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晚格尔曼又来到桌旁。大伙儿都在等他。将军们和枢密院顾问官们放下手中的牌不打,都来观看一场如此非凡的赌博。年青军官们从沙发上跳将起来。全体堂倌都集中到了客厅里。大伙儿围着格尔曼。其余的赌客都不摸牌了,焦急地等待着,看看这桩公案如何了结。格尔曼站在桌子旁边,面对一脸惨白、但仍然笑容可掬的切卡林斯基,准备跟他一决雌雄。他两个人每人都拆封一副新的纸牌。切卡林斯基洗牌。格尔曼摸了一张牌放下,把一沓钞票押在上面。这倒真象一场决斗。四周鸦雀无声。
切卡林斯基动手开牌,手发抖。右边是皇后,左边是爱司。
"爱司赢了!"格尔曼说,揭开自己那张牌。
"您的皇后输了。"切卡林斯基和和气气地说。
格尔曼浑身一颤。真的,他手里没有爱司,而是黑桃皇后。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真不明白,他怎么会押错一张牌。
这时他觉得,黑桃皇后眯起眼睛对他冷笑。何等相似啊!
他吃惊了……
"这只老太婆!"他大叫一声,失魂落魄。
切卡林斯基伸手把赢的钞票抹过来。格尔曼站着不动。他离开桌子,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哗。"赌得有气魄!"赌客们说。切卡林斯基重新洗牌:赌局照常进行下去。结局
格尔曼发疯了。他住进了奥布霍夫精神病院里第十七号病房。对于任何问题他一律不予回答,口里飞快地嘟嘟囔囔:
"三点、七点、爱司!三点、七点、爱司!……"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出嫁了,丈夫是个非常可爱的青年人。他在某个机关做事,有一份可观的产业。他是老伯爵夫人的已故管家的儿子。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收养了亲戚的一个可怜的小女孩。
托姆斯基晋升骑兵大尉,并且跟波琳娜公爵小姐结婚了。
基尔沙里
基尔沙里论其血统是布尔加人。"基尔沙里"在土耳其语里是勇士和好汉的意思。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基尔沙里打家劫舍,威震摩尔达维亚。为了对他有所了解,我这里说一件他的事迹。一天夜里,他跟阿尔纳乌特人①米海伊拉基两人一伙袭击布尔加人的一个村庄。他们从村子两头放火,从一家家农舍进进出出。基尔沙里挥刀斩杀,米哈伊拉基则抢劫财物。两人大叫:"基尔沙里来了!基尔沙里来了!"全村四散逃光。
当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②宣布造反,并着手招募队伍的时候,基尔沙里带领几个老伙伴去投奔他。艾杰里亚③的真实目的他们了解得很差。但是,战争提供了掠夺土耳其人,也可能掠夺摩尔达维亚人从而大发横财的好机会。这一点他们倒一清二楚。
①阿尔纳乌特人:土耳其人对阿尔巴尼亚人的称呼。
②见《射击》注。
③艾杰里亚:希腊民族解放组织,一八二一年领导摩尔达维亚、瓦拉西亚等地人民反抗土耳其人的武装起义。
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为人大胆,但他缺少担任这个角色的品质,他过分急躁,过分粗心大意。他跟部下不善相处,部下对他既不尊重,也不信任。在一次不幸的战斗以后,希腊青年的精华都牺牲了。伊奥尔达吉·奥里姆比奥基劝他离开,并且占据他的交椅。伊卜西朗吉骑马逃往奥地利边境,从那儿他寄来一封信,诅咒所谓不听话的人、胆小鬼和坏蛋。那些所谓"胆小鬼和坏蛋"大都战死在谢库修道院里或普鲁特河畔了,他们曾拚命抵抗十倍于自己的强大的敌人。
基尔沙里进了格奥尔基·康达库晋的部队。关于此人,可以说出跟伊卜西朗吉同样的话。在斯库良诺战斗的前夜,康达库晋请求俄国长官批准他参加我们的边防站。因此,部队便没有了首领。但是,基尔沙里、萨菲扬诺斯、康塔戈尼等人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领导。
斯库良诺战役,看来还没有就其全部感人的真实性进行过描述。不妨设想一下:七百个阿尔纳乌特人、阿尔巴尼亚人、希腊人、布尔加人以及各色乌合之众,毫无军事素养,面对一万五千土耳其骑兵,张皇撤退。这个队伍被逼到普鲁特河边,摆开两门小炮,而那是从雅西的大公的宫廷里弄来的,原来是供生日喜庆时放礼炮之用的。土耳其人想放霰弹射杀,但没有俄国长官的允许他们不敢使用:因为霰弹一定会飞到我方河岸。边防站的头头(现已去世)在军队里服役四十年了,还没有听过子弹飞啸声,可这次上帝让他听到了。几粒子弹从他耳边呼啸而过。老头子大发脾气,把边防站管辖的步兵团的少校奥霍特斯基大骂一通。少校不知怎么办,跑到河边,河对岸土耳其卫兵骑马驰骋,耀武扬威。少校打手势威胁他们。土耳其卫兵看见之后,便调转马头急驰而去。随即土耳其大队人马也跟着他们退去了。那个打手势的少校名叫霍尔切夫斯基。他以后情况如何,我不清楚。
第二天,土耳其人又来进攻艾杰里亚分子。他们不敢用霰弹,也不用圆珠炮弹,违反自己的惯例,决定使用冷兵器。仗打得很惨。新月形弯刀大砍大杀。土耳其人还使用了在他们中间从未见过的长矛。这些长矛是俄国人造的,因为有涅克拉萨分子①在他们中间参加战斗。艾杰里亚分子得到俄国长官的允许,可以渡过普鲁特河藏在我们的边防站里。他们开始渡河。康塔戈尼和萨菲扬诺斯最后留在土耳其河岸上。基尔沙里前一晚就负伤了,已经躺在边防站里了。萨菲扬诺斯被打死。康塔戈尼是个大胖子,长矛刺进了他的大肚子。他一只手举起大刀,另一只手一把抓住敌人的长矛,使劲往自己肚子里刺进去,以便大刀够得着砍杀敌人。两人便同归于尽。
①涅克拉萨分子:土耳其的杜布鲁什地方的俄国移民是顿河哥萨克的后代,十八世纪初在布拉文起义失败后由首领伊格拉特·涅克拉萨率领逃亡。
战斗结束。土耳其人成了胜利者。摩尔达维亚被清洗。六百名左右阿尔纳乌特人流散在比萨拉比亚。他们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养活自己,但还是对俄国的庇护感恩不尽。他们无事可做,但并不胡作非为。常常可以在半土耳其化了的比萨拉比亚的咖啡馆里碰见他们,口衔长烟管,端着小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品尝着浓咖啡。他们的条纹短上衣和红色尖头鞋都穿破了,毛茸茸的帽子歪戴在头上,弯刀和短枪还挂在宽腰带上。谁也不控告他们。很难想象,这些老老实实的穷苦人曾经是远近闻名的摩尔达维亚的解放战士和威镇一方的基尔沙里的战友,而他本人也在他们中间。
统治雅西地方的巴夏①打听到了基尔沙里的下落,经过和平谈判,要求俄国当局引渡这个强盗。
于是警察开始搜寻。他们得知,基尔沙里实际上就在基什涅夫城。一天晚上,正当他和七个同伴在一个逃亡的僧侣家里在黑暗中坐下吃饭时,他被抓住了。
基尔沙里被监禁起来。他并不隐瞒真相,承认他就是基尔沙里。他补充说:"可是自从我渡过普鲁特河以来,我没有碰过别人的一针一线,也没有欺侮过任何一个最穷苦的茨冈人。对于土耳其人、摩尔达维亚人、瓦拉几亚人来说,我当然是强盗,但对俄国人来说却是客人。当萨菲扬诺斯用光了他所有的霰弹,到边防站来找我们,为了最后放几炮,他从伤员身上搜罗了铜扣子、钉子、腰刀上的小链子和镶头去做霰弹。我给了他二十个别希雷克②,自己落得一文不剩。上帝作证,我从此就靠别人施舍过活了!为什么到了现在俄国人反而把我出卖给我的敌人呢?"说完,基尔沙里不再开口,镇定地等待着决定自己的命运。
①土耳其高级军事及行政长官。
②别希雷克:土耳其货币名。
他没有等多久。长官没有义务从浪漫主义角度来看待强盗,并且确认土耳其人提出的要求是正当的,于是命令把基尔沙里引渡前往雅西。
有个有头脑有良心的人,那是一个不知名的年轻官吏,现在身居高位,他曾生动地向我描述了当日押送的情景。
牢房大门口停了一辆邮用土马车……读者您还不知道什么叫土马车吧?那是低矮的、编织而成的马车,不久之前通常要套上六匹或八匹劣马。一个留着大胡子的摩尔达维亚人,头戴羊皮帽,骑在其中一匹马上,不停地吆喝,鞭子挥得噼叭响,他的马跑得相当快。如果其中的一匹疲倦了,车夫就大骂它一顿,把它卸下,丢在道旁不管。回来的途中他相信在原来的地方定能找到它,它会安安静静在草原上吃草。时常出现这种情况:旅客从一个驿站出发,套了八匹马,到了下一站,只剩两匹了。这是十五年以前的事。到了现在,在业已俄罗斯化了的比萨拉比亚,已经更换了俄罗斯式的輓具和马车了。
1821年9月下旬的某一天,一辆上述土马车停在牢房的大门口。犹太女人拖拖拉拉趿着便鞋,阿尔纳乌特人穿着破破烂烂、花花哨哨的衣裳,身材匀称的摩尔达维亚女人手里抱着黑眼的娃娃团团围住那辆囚车。男人们保持缄默。妇女们热心地等待着什么。
牢门打开,几个警官走将出来。跟着有两名士兵押着带脚镣手铐的基尔沙里。
看上去他有三十岁。他的黝黑的面孔端正严肃,高高的身量,宽宽的肩膀,显得孔武有力。彩色头巾斜裹在头上,细腰身系根宽腰带,穿一件蓝色厚呢子上衣,衬衫宽松的吊边垂过膝盖,脚着一双漂亮鞋子,这就是他的装束。他神色高傲而镇定。
一个红脸老官员,身穿褪色军服,那上头有三粒纽扣晃荡着,锡框眼镜不是架在鼻梁上,而是架在发紫的瘤子上。他展开公文,用摩尔达维亚语宣读公文,发着难听的鼻音。他时不时鄙夷地打量带镣铐的基尔沙里,看样子,那公文是针对他的。基尔沙里用心听他宣读。官吏读完,叠好公文,对群众严厉地大喝一声,叫他们让开路,于是命令土马车赶过来。这时候基尔沙里转向他并用摩尔达维亚语说了几句话,他声音颤抖,脸变了色,他哭了,跪在那个警官的脚下,弄得镣铐叮噹响。那警官吃了一惊,后退一步。几个士兵想把基尔沙里搀起来,可是他自己站起身,提着镣铐,走进马车,叫一声:"走吧!"一个宪兵坐在他身旁,摩尔达维亚车夫的鞭子一响,马车开动。
"基尔沙里对您说了些什么?"年轻的官吏问警官。
"您看见的,他请求我",警官笑着回答说,"请求我关照他的老婆孩子,他们住在离卡里不远的保加利亚村子里。他害怕他们因他而受牵连。老百姓真愚蠢!"
年轻官吏所讲的故事使我深受感动。我同情可怜的基尔沙里。关于他的命运的消息,我长时间不得而知。又过了几年,我再次碰到了那位年轻的官吏。我们谈起过去发生的那件事。
"你那位朋友基尔沙里怎么样了?"我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他的下落?"
"怎么不知道!"他回答,接着说了下面的故事:
基尔沙里被押解到雅西之后,被交给了巴夏。巴夏判他樁刑。死期延至某个节日。暂时将他收监。
七个土耳其人看押这个囚犯。(七个都是普通老百姓,而他们的灵魂跟基尔沙里一样,也是强盗。)他们尊敬他,并且,怀着东方人如饥似渴的心情,听他讲自己的神出鬼没的故事。
看守和囚犯之间终于建立了亲密的关系。有一天,基尔沙里对他们说:"兄弟们!我的死期快到了。谁也逃不掉自己的命运。很快我就得跟你们永诀了。我想给你们留点东西做个纪念。"
那几个土耳其人竖起耳朵听着。
"兄弟们!"基尔沙里继续说,"三年前,我跟过世的米哈伊拉吉一同打家劫舍,在离雅西不远的草原上我们埋下了一口锅子,里头放满了金子。看起来,我跟他都不能享受这些财宝了。就这么办吧!你们拿去,把它和和气气地平分掉。"
那几个土耳其人惊喜欲狂。他们合计,怎样才能找到那个秘密的地方?他们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让基尔沙里亲自去找。
到了夜里。土耳其人从囚犯身上卸下镣铐,用绳子绑了他的手,带他出城到了草原上。
基尔沙里领着他们,朝一个方向走去,过了一个山岗又一个山岗。他们走了很久。最后基尔沙里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停了下来,向南量了十二步,把脚一跺,说道:"就在这里。"
土耳其人安排了一下。四个人抽出弯刀动手掘地。三个看守囚犯。基尔沙里坐在石头上看着他们干活。
"喂!快了吗?"他问道,"挖出来没有?"
"还没有!"土耳其人回答,他们挖得汗流如注。
基尔沙里显得不耐烦了。
"唉!你们这些人啦!"他说,"连掘地也干不好,可我只要一会儿就能干完。孩子们!把我的手解开,给我一把刀。"
土耳其人寻思并商量起来。他们决定:"怎么样?就解开他的手,给他一把刀吧!他一个人,我们有七个。"于是土耳其人解开他的手,给他一把刀。
基尔沙里终于自由了并且武装起来。他该有怎样的感觉呵!他便动手急忙挖地,几个看守给他帮忙……突然,他一刀刺进一个看守的胸膛,刀没拔出,就伸手从他腰间夺过两枝手枪。
其余六个人看到基尔沙里手里握着两支手枪,都逃跑了。
基尔沙里目前还在雅西一带打劫①。不久前他给大公写信,要他拿出五千个利瓦②并威胁说,如不按时照付,他要烧掉雅西并对大公本人决不客气。给他送去了五千利瓦。
基尔沙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①根据某些文件记载,基尔沙里于1834年11月24日在雅西被绞死。
②利瓦:保加利亚货币名。
埃及之夜
第一章
"他是什么人?"
"呵!一个大才子。他会从自己的喉咙里制造出他想要的一切东西。"
"太太!那么,就让他先造出一条裤子给自己穿穿吧!"①
(引自1771年法国出版的《双关语总汇》)
①原文为法文。
恰尔斯基是彼得堡老住户中间的一个。他不到三十岁,还没有结婚,公务也不繁重。他的叔父在其美好的年华曾经当过一届副省长,于今已经去世了,给他留下了一份不小的产业。他的生活本当称心如意。可是,很不幸,他却偏偏要来写诗并且拿去出版。报刊上称他为诗人,而仆人中间却叫他文人。
诗歌制造者们手中的特权可谓大矣!比方说,他们有用第四格代替第二格以及诸如此类所谓诗坛的自由。但除此之外,俄国的诗人们还有什么别的特权,我们可就不得而知了。虽有如此之多的特权,但他们这号人物的处境可还是不大妙,伤透脑筋的事总不免时时发生。最令人痛苦的、万难忍受的事,莫过于给你奉送"诗人"这个头衔,一旦打上这个烙印,那就一辈子也休想洗刷掉。公众把他当成私有财产,一致认为,此人生下地来,就是为了让他们利益均沾和消愁破闷。假如此人从乡下回来了,那么第一个碰面的人必定问他:您给我们带回来什么新鲜玩意儿没有呀?假如他为自己那行将破产的家业、为自己亲近的人的疾病而焦虑,那么,好,随之而来的将是一缕可鄙的微笑伴随着一声可鄙的惊叹:看!您果真在构思什么东西哩!他在恋爱吗?——据说他的美人儿从英国铺子里买回了纪念册正等他题赠哀艳的情诗哩!假如他去拜会某个跟他几乎素不相识的人商谈一件要事,那么,那人准把小儿子叫出来逼他朗诵这个诗人的作品,而小家伙便用残缺不全的诗句来款待他。这些便是诗人手艺的无上荣光!多么倒霉!恰尔斯基认为,那些祝贺、询问、纪念册以及念诗的小孩等等,一概使他讨厌透顶,以致时时刻刻抑制自己,以免突然发火。
为了摆脱掉那不堪忍受的诗人的称号,恰尔斯基绞尽了脑汁。他避免跟自己的同行文学家们交际,宁可跟流俗之人,甚至灵魂极端空虚的俗物往来。他的谈吐故意庸俗不堪,也从不涉及文学。他的穿着,一贯讲究,好似一个莫斯科的小青年有生以来初到彼得堡,战战兢兢地、迷信地迎合最新的时髦。他的书房,收拾得好象贵妇人的卧室,没有一件摆设令人想到他竟是一位作家。桌子上面和桌子下面都没有乱扔的书本。沙发上没有墨水的痕迹。乱七八糟的陈设,本来足以证明诗神的在位和笤帚跟刷子的罢工,而他的书房却不是那个模样。如果社交界有某个朋友正碰上他手里捏了一管笔,那他定会无地自容。一个灵智两方面都有天赋的人竟然如此拘于小节,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他时而热心赛马,时而又疯狂赌博,时而又精研吃喝,不过,他决不能够将山地马跟阿拉伯马加以区别,总是忘记那个花色当王牌,并且私下认为炸土豆要比法国食谱上的各项时新佳肴更为可口。他的生活,懒懒散散。跳舞会他一概到场,外交宴会和一切招待会都少不了他,好似他就是列琴诺夫大酒家特制的一杯冰琪凌一样。
不过,他终究是一位诗人,诗思如潮,不可遏止。每当灵感那个劳什子在他身上作怪的时候,恰尔斯基便把自己关进书房,写呀!写呀!从清晨一直写到深夜。他曾经向知心朋友吐露,唯有那个时候他才领悟什么叫真正的幸福。剩下的时间,他无所事事,很拘谨,不露心迹,时时恭听那个悦耳的问题:您没有写出什么新的作品吗?
有一天早上,恰尔斯基正好处于灵智高扬的状态。那时,幻想清晰如画,为了体现那些幻象,生动的、意想不到的惊人妙语随随便便就找到了。那时,诗句在笔尖下欢畅地流动,铿然有声的诗韵迎着井然有序的神思飞奔过来,恰尔斯基心荡神摇,陶然忘机了……社交界、它的蜚短流长、它的别出心裁的古怪行径他都一股脑儿抛到九霄云外——他正在做诗哩!
突然,他书房的门轻轻一响。随即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
恰尔斯基一惊,眉头一皱。
"谁呀?"他颓丧地问,心里大骂仆人,因为他们老不在前厅伺候。
那个陌生人走进房来。
那人是个高个子,瘦瘦的,三十岁左右。黝黑的面庞极富表情,苍白的额头很高,垂下蓬乱的一绺一绺乌黑的鬈发,乌黑的眼珠闪烁有神,鹰勾鼻子,凹陷的双颊两边长满浓密的胡须。这一切,说明他是一个外国人。他穿一身黑色燕尾服,吊边业已磨白,穿一条夏天的裤子,虽然时令已是深秋。破皱的黑领带下面,发黄的坎肩上别一枚假钻石,闪闪发光。礼帽凸凹不平,显见得经过雨淋日晒。假如在深林里碰到这号人,你准会拿他当成土匪,假如在上层社会碰到他,你准会把他当成政治阴谋家,假如在前厅碰到他,你准会把他看成卖假药和砒霜的江湖骗子。
"有何吩咐?"恰尔斯基用法语问道。
"先生!"外国人回答,连连几个鞠躬,"原谅我……如果……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恰尔斯基没有请他坐下,自己倒站起身来。以下的谈话用的是意大利语。
"鄙人是拿波里的一个艺术家。"陌生人说,"境遇迫使我远离祖国,我寄希望于我的才华,来到俄国。"
恰尔斯基想,这个拿波里人大概是要开几次大提琴演奏会,挨家挨户兜售门票来了。他已经准备打发他二十五个卢布,但求赶快脱身。接着,那陌生人又说:
"我希望,阁下!你会向自己的同行兄弟伸出救援之手,请把我带到你自己也能涉足的客厅里去吧!"
没有比这更别致的侮辱了,恰尔斯基简直不能忍受。那人胆敢叫他做同行,他鄙夷地瞥了那人一眼。
"请问:你是什么人?又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呢?"他问道,使劲抑制自己不要发火。
拿波里人觉察到了这一点。
"先生!"他怯生生地回答,"我想……我以为……大人!饶恕我吧!……①"。
"您到底要干什么呢?"恰尔斯基干巴巴地说。
"我多次听到,阁下是个惊人的天才。我深信,本地的大人物将一位如此高超的诗人置于自己全力保护之下,那是他们荣誉之所系。因此,我不揣冒昧,前来见您。"
"你错了,先生!"恰尔斯基打断他的话说,"我们这儿没有诗人这个称号。我们的诗人们也不必乞求老爷们的保护,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老爷。如果我们的文艺保护人(让他们见鬼去吧!)连这一点也不知道,那么,结果对他们将更为不妙。我们这儿没有叫化子般的神父,可供音乐家把他从街上领回家以便创作小歌剧。②我们这儿,诗人不必挨门串户去讨钱。此外,似乎有人开玩笑告诉你,说我是个伟大的诗人。不错,我是写过一些蹩脚的纪念册题辞。但是,谢天谢地,我跟诗人老爷们之间没有任何共通之处,今后也不想高攀。"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
意大利人窘得慌了手脚。他环顾四周。画幅、云石胸像、青铜塑像、贵重的古玩陈列在哥特式的柜子里,使他惊叹不已。他终于明白过来,在那个头戴蒙茸锦缎小帽、身穿镶着土耳其大翻领的金黄|色中国长袍的花花公子①跟他这个系皱领带、穿破衣裳的游方戏子之间是不可能有任何共同之处的。他吞吞吐吐说出几句不连贯的话语,以示谢罪,一个鞠躬,然后往外走。他那副可怜相感动了恰尔斯基。恰尔斯基的性格虽有许多毛病,但他心地倒是善良和高尚的。他为自己乖戾过敏的自尊心感到羞愧。
"坐一坐!"他向那个外国人说。"请等一下……我有责任谢绝那个我不配的头衔,并且明白告诉你,我不是诗人。好!现在再来谈谈你的事情吧!我准备为你效劳,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你是音乐家吗?"
"不是,大人!②"意大利人回答,"我是个不幸的即兴诗人。"
①原文为英文。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
"即兴诗人!"恰尔斯基惊叫起来,旋即感到这种态度未免太残忍了,"为什么你早不说你是一位即兴诗人呢?"恰尔斯基紧握他的手,心下真诚地忏悔。
友好的态度鼓舞了意大利人。他把他的打算坦然说了出来,渐渐谈得兴致勃勃。他的衣着打扮并非花招:他正缺钱,指望在俄国有所进益,多少改善一下他家庭的处境。恰尔斯基用心听完了他的话。
"我相信,"他向可怜的艺术家说,"你将取得成就:这儿的人还从来没有见过即兴诗人哩!好奇心会鼓动起来的。不错,我们这儿不使用意大利语,你的话会听不懂。但这没有关系,因为你正时髦。"
"不过,如果你们这儿没有人听得懂意大利话,"即兴诗人想了想说,"又有谁来听我的呢?"
"他们会来的,你不必担心。有人单纯为了好奇;另一些人,为了好歹总得打发一个晚上;再有一些人,只不过为了显示他懂得意大利语罢了。我再说一遍,只要你正时髦,一切都不在话下。而你一定会被当成时髦人物的。好!一言为定。"
恰尔斯基亲切地跟即兴诗人道别,收下了他的地址,当晚就出门去为他张罗。
第二章
我是皇帝,我是奴隶,我是蛆虫,我是上帝。
杰尔查文①
第二天恰尔斯基在旅店阴暗肮脏的过道里寻找三十五号房间。他在一间房门口停下来,敲敲门。昨日那个意大利人打开房门。
"胜利啦!"恰尔斯基对他说,"你的事办妥了。××公爵夫人答应借给你客厅。昨天晚会上我招揽了半个彼得堡。你就去印门票和海报吧!我保证,旗开得胜。不然,起码也得捞它一大把钱。"
"这才是关键!"意大利人叫了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活脱出南方民族的脾气,"我早知道你会助我一臂之力。真见鬼!②你是诗人,跟我一样。谁人不说,诗人都是宠儿呢?请等一等……你愿意听听我的即兴朗诵吗?"
①引自杰尔查文的诗《上帝》。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
"即兴朗诵?!……难道没有听众,没有伴奏,没有掌声你也能够对付吗?"
"废话,废话!我还能够找到更好的听众吗?你是诗人,你比他们更理解我,而你的不吭声的赞赏比那一阵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更为可贵……请随便坐下,给我出个题目。"
这间狭小的陋室里只有两把椅子。一把已经破损,另一把上面堆满了纸张和内衣。恰尔斯基只得坐在一口箱子上面。即兴诗人从桌上拿过吉他,站在恰尔斯基面前,用瘦长的指头依次拨弄琴弦,等待出题目。
"听着!"恰尔斯基说,"给你出个题目:《诗人给自己诗歌选择对象,公众无权指挥他的灵感》"。
意大利人的眼睛闪耀着,他弹出几个和音,神气地扬起头。然后,热情奔放的诗句从他嘴里和谐地倾泻出来,表现了瞬息即变的感情……那些诗句恰尔斯基也还记得,我们的一个朋友从他那儿信手照字面抄录如下:
诗人信步走,睁大眼睛,
但他没有看到一个人;
陡然,一个过路的汉子
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告诉我,为什么你漫无目的地潜行?
你刚刚攀登上高山的峰顶,
可又猛回头朝下望,
你又打算向下滑行。
对这个整整齐齐的世界,
你看得朦朦胧胧;
火样的热情将你困顿,
渺小的事物时时把你吸引,使你激动。
天才,真正的诗人可不是这样!
天才理应飞向天国,
真正的诗人有责任唤醒世人,
慎择那最崇高的灵境。"
诗人回答:长风为什么在峡谷狂啸,
尘埃滚滚,叶舞回风?
为什么波平如镜的海面上的艨艟,
却又偏偏渴望长风来鼓动?
为什么一匹鹰隼,凶狠,沉重,
从高山上向下俯冲,飞过宝塔,
栖身在干枯的树墩?请去问!
为什么苔丝德梦娜偏偏爱上个黑鬼,
好比月芽儿爱上夜色朦胧?
就这样!对长风、鹰隼
少女的心,没有禁令!
诗人也一样,好比那风之神,
他想要什么,便带走什么;
又好比那鹰隼,任意翱翔,
决不向谁请示批准;
也好比苔丝德梦娜,
为了给自己心灵找个偶像,
偏偏把一个黑鬼来选中。
意大利人唱罢不语……恰尔斯基愕然沉默,深深被感动。
"怎么样?"即兴诗人问。
恰尔斯基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劲紧紧地握着。
"怎么样?"即兴诗人又问,"到底如何?"
"了不起!"诗人回答,"说也真怪!别人的思想一碰到你的耳朵就立地化成你的神思,好象你早就孕育着它,爱抚着它,发展着它似的。这么说,你竟然不费吹灰之力,没有冷淡彷徨,没有骚动不安,那是灵感降临之前必然要出现的过程呵!了不起!真了不起!"
即兴诗人回答道:
"任何天才都是不可解释的。一位雕刻家从一块卡拉拉云石中看出隐藏于其中的邱比德并把他带到世上来,用的是什么方法呢?难道就是靠一口雕刀、一把锤子凿掉他的外壳吗?为什么诗人的思想从他头脑里一下子亮相,就生出四个韵脚并且以同式音步走将出来呢?除了即兴诗人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了解诸般印象为什么交替得这样快,为什么个人心头的灵感跟别人从外部的命题之间竟有如此紧密的联系。这一点,我自己试图解释,可终究是枉然。好了!……回过头,得谈谈我初次的演出了。你意下如何?票价定得多高才合适呢?切莫使听众觉得太贵,又不要让我个人吃亏才好。据说,卡塔拉尼夫人演出,票价二十五个卢布,对吗?那可是个好价钱呀!……"
恰尔斯基从诗坛的高处一下子跌落到帐房先生的板凳上,不大愉快。不过,他也深知衣食维艰,因而不惜屈身帮衬这位意大利人作锱铢必较的精打细算。这时,意大利人却表现出一口吞的贪婪劲头和对钱财天真无邪的爱恋。这使得恰尔斯基倒了胃口,于是赶忙止住他,庶几使那由即兴诗激起的兴奋情绪不致丧失殆尽。心无二用的意大利人没有注意到这一层,领着他穿过走廊,下了楼梯,对他深深几个鞠躬,保证对他感激不尽。
第三章
票价十卢布,七时开演。
演出海报
××公爵夫人的厅堂借给了即兴诗人作演出之用。台子已经搭好。椅子摆了十二排。演出的那天,晚七点正,厅堂里掌上灯。厅堂大门口一张小桌子旁边坐下一位长鼻子老妇人,头戴饰有折损的羽毛的灰色帽子,十个手指头戴满指环。她收票,也出售门票。台阶上站着几名宾兵。听众开始陆续来到了。恰尔斯基是最先到场的一个。为了演出成功,他参与做了许多事情,此刻想见到那位即兴诗人,以便问他,是否一切都满意。在一间耳房里他找到了意大利人,那人正焦急地看他的表。意大利人一身登台的打扮,从头到脚一身黑。衬衫的花边领子敞开来,露出的脖子白得异样,跟那又浓又黑的胡须形成鲜明的对照。蓬松的鬈发纷披下来,遮住额头和眉毛。这一切,恰尔斯基觉得大煞风景。眼看一位诗人打扮成草棚戏子,可委实不大顺眼。他简短交谈几句就回到客厅里。那儿人越来越多了。
座位很快被漂亮的女士们坐满了。男人们挨肩擦背站在台边、墙根和后排椅子的后头,挤紧着形成一个框子的形状。乐师们搁置好乐谱架于,占住戏台两侧。台子中央摆下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放个大瓷花瓶。听众很多。大家不耐烦地等着开演。终于,七点半钟一到,乐师们便忙碌起来,拿出提琴弓子,奏出歌剧《唐克列德》①的序曲。大家坐下,静了下来。等到序曲最后几个音奏响……即兴诗人登台了。四方八面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他深深地行了几个鞠躬礼,走到台口。
①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1792-1868)的歌剧。
恰尔斯基担心,最初一刻会产生什么样的印象?那人一身打扮,他本觉得非常难看,这时他发觉,对公众倒并没有产生同样的效果。即兴诗人站在台口,在众多的烛光、灯光的照耀下,他脸色显得惨白。恰尔斯基又觉得,此人身上确实没有什么可笑之处。掌声静下来,谈话停止。意大利人用蹩脚的法语开口说话,请求在座的各位出几个题目,请将题目写在特制的纸条上面。这是个出人意外的请求。大家默然面面相觑,谁也不站出来回答一句。意大利人等了一会儿,用胆怯和恭顺的嗓门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恰尔斯基站在台跟前,心神不安,他预感到,他必须Сhā手打个圆场,只得由他动手来写题目了。果然,已有几位女士脸朝他盯着,并且叫唤他,先是轻轻地叫,接着,叫声越来越大。一听到他的名字,即兴诗人便用眼睛搜索,在自己的脚下找到了他,随即给他递上一枝铅笔,一张纸条,友善地对他微笑着。在这出喜剧中间扮演一个角色,对恰尔斯基来说,实在不是滋味,但也无可如何了。他从意大利人手里接过铅笔和纸条,写下了几个字。意大利人从桌子上拿下花瓶,从台上走下来,把花瓶捧到恰尔斯基面前。恰尔斯基把题目丢进瓶子里。他做出的榜样起了作用。两个文艺编辑自以为有责任各自写下一个题目。拿波里公使馆秘书,还有另一个前不久旅行归来、开口不离佛罗伦萨的年轻人,也都给瓶子里放进折叠的纸条。最后,一个长得不漂亮的姑娘,在他母亲怂恿下,眼眶里噙一滴泪水,用意大利文写了几行字,交给了即兴诗人,她的脸红到了耳根,女士们默然望着她,嘴角浮现出难以觉察的冷笑。即兴诗人又回到台上,把花瓶搁在桌上,一张接一张从瓶子里拈出纸条,出声念出每个题目:
钦契家族。
庞培城的末日。
克列阿佩特拉和她的情夫们。
牢房里看到的春天。
塔索的胜利。①
①钦契家族——意大利望族。1798年该族一个成员弗朗切斯科·钦契被谋杀。苦刑逼供,他的儿子和女儿以及他们的后母均供认自己便是杀人犯。后进一步证实,弗朗切斯科为人极其淫乱和残暴,妻子儿女杀他系出于不得已。但教皇克利门特八世仍下令将他们处死。此事件后被编写成悲剧上演。庞培为古罗马城市,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该城毁灭。克列阿佩特拉为公元前一世纪埃及女皇,曾为凯撒姘妇,后又诱惑安东尼,最终自杀。她的身世成了欧洲文艺常用题材。塔索(1544-1595)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
毕恭毕敬的意大利人问道:"恭请尊敬的诸位吩咐:由鄙人自己从这几个题目中间任选一题呢,还是用抽签的办法来决定?"
"抽签!"人群中一个人说。
"抽签!抽签!"听众重复地叫。
即兴诗人再度从台上走下来,手里捧着瓷瓶问道:"请抽签,哪位请便?"他恳求的目光扫过前几排座位。坐着的光彩照人的女士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动弹。即兴诗人不习惯于这种北方人的冷漠,显得很难过……突然,他看到那边厢举起了一只戴白手套的纤手。他灵活地转过身,走到第二排靠边的一位年轻的大美人面前。她站起身,毫不慌张,大大方方将一只文气的小手伸进瓶子里,拈出一张折叠的纸条。
"请打开来念一念。"即兴诗人对她说。美人展开纸条,出声念道:
"克列阿佩特拉和她的情夫们。"
这几个字念得很轻,但厅堂内很静,每个人都听得见。即兴诗人向这位美艳绝伦的女士深深一鞠躬,表示非常感激的样子,然后回到台上。
"女士们先生们!"他面向观众说,"抽签业已决定了我即兴诗的题目:《克列阿佩特拉和她的情夫们》。我恳请这位出题目的大人解释一下他的原意:这儿指的是什么样的情夫,因为伟大的女皇有许多情夫。①"
①原为意大利文。
听了这句话,许多男人大笑。即兴诗人有点慌张了。"我想知道,"他继续说,"这位出题目的大人是想暗示哪个历史事件?……如果他不吝赐教,我将非常感激。"
谁也不出面回答。几位女士的眼睛转到那个受母亲指使写了题目的不漂亮的女郎身上。可怜的姑娘觉察到了这种不怀好意的态度,因而心慌意乱,泪珠儿早已挂在睫毛上了……这个场面,恰尔斯基难以忍受,他立刻转向即兴诗人,用意大利语说道:
"这道题是我出的。我指的是阿夫列里·维克多①。他写过,似乎克列阿佩特拉曾经规定,她爱情的价值就是别人的死亡,并且,似乎也真的出现了不怕履行这个条件的她的美色的倾慕者,后来也没有防止……不过,我看这个题目很难做……是不是请你另外挑一个呢?"
①阿夫列里·维克多为四世纪时罗马历史学家。
然而,即兴诗人业已感到神明附体……他示意乐师们奏乐……他的脸色可怕地发白,浑身战慄0象打摆子一样,一双眼睛燃烧着奇异的火光。他抬手将垂下额头的黑发拢上去,掏出手绢擦一擦冒出汗珠的高高的额头……然后向前跨了一步,双手在胸前抱成十字……音乐停止,即兴诗人的朗诵开场。
皇宫里灯火辉煌,
歌手们在合唱,
长笛、竖琴音乐悠扬。
女皇抬限一望,朱唇半启,
豪华的酒宴便满座生光。
臣仆们的心都朝向至尊的御座。
突然,女皇手托金色的酒浆,
沉思默想,垂下美艳的头,仪态万方……
豪华的酒宴好似昏睡过去一样,
大家默然。歌手们停止歌唱。
女皇又抬起头来,神清气爽,
接着,她开口说道:
获得我的爱情,
对你们难道不是快活无量?
好!这个幸福你们可以买去……
听我说;你们跟寡人之间
我可以恢复平等的关系。
有谁愿意来到这个爱情的市场?
我要拍卖我的爱情,
说吧!在你们中间,
有谁胆敢拿出生命作价钱买我一晚?
圣旨下——臣仆们全都一阵恐慌,
同时又欲火中烧,心儿战慄……
她倾听着羞怯的嚅嚅絮语,
冷冰冰的脸上显现出包天的色胆,
鄙睨一切的目光扫过
四周围对她无限崇拜的儿郎……
突然人群中站出来一个人,
随后又走出两个。
他们的举动真够勇敢,眼睛雪亮。
女皇朝着他们站起身;
交易业已谈妥:他们一共买去三个夜晚,
合欢床招唤着死亡。
此刻三个人站立不动,
祭司们为他们祝福,祈祷上苍,
从一口宿命的坛子里,
三人抽签决定顺序轮番,
第一名是福来伟,英勇的武将,
在罗马军中服役多年,
头发业已花白,他不堪忍受,
老婆瞧不起他伟男子正正堂堂;
他甘愿委身于这销魂荡魄的勾引,
好比战场上接受
那浴血的挑战一样。
第二人名叫克里顿,年轻的学者,
他在伊壁鸠鲁①的丛林中成长,
①伊壁鸠鲁(约公元前341-270)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
是赫利达①、阿芙罗狄黛②、阿木尔③
的崇拜者和歌手。
①赫利达——希腊神话中的三个美神。
②阿芙罗狄黛——希腊神话中的美神兼爱神,即维纳斯。
③阿木尔——希腊神话中的小爱神。
第三人,他的美名没有万代传扬,
一个小青年,看他一眼,想他一想,
都会觉得可爱非凡,
象是春天的一朵花儿正含苞待放;
他初生的胡须,蒙蒙茸茸,
投下一层阴影,遮掩他柔嫩的面庞;
一双眼睛放射出狂喜的光芒;
毫无经验的、凶猛的爱情
在他年青的心中激荡……
而高傲的女皇忧郁的目光
正好停留在他身上。
女皇开口说:
我发誓……赐与欢乐的圣母啊!
我为你服务,真是空前忠实,
我将象个平凡的商女,
爬上销魂荡魄的合欢床。
请听我祈祷,神通广大的阿芙罗狄黛啊!
还有你们,长眠地下的列帝列王,
还有冥府的诸殿阎王,
我发誓,春宵苦短,
我要施与我的三个贪欢的儿郎
一阵又一阵神秘的亲吻,使他们疲惫,
拖他们沉下去,沉下去,在那奇幻的温柔乡,
但是,只消等到准时的朝霞之神
的紫袍显现在东方,
我起誓,屠刀举起,
三个幸运儿的头颅,
必将砰的一声滚落到地上。
普希金原注:下面一段诗,可以作为延续: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金色的月亮升上东山。
亚历山大城的金殿,
甜蜜的阴影遮盖了宫墙。
喷泉飞溅,华灯初上,
轻烟袅袅,是扑鼻的异香。
沁人心脾的凉爽,
献给地上的君王。
珠光宝气,古董珍玩,
一派豪华,一片肃静,
夜色沉沉,一挂绛红的华帐,
下面闪耀着一张黄金的合欢床。
上尉的女儿(一)
爱惜衣裳趁早,
爱护名誉趁小。
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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