹。大家不说话。

狂风呼呼叫,雪橇缓缓摇,仿佛给我催眠似的。

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只要把我生活中的奇异情节跟这个梦相参照,直到如今我还觉得这个梦是个兆头。请读者原谅我,因为,凭经验大致知道,虽然全都尽可能对迷信偏见表示鄙夷,但为人总会有点儿迷信。

当时我心灵和感觉还处在那样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现实隐去,幻觉频生,二者又若明若暗杂然纷呈,浑然一境。我分明感觉到,暴风雪尚未停息,我们正在雪原上乱闯……可我又突然看见一扇大门,我们驶进了这家庄院。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生怕父亲发怒,怕他责怪我这次不得已又返回到父母庇荫之下,怕他责怪我故意将他的教导当作耳边风。我心中忐忑,跳下雪橇,抬头一看:母亲站在台阶上迎接我,愁眉苦脸。"轻点,"她对我说,"你爹病危了,想跟你诀别。"我吓坏了,跟着她走进卧室。房间很暗,床边站了好些人,一个个面带愁容。我轻轻移步到床前。母亲掀开帐子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彼得鲁沙来了。他听到你生病以后就掉转头往回赶。你给他祝福吧!"我跪下,睁大眼睛注视着病人。怎么回事?……床上没有我父亲,却躺着一个黑胡须的汉子,他笑逐颜开地瞅着我。我摸不着头脑,回过头问母亲:"怎么回事?他不是爸爸?凭哪一条我要这个庄稼汉给我祝福?""反正一样,彼得鲁沙!"母亲回答,"他是你主婚父亲,吻他的手吧!让他给你祝福……"我不­干­。这时,那汉子从床上一跃而起,从背后拖出一把斧头来,朝四面乱砍。我想逃……但跑不动。房间里尽是死尸,我磕磕碰碰撞上了一具具尸体,在一滩滩血泊中间滑溜过去……那个吓死人的汉子爱抚地叫唤我,说道:"别怕,过来!让我给你祝福……"我害怕,感到迷惑……突然我惊醒了。马站住了,沙威里奇抓住我的手说:"下车吧,少爷!我们到了。"

"到了哪儿?"我问,抬手擦眼睛。

"到了客栈。上帝保佑!咱们差点儿撞上了院子的栅栏了。

下车吧,少爷!快下来暖和暖和。"

我下了雪橇。暴风雪还在继续,不过势头已经减弱。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店主在大门口迎接我们,提一盏马灯,领我进了正房。这间房子很小,但却很­干­净,点了一枝松明。墙上挂着一杆长枪和一顶高高的哥萨克皮帽。

店主人是个雅伊克哥萨克,看样子,六十来岁,气­色­很好,身体健旺。沙威里奇手捧食品盒随后进来,他拿来火,要烧茶。我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想喝茶了。店主人出去张罗去了。

"那个向导在哪儿?"我问沙威里奇。

"这儿,大人!"一个声音从我头上回话。我抬头一看,但见高铺上一部大黑胡子、两只闪烁的眼睛。

"怎么,老兄,冻坏了吧?"

"叫咱家怎地不冻坏?只穿一件粗呢袄子哩!本来还有件羊皮褂子,可隐瞒真情倒是罪过,昨晚押给酒店老板了。原以为冷得不厉害。"

这时店主人进来,捧了个热气腾腾的茶炊。我请向导也来喝杯茶。那汉子从高铺上下来。他的仪表我觉得非常出­色­:四十岁左右,中等身量,­精­瘦,宽肩膀,一部大黑胡子,中间偶有几根白丝,一双大眼睛很灵活,炯炯有神。脸上的表情,看了令人着实非常愉快,但又带点狡诈味儿。头发剃成一个圈,穿一件粗呢短褂子和鞑靼人的肥大的灯笼裤。我端杯茶递给他,他抿了一口,皱起眉头。

"大人!请做做好事,叫杯酒来吧!咱家哥萨克可不惯喝茶。"

我乐意满足他的要求。店主人从橱子里取出一个大酒瓶和一只大杯子,走到他跟前,盯住他的脸:

"哎嘿!"店主说,"你又到我们这边来了!你从哪儿来?"

向导意味深长地使眼­色­,用顺口溜回话:"飞进菜园子,啄啄大麻子,婆婆扔块小石子——没有打中。得了!你们的人怎么样了?"

"我们的人又能怎么样?"店主回答,也用不愿让外人知道的隐语:"动手要敲晚祷钟,神父老婆不答应,神父去串门,小鬼来上坟。"

"别说了,大爷!"我的流浪人说,"天要下雨,不愁没菌子,只要有菌子,不愁没篮子。而目下(他又使了个眼­色­),斧头得藏在背后啰!因为守林人正在巡逻。大人!为了您的康健,­干­杯!"他说了这话,端起酒杯,划个十字便一饮而尽。

然后向我一鞠躬,爬上高铺去了。

那时,这强盗式的切口我一点也听不懂,但后来我猜出来了,他们是在谈论雅伊克军队,那时刚刚把1772年暴动镇压下去。沙威里奇听他们谈话,面带鄙夷的神­色­。他时而望望店主人,时而望望向导,心存疑惧。这家客栈,或照当地的说法,叫大车店,坐落大草原当中,离任何村庄都很远,简直就象个土匪窝子。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继续赶路,那是想也不用想了。沙威里奇担惊受怕的样子,我看了心里好笑。这时我要睡了,便往大板凳上一躺。沙威里奇决定爬到炉子上去开铺。店主人睡地板。不久,整个小房子里都打鼾。我也睡得活象个死人一样。

第二天早晨醒来已经很晏了。我看到,风雪已经停了。阳光灿烂。一眼望不到头的雪原,白得耀眼。马已经套好。我跟主人结了账,他只要了很少一点钱,以致沙威里奇没有异议,没有象平素那样讨价还价了,而昨晚的疑虑也就从他脑子里消除­干­净。我叫来向导,感谢他的帮助,吩咐沙威里奇给他半个卢布的酒钱,沙威里奇紧锁眉头。

"半个卢布的酒钱!"他说,"­干­吗?为了他把你带到客栈里这件事吗?少爷,随你咋办,反正咱们没有钱多。见人就赏酒钱,那还了得!很快自己就得饿肚子了。"

跟沙威里奇我是不便争执的。我已经答应过他,银钱全归他统管。我感到内疚,因为不能感谢这个人,即使不能说他救苦救难,至少也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也好!"我冷冷地说,"你不给他酒钱,那就把我的衣服匀一件给他。他穿得太单薄了。给他那件兔皮袄子。"

"别造孽!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沙威里奇说,"他要你的兔皮袄子有啥用?这条狗,一碰到酒店就会换酒喝掉。"

"老头子!我会不会换酒喝掉,这你就别犯愁了,"我的流浪人说,"他少爷从身上脱下皮袄赏给我,这是他做主人的好意,你做奴才的,应该听从吩咐,别啰嗦。"

"你这不信神的强盗!"沙威里奇气势汹汹地对他说,"你看到少爷年幼无知,欺他老实,就起心打劫他!你要少爷的袄子­干­吗?你这宽肩膀还穿不进这件小袄子哩!"

"请你别逞能了,"我对我的管教人说,"去把袄子拿来!"

"天老爷呀!"我的沙威里奇叹息道,"兔皮袄差不离还是新的呀!给别人倒好,偏偏要给这个穷光蛋酒鬼。"

不过,兔皮袄子还是拿来了。那汉子当即拿了试着穿。确实,袄子我都嫌小了,给他真有点穿不进。但是,他好歹摆弄着,到底穿上了身,不过,线缝一道道被他绷开了。听到线脚绽得嘣嘣响,沙威里奇差点哭天叫娘。流浪汉对我的礼物非常满意。他一直送我上雪橇,对我深深一鞠躬,说道:"谢谢您,大人!您做了好事,上帝会报答您的。咱家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您的恩典。"他便走过一旁,我则继续赶路,根本不去理睬沙威里奇在发闷气。很快我就忘记了昨夜的风雪,忘记了向导和那件兔皮袄子。

到了奥伦堡,我便直接去见将军。我见到一个高个子男子汉,他老了,背有点驼,满头长发全都白了。一套老式的褪了­色­的军服穿在他身上,令人忆起安娜·伊凡诺夫娜时代的军人。他说话,德国口音很重。我把父亲写的信当面交给他。一看我父亲的名字,他飞快瞟了我一眼。

"我的天!"他说,"好像不久以前,安德列·彼得洛维奇还是你这个年纪哩!可现在,你瞧,他都有了这么大的儿子了。光­阴­似箭呀!"他拆开信,低声念起来,同时又一边发表感慨。'尊敬的安德列·卡尔洛维奇大人,卑职希望大人……'这是什么客套?唔!他这么搞,真不害臊!当然,军纪严明,第一要义。但是,给老同事写信,不必这样嘛!'大人想必不会忘记'……嗯!……'想当年明××元帅麾师出征……还有卡拉林卡'……噢!他居然还记得当日我们的瞎胡闹哩!'兹有一事拜托……我把我儿子托您庇荫'……嗯!……'请将我儿紧握刺猬手套之中'……'刺猬手套'是什么东西?这看起来是个俄罗斯俗语。什么叫'紧握刺猬手套之中?'"他转脸冲着我又问一次。

"这意思是,"我回答,尽力表现出老实的样子,"态度宽和,不太严厉,让他自由些,这就是'紧握刺猬手套之中'。"

"嗯!我懂了……'别让他自由'……不!看起来,刺猬手套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他的身分证随函附上'……身分证在哪儿?哦!'已经登记入谢明诺夫团'……好!好!一切照办。'请允许我不拘官职尊卑以一个老同事、老朋友的身份拥抱你……'啊!最后这才想开了……等等,等等……好了!亲爱的!"他说,读完信,把身分证搁在一边。"一切照办。就把你调到××团去当军官,别耽识时间,明日你就去白山炮台,在那儿你在米龙诺夫上尉手下服役,他是个诚实的好人。你要认真服务,学会严守纪律。在奥伦堡你没有事情好­干­,懒散对青年人没有好处。但是,今日请你在我家吃饭。"

"我可越来越不轻松了!"我心下琢磨,"我在娘胎里就登记成为近卫军中士,这又有什么用?它把我弄到什么地步了?进××团,去吉尔吉斯-哈萨克大草原的边界上荒凉的要塞……"我在安德列·卡尔洛维奇家里跟他和他的老副官三个人一道吃了顿午饭。他的餐桌上也体现了德国人节俭的作风。我想,他不想在他单身的餐桌旁经常看到我这个多余的角­色­,这便是他赶忙派我去边防军的部分原因吧!第二天我向将军道别,便动身去那个我将要服役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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