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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这就是号称答题者必为无双国士的擢英卷??

燕怀石十分赞同,脸上却有难­色­,凤知微问:“怎么?”

“两件难事。”燕怀石道,“一是南海百姓民风彪悍倔强,多年来对我世家的敌意不是那么容易消散,我们世家开设的善堂,从来无人问津,宁可去官府排队等优抚,也不去我们那里。”

“这个容易,”凤知微道,“把这个孩子送进你们的善堂,连同此次事件中无家可归的孤儿,百姓经过今晚之事,对南海官府定然有不满之处,你们要善于利用机会,接下来如何做看你们自己,无论如何先化解戾气再说,官府要是阻拦,我会替你处理。”

燕怀石满怀感激的看着她,半晌道:“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凤知微一摆手,笑道:“你错了,其实当初是你帮了我,若不是你,我根本进不了青溟书院,也就没有后来的一连串际遇,在帝京,我和顾兄一切吃穿用度,包括府邸婢仆都是你一手打理,混迹官场后一应人情往来,若非你雄厚财力支撑,也不能如此应付裕如,咱们是朋友,就都不必一一数这些见外了,第二件难事是什么?”

燕怀石叹口气,道:“第二件难事,是我怕有负你的看重。”

凤知微愕然,燕怀石道:“一言难尽,你会知道的……我燕家族老想求见你,你愿意一见么?”

“好吧。”凤知微注目他半晌,一笑点头。

看着燕怀石匆匆出去,凤知微皱眉喝了口茶,心想这小子什么难言之隐?怀石这么­精­明能­干­,对燕家居功甚伟,谁还能为难他?

帐帘一掀,鱼贯进来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燕怀石在最前面恭敬的掀开帐门,等所有人进来了,再跟在最后进入。

所有人从他身边过,对他的恭敬坦然接受,包括走在后面几位看起来和他年纪辈分相仿的男女都如此。

凤知微眉梢一挑,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燕家的长老们,都是今天白天见过凤知微的,跟在后面的却是今晚刚过来,由长老带着拜会钦差大人,此时看见钦差大人这么年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都有些愕然。

凤知微感觉到有一双微带审视的目光看过来,她挑眉回望,队伍最后的那个女子,并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还扬脸对她笑笑。

还真是……不懂规矩啊。

凤知微漠然望着她的笑容,一动不动,那女子怔了怔,笑意僵在脸上,脸皮抖了抖,显出几分凛然的怒意。

“南海燕氏,参见钦差大人,大人金安!”领头的老者颤颤巍巍行下礼去,其余人也跪了,最后那几个年轻人互相望一眼,也勉勉强强跪下。

凤知微上前一步将几位老者扶起,“各位都是前辈耄老,万万不可行此大礼。”

她这里扶几个老头子,老头子们还在逊谢,后面那几个年轻的已经拍拍灰自己站起。

燕怀石垂着头,轻手轻脚过来帮凤知微将老人扶起,道:“太公请安坐,钦差大人很敬老的……”

燕家人都一怔,燕怀石缓缓转身道:“我给大家奉茶去,这里简慢,没有仆人……”

“奉茶也不是你来做。”凤知微高踞上座,似笑非笑,“和燕家会晤,少了你这个功臣怎么行?过来坐吧。”

她这句话一出,燕家人又是一怔,领头燕太公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试探的道:“大人抬爱怀石,是我们燕家的福分,只是这功臣之说,从何说起?”

凤知微被问得一愣。

燕怀石不算你燕家功臣?

不是燕怀石结识了自己,你燕家能成为皇商?

不是燕怀石为自己尽心尽力,自己投桃报李,你燕家能协助钦差,总领船舶事务司开办事务,将来得一个可供你们畅通无阻的爵衔?

但是这话她自己不好出口,只好沉吟的看燕怀石,燕怀石却在苦笑,凤知微心中知道不对劲,怀石对经商和交际十分­精­明,在京中混得如鱼得水,但是自从回到南海,一开始倒还兴高采烈,后来便有些心神不安,往日灵动全失,如今更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燕太公已经道:“燕家蒙大人厚爱,厚赐良多,若非大人,燕家哪里能有今日,草民之孙怀远更得大人提携,得为在京皇商事务总办,这番恩德,至今还未面谢……”

凤知微越听越不对劲,怀远是谁?

她记得在京皇商当时陛下准了后,燕家来人办理相关事务,她事忙,没有问最后报给户部的皇商在京代理人到底是谁,按说也不用问,自然是燕怀石,难道并不是这么回事?那燕怀石为什么不说?

她疑问的目光飘向燕怀石,燕怀石躲开了她的目光。

“皇商事务,都是怀石兄弟和本官商议所定,要谢,谢他好了。”凤知微一扬下颌,意有所指。

“关他什么事?”燕太公还未说话,坐在最后的那个女子突然冷声道,“明明是我大哥办的皇商事务!“

“怀莹!”一个中年男子低声一喝,“仔细失礼!”

那女子一脸愤愤,傲然扭头。

凤知微缓缓放下茶盏。

她并没有露出怒气,也没有表情,但就是那么淡淡的不说话,四周七八个人都觉得帐篷内空气紧张沉冷下来,原本坐着还算宽敞,忽然便觉得挤,都在不安的动着身子。

凤知微一直沉默着,每个人都渐渐露出尴尬之­色­,有些无措的望着她。

半晌凤知微淡淡道:“茶冷了。”

这是什么意思?被凤知微的沉默压迫得正不安的燕家人,听见这不相­干­的一句都面面相觑,燕怀石却已经从帐门口的暗影里起身,道:“这里侍候的人不足,我去沏茶。”

“慢着。”凤知微笑了笑,道,“你一个大男人,赶着沏茶倒水的做什么?你们燕家南海大族,现矩谨严,这满堂男子议事场合,谁该去侍应,太公自然明白,不用你­操­心。”

燕太公怔了怔,脸­色­一白,立即道:“是,是老朽失礼,怀莹,还不给钦差大人和诸位叔伯兄弟张罗茶水去!”

“我不去!”那女子一昂头,粉脸气得煞白,连手指都在颤抖,“我是燕家大小姐,没有侍候人的事儿!”

“怀莹,不得任­性­!”先前那中年男子再次喝斥,看那容貌应该就是燕怀莹的父亲,此时一脸气急败坏和后悔之­色­。

燕太公也皱着眉,心想听说钦差大人年轻,带几个得意小辈来拜见,说不定年轻人更能说得来,也有套近乎的意思,不想怀莹平日还好,遇上怀石的事儿便没了冷静,这下可怎么收场?

钦差大人看似年轻,但是可不是自家几个孩子好比,白日码头大船上那一幕,他也听说了,能逼得周霸王上船烧火,又岂是寻常人?南海不是没来过钦差,被周霸王当场逼走的也有!

他腆着老脸,赶紧想打个圆场,凤知微却一眼也不看他们,再次端起了茶盏,慢慢吹着茶面的浮沫,吹一口,冷笑一声。

这笑得众人都坐不住,何况大人端茶便是送客,只得起身告辞。

那女子最先愤然起身,一脚将马扎踢在一边,凤知微拨着茶盏盖子,淡淡看着,眼神掠过一丝轻蔑。

燕怀石跟着送他们出去,凤知微突然道:“怀石你留下。”

从帐帘的暗影里,她看见燕太公侧身,警告的盯了燕怀石一眼才离开。

“怎么回事?”凤知微将茶盏一搁,直入主题。

燕怀石沉默不语,凤知微想着刚才那些人的神情语气,越想越怒,森然道:“不要以为船舶事务司的事情只能由你们燕家总领,陛下曾许我临事专决之权,南海燕陈黄李上官五大世家,哪家都可以!”

“别!”燕怀石急急道,“他们针对的只是我,对你绝不敢有不敬之心。”

“针对你什么?你为什么要让?到底什么事让他们对你有敌意?”凤知微目光如针,三个问题紧接而来。

当初青溟书院之外初见燕怀石,她一直认为这位燕家子弟,费尽心思在京中寻求门路,是希望混出名堂,好增加继承家主的砝码,如今看来只怕还没这么好的事儿,别说家主了,立下偌大功劳都能被人抢了去。

燕怀石不是呆子,能让他心甘情愿让步,总要有个原因吧。

燕怀石还是摇摇头,似有难言之隐,凤知微望着他,沉默半晌,道:“明日你让燕家给我们安排宅子,我和殿下都住过去。”

燕怀石一颤,抬起头来,他知道凤知微的­性­子十分审慎,在未对燕家考察清楚,以及未将世家和官府百姓矛盾解决之前,是不会随便将态度倾向任何一方引发矛盾的,如今开了这个口,是决心要帮他了。

“魏兄弟……大人……我……”燕怀石嘴­唇­蠕动,颤颤不能语。

“跟你说过,不要叫大人,我们相识于微时,至今我们在帝京的宅子都连在一起,只要不背叛,永远是兄弟。”凤知微一笑,“还有,我喜欢青溟书院初见时那个­精­明厉害要买我衣服的你,而不是现在这个步步退让的陌生人。”

“做你自己。”她站起身,向外走去,“凡事有个底线,不管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管因为何事被不公对待,到了底线都无需再忍,你忍,我也不允许你忍。”

“常氏事变在即,南海如不能迅速整合,必将被常氏势力所控,船舶事务司只是一个由头,我必须通过这件事的成功来镇服整个南海,南海,必须是我的,”凤知微纤瘦身影镀在帐外月­色­里,语气温柔而铿然,“所以,燕家,必须是你的。”

当晚在帐篷里将就了一夜,第二日由燕怀石安排住在燕家别业“憩园”,宁弈对凤知微的决定并无异议,南海官府很有异议,但是异议没用。

南海世家和百姓的矛盾,凤知微已经令人打听清楚,早先南海是贫瘠之地,开海禁之后,一些有识之士仗着眼光准动作快,早早发了家,有发展必然有侵吞,有扩张就有掠夺,在争夺富饶海域和各类资源的过程中,难免有无辜百姓受到牵连,前一个布政使在南海的时候,和世家勾连关系甚深,很做了一些伤及百姓的事,最惨的就是当初上官家夺了近海一块好地建造最大船舶出入港,将原本居住在那里的百姓赶到一处浅海滩,结果一夜之间突发大海潮,将百姓草草搭建的棚子全部冲毁卷走,一个村子几乎灭绝,再加上全南海百姓大多是世家雇工,由来主仆都有怨,可谓恩怨纠结已久。

自从周希中主政南海,这位倒是不芶同前任,坚持认为世家大族是国家之害,一旦官府利益相连深了,必有后患,他对五大世家采取的是重税重管政策,严厉近乎苛刻,并限制世家发展,扶持百姓利益,是以很得南海百姓爱戴。

凤知微知道这些,倒放下一半心,官商勾结铁板一块才是啃不动的硬骨头,好歹周希中有风骨,经过这次码头事件,再假以利害分析和谈判,船舶司的推行也未必不能,只是不知道南海官场里有几多是常家的潜伙力量,比如那五大世家,必有常氏Сhā手,但就不知道是哪家了。

闽南贫瘠,南海富饶,常家要反,南海是必争之地,船舶司处理海寇已经不是凤知微此刻最重要的事务,她要做的,是将南海拿在手中。

南海官府还在处理码头爆炸事件,凤知微也没有急着去谈话,船舶事务司的选址和兴建,以及具体章程,主事人选拔都是需要­操­心的事务,但是在做这些事之前,必须确定事务司总办的归属,她的意向,还是燕家,但必须得是燕家的燕怀石。

目前看来这点小事也有难度,只好她亲自来教育教育那些枯守南海一域,已经快要不懂中原人情世故的燕家上下。

在憩园的第一晚,燕家倾巢出动,举办了盛大的接风晚宴,憩园装饰一新,张灯结彩,连白石小路都用水冲洗得纤尘不染,燕家现任家主,燕太公的二儿子燕文宏亲自站在园门前迎客,凭海临风的宽阔阁台上,摆开十桌海鲜宴,都是顶级珍贵海产,五大世家家主来陪,看燕太公的眼神充满艳羡。

申时开席,宾客早已济济一堂,有男有女,南海民风比较开放,五大世家又是商人,没有中原那么多规矩,五大世家很多直系小姐也有赴宴。

一声传呼数百人静无声息,侧帘一掀,月白暗纹九爪飞龙锦袍,戴白玉冠的宁弈由凤知微陪着出来。

满堂的灯光映照下,步来一对极其卓然的男子,一个清雅尊贵,容颜绝艳,一个清秀灵韵,自如雍容,站在那里,直如一对琅琅玉树,看得众人心动神摇,小姐那一桌人人目光闪闪。

宁弈地位尊贵,如今眼睛又不方便,只简单出场一下,接受众人诚惶诚恐参拜后,在主桌坐一会,对底下举一举杯,众人急忙跟着举杯,他也就搁下酒杯,回房了。

凤知微起身恭谨相送,宁弈侧了侧身,看起来像和她交代什么,语气却有淡淡笑意,道:“我闻见一桌子的腥味……你可得小心些。”

凤知微苦着脸瞄着那一桌子似乎全没烹调过的红红绿绿的海鲜,据说都是海上新捞出来的,为了保持鲜味,连壳都没去,看起来实在惊悚,低声道:“为什么我听起来你似乎在幸灾乐祸?”

“那是你心眼太小缘故。”宁弈在她耳侧笑,热气拂在耳边簌簌的痒,她微微侧头,听见他道,“呢……要是没吃饱,晚上到我房里来……”

凤知微微笑,连连点头,“是,是,一定来,一定来。”

我来才奇怪呢!

底下人仰头艳羡的看着,心想他们真亲热啊,魏大人真得殿下欢心啊……

宁弈一走,凤知微便招呼燕怀石:“燕兄弟,这里坐。”

她这桌除了她和顾南衣就是五大世家家主,此地身份最贵重的一群,如今这一招呼,满堂耸动。

燕怀石从偏远燕家子弟一桌起身,神­色­不动端杯过来,坦然自一路意味深长含义奇特的眼光中走过,在凤知微身边坐下。

自从和凤知微谈过,他眉宇间自回到南海便生出的郁郁之­色­渐渐散去,又恢复了当初那个眼神灵动的燕怀石。

无数人目光随着他脚步移动,欲言又止。

那些目光数量庞大,力道强劲,敢情知道和排斥燕怀石的人,还不止燕家?五大世家那眼神,都不友善嘛。

顾南衣坐在她身侧,盯着八个一盘的各式带壳海鲜,觉得这东西和胡桃看起来有那么点相似,不知道是不是一样可以吃,然而当他一下捏碎一个贝壳溅出身边燕太公一脸血之后,他断然站起,飘往后院。

还是吃胡桃去吧……

两个没义气的男人都逃离了海鲜席,跑不掉的凤知微只好硬着头皮,对着燕太公殷勤夹给自己的那些柔软的、带血的、看起来很像那天爆炸之后溅落的某些部位的玩意,咬牙闭眼,麻木生吞。

真是沦落啊,茹毛饮血啊……

勉强吞了几个,意思意思到了,凤知微便坚决拒绝,只一口一口喝酒,不停有人轮番敬她酒,海量的魏大人,酒到杯­干­。

酒敬过一轮,五大世家中其余几位家主对望一眼,轻咳一声正想试图问些正事,凤知微突然道:“叨扰了大家这么多酒,也该回敬,只是酒量不足,请燕兄弟代我回敬吧。”

燕怀石站起应是,众人都一怔,燕太公表情复杂,既欣喜于钦差大人此刻对燕家的鲜明表态,又犹豫于这表态的对象竟然不是他属意的人,老头子愣在那里,眼光闪动,半晌试探的道:“大人,怀石酒量怕是不成,我燕氏二房长孙怀远,向来海量,不如由他代您回敬?”

凤知微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一眼过去,老头子便浑身一颤。

“燕怀远是谁?”

凤知微一句话震得满桌都颤了颤,不远处一个背对这里一直凝神倾听的高个子青年,僵着背放下筷子,他身边的同桌人和燕怀莹,脸­色­都一变,尤其燕怀莹,神情愤然。

“在下的酒,不是谁都可以代敬的。”凤知微剑既出鞘,便不会只出一半,她端了杯,推席而起,悠悠步下,“说句不敬的话,如果真要论代敬资格,只怕在座各位都不够,更不要说燕家一个三代子弟了。”

燕太公站起来,尴尬的赔笑,凤知微不理他,自下了阶,执壶游走于各席之间,一边随手给各桌斟酒,一边笑道:“怀石兄弟不同,他和本官相识于微时,若非他一番倾力扶持,本官不能有如今际遇,是真正的布衣之交,而船舶事务司更是因他奏本于陛下,才有今日之开办,其间种种,他居功甚伟,别说替本官代敬,就算本官今日敬他一杯,也是当得的。”

燕怀石连忙逊谢,凤知微执了他的手相视而笑,两人一派赤诚相对的知己姿态,那些被敬酒的连忙凑趣捧场,凤知微便笑得越发满意,上座世家家主们目光闪烁,庭间燕家上下相顾失­色­。

“共富贵易,共患难难。”凤知微端壶回席,给燕太公斟酒,娓娓道,“做人要讲良心,贫贱之交不可忘,否则便猪狗不如,太公您说是么?”

燕太公尴尬的笑着,麻木的一杯饮尽,呐呐道:“是……是……”

“投桃报李,知恩图报,论功行赏,奖罚分明。”凤知微又给他斟酒,笑意温柔,“燕家能有今日威势,这十六字必然也是族中圭臬——太公您说是么?”

燕太公抬手就饮尽酒,酒喝得太急,呛了一下,连连咳嗽,凤知微不动,执壶微笑看他,笑道:“太公可不要太激动,忘记回本官的话。”

燕怀石抢上一步,给燕太公轻轻拍背,笑道:“您老是岔了气,好在顺顺就好。”

此时满座数百人,鸦雀无声,便是呆子也知道,这位年轻清瘦看起来还有点弱的钦差大人,竟然真的是个笑面虎,有决断也有不动声­色­的狠辣,当着南海全体世家的面,在这种场合发难,轻而易举便将叱咤商场多年的燕太公,逼到这个地步。

众人屏息不敢言语,数百人一时连呼吸声都不闻,只听见燕太公咳嗽声空洞的回荡,都知道这是钦差大人公然表态,燕家要是在这样的场合拂了他面子,这事务司的总办,就真的很难说最后花落谁家了。

燕家人脸­色­很难看——总办不能丢,然而就这么令他们深深忌讳的燕怀石上位,却也万万不能。

燕怀莹眼光一冷,便要站起身,却被身边的燕怀远按住,他斜瞟着上方姿态悠游一路敬酒过来的凤知微,冷声道:“小妹稍安勿躁。不必急在此刻。”

随即又对上席的自己父亲,燕家家主燕文宏使了个眼­色­。

燕文宏找了个借口下座,坐在他身边,燕怀远低声道:“父亲,钦差大人来势汹汹,一定要给那杂种出头,您看……”

“不必急在一时吧。”燕文宏是个谨慎的人,“我们慢慢和钦差大人相处,也许还有转机……”

“不行。”燕怀远咬牙道,“父亲您没看见钦差对我的羞辱?没见钦差将爷爷逼到这地步?他将我燕家嫡系一脉和百年传承就这么踩在脚底!今天这个场合,他不管不顾表了态,还要逼爷爷表态,一旦咱们让步了,将来那杂种一定会欺到咱们头上!”

“那你说……

燕怀远嘴­唇­抿成一线,用筷子蘸了酒水,在桌上写了个“宁”字。

“前些日子您说的那事……”他道,“如今看来非办不可了!”

“哪有这么急的!”燕文宏瞠目结舌,“再说现在这样子也没法办啊……何况,那也是说说而已,你小妹无论如何,是我燕家的大小姐!”

“那便等着任人宰割吧!”燕怀远身子向椅背一靠,冷笑道,“想想那杂种做了家主,大家都会有什么日子?想想那过去的二十多年,燕家怎么对他的!”

燕文宏脸­色­变了变。

“我去!”一旁一直没说话的燕怀莹,突然决然道,“父亲不必犹豫,哥哥说的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时不下决心,等到爷爷被钦差逼到表态就晚了!”

“你……”燕文宏望着她,目光复杂。

“你们上次商议这事,我听见了,我愿意!”燕怀莹咬着嘴­唇­,想起那日码头初见,那个魏知对她的羞辱,堂堂燕家大小姐,竟被他逼得要去斟茶倒水!她养尊处优多少年,在南海自认为公主一般尊贵,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羞辱?每次想起那个魏知平静而轻蔑的神情,那眉宇间淡而凌然的神态,她就恨不得一脚踹翻他,让他在自己面前下跪道歉,

她玉堂金马,出身豪富,凭什么一个出身寒门的小子敢那样看她,那样对待她?

从未受过折辱的生来如意娇纵之人,一旦受一次,便毫无接纳和包容的能力,她满心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连世家小姐应有的自尊和自爱,都已被恨意烧尽。

何况今日庭前一见,那人的风姿也确实令人迷醉……

不算牺牲的牺牲,能换来父兄的安定,换来燕家的家主之位永在二房,换来那姓魏的小子从此不敢轻视,值得!

“与其做哪家商家的主母,不如做那龙子凤孙的妾!”她咬着牙,恨声道,“我这商女身份,不用想着做楚王正妃,但做妾绰绰有余,那杂种仗着个三品官算什么?比得过皇亲国戚?”

“小妹……”燕怀远握住她的手,悄然落下泪来,“哥哥对不住你。”

“夜长梦多……今天就……这么着吧……”燕怀莹也落了泪,恨恨的抹一把,咬着­唇­,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反正……也就是那样……”

她羞涩得说不下去,脸上的红晕越来越盛,眼底却升起一抹­阴­狠之­色­。

楚王风流,定不会拒我,魏知,你且等着我翻身那日,踩你在脚底!

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章 侍候

凤知微还在笑吟吟捧着杯,凝视着燕太公,等着老家伙连额头都崩出青筋来了,才吭哧吭哧憋出一句:“是……”,笑得越发开心。

她温和的握着燕太公的手,语重心长的道:“燕氏真是不负本官所望矣……”

燕太公眼神闪过一丝愤­色­,却瞬间被苦笑所掩,深深躬下身去。

凤知微看他一眼,笑笑,不打算穷追猛打,自端了杯离去,凡事适可而止便成,逼得太紧,把老头子逼昏就得不偿失了。

她微微皱着眉,觉得生吞了海鲜的肠胃有那么一点不调。

突然觉得背后一冷,有芒刺在背之感,她以为有刺客,霍然转身,却只看见一双眼睛,带着凌厉的锋芒,直直的迎上来。

燕家那位大小姐嘛。

凤知微若无其事的迎上那目光,又漫不经心的要转开眼,她不会和那女人斗眼神的,值得么?

突然便起了促狭之念,她含笑举杯,对死死盯着她的燕怀莹遥遥一敬。

满堂的目光刷一下转过去,燕怀莹没料到凤知微竟然会遥敬她,躲避不及,正被人看见她正“痴痴”望着魏大人,她怔了怔,瞬间红晕上脸,而众人都露出心领神会笑意——哦,原来是少女怀春,恋慕英雄少年。

好事嘛,呵呵。

燕怀莹眼睛一转,看见众人表情,她不是傻子,看出众人眼神里的未尽之意,勃然大怒,气得胸口起伏,却又无法开口为自己解释。

凤知微一举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燕家小姐瞬间就成了她的“爱慕者”。

这边气炸了肺,那边凤知微已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回座,她觉得肠胃越来越不舒服,只好一杯又一杯的用酒压下去。

燕怀石坐在她身侧,恢复了以往的灵动自如,和一桌人相谈甚欢,五大世家几次试图挑起船舶司的话头,都被燕怀石轻描淡写的挡了回去。

眼看天­色­不早,黄家家主心急,终于忍不住直接道:“大人,船舶事务司一旦开办,事务冗杂,我黄家虽然人才菲薄,却也有些勉强可用之人,愿为大人一效绵薄之力。”

拥有地皮最多的上官家立即接道:“事务司选址不知大人可有打算?只要看中哪块地,上官家一定倾力以助!”

陈氏李氏也连忙表示在经济人力物力上两家都可以襄助,凤知微支着酒杯似笑非笑听着,每个人说话她都点头,每次点头后她都不说话,末了才淡淡道:“众位家主不计个人私利,踊跃相助,此等拳拳爱国之心,本官在此先谢了,待回京后,必将于陛下驾前,为南海世家请功。”

家主们大喜,凤知微又道:“本官在南海主持此事,主要负责和当地官府交涉联合,众位家主这些细务,和燕兄弟商量着办就是。”

家主们喜­色­未去,又是一怔,面面相觑,上官家主­性­子最暴,又多喝了酒,脸涨得通红,眉毛一轩道:“要我们和一个小辈杂将……”

他话说到一半,被身边李氏家主拉了一下袖子,醒觉过来赶紧住口,凤知微却已听见。

她脸­色­未变,眼光却已沉了下来。

杂种,这么恶毒的词,用在燕怀石身上,他的身世,看来比自己想象得更复杂。

他便是背着这样的称呼,受着这样的歧视,长到如今?

“上官先生!”她放下酒杯,一整晚的风轻云淡,第一次换了冷而重的语气,“你喝多了!”

上官家主惶然站起,正要说什么,凤知微已经携了冷然不语的燕怀石离席,道:“散了吧。”

所有人急忙站起,凤知微理也不理扬长而去,世家家主们十分尴尬赶紧告辞,燕家人送他们离开,又在庭前聚齐。

燕太公一言不发,燕文宏重重叹气,半晌道:“当初他离家说去帝京,也以为就这么闹着玩玩,指望着送走他省心,没想到这小子心思足,竟然攀附上了当朝红人,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燕太公沉思半晌,叹气道:“他现在有靠山,胆子大了,原以为拿着陈氏那个贱人和他那个女人,他能懂得退让,不想今晚看来,他倒像存了一份鱼死网破的心,也是,如果将来燕家家主是他的,那咱们现在拿着的他的软肋,就什么都不是了。”

“太公!您真要将下代家主给他?”燕家众人大惊失­色­,“不能!南海谁不知道这小子身世?这个杂种一旦做了家主,燕家百年传承都将蒙羞,他会毁了燕家!”

“不如先拖着吧父亲。”燕文宏建议,“等钦差大人走了,他还得意什么?”

燕太公用几分失望的眼光看着二儿子,想着他还不如孙子有决断,又想起离家出走的长子,心中一痛,吭吭的咳起来,半晌道:“你又糊涂了!钦差大人走了,事务司还在!将来朝廷赐爵封官,一定也是给事务司总办,只要他做了这个总办,燕家家主就必须是他的!”

燕家家人露出五雷轰顶之­色­,燕怀远突然走过来,在燕太公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老头子先是一惊,随即脸上露出苦涩之­色­,看看低头不语的燕怀莹,再看看面­色­惶然的燕家人,半晌长长叹口气,喃喃道:“也只有这样了……”

燕怀远吐出口长气,露出喜­色­,一转身,却对着红晕满脸的妹妹,落下泪来。

“我燕家送出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放低至此,想必殿下定然欢喜……”燕太公叹息着道,“你们说的对,成大事不拘小节,事关我燕家百年气运,怀莹……委屈你了。”

“孙女为我燕家,做什么都是该当的。”燕怀莹起身一礼,“爷爷,您相信我,我定要叫他不能得逞,叫那混账钦差,滚出南海。”

“你不要心急,做好你本分就行。”燕太公道,“怀远说的对,事不宜迟,拣日不如撞日,如果大动­干­戈的提议此事,定遭钦差阻扰,文宏,你立即去安排一下,今夜就送小姐……过去吧。”

“是!”

凤知微不知道那群燕家人的如意算盘,她肠胃里一阵阵翻搅,走不了多远便靠在了一处临水栏杆上,用坚硬的石栏压住自己的腹部,笑道:“你这下总可以说了吧?”

燕怀石扣着栏杆,面对海风碧水,眼神晶芒闪动,半晌才低低道:“我是大房独子,却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我的母亲过门后第二年,父亲出洋远航,有一晚,我的叔爷闯进门来……后来……便有了我……”

凤知微霍然扭头。

乱沦之子?

在天盛,在重视宗族血脉正统的南海,这是何等凄惨的身世!

难怪燕家厌他如毒,难怪世家家主骂他杂种!难怪他孤身奔帝京,立下偌大功劳都能不被承认。

可以想象这样出身的孩子,在世家大族里是怎样的地位和生活,他便是在这样的恶意欺辱和敌视里,长到如今?

凤知微想起当日青溟书院门前初见,那少年笑容朗朗,灵动机变,一眼就看出了她手中印鉴的价值,从此带着她叩开青溟书院大门,叩开人生里五­色­流景壮阔波澜。

她抿了抿­唇­,心底泛上微微的酸涩,半晌道:“怀石,我们不能选择我们的身世,但是我们可以选择我们的将来。”

燕怀石一直有点紧张的盯着她,害怕在她脸上看见别人惯常的鄙弃厌恶之­色­,虽然这样的脸­色­这许多年来早已看惯,早有心理准备,魏知露出这样的神­色­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他就是觉得,如果魏知露出这样的神情,他会比以往更受伤。

然而没有,魏知确实震惊了,震惊之后,眉宇间却是淡淡的忧伤,那样带点疼痛的眼神看着他,他突然便觉得多年的辛酸积郁,刹那间盈满胸臆,便要奔涌而出。

急忙掉开眼,燕怀石故作轻松的去看四周的风景。

“……你母亲现在在哪?”良久之后,凤知微轻轻的问。

燕怀石身子一僵,半晌道:“她在……颖州郊外一座庵中修行……爷爷说她败坏门风,不许她再进家门……”

“这何尝是你母亲的错?你母亲一个弱女子,遭此悲惨之事,燕家不抚慰照顾,还要逐她出门?”凤知微眼­色­一冷,随即叹了口气。她这么看没用,世人不是这么看的,世人男尊女卑,男女之事,一旦造成后果,无论始作俑者是谁,最后都会归罪到女子身上。

也许只有她不同,娘出身将门,家门开明,自幼学得文武双全,后来更曾领兵为女帅之身,娘的心目中没有男尊女卑的想法,自然也影响了她,只是娘也没有明确的和她表露过这种观念,这是在她得到那神秘册子后,从那主人意兴飞扬的字里行间,才找到了属于女子的独立和自我。

燕怀石却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她,这种事情,世人都会认为女子私德不谨,整个家族都因此蒙羞,就算是他自己,幼时也因此怨恨了母亲很多年,恨她为什么不拼死抵抗,为什么不事后自裁,为什么要生下他?

然而今日魏知第一次听见这事,竟然第一句便是为他母亲抱不平,燕怀石手指抠紧了石栏,心怀震荡,长长吸一口气。

“那个……你的叔爷呢?”半晌凤知微有点艰难的问。

燕怀石默然良久,答:“他被打了一顿,赶出去,现在在永州主持当地的商铺。”

凤知微冷笑起来。

逼­奸­毁人名节清白者,不过打一顿,换个地方照样逍遥做生意。

受害者却遭遇凄惨,困守尼庵苦捱日月,连带孩子都遭殃,在困苦欺辱的环境中卑屈的长大。

“这次燕家,拿这事要挟你了?”

“是。”燕怀石低低道,“上次朝廷册封皇商,长老对我说,我立了功,家族很欢喜,只是将来我还是要回南海的,在京皇商,不如就报燕怀远名字,我也觉得我不能丢下我娘,就同意了,后来开办事务司,家族又暗示我,好好做,回来后开祠堂考虑重纳我娘回府,所以我很是欢喜……我娘在那尼庵,实在太苦……”

“然后变卦了?”凤知微冷然问。

“然后……等快到南海时,他们的语气就开始搪塞了,至今不给我个准信。”燕怀石眼中闪着悲愤之­色­,“我娘和我……拿捏在他们手里,我也并不想争这家主之位,燕家家主不可能给我做,我那么努力,也就是希望能得到燕家承认,让我娘安安稳稳回来,由我膝前尽孝渡过下半生,可怜她也是世家之女,陈家的小姐,却落得两边都关系断绝,尼庵苦捱半生,上次我见她,她老得不成模样……”

燕怀石终于说不下去,哽咽起来。

“所以你选择退让,希望他们良心发现。”凤知微一声冷笑。

燕怀石默然不语,良久道:“我错了。”

“你是错了”,凤知微不客气的道,“对这群其心凉薄如纸的所谓亲人,你拿热血去拼也焐不热他们,与其步步退让,不如奋力一搏,你若是燕家家主,谁敢欺你呣子?”

“昨日你那一说,再看看他们嘴脸,我已经清楚了。”燕怀石道,“他们不会兑现承诺,那些暗示不过哄着我回来,再哄着我让出位置,然后过河拆桥,到头来我什么都不会落着,还有可能被人嫉妒给踢开,不能保护自己强大自己,何谈保护我娘?后退是死,前进是险,死也要死得痛快些。”

“我在,不会看着你死。”凤知微扶着头,一笑道,“夜了,以后还有硬仗要打,早些歇了吧。”

“我送你回房。”

“不用了。”凤知微紧紧靠着栏杆,挥手,“去吧去吧。”

燕怀石身影刚刚离开,凤知微往栏杆上一爬,哗啦一声吐了个天翻地覆。

她一边吐一边哎呀喂呀的叹息,真是的,好好一池碧水,生生给那些海鲜糟蹋了。

惊天动地吐了一阵,她懒洋洋趴在栏杆上,肚子翻空了,喝得过多的酒就开始肆虐起来,她震惊的发现,她这个百杯不醉的海量,竟然好像醉了。

头晕眼花,金星四­射­,浑身像抽去骨头一样全无力气,她烂纸片一样趴在栏杆上,想起当日宁弈被自己灌醉的那次,原来喝醉这么难受。

凤知微良心发现了一刻钟,决定把自己就这么晾在栏杆上,作为对当日灌醉宁弈的惩罚。

其实她是爬不动了,反正四面暂时也没有人,这栏杆也足够宽,睡在这里,泛起来了就对湖里吐一下,泛起来了就对湖里吐一下,多方便。

然而却有人不愿意成全她的懒,身子突然一轻,她被人拎了起来。

“哎,别晃……别晃……”一起一落间凤知微头一晕胃里一翻,赶紧偏头过去,然而来不及了,点点痕迹已经溅上某人­精­致柔软的天水之青衣袂。

凤知微悲凉的闭上眼,等着自己被砰一声砸落尘埃。

预想中的栽落却没来,身子沉了一沉又止住,随即又往上升,凤知微睁开眼,就看见顾少爷把她拎到了眼前,仔细的瞅她的脸。

柔软的遮面白纱拂到了她脸上,凤知微伸手去拂,眯着眼笑道:“少爷,我这次可是醉了,上次我醉了只知道睡,这次在半醉不醉间,我不知道我会做些什么,你还是送我回房吧,东侧那个小院子有红­色­飞檐的就是。”

顾少爷不答话,还是那么的瞅着她,凤知微扶着头,呢喃道:“要么快点把我拎过去,要么放下我让我自己走,这么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晕死了……”

她话还没说完,忽觉面上一凉,那覆面白纱已经垂了下来,顾南衣松叶般青涩而­干­净的气息逼近,在她­唇­边一掠。

有什么微凉的东西在她脸颊上一擦而过,她眼角一瞥才发觉是顾少爷的鼻子,正凑近她的­唇­,细细嗅那酒气,似乎在估猜这是哪种酒。

面纱层层堆积在她脸上,他的­唇­近在咫尺,彼此肌肤微微摩擦,青涩而­干­净的气息整个笼罩了她,她僵住了身子,把要说的话全部忘记。

顾少爷今晚畏惧那生猛海鲜没有喝酒,此时只是想闻闻这种感觉比较新鲜的酒气而已,然而就这么靠过去,忽然便觉得酒气背后有什么很香软,娇花堆云一般莹而温润,又是一种全新的陌生感受,破天荒的停在那里愣了一愣。

这一愣凤知微已经反应过来去推他,顾少爷被推醒,唰一下松手,凤知微“噗”一下掉落……

栽到地上的凤知微悻悻爬起来,心想早知道命中注定掉下来刚才还挣扎什么呢?

一转身忽然看见不远处曲径小道上,一顶小轿悠悠而过。

凤知微眯起了眼睛。

她酒多,脑子可没喝坏,这园子里守卫森严,这大半夜的,谁能一顶轿子这么大摇大摆抬进来?

看那方向,还是去后院静心轩,她和宁弈的住处。

那么,是去找谁的呢?

宁弈从席上回去后,并没有回房,在院子里调息了一阵,秋夜露重月清明,天地之气对他的内功很有好处,这段日子他一直练功不辍,将那奇异蛊毒逼在丹田深处,好等待过阵子去闽南寻药治疗时不至于状况太恶化。

宁澄劝说过他几次,要他赶紧奔赴闽南,拖一天危险加重一分,他也听,也赞同,但是还是一天天的留了下来。

宁澄在他不远处的凉亭里睡觉,翻来覆去的发出一些动静,很有些不满的样子,宁弈不理他,练了一阵,淡淡道:“我要入定,除了她的事和危及安全的事,其他事一律别吵我。”

宁澄“哦”了一声,知道他的内功一旦入定便浑然忘我,小心的从亭中坐起,将四面的防护安排得更紧密些。

他坐在主子对面,看他最近有些憔悴的眉宇,神­色­间慢慢浮上不忿之­色­,恨恨坐在那里,将腮帮子扭得左鼓一块右鼓一块。

然后他捡起一块土坷垃,双指拼命的戳啊戳,戳得土屑纷飞,喃喃骂:“女人!女人!”

他对着假想敌戳得痛快,反正殿下现在也不知道。

前面忽然有响动,有人在低声说话,他皱眉转过回廊,却见一顶小轿停在门口。

一个似乎是燕家的青年,低声下气的和拦门的护卫说话,宁澄走过去,听了几句,皱皱眉,下意识的要赶走,突然又停住。

随即他过去,道:“是来伺候殿下的么?”

燕怀远并不认识不常露面的他,却看得出此人在楚王身边的地位,连忙应是,上前一步,凑在他耳边笑道,“舍妹倾慕殿下风采,愿意自荐枕席,这是燕家的福祉……”

宁澄眉宇间闪过一丝厌­色­,慢慢将他推开,道,“离远点,你口臭。”

燕怀远脸­色­瞬间发青,随即涨得通红,宁澄看也不看他一眼,手一挥道:“搜。”

“大人不可——”燕怀远慌忙来拦,不敢再将嘴对着他,偏着个脑袋恳求,“这是舍妹,我燕家的大小姐!”

“我不知道你什么燕家的大小姐二小姐。”宁澄平平淡淡的道,“我只知道这是你们送来的侍寝女人,这不是什么青楼楚馆,这是皇子殿下寝居,容不得任何人想进就进,你们要受不得皇家规矩,那就回去。”

“哥哥,让他搜!”轿子里传来燕怀莹忍着哭音的声音,带几分毅然的悲怆,“进了这门,我就不是燕家小姐了!”

进了这门,忍了这辱,丢了那燕家小姐,还有更好将来!

燕怀远听懂了这意思,他也不过虚拦而已,立即松开手,护卫掀开轿帘,将轿子连同燕怀莹上上下下都搜了个­干­净,对宁澄点点头。

宁澄望望前院方向,眼底闪过兴奋和快意的光,挥了挥手。

小轿悄无声息的抬了进去。

燕怀远诺诺退下,遥望着被矮矮镂空花墙围着的静心轩,眼底闪过得意的光。

他从另一条道匆匆离开,没有发觉前方花树后有两条人影站着。

凤知微默默负手站在那里,只觉得空荡荡的胃被酒液烧得难受,燕家会有举动,会在宁弈这里下功夫在她意料之中,但是这样送人还是在她意料之外,实在没想到燕家竟然不知羞到这地步,连嫡出大小姐都能这样送了出去。

更意外的是,宁弈收了。

自从半途遇险,宁弈和她身边的保卫已经上升到铁桶般的地步,宁弈一般不会这么早睡,刚才燕家送大小姐来他应该知道,若无他首肯,燕怀莹也断不可能进入院子一步。

凤知微在花树后的暗影里笑了笑。

楚王风流满帝京,认识他这么久,除了妓院遇见那次,其余时候她还真的不曾感受过楚王“风流”,不过今晚,总算是找到感觉了。

也是,人家已经憋得够久了,从出京到现在,三十一天另十八个时辰没女人了,想想实在不人道。

凤知微手抚着沾满夜露的花树,触手潮湿冰凉,像此刻她不住翻涌的胃,她突然便失去了回院子睡觉的兴趣,转身道:“顾兄,我们散散步吧。”

顾南衣望着她,隔着面纱也可以看见他眼睛晨星般熠熠发亮,“你累了,你要睡觉。”

凤知微抬起长睫瞅着他,半晌一笑,慢慢道:“是呀,我累了,我想睡觉,可是今晚院子里有客,我还是让一让,明天另找个院子睡觉吧。”

顾南衣却不肯走,他将凤知微的意思理解为床被人占了,想了很久犹豫了很久,忍痛道:“那你和我睡。”

“……”

已经转过身的凤知微一个踉跄,赶紧扶住了树,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顾南衣晶亮的眸子,想了半天只好提醒他:“你最讨厌和人一起睡的。”

顾少爷摸出一个胡桃慢慢吃着,用很平淡的语气表达很巨大的牺牲,“我是你的人,可以睡。”

“……”

凤知微又是一栽,花树被她撞得花朵纷纷欲落,顾少爷拂去她头上碎花,牵了她衣袖,道:“走,睡觉。”

……

好吧少爷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你是保护我的人你可以牺牲一下把床让给我睡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精­简字数这么言简意赅这样子说话会死人的。

“我今晚不想睡觉。”凤知微抱住树,坚守阵地,“真的不想睡。”

顾少爷却很坚持,“你不舒服,去睡。”

凤知微知道顾少爷的执拗­性­子,一件事一旦坚持起来那是很可怕的,看他吃胡桃就知道了,她万分恐惧顾少爷说得不耐烦了一把将她打昏了带去睡就麻烦了,突觉肚子一阵咕咕乱响,随即有些绞痛,赶紧道:“等下就睡,现在我肚子不好,要上茅厕。”

顾少爷松开手,凤知微左顾右盼,看见侧前方不远处有座公用的茅厕,赶紧甩脱顾南衣奔了过去。

她奔进茅厕,这才觉得肚子还真是痛得厉害,敢情不适应南海海鲜的肠胃,今晚彻底造反了,她蹲在那里,起不了身,忽听见远远的宁澄的声音,似乎在安排着人。

她怔了怔,这才注意到,这座­精­致的茅厕是紧靠着静心轩的,燕家财力雄厚,不怕靡费,为方便人游园,茅厕都建了好多个,还建得比人家屋子还讲究,而这座憩园的全部建筑,讲究细致­精­美,所有院墙都是镂空花墙,装饰意味大于遮挡意味,于是这座几乎无人来用的茅厕就靠着静心轩最后一进她的房间,斜过去就是宁弈房间的后窗。

这个位置可不太好,她叹口气,有心要起身离开,可是肚子造反,只好继续蹲着。

宁弈此时已经结束了入定,从清冷的月­色­下起身,听见宁澄的脚步声,从自己房间出来。

他并没有多想什么,随口问:“什么时辰了。”

“三更。”宁澄答。

宁弈觉得这小子语气有那么点古怪,但还是没有多想,又问,“前方席散了没?”

“那个魏还没回来,”宁澄悻悻道,“快点回来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

“啊没有。”宁澄道,“主子您该歇了,那个魏知马上也该回来了。”

宁弈默然不语,心想那女人真是贪杯,道:“去准备点醒酒茶,再准备点心。”

“我记得一个时辰前您刚吃过点心。”宁澄一向很喜欢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又饿了,不成?”宁弈淡淡瞟过去,宁澄闭嘴走开,一边走一边咕哝,“看不见了瞪人眼神还这么凶。”

宁弈听得清楚,于无人的暗影里,无奈的笑了笑。

别人都说他惯这个护卫惯得莫名其妙,猴子­精­似的纵得无法无天,和他平日作风不符,只有他才知道,有宁澄在,那些沉重而晦暗的霾云里,才有一丝值得人心情舒爽的亮­色­。

“要松瓤酥和薄荷糕,不要油腻腻的鹅油卷!”他突然想起来,又关照了宁澄一句。

“知道了!”宁澄回答得有点没好气,竖起一根指头,叽咕,“不就是她不喜欢鹅油卷么!”

走过回廊,回到房间,宁弈刚推开门,便停住了脚步。

随即他笑了笑。

他的笑意沉在房门前一半月影一半黑暗里,宁静而优雅,斜飞的眉扬起一个流畅的弧度,看起来带几分小小的快乐,月光斜斜­射­过来,那笑容在月­色­里清而亮的绽放。

他的手扶在门边,没有立即推开,闲闲倚着门,突然想好好品味此刻淡而神秘、唯有自己才知的欣喜。

……这女人,还有这份小心思,明明结束了,却从后窗溜进来。

想起晚宴临走前他半开玩笑说约她到自己房里来,她答应的语气一听就很假,他知道她不会来,也不过笑笑而已。

不想她居然真来了,是喝了酒有点醉,所以才肯收了平日距离和矜持吗?

他突然心情便很好。

他轻轻的走过去,隐约间嗅见洗浴过的人才会散发的清爽香气,和香炉里沉香袅袅交织在一起,空气里有种暧昧而旖旎的余韵。

宁弈轻轻一笑,心想她动作真快,这都梳洗过了。

他正想呼唤宁澄将点心端上来,刚一扭头,忽听一声呢喃娇笑,在黑暗中动人心魄的响起,随即有温暖青春的身体,扑入他怀中。

凤知微在茅厕里,蹲得脚都麻了。

她几次觉得自己好了,解决了,欲待站起来,刚一站直,便觉得肚子里又是一轮新的翻江倒海。

她蹲到头脑发晕两腿发软,那点海鲜还是没有饶过她的趋势。

憩园无闲人,今晚有一部分住在城西的燕家人留宿前院,此时后院一片寂静,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所以她就算不想听,宁弈那边的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听见宁弈开门的声音,他在房内站定的声音,没有喝斥没有拒绝没有疑问,宁弈的屋内是顺理成章的安静。

随即她便笑了自己——为什么要有喝斥拒绝和疑问?胡想什么?燕怀莹能进这院子,本就是他亲自首肯的啊。

哎,明儿见了燕小姐,要不要唤声新姨娘呢?

她捂住肚子,觉得今晚真是流年不利,这辈子海鲜一定和她有仇。

却听见有人大步走来,一边走一边道:“微,微,出来。”

她蹲得时间太久,顾南衣不放心来找她了。

凤知微心中一跳,心想宁弈可不知道她吃坏了肚子在这里上茅厕,她这一出声回答,宁弈会怎么想?

赶紧匆匆收拾自己便要迎出去,然而顾南衣得不到她回答,更加不放心,他想了想,知道女厕自己是不能闯的,­干­脆抬掌一劈。

轰然一声,他将茅厕劈倒了半个。

那女体扑入宁弈怀中。

一瞬间丝般柔软,丝般光滑,黑暗中一团软云似的包裹住了宁弈,浓郁的芍药香气扑来,她在他怀中瑟瑟,几分畏怯几分委屈几分哀怜,轻唤:“殿下……”

宁弈先是一喜,随即便知道不对。

凤知微不会这么柔软这么香这么衣襟半敞浓妆艳抹的躺在他房中主动献身以求承欢。

哦不,凤知微有这么柔软这么香,但是不会给他尝。

凤知微能不推开他的手就算是老天有眼。

想必是燕家送来的女人吧……

有什么空落落的情绪涌了上来,一霎前那份油然欢喜,到了此刻只剩下淡淡失望,失望之后又有些恼怒,却又不知道该恼怒什么。

怀中女子双臂如柳,攀援上他的肩,手臂微微颤抖,似乎不太擅长这种求欢之姿,动作有点僵硬,倒勒得他脖子一阵不舒服。

他冷笑一声,突然对芍药香气厌恶彻底。

以后要拔掉王府里所有的芍药!

还有,宁澄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让人这样爬上了他的床!

正要推开这莫名其妙的女人,忽听一声巨响。

轰然一声,就响在他的后窗不远处,随即便听见一声惊呼,却是凤知微的声音。

他一惊,便要赶去,怀中女子却死死勒住了他,宁弈眉毛一挑,正要一掌拍死这女人,手刚抬起,突然顿住。

凤知微怎么会在他后窗外?

她在­干­什么?

他愣在那里,眼神变幻,窗外的对话,已经清清楚楚传了来。

“你­干­什么!”凤知微的声音有点受惊。

“太久了。”是顾南衣的平静声音,“走,上床。”

凤知微似乎被烟尘呤了,大声咳嗽。

宁弈微微的笑起来。

这笑意看起来还是刚才他推开房门前的笑,仔细看来却有不同,如果说刚才是清的,亮的,带着露珠般新鲜快乐的闪烁光芒的,现在就是冷的,魅的,带着夜­色­里曼陀罗花般妖而沉郁的香。

宁弈一笑之后,抬起的手掌,缓缓落在她肩头,手上用力,哧啦一声便撕裂了燕怀莹的衣衫。

雪白浑圆的肩头露了出来,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莹润如美玉明珠。

燕怀莹低呼一声,实在没想到在这明知有人偷窥的情境下,殿下还这么猴急,这是要……立即侍寝么?她羞红了脸,有些惶恐的望了望外面,几分害怕几分欣喜,觉得不妥又不敢拒绝。

宁弈又抬手解了自己领口衣纽,一线肌肤润泽晶莹,燕怀莹红着脸,目光似躲不躲,半晌轻轻将脸靠上他胸前。

宁弈嘴角一抹莫名笑意,搅了她行到后窗前,唰一下拉开窗扇。

后窗不远处花墙外,凤知微正在茅厕里挣扎而出,她实在没料到顾南衣一掌毁茅厕,衣裳还没有完会系好,手忙脚乱中险些被砸到,被顾南衣拎了出来,急乱中什么也来不及说,先赶紧收拾自己,而顾南衣拎着她就想走,正在这时听见宁弈后窗开启的声音。

她抬起头,看见宁弈衣裳半解,揽着衣裳大半解的女子,他的手紧紧按在她不着寸缕的肩头,她的脸牢牢贴在他敞露的胸膛。

看见他噙一抹淡淡笑意,依稀是当初妓院相遇那般的熟悉风流意蕴,向她懒洋洋招招手,笑道:“魏侍郎,本王新纳小妾,十分善解人意,侍候得本王­精­疲力尽,你既然在,那么顺便进来,帮我们打盆水洗漱一下吧。”

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一章 赐妾

凤知微的目光,慢慢的抬起。

从上往下。

先是扫到宁弈的手,再落到燕怀莹的衣裳,再落到两人腰部。

她那么毫不动怒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仿佛没听见那句十足侮辱和挑衅的话。

宁弈等了一会没有动静,眉毛一挑正要说话,忽听凤知微慢吞吞道:“为王爷效劳,是下官的荣幸。”

宁弈等了半天,听得她这一句,眼睫垂了垂,一言不发揽了燕怀莹就离开窗边。

燕怀莹又是羞涩,又是得意,忍不住从宁弈怀中转了转脸,对凤知微露出挑衅笑意。

凤知微看定她,眼神怜悯,倒看得燕怀莹怔了怔。

燕怀莹脸一转,宁弈便察觉,失明的人有时候感觉更加灵敏,他隐约感应到这女子突然飞扬起来的心绪,眉头不易察觉的微微一皱。

一转过身,他啪的拉下窗扇,窗扇一合,他便推开了怀中的燕怀莹。

燕怀莹猝不及防,身子一仰正栽在床上,还以为是殿下急不可耐要她承欢,微微嘤咛一声,便顺从的伏在榻上。

她伏在榻上,心跳如擂鼓,毕竟是处子,还是大家出身,并不知道怎么去以­色­侍人,只知道蜷在榻上,手指紧紧抓住锦绣被褥,丝滑的缎子粘住了一掌的汗,她在咚咚的心跳里屏住呼吸等,竖着耳朵听,那人却沉在黑暗里,一直没有近前。

隐约中只听见他的呼吸,一开始还有些急促,渐渐便转得悠长。

“砰”一声巨响,惊得燕怀莹急忙坐起,回头一看,门被撞开,凤知微端着好大一盆水,歪歪斜斜跨进来,那盆着实惊人,她双手险些环抱不过来,水装得又满,泼泼洒洒,连站在门边不远处的宁弈,都泼了他一靴子。

“水来了。”凤知微气喘吁吁的道,“下官想殿下一定很辛苦,姨娘也一定很辛苦,所以多打了些水,别说洗手,洗澡想来也够了。”

她抱着大得可以游泳的水盆,站在门口有点无辜的笑,月光下笑意朗朗。

房内的一切看起来那么暧昧——被褥凌乱,灯烛未点,男女衣裳半解,空气里荡漾着旖旎浓郁的芍药香气。

凤知微的目光,再次在燕怀莹撕裂的衣裳上掠过。

宁弈啊宁弈。

你就是爱玩试探人的把戏。

你如果真的碰过这个女子,就应该知道,她为了承欢于你,穿的是一件开领薄衫,是海外那边的一种时新样式,好看不好看我不知道,却很好撕——分开领口直接就脱下了,用得着费那么大力气从肩头撕裂?

还有,你搂人家上半身那么紧,腿为什么微微后撤一步?你那放在她肩头的手,为什么怎么看都像是卡而不是摸?

你根本就是很讨厌别人的靠近嘛。

凤知微摸着隐隐发痛的肚子,想着自己一人挡了海鲜席上吐下泻还不算,还要被那两个男人先后折腾,一个天真一个古怪,都不给她省心,可怜她这多愁多病身,怎么耐得他们这倾国倾城貌哦。

她叹息着,有点无聊的迎上燕怀莹看过来的眼光,觉得她那件薄裙子古里古怪的,忍不住一笑。

燕怀莹张口结舌的看着她的笑容,无法想象这人在这个时候居然在笑,她想过一万次在得到殿下的宠幸后该如何如何羞辱魏知,现在好像也接近可以羞辱这人的时候——还有什么比让他侍候自己更能泄愤的呢,然而当魏知真的端着盆进来的时候,她无法在魏知眸子里找到任何一丝她所期望的­阴­霾和愤恨,那样明洁迥彻的眸子,那样如水玉通透澈亮的目光,平静而阔大的­射­过来,她不自觉的便开始整理撕裂的衣裳,突然觉得自己堕在了尘埃。

宁弈一直沉默不语,细细听着凤知微的呼吸,她似乎一直站在那里,饶有兴致的打量,呼吸是平静的,不悲不喜,不恼不怒,仿佛从无波澜,他立在黑暗里聆听,用一种平静的姿态,在寂静里,将自己的心思听在了缓缓坠落的深水里。

忽然又是一声响,金属撞地声音,大盆落在脚下,水再次溅出来,他躲避不及,另半边靴子也湿了,随即听见凤知微笑道:“下官不善侍候人,真是笨手笨脚,要么还是姨娘来好了。”

姨娘两个字有点重,咬在齿间的味道。

宁弈突然缓缓笑了。

还以为你真的厉害到不动如山呢。

这只城府深藏的小狐狸啊,终于还是有点控制不住了。

他笑得带点得意,于是那笑意便难得的多了几分明朗,一点光芒闪耀在眼角,寂静里,沉落的心思从坠底的深渊里缓缓的浮上来。

他“嗯”了一声,坐了下来,忽然偏了偏脸,冷声道:“你没听见?”

他并没有看燕怀莹的方向,燕怀莹一时没反应过来,凤知微笑吟吟的对她伸手一引,指了指那盆水。

燕怀莹愣在那里,才想起刚才魏知那句“还是姨娘来好了。”

殿下竟然叫她这样去侍候?

燕怀莹坐在那里,僵了一阵子才慢慢挪下床,她将那件撕裂的开胸西洋寝衣拉了又拉,勉强遮了肩头,一步步的蹭过来。

她从没侍候过人,一时反应不过来现在应该做什么,凤知微瞟她一眼,看着她跋扈尽去显得有些惶然的眉目,心中一叹。

何必?为了一己私欲或一点不存在的仇恨,赔上自己终身?

这些自幼养在豪门的孩子,还是过于狭隘了,将一点琐事无限度放大,不间断自我恐吓,直至被假想的危险逼入梁山,将自己陷进自我折磨的怪圈。

实在不想为难她,不是同情怜悯,而是觉得被家族牺牲、从千金小姐沦落成侍寝女已经够惨了,还注定得不到回报,她要再折腾她,这孩子在宁弈房里上吊他们还得搬家。

“反正下官手也湿了,还是下官来吧,刚才还蹭着点泥,正好殿下借我点水洗洗。”她笑着打圆场,蹲到宁弈面前准备帮他脱去湿靴。

谁知宁弈脚尖一踢,踢在燕怀莹膝上,淡淡道:“魏大人手弄脏了,你没听见?还不侍候大人洗手?”

燕怀莹僵在那里,不会动了。

膝盖上那一踢并不重,却瞬间将她心踢碎,将她整个人踢下深渊,只是那一句话,她突然便明白,她错了。

是她想差了,那些仗着皇亲国戚权势便可以对当朝大员耀武扬威的传说,只是传奇本子里乱编的故事,那里的主角,不是宁弈这样久经风浪的皇子,也不是魏知这样城府深藏的官员。

在这样的人面前,什么荒诞都不可能发生,什么人都别想任意错位。

而她,才是为这个荒诞且一厢情愿的想法真正羞辱了自己,并,永远无法挽回。

是她自己放弃了自己——如果说以前她可以拜在魏知脚下,从此后她连接近魏知身周三尺都不够资格。

她抖着嘴­唇­,想抗拒想爆发想愤怒想哀哭,想像过往十几年一样任­性­的做她身为燕家小姐该做的事,然而她却什么也不敢做,宁弈不是魏知,她敢在温和的魏知面前耍大小姐脾气,是因为她心底感觉到魏知不会真的和她计较,哪怕是因为不屑而不和她计较,总归不会有后患,然而在宁弈面前,她不敢,这清雅如月光又绝艳如午夜曼陀罗的男子,不动声­色­中自有其凛然和锋利,只是目光那么淡淡扫过来,她却觉得所有的言语都被冰住,然后永冻在了血脉里。

她相信,触怒魏知,也许只是会倒霉,触怒宁弈,那就是死。

虽然不敢发作,她却也终究做不到立刻放低自己,她僵在那里,轻轻的抖着,手指紧紧陷在掌心里,不上前,也不退后。

凤知微好像没看见她,也像没听见宁弈对燕怀莹的吩咐,自己撩了水洗了手,淡淡道:“不敢当燕小姐侍候,还是免了吧。”

这是提醒宁弈对方的身份了,果然看见宁弈眉毛微微一动,凤知微心中更清楚几分——他连对方身份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有什么暧昧?以宁弈谨慎,再风流,也不可能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寻欢。

“既然如此。”宁弈知道燕怀莹身份,也不过­唇­角露出一丝冷笑,淡淡道,“这么不懂规矩的女人,本王没耐心带在身边慢慢教导,魏大人,这个妾,便赏你吧。”

凤知微怔了一怔。

燕怀莹霍然抬头,刹那间连瞳孔都似放大,眼睛里满载不可置信的惊恐。

“殿……殿下,您说……说什么……”

宁弈却连和她多说一句话的兴致都没有,只将脸对着凤知微,一声鼻音,“嗯?”

凤知微叹气,懒洋洋道:“下官谢赏。”

“那就好。”宁弈似乎心情不错,手一挥道,“既然是你的妾,呆在本王房里做什么?还不出去?”

“我不出去!”燕怀莹到了此时已顾不得害怕,事情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她再畏怯宁弈,也不得不为自己命运挣扎。

“扑通”一声,她跪倒在满是水迹的地面,跪在宁弈膝下,抱住他膝盖,眼泪瞬间便流了满脸,“殿下……殿下,我学……我会好好的学规矩,您不要赶我走……我是您的人,您刚才……您刚才还……”

她抽噎着,将一句话说了半段含糊了事,希望能以这句暧昧的暗示,让魏知厌恶她已经是残花败柳之身,从而主动推辞。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宁弈顿时长眉一挑,似笑非笑偏转脸来,道:“刚才怎么?”

燕怀莹哪里说得出口,只抱着他的膝哀哀哭泣,眼泪鼻涕不经意的沾了宁弈衣袍,凤知微看着不好,趁宁弈察觉之前,一把拎起她往旁边一放。

她的意思是怕宁弈一不高兴真的一脚踢死了她,倒不是她要珍惜这大小姐的­性­命,而是暂时她还不想和燕家闹翻脸。

燕怀莹却认为是魏知故意不给她机会,满腔悲愤顿时找到了发泄口,一转身霍然盯着凤知微,从咽喉里低低发出一声怒哼,猛地一头便撞了过来。

“你不让我活,我便死在你手里!”

凤知微啪的一掌便将她­干­脆利落的煽出了房门。

“记住!现在我是你的良人你的天!你闹我,死在这院子里都没人给你出头!”

她用力巧妙,燕怀莹被扇出门去也没鼻青脸肿,却被那掌风扑面逼得眼睛一翻闭过气去。

立即有人过来将她拎走。

“照顾好燕姨娘,让她在屋内静养。”凤知微闲闲踱到门边,对燕家拨来侍候的奴婢道,“燕姨娘欢喜得失控,你们别跟着发疯,不然你们姨娘出了任何差错,都算你们头上。”

燕家奴婢早已听见这屋内动静,刚刚还欢喜小姐得了宠爱,此刻都如被浇了一盆冷水,噤若寒蝉的连声应是。

人群退去,凤知微觉得有些疲乏,叹息一声正要走,有人伸手一拉,将她拉在了怀里。

背贴着宁弈胸膛,感觉到肌肤的温热,忽然便想到刚才有张脸,曾婉转娇柔的贴在这胸膛上,凤知微弱水迷蒙的眼眸微微一闪,不动声­色­的一让,笑道:“很晚了,明早还要起来去和南海官府商谈,您还是睡吧。”

“每次你不高兴,对我的称呼就变成敬称。”宁弈不松手,声音有点闷闷的,“听着怪不舒服的。”

凤知微立刻道:“是,是,你还不去睡觉?”

“还得再凶些。”宁弈揽着她的肩,下巴搁在她鬓边,轻轻吹她耳边散开的短发,“语气再冷些,疏远些。”

凤知微抽抽嘴角,道:“你还不去睡觉!”

“太生硬了。”宁弈玩她的头发,绕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听着很假。”

这是在­干­嘛呢?殿下有自虐狂吗?

凤知微又好气又好笑,忍无可忍冲口而出,“睡觉!”

话出口就觉得失言,脸还没来得及红,宁弈已经吃吃笑起来。

“你看,顾南衣对你说睡觉算什么?我能让你对我说睡觉。”他牵着凤知微,转身就往床榻走,“本王礼贤下士,雅纳谏言,你说睡觉,那就睡觉。”

凤知微:“……”

眼看宁弈真拖着她往床榻去,凤知微将他轻轻一推,道:“别闹了。”

宁弈在床沿坐下来,拉着她的手,仰头看着她,他虽然失明,时常眼神有点迷茫,但看她从来方向不会错,目光清亮而专注,令人看见眼瞳里倒映着的影子。

“知微,你看。”他平静的道,“这样的事情,你不生气,我不心虚,你我都不那么容易堕入世人常犯的错误,然而你不觉得这样也是一种悲哀?永远审慎,永远冷静,永远先判断再行动,连想歇斯底里的哭一次闹一次彻底的抛却一次,都不能。”

凤知微默然半晌,笑道:“你又在开玩笑了,真要闹起来,你开心?”

“不,不是这个意思。”宁弈叹息着,将她的手掌缓缓靠着自己的脸摩挲,“知微,我突然很希望,你是简单的女子,和世上千千万万普通女人一样,会在被羞辱的时候发怒,在被背叛的时候激愤,在失望的时候闹,在受伤的时候,哭。”

凤知微又静了静,她的手指在宁弈脸上,指下的肌肤温暖而熨帖,心却如此凸凹不平,有山川之险。

屋内黑暗没有光线,她的眸子却有奇异的亮,她静静看着宁弈,一瞬间眼神翻涌。

两人在暗室静默相对,他温暖的呼吸拂在她掌心,淡若春柳柔如春风,然而那短暂的温暖过后,便是微微的湿凉,那点凉意在深秋的夜里久久不散,似要透进骨子里去。

良久,凤知微将手指轻轻抽出。

“我终有一日会做这样简单的女子。”她语声温柔,笑容却有几分清凉,“可简单的女子只适合简单的男子和简单的生活来配,到那时,我希望有一间小屋,几亩良田,还有一个合适的简单的人,在我被羞辱的时候站出来替我挡下,在我被背叛时­操­刀砍人,在我失望时和我共向炉火慢慢哄我,在我受伤哭泣时不耐烦的骂我,然后抱住我任我哭。”

宁弈沉默下来,他的手指搭在床沿,指尖苍白。

“今天的事情,很无稽。”半晌他道,“但人的一生,总有为了某个明知不可能的念头还要去犯傻的时刻。”

“不过那也不是犯傻。”他慢慢睡下来,合上眼睛,“我终于确定了……”

确定什么,他没说下去,凤知微也没问,帮他脱了靴子外裳,宁弈很疲乏的样子,闭上眼睛挥手让她出去。

凤知微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宁澄无声无息进来。

“三天之内,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宁弈不看他,闭着眼睛。

“啊?不要啊。”宁澄大惊,“少了我保护你怎么行?”

“少了你搅事我才安宁。”宁弈不理他。

宁澄翻着白眼,半晌道:“那女人太难缠了,我这是对症下猛药。”

“你根本摸不清她的症候,下什么药?”宁弈懒懒的道,“少自作聪明。”

“要我说,废了她武功,派人伏杀了顾南衣,赶走赫连铮,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抬轿子抬进府,不就完了?”宁澄觉得主子在这件事上实在不明智啊不明智。

“那你等着她进府三天后收尸吧,她的,或者是我的。”

宁澄不服气,“我可不是白吃­干­饭的。”

“不要小看凤知微。”宁弈淡淡道,“她所有的温柔忍耐都是表象,那只是因为她不喜欢咄咄逼人平白树敌,一旦到了她的底线,她骨子里的狠辣绝然,你十个宁澄也比不上。”

宁澄还想说什么,宁弈已经道:“出去吧,记得,三天。”

宁澄悻悻离开,宁弈突然又道:“给京中发信,用密卫渠道,就说无须动作,等我回京再说。”

宁澄回头看看他,宁弈沉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宁澄默然回到自己屋里,铺开纸先写了宁弈交代的话,想了想,在信的后半截认认真真写:“王心已乱,弟甚担忧,先生大才,必能自决。”

写完他慢慢叠上信封,烛火里,一抹古怪而决然的神情。

一夜喧闹,隔屋燕怀莹一直在发疯般的哭闹,要见楚王要见凤知微,凤知微根本不理她,命人堵了她的嘴捆翻往床上一扔,换了个安安静静睡了下半夜,只是睡得不太安宁,似乎一直在做梦,梦里宁弈远远站在金銮殿上,对她说知微知微人生里无数为难,我们都做不了自己。

醒来时她对着帐顶发了半天呆,心想宁弈这人真可恶啊,真的只有在梦里才肯和她说真话。

洗漱起床,顾少爷已经在她门口吃胡桃,昨晚她骗顾南衣说要去揍宁弈,顾少爷满意的放她离开,今天一早看见她就道:“撒谎。”

凤知微心虚,道:“打了,不在脸上,你看不见而已。”

这话说出来更心虚,觉得似乎还确实是这么回事。

吃了早饭,凤知微准备去布政使衙门正式谈船舶事务司的建立事宜,燕怀石和世家几位头面人物匆匆赶来请安,燕怀石已经知道昨晚燕家送妾的事情,脸­色­很不好看,燕家那几位频频向宁弈屋子张望,眼神期盼。

“燕兄。”凤知微谈了几句闲话,漫不经心的道,“承蒙殿下抬爱,昨晚赐了一个美人给兄弟做妾。”

燕怀石一怔,随即眼神狂喜,笑道:“是吗,那么恭喜魏大人了。”

燕家几人相顾失­色­,半晌试探着问:“恭喜大人,是殿下随身侍候的京城美人吗?”

“各位真是贵人多忘事。”凤知微自如一笑,“我们来的时候,身边哪有女人?不就是昨夜燕家送来的吗?”

燕家人露出五雷轰顶之­色­,其余世家家主却不知道其中关窍,以为燕家送了女人,得了钦差大人欢心,纷纷面带嫉妒之­色­恭喜,燕太公僵着一张脸道谢,拱手时手指都在发抖。

也有人看出不对劲,私下使个眼­色­去查探,以这些人的耳目能力,不出多时,燕家舍血本送出大小姐做妾,却被楚王赐了下属的事儿,便将传遍丰州。

这一下实在太狠,打得燕家上下魂不守舍,连该说什么都忘记了,凤知微冷眼望着,也不和他们多说,自起轿,带了青溟学院的二世祖们,去了南海布政使衙门。

顾南衣和宁澄也陪她去,宁澄老大不乐意——宁弈不是南海道钦差,不方便直接参与船舶司经办事务,便把他给打发出来,说是给凤知微做护卫,其实也就代表了楚王,有为凤知微撑腰的意思,宁澄觉得他堂堂楚王爱将,却得给一个三品官做护卫,还是个他看不顺眼的三品官,实在是对他的莫大侮辱。

凤知微也不想身边多出个活宝,昨夜的事她后来也算明白了是宁澄捣的鬼,哪里还想多看他一眼,然而他们都拗不过宁弈,殿下说了,不带宁澄,那要这个废物­干­什么?滚回京去。

凤知微不能害宁弈身边第一高手滚回去,只好任他在自己轿子侧,和骑马的顾南衣搭话。

她原本没在意什么,闭目假寐,听着听着便觉得不对劲——宁澄似乎正在试探顾南衣身份来历。

“顾兄武功深不可测啊,”宁澄坚持不懈的叨叨不休,“什么时候指点我一下……”

顾少爷用一次­性­捏碎八个胡桃,来警告宁澄他此刻的不耐烦和愤怒。

“宁先生。”凤知微唰的掀开轿帘,“顾兄不爱和人说话,你不要烦他,你还想知道什么,不妨进轿子来,在下一次­性­和你说个痛快。”

宁澄被她叫破心意,一点也不尴尬,道:“啊,不啦,我只是和顾兄一见如故,希望能和他义结金兰而已。”

凤知微似笑非笑看着他,轿帘一放又缩了回去,心想你要有本事和顾南衣义结金兰,我都可以让宁弈女装跳舞了。

轿子在南海布政使衙门前停下,门口却空荡荡的无人,一问,说周大人连日­操­劳,卧病在床,现在正闭门谢客。

问左右参政在否?答曰出门办公事,要去追查码头爆炸一案的凶手。

问左右参议在否?答曰出门办公事。

问各守道在否,答曰出门办公事。

又去丰州知州府,答曰今日是官署休息日,不接待来客,知州大人因为任集村出现集体死亡情形,已经赶去处理了。

凤知微听了通判大人满怀歉意的解释,只笑了笑,赫连铮和青溟书院的二世祖们哪有凤知微的好耐心,接连扑空,已经开始哇哩哇啦的大叫。

“什么玩意!”

“故意给咱们吃闭门羹!”

“去找周希中去!”

凤知微坐在知州府前堂,并不离开,任由那通判如坐针毡的陪着,一边听二世祖们嚎叫,一边笑吟吟喝茶。

茶喝够了,她才道:“贵署今日虽然休息,但也应该有人在吧?本官有点事务,需要向贵署借点人,这个不难吧?”

“随您指派。”

一大批衙役被叫了来,满头雾水等她指示,凤知微慢条斯理喝茶,淡淡道:“今日既然不办公务,不如大家都出去散散,知道你们熟悉当地场所风俗,所以请你们来,负责给各位爷指路,爷们要去哪里玩,你们就带着,事后爷们重重有赏。”

衙役们都愣了,学生们都兴奋了,姚扬宇奔过来,凑到凤知微耳边道:“哪里都可以?”

凤知微瞟他一眼,“哪里都可以。”

“真的哪里都可以?”姚扬宇眼睛发亮。

“真的哪里都可以。”

姚扬宇兴奋得嘻嘻连声,凤知微漫不经心的道:“不要小气,带衙役兄弟们一起玩玩,如果遇见什么当地官府熟人啊之类的……啊,你知道的,钦差除了所领之职外,还有负责监督当地治安民政经济军事官府之责,你们是随员,本钦差给你们同等权力……呵呵。”

“呵呵!”不愧是京都官场里长大的第二代,首辅大学士的儿子,姚扬宇瞬间就明白了凤知微的意思,眉飞­色­舞的一拍巴掌,把学生们聚到身边,道:“兄弟们,咱们今儿,奉宪命嫖妓去!”

“噗”一声,凤知微、宁澄、赫连铮齐齐喷出了嘴里的茶……

“真是的……”人都欢呼出门了,凤知微喃喃道,“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嘛。”

“真是的……”宁澄直着眼喃喃道,“难怪昨晚刺激不到她。”

“真是的……”赫连铮ρi股上像扎了针,左扭扭右扭扭,“­干­嘛这么光明正大,害人家当着她的面还得装圣人,想去不敢去……”

“真是的。”凤知微探过身子,好奇的问苦着脸不动的赫连铮,“­干­嘛不去啊?难道你……”

赫连铮饱受刺激,大声道:“我小姨说了,要守身如玉。”

凤知微瞅他一眼,道:“你小姨说了,这个可以去。”

赫连世子腾的一下站起来,快步追大部队而去,他跑得太心急,没听见凤知微还没说完的一句。

“……去了就出局……”

钦差莅临南海的第一天,南海官员被逼上船,撅起ρi股烧火。

钦差莅临南海的第三天,南海官场被一场飓风般的“抓嫖行动”,掀了个底儿空。

那日原本不是衙门休息日,但是周大人发下命令来,鉴于大家最近忙碌,允许带班休息一日,所谓带班休息,就是名义上还是办公日,实际上允许休息。

周希中对官员的管理,并不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而是公事严谨,私事放手。

他作风硬朗,对下属要求高,有时也怕压力太大逼疯人,所以私下一些放松活动,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这个休息日,官儿们名曰“办公事”,实则上都出去狂欢了。

然后和帝京来的二世祖们,在各种纸醉金迷的场合相见欢。

衙役们带着帝京钦差随员们去玩的地方,自然是丰州最高级的场合,也是布政使、知州衙门里官员常去的地方,二世祖们奉命嫖妓,对衙役们加倍笼络,这些人平日哪里见识过这等地方的奢华,飘飘然忘乎所以,看见熟悉的某某大员,便要卖弄的和二世祖们咬耳朵,“您瞧,那是布政使衙门左参政王大人,上次我小儿娶亲给我送了一幅字来……”

“您瞧那位,嘻嘻,布政使衙门分守道齐大人,娇红姑娘的入幕之宾!”

二世祖们端着酒杯抱着美人听着,露出牙齿尖尖的笑容,“认准了哦?”

“再不会错!”

二世祖们嚎叫一声,手一挥,钦差护卫们冲门而入,将乐得正欢的大人们抬手掀翻,反绑双手,黑布蒙面,一根绳子悠悠牵。

一位品级不低的高官大吼:“放肆!你们是什么人!快放了我!我是布政使衙门左参政!”

有人在他耳边问:“您确定您是左参政大人?”

“是!”

“您确定要我们拿去黑布?”

“快点!”

唰一下蒙面布拿开,天光一亮,左参政大人赫然发现自己正在大街之上人群中央,四面百姓围成里三层外三层,全部用一种张大嘴的痴傻造型面对着他。

左参政吼一下低下头去,大喝:“我不是!快蒙上!”

……

这样的情形发生在丰州每处有高级青楼会所的大街小巷,丰州百姓有福,不要钱免费观看了一场足可津津乐道的官场全员春宫大戏。

姚扬宇及赫连铮两位同学,十分的具有挖人隐私和戳人马脚的八卦­精­神,听说一位督粮道大人口味独特,喜欢丰州城外的野味,特意快马赶了去,在和无数位村姑相见欢后,终于胜利和粮道大人会师。

赫连铮姚扬宇得意洋洋押着粮道大人穿街过市,耳朵上挂着乡下的红辣椒串子。

半天功夫,掀翻在各会馆青楼聚众游乐各级官员四十八名,其中有从三品大员两名,从四品官员一名,五品官员十八名,七品官员六名,九品两名,不入流各级书办小吏若­干­,不管官职高低,全部反缚了双手蒙了面,一根绳子牵到知州衙门。

一时轰动丰州,百姓追着撵了三条街,看平日高高在上的官员们一根绳子牵蚂蚱似的游街过市,虽然事先凤知微关照了蒙面,不报名,也不说明什么事,但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一眨眼功夫全丰州都知道,今天南海官府集体寻欢,被钦差给全捉了。

凤知微在面如死灰的知州衙门通判陪同下,笑吟吟的带着那串绳子蚂蚱,直奔布政使衙门。

周希中已经得了消息,铁青着脸接出来,看见那绳子蚂蚱,脸皮抽了抽,立即吩咐将人带进府,并驱散围观百姓。

凤知微并不阻拦,凡事不要逼人太甚,让你看清楚我就成。

周希中将人驱散带入大堂,立即下令解绑,这回凤知微说话了。

“周大人。”她闲闲散散喝茶,“您这是什么意思?”

“问得好,”周希中立即转身,森然盯着她,“魏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年轻得近乎单薄的凤知微,心中百味杂陈。

他今日本来也只是想晾一晾凤知微,好让这年轻人懂得进退利害,再坐下来谈船舶事务司的事情,也好拿捏住主动。

同时也有一份私心在——他纵横南海多年,从未吃过那样的瘪,一场请愿请出大祸,到现在还没处理完,反倒给钦差做了好人,再不给这毛头小子看点颜­色­,只怕属下从此后都要看轻他几分。

然而他千算万算,只看出钦差­性­情忍耐­阴­柔,善于­阴­人,却没想到这小子竟然铁血在心,爆发出来也是雷霆万钧敢做敢为,竟然抬手就这么胆大包天掀翻整个南海官场,一绳子将那么多大员牵了游街!

今日若不讨了说法,从此后他将步步后退,再无威势。

凤知微既然敢牵蚂蚱,哪里在乎你个大蚂蚱。

“就是这个意思。”凤知微肃然道,“今日非天盛朝廷法定休息之日,各级官员却不在其位,聚会酒楼,冶游楚馆,败坏官声,有负朝廷托付之责,下官忝为南海道钦差,有监督当地官政之责,这事儿遇见了如果不管,岂不有伤陛下识人之明和重任之托?”

她冠冕堂皇,第一句话就将天盛帝搬了出来,周希中知道她会用这个理由,想好了辩驳之词,却因为最后一句话生生堵在了喉咙口,半晌厉声道:“朝廷官员也是陛下指派,魏大人这种不留情面做法,不也没顾及陛下识人之明,没将朝廷颜面看在眼里?”

“大人此言差矣,”凤知微笑眯眯,“只有二品以上在外封疆大吏是陛下亲自指派,如果今日周大人也在那些地方和下官相见欢,下官还真不敢一绳子捆了大人,有伤陛下识人之明,所幸大人官声卓著,这样的事自然不会有,而那些参政参议们……”她笑笑,“可都是大人上表举荐的当地官员。”

周希中语塞,凤知微却已收了笑容,手中茶盏向几上一搁,清脆的瓷器交击之声,听得那群蚂蚱齐齐一颤。

“周大人问完了,现在该下官来问了。”她清晰的道,“下官受命钦差南海,前来就办船舶事务司事宜,这是朝廷国策,不容有失,下官不明白大人为何推三阻四再三为难?码头迎接煽动万人请愿,商谈之日故意遣散官员,大人是存心要和朝政对抗?和国策对抗?和陛下对抗?”

她一直温柔和缓,此刻却神­色­凌厉语气逼人,周希中心中一震,知道此刻才是魏知真颜­色­,面上却一步不让,冷声道:“国以民为本,朝政也应该遵循百姓意愿!南海世家欺行霸市倒行逆施,船舶司若为世家把持,将更增其气焰,南海百姓不依!”

“欺行霸市来源于官府逼迫,若非南海官府煽动百姓对立,冲击各地世家商行,导致矛盾滋生,何至于世家以控制经济力量手段反攻?”

“南海百姓由来便与世家对立!南海一半商贸据于燕氏,一半渔民属于黄氏,三分之一土地被上官家占有,将近七成百姓受过世家压迫!若无官府护持,不知多少渔民被世家驱使,死于海上!”

“若无世家雄踞海上发展商贸,那又何来你南海富庶百姓温饱?若世家真和官府两败俱伤,受害者谁?还是百姓!周大人看似诚心为民,实则目光狭隘一至于斯!”

“魏大人是被燕家佳园美姬迷昏了头!本府从未说过不允许世家经商扩业,却绝不赞成世家入仕!富可敌国已经难以控制,一旦再掌握权势,异日南海,前景堪忧!”

两人一番诘问都说得飞快清晰,雷霆闪电毫不停息,听得那群蚂蚱们簌簌颤抖,震惊中也开始佩服那个魏知,那么温柔和煦的一个人,竟然气势毫不输于纵横南海的周霸王。

周希中和凤知微,却已经停了下来。

两人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个地步,其间为难都已清楚,半晌凤知微道:“周大人,惜一步说话。”

周希中默不作声带她进了书房。

两人都平静下来,周希中还给凤知微斟了杯茶。

“下官手中弹劾奏本,涉南海上下官员四十八人。”凤知微平静喝茶,“这本子,是今晚便交托驿站发往帝京,还是就此撕毁,由大人裁决。”

“你在威胁我。”周希中神­色­不动。

“是。”凤知微答得轻松。

冷笑一声,半晌,周希中道,“你要什么?”

凤知微心中一松,面上声­色­不露,淡淡道:“船舶事务司建在丰州,在上野县设分处,由燕怀石任司官,副职各由世家抽选一人担任,事务司职权独立,不受南海官府­干­涉,直接对户部负责。”

“你知道我为什么反对设事务司?”周希中没有立即回答,半晌道,“就是因为你要将事务司给燕家,南海世家除燕家独大外,其余基本势力均衡,这些年为了平衡他们互相牵制,我费了很大心力,为了阻止世家对官场渗透败坏史治,我更是连睡觉都不敢闭眼,如今你竟然要扶持燕家上位,你可想过,以燕家富可敌国财富,一旦进入官场,南海官场将会掀起多大风浪?你可知道,燕家野心勃勃,其中很有些不安分人物,更有人自称皇族之后,天命神授,虽是玩笑话,却也不可掉以轻心,这样的家族进入官场,本地官府还没有挟制之权,万一将来出了什么事,叫我如何向陛下交代?”

“何况五大世家合纵连横,关系复杂,其中还必有和常氏勾结之人,如今还不知道是谁,你便要抬举他们,那又如何能成?”周希中目光晦暗,“陛下有密折给我,我知道你组建船舶事务司,是要借用世家力量清除南海海寇,但是世家如利刃,一个用不好,就会反伤自己,你,掂量清楚了。”

“问题关键,在于大人不放心世家,但是如果世家有个合适可靠的主事之人,保证大人的这些担忧都不会发生,那又如何?”凤知微淡淡问。

“你说的是燕怀石吧?”周希中冷笑一声,“你就确定他一定可靠?而且你要知道,扶持燕怀石上位,其难度更甚于他人,不仅其他世家不依,燕家也不依,这真正是两面不讨好的选择,小心到最后,你连自己都保不住。”

“那是我的事。”凤知微不动声­色­,“我只要大人一个承诺。”

“成。”周希中冷然道,“只要你镇得服燕家,调停得其余世家,不让世家和南海被常氏把持,我便助你设这船舶事务司,那又何妨?”

“好。”凤知微起身,微微一躬,“正如在下的弹劾本子先留存不发一般,大人也且拭目以待。”

“你年轻有为,但望不要自蹈死路。”周希中注视她,眼中似有深意,“本府需要维持南海稳定,有些事,你自己好自为之。”

凤知微眼神微微一闪,含笑而去,经过那一串蚂蚱时,蚂蚱们都缩了缩。

谈判算是顺利解决一半,学生们都很兴奋,大声嚷嚷跟着魏司业日子就是过得痛快,连从三品官员都可以揍,比在帝京幸福多了,一路上高歌欢唱,吵得顾少爷一人赏了一只胡桃,给二世祖们一人添只包。

只有赫连铮比较沮丧,因为他小姨说了,他身上有脂粉味,臭,离远点。

赫连世子觉得很冤枉,真是的,你说了,可以去嘛。

真是的,草原女人说话个个跟铁刀一样铮铮的,为什么他就要喜欢一个满嘴谎话两张脸的女骗子呢……

凤知微的轿子出城,往城郊憩园方向去,在憩园和丰州城之间,需要经过一座小山和几个山村。

刚走了没多远,忽见有一骑快马飞奔而来,和护卫匆匆说了几句,立即被带到凤知微面前。

“什么事?”凤知微示意停轿,认出这是憩园的一个管家。

管家匆匆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凤知微霍然立起。

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二章 围困

憩园的这个管家,是当年燕怀石母亲陪嫁跟过来的,算是燕氏家族里,燕怀石不多的几个亲信之一,他来时神­色­仓皇,一脸汗水,身上还有不少泥土,急声告诉凤知微,就在凤知微离开后,燕家开祠堂要逐燕怀石呣子出宗门,殿下知道后前去阻止,但是按照南海惯例,宗族祠堂神圣不可侵犯,一旦关闭,任何外人不得开启,一旦触犯,不仅当事家族要与之为敌,整个南海都会愤怒,殿下在燕家宗祠门前被生生堵住,虽然没有强行进入,但下令以一千护卫包围祠堂,扬言只要里面的燕怀石呣子受到伤害,那么祠堂里的人也不妨等着饿死,双方僵持在那里,而周围燕家佃户雇工及远近支子弟也闻讯赶来,牵丝绊藤的也有数千人,又将一千护卫和宁弈围在里面,至今已将三个时辰。

凤知微怔在那里,未曾想到自己离开不过数个时辰,燕家便翻出了偌大风浪,她知道南海对宗族承嗣极其看重,这种绵延千百年的地方宗族规矩,确实向来触犯不得,便是朝廷也必须尊重,否则一旦犯了众怒,极有可能造成群情愤激事端扩大,闹到不可收拾。

天盛三年,南海就曾发生过一起宗祠事变,当时的南海布政使因为追索一个要犯,追入某家祠堂,误推倒对方祖宗牌位,当事家主为此血溅祠堂,南海百姓怒而围攻,半日之内纠结数万人,生生将那布政使围困十八日,南海将军前去解救,但南海边军也是当地人居多,拒绝对父老动手,导致那布政使,最后是被活活饿死的。

百姓对其血统和宗祠的维护,有其一份愚昧和坚执在,越是民智未开的边远省份越是如此,宗祠被侵犯,视为最大侮辱,所有人会同仇敌忾,连平日恩怨都可以抛到一边,朝廷吸取教训,从此后,边远省份宗族事务视为禁区,从不­干­涉。

换句话说,今日之事一个处理不好,别说燕怀石呣子,便是宁弈,都可能遭灾!

人越聚越多,万一闹起来,混乱之中给宁弈造成了什么伤害,到时候人群一哄而散,连凶手都找不到。

凤知微捏着掌心,一时间出不了汗,反觉得掌心腾腾的燥热起来,她闭了闭眼睛定了定神,道:“赫连铮,麻烦你拿我关防,立即带学生们回转丰州,亮明身份,请周大人务必立即拨府兵来救,然后你们留在丰州,不必再跟过来。”

“让姚扬宇去!”赫连铮一口拒绝,“我就在这边。”

“让王怀去!”姚扬宇毫不犹豫,“我们一直要你保护着,累赘似的,现在又想把我们打发离开险地,不­干­!”

“让余粱去!”那个叫王怀的拒绝。

“黄宝悻去!”余梁也拒绝。

……

一个推一个,学生们一个都不肯回去,凤知微霍然喝叱,怒道:“都滚回去!”

“姚扬宇,你和我跟着,其余人都回去!”赫连铮横眉竖目,嗓子暴雷似的。

八彪及时用虎虎生风的鞭花,表达了对主子意见的不可违抗。

学生们不再说话,拨马回转,王怀眼泪涟涟,“司业大人你保重……”

“两个时辰内我没看到丰州府兵出现,谁也别想保重!”凤知微不回应人家煽情,答得无情无义。

学生们狂奔而去,凤知微目光在那管家身上一瞥,道:“你来得很快,似乎不是走的大路,有近路吗?”

“小的熟悉周围路径,直接穿鸿山而过。”那管家道,“山腹里有个小村,有小路穿山,出来不远便是九节村燕家祠堂,可节省一半路程。”

“那还啰嗦什么,走吧。”宁澄早已上前抓起他奔了出去。

凤知微下了轿,和顾南衣共乘一匹马,八彪和三百护卫尾随其后进山,走了一阵子,山路崎岖,便弃马步行,过了一阵子,那管家道:“快到任集村了,咦,好大的烟气。”

凤知微隐约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不知在哪听过,前方突然响起宁澄怒喝。

凤知微心中一紧,快步过去,却见前方村口已经用一道横木拦了起来,横木后村落里冒出很多黑烟,一些衙役在横木前走来走去,架着柴禾,脸­色­紧张,还有几个官服男子,远远站在一边。

管家愕然道:“我先前过来时,还没有这横木啊。”

此时那些衙役已经迎了上来,大声嚷道:“此地封锁,任何人不得进入,回去,回去!”

话音未落便被赫连铮的鞭子甩了个跟头,“让开!”

“反了你!”那衙役捂住脸,“爷是为你好——”

“你是谁的爷!”赫连铮又是一鞭子将他甩到横木上。

“阁下何方人士,为何随意打人!”那几个官服男子过来,一眼看见赫连铮,怔了怔。

凤知微已经淡淡道:“刘知州。”

“钦差大人!”那人正是丰州知州刘瑞,看见凤知微急忙施礼,“您怎么会到了这里?”

凤知微想起先前去拜访他扑了个空,正是说到什么任集村去了,正要问话,却听刘瑞紧接着问道:“大人是听说这村子发生瘟疫,才赶来察看的吗?”

瘟疫?

凤知微眉毛一挑,这才知道为什么横木拦村不给人过去。

“我不是为这事来的。”只是一瞬间她已经平静下来,将事情简单说了,“放开横木,我要过去。”

“大人不可!”刘知州急忙来拦,“这村里发的是恶疫,一夜之间七户人家几乎死绝,我们正要烧村,里面已经点火了,您过去不得!”

“灭火。”凤知微还是那副不容拒绝语气,抬步就走。

刘知州还要再说,凤知微霍然转身凝视他。

她面容平静,眼神却如铁,­阴­沉的天­色­下看来闪耀着深青的光,凛然至不可逼视,刘知州一句话顿时咽在了咽喉。

“你再拦一句,我便请你和我一起穿村而过。”

刘知州呛在了那里,宁澄早已一脚踢开横木闯了进去,凤知微头也不回前行,一边道:“前方有险,我和宁澄过去就行,其他人都留下。”

没有回应,所有人都不理她,照样跟着。

凤知微也没说什么,顾南衣不会丢下她,赫连铮姚扬宇也是犟驴子脾气,护卫们有护卫之责,临阵畏缩也是死罪。

既然如此,瘟病恶疫,一起闯吧!

“大人!”有人追了上来,“草民是山下九节村的里正,反正也要下山,草民给您带路!草民还认得几种防疫的药草,也可以指给大人。”

凤知微点点头,一行人毫不犹豫推开横栏,踩灭柴堆,长驱直入。

刘知州怔怔望着所有人绝然的背影,只觉得心神摇动,半晌一跺脚,道:“快回丰州报信!”

死村。

山腹里这个小村,看起来已经没有活人,四面散落着各种用具,到处点燃着星星点点的火头,散发着焦臭的黑烟,所有的草棚屋子都一片死寂,连尸体都看不见,但是可以料想得到,所有冒着火头的棚子里,都一定有暴毙的人。

那九节村里正急急在路上行着,绕开所有的物体,眼神却像在寻找什么,直奔着某个方向。

他突然在一块菜地前停住脚步,二话不说便去扒土。

凤知微眼神一凝,看见那块菜地土质松动潮湿,显见是刚刚挖过的,土面上,一只瘦弱的孩子的手,无力的屈伸在那里,手指呈抓挠的姿势直直向天,像是欲向这漠然苍穹,索要一个公平。

有个孩子被活埋在了这里!

姚扬宇“啊”的一声便要上前扒土,凤知微手一拦。

被埋在这里的,八成是疫病之人,谁也不能碰,她还要穿山,还要去祠堂,她不能带了这恶病走。

无谓的怜悯,只会害更多人。

“你若要带这人走,那你自己走吧。”那孩子被挖了出来,满脸泥土,幸亏埋得草率,时间也不长,似乎还有气。

“大人!这是我侄儿,他没有病!”那里正抱着孩子就给她跪下了,“我这侄儿从小就奇怪,从不生病,盛夏蚊虫不咬,万山毒物躲避,他没有感染恶瘟!刘大人不相信我说的,坚持要埋了他,我我……我才要跟着您,想救出他!”

他将孩子递过来,果然那脸上没有瘟病者特有的青黑之气。

凤知微听见那句“万山毒物躲避”,心中一动,想起南海闽南大山深处,总有些神异传说,这孩子的血脉,可能有些奇特,留着未必是坏处。

“走吧。”她向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决定了就不再浪费时间,摆摆手,一行人继续快步前行,走在最后的顾南衣,弹出一抹火星,落在一处屋檐的­干­草上,腾一声熊熊燃烧起来,整个村子,渐渐淹没在寂静而扭曲的火光里。

凤知微的背影,在火光里头也不回决然远去。

在山中吃了些那里正找来的药草,没多时,已经穿山而过。

还没到燕家祠堂,远远的,就见路上无数人奔向某个方向,像蚁群自各个方向汇合,流入某个终点。

“这是附近的燕家氏族中人。”里正道,“燕家这种发展了数百年的大家族,人数极为可观,整个丰州,和燕家沾亲带故的人细算下来足有数万,再算上他们的亲戚和亲戚的亲戚,可以说整个丰州四成的人都和燕家能扯上点关系,当然这种关系平时并不怎么样,燕家不可能照顾这么多人,这些人平日在燕家很多也就是个雇工,但是遇上宗族这种事情,南海规矩,宗祠被冲,祸延九代,任何人责无旁贷,所以人人都会去。”

凤知微跟着人群走了一阵,已经看见前方人群,真正的人山人海,无数人喧扰着,举着手中的渔叉木棍,吵嚷声半里外就能听炸了人耳朵,根本无法望见里面的祠堂,自然也望不见宁弈和他的三千护卫。

“滚!”

“冲撞宗祠者,死!”

“把里面的人拉出来!”

叫声沸反盈天,蜂拥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他们这个样子绝对挤不进去,除非杀人。

一旦杀人,事情也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我去接他!”宁澄二话不说打算从人头上穿越。

凤知微一把拉住他,“慢!”

她注视人群,神­色­凝重。

让武功超卓的顾南衣和宁澄硬抢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她担心这庞大人群里像上次一样混杂了常家的细作,一个趁乱动手,就算伤不了身在半空的顾南衣和宁澄,随便杀几个人,这事就再也无法解决,到时候别说掌握南海,能不能走出南海都是问题。

看得出来,宁弈也考虑到了这点,所以他始终没有令护卫和外围包围人群进行冲突。

“不能轻举妄动,人太多,一不小心就控制不住。”她想了想,对宁澄道:“通知一下殿下,我们到了。”

宁澄翻翻白眼,有些不愿意,凤知微冷冷道:“你信不信,你要是今天不听我的,明天你就得滚回帝京。”

宁澄无奈,放出旗花,几乎是立刻,远远的人群中央也­射­出一道金­色­旗花,那旗花与众不同,飞扬直上,半空一顿,弹出一样东西,斜斜的­射­出人群。

“顾兄!”

凤知微一喝,顾南衣已经飘身而起,流电一­射­,将那东西接在手中。

外围百姓只觉得头顶一花,根本没看清人影,顾南衣已经回到凤知微身边。

金­色­的圆筒内一个纸卷,上面用炭­棒­写了几个字,“以利散之。”

凤知微眼前一亮。

正和她的想法吻合。

“里正。”她问那个九节村里正,“离这里最近的‘常平仓’,在哪里?”

常平仓是朝廷在各地设立的县级粮库,非经朝廷批准不可动用,一般用来做救灾贮备,以及用来平抑粮价。

“在相隔三十里的平野县,有两个。”里正答,有点疑惑的问,“您问这个做什么?常平仓直管于布政使衙门督粮道,但是非经周大人手令不得开仓,尤其最近,管得尤其严格。”

当然严格,最近这段时间,为船舶司的事情,世家和官府正在斗,南海米价上涨,周希中当然要把常平仓牢牢抓在手里,以备将来平抑物价,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凤知微冷冷一笑,一伸手招呼赫连铮姚扬宇,“世子爷,公子爷!”

赫连铮听完凤知微的嘱托,眨眨眼睛问:“如果坚持不肯,可以杀不?”

凤知微冷笑一声,声音从齿缝里出来,“这个可以杀。”

赫连铮姚扬宇带着他的八彪和二百护卫,再次听从他小姨的意见去“可以杀”了,他和姚扬宇将在到了平野县之后分道扬镳,一人去一个粮库,两人约定了,看谁要的粮食多,谁少了,就ρi股后Сhā根草装狗在地上爬三圈。

“管家。”凤知微又招呼来憩园管家,“立即回憩园,召集所有你能动用账上所有你们能动用的钱,动用快马,给我全部搬到平野县城去,要快,越快越好。”

管家知道事关重大,一句质疑都没有,施礼立即匆匆离开。

“里正,你去召集村里可用的人,搜集所有的锣鼓,给我沿路敲锣过去,就说上峰发下告示,鉴于前数日丰州海潮及物价上涨影响丰州民生事,朝廷现在平野县城开仓放粮赈灾,丰州及郊县六十岁以上老人可领米十升,银五两,丰州郊县受灾渔民可领米十升银三两,各大船舶工厂雇工凭号牌领米十升银一两,此赈灾三日内有效,需本人亲至画押,过时不候。”凤知微啪的拍出一大叠银票给那个里正,“不管什么东西,能敲得响的都拿出来,务必要让每个人都听见,这银子是给你们的辛苦费,等人群驱散,再给你们同样的数目!”

那里正抓了银票在手里,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却还有些犹疑,“哪来的粮呢,上峰没有批文下来啊……”

“我的话就是批文。”凤知微森然一笑,“你只管派人这么说便是了!”

“你们。”凤知微指着宁澄和剩下的一百护卫,“脱去外面衣服,给我挤进去,什么都不要做,等下人群散开,你们只要注意那些不肯走的,表情不对的人,给我围过去!”

“是!”

所有人领命而去,凤知微负手向天,想着赈灾放在平野县,等人们匆匆跑过去,那边应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堵不如疏,劝不如直接利诱。与其苦口婆心在外围费唾沫或者硬闯惹事,还不如用一堆钞票在远处招手,让他们自己滚。

至于开仓放粮,必将被粮库官员所阻,让赫连铮这个地位特殊的世子和姚扬宇这个首辅之子出面,最合适不过了。

随即她拉着顾南衣,找了两个村民换了布衣。

“顾兄。”她想到一事,对顾南衣道,“等下人群一旦开始疏散,你帮我在高处注意着,有什么不对的,指示一下。”

顾南衣淡定的吃着胡桃,永远站在她身边三步手一伸能够得着的地方。

不多时,里正的大锣敲起,带着数十个不属于燕家分支的青壮小伙子,顺着道路一路卖力吆喝过来,锣鼓不够,有人敲着铁锅有人拍着盆,杂乱而嘹亮的声音立时将喧嚣的人声压了下去。

外围的人最先听见告示内容,都面带惊喜的转过头来,随即仿佛一阵风掠过人群,由外向内逐渐扩散,所经之处都起了波动。

这些人,大多在凤知微概括的那个赈灾人群里,凤知微知道其中很多燕家雇工,特意加上了雇工这一条,再加上南海百姓长寿者多,很多人家都有六十以上老人,老人赏物尤其丰厚,那么全家都会护卫着老人出行去领取赈灾米粮银钱,没多久,这附近的人就会走空。

又限定时间,又限定地点,等这些人慢吞吞到邻县走个来回,事情都完结了。

好消息总是传播得特别快,等里正走完一圈,所有人都知道了,面面相觑露出惊喜神情。

这个里正是九节村老里正,村民都认识,再说这种事情也没有人敢撒谎,当即有人大喝一声:“领米粮去咯!”

一声喊而千人应,再说僵持了这么久,里面也没动静,也看不出暴力冲击祠堂的模样,众人围困攻击了那么久,里面的人一直没动气,众人都有些不耐烦,听见这一声,撒下手中木棍石块,掉头就走。

呼啦啦就散了千把号人,一些赶来的人半路犹疑的停住,听见这个消息扭头就走。

说到底再重要的事也没有自己的肚子重要,再说宗祠不是还没被冲嘛。

凤知微在树上看着,松了一口气,从听见那个消息便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微微放下来点。

这一松懈,便觉得头一晕,险些从树上栽下去,顾南衣一手捞住她,面纱后一双明光熠熠的眼睛不解的看着她。

凤知微笑了笑道:“树真高。”

她悄悄把了把自己的脉,随即垂下眼睫。

顾南衣转过头,忽然一弹指,­射­出一把胡桃。

胡桃如雨般飞出去,向着散开的人群后方。

一个汉子,挤在人群中央,看着渐渐散开的人们,眼中露出急­色­,衣袖一翻,掌心一柄匕首熠熠闪光。

他一刀便向一个急着去领米粮的男子背心捅去!

刀还没入­肉­,他已经张嘴准备大叫“杀人啦——”

然而忽然一道黄|­色­的影子飞过来,砰一下击中他的匕首,匕首一折两半,那黄|­色­东西落地,却是一个小胡桃。

与此同时四面乱七八糟声音响起,“抓小偷啦!”几乎和他的喊声同时发出,硬生生将那句“杀人啦”给遮没了。

几个人突然挤到他身边,当先一人眼底闪过不怀好意的目光,抓住他的手往背后狠狠一拗,咔嚓一声他顿时晕了过去。

这事情发生在须臾之间,连发五起,五起都被瞬间扑灭,百姓们还真以为是抓小偷,一边摸着自己的荷包一边更快的离开。

数千人渐渐散尽。

属于世家或者常家的细作,被擒下。

凤知微舒出一口长气,露出一丝疲乏的笑意。

她一直担心人太多,细作在里面一煽动,只要和宁弈的护军有一点接触,都可能被无限度扩大直至闹得不可收拾,就算宁弈安全无虞,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被人家利用这个由头煽风点火,后果都难以想象。

最起码她承诺周希中的事情就再也做不到,无法建立船舶司也就无法将世家整合控制,更别提整合南海不为常家侵入。

她本来有些奇怪,为何几个时辰内细作都没能挑唆成功,此时人群散尽,终于看见前方情况。

气势恢宏的燕家祠堂外,现在堆着几株大树,将祠堂各个方向堵死,楚王护军中的盾牌军将盾牌架在树身,牢牢挡住里面的情景。

宁弈一发现百姓被煽动而来,立即下令砍掉祠堂门口那几株百年巨树,做成屏障,牢牢隔住了和外围百姓的接触。

这种情况下,有心人想利用肢体不经意的接触制造事端都不可能——隔着丈宽的树呢!

若非他当机立断,只怕今日也等不到凤知微便会生乱。

其实宁弈在发现百姓围拢来的时候便可以及时退走,他却选择留在险地,固然有相信凤知微能够解决的原因,更多的是,他不打算对燕家退让。

凤知微作出的保燕怀石的决定,他什么也没说过,却已用自己的行动完全证明了他的态度。

凤知微下了树,觉得自己更昏眩了,并一阵发热一阵发冷,她勉强笑笑,和顾南衣拉开了几步。

巨树之前,护军看见她,嚓一下拉开了盾牌。

顾南衣来拉她的衣袖,想带她飞过大树,凤知微身子一斜让开,笑道:“我自己来。”

她爬上大树,步伐轻快,一边走一边挥手,两边的盾牌护卫看见她今日迥然不同平日的决断和严肃,都不敢上来惊扰,远远避开。

她爬上树身,盾牌如扇面展开。

她看见了树后,祠堂前那个人。

护卫层层中,那人斜靠着一株树身,身下铺着金红­色­的楚王护军披风,大概出来得匆忙,只穿了月白­色­镶金边便袍,披金­色­绣黑团花曼陀罗的披风,淡金­色­的腰间丝绦垂落,和身下的红­色­披风交织成华贵的艳。

他在下棋。

这万人中央、凶危之地、他逼着人人逼着他的互围场合、一不小心便星火燎原的险境里,他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他靠着树,姿态轻闲,面前一个临时削就的木棋盘,用两种树叶做的棋子,一边绿一边黄,各自为战,他抿着­唇­,专注的“看”着棋盘,看那模样,大概在思考着如何用自己的绿方的将吃掉自己黄方的帅。

凤知微居高临下,遥遥望着宁弈,黄昏的日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打在他眉梢,他眉宇间雍容沉凝,长睫在眼下划出一圈优美的弧,有种难得的温暖的静谧。

看着那样的神情,凤知微突然觉得心中一酸。

她也抿起­唇­,将那点突然翻涌的心绪压成薄薄一线,压回肺腑里。

下方的宁弈听见动静,回头笑看她,对她招招手,道:“你来啦。”

“嗯。”

问的随意,答得简单,似乎只是她办完公事回来在憩园遇见,那么云淡风轻的打个招呼。

而诸般凶险,都远在天涯,刚刚才散去的敌意汹汹的数千人,似乎从未存在。

“过来。”宁弈又唤她。

凤知微慢慢的走下去,在他身前丈许远远停住。

宁弈听着她的脚步,皱眉笑道:“今儿怎么扭扭捏捏的,被吓着了?”

凤知微笑笑,还是不走近前,道:“里面怎样了?”

“还是那样。”宁弈起身,拂乱树叶棋盘,过来拉她,“有没有吃的?我一天没吃东西,快饿死了。”

凤知微一闪身,躲得远远的,答:“没有。”

“你今天怎么了?”宁弈皱起眉,停下脚步,“你怪我没硬抢人是吗?宗族祠堂太事关重大,闹出事来对你将来在南海也不利,所以我选择等……”

“不,不是。”凤知微立即道,“不能硬抢,换成我也只能这样做。”

“也难说。”宁弈森然一笑,“本王的耐­性­是有限的,燕家当真敢不给朝廷面子,本王自然也敢不给他们退路。”

他走到凤知微身前,凤知微又退几步,在他即将牵到她衣袖时和他擦身而过,她淡淡的香气从鼻端拂过,隐约间有些别的气息,宁弈怔了怔,下意识又嗅了嗅,她却已走开。

他静静站在那里,脸­色­渐渐的淡了下来,却没有再说话,冷冷道:“既然你来了,这事本就该你处理,不该我越俎代庖,你便自己决定吧。”

说完他便转身,凤知微默然不语,看着楚王护军快速的集结成队准备离开。

忽有急促的脚步声奔来,凤知微回头一看,见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布裙荆钗,奔到树前,看见大树,将布裙往腰间一束便往上爬,盾牌军长枪一拦,喝道:“谁!”

“南海丰州千水村人氏,华琼求见殿下。”那女子昂起头,一张微黑的脸,眉目秀丽,口齿特别的清晰。

宁弈转过身去。

那女子在树身上磕头,道:“殿下,民女来给您开门!”

凤知微和宁弈都霍然回首,眼中喜­色­一闪——宗祠只有本族燕氏才能进入,其他人进入都是全族之敌,现在燕家这个情况,哪个燕家人都不会给他们开门,只好僵持着,如果能有燕家人开门,那什么问题都不存在了。

“你是何人?”宁弈十分冷静,“你姓华,不姓燕,不是燕家人叫开门是死罪,你不要自寻死路。”

“殿下。”华琼磕个头,朗朗道,“这祠堂内,是民女婆母和丈夫,若不能同生,不如共死!”

两人同时一惊,“丈夫?!”

凤知微“呃”的一声,没想到燕怀石在南海竟然已经有了夫人,怎么没听他提起?还有好歹燕怀石是燕家子弟,这女子是他夫人也该锦衣玉食,为何只是渔女装束?

凤知微目光落在她的手脚上,这女子赤足草鞋,裤腿高高挽起,手腕和脚腕上,竟然有绳索磨过的血痕,有的地方已经磨破见骨,鲜血淋漓。

她是怎么过来的?挣脱绳索?一路奔波?所以草鞋破烂,一身伤痕?

“让她过来。”凤知微一声令下,护卫让开路,华琼有点艰难的爬下树,并没有过来和他们寒暄,而是直奔祠堂门口。

一边过去,一边就从身后抽出了一对渔叉。

凤知微又是“呃”一声,目瞪口呆。

这不是来捣乱的吧?

她有点不放心,只好跟过去,华琼行到祠堂门前,开始敲门,一边大声道:“燕氏第七百三十二代长房长孙燕长天,求见宗主!”

凤知微和宁弈面面相觑,心想最近和燕家打交道,没听说过这个人啊,还是燕氏长孙?

再说这明明是个男人名字,这女子不是说她自己叫华琼么?

祠堂门小心翼翼开了一线,一张脸探出一半,依稀是那个燕怀远,铁青着脸先瞄了宁弈和凤知微一眼,才看了看华琼,似乎怔了一下,随即破口大骂。

“你这小寡­妇­!贱人!什么燕长天?燕长天是谁?燕家至今只入谱七百三十一代,哪来的七百三十二代?你一个外姓,敢来敲祠堂的门,敢在祠堂圣地胡扯乱弹,立刻杀了你!”

“你有种就杀!”华琼怡然不惧,“只要你敢背负忤逆祖宗之名,在这祠堂门口杀掉你燕家长房长孙,我便服你!”

“什么长房长孙,滚!”燕怀远大怒,伸手去推她。

华琼突然退后一步,悍然一撩外衫,将腹部一挺,大喝:“燕长天在此!”

上千人刹那鸦雀无声。

凤知微难得的张大了嘴。

顾南衣怔怔望着那突起的肚子,看了看手中的小胡桃。

宁澄一个倒栽葱跌落尘埃。

日光下那女子揭去衣衫,千人之前坦然露身,只被一层薄薄单衣遮住的腹部微微凸起,透过稀疏的布料,几乎可以看见上面的妊娠纹。

燕怀远呆在了那里,手伸在半空不知道缩回来。

“你们燕家第七百三十二代的长房长孙,现在在我肚子里。”华琼神­色­凌厉,根本不在意衣衫凌乱,坦然迎着燕怀远的目光,一字字的道,“按七百三十二代族谱续,这一代为‘长’,我给他起名燕长天,燕怀远,现在,燕长天要进去!”

她声音琅琅,口齿特别的清楚爽利,千余人听了个明明白白。

宁弈突然轻轻叹:“好!”

凤知微感慨的叹息一声:“燕兄有福!”

燕怀远失魂落魄的盯了她肚子半天,一撒手向后退去,里面一阵­骚­动,不多时有苍老声音传来,正是燕太公的,颤巍巍道:“华琼,你这不守­妇­道不知羞耻的寡­妇­!竟然敢在燕氏祠堂圣地前大发厥词,还不给我速速回去!”

“谁大放厥词谁心中有数!”华琼一句不让顶回去,“大燕氏始皇帝神主牌位在上,历代子孙谁敢在祠堂颠倒黑白出言撒谎,必受天谴,家族招祸!老爷子,你不怕受天谴么!”

燕太公呛了一呛,终于忍不住怒道:“就凭你一个外姓女子,信口雌黄称身怀我燕家后嗣,我燕氏便让你进祠堂?你做梦吧你!”

“你燕家这一代不积德,子孙单薄,”华琼冷笑,“自从前年二房孙子在海里淹死之后,现在剩下的全是没有入宗谱的女孩,我现在怀了你燕家长房长孙,你敢不让我进去?你燕家一向承续传于长房嫡出,上一代大少爷出走,这一代你想用上代恩怨再赶走怀石,但我怀里的这个,没有出走,也没有犯错,你拦不得!”

“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克死丈夫的寡­妇­,至今没有入我燕家门,也敢说怀我燕氏皇族神圣血脉?”

“怀石!”华琼立即退后一步,高呼,“你听见没有?我现在就问你一句,你娶不娶我!”

一片寂静,众人如泥塑般钉在当地,都屏住呼吸,为这女子的大胆决然所惊。

千余人中央日光琅琅,那女子立于日光下,朗然坦腹,当众求嫁,不惜自己一生名誉命运,拼了此刻救得情郎。

短暂的安静令人觉得难熬,所有人呼吸都被拉长,随即,在祠堂深处,远远的燕怀石的声音响起。

只有一个字。

“娶!”

斩钉截铁,一往无回。

轰然一声,千余护卫忘记身份,齐齐叫好,凤知微眼神里晶芒闪动,只觉得自己早已沉冷死去的热血,刹那间都似滚滚沸腾起来。

宁弈一直没说话,只是突然偏头看着她,凤知微不敢去看他眼神,却听他忽然轻轻叹息一声。

华琼仰着头,眼中泪珠滚动,却一直没落下来。

“就算他娶你,”燕太公怔了半晌,嘶声道,“你怎么敢确定这就是个男孩?女孩一样不可以进去!”

“这好办。”华琼轻蔑一笑。

凤知微突然心中一跳。

“唰。”

华琼反手拔出那对渔叉,日光下那对打磨得铮亮的渔叉反­射­耀眼的光芒。

“看看便知!”

亮光一闪,渔叉对腹部Сhā下!

“别——”燕太公骇然大喊。

他一瞬间吓得老心脏都快停跳。

祠堂之内不可活杀任何燕家子弟,否则当事人打断双腿逐出南海,这万一剖出来真的是个男婴,他这条老命也不够赔的。

“啪。”

一枚胡桃准时解救了燕长天的­性­命。

宁澄已经掠过来收缴了那对渔叉,一边拿走渔叉一边拍拍华琼肩头,低低笑道:“时间拿捏得刚刚好。”

华琼就好像没听见,她一手捂住肚子,刚才那动作还是很狠很快,锋利的叉尖划破腹部表皮,鲜血一滴滴滴在青石地面上。

上千人安静的凝在当地——自从这个女子出现,所有人都被她惊得一震一震,早就忘记发出声音。

“你自己不要我证明的。”她露出雪白的尖牙笑,笑得像山中的某种兽,“现在,开门,长房长孙燕长天要进去。”

燕太公定定看她半晌,须发掩住的眉目间露出功亏一篑的绝望之­色­,半晌无声的挥挥手。

祠堂门轰隆隆的打开,那一线被拒绝进入的阳光,在深黑的大铁门背后延展开一道光亮的巨大的扇形。

凤知微望着那弧影的不断扩展,望着在弧影中傲然抚腹微笑的华琼,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随即她退后一步,找了块平整地方,坐下来。

本来一直听着那方动静的宁弈立即转头看着她的方向。

“宁澄。”凤知微平平静静的吩咐宁澄,“等下看好你主子,别让他靠近,另外,如果可以的话,也帮我拉住顾兄。”

然后她向后一仰,倒了下去。

一瞬间翻覆的光影里,似乎看见谁扑了过来

听见谁在厉喝。

“知微!”

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三章 此刻温情

扑过来的是顾南衣,厉喝的是宁弈,宁澄谁也没能拉住。

顾南衣武功卓绝,自然在宁弈先到,伸手就去拎凤知微,宁弈却已经到了,并没有去抢他手中的凤知微,而是先一拍他的手。

不愿和凤知微以外的任何人有肢体接触的顾南衣下意识缩手,凤知微掉落,正好落在拍完顾南衣之后便手一伸,早已等在那里的宁弈的怀中。

宁弈半跪于地,抱住凤知微,手指一触她脉搏,脸­色­大变,此时宁澄已经奔过来,伸手就去拉他,“主子不能!疫……”

“闭嘴!”

宁弈霍然扭头,有些散漫的目光“盯”住了宁澄,声音低沉而冷然。

“你们到底去了哪里?”

宁澄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将经过那个发急瘟的山中小村的事情说了,宁弈脸­色­越听越冷,半晌道:“为什么你们没事?”

“我们有吃了药草,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刚才还好好的。”宁澄也不明白。

顾南衣突然道:“拉肚子。”

宁澄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前晚凤知微空腹吃海鲜酒醉,上吐下泻,几乎没怎么睡,然后便奔赴丰州和周希中斗智斗勇,再一路心急如焚赶回祠堂处理事故,体力­精­神都已经降至最低点,众人谁都比她身强力壮,所以只有她没能抗过去。

宁弈抿着­唇­,脸­色­一片秋草经霜似的白,怀中的凤知微身体滚热,抱着便似火炉似的烤手,很明显已经发热有一阵,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竟然又是一声不吭,竟然又是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才肯倒下!

她一定早已知道自己已经感染,所以一直拒绝他的靠近,结果他还以为……

宁弈半跪于地,不顾衣袍遍染尘埃,抱着凤知微的手,微微颤抖。

可恨他看不见,可恨他看不见!

顾南衣站在他身后,抓着一把胡桃,怔怔看着眉宇间渐渐泛上青黑之­色­的凤知微……她病了?什么时候病的?怎么病的?为什么他不知道?

那个宁弈,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她会死?

她会死?

这个念头冒出来,他突然便惊了惊。

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舒服,像是什么东西压着堵着,呼吸都不太顺畅的感觉,这实在是一种陌生的感受,这过往许多年从未有过。

这一生他的情绪从来都是一泊沉静的死水,正如那心跳永远都保持同样的节拍,伤心、难受、喜悦、矛盾……种种般般属于常人的情绪,他没有,他不懂。

三岁时没了父亲,他很平静。

八岁时照顾他的­奶­娘去世,临死前拉着他的手泪水涟涟,说,“可怜的孩子,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承担那样的……”

那晚那盏油灯下,他淡漠的看着­奶­娘,平静的抽开了被握住的手,第一件事先将她滴落到自己手背上的眼泪擦掉。

然后转身,从满屋子躬身等候他的人群中走过。

他是怎样的?怎样的?没有人告诉他,所有人都那样看着他,用一种奇特的眼光,再叹息着走过他身旁。

他不关心那结果那眼光那神情,他自己的事,在他看来也依旧是陌生人的事,搁着山海迢迢,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然而这一刻他突然想知道,他是怎样的。

是不是因为他不同于他人,所以他明明就在凤知微身侧,却不能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如果她死去……如果她死去……

他退后一步,皱着眉头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开始努力的闭目调息……他一定也被传染了,要死了。

凤知微突然一偏头,猛烈的开始呕吐,她没有吃多少食物,吐出的多是胃液胆汁,她吐得如此猛烈,大量的绿­色­胆汁箭般的喷­射­出来,不仅紧紧抱着她的宁弈被染了一身,连不远处的宁澄和顾南衣都没能幸免。

没有人让开,连有洁癖的顾南衣都没有。

宁弈更紧的抱紧了她,将她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拍她的背,好让她腹部不受压迫,避免太过激烈的呕吐导致喉管堵塞窒息,对满身的秽物异味似乎毫无所觉。

此时一阵杂沓脚步声响,前方出现黑压压的影子,丰州府军由丰州巡检带领着赶到了。

宁弈霍然回首,冰刀似的目光“盯”着燕氏祠堂开了一缝的门,向来沉冷不露声­色­的眼神,第一次露出激怒的杀意。

“给我毁了燕氏祠堂!”

“殿下!”

“谁抵抗,杀!”

憩园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霎之中。

钦差大人感染时疫危在旦夕,这个消息虽然严厉对外封锁对内封口,但事关自己命运,楚王殿下更是一怒雷霆,整个憩园都陷入惊风密雨之中,人们匆匆来去,路上遇见了连对话都不敢有,只是惊惶对望一眼,就赶紧错身离开,继续为寻找大夫奔波。

大夫来了一拨又一拨,价值万金的珍贵药物不要钱似的流水似送进来,纜­乳­芟碌囊┞十二个时辰不停息的熬药,药方子雪片似的开,楚王殿下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铁青。

从那天暴怒之后,他再也没有和身边人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十二个时辰坐守凤知微床前,他不停的召见人,审讯那天燕家祠堂前凤知微抓获的祠堂细作,快马密信要求朝廷派遣太医赶来救人。

凤知微被恶病击倒,在生死边缘上挣扎,南海在她陷入晕迷的时刻,也进入了天翻地覆的境地。

被彻底激怒的宁弈,终于展现了他铁血无情的一面。

当日燕家祠堂被叫开,华琼扶出行动艰难的燕怀石和陈氏后,宁弈并没有撤开包围,反而强制­性­关闭了燕家祠堂,将所有在祠堂的人堵在里面,趁着周围村庄百姓赶往领县领取粮钱,四面都已经基本走空,以自己三千护卫和三千府军,一日夜间在燕家祠堂下方挖了一个地道,埋放大量炸药后撤出,随即点燃引线,一声闷响,矗立数百年,曾承续一代帝王血脉的南海第一大家族的无上神圣的燕氏宗祠,瞬间地裂倒塌,华楼巨厦,画栋雕梁,如慢镜头般在薄红淡金的晨曦中轰然委地,数百年族人顶礼膜拜的圣地,刹那间化为断壁残垣。

燕家有头脸的男­性­族人,当时基本都在宗祠之内,宗祠坚固,塌底不塌梁,没有造成完全毁灭的伤害,但也死了一个,伤了无数,燕家现任家主被砸到脑部昏迷不醒,燕怀远被倒下的墙石砸断腿,燕家太公倒是毫发无伤,族人要背他逃命,老头子老泪纵横拒绝,趴在碎裂的燕氏皇主牌位前磕了个头,大呼:“天不佑我燕家!德唯至死无颜见祖宗!”,一头撞死在祠堂照壁上,鲜血从汉白玉石根上缓缓浸润而下,隐隐现出飞舞腾跃的龙纹。

彼时宁弈便负手祠堂之外,闪动的火把光亮里他面无表情,在四面一片凝神屏息的寂静里,听着那一地哀哭,闻着那烟火石粉气息,冷然一笑。

“天?天在我这里!”

他转身决然而去,将一地凄切哀哭的燕家族人抛在身后。

“她若有事,你们还得陪葬!”

强者之怒,毁天灭地,诸般挣扎不过弹指湮灭,等到四面村人三天后从领县赶回,看见的是气派宏伟的燕家祠堂化为废墟,听见的是宁弈命人散布的,关于燕家欺压子嗣压榨百姓倒行逆施以致遭天谴,山崩地裂,祠堂被毁的流言。

怪力乱神之事,百姓总是愿意信的,就算不信的,也无法去找凶手,南海这边常常也闹些大大小小的地裂事故,那是天灾,没有证据冲谁去闹?一些受到牵连房屋也被毁的村民,收到了官府有史以来最为丰厚的补偿,也就悄悄的搬到自己的新屋子,不动声­色­的去数银子了。

宁弈一出手,便彻底毁掉燕家人心目中的支柱,随即燕怀石强力入主燕家,在三千楚王护军刀出鞘箭上弦的虎视眈眈下,燕家人噤若寒蝉的默认了燕怀石暂代燕家家主,任由燕怀石雷厉风行撤换族堂长老,大肆清洗人员,将各地商铺实权收归自己手中,燕氏祠堂那声毫无预兆的闷响,那在晨曦之中燕家圣殿永远无法挽回的缓缓倾倒,彻底倒掉了燕家族人的全部抵抗心和意志力,就算明知祠堂被毁有猫腻,也已慑于宁弈作风的­干­净利落雷霆万钧之下。

燕家的退让,同时也让宁弈确定了在燕家,没有常氏和南海官场的人Сhā手,否则必有反复,他初步解决燕家之后,连停息都没有,便紧锣密鼓的开始了对常家潜伏势力的清洗,一边审问那几个细作一边就暗暗封堵了城门,细作还没审问出来就命人放出已经交代的风声,随即便在各处城门守株待兔,先后捉获了几批改装出城的上官家和黄家中人,随即上官家便被查出最新一批远洋货物中夹带违禁品,黄家的一位直系子弟牵涉进了一起贪贿案,两家陷入风声鹤唳之中。

上官家和黄家自然不甘被困,暗中联络陈家和李家,然而同时宁弈却通过周希中,宣布起建船舶事务司,任命燕怀石为总办司官,陈家家主和李家家主分别为副总办,唰一下便掐灭了上官和黄家想和其他两家合纵连横抵抗官府的苗头。

由上官家和黄家,渐渐又牵连出南海官场中一些不­干­净的官员,周希中借此机会大刀阔斧开始整顿吏治,将属于常家派系的官员一点点摘出,调的调黜的黜找由头处理的处理,而宁弈的目光又已经飞快转向了常家。

常家自从钦差抵达南海,在丰州的大宅早已没有直系人员居住,只有一些佣人仆­妇­看着宅子,但是毋庸置疑,常家必然还留下了在丰州的主事人物,从抵达南海的第一天开始,凤知微就命人好好监视着常家大宅的动静,这次抓获几个细作后,宁弈并没有全部审问,而是先用酷厉手段撬开他们的嘴,在审问过程中导致其中几个不堪折磨而死,却又故意在用刑时不动声­色­分出轻重,又制造时机,让另两个细作拼死逃出,两个伤痕累累死里逃生的细作还以为是自己胆大心细运气好,却早已被宁澄带人远远跟着,挖出了细作的上线,顺藤摸瓜,将常家留在南海的势力又牵出了一大批。

不过短短时日,从世家到官场,从燕家到常家,都经历了一场不动声­色­而又凶猛异常的扫荡,而百姓犹自懵然不知,无关人等悠游度日,不知瞬间已换了天地,只有漩涡中心的世家和官场,才对着那毫不喘息的一系列动作,暗暗咋舌。

咋舌这位殿下此刻方见真颜­色­——南海整顿如此之快,可以说是宁弈借势而为抓住了最好的时机,南海官员私下笑说宁弈之忍——南海道钦差重病卧床小命即将不保,这位看起来和魏大人情谊不错的楚王,竟然三天三夜没有进憩园探望!

三天三夜后,将事情基本理顺告一段落的宁弈,才回了憩园。

南海初定,他并无喜­色­,做这些,是因为这是凤知微打算做的事,现在她倒了,他与其守在病榻旁焦心煎熬,不如将她的事情做完,让她醒来专心养病,而他也可以专心致志,等她醒来。

所有人都在等她醒来。

顾南衣整天睡在那个药香弥漫的屋顶上,轻轻吹树叶笛子,从早到晚,似乎那样的吹着,他所害怕的离开就不会发生,他一次次的出去,回来弄了些古古怪怪的东西,给凤知微灌下去,宁弈看着也不阻拦,到了这时候,病急乱投医,什么方法他都愿意试一试。

燕怀石夫­妇­守在凤知微床前寸步不离,赶也赶不走,青溟书院学生们被宁弈赶出院子外不许进入,整日游魂般的在院子外荡。

赫连铮和姚扬宇赈灾完兴冲冲回来,正准备高高兴兴向凤知微汇报如何打趴了粮库守粮官,骤然被这个消息打傻,要不是学生们拉着,赫连铮就要去燕家杀人了。

无数人殚­精­竭虑的找法子,无数千金难买的药材砸下去,多少将凤知微的­性­命拖延住,大夫说这种恶病本身来势极快,少有人活过十二个时辰,但不知道为什么,凤知微体内似有一种特别的东西,阻止了病势的快速蔓延,只是虽然有所阻止,她却仍旧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所有人都在寻找自己知道的名医,赫连铮都派三隼回草原去找他们王庭的大巫医了,然而路途太远,就连京中太医,一时半刻也到不了,顾南衣每天都会到城门口转几圈,然后回来时谁都躲着他走——担心和他的胡桃一样被捏成齑粉。

虽然是传染的恶病,但是没有人选择隔绝病人,只是所有人都很勤快的洗澡洗手换衣,进出那个院子的时候,都会先在偏房内用药澡净身,宁弈知道,无论如何急切,此时不能有人再病,尤其他自己,一旦他倒下,凤知微便难活,所以他不厌其烦,每日进进出出无数次,便洗无数次澡,洗到手上身上皮肤都已经开始破损。

到了晚间,他不要任何人侍候,自己睡在凤知微房里,睡一个时辰便翻个身,起来看看她的气­色­,凤知微的状况是如此的令人心惊胆战,一忽儿灼热如火,靠近三尺都觉得热气逼人,一忽儿其冷如冰,房内气温都似跟着下降,他一忽儿给她敷着冰袋,敷了不到一会儿便得很快撤开给她加棉被拢火炉,一夜不知道折腾多少次。

有一次他倦极,模模糊糊的睡着,恍惚间便觉得凤知微停止了呼吸,砰的一下便从床上跳下来,扑到凤知微床前,他眼睛不便,扑得太快,撞翻了桌上的茶壶,瓷茶壶的碎片割裂了他的手指,他只是浑然不觉的去探她的呼吸,感觉到她鼻间的热气在他流血的手指下氤氲着,他才长长出口气。

那晚他在寂静中捂着流血的手指,长久的沉默着,再也没敢睡下。

不过几天,宁弈便出奇的瘦了下去,脸­色­白得看见皮肤下的淡青的脉络,一双眼睛反而像在燃烧妖火似的灼灼,看得人心惊,宁澄实在看不下去,有天晚上闯进房内,占着那张小床坚决不肯让,被宁弈一脚踢了出去,宁澄扒着门嚎哭,宁弈伸手就把一个青花瓷瓶砸到他头上。

三天后顾南衣出手,将他点了|­茓­道扔出去,自己另外拖了一张床来睡,睡了一阵子觉得不舒服,­干­脆睡到床前脚踏上,他在那花梨木的脚踏上躺了,将长长的个子慢慢蜷缩成一团,恍惚间想起凤知微也曾这样蜷缩在他的床前脚踏上睡觉,夜半他醒来时总能看见她偏脸睡着,很没安全感的抱紧棉被,长长的睫毛垂下去,眼下一弯很柔和的弧影。

他那时觉得她睡得很香,脚踏应该很舒服,现在才知道,原来不是那么舒服。

不舒服他也睡着不动,等着凤知微也像以前他夜半下望一样,突然醒来,侧下身来看他,到时候他要说什么呢?他得好好想想。

不过等来等去,凤知微不曾侧身下望,他想好说什么了,也没机会发挥,他闭着眼睛,感觉那种堵堵的滋味又泛上来,秋夜里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凉,无声无息透入肌骨里去。

后来也便不等,他睡在脚踏上很习惯很方便,感觉她热了,手一伸便搭上冰袋,感觉她冷下来了,手一伸便拖过被子点燃火盆,还不妨碍他睡觉。

有一天晚上细雨蒙蒙,宁弈在屋里,顾南衣睡在屋顶上没下来,雨声里叶笛听来悠悠长长,拽得人心尖发疼,所有人都等在院子里,听着纸门被缓缓拉开,南海最优秀的大夫迈出门来,苍白着脸­色­,跪在纜­乳­芟露宰攀夷诳耐贰

宁弈没有出来,室内寂无声息,一缕缕淡白的烟气飘摇不散,在秋日雨幕里凝结成诡异而凄冷的画面。

燕怀石噗通一声,失魂落魄跪在了雨地里。

赫连铮“嗷”的一声狂叫,狂奔了出去,不知道哪个倒霉蛋又要挨揍。

青溟书院的学生们愣在雨中,不知道脸上那湿漉漉的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整个院子笼罩在一片死寂里,所有人都僵成了泥塑木雕,浑然不知痛痒,大夫的脑袋咚咚的磕在木质的长廊上,声音空洞,敲击得人心中发痛,秋日的雨绵绵的打湿檐角垂落的发黄惨白的树叶,看起来和所有人的脸­色­十分相似。

屋里没点灯,半掩的门扇后黑沉沉看不见景物,只隐约看见宁弈瘦了许多的背影,背对着庭院秋雨一动不动。

良久的死寂后,他的声音淡淡传出。

“滚。”

大夫仓皇而去,每条皱纹都载着死里逃生的庆幸,他经过华琼时一个踉跄,华琼顺手扶住了他,有点怜悯的看着这个名满丰州此刻却无比狼狈的名医,道:“我送你出去。”

她送大夫一路到门口,正要回头,却见憩园的门丁骂骂咧咧的走进来,一扔帽子道:“混账东西,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人敢上门行骗!”

华琼疑问的一探头,看见憩园门口不远处一个人探头探脑的张望,门丁在她身后愤愤道:“转了几天了还不走!贪图咱们私下许出的重赏!可是丰州第一名医都束手无策,他一个药方都写不出的人,能成?带到殿下面前,那是找死!”

华琼又看了看那人,和对方充满期盼的目光对上,她想了想,随即,招了招手。

宁弈沉静在一室淡渺的烟气里。

烟气背后是凤知微苍白的脸。

她已经不发热也不发冷,也没有了那种看了让人害怕的、似乎要连心肝肠胃都喷­射­出来的剧烈的呕吐,她静静的睡在那里,像一团即将飘走的云,无力的轻盈着。

宁弈怔怔的看着她,半晌,慢慢揭去了她脸上的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他的手指缓缓的在面具下摸过,摸到微垂的眉,确定面具下是那张垂眉黄脸。

这个女人,生怕为世人发现自己的真面目,不厌其烦的戴着两张脸。

宁弈没有笑意的笑了一下,伸手端过床边的水盆,浸湿布巾,慢慢绞­干­。

总戴着两层易容定然是不舒服的吧,总要她清爽些才好。

他执着温热的布巾,手指却是冰凉,那么湿湿的一团抓在手中,像抓着自己的心,他的手指紧紧攥着,恍惚间想起秋府后院湖边初见,她偏着头,半身立于水中,抓着自己湿漉漉的发。

手指缓缓落了下去,从额头开始,一点点拭去易容。

看不见,眼前却清晰如见,还是那日碧水之中,她脸上易容被水渐渐洗去,一点点,露出洁白的额、玉雕般的鼻、淡粉­色­的­唇­,一双黑而细的眉浸湿了水,乌沉若羽,眸子迷迷蒙蒙雾气氤氲,看人时像笼了一层迷离的纱……最后成就一张清丽的脸。

他停下手,放下布巾,手指轻轻弯曲,从额头开始,温存的抚过,熟悉的微凉而又细腻的肌肤……恍惚间回到魏府佯装酒醉那日,又或者是韶宁和她私会密谋杀他的那间暗室,又或者母妃最后十年的那间废宫,又或者是前阵子就在这屋中……他一次次那么靠近她的肌肤她的香气她的所有温暖与凉,刻在指下、眉间、心上,如此熟稔,至于惊心。

然而那些熟稔,从今日开始,真的要回到原点,归于陌生了吗?

有些问题不敢想,连触及都不敢触及,一生里面临无数凶险疼痛,他从无畏惧也不能畏惧,然而此刻他畏惧命运的森凉,一个答案便可以裂去人的心。

他的手指,一遍遍盘桓在她脸上,或者,经历这么久病痛折磨的她,其实已经不复原先娇艳了吧?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凤知微,永远都是凤知微。

恨自己看不见,庆幸自己,看不见。

若真见了那份苍白憔悴,他要如何才能维持此刻的平静如常?

那心潮如此澎湃汹涌,所有的岿然不动都是假象,如经历千年万年侵蚀的礁石,外表沉凝如一,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似乎有人膝行而入,低低道:“殿下……是不是该准务……”哽咽着说不下去。

是燕怀石。

他背对着燕怀石,将面具给她小心的戴好,手指停在她颈侧,久久的不动。

指下的脉搏,一点点的轻缓下去,他知道,很快的,这些细微的跳动,便会像即将­干­涸的泉水,渐渐趋于微弱断绝,直至归于寂灭。

这样一点点等着生命的气息散去,那是何等的残忍。

然而到了此时,他宁可这样一声声的数着,在一声声的脉动里,将初识至今的所有相遇回想,这一生他和她看似合作相伴,实则南辕北辙,这一生里有这么一次共同的心意,也好。

他沉静的数着,袅袅烟气里,分不清谁比谁,颜­色­更苍白。

屋顶上,顾南衣静静的吹着。

雨一直在下,里外都已经湿透,对于衣服必须轻柔不能厚重,否则便无法忍受的他来说,此刻穿着这样的衣服那感受如同酷刑,他却一直没有动,没有换衣服,没有离开这座有她的屋檐。

树叶笛子沾了雨,吹起来不那么清澈明亮,他在那样断断续续的笛声里,听见她温柔的语声。

“说好了。我吹着叶笛,顺着你的记号一路去找你。”

都没要你吹,怎么你就打算跑了呢。

隔着一层屋瓦,似乎也能感受到底下,有种沉重的气息慢慢的漂浮上来,等到彻底浮起,散开,也许这辈子就再没有人为他吹响这叶笛。

这种气息他感觉到过一次,­奶­妈去世时,满屋子都是这气息,他因此觉得不舒服,急着要走。

她也要和­奶­妈一样么?

他也要以后再也看不见她了么?

那他还要做什么呢?

顾南衣觉得有点累,他最近思考了太多东西,这不是原先的他,过往许多年,他的世界空白单调秩序如一,从来没有这么多疑惑和不安。

他怔怔的坐在那里,觉得那气息又幽幽上浮了一点,他皱着眉,忽然一个翻身,趴在了屋瓦上。

他把自己沉沉的压下来。

压住这种气息,别让它浮上来!

院子里的人,一半怔怔的看着屋内闭目不语的宁弈,一半怔怔的看着屋顶趴在雨中的顾南衣。

每个人想表达自己的悲伤,却觉得在这两人面前怎么表达都似乎多余而做作,他们看起来也似乎并不悲伤,顾南衣和平日还有些不同,宁弈甚至连表情都没变过。

然而就是那般沉凝的寂静里,叫人听见心碎的声音。

“殿下……”燕怀石含着泪再次磕头,“该……准备了……”

宁弈的手颤了颤,缓缓拿开,似乎很平静的“哦”了一声,燕怀石却听出些微的颤抖和悲凉。

宁弈招招手,宁澄无声的另外端上一盆水,宁弈淡淡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要给她净身。”

燕怀石没有多想,小心退了出去,宁澄却呆呆的看着他,最终也无声走开。

宁弈摸索着凤知微的衣裳,小心的解开她的衣扣,以往很多次他试图接近这具身体,却只有此刻毫无绮思。

布巾沾了温水,细细的擦,天盛的风俗里,恩深爱重的夫妻,死去可以由对方净身。

他抿着­唇­,用手指轻轻勾勒她身体的轮廓,这是还未见便要永久失之交臂的她,过了今日永无再见之期。

我的……知微……

“哗啦!”

纸门突然被人大力拉开,满院子的雨飘了进来,他恼怒的转过头去。

“殿下!”特别清楚爽利的声音,来自于那悍勇的小寡­妇­,“还有一个办法!”

三日后,凤知微终于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见的是秋日掬花怒放在霞影红的窗纱上。

听见的是头顶上的叶笛声,昏迷刚醒的那一霎还是断断续续,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突然明亮而婉转。

满院子的鸟都啁啾的鸣起来,一唱一和。

她转动有点­干­涩的眼睛,发现居然满屋子的人,宁澄挂在横梁上,口水睡得滴滴答答下雨似的,雨中沐浴着赫连铮,用一种很古怪的姿势抱头而睡,似乎怕自己的鼾声吵醒了谁,燕怀石枕着他家夫人的大腿酣然高卧,姚扬宇压着余梁的肚子坦腹而眠。

所有人乱七八糟席地而睡,满屋子袅袅药香里,还有些古怪而熟悉的气味。

而对面,坐着宁弈,似乎在闭目调息,她刚睁眼的那一刻,他也立即有所感应般的睁眼,对着她微微一笑。

凤知微也一笑,一笑间眼睛突然红了。

这个人,是宁弈吗?

谁饿着他打着他苦着他,把好好一个丰神如玉美名满帝京的风流楚王,搞成这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活像从粤州流放地做苦狱三年的样子?

还有这群人,一个个胡子拉碴的都不知道清理下?还全部睡在她的闺房里?

她目光流转,在一张张疲倦的脸上仔细的扫过,又笑了笑。

身体很累,像被谁痛揍了一百天,心却温暖如浸入温泉,通身里流动着舒畅的血液。

宁弈似乎侧耳听了听空气中她的呼吸,绽开一点微微的笑意,随即站起身,将那群人拖的拖踢的踢,全部给扔了出去。

孕­妇­不需要他动,孕­妇­自己爬起来,拖着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丈夫,一边出去一边还不忘记带上纸门,“闲人清场,敬请回避!”

宁弈感激的笑了笑,隔着纸门道:“燕夫人爽利明朗智勇全才,不知道将来可愿为朝廷效力。”

“民女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华琼爽朗的笑声远去。

门关上,宁弈向床前走来,凤知微在床上向他露出浅浅笑意,疲倦的哑声道:“是不是很累?”

话还没说完,忽觉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人紧紧的抱着她,身子微微颤抖,在她耳边低低吸气,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知微……知微……”

他什么都不说,一遍遍唤她的名字,将她更用力的揉在了自己怀中,似乎怕那么一松手,她便飞了出去,永难找回。

那颤音瑟瑟耳边,像一根丝弦同时拨动凤知微的心音,不知不觉也随着微微一抖,心底处或松或紧,迷蒙明灭,像有什么在接续,又像有什么在断裂,她有些畏缩的一让,一让间触着他的肩骨,嶙峋坚硬的触感让她眼睛瞬间再次一红。

他却已经放开了她,笑道:“你刚醒,莫要累着你。”坐在她对面,微笑看着她,明明看不见,那眼神却仿佛看不够似的。

哗啦一声响,屋顶出现一个洞,顾南衣从洞里飘下来,凤知微再次瞪大眼睛,看着顾少爷,倒抽一口气,喃喃道:“我以后坚决不生病……”

顾南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很多天没换的衣服凌乱的贴在身上,半晌慢慢过来。

凤知微等他停在三步之外,顾南衣却没有停,凤知微愕然的看着他最终在一步外停下。

他腰上永远挂着的小胡桃袋子落在凤知微眼前,凤知微取了,慢慢数了数,看着那些泡过水的胡桃,轻轻道:“你最近都没吃么?”

顾南衣点点头,还是一句话不说的看着她。

他瘦,有点乱,有点脏,胡桃没吃,衣服没换。

“我不会死。”凤知微默然半晌,压下一霎间的哽咽,道,“我死了,你迷路了谁去找你?”

顾南衣盯着她,这才摸出一个核桃,慢慢的吃。

“那个受潮发霉了。”宁弈突然道,“宁澄,去陪顾先生换衣服换胡桃。”

宁澄冒出来,笑嘻嘻要去拉顾南衣。

“顾兄,去带殿下洗澡换衣服吃饭。”凤知微同时开口。

不容拒绝,一堆人都被赶了出去,到了晚间,却又都奔了回来,还是一个在屋顶一个在床边,凤知微赶也赶不走,自己又­精­神不济,只好由他,宁弈在她身边小床上,娓娓和她说起这段时间南海发生的事,他语气清淡,凤知微却听出其中惊心动魄,半晌才失神笑道:“没想到我睡了一觉,竟然错过这许多好戏。”

“你这一觉,睡得我差点……”宁弈一句话到了口边忽然止住,凤知微沉默着,也没有追问,两人都躺在榻上,睁大眼睛望着屋顶,有淡淡的奇异的气氛,飘散开来。

半晌凤知微转了话题,问:“那瘟疫那么厉害,别人都过不了夜,我怎么没事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宁弈道,“你从村子过染了疫病,却也是村子里的人救了你。”

“那个孩子?”凤知微立即反应过来。

“是,那个里正隐约听说了憩园寻找名医,猜测恐怕是那天过村的人感染了疫病,他觉得他那个侄子很有些奇异,便带他来求见,但是憩园门丁哪里肯相信他,挡在门外不给进,还是华琼遇见,大胆做主让他进来,来了之后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处理,那是一个大活人不是药,幸亏顾兄在京城请来的一位大夫及时赶来,取其活血,辅以诸药,才将已经迈入鬼门关的你给拉了回来。”

“那孩子人呢?大夫人呢?”

“大夫和顾兄在一起,那孩子失血过多还在休养。”宁弈一笑,“赫连铮那家伙,一刀下去险些要人家的命。”

“太不像话了……”凤知微­精­神不济口齿微涩,“赶明儿我要教训他……”

“睡吧。”宁弈笑了笑,给她拢紧被窝,凤知微心中隐约转着一个念头,却没有­精­力去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觉风声扑面,似有人扑了过来,接着便是咚的一声身体撞上床边的响声,她睁开眼,看见宁弈面带惊慌之­色­站在床边,听见她的动静,脸上的惶然之­色­才渐渐褪去。

他靠在床边,感觉到她的惊谔,脸上渐渐有点讪讪之­色­,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一瘸一拐的转身回自己的床,努力很自然的笑道:“……做噩梦,以为你……”

话没说完,凤知微却已全都明白。

那段生死不知的煎熬日子,他一直都是这样守着的吧?那些漫长而恐惧的夜里,他一直都是这样惊惶着的吧?不停的噩梦她失去呼吸,不停的惊醒扑过来看她的生死,以至于形成了习惯,在脱离危险之后,依旧噩梦而醒。

那要多少次的夜寐而起,要多么沉重而深切的担忧,才会形成这样近似于强迫的习惯?

凤知微不说话,直直的望着屋顶,良久,眨眨眼睛。

落下泪来。

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四章 爱之阔大

“来,吃药。”

“哦……咦宁弈你看!”

“不用看,宁澄不会出现,燕怀石没有过来,刺客根本不存在,华琼肚子里的孩子没事……我说凤知微,你这招已经玩腻了,别想再转移我注意力——吃药。”

“哦。”

某个想使诈被识破的人,乖乖要去接药碗。

“我喂你。”宁弈一让,“不然你又不知道玩什么花招。”

“你又不方便,喂什么喂。”凤知微躲闪,“我怕你喂到我鼻子里去。”

“我看得见你。”宁弈答得简单,却似有深意。

凤知微不说话了,眉毛耷拉下来,她不是任­性­的小孩子,良药苦口自然知道,只是这药也太恐怖了些,就算是童子尿估计都比这好喝,她喝了很多天,不仅没能喝习惯,还越喝越畏惧。

杯盏银勺交击声细脆响起,坐在她榻前的宁弈神情宁静,银匙里药汁不仅味道恐怖气味也很嚣张,他似乎没闻见,还特意在自己­唇­边嗅了嗅,才准准的递到她口边。

凤知微看着袅绕热气里,他原本波光明灭此刻却有些暗淡的眼神,心口一堵,一口药不知不觉便咽了下去。

四面很安静,屋顶上有细细碎碎老鼠般的声音——那是顾少爷在吃胡桃,听着很安逸。

不屈不挠将一碗药喂尽,凤知微吐出一口长气,还没来得及开口,雪白的帕子已经轻轻按在了她­唇­角,“别动。”

拭尽­唇­边残留药汁,凤知微再次张口,这次一枚甜兮兮的东西投入了她口中。

“陇西的九腌蜜梅,”宁弈似乎自己也在吃,“我看不错。”

“都被当成小孩子了。”凤知微笑,“真正做小孩子时生病,也没这个待遇。”

“那便现在补给你。”宁弈笑笑,抚了抚她的发,“加倍的。”

凤知微心中又是一颤,转开眼光,看着窗外秋景,道:“今儿天气不错。”

“去外面坐坐吧,也透透气。”

顾少爷飘下来,一手拎起病人,一手拎起软榻,不劳殿下费神的将人送了出去,本想软玉温香抱抱佳人的殿下,有点郁怒的跟着。

顾少爷生疏笨拙的给凤知微铺好软榻,将她往上面一放,又呼啦啦给盖上三层毯子,凤知微埋在厚厚毯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艰难挣扎着和他说谢谢。

顾少爷满意的坐回屋顶继续吃胡桃了,凤知微向宁弈求救,“快点……压死我了。”

宁弈笑一笑,揭去两层毯子,给她重新整理好铺得凌乱的褥子,有点得意的道:“你看,你还是缺不了我。”

真是自恋啊,凤知微不承认,“暂时而已。”

“暂时也好,”宁弈坐在她身侧,“我就恨你太要强。”

凤知微不说话了,两人静静坐着,秋­色­已深,园子里一­色­深深浅浅的红枫,夹杂着各­色­掬花浅紫明黄,华美而萧瑟,天空很高远,偶有南飞的北雁,浅黑的羽翼划出洁白的弧线,将一朵云掠散。

两个人一坐一卧,在沉静的秋景里分享彼此的沉静,听花辫从枝头簌簌散落,听鸟儿的翅膀掠过带露的草尖,听残破的荷叶上泻下晶莹的水珠,看见看不见,没那么要紧,景在心中,人在心中。

安静持续了很久,直到远处隐约有一点细碎声响,似是步伐匆匆向院子而来,凤知微抬起头,慢慢笑了下。

“保重。”她道。

宁弈慢慢俯下身来,微热的呼吸拂在她耳边,凤知微没有让,感觉到他的­唇­最终贴在耳侧,润而软,和语气一般的轻:“等我。”

凤知微默然不语,他轻轻的咬她耳垂,不轻不重的力度,有点刺痛有点痒,却又似乎不是痛痒在耳垂。

他的华艳又清凉的气息,秋日云一般悠悠远远的罩下来,而眼神似飘摇的舟,要载了谁的心,荡过分离的彼岸去。

她不说话,他便不让,耳边有低低的呼吸,轻而浅,似是怕惊了她此刻的脆弱,但那咬啃里又带点不屈不挠的力度,凤知微微带喘息的笑起来,半晌道:“总是要等你一起回京的。”

她抬手,就势抚了抚宁弈的下巴,触手有点胡茬,她一笑轻轻拔去,换得他低沉的笑,她眼波流动,嫣然道:“我记住你现在的轮廓了,到时候给我查出瘦了,可不饶你。”

“如何不饶我?”宁弈的笑声带了淡淡快意。

“杀了你,和你势不两立。”凤知微柔声答。

“好,等你来查。”他不轻不重又咬了一口,撒开手,笑意里多了几分暧昧,“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别说脸,哪里……都可以。”

凤知微缩回手,白他一眼,想他看不见,也无可奈何,悄悄摸了摸自己耳垂,是咬红了,还是自己变红了?

“把那孩子带去吧。”她道,“我当初救下他,就是想着是不是可以对你的眼睛有帮助,不想最后是给我用了,还有那位名医,你看看是不是也带去,一起想想办法。”

“那是你的名医。”宁弈语气突然有些淡,“不会供我驱策。”

凤知微有点诧异的看了看顾南衣方向,确实,那位名医很是神秘,到现在为止她也没见过,顾南衣并不提起这个人,要不是别人转告,她都不知道有这人存在。

她不再问,转移了话题,道:“你去了那边,注意下,当初在陇西伏击我们的那批高手,那是首领左肩曾经被我伤过,那边的官场被常家把持的一定更狠,你千万小心。”

“守好南海,不让它成为常家退路,便再无顾虑。”宁弈道,“你相信我,我也信你能守好。”

“我还等你一起回京呢。”凤知微一笑,推他,“去吧。”

宁弈轻轻的捏了捏她的掌心,一笑,随即决然转身。

远处宁澄跟了上去,他先前盘腿坐在假山石上,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这个方向。那眼神有点空,有点凉,有点犹豫,有点不安。

两人的身影穿越层层枫红,渐渐消失。

就在园子外,南海布政使等三司,正等候着楚王车驾。

而在更远的城外,南海将军率南海边军十万,于迎风飞舞的旌旗和连绵如海的枪尖间,等候着征南主帅的到来。

就在昨日。

闽南将军常敏江起事,奉五皇子为帝,率军十五万起于闽南乔官县,杀县令方德祭旗,兵锋所指,连下五县。

朝廷急调一线边军,将镇守陇南道曹可冰、孔士良两部人马向西南推进,调南海边军十万布于南线,以闽南道钦差大臣、楚王宁弈为主帅,迎战叛军。

宁弈的身影消失很久之后,凤知微才将目光收回来,垂下眼睫,捶捶有些酸痛的腿,笑了笑。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对她身体造成了很大伤害,以至于恢复需要很长时间,唯一她有点奇怪的是,体内那股灼热的气流,似乎比以前又浑厚了些,却又没有像以前那么灼热熬人,倒有点在丹田之内,慢慢稳定的趋势。

生死边缘走一遭,说不定因祸得福呢,她想。

园子外又有步声传来,有一人的步伐特别的轻快­干­脆,凤知微眯眼一笑,一定是华琼。

果然不错,一会儿华琼就以孕­妇­不能有的敏捷转过回廊出现在她面前,身边是燕怀石的母亲陈氏,身后侍女捧着新鲜的石榴,华琼拈起一个,笑着对她扬了扬。

凤知微微笑看着她,她很喜欢华琼,不仅仅是因为初见那一刻这女子给她的震撼,还有这段日子接触里,华琼表现出的超于他人的明朗和聪慧,她明朗却不放纵,敢作敢为里也有善于为他人考虑的细腻,狠也狠得,收也收得,着实是个人才。

“您今天可好些了?”华琼是每日都来的,燕怀石揽下了船舶司建立事务,忙得团团转,她这个夫人就负责来表达关切,这女子不拘虚礼,凤知微和宁弈,也早已免了她通报见礼的繁琐。

“和这天气一样,不错。”凤知微看着她细细剥出鲜红饱满的石榴子,一颗颗细碎晶莹,目光对屋顶掠了掠,华琼立刻心领神会的拿起一个抛上去,顾少爷接了,瞬间又抛回来——不是胡桃,不要。

华琼顺手便把那石榴剥给自己吃,笑意盈盈。

陈氏倒是一向的中规中矩,给凤知微见礼,看见华琼自己先吃,忍不住眉头一皱,叱道:“琼儿!仔细规矩!”

华琼笑笑,凤知微已经急忙道:“不妨事,燕夫人有身子呢,可不能亏待双身子的人。”

她打圆场,陈氏却没有笑,目光从华琼腹部上掠过,眉毛不易察觉的微微一皱。

婆媳俩坐得远远的,一个坐姿端正,一个满不在乎,说话语气也有些生疏,全然没有想象中应有的热络和感激。

燕家祠堂陈氏呣子生死一线,华琼挣脱燕家人的看守赤足跋涉十几里来救,不惜祠堂门前溅血,才叫开了祠堂的门,这份恩德之重,换成谁家也会当菩萨供起来,陈氏怎么会这种态度?

凤知微目光落在华琼腹上,一个存在心中已久的疑问再次浮出来,但是现在以她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的。

陈氏例行问候几句,便要走,对华琼使眼­色­,华琼笑道,“娘您先过去吧,我给魏大人整理下书案再来。”

陈氏欲言又止,还是和凤知微告辞了离开,凤知微笑笑,转向华琼。

华琼瞟她一眼,不急不忙将石榴吃光,吩咐侍女,“不错,好吃,去再要些来。”

侍女去了,凤知微目光落在盘子上,里面还有十几个石榴,根本吃不完,哪里需要再要?看来这女子冰雪聪明,是要和自己说什么了。

“魏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华琼坐在她身侧,轻松的一拂头发。

凤知微用目光表达了对她腹部的疑问。

华琼肚子并不大,五六个月的模样,然而五六个月前,燕怀石还在帝京,根本没回过南海。

低头看了看肚子,华琼一笑,再次一语石破天惊,“您猜的对,这孩子,确实不是怀石的。”

凤知微吭吭的咳嗽起来,就算是猜到,乍然听见这么坦然的一句还是被震了。

华琼立即伸手过来给她轻轻拍背,凤知微又是一愣,华琼已经把手收了回去。

她轻轻抚着腹部,笑意淡淡,眼神中终于多了点忧伤,“我是乡下女子,父亲以前做过一任县官,后来辞官归故里,开了个私塾,我家的私塾,就在怀石母亲的尼庵那边,她在庵里很受欺凌,家父和我看她可怜,常常给点周济,我和怀石,因此很小就认识了。”

呵,不受待见的富家子和贫家女的故事。

“别以为那就是个青梅竹马的故事。”华琼又是令人震惊一句话,“怀石并不喜欢我。”

凤知微一口茶险些喷在了被褥上。

“陈氏是个典型大家女子,她虽然感激我家,但并不可能欣赏我这样的野丫头,怀石受母亲影响,对我也无绮思,只是感激我家照顾,和我相处得好些,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就是一对儿了。”

华琼慢慢的咬着石榴子,轻轻道:“父亲去世那年,拉着我的手,说,齐大非偶,不要和燕家结亲,不然将来我会很苦,我听他的,做了第一位女私塾先生,嫁了本村的一个落第秀才。”

“秀才体弱,婚后没多久就缠绵病榻,我侍候他一年多,还是去了,我因此落了个克夫的名声。”

“那这个孩子……”

“秀才的。”华琼道,“遗腹子。”

凤知微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祠堂那天这女子多么的理直气壮啊,多么的杀气腾腾啊,那神情气概看在谁的眼里都不会怀疑,燕长天不姓燕。

燕长天还真的不姓燕……

她居然就这么顶着别人的孩子跑去敲第一家族的祠堂,面不改­色­的表示这是人家的长房长孙要进去,并用这个假冒的种,救了两条­性­命,间接的导致了燕家和整个南海形势的变化。

凤知微生平第一次,对同­性­产生了佩服。

只是还有个问题,有点不对。

“怀石近期不在南海,燕家也是知道的,为什么当时没有提出异议?”

“一方面是给你们当时的围困和我的气势给镇住,忘记去算日子,”华琼道,“另一方面,在听说钦差将到南海道开办船舶事务司,怀石很可能会成为总办之后,我就知道燕家一定不会放过他,于是我曾经散布过,怀石近期有偷偷回南海看过我。”

“为什么?”

“这个孩子是遗腹子。”华琼轻轻抚着腹部,脸上满是将要做母亲的光彩,“没有人知道秀才给我留下了孩子,我想着,怀石的身世,是他的一大软肋,怀石之前没有威胁,燕家不把他看在眼里,不会动他,一旦怀石出头,燕家迟早要拿这事来驱逐他,而对于一向重视子嗣的燕家,没有什么比一个长房长孙更有用的挡箭牌了!”

凤知微怔怔的望着华琼。

这个女子,比她想象得还要聪慧几分,目光深远心有丘壑,竟然就凭推断,就早早做出了这么个影响巨大而又无比正确的决定。

她疏朗的笑意背后,是细密而勇敢的心思。

“你……”很久以后凤知微终于问出了口,“爱他,是吗?”

没有深切至于入骨的爱,断不能做到如此地步。

华琼的笑意,在乍一听见这个问题时,暗淡了几分,然而很快再次扬起,轻快的道,“是的。”

她答得­干­脆,两个字却含义深得令凤知微沉思。

明知道良人心中无她。

明知道婆婆并不接受她。

明知道这么做世人笑她攀龙附凤贪心势利。

却不惜自损名誉,自伤躯体,千万人面前撒出一个心意沉重的天大谎言,只为救爱人一命。

凤知微此刻才真正明白她的勇气。

原以为两情相悦,当面求嫁自然十拿九稳。

然而她其实是揣着一怀不安,完全没有把握的在祠堂门口求嫁,一旦燕怀石说出“不”,等待她的将是燕家绝不留情的报复——祠堂前外姓闹事,打死无­干­。

“现在也算得成正果了。”她含一抹庆幸的笑,欣慰的看她,“从今后你是燕家家主夫人,再无人可以轻视你。”

“不。”

正准备喝茶的凤知微再次手一软,杯子险些落地,华琼一把接住。

“姑­奶­­奶­你不要每次都吓我好不好?”凤知微苦笑。

华琼却放下茶盏,一把抓住她的手,“带我走!”

凤知微怔怔的抬眼看她,再怔怔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要不是确认华琼不会爱上她,她差点以为这又是第二个芳心错送的韶宁了。

“燕夫人……”她示意两人交握的手,提醒她于礼不合。

华琼却不放,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你知道我是……”凤知微有点疑惑,她的面具十分­精­致,她扮男装也十分在行,这女子怎么看出来的?

“殿下看你的眼神。”华琼抿嘴一笑,“我是过来人,我懂。”

凤知微默然半晌,不想纰漏竟然出在宁弈那里,不过好在像华琼这样外在大气内里聪慧细腻的人也不多,更没有多少人如她一般懂得感情,不用太过担心。

随即她悻悻道:“其实殿下是个断袖。”

华琼哈哈的笑起来,笑声清越,“您真是别扭……殿下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断袖?”

“他是怎样的人?”凤知微突然想知道别人眼里的宁弈。

“殿下并不是多情之人,相反,他很绝情。”华琼道,“您没有亲眼看见这段时间的南海,殿下手段之绝之冷之无情,令很多人心惊,他是真正成大事的人,忍­性­绝心,不动则已,一动则雷霆万钧,这样的人心怀天下,做任何事都未雨绸缪,并不允许出现差错偏移……连同他自己的心。”

凤知微笑了笑,道:“是,收拾得很好。”

“只泼在了您这里。”华琼做了个­干­脆有力不容置疑的总结。

凤知微不做声,眼神里有种微微温软的东西,华琼在她对面爽利的笑着,秋日的阳光洒在身后平整阔大的白石庭院里,有种如海般的浩荡。

“那为什么要走?”半晌凤知微转了话题。

“为了我自己的幸福。”华琼道,“怀石心中没我,我这样嫁了他还是没我,那日求娶不过是我的权宜之计,真要他这样闷声不吭认了别人孩子做燕长天,他愿意我还不愿意。”

“这是你该得的。”凤知微淡淡道,“没有你抛却名誉冒险之举,怀石不能有今日,他若停妻再娶,别说别人,我也不依。”

“他愿意娶我,是我不愿意嫁。”华琼傲然一笑,“我华琼,岂可嫁给一个勉强娶我之人?我这样嫁给他,他就算一生敬我厚我,也永远不会爱我。”

凤知微凝视着这女子复杂的眼神,突然明白了她的骄傲和自尊,她这样嫁给燕怀石,陈氏和燕怀石难免心中有疙瘩,会觉得委屈,一个怀着他人遗腹子的出身平凡的村姑,确实是配不上燕家家主的,何况燕怀石对她的感情,还不算是爱。

换成其他女子,也许会因为那样的功劳而坦然嫁入燕家,但是华琼不会。

“等你离开南海时,我要跟你走。”华琼执着她的手,恳切的道,“你以一介布衣女子之身,能平步青云,深受当朝倚重,我很仰慕,请让我做你身边的人,带我看更阔更远的天地。”

“你想清楚,一旦离开,怀石不再欠你什么,很可能会另娶他人。”

“如果他那么容易便忘记了我,那我哪里值得为他寻死觅活流连不忘?”华琼坦然一笑,“喜欢,也要有自尊的底线。”

日光下那女子身姿笔直,松般的超拔刚强,她迎着阳光的眉目清朗爽利,目光清亮。

“我不要任何人因为我的施恩而迁就我,来成全一段不算美满的爱情,我不要在婆母和丈夫的施舍下做了燕家夫人,顶着尊贵的姓氏安详度日,我要做掌控自己的女子,在天盛王朝的山海风物中淘洗淬炼,我要他燕怀石终有一日,不得不抬起头认真看我,我要他终有一日明白,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过所有。”

和华琼深谈过一次后,凤知微想了很久,华琼说那番话时,秋日阳光下熠熠眉目不住在她脑海中闪回,她突然觉得,也只有那样一个潇洒任侠的女子,才敢于对苍天琅琅发誓,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于所有,而她,也确实朗阔博大,胜过山海。

突然便起了羡慕和淡淡的怅然,觉得燕怀石那家伙福气真不是一般的好,静夜里拥被深思,毫无睡意,想着宁弈的大军不知道到了哪里,南海闽南比邻而居,他一定日夜赶路,想着他失明的眼睛,他为自己耽误了去闽南的计划,以至于到现在都没复明,以这样的状态带领大军,那又是何等的不便,又想万一没有找到合适的药物,他这眼睛又耽搁了那么久,万一真的永久失明怎么办?虽然他不用亲自上阵,但战场上刀枪无眼,那……怎么办?

突然便起了一身冷汗,想着和顾南衣谈谈,请那个名医随军保护宁弈,她仰起头,敲墙。

顾少爷飘然而下,第一个动作先去摸她的额头。

凤知微受了惊吓似的看着他——神了!顾少爷会主动碰人!

顾少爷对她目光全无所觉,这段时间什么都破例了,摸摸额头早已没有任何感觉,他在她脸上摸来摸去,觉得好像还是有点热,于是又去摸自己的脸比对。

他摸自己的脸,面纱免不了要掀啊掀,凤知微呆呆的望着那半掀不掀的面纱间露出的一点半点容颜,感觉自己的一口气哽在了喉间,又暗恨大半夜的怎么没点灯,一片黑暗里容易被晃花了眼,转念又想点灯估计也一样,看得越清楚越遭殃。

为了避免遭殃得忘记要说什么,她赶紧转开眼,顾少爷却好像已经比对出了结果,将凤知微因为浮想联翩而泛出的热度当作发热,一伸手就拖过一床被子,很熟练的在脚踏上一铺,然后蜷缩着躺下了。

凤知微再次受了惊吓——他­干­嘛?

她并不知道自己重病期间顾少爷陪床的事,顾少爷自己也不会告诉她,然而她等了半天见没动静,侧身一看顾少爷竟然就那么抱着被子睡着了,长长的个子别扭的蜷缩在短短的脚踏上,很明显睡得很不舒服,以顾少爷极度要求舒适的习愤,很难想象他会在脚踏上睡着,看那姿态熟练自然,很明显,不是一天能养成的。

凤知微倾着身,手扶在床沿,怔怔看着顾南衣,想起那天半夜扑过来撞到床脚的宁弈,心中一颤,手指抠在雕花木床的边沿,一点木屑簌簌落在顾南衣的面纱上。

顾南衣睁开眼,看见侧身下望的凤知微,顿时想起自己当初夜夜睡在脚踏上等她醒来,想好的万一她醒来,侧身看他的时候要说的话。

“谢谢你。”

凤知微扒着床沿,一个手软,险些栽下去——今天的意外实在太多了。

正如不会说“对不起”却和她说了一样,永远不知道感谢的顾南衣,突然对她说了谢字,还是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候。

他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顾少爷现在回到了凤知微重病的日子,那些沉沉压迫的夜里,他睡在脚踏上,一遍遍思考,等她醒来侧身下望时他应该说些什么,说“醒了”?废话,说“睡得好吗?”还是废话,说“没事了?”全天下最大的废话。

他这辈子就没说过废话,要说就说必须要说的。

那些夜晚的时辰,一分分的溜过去,他总是等不到她醒来,那样长久的,近乎无望的等待,那些沉重的表情和叹息声里,他竟然慢慢懂得了,自己心上那陌生的沉沉压着的东西,就是他们所说的害怕和焦灼的情绪,很淡,但是在他空白了十几年的世界里,终于第一次发生。

如同往日她笑吟吟给他剥胡桃时他心中风般的轻快,如同她和他吹起叶笛说要找他时他心中云般的温软,如同她一脸贼笑给他换女装时他心中雨般的柔润,现在他想明白了,那是小时候他们常说的快乐、幸福、高兴……所有明亮的欢快的情绪。

如同那怕她死去时的沉重,那叫恐惧,想到她会死去时的心血微凉,那叫悲伤……他在那些日子里,终于懂得。

或许离真正的感觉还差着距离,或许一时还复杂难解,却是他注定贫瘠苍白一生里,逐渐开始抹上的饱满鲜艳的­色­彩。

这些,都是凤知微所给予,别人再不能有。

他突然就明白了,他唯一该对她说的,是谢谢。

谢谢她的存在,谢谢她的耐心,谢谢她将他封闭的堡垒打开一线,让他看见一点鲜亮的天地。

不觉得以前不懂这些有什么不好,但是觉得现在懂得一点这些,更好。

因为如果他懂,他就更像凤知微,像所有那些说他不同的人们,然后,他就不会像上次那样,凤知微快死了他都不知道。

所以应该和她说,谢谢你。

顾南衣觉得,想说的话就一定要说出来,上次等了那么久,险些永远也没能对她说出口,这次自然不能放弃。

他说完,觉得了了心事,抱着棉被继续睡了。

某个可怜的人却被他惊得睡不着了,凤知微从上往下瞪着他,看他抛出一块砸人的石头后居然又睡了,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搡他,“哎,哎,别睡,起来解释清楚。”

顾少爷睁开眼,目光清亮如秋水一泊,“什么?”

他已经忘记了。

凤知微无奈的看着他,“你说谢谢我。”

“哦,”顾少爷想了会,拍了拍自己心口,慢吞吞道,“你快死的时候,这里很难过,谢谢你让我懂得了,什么叫难过。”

谢谢你让我懂得,什么叫难过。

凤知微深深望着那个扣着自己心口,一本正经和她道谢“懂得难过”的男子,慢慢咬住了下­唇­,良久,眼圈渐渐镀上一层淡淡的红。

屋内月­色­浅淡明灭,雾气般悠悠浮沉,顾南衣沉在半边月影里,看起来宁静安详,只有凤知微知道,他的宁静安详,不是世人带着温暖和美的那种,他一直生活在漠然而嚣杂的天地,生活在永远的冰库里。

这世上有一种人,沉没在冰水深处,空白一生,世间最简单的快乐和最汹涌的疼痛,对他们来说都淡漠如隔世。

只有在那样冰冷世界里独自长大的人,才明白这句有些荒唐有些苍凉的话,其分量重于千钧。

凤知微望着他,只觉得心底泛起钝钝的痛——相识这么久,她敲开了他的门,却最先教会了他悲伤和疼痛。

“不,”良久凤知微轻轻俯下身,趴在床沿,对月光下那个一动不动,凝定如玉雕的男子,亦如发誓般喃喃道:“不要让你只懂得难过,不,不止这些。”

“我要你走出困住你的牢笼,我要你看见这世界不仅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总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须得八块,我要你学会用目光正视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懂得,爱。”

休养了一阵日子,还没大好,凤知微便投入了新一轮忙碌之中,闽南战事已起,宁弈已经奔赴战线,她不能再躺着悠游度日,宁弈虽然帮她打好了南海诸事的基础,但是很多的细务,必须她亲自处理。

那晚她还是和顾南衣谈了关于请那个名医去治宁弈眼睛的事,顾南衣却默然不答,逼急了才道:“我命令不了他。”

这句话让凤知微心中一动——这话什么意思?这口气倒像两人在一个组织,然后地位均等,所以顾南衣无法指使?

“让我见他,我和他说。”凤知微觉得,如果和这位见见,也许心中许多谜团也便解了。

谁知道顾少爷直接拒绝,道:“你好了,他便要赶回帝京,那边可能有事。”

凤知微无奈,只好将这事放在一边,又想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能找到当初那批放盅的人就好了,只是那批人多半是在闽南,还不如指望宁弈自己找着。

她每日马不停蹄的在事务司和官府之间奔波,先是处理当日抢粮事件,宁弈在的时候她重病,周希中一肚子邪火没处发,现在可逮着她了,整日叨叨说要给个说法,擅自开仓也就罢了,平野粮库五个守粮官,竟然给砍翻了两对半!好歹留一个看门呀!

凤知微含笑听了周大人的怒责,然后慎重的推出两名当事人——赫连铮和姚扬宇,表示要砍要杀悉听尊便,周希中对着那两个无赖直抽嘴角,一个是得罪不得的草原王世子,一个是他会试房师姚英的儿子,他能怎么办?最后只得悻悻拂袖而去,再败一局。

不管怎样,开仓从某种程度上也平抑了当前的米价,再加上黄家上官家自顾不暇,另三家收手,南海物价民生开始慢慢平稳,周希中不满,只是因为这本来是他打算在合适时机用来博民望加官声的后手,却被凤知微抢先釜底抽薪做了好人而已。

不过他的怒火很快就被凤知微平息了,凤知微提出,联合其他三大世家,重惩上官家和黄家,两家打垮后剩下的利益,由官府和其余三大世家平分。

这自然是好事,周希中假惺惺表示无论如何魏大人应有一份,凤知微含笑推辞,说自己一个过路钦差,办完差事就走路的,没必要雁过拔毛,朝廷家大业大的,也不在乎是否要和地方上抢这一份,南海好就是他魏知好,你好我好大家好,唯一有个小小要求,就是燕家总领具体事务,最辛苦得多分些,另外拨出产业一成给船舶事务司作为活动经费,相关的利润以后也给船舶事务司,作为将来世家针对海寇,组建海上侦缉营的军费。

这本就是朝廷的意思,周希中也同意了,他一介书生出身,并不明白世家财产的庞大可观,也不知道这个一成如果做起手脚来可以有多少猫腻,铺子分赚钱不赚钱,地皮有值钱不值钱,这些事由­精­通此道的燕怀石来­操­作,最后落到船舶事务司手里的,自然都是最肥的。

凤知微心中,还有个打算,上官家和黄家在他们联合打压下,倾倒只在顷刻之间,一旦倒台,数以万计的雇工渔民将失业,如果全部被另外三家吸纳,将会助长三家成为庞然大物,将来难以­操­控,倒不如立即编起海上侦缉营,将这些人选­精­英纳入,这些人都是现成的水上能手,简单­操­练便可以上手,将来闽南战事常氏一旦不利,收缩战线,很可能会逃往海上,和那批勾结的海寇呼应作乱,到那时这批人就是现成的南海新水军。

她只是船舶事务司的钦差,虽然对南海诸事有督管之权,却­干­涉不到南海军政,宁弈在闽南作战,她要想帮到他,也只有这个路子。

这日凤知微去视察了起建中的事务司,燕怀石动作很快,已经建得差不多,其美轮美奂,几乎快要超过布政使衙门水准,据说在上野的事务司分衙门,天高皇帝远无所顾忌,比这里还要华美。

凤知微看着神采飞扬的燕怀石,心想憋闷了这么多年也就随便你吧,再说你老婆都快被我拐走了,算是补偿你好了。

从事务司回来,去按察使衙门,近期抓获的常家细作以及涉案官员,都在这边进行审问,刚坐定,按察使陶世峰便迎了出来,笑呵呵道:“哎呀魏大人,正要去派人通报你,我这里有点消息。”

“怎么?”

“牢里突然暴毙了几个人。”陶世峰道,“是刚刚捉进来的,审问黄家一个二代子弟得到的线索,那些人出现在南海和闽南交界处的乌吉山,看路线竟像是奔大军去的,我们的人抄小路堵了那些人,一路追逃,那些人竟然奔着丰州来,在丰州城外,伤了几个,捉了几个,还没审问,捉到的几个竟然死了。”

说着便带凤知微去看了尸体,那几人瞪大眼倒在牢中,浑身没有伤痕,眼神却很惊恐,惊恐中有种特别的茫然之态,凤知微看着那样的神情,隐约间觉得有些熟悉,心中一动。

她蹲下身细细在尸体上翻找,陶世峰道:“仵作已经仔细查验过了,没有伤痕,怪了,这人是怎么被杀的呢……”

凤知微身边一直没说话的顾南衣,突然上前一步,指了指其中一人的手腕。

那里有浅浅细细的几道印痕,看样子像是什么东西抓的。

“这个不致死,不过是个小伤口……”陶世峰话还没完,一直仔细看那抓痕的凤知微已经转身,问,“陶大人,你们在哪捉到这些人的?”

“在丰州城外十里处一个废弃的农家宅院。”

“带我去!”

半个时辰后,风驰电掣的一行人,在那座宅院前下马,果然是废宅,四面都没有人烟。

凤知微望着那静静矗立在黄昏中的小院,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和顾南衣低低说了几句,两人让别人等着,下马进入室内。

里外仔细搜寻了一圈,没有人,凤知微刚有些失望,顾南衣突然指指一处废弃的猪圈。

凤知微慢步过去。

金红的夕阳挂在枯黄的草尖上,被深秋的风瑟瑟吹动。

猪圈早已荒废,破损的圈门被风吹得吱嘎吱嘎摇晃,地上满是枯草和结块的猪粪,四面沉静无声。

凤知微一脚踩在一根枯枝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嚓!”

一个锈迹斑斑的杀猪刀,闪电般砍向她面门!

于此同时凤知微惊呼:

“是你!”

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五章 谜局

杀猪刀来势如电,凤知微却只对着乱发掩映里的那张脸惊呼。

那呼声里几分惊喜几分疑惑。

“铿”一声,气势汹汹的杀猪刀在顾少爷手中毫无悬念的断成两截,那人嚎叫一声,倏地弹起,把自己也当成刀般砍杀过来。

他身子一起,两道金光随之飞出,半空中唧唧哇哇一叫,八只爪子凶猛的挠向凤知微的脸。

凤知微只一喝:“是我!”

金光忽止,现出两只手指大的猴子,奇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凤知微,刹那间眼中光芒暴涨,欢喜得“吱哇”一声便要抱,却又忘记自己在半空,唰一下齐齐坠落。

正好掉入凤知微伸出等候的手中。

那边顾南衣再次一伸手,将炮弹般砸过来的那人抓在手中,偌大的身躯在他手中挣扎嚎叫,顾南衣动也不动。

凤知微攥着两只小猴,望着对面那人乱发间掩着的浮肿的脸,深吸一口气,含着泪笑起来。

她道:“淳于……你还活着,真好。”

和随行的官员简单交代了几句,陶世峰倒有些意外之喜,淳于猛身份不凡,父亲还是征北副帅,如今救下他,可也算一份功劳。

自到南海来一直有些沉郁的凤知微,也露出的真切的欢喜之­色­,自陇西暨阳山断崖失散,她对淳于猛的牺牲便一直耿耿于心,午夜辗转不眠时总想起那少年,自青溟书院饭堂里大步向她走来,十多年来,他是第一个不怀杂念接近她的人,他给过她一份最诚挚的特别。

凤知微第一次真心感谢上苍,老天偶尔还是有眼的。

只是过了一会儿她便望着淳于猛发愁——这孩子是怎么了?

他现在这副样子,别说自己差点认不出他,他爹妈来了都要以为是人家的。

衣衫破烂乱发纠结且不说他,看样子他是做了人家俘虏,俘虏自然没什么好待遇,只是那群人杀人不眨眼,为什么没有杀他?而很明显,他的神智有点不对,竟然没能认出她,而且满脸的浮肿青紫,不像被殴打,倒像是什么病症。

将嗷嗷挣扎见人就想杀的淳于猛塞进马车回憩园,召了大夫来,说是好像是乱吃了食物,可能误食毒草导致神经错乱,开贴药就好,凤知微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奇怪,她原以为淳于猛一定是饿极了才会乱吃草根,但是看他­精­神健旺,并没有消瘦,两只猴儿也养得肥壮,体型直逼萝卜,这种情形为什么还会乱吃东西,实在令人不解。

此时婢女送上她的药来,凤知微现在没人监督哪里肯喝,顺手撂在一边,不想淳于猛看见,端过来一气咕嘟咕嘟喝完,完了还满足的砸砸嘴,意犹未尽的样子。

凤知微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这药气味和味道都恐怖得令人想死,一煮好所有人都会露出呕吐表情,为什么淳于猛喝得这么欢快,脸上那神情好像那是玉液琼浆。

她心中一动,命人送了甜梅来,搁在淳于猛面前,果然淳于猛如见粪便,唰一下跳了开去,避得远远。

……淳于的味觉和嗅觉,似乎都混乱了……

想起宁弈所中的“眼蛊”,凤知微陷入沉思,难道,淳于也中了盅?

眼耳口舌鼻,七窍相通,如果能解了淳于的蛊毒,是不是宁弈也可以?

“顾兄,”她转头问顾南衣,“那位名医,走了没有?”

顾少爷不说话,他要是不说话,就说明他不想答却也不想撒谎。

“这是我的好友,”凤知微指着淳于猛,恳切的道,“为救我一命才落到这地步,请帮我转告那位先生,无论需要什么代价,我都愿意请他出手救人。”

顾少爷“哦”的一声,出门去了。

半晌回来,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凤知微气结,这什么人好难讲话,不肯给宁弈治也罢了,为什么淳于猛也不肯?

“他说,姑娘还是少替别人­操­点心的好。”顾少爷转述那位的话。

凤知微一怔——难道那位名医已经猜到她心思,想要通过治淳于的方法来治宁弈?

为什么他坚持不肯管宁弈?

想起这么长时间,她身边的这些人除了顾南衣,其余人始终不露面,是不想给她知道,还是根本就是不想给宁弈知道?

虽然宁弈确实不能算和她一个阵营的,对他防备很正常,但是凤知微总觉得,这种防备和敌意里,似乎还有点别的原因。

“行,我不替别人­操­心。”凤知微默然半晌,淡淡道,“同样一句话我也赠给他,先生还是少替别人­操­心的好,凤知微一介平凡女子,当不起诸位如此关切,以后……还是免了吧。”

话音一落,隐约便哪里有声响,顾少爷默默坐着,吃胡桃。

凤知微看看他。

他看看凤知微。

凤知微再看看他。

他看看凤知微。

凤知微终于忍无可忍,提醒,“顾兄,我刚才的意思是说,我不要保护了。”

“哦。”顾少爷专心吃胡桃,“他们知道了。”

凤知微耐着­性­子,“也包括你。”

顾少爷停了手,看了看她,然后很大度的继续吃,“不包括。”

“包括。”

“不包括。”顾少爷拍掉手掌上的胡桃皮,“我是你的人。”

凤知微深呼吸,“你是你自己,谁的人都不是,你必须做你自己。”

“你不要我了?”

凤知微“啊”一声,觉得和顾少爷的对话实在没法继续。

她说不出来,顾少爷却开始有疑问了。

“你不要我?”他仰起头,像是对屋顶又像是对自己喃喃自语,“那我该­干­什么?”

“做你想做的事,或者云游四海,或者开个小铺子,或者……”凤知微轻轻道,“娶个人过日子。”

顾少爷又仔细的想了一阵,决然摇头,又低头吃胡桃,凤知微叹口气。

屋子里静了半晌,头顶上有衣袂带风声,顾少爷却又问她,“你刚才说不要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心里有点空,那叫什么?”

顾南衣难得一次主动好学,凤知微立即振作起­精­神,淳谆善诱:“那叫茫然。”

“哦,茫然。”顾少爷继续努力的寻找茫然去了。

头顶上有人轻轻叹息一声,道:“没用的。”

声随人落,仿若一团云飘在了人间,那人的身法特别的轻逸,凤知微只觉得眼前白衣一拂,一人已经背对她站在了屋里。

修长的身形,穿一袭合体的白袍,站立的姿态渊停岳峙,有种特别的沉稳。

凤知微看着那人的身形,隐约觉得有些眼熟,她等着他转过脸来,那人也确实转了过来,却是一张木板板的脸,用的居然是最差的面具,明摆了告诉她——我就是不想给你看见脸。

她笑吟吟站了起来,寒暄,“这位想必就是那位救在下一命的先生吧,敢问尊姓大名?请受在下一拜。”

那人站着不动,默默凝视她,凤知微上前一步,双膝一软就要磕头。

那人一惊,原以为她就是弯弯腰,不想竟然准备下跪,赶紧衣袖一拂将她扶起,他衣袖一卷间风云流动,特别飘逸的姿态,凤知微盯着那动作,一瞬间灵光一闪,恍然道:“是你!”

脑海中刹那掠过一幅黑­色­衣袖,流云飞卷,将一本册子掷入自己怀中。

那是在被逐出秋府后,“偶遇”宽袍黑衣人,被强逼着做了一段时间的“佣人”,在那里,她学会了基本的武功心法和身法,还得了一本助她平步青云的神秘册子。

相处一个多月,她记得他施展武功时的气流变化,一个人再怎么改装,武功是改不了的。

她记得,也是在那个小院里,她被宁弈押解着去“找凶手”,正遇见他和顾南衣“决斗”,然后她糊里糊涂被顾南衣抓走。

然后顾南衣糊里糊涂迷了路,弄丢了自己,被她捡了去,他也就那么坦然的被捡,一直捡到现在。

当初捡他时,存了一分试探的心,以后走不了多远就会有人追上来,然而一直没有。

原来相逢不是巧遇,每个拐角处都有人处心积虑的在等你,不用这种方式,也会用另一种方式,和你邂逅。

凤知微浅浅的笑了起来,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对面男子静静的看着她,半晌也无奈的笑了下,道:“又上了姑娘的当。”

凤知微一霎间心念电转,将出府前后至今的所有事都闪电般过了一遍,一时间觉得似乎所有原先看起来很简单很自然的事情,现在看来都已经不是那么回事,似乎从一开始,她就走在别人安排的路上,她以为她一直都掌控着自己,却很可能一直被人所控。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为什么?”她沉默半晌,开门见山。

白衣人弯下身给淳于猛把脉,淡淡的答:“姑娘,今日我被你逼出来,以后我还是不会出现,你又何苦追根究底,当做从前一样不好么?”

“不好。”凤知微道,“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坦然的享受着这份保护却不追问理由。”

“现在没到说的时候。”白衣人道,“但是请姑娘相信,我们没有害你之心。”

“我知道,我的命还是你救的。”凤知微一笑,“但世人有时候,常常会好心办坏事,你说是不?”

“姑娘不用担心这个。”白衣人一笑,“我们不会­干­涉姑娘的任何举动,只是保护你的­性­命而已。”

“唯因如此,我更不安。”凤知微叹息道,“我何德何能,一介孤女,得到诸位这般护佑?没得损福折寿,当不起。”

“当不起当得起,我们自己知道。”白衣人并不接受她的套话,将淳于猛放平,取出针囊专心给他施针,“姑娘还想我救这位不?如果不想,咱们不妨到前厅,慢慢继续说。”

凤知微气极反笑,扭头就走,“我看我还是好好教教顾兄,终有一日他会和我说清楚。”

“最好不过。”白衣人略带忧伤的目光,扫过漠然吃着胡桃的顾南衣,“如果可以,我愿意用全部的秘密,换得他,走到这个天地中来。”

将屋子留给白衣人,凤知微站到院子阳光下,闭起眼感觉秋日阳光温暖的洒在脸上,姿态平静而心乱如麻。

一直以来隐隐的猜测在今日得到证实,却毫无大石放下的轻松之感,反而更添了一份沉重——世上没有凭空掉落的好运,所有事的发生都必然有其缘由。

但看样子,这群人是无论如何不肯现在就给她一个答案了。

压下心底的不安,凤知微带着两只笔猴,再次回到按察使衙门,重新去看那几具尸体,当初她就是因为尸体手腕上的抓痕,想起了笔猴,如今看来,这批人应该就是当初在陇西追杀他们的那批,在宁弈大军出动后试图再次出手,却被最近风起云动的南海官府逼得半途罢手,但是为什么不向闽南跑,而是自投死路的奔向南海腹地丰州,倒有些令人不解。

她仔细的盯着那几具尸体的眼睛,此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看那尸体的眼神觉得怪异,那是被大王弄死的,临终前眼睛已经瞎了,所以眼神才那么奇怪。

现在,那只“大王”在哪里?这东西眼睛一张必有人失明,这要给人弄到谁面前,后果会如何?

“前不久审问的一批上官家子弟,牵涉到强占土地之事,”陶世峰在她身后道,“有些案卷,殿下在走之前扣压了下来,指示让魏兄看看,你看……”

宁弈扣下的案卷?必然有问题,凤知微点点头,随陶世峰进了放绝密书简的书房,将那些案卷翻了翻,神­色­渐渐凝重,“和军队有关?”

“涉案军官十三人,已经去函吕指挥使请求协同处理。”陶世峰道,“地方不得随意­干­预军务,这事便是周大人也得和吕指挥使商量着办。”

天盛的军制,除了北疆和南疆,在与各国接壤的边境设立边军之外,另外在各道设府军,由都指挥使掌管,对朝廷五军都督府直接负责,是地方最高军事长官,三司虽以布政使为首,但其实职权分离不受统属,难怪周希中和陶世峰对抢占土地案涉及军队后,无法继续处理。

“吕指挥使怎么说?”

“吕指挥使日前正在闽边视察,征南大军开拔,朝廷令吕指挥使坐镇会龙县,督办大军粮草,不过接到文书后,已经赶来,大概已经去和周大人会晤了,不过魏兄放心,”陶世峰笑道,“吕大人是极其公正的人,从不任用私人结党营私,此事交到他手里,必有公正裁决。”

凤知微“嗯”了一声,将那些案卷又翻了翻,突然看见一个涉案都指挥佥事的名字下,似乎被人用指甲浅浅的画了一道杠。

她心中一怔,将那人案卷拿起,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人履历看来平常,山南人氏,从小兵做起,屡立战功而积升,后调至南海道都指挥使司做佥事,后面很详细的附了此人当年立的一系列的战功,其中有长熙元年的三次对大越战事,长熙五年的对西凉战事,长熙七年十万大山蛮族起事,此人也参与镇压。

仅仅这些,有什么不对?

“这位佥事,倒是个人物。”陶世峰在她身后瞟了一眼,笑道,“据说­性­子很爆,时常和吕大人争执,吕大人很不喜欢他,如今活该倒霉。”

凤知微却已经闭起眼睛,慢慢的想来到南海之后,曾经听宁弈简单说过的南海各级官员的履历。

宁弈一定是听宁澄给他读这些案卷的,他当时一定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因为一时没有想出来或者没有时间,只做了这个记号。

是哪里不对呢?

“陶大人,我想调南海四品以上官员的案档。”想了想,凤知微道。

“这不可能。”陶世峰一口截断,“官员案档不允许对外借阅。”

“我以南海道专员钦差大臣身份,命令你。”凤知微手一翻,钦差关防直摊到陶世峰面前,寸步不让。

陶世峰面有难­色­,半晌道:“这不归我统属……”

“一切有我担待。”凤知微一口截断他的话。

厚厚的一堆官员案档最终抱了来,陶世峰知趣的出去,凤知微瞟瞟那些堆成山的案档,根本没有去翻找,直接奔到最上面,找到了吕博的案档。

说要四品以上官员案档是假,她真正要查的,只是吕博的底细而已。

一页页的翻过去,油灯灼灼的光亮照耀得她脸­色­冷白,半晌,微微冷笑了一下。

长熙元年的三次对大越战事,长熙五年的对西凉战事,长熙七年十万大山蛮族起事……吕博的履历,和那位佥事,惊人的重复。

她又回头翻那位佥事案档,果然看见薄薄的一纸黜令,时间在长熙八年。

长熙七年十万大山蛮族起事,朝廷先后派兵三次才镇压下来,蛮族利用大山地形险峻,很是折损了一部分朝廷自以为是的骄将,很多人在前两次战役中被朝廷责罚降黜。

凤知微啪的合上两人案档,激起一阵故纸淡淡烟灰,她夹了两份卷宗步出书房,问等候在外的陶世峰,“陶大人,你先前和我说,在哪里截到了那批人?”

“南海和闽南交界处的乌吉山。”

凤知微点点头,快步出门,在门前突然停住,仰头思考了一下,道:“陶大人,请你立即亲自持按察使衙门印和我的钦差关防,前往会龙县,以追查土地强占案为名,羁押此案涉案军官,并派快马追回已经押送的那批粮草,如果追不回,就地销毁。”

“你疯了!”陶世峰一瞬间简直不敢相信她在说什么,退后一步白着脸道,“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干­涉军务?擅自羁押在职军官?拦截军粮,甚至销毁?你说的哪件,都是掉头的勾当!”

“我一个字都没说错。”凤知微神­色­不动,“陶大人,你我虽然平级,但是钦差有临急处断之权,你去办,一切我担待。”

“这不是调档这样的小事!这是杀家掉头的混账决定!”陶世峰勃然大怒,重重一拂袖掉头就走,“你要找死我不拦你,你别拉着我!”

他怒气冲冲经过凤知微身边,打算和这冷静的疯子擦肩而过。

凤知微一动不动,在他经过时突然微微一笑,道:

“得罪。”

她手指横弹琵琶,无声无息挥了过去。

陶世峰只觉得冷风扑面,随即眼前一黑。

一手接住陶世峰软倒下来的身子,将他拖回书房,凤知微关上门,过了会儿,拉响了门侧的金铃。

这是按察使书房用来召唤下属的铃声,不多时便有几名佥事奔来,然而到了近前却见门关得紧紧,也不敢擅自推门,隐约隔着窗纸上投­射­的影子,看出陶大人正和钦差大人头碰头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两人声音很低很含糊,辨不出具体说什么,就听见一句半句,“既然如此……拜托魏兄……”,“事急从权……”之类的,听得半通不通,越发觉得神秘,都凛然退了退。

随即见凤知微开门出来,在门口半回身向屋内拱手,道:“陶大人不必送,此事交给兄弟定可放心,您还是赶紧给朝廷写折子一一禀明要紧。”随即将门关上。

她一回头,看见不远处恭立的佥事,递过几封盖好按察使衙门印和钦差关防的信简,道:“陶大人另有要务,此事请副使大人亲自去办。”

她刚才在书房,已经将那些杀头任务都仔细分割过了,一部分人去羁押军官,一部分人去拦截粮草,她没有说明那是军粮,只说那是上官家对外私运的粮食,要求务必拦截,众人毫不怀疑,凛然遵令,匆匆而去。

凤知微又掏出一封信,对等在门外的顾南衣道:“拜托顾兄去找一趟燕怀石,告诉他,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掏空世家的私仓,立即运一批粮去闽南。”

顾南衣摇头,忽轻轻一弹指,屋檐上便冒出个灰衣人,接信而去,这是凤知微第一次亲眼见着守卫在自己身侧的隐形人,看来自从她认出那白衣人便是宽袍客,这些人也就从地下转为公开了。

凤知微立在屋檐下,看着按察使衙门的人分批离开,脸­色­微微发白。

现在只有她知道,她仅仅根据猜测,便做了天下最大胆的事,这些事中的任何一件出了差错,她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然而饶是如此,她还是怕自己还不够大胆,反应还不够快。

一军之重系于粮草,闽南前方十万将士,已经和常敏江交战,在宁弈指挥下连战告捷,常敏江地盘已经收缩成一小块,在这种情形下,粮草一旦出了问题,不仅战局会全盘翻转,闽南要血流漂杵,连带南海,甚至更广阔的疆域,都会遭殃。

她握着手指,手指微凉,却也没有时间再去后怕,飞身上了马,直奔布政使衙门。

布政使衙门前停着八人抬的绿呢大轿,门政笑着告诉凤知微,“吕大人刚来。”

凤知微点头,急步进入衙门直奔书房,人却不在,书房里清茶犹自冒着热气,书房打扫的小厮告诉她,吕大人要寻一帧旧年卷宗,那个在衙门内库里,周大人亲自陪着去寻了。

衙门内库……一般都是比较陈旧昏暗的地方。

凤知微越发验证了自己的猜测,一瞬间急步如飞!

周希中正陪着吕博在找一卷文书,脸­色­微有些不耐烦。

叫书办师爷来找就是了,非说事关重大,要亲自来寻,又拖了他一起,关了门,举着油灯踩着梯子在高高的案档架上寻找时,又不慎落了灯,现在库里光线昏暗,看他怎么找!

他敲着桌子,想着等下怎么和吕博谈处理那批涉案军官的事,如今吕博督办着征南粮草,正值战事人员吃紧,这一动十几个,弄不好还要军中清洗,只怕很难处理,得想个妥当的办法。

忽然看见吕博的肩膀,似乎动了动。

他觉得有点奇怪,又仔细看了眼,这一看才发觉,那块地方动的奇怪,不像是吕博自己在动,倒像是什么东西在里面拱。

他正想再看个清楚,吕博已经从梯子上下来,拿着一卷东西,笑道:“好歹找着了。”

“到底什么东西?”周希中想着他神秘兮兮的,有点好奇。

吕博摊开手中案卷,示意他低头,“你看——”

绿光一闪。

“砰!”

库门被人重重撞开。

一人冲进来,大喝:“闭眼!”

周希中一低头间只觉哪里绿光一闪,随即便眼睛刺痛,听见这一声立即知道不好,赶紧闭眼低头向后便退,听见对面吕博冷笑一声,接着便觉得尖锐的东西扑面而来。

却有人从他身后扑来,带来更凌厉的风声。

来的正是凤知微,闭眼冲入,手一撒,扔出两只笔猴。

两道金光在半空中一闪,直奔绿光而去,从吕博袖子里钻出来的大王,一看­阴­魂不散的老相好又到了,气得呱呱一叫,嘬的一下转身就走。

吕博没想到这个宝贝竟然对着两只小猴子不战而逃,大惊之下也赶紧逃,凤知微早已在他退路上等着。

吕博抬手便是一掌,赫然是个练家子,只是武功不怎么高明,凤知微虽然还未痊愈,仅凭从顾南衣那里偷学的­精­妙招数,便足可四两拨千斤,三下五下便封住了他的退路。

“黑金!”吕博突然大叫!

库门口人影一晃,现出黄衣的人影,手中一把青­色­的刀熠熠闪光,似要奔来。

他身后却突然无声无息出现了天水之青的淡淡人影,一道烟雾似的罩上来,那人左冲右突,无论使出多么高妙的身法,都无法摆脱那道影子。

吕博求援不得,接连发生意外,大王逃走,以为拥有绝世武功的帮手却无法来帮他,心慌之下招式已乱,凤知微冷笑着,觑见一个破绽,手一伸,已捏住他的咽喉。

指下的人绝望的挣扎,用一双乞怜的眼睛看着凤知微。

凤知微不为所动。

“吕大人。”她微笑道,“您辛苦了。”

吕博面­色­死灰,一旁周希中捂住眼泪涟涟的眼睛,连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很简单,这位吕大人,是常家的人,”凤知微将吕博端端正正绑好,“应该就是常家留在南海的最高级别的官员了,很厉害……常家很厉害……三司之一啊,真正的三足鼎立的地方大员!竟然还给他捞着了督办粮草的差事,这不等于将自己的军队,往人家嘴里送么?”

她将怀里那都指挥使佥事和吕博的案档递到周希中面前,“早在我看这位佥事的履历时,我便觉得眼熟,后来想起,竟然和吕大人一模一样,这种情况,只有特意安排才会出现,尤其十万大山镇压蛮族那次,那位佥事作为战败有罪将领,被黜降至南海,第二年,吕大人也因为蛮族第三次战役的胜利,升职来了南海,他正巧便又到吕大人麾下……世上有这样的巧合么?”

“为了怕人发现这样的巧合,所以吕大人和他,关系恶劣,水火不容,,可是试想,如果真的关系恶劣水火不容,那么怎么会容得他一直在自己军中,给自己添堵?”

凤知微还有句话没说,那批在陇西出现的刺客,再次出现时是在南海和闽南交界处的乌吉山,乌吉山正靠着会龙县吕博所在地,而那批人被发现后自寻死路往丰州跑,是因为吕博来了丰州,他们寻求庇护来了,那个叫黑金的首领,带着大王留在了吕博身边,而其余落入按察使衙门的,则被大王杀死灭口。

“糟了!”周希中忽然想起一事,大惊失­色­,“那佥事是吕博军中特办的督粮官!当时就是因为吕博任用这个‘死敌’做督粮官,我们才觉得他为人公正……”

“我已经命按察使衙门追回已经在路上的那批粮草,并命燕家火速调集世家存粮送往闽南,请大人立即安排府军护送送粮队伍,并在事后以官府征粮价给予世家补偿。”

周希中瞪着有点模糊的眼睛,怔怔的看着凤知微,这个小子,他一天比一天觉得自己太小看他,这等细密心思,这等雷霆决断,这等无畏举措,还没抓到证据就敢悍然动军粮押军官,这般胆量,以往他未曾见过谁有,以后想必也再见不着谁能有。

当初鼓动万民砸船请愿,如今想来,实在是很蠢的举动啊……

凤知微并不理会他震惊眼神,转身遥遥望着南方,在心底轻轻叹息。

宁弈,但望你一切都好……

长熙十三年十月,常家在南海一败涂地后,埋在南海最深的棋子在紧要关头浮出水面,都指挥使吕博竟然是常家细作,并领征南大军最要紧的粮草督办之责,若不是钦差大臣魏知及时发现,追回掺毒军粮,并火速以世家存粮替补,征南大军必将遭受重劫,据说按察使衙门所属拦截住军粮时,粮草队伍离征南大营只有十里。

可以说,这事从根本上加速了常氏的灭亡,常氏信心满满握在手中,潜伏十年,准备最后拿出翻转战局的杀手锏,未堪凤知微一击,正是从吕博的事发,所有人,包括常氏自己,都已经看见了常氏最后末日的即将降临。

此事周希中上报朝廷后,朝廷下了满满一长篇嘉奖旨意,连篇累牍表达了对凤知微的赞赏,达到嘉奖圣旨前所未有字数之最,满朝都在议论,这位十六岁的钦差大臣,回京后必将鲜花着锦,再上层楼了。

凤知微却不在意这些,她关心的是蛊毒的解法,顾南衣擒下了那位叫“黑金”的闽南刺客首领,并用他自己的手段,逼得他找回了大王,顾少爷把自己和这两位关在一个屋子里,半天之后,黑金就变成了白金,往昔的­阴­冷硬气都没了,气息奄奄的表示,各位想和他谈什么都可以。

于是凤知微知道了淳于猛的经历——果然是笔猴救了他,那晚淳于猛拼死阻拦,重伤十余处,刺客们最后准备一刀结果他的时候,笔猴跳了出来,刺客们当即大惊失­色­。

在闽南的传说里,这种笔猴其实已经不是那种供人赏玩的宠物猴,而是闽南万毒之宗,这种毒祖宗,本身是没毒的,却对闽南巫族仗恃着伤人害命的各种活盅有威慑之力,所经之处,万盅退避,蛊和本主心意相通,蛊怕的祖宗,本主也无法伤害,还得好好供着,黑金因此想将笔猴养驯据为己有,笔猴又拼命要护着淳于猛,淳于猛这才保得一命,被他们一路带着养伤,直到在丰州附近,那些人自顾不暇,才让淳于猛逃了出来。

至于淳于猛中的蛊,还是黑金下的手,用古墓尸气养出的“舌盅”,这东西不是活物,笔猴也无能为力。

知道这些蛊的来历,凤知微便将黑金交给那白衣人,那人自称姓宗,名宸,凤知微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天下有哪位­精­通医术的宗姓男子,估计又是个假名。

淳于猛三天后开始渐渐恢复了神智,对气味的辨别也趋向正常,宗宸却说淳于猛味觉被破坏,从此以后将很难尝到食物的真味,凤知微想到淳于还算年轻,今生今世却再也不能尝到食物之美茶水之香,不觉黯然。

好在淳于猛是个豁达­性­子,清醒过来后一句不提,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令人错觉他的口味完全正常,就是有时会误把生姜当作红烧­肉­,津津有味的吃下去。

治好淳于猛后宗宸便离开,临走时给了凤知微一个纸包,说是研制出来的盅的解药,凤知微令人快马飞递闽南,又过了几日,燕怀石从征南大营运粮回来,笑嘻嘻的上门来。

他装作很辛苦的样子拼命抹汗,将一个­精­致的盒子往凤知微眼前一推,对她挤眼睛。

“嘿!有人送你的!”

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六章 纸短情长

凤知微瞟着那盒子,心想自己面具下的脸怎么有点发热呢,当然面上神情还是要不动声­色­的,语气也是要淡定无波的,随意拿过盒子,淡淡道:“劳烦燕兄带来,一路运粮来去辛苦,早点休息吧。”

燕怀石瞟了瞟她,忍着笑退下去,在门外遇着华琼,便伸手一拉她,道:“大人­精­神还好,你就不用去问安了,没的打扰别人兴致。”说着吃吃的笑。

华琼疑问的看他,燕怀石笑道:“嗯,我是发现我这位魏兄弟了,真正高兴的时候,就特别淡漠特别爱打官腔,这人啊,再英明睿智,逢上感情的事还是免不了别扭幼稚,这样也好,这才像十六岁的人嘛。”

华琼又瞟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笑道:“你在开什么玩笑,两个男人,什么感情不感情的。”

“何必管是男是女?”燕怀石眼珠转啊转,似笑非笑,“你没渡过远洋,不知道有的国家民风十分开明,我十岁时随三叔去海外浦国,那里的男女在大街上搂了跳舞,那才叫风流呢。”

“是吗?”华琼脸上有悠然神往之­色­,“倒真想去看看。”

她看见燕怀石脸上有隐约汗迹,心中一软,取了帕子给他拭汗,燕怀石正说得高兴,不防她突然凑近来,眼前晃动的皓腕­精­致,衣袖香气淡淡,拂在脸上一阵温软,心中一震,下意识让了让。

这一让,华琼的手一顿,燕怀石立即惊觉,连忙一笑便去接她的帕子,道:“你有身子了,还要你照顾我,我自己来。”

华琼望着他,一笑,将帕子递给他,燕怀石心不在焉的胡乱擦了几把,犹豫了一下道:“母亲问什么时候举办婚期,你看……”

“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吧。”华琼默然半晌,道,“以你现在的身份,是要大宴宾客的,到时候挺着个肚子不太好看。”

燕怀石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有点感激的笑看她,道:“那也好,到时定要给你个最为风光盛大的婚礼,才不枉了你那一番祠堂溅血相救的恩德。”

“怀石。”华琼抬起眼,目光明亮直视着他,“我们之间,只有恩德么?”

燕怀石没想到她突然问出这么一个直接的问题,张了张嘴,一时间突有些心乱。

对面女子清秀洁净,不算绝­色­,但眉宇间英气超卓,是气质极为出­色­的女子,根本不像个女私塾先生,落第秀才妻。

而以他自小对她的了解,她配得上天下任何男子。

七岁他第一次知道母亲在尼庵,一夜跑出几十里赶去,扒着庵堂的院门求了一天尼姑们都不许他进去,他嚎啕大哭,是她闻声而来,当时八岁的她,指挥自家学堂的学生扛了把梯子,光天化日带着他爬墙头去会母亲,他在底下抱着母亲哭,她坐在墙头给他望风。

九岁他因为经常偷偷去看母亲,被家里禁足,当时母亲重病想见他,她孤身跑来,翻墙进柴房,拎一把菜刀砍断门闩,二话不说便把他拉了走。

十二岁,尼庵得了家主命令,不允许他再探望母亲,四面严加看守,她拿了把锄头,把尼庵西墙根的狗洞掏大,命令他钻进去,他觉得丢面子,不肯,她一脚踹在他ρi股上,凶狠的骂他,“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今日你钻不得洞,明日你就受不得倾轧,以后你在燕家,死了都没地方埋!”

他钻狗洞偷偷见母亲很多年,很久以后才知道,她钻的时间比他更久,在他还没找到母亲之前,她就是通过这个狗洞,每隔几天给常被饿饭的母亲送馒头。

……他从来都敬她,服她,感激她,祠堂被困时他听着门外她和燕家无畏的冲突,惊心动魄中热泪不禁夺眶而出,那声“娶不娶我”,他答得毫不犹豫,实为当时心声。

娶,一定要娶,否则他过不了良心那关,她是他的妻,认定了,便不再多想。

然而当这个问题抛至面前,他突觉茫然,娶,是义务是责任是必须,然后,其他呢?

他们是并不两情相悦的青梅竹马。

他们是被一场家斗纷乱撮合到一起的半路夫妻。

而在他过往二十年里,无数次听母亲训导,他是燕陈两大世家的后代,是燕氏尊贵皇族血脉的后裔,家世血脉,高贵尊荣,只宜配同样高贵的女子。

听得多了,似乎也就该是这样。

对面的女子目光清亮的望过来,一瞬间,多年间母亲的训导和她的相伴画面,在心中闪电交掠而过,他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

华琼却已经再次笑了起来。

她笑声琅琅,将燕怀石一推,道:“确实是个傻问题,难怪问住了你,我也真是的,都快结亲了,还问这些做什么。”

“是啊。”燕怀石讪讪用帕子胡乱在脸上抹,“都快结亲了,都快结亲了……”

“去忙吧。”华琼推他,看着燕怀石逃似的远远走开。

她久久立在回廊里,扶着廊柱,看天际浮云四塞,游风涌动,看身后院子里凤知微急急忙忙将放在窗口的盒子小心抱走,又关起了窗,似是怕突然下雨湿了那盒子。

良久,她轻轻的,笑了一下。

凤知微不知道回廊里燕氏夫妻有过这么一场至关重要的谈话,她关心的看着外面天­色­,想着顾少爷难得自己出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不要被淋了雨。

燕怀石送来的盒子静静放在桌上,不是常见的玉盒,而是淡绿­色­的木质,有着天然的回风舞雪的美丽纹路,十分清雅,边缘烙着一朵金­色­的曼陀罗花,是宁弈披风上的式样,花叶妖娆,和木盒整体的清雅气质格格不入而又生出奇异魅惑,也像宁弈这个人整体给人的感觉。

这人……做个盒子都要搞成第二个自己,凤知微忍不住轻轻一笑,细细抚摸着触手滑润的木质,不过不得不佩服宁弈的眼光,相比于昂贵而俗气的金玉之物,这个盒子本身,就很合她的喜好。

盒子里,会是什么呢?

看这盒子,就知道不会是常规的首饰,或者是闽南珍奇玩物?或者是什么给她补身的灵丹妙药?或者就是个恶作剧,打开盒子蹦出另两个笔猴?

难为他统率大军,­操­心军务,竟然还有闲心给她置办礼物。

凤知微捧着腮,对着盒子,眼波流动,细细的想着里面会是什么东西,她并不急着打开盒子,觉得这份对着礼物,揣一怀淡淡喜悦猜想的心情,也很美。

这是她十六年来收到的第一份别人慎重送来的礼物,她要将这心情,延续得久一点。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体味得满足了,懒洋洋去开盒子。

手指按在搭扣上,微微用力,咦?没动?

往上掀,往下压,往左掰,往右扭……就是听不见那一声盒盖弹开的啪嗒之声。

凤知微这下不懒了,一骨碌坐起来,抓过盒子左看右看,随即嘴角抽搐。

这搭扣,根本不是搭扣,只是个假的搭扣状装饰,可怜她居然就这么被骗了!

凤知微哭笑不得抓着盒子,想着宁弈难得的恶作剧,眼神里泛起淡淡温软笑意。

将盒子上下左右摸了一阵子,发现这盒子竟然严丝合缝,只有底部别有洞天,开了条窄窄的缝。

这就是开口?

凤知微愕然看着盒子,心想这根本打不开啊。

看来灵丹妙药,首饰笔猴之类的猜测,都将破灭了。

底部那条缝,窄窄长长,凤知微看着那宽度,心中一动,将手指探了进去,隐约摸着果然是信笺之类的东西,很多,都竖Сhā在里面,还有些别的,挤在出口,没法子一次­性­抽出来,只好先抱在怀里使劲晃晃,将里面挤在出口的东西晃散。

“啪嗒”一声,一封信笺落了下来,淡绿封面,印金­色­曼陀罗花,信封的纸质很特别,有点滑,很硬挺。

凤知微抿着嘴,望着那信,忍不住要笑,这人,真是想得出的法子!

然而又微微有些失望——这盒子里既然是信,那么想必便没什么惊喜了,宁弈眼睛不方便,自己是写不了的,而由人代写,大概也就是公事吧。

她怔怔看了信笺半晌,慢慢伸手拆了,剥封口的时候很仔细,像是生怕毁坏信封。

月白­色­熟罗压纹纸上,墨迹深深,凤知微还没看内容,便“扑哧”一声乐了。

那叫个啥字呀。

起先都是一团团的墨团,根本辨不清字迹,慢慢的才好些,而那字迹歪歪斜斜,虽然看得出构架漂亮功底深厚,形状却难看得很,每个字的底端,都微微拖平,更是看着说不出的别扭。

然而瞬间凤知微便敛了笑意。

这是宁弈的亲笔。

她认得他的字,虽然此刻面目全非,但也依稀辨认得出,也正因为是面目全非,她知道这些字,都是他深夜在营帐中,一字字亲笔写下。

天知道他眼睛不方便,是怎么摸索着写信的,看那每个字底端的拉平,想必怕自己跳行,用横尺给压住写的。

轻轻呸了一下,凤知微嘀咕:“这么难看的字,亏他好意思拿出手。”语气虽然嗔怪,眼神却是在笑。

她将油灯捻亮点,眯着眼睛凑近去,仔细的读。

前面的墨团儿,她想应该是她的名字。

“……微,我这信字写得怎样?我可是拿军报先练了好久,宁澄总是不明白我要做什么,等到我誊的军报他说他能看清字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可以写信给你了。

大军今日刚刚开拔,出丰州城三十里外扎营,和帐中将领议事一直到戌时,将领分成两派,争执不休,老成的是南海将军那一派,中规中矩,建议先锋先行,中军压上,作风力求稳妥,激进的是急于立功的新任闽南将军那一边,都在请缨率­精­英轻骑突进,过麻峪关两路包抄,攻常氏个措手不及,两边吵得厉害时,我想着你若在,该是个什么主意?以你平日的­阴­坏,估摸着便是个声东击西暗渡陈仓的法子,所以我令南海将军率骑兵先攻乐都县,以闽南将军一万人马伏于必经之路坝河,待常氏回军予以伏击,打散建制后三路包围,你觉得这个主意好不好?

不过还是不要­操­心这些事,闽南必将收复于我手中,你且好好将养要紧。

今日路过凤尾县,这里有一种凤尾木,木质紧密细腻,纹路­精­美,用凤尾叶汁染了,是一种青翠幼树才有的淡绿­色­,十分美丽,我命宁澄去做个盒子来,画了样式给他,他倒是很快给做了来,却自作主张加了个金搭扣,说是声东击西迷惑敌人之计,我让他滚,回帝京声东击西去。

帐外更鼓四声,就此搁笔,见字如晤,千万珍重。”

凤知微将信读了四遍,仔仔细细叠起,看了看那搭扣,啼笑皆非,又骂一声,“什么­阴­坏­阴­坏的?你才是!”

她举着信四处张望,觉得藏哪里都不合适,想了想,将信又塞回了盒子缝里,抱了一阵胡乱的摇,摇一阵,啪一声又掉一封。

凤知微忍不住便要笑,觉得仿佛回到幼年,和弟弟上街去摸糖子儿,小贩也用个盒子,当然没这个漂亮,设了些简易机关,转一转,便出来一个图,红­色­的是大糖球,黄|­色­的是小糖球,绿­色­的是糖稀。

她手气不好,回回都是糖稀。

如今手气可好了么?

拈起信封,抬头上标了个“三”,凤知微愣一愣,随即想起这信可能是按顺序放的,给她这一塞,想必乱了。

乱也有乱的意思,她笑笑,打开。

“……知微,今儿行军到溪塔,宿营地不远处有个芦苇荡,极大极浩荡,宁澄说芦苇很美,风过招展一­色­,望去如浩浩白海,我站在芦苇荡边听了听,竟仿佛听见海潮之声,有鸟儿从荡顶掠过,鸣声清脆,落了一根白羽在我袖中,我命宁澄去采了最大最美的那根芦苇,将鸟羽和芦苇随信附上,但望你也能听见风的声音。”

信上粘着一根洁白的羽和一枝微微有些发黄的芦苇,在油灯的光芒里闪烁着淡淡的荧光,凤知微手指轻轻的抚过细腻的羽和芦苇浅浅的绒,想着芦苇荡边那个清雅而华艳的男子,想着洁白的鸟掠过他乌黑的眉尖,想着风卷起他衣袂,淡金­色­的曼陀罗张扬绽放在风中,想着那些飘荡如雪花的芦苇,扑入他月白的衣袍,漫天里燃着白­色­的火。

她的笑容也越发轻轻,像那一幕美丽的图景,梦般开放在心的天幕里。

摇一摇,掉一封,信封抬头,“七”。

“……知微,今日自安澜峪过海,为免惊动趁夜而行,一整夜涛声起落,听起来空明而寂静,船身起落摇晃得人微微发醉,有倦意,却又睡不着,总是想起祠堂那天,百姓的呼声也和那潮似的生灭不休,然后你倒在我怀里,仿佛海水突然便倒倾……于是更加睡不着,起来在甲板上喝了半夜茶,并将某个鬼鬼祟祟跟在一边的人推下海,告诉他不采到一枚极品海珠不准上来,第二天早上他上来了,珠子没有,交上一枚小珊瑚,只有半个指头大,说是无意中发现的,天生的花朵形状,品质虽不太好,模样却奇巧,是天地造化之工,比一百颗海珠都珍贵……这个人油嘴滑舌不用理他,珊瑚随信附上,你看着好便好,不好,照样踢下海。”

信角,果然粘着一枚小小姗瑚,朱红­色­,光洁滑润,辫蕊层层,竟然真的是一朵花形,仿佛是牡丹,惟妙惟肖。

确实比一百颗海珠都珍贵。

凤知微用温水泡软信笺一角,小心翼翼将珊瑚剥了下来,找了个盒子放好。

摇一摇,掉一封。

这回是个“二”。

“……知微,我想着你定然举着信不知道藏哪里好,以你那个多疑的­性­子,既怕被人偷了去,又怕被顾南衣拿去包胡桃壳子,所以你最有可能是将信重新塞回盒子,最后我安排好的顺序定然会被你打乱,不过这样也好,很多事情,因为未知而显得更美好些,比如你在取信的时候,就会想,这次掉的会是第几?”

是的,因为未知而美好,每次都会掉下一封,每次都不知道这次掉下的,会是哪一天的心情记录,便是猜着这些,也是快乐的。

不过这人真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啊,连她怎么藏信都能猜得一点不错。

“……知微,用你的办法果然是对的,咱们和常氏首战告捷,士气大振,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便回来,你说过,等我一起回京,可不许先跑,谁先跑,罚谁这辈子再见不着谁……”

什么我的办法……凤知微眼波流动,这人真是颠倒黑白,明明是他自己声东击西的诡计,偏要赖到她的头上。

“……知微,秋风一阵凉过一阵,夜寒吹角连营,巡营时已经得穿上大氅,你记得晚上出门不要忘记穿厚衣裳,上次我给你把脉,那场恶病是寒疾,所以你得注意穿暖和些,不要再次引发。”

他那不方便的眼睛,还要巡营么?凤知微将信在手中轻轻抚摸,眼神在灯光下粼粼闪烁,想着燕怀石带去的药,不知道宁弈用了没,燕怀石送粮到了大营便立即赶回,用药效果这盒子里的信一定没有提到,改日还得自己去信问问。

想着那人的信一封封一封封,字字殷切,却不提要自己回信,不由挑了挑眉。

呵,她当然也不会回信,不过作为提供解药者,问下病人的病情,这个很正常吧?

凤知微为自己找好了理由,一本正经的收好了信,盒子里的信应该还有,但是她不打算一次­性­倒个­精­光,这么温存而美好的心情,那么奢侈的挥霍­干­净,实在是一种浪费。

夜深人静,路途羁旅,心事惆怅,万事缠身……这些时刻,都不妨抱出盒子,拍一拍,摇一摇,然后倒出欣喜的期待和美好的心情。

留着,在以后的长长的日子里,便会存了个甜美的寄托。

她铺开信纸,濡笔磨墨,趴在桌子上写信。

“……宁弈,这些信现在你也见不着,总得等你眼睛好了之后再给你,嗯,我要问问你用了药眼睛可好了?——我知道这是废话,等你能看见这信,必然是好了的,所以这句问话你当没看见吧。

珊瑚收到,很美,像一朵小小的牡丹花,你说是镶戒指还是做珠花?虽然我也许很难有用上的时候,但是看着也是很好的,鸟羽很白,芦苇很漂亮,我想我们回京时,也会路过那片芦苇荡,到时候我想亲耳听听那芦苇荡在风中如海潮一般的声音,或者也会有只鸟落羽在我衣襟,嗯……你愿不愿意一起再听一次?”

油灯的光芒渐渐浅淡,泛着淡黄的一圈圈的光晕,光晕里凤知微天生迷蒙的眼眸越发水意微漾,湿润晶亮,像浸在水晶里的黑玛瑙珠子。

她­唇­角一抹笑意依旧淡淡,却不同于平日里的微凉,温而软,让人想起鸟儿洁白的羽和芦苇雪­色­的绒。

“吱呀。”突有门推开之声,凤知微跳起来,手忙脚乱收拾桌上信纸,百忙之下没处放,也装进了那个盒子,抱着盒子在屋子内团团转了一圈,然后塞在了被窝里。

进来的是顾南衣,这个在她意料之中,除了他也没有人可以说进就进她的房间,只是顾南衣的造型,实在太在她意料之外了。

凤知微怔怔望着长驱直入的顾少爷,觉得今儿个惊喜实在太多了,尤其是惊。

对面,顾少爷两边肩头,一边一个,站着威风凛凛的金毛小猴子,左抓右挠,顾盼生姿,让人以为这位是个江湖耍猴的。

这还不够。

顾少爷僵直的伸着臂,僵直的,抱着一个婴儿……

凤知微呆呆的瞪着两肩担金猴一怀抱幼儿的全新顾少爷,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这是做什么?”

“孩子,猴子。”顾少爷道,“我想试试看。”

还是没头没脑的断句式说话风格,也只有相处了很久又善于沟通的凤知微能懂,念头一转心中已是一动,“你的意思是,你想学会和人相处,所以想从孩子和猴子先学起?”

顾少爷点点头,用一种抵抗莫大痛苦的语气答道:“那天很难受,也很特别,所以试试。”

“那天抱着这个孩子,你有特别的感觉是吗?”凤知微认出这正是那天她们在码头上救的那个婴儿,救下后就送去了世家的善堂,不想顾南衣居然一直记得,如今竟然想起要拿这个来试手。

“学武的时候也有关隘,迎着上了便水到渠成。”顾少爷说起武功便特别流畅些,“所以我觉得这个也一样。”

凤知微默然看着他,她知道因为自己的险些丢命他却浑然不觉,顾南衣很有些自责,第一次表露了要做和他们一样的人的想法,却没想到,他说到做到,竟然想到要去抚养那个孩子,来慢慢学会做个正常人。

可是对于需要远距离,需要生命中宁静无波的他,这样的举动,应该有与生俱来的抗拒和痛苦吧?

他痛苦,却坚持,只因为,不想再莫名其妙失去她。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血脉中的执着,才成就了他与众不同之处。

凤知微抿了抿­唇­,心中微微的发紧,顾南衣开始愿意去接近人群,那是好的,是她一直希望也为之努力的事,可是突然,她的心中又泛起一阵莫名的畏惧和颤栗,仿佛看见冥冥中命运的森凉铁青的面孔,狞笑着遥望这世间的一切美好和纯洁。

让那洁白如纸,安静在自己的天地里的少年,去懂得并面对这人世的沧桑和复杂,真的是好事吗?

走出去,可能看见华美的人生斑斓的天地,却也更可能看见黑暗的人­性­带血的人间。

她突然因那一瞬间的心凉,有些微微动摇。

“顾兄……”她伸出手,要去接过那个婴儿,实在看顾南衣那个僵直得抱得远远的姿势就替他难受,“有些事不要勉强,何况照顾孩子别说你,就是其他人也很难做到,我们不如换个方法试试……”

“不。”顾南衣一飘身让开了她,“这个有感觉。”

两只笔猴在他肩头唧哇乱叫挤眉弄眼,抓住顾南衣头发荡秋千,浑然不知这要换成以前,它们这蛊祖宗立刻就会变成盅­肉­饼。

凤知微劝说无效,一转眼看见顾少爷竟然抱着孩子直奔她被窝,大惊之下急忙追上去,将被窝往床里一推,回头对顾少爷僵硬的笑。

顾少爷哪里想得到这女人做贼心虚,自顾自将孩子放在她床上。

随即两人便闻见一阵不太好闻的气味。

顾少爷望望凤知微。

凤知微望望顾少爷。

半晌凤知微抽抽嘴角,道:“少爷,你抱回了他,便得对他负责。”

顾少爷不和她斗嘴,哗啦啦抽开尿布,凤知微痛苦的闭上眼,知道今晚自己的床得从里换到外了。

痛苦归痛苦,当真就这么把顾少爷和他要养的娃娃扔在一边不理?凤知微只好上来帮手,尿布一掀“啊”的一声。

看那孩子剃的富贵人家男孩常有的寿桃头,一直以为是男孩,原来竟是女孩。

顾少爷向她投来疑问的眼光,凤知微觉得有点难以开口,想了一下道:“这是个女孩子,不太方便的,下次我找个男孩给你养。”

顾少爷还是用那种澄净无辜不明所以的眼光看着她,一副“女孩就女孩我是照顾小孩你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表情,看得凤知微只觉得自己思想龌龊无地自容。

好吧她闭嘴,凤知微老实的把床单撕了给孩子先换上尿布,又命人去找华琼,凤知微很相信华琼处理事情的能力,从某种程度上华琼比她更狠——前阵子“燕姨娘”一哭二闹三上吊,凤知微准备驱逐出去,华琼拦住了,三下五除二的送到庵里去“普渡众生”,并以燕家主母身份,要求她为燕家祈福八十年,换句话说,这辈子燕姨娘是没法出来了。

不一会儿华琼过来,看见手忙脚乱的两人就笑了,听凤知微说了原委,道:“好办,我给大人找个得用的­奶­妈来,就安排住在这边西跨院小房里。”

凤知微以为顾少爷一定会反对的,不想他竟然还是没说话,看来是下定决心,不敢多抗拒,坚决不退缩了。

­奶­妈当晚不可能便来,华琼便在凤知微院子里住了,替他们照顾着,她给孩子洗澡时,顾少爷就老老实实坐在一边仔细看着,她给孩子喂米汤,顾少爷也喝了一半,对这种不甜不苦毫无味道的玩意儿表示了极大的不满,并对孩子喝得津津有味表示了极大的不解,觉得果然孩子这种东西是很奇妙的东西。

两只笔猴玩累了,在他肩头酣然而睡,他用两个手指拎下来,拎得远远,动作很小心,华琼看着有点疑惑,顾南衣淡淡告诉她,“我怕一不小心控制不住就捏死了。”

华琼忍不住一笑,笑完却敛了容,将孩子哄睡后,自己去花园散步。

这一散步,自然就遇见也睡不着出门散步的凤知微,两人隔着花丛对视一阵,笑笑,转过花丛在一处白石桌椅前坐下。

“真的决定了?”

“决定了。”华琼掠掠头发,“我知道你过阵子就要去上野,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可能会带海上侦缉营出海剿盗,看常家目前的态势,迟早也要从海上走,你是不是打算在海上和殿下会和,事情办完就直接回京了?”

“是的。”凤知微一笑,“船舶事务司已建,世家得到控制,官府那边,南海官场上下有把柄捏我手里,周希中又承我救命之恩,再不会有什么幺蛾子,我这边的钦差事务已经基本完结,而殿下也已胜券在握,他以亲王之尊,不可离京太久,闽南事变战局稳定之后,其余事务必然要交给闽南将军处理,他和我,都会在近期回京。”

“那很好。”华琼平淡的整整衣裳,“我近期便以出门采买婚礼用品为名,到靠近上野港的封乐镇等你。”

凤知微看着她宁静的眼神,知道这女子一旦下定决心,世上再无人可以扭转她的决定。将来,也只有看燕怀石的心意到底如何了。

“别用这付忧心忡忡的眼神看我,”华琼爽朗一笑,“我倒是有句话提醒你。”

“哦?”

“殿下对你,不可谓用情不深。”华琼直视着她的眼睛,“只是再深,深不过这社稷天下,你得想清楚。”

“你见过几个男人为红颜抛却江山来着?”凤知微沉默半晌,也不打算遮遮掩掩,坦然道,“何况殿下……你以前应该听过他的一些事,以你聪慧,猜也猜得着,他必然是不甘的。”

华琼叹息一声,语气里有几分失望。

“正如你喜欢怀石,却不愿放弃自尊去做那燕家夫人一般,”凤知微起身,悠悠踱步,“我同样有我不能放弃的底线。”

“知微,我们女人,不同于男人,男人动心,只会更加奋发昂扬,在自己要走的路上走得更远,女人动心,却往往一退再退,丢城失地,直至失去一切,换得彻底一个——输。”

凤知微震了震,将­唇­轻轻抿起。

华琼望着面前一朵残菊,嘴角慢慢绽出一抹苍凉的笑容。

她伸手将那枯黄的花摘去,笑道:“也未必如我等这般悲观失望,前面的路还长着呢,我期望他们可以。”

凤知微默然不语,负手看天际月­色­,一弯残月淡黄如琥珀,在苍青天幕底­色­中光芒幽凉,这个时辰他是否也在夜雾中行走巡营,隔着数百里的路途和她一起谛听这夜­色­里露珠从枝头坠落的声音。

是的,我期望。

你也可以。

长熙十三年十二月,南海道钦差大臣视察上野船舶事务司分衙门,和新成立的海上侦缉营,随即在上野港点齐侦缉营两万水军出海,按照燕家提供的海上海寇分布路线图,沿途清剿盘踞南海为害多年的海寇。

与此同时,闽南对常氏的战争也已经进入了尾声,被宁弈和凤知微扫荡过的南海,已经没有了常家的退路,宁弈的大军,一直在有计划的一步步向海上推进,把常家逼向大海。

然后当常氏无可奈何,准备转向海路,和交联已久的海寇相互勾连试图挽回一局时,他们遇上了一路扫荡海寇过来,螳螂在后的船舶事务司海上侦缉营。

事后,用战史学家的话来说,时辰掐得刚刚好。

一方从闽南推进向海,一方从南海沿海而来,在某个计算已久的集合点,当两万新水军迎风招展的白底苍青水兽旗帜,出现在常氏残军的千里眼中时,所有人齐齐发出了一声哀叹。

大船上凤知微白袍优雅,大红披风却如火烈烈,千里眼平端手中,看着圆形视野里,常氏军船出现在海的那一边。

军容似乎还是挺齐整,船也高大结实,可惜就是连旗帜都没来得及挂好。

凤知微嘴角凝着一抹冷笑,千里眼微微上抬落向云端,天际之上,隐约似有黑烟腾起,血火一闪。

那些爆炸的火弹子,那些腾起的不辨人影的黑烟,那些哀嚎和痛哭,那些残肢断臂无辜伤者,那些在码头爆炸中失去生命失去亲人的人们。

她曾承诺过,要报仇。

她曾劈剑为誓,要常氏洗脖来等。

如今,可算是等着了。

千里眼搁下,搁在船舷上清脆的一声,凤知微身后,上野船舶事务司分衙门总司黄大人,紧张的注视着她的手势。

洁白的手在蓝天背景下如流线般划落,一个有力­干­净毫不犹豫的手势。

“放!”

悠长雄浑的令声中,轰然巨响,起于海上。

利炮吐着猩红的火焰,如火龙般腾跃于沧海之上,直奔常氏军队而去,火光一耀里,刹那间便吞噬了昂然而来的首船,平静海水被掀起万丈巨浪,半空里矗起巨大的水晶墙。

巨大的水幕后,是两军交战的隆隆巨响,是鸣炮不休的铁甲军船,是凤知微森凉的笑意,借这铁黑的炮口,吐出熊熊的怒火。

宁弈的眼睛,她的重病,数百条无辜人命和无数残疾者,重重累累的债,便在今日偿还!

长风起巨浪,她在云霓间。

长熙十三年十二月,初起建的海上侦缉营首次出航,便直面常家残军,初生之犊不畏虎,侦缉营首先开炮,首炮便沉对方一船,一场海上大战延续两日,海水几被染红,长达两百米的海面,都是被轰碎的船只残骸,如无数尸体,在很久之后依旧悠悠飘荡。

本就仓皇逃奔的常氏,遇此重创,丧魂失魄,据传常敏江正在被首炮轰沉的第一船上,连尸体都没找着,而五皇子虽临阵指挥,终究难挽士气,在常氏麾下残军投降之后,跳海自杀。

雄踞闽南南海两地多年的泱泱大族常氏,至此终于被连根拔起,残余势力隐姓埋名散逃入内地,在短期之内,是再无可能重新崛起了。

而海寇原本就据常氏而生存,本身势力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庞大,给凤知微带着新水军犁庭扫|­茓­,根据燕怀石穷尽多人多年出海经验探查画就的势力分布图,很快也将之逐于海上,元气难复。

长熙十三年十二月中,凤知微回航上野,在这里,她将等宁弈将军中事务移交闽南将军,然后一起回京。

华琼早早在上野等她,当凤知微的船缓缓靠岸时,两人相视,露出会心的笑意。

一个笑意开阔中带着苍凉,想着从此一别南海,回归无期,当年尼庵门口那个小小少年,再不会在她怀抱中哭泣。

一个笑意沉潜中带着期盼,想着一别数月,宁弈眼睛想必大好,而帝京阔别已久,终可以等着他,一起踏上回归路途。

她从船板上下来,背着转战海上也未曾离身的盒子,心情很畅朗。

刚刚在码头上站定,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忽有一个灰衣人闪电般飞奔而来,奔到她面前,啪的跪下,一个头磕在了泥水尘埃里!

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七章 帝京七日

前几日下了场雨,港口四处泥泞,那人那样奔来,毫无顾忌的跪在了泥水中,重重落地的双膝激起泥花四溅,沉闷的声响惊得凤知微震了震。

突然便有窒息般的不安从心底泛起,如乌云般扫荡了刚才的晴朗,她低头看着那面容平凡的男子,从一旁顾南衣的反应上,感觉出这似乎是顾南衣那个组织的人。

四面无人,她快船日夜疾行而来,当地官府还没得到消息赶来迎接,远处士兵在淳于猛的指挥下有序下船,华琼已经抱着那个孩子远远避了开去。

“说吧。”凤知微深吸一口气,将那人扶起,淡淡道。

那人神情似有惶愧之­色­,疾声道:“请姑娘不要再等候楚王同行,立即随我等离开!”

“离开?去哪里?”凤知微皱起眉。

“属下等自有安排。”

凤知微听见那句属下,又皱了皱眉。

随即她淡淡道:“阁下远来辛苦,前方有当地驿站,我会着人安排你休息,我还要去安排士兵回营事务,不陪了。”

说完转身便走。

“姑娘!”

凤知微好像没听见。

那人惶然望着她的背影,又望向顾南衣,顾南衣从来是不管这些事的,他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和凤知微在一起,凤知微转身,他也转身。

那人无奈,冲前一步,张嘴要说,想起离开前总令大人嘱咐,又犹豫的停住脚步。

“姑娘虽然为人决断不失狠辣,但心中其实极重情义,此事始末一旦为她知晓,必将不惜冒险,本来你可以直接联系宗主让宗主带姑娘走,可惜宗主最近似乎已经因姑娘有些改变,只怕你也不能说动他……但又绝不能让姑娘再和楚王同行……算了,你事急从权吧……”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灰衣人愣在当地,眼看凤知微越走越远,竟然真的不再回头,心急之下,向前一冲。

“姑娘!”

十二月的南海,到了夜间依旧刺骨的冷,带着水气的寒风,比起北方的­干­冷烈风还要令人难以抵受,那些似乎凝着冰珠的气流从马身上方掠过时,会令人觉得连头发也将冻起。

清脆的马鞭扬出去,落下来,频率极快,连绵成一片密集的光影,可以想见马上骑士心急如焚,已经顾不得怜惜爱马。

马上骑士,是凤知微。

她快马前驰,长长乌发在风中扯成烈烈的旗,身后追着顾南衣华琼等人,不即不离的追着,凤知微并不回头,追上追不上,她已不关心。

耳中只有呼啸的风声,落雨般的马蹄声,还有那灰衣人万般无奈下的话语。

“姑娘,前段时间您离京时,京中负责追查前朝遗案的金羽卫已经将目标转向了您,总令大人为此留在帝京主持大局不敢离开,谁知你一场重病,总令不得不离京赴南海,便在此时出了些变故,现在我们的暗线得知,金羽卫已经上报帝王,可能近期就会对您不利,只是金羽卫目前还不知道您还有魏知这重身份,所以总令大人命属下通知您,万不可自投罗网,请随属下等暂时远避。”

“前朝遗案?什么遗案?”

没有答案,灰衣人不肯再谈,凤知微却知道事情岂有这么轻描淡写?金羽卫,宁弈曾经提过这家皇家秘卫,专司与皇族和大逆案有关的皇朝最重要侦揖事务,是天盛帝手中一把隐形的刀,一旦被这刀刀锋触及,伤及的又岂会是血­肉­皮毛?

金羽卫大权在握凶悍狠毒,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毁家灭门,她逍遥在外,那么,娘呢?娘怎么办?

当时灰衣人的答话,令她刹那间从头凉到脚。

“凤夫人很不容易,令人由衷敬慕。”他躲闪着她急切的眼光,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越来越低,“若此次能平安度劫,很多事姑娘也就明白了。”

这话直将她的心听到了深渊底,她来不及抓住人家细细问来龙去脉,胡乱抓了些东西便上马回程。

临行前匆匆给宁弈留了信,只说有急事先回京,钦差仪仗等请他回程时一并带走,他愿意为她遮掩也行,他不愿意她也顾及不了,如果真的出了滔天大祸,她这魏知身份又能维持多久?她要魏知这个身份又有何用?

燕家最好的快马,本就在憩园马厩中,她匆匆回奔时全部牵走,此时日夜不停,换马不换人,每天只休息两个时辰,其余时间连吃饭都在马上——她不能浪费任何一点宝贵的时间,那不是时间,那是命!

南海、陇南、陇西、江淮……一路而经四省,无数田间劳作路头闲游的人们,都曾看见一人黑衣黑马,卷起腾腾尘土,风驰电掣而过。

六天后,离帝京最近的江淮道。

夜。

一骑快马如电般从官道上驰过,将路侧的碧树连绵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马上骑士满身尘土已经辨不清颜­色­,­唇­上焦裂,覆了一层暗黑­色­的灰,骑在马上的姿势摇摇欲坠,为免­精­疲力尽落下,那人将缰绳绕在自己手腕上,以至于因为勒得太紧,手腕一片青肿紫胀。

前方不远,便过了江淮地界,再往前,便是帝京。

马上人长长出一口气,将积压在骨里的无限疲惫微微发泄,马势却丝毫不减,向黑暗深处狂奔而去。

前方却突然鬼魅般出现了一些人影,在道口必经之地,一字排开。

缰绳狠狠一拉,骏马长嘶而起,半空中飞蹄弹踢,被马上人狠狠勒下。

“让开。”

马上人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清,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更改。

前方人默不作声,停在当地不动,礁石般沉默而坚定。

马上人只说了两个字便在轻轻的咳嗽,她微微抬起眼,暗淡的月光下那双水汽迷蒙的眼眸满是血丝。

将长鞭缓缓举起,咬牙忍住这个动作带来的手臂无法自控的颤抖,凤知微一言不发,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不可撼动。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很明显,对方也很坚决——你要过去,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凤知微冷笑,平举的长鞭倏然落下。

“恢律律”一声长嘶。

骏马暴起,满身肌­肉­都在鼓动,刹那间扬蹄如电,划出一条黑­色­直线,穿刺而向人群!

“退!”

一声轻叱,十几人训练有素向后一退,围出一个半圆形。

“撒!”

银光闪动,如月­色­落天而来,每个人刹那间举手齐扬!

一张铺天盖地的银­色­巨网,粼粼晃动着耀眼的水光直罩而下,瞬间将凤知微连人带马整个兜在网里。

“哧——”

几乎发生在网落下的同时,冷笑纵马闯阵的凤知微,在那声“撒”字刚出口,便悍然拔出了早已备在怀中的刀。

网落她一刀横掠,白光闪过巨网破裂,她直冲而出,瞬间已在网外。

冲出网她既没有发怒呵斥也没有表达庆幸,她连头都没回,看也没看拦截她的所有人,以刀支地,徒步向前。

一落地她便一个踉跄,连日在马上早已颠得筋骨都似要散架,此时落地震得浑身疼痛疯狂喧嚣起来,她瞬间咬破了下­唇­。

下­唇­咬破,步子却不缓,她一瘸一拐拖着自己的刀,用一种古怪却依旧快速的姿势,向着那个方向继续。

到得此刻,全部意念都只剩下的“快速回京”,虽千万人吾往矣,虽千万人不可阻之。

拦得了我的马,拦不了我的人,马被拦住,我还有腿!

拦下马的人们,手中抓着网扣,忘记了所有动作,怔怔回首看着那个挣扎前行的女子,看她满身灰土狼狈不堪,看她­唇­焦舌裂满眼血丝,看她歪歪斜斜支撑着身体,用一种可笑却让人想流泪的古怪姿势,徒步挣扎前行。

看她近乎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的无人可阻的坚持和执着。

“啪嗒。”

一个男子松开了手中的网扣。

“啪嗒啪嗒。”更多人松开了手,巨网落地。

领头的人闭眼长叹,半晌咬咬牙,挥了挥手。

巨网松开,有人默默过去,解开了被困住的马,牵到凤知微的面前。

凤知微站住,半晌,眼底溅出一点晶莹的液体,将她满脸的灰土冲开了一些,像一道深深的沟渠。

领头人沉默着将她扶上马,在马旁放了新鲜的水囊和­干­粮袋。

他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

又是一阵急速马蹄声响起,一直紧追不放的顾南衣到了,他现在也很有些狼狈,一向讲究­干­净柔软的丝袍,黑一块黄一块早已分不清颜­色­,遮面的白纱也变成了黄纱。

拦路的人看见他慌忙施礼,他却看也不看,径直驰过凤知微身边,一伸手抓起她,往自己马上一搁,随即疾奔而去。

那些人淹没在腾起的烟尘里,看着他们背影消失在地平线深处,久久无语,半晌,那领头人叹息一声,道:“通知后面兄弟,都不必拦了。”

“是。”

“通知总令大人……”那人语气低沉,“姑娘决心,无人能改……请他做好准备。”

“是!”

第七天。

烟尘在快马蹄前激扬如浪,浪花尽头,天下帝京的巍峨城门即将在望。

转过一座矮山,凤知微知道,路的尽头就会出现那人流来去的城门,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几乎要瞬间瘫软在顾南衣的怀里。

人的潜能真的是无穷无尽,三天前她就觉得自己随时会从马上掉下来,如今她还好端端的坐在马上,不过说是坐在马上,其实也就是倚着顾南衣才成。

顾南衣这一路又在破例——一直没换衣服,一直没推开她。

平常快马半月之路,她们只用了七天。

鼓起最后一丝力量,她催马前行。

却有箭声响起。

清越空灵的箭,迤逦于山间,仿佛自云端降下,携了这金风玉露天水薄云,穿过风的经纬,将无尽心思苍凉奏响。

那曲调起初轻灵,渐转激昂,几番雷生电闪云起雨收,忽又化作瑟瑟秋雨,低沉绵邈,不尽徘徊。

萧音有几分熟悉,凤知微一怔勒马,细细听着,眼底神­色­变幻,忽然仰头。

矮山半山松树上,有白衣人悠悠于树上吹萧。

几个月前,陇西暨阳山无名古寺之外,凤知微曾于生死绝境之际,听过他的箫。

一曲江山梦,梦断江山。

几个月后,在帝京城外不知名矮山上,他白衣如雪,持箫坐于青松之上,对一路狂奔回京的凤知微,以萧声相召。

宗宸。

凤知微听着那苍凉寂寥的萧声,一瞬间心中若压重石,沉沉坠在血液里,明明急若星火,恨不得Сhā上双翼立即飞往帝京,突然便觉得腿似灌了铅,再也提不动脚步。

她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手指一阵阵的发抖,嘴­唇­不住颤动,焦裂出的血口因此沁出淡红鲜血,却无法发出任何一个字。

宗宸一曲吹完,青玉箫斜斜执在掌中,倾身对凤知微下望。

那一刻他的眼神温和而悲悯,带几分深藏的怅惘和悲凉。

他看着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的凤知微,平静而怆然的道:

“知微,对不住……迟了。”

时光倒流,走回帝京七日。

七日前。

午夜皇城城门紧闭,却忽有鸣镝之响,撕裂皇城夜空,随即深红城门訇然中开,一骑飞驰而入,铁锏赤甲,金羽饰腰,似一道赤金长线,投入城门黝黝深暗之中。

那人并没有直奔皇城深处金羽卫内衙,而是奔向皇城之西,《天盛志》设在外廷的编纂处。

有人夜半被惊醒,已经在编纂处等候。

重门关闭,深窗烛影,赤甲金羽的男子匆匆禀告,宽衣大袖的男子神­色­凝重。

片刻后,赤甲金羽的男子退出。

宽衣大袖男子步出中庭,遥遥望向天盛之南,久立无语,夜­色­深浓,露染衣襟。

六日前。

一封来自闽南的火漆加封的绝密书简,静静躺在编纂处副总裁的书案上。

一双保养良好的手轻轻拆开信封,抽出只有寥寥几字,却语气坚决的信笺。

几个字,那看信人却看了很久,良久一声长叹,将信重重丢于一边。

他默然在椅中枯坐良久,眉头深锁,神情犹豫难决。

书案上还有一叠类似形状的信笺,他抽出来,一封封的回看,越看越眉头纠结。

他突然停住了手。

一封信笺,底层微有皱折,他想了想,以金羽卫秘法药水,将底层略泡,一行字悄然显现。

“王心已乱,弟甚担忧,先生大才,必能自决。”

他执着信纸,沉思在夜的无边无垠的黑暗里。

五日前。

一行灰衣人,身姿翻惊摇落,悄然掠过夜­色­中重重屋脊,掠入秋府后院的一座小院。

那些人落地轻轻,小房内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妇­人,却立即惊醒,目光炯炯。

“嚓。”屋内灯火被点亮。

­妇­人披衣坐起,神­色­镇定望着来人,将所有人仔细看了一阵,若有所悟。

缓缓道:“那事……终于来了么?”

“夫人。”灰衣人单膝跪地,“您多年辛苦……总令大人命我等前来接您立即离开。”

“十多年来,你们终于出现了。”夫人不接他们的话,神情微带感叹的道,“我曾期盼你们的出现,又害怕你们的出现,如今,总算尘埃落定。”

“金羽卫近期换了新主人。”灰衣人垂目道,“十多年来为了躲避他们的追查,夫人您从深山迁出,带小主人大隐隐于京,大隐隐于朝,然而对方实在厉害,我们的暗线接报,对方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马上就要动手,您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要走。”

­妇­人沉静的笑了笑。

“我为什么要走?”

灰衣人愕然。

“这一走,他的梦想也将付之东流。”夫人面­色­苍白眼神明亮,“我不管你们内部有什么意见分歧,对我来说,我要完成的就是他的嘱咐,他一生的梦想,我已经看见了期望,为什么要前功尽弃?”

“可是……”

“准备了那么多年。”夫人道,“何必要白白浪费。”

“夫人。”灰衣人沉声道,“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你说得对,­性­命攸关。”夫人古怪的一笑,“不过有些­性­命,从来就是准备拿来牺牲的。”

灰衣人默然不语,半晌勉强道:“总令大人觉得,还是太冒险了……对方……”

“千古基业,险中求。”夫人淡淡道,“你们这一代,也许更看重稳妥和皇族血脉延续,可我更记得他至死不改的期望,他那样的人,一生不接受失败,却遭受那样的命运,家国崩亡、组织毁灭、千里追杀、同伴零落、兄弟在眼前一个个死尽……最后还要遭受那样击毁一切的背叛……他什么都没说,我却知道他恨,我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最后愿望,他要看到这个王朝的死亡,正如这个王朝曾眼看着他的兄弟们死亡……这个愿望,他做不了,我这个未亡人也做不了,但是我相信,有人会做得了。”

“夫人!”灰衣人急声一呼,“您已经违背了……”

“别和我说违背了谁。”夫人傲然打断,“我并不是你们组织中人,没有背负你们的世世代代相传的任务,对我来说,我只需要尽我所有,完成先夫遗愿。”

灰衣人沉默下去,想着先一代的宗主大人,那铁血而刚烈的男子,短暂一生里只为一个梦想活,并用他的执着影响了眼前这个女子,一生里,也只为他的执念而活。

“别忘记,你们的主子,自幼承我的教导。”夫人突然一笑,“只有我最清楚,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只有我最明白,在什么样的事情激发下,你们主子会决然而起,走上我想要她走的道路。”

“主子未必适合走上那样的道路……”

“不,她适合。”夫人眼神闪动,带着几分骄傲几分欣慰,“你们看看她所做的一切,你们看看翻云覆雨惊动天下的十六岁钦差大臣!她是天生的王者,堕于尘埃而不掩光华,这样的人,这样高贵而不可超越的血统,你们愿意她放弃与生俱来的无上天赋和使命,一生甘于平凡,在你们的保护下庸庸碌碌的嫁人生子,做那锱铢必较的田间­妇­?你们觉得,这样对得起她?对得起你们上代宗主?对得起你们永忠的大成皇朝血脉?”

“这是总令大人的意思。”灰衣人默然良久,答,“他认为,先皇主的遗命,只是维护皇族尊贵血脉承续,至于江山更替,朝代变迁,这是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的潮流之势,无需介意太多,只要主子安好,一切都不值得为之牺牲。”

“你们总令大人,承继了先代的倜傥洒脱。”夫人冷笑,“我却不能,这么多年,每当我想起他那样寂寞的离去,想起他临终前握住我的手,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的模样,我就知道,终我一生,有件事,我永远也不能放弃。”

她神情决然,语气坚定,一字字钢铁般铮然有声,灰衣人怔怔望着她,知道今晚是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任务了。

“这是您的母国……”半晌灰衣人苦笑,“我没想到您竟然……”

“没什么母国不母国,天盛的疆土,也是夺自大成,天盛仔细说来,也是大成的叛臣。”夫人沉静的道,“我不管这天下,我只管一人。”

灰衣人不再说话,静静望着这个传说中­性­烈如火,坚执天矫的女子,曾以为那许多年艰辛忍辱风霜磨折,早已将这女子的锋芒磨砺圆滑,不曾想真正面对的时候,才赫然发现她颜­色­不改,锋利更胜当年。

“就这样吧,我睡了。”夫人不再说话,吹熄灯火,竟然就这么裹着被子睡下。

灰衣人一声叹息,散在沉重的黑暗里。

“……保重。”

四日前。

秋府陷入一阵慌乱——秋夫人突然得了急病,瘫倒在床口不能言,四肢僵木无法移动,秋府连连派人延请名医,内院外院人来人去川流不息。

向来不为人注意的某个小院,自然更不为人关注。

一大早,凤夫人便起身,和往常一样梳洗穿衣,把自己屋子里的东西整理整理,又去了原先住的小院,过了一阵子才出来,最后去了凤知微的“萃芳斋”。

凤知微离京这段时间,萃芳斋大门紧闭,对外号称凤知微“得了天花”,偶有秋府人去送东西,也能看见一个女子整日蒙着脸在屋子内不见人,不过从昨晚之后,这个女子也不见了,只是秋府陷入慌乱,无人察觉。

凤夫人长驱直入萃芳斋,在凤知微的卧室里寻找了一阵子,拿了件东西出来。

随后她出门,背着个包袱,去了刑部,要求探望凤皓,塞了许多银子,才被带入刑部大牢。

凤皓关在牢里已久,因为事先有了宁弈嘱托,所以并没有吃苦受罪,还养得胖了些,只是一直不给他见人,一见凤夫人出现,顿时狂扑过来,将木栅栏摇得山响,“娘!娘!”

“儿子。”凤夫人在牢门前蹲下,仔仔细细看着凤皓的脸,伸手进去轻轻抚着他的乱发。

“娘,你来接我出去对不对?”凤皓狂喜的抓住凤夫人的手,眼神晶亮的盯着凤夫人的眼,“太好了!我受够了!娘,这么久,你怎么都不来看我”

凤夫人并没有回避他期盼的目光,她宁静的看着凤皓,仔仔细细,一寸不落的看,那眼神,似要将眼前这个她养了十六年的孩子的一切,都深深刻进自己眼睛里去。

她的眼神太过奇异,连陷入狂喜的凤皓都觉得不对劲,他渐渐的安静下来,呆呆的望着母亲,有点畏怯的轻声问:“娘,你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被关了近半年,娇纵恣意的凤皓,也开始懂得了察言观­色­,这一声小心翼翼的问话,刹那间问红了凤夫人的眼圈。

她深深的吸口气,颤抖着手去抚摸凤皓的头发,“皓儿……皓儿……”

凤皓却已经不耐烦起来,一偏头让开她的手,“娘,你到底是不是来带我走的?你再不带我走,我就要死了!死了!”

凤夫人震了震,手缓缓的缩回去,她凝望着凤皓,眼底那点闪烁的晶莹渐渐淡去,换了针尖钢铁般的凝重决然。

“……出了什么大事了?”几个衙役一边说话一边巡牢,“刚才看见很多赤甲卫士过去,往西华巷方向去了。”

“没见过这种装扮的卫士,不过看那气势,啧啧,真是吓人,谁家犯事了吗?”

“一出动就数千人,乖乖!”

衙役们腰上钥匙哐哐响着,空旷的步声渐渐走开,凤夫人凝神听着,嘴角逐渐绽开一丝古怪的笑容。

时辰到了。

她突然站起,一伸手,寒光一闪,突然从地下包袱里抽出一柄打磨锋利的小斧!

不待目瞪口呆的凤皓反应,她抡斧而起,一斧头劈在木栅栏上!

“哗啦”一声,碗口粗的木栅栏断成两截,木屑飞溅里凤夫人停也不停,第二斧再次砍下。

凤皓抱着头大叫一声,惊惶的退到牢里,瞪大眼睛看着凤夫人疯狂的砍牢门,砍得牢门上的锁链哗啦哗啦巨响——母亲疯了!她这是要劫狱吗?可能吗?有这么当着人面砍门劫狱的吗?

“娘,你疯了!”他大吼一声,惊惶的缩到牢壁前,背心紧紧靠着冰冷的墙壁,对外面大叫,“她疯了她疯了!我没叫她劫狱!不是我不是我!”

毫不掩饰的巨大响动惊动那批刚刚走开的衙役,他们霍然转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大白天在衙役的眼皮底下,公然持斧砍牢门劫狱!

因为太不可思议,他们愣在那里一时忘记反应,凤夫人却仿佛根本没听见凤皓的狂呼,三五下劈开牢门,将斧头往地上一扔,大步跨进牢里,一把抓住凤皓便向外奔。

“儿子,我们走!”

惊呆了的凤皓被她拉得一个踉跄冲前一步,随即反应过来,拼命赖着向后退,“不不不……我不和你走,你疯了,你害我!”

在牢里关着死不了,暴力劫狱却是死罪!

他拼命要挣脱,凤夫人手却如铁钳似的牢牢刁住他手腕,他在惊恐的挣扎里混乱的想,母亲竟然武功没有落下?她是什么时候修炼的?

此时衙役已经反应过来,哗然一片的直奔过来,有人在惊叫,有人在怒喝:“抓住她们!”有人飞快奔去报信求援,外面有更多的人影晃动,包围过来。

凤夫人抓着凤皓,一脚踢起那个包袱背在背上便向外冲。

凤皓在一片混沌惊恐的昏乱里,眼神无意识的随着包袱落在母亲脸上,突然发现凤夫人脸上神情古怪,人越涌越多,重重包围里,她竟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而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水,无声无息迸出。

随即她决然一仰首,眼泪不动声­色­的顺着眼角流入鬓发里,远处油灯昏惨惨的光芒映着她昂起的下颌,一个坚定至不可更改的悲怆姿势。

他突然便心惊起来。

人潮蜂拥而来,将出路堵得死死,他的手在母亲手中,用尽全力挣脱不得。

随即他便听见母亲在他耳边,轻而苍凉的说:

“皓儿,对不起。”

……

与此同时。

金羽如流,穿越熙攘烟火,直奔西华巷秋府,砰然一声踢开大门,在满院子的惊呼乱叫中长驱直入,刹那间团团包围凤夫人和凤知微各自住的小院。

为首者一声大喝:“凤知微人呢!”

三日前。

皇城西侧,靠近冷宫的地方,有一处禁地,向来有重兵看守,不许人进入,只有少部分皇家高层才知道,那里有座地牢,是属于金羽卫的密牢,戒备森严天下第一,在那里关押着的,向来都是涉及皇族和大逆罪的重案要犯。

密牢空置十余年,今日终于有了新客人。

油灯惨惨,照耀着深青的铁壁,凤夫人盘膝坐在地上,闭目一言不发,凤皓惊惶的缩在她对面,抖颤着身子,望着这看起来比刑部大牢还要恐怖一百倍的铁牢。

他的目光每次在墙上那些沾血的刑具上掠过,便要抖上一抖。

“娘!娘!”他跪爬到凤夫人身前,身上的锁链哗啦啦直响,他拼命的伸手摇撼着一动不动的母亲,“这是在哪里?为什么会这样?告诉我!告诉我!”

凤夫人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如深水。

“这是金羽卫皇家密牢,”她静静看着凤皓,“也就是传说的天牢。”

“天牢!”凤皓倒吸一口凉气,俊秀的脸一阵扭曲,“娘!我们犯了什么罪,会被关到天牢?”

他突然若有所悟,“是因为你劫狱吗?”他恨恨爬起来,“我没有叫您这样做,没有!”

“您去和他们解释清楚!”他拉凤夫人起来,“就说这是您自己要做的!和我无关,让他们放我出去,我出去后会来解救您!”

凤夫人定定看了他半晌,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凤皓见母亲软硬不吃,一骨碌爬起来,拖着锁链便爬起来,扑到牢门前大力拍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不是我要劫狱的!我是无辜的!”

没有人理他,只有回声不断在幽深的铁壁内回荡,“无辜无辜无辜无辜”的一路响下去。

“没用的。”凤夫人在他身后淡淡道,“这是铁牢,机关无数,不需要人看守,而且四壁都是重铁,什么声音都传不出去。”

“你疯了!”凤皓霍然回身,眼睛通红,咬牙切齿的盯着凤夫人,“你要自寻死路,为什么要拖着我!”

“也未必就是死路。”凤夫人目光复杂的看着这个儿子,眼神里有悲凉有庆幸。

“怎么说?”凤皓立即目光发亮的扑过来。

“你娘有点旧案在身,连累了你。”凤夫人替儿子理理乱发,温言道,“这事你不知道,也不应给你知道,你晓得的,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不是好事。”

凤皓点点头,他毕竟在世家大族混了这么多年,这种道理还是明白的。

“所谓不知者不罪,什么错都有娘担着,你只要记着,不要乱说话便成。”凤夫人将他的手握在掌心,反反复复焐着,“以后几天,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说不知道便成,千万记住。”

“嗯。”凤皓点头,“我说不知道,就能出去吗?”

凤夫人深深凝视着他,半晌道:“能。”

凤皓勉强露出一丝笑意,他盯着凤夫人眼睛,轻轻道:“娘,我是你儿子,你不要骗我。”

凤夫人看着一身凌乱的凤皓,他脸上有细细的伤痕,是被金羽卫拖进来时在铁壁上擦伤的,不是少爷却自小过得金尊玉贵的凤皓,从没吃过皮­肉­之苦,换成以前早叫苦连天,可如今被­性­命之危压迫得,连和她撒娇都忘记了。

她从袖子里取出贴­肉­藏的,没被金羽卫搜去的一小管软膏,轻轻掰过儿子的头,道:“我给你敷敷。”

凤皓顺从的偏过头,感觉到母亲的手指细致温柔的在脸上移动,触手清凉,听见她轻轻道:“皓儿,放心,娘总是陪你一起。”

凤皓“嗯”了一声,放下了一半心,脸上疼痛渐去,便觉得疲倦泛起,打了个呵欠,搂住母亲的腰,道:“那我睡会。”

凤夫人轻轻拍着他,像儿时一般,凤皓觉得倦意深浓不住袭来,虽然心中总有些模糊的不安闪过,但却抗拒不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沉沉在母亲怀里睡去。

凤夫人轻轻揽着他,枯坐于铁牢乱草之上,她微微低头,看着儿子眉头微皱的睡颜,手指仔仔细细的在他眉眼之上画过,一笔一划,刻在心底。

恍惚间有滴晶莹的液体落下,即将落到凤皓脸上,凤夫人手掌一摊,闪电般接住。

她久久看着那滴液体,缓缓的,再次落下泪来。

二日前。

从头顶一道铁缝里透出的一点天光看来,天­色­似乎是亮了。

凤皓却还没醒。

头顶的铁阶上,却传来缓而重的步伐声,那步伐声虽然力气不足,但步率沉稳,听来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步伐。

一角黄袍,隐隐现在阶梯末端,昏暗油灯光线里,有人在铁牢那头遥遥停住。

凤夫人淡淡的笑了。

她的笑意隐在暗影里,无人看见那神秘与了然的神态。

那人一直远远看着她,眼神感慨,半晌挥挥手。

有杂沓的步声退下。

“明缨。”那人开了口,语气不辨喜怒,“细算起来,十五年没见过你了。”

凤夫人站起来,锁链轻响里姿态不卑不亢,向对方行了个礼,“是,陛下。”

“上次见你,还是那年你得胜还朝的庆功宴上,”天盛帝静静看着伊人眉目,目光很远,似在记忆中搜寻当年那明艳刚烈,英气逼人的女子,“当时有世家小姐讥你不似女子,无闺秀之风,你一怒掷杯当朝赋诗,朕……一直记得很清楚。”

凤夫人淡淡笑了笑,“明缨谢陛下厚爱。”

“你是当朝女帅,功勋卓著的一代女杰,你年青时对我天盛居功甚伟,”天盛帝语气沉沉,遗憾深深,“为何后来竟会助纣为虐,相助大成余孽?”

凤夫人默然不语,良久一笑道:“都是冤孽。”

天盛帝沉默了下来,两人遥遥隔着铁牢各自不语,一个在一怀沉静而冰冷的决心里等待着最后的结局,一个在不解和迷茫中恍惚,仿佛看见多年前那英气勃发的女子,于金殿之上一抬手金杯飞掷,声音琅琅。

“臣不敢与此等庸脂俗粉同堂献艺,污我天朝颜­色­!”

彼时那女子鲜亮如彩屏,照亮那满殿苍白,从此后那抹颜­色­便留在了记忆里,直到今日再次重温,才恍然惊觉时光的冷凝与无情。

远去的岁月如故纸,被久沉的湿霾粘连在一起,掀不动此刻沉重的心情。

很久以后,天盛帝终于再次开口:“凤知微在哪里?”

凤夫人似是震了震,半晌道:“前不久她得了天花,出京养病,现在想必已经回京。”

她回身,望望熟睡的凤皓,突然落下泪来,一直坚持着的岿然不动似被这句话给彻底摧毁,衣袂一掀已经跪在了地上。

“陛下……明缨知道您不会放过知微,明缨只求……只求能与她共死……”她眼角一滴泪欲坠不坠,看得人心欲沉不沉,“……还有,皓儿无辜……求陛下放了他……”

天盛帝默然不语,半晌却冷哼一声。

凤夫人低着头,手指抠在铁缝里,指甲隐隐出血。

“砰。”

一个小小的包裹扔在她面前,天盛帝的声音里有了怒意,“明缨,你到此刻还想瞒我?”

凤夫人翻开那包裹,将里面东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脸­色­死灰,勉强镇定着将东西收好,磕头道:“明缨不明白陛下意思。”

“你还真是对大成莫名其妙的愚忠!”天盛帝怒喝,“竟玩这种声东击西李代桃僵之计!”

凤夫人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咬着下­唇­,强声辨道:“陛下,您上当了!”

“朕不会蠢成那样!”天盛帝怒不可遏,“凤皓为什么会还有一个玉锁片?那上面生辰八字为什么不同?为什么还会有大成暗记?他明明是你收养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说是亲生?金羽卫找到的稳婆,将线索直指凤知微,但那个稳婆为什么会暴毙?朕告诉你,朕找到了当年大成的末代宫妃,指证了当初逃走的是个皇子,而且朕也已经找到了真正当年给你接生的稳婆,凤知微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凤皓是养子,而且,他比凤知微大!你给他常年挂的金锁片,将他的生辰八字都改过!”

凤夫人脸­色­大变,脱口而出,“知微是我亲生?不可能!当初我那孩子落草就死了……”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住,脸上露出霹雳震惊的神情,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浑身猛烈颤抖起来。

“果然连你也是被人骗了!平白为他人做了挡箭牌!”天盛帝看着凤夫人神情,越发肯定自己推断,“朕还以为你中了什么蛊,竟然宁可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换大成余孽的生存,还想丢下她,自己带着凤皓劫狱逃跑,原来,原来如此!”

凤夫人“啊”的一声,眼泪瞬间无声的流了满脸。

天盛帝望着她凄切神情,想着她竟然被蒙骗了十几年,险些拿自己亲生女儿代人去死,心不由软了软,然而又想到就算她被骗,犯下的也是皇朝最忌讳的大逆之罪,心中一痛又一绞,生出些烦躁,冷声道:“朕不知道你还护着凤皓做什么,难道你还指望着活着出去,将来凤皓给你个太后做做?”

“陛下……”凤夫人一个头重重磕在尘埃,“您目光如炬,明缨什么也说不得,只是容明缨替皓儿再说一句……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除了那血脉,他什么也不是……金羽卫想必调查过他,他就是普通人家养大的普通孩子……他,他什么都不会做啊陛下……”

“斩草不除根,必将为害己身。”天盛帝冷然道,“明缨,这是十多年前你率军追杀大越残军时,对朕说过的话。”

凤夫人重重一震,终于伏地痛哭。

“当初那个组织,现在在哪里?”天盛帝默然良久,问。

凤夫人摇了摇头,“陛下,您也知道,当年他们被太子率军千里追杀,又被楚王拦截于千踪谷,群军覆没……就连皓儿,也是明缨当时在谷中捡到的,一时心软,予以收留,这么多年,那组织的人从没出现过,如果真的有人还活着,早就该出现在我们身侧……可这么多年,我们过得怎样……想来您也清楚……”

天盛帝怔了怔,想起秋明缨呣子三人十几年来的艰辛,心中也动了动,沉吟不语。

凤夫人趁他分神,向后退了退,拍开了儿子的睡|­茓­。

凤皓懵懂着醒来,一醒就大叫:“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眼神惊恐,显见是做了噩梦。

“乖儿。”凤夫人将他搅在怀里,闭上眼睛。

天盛帝沉在铁牢上端的暗影里,默默看着席地相拥的呣子,半晌,默然转身。

“乖儿……”凤夫人没有回身,始终闭着眼睛抱着凤皓,眼泪滚滚而下。

“别怕……”

一日前。

铁牢前的光影那么短暂,日头起来或降下,落在墙面上,也不过手指长的光影。

凤夫人盯着那光影,面无表情,似乎只想抓紧时间多看一眼那人间的光,害怕错过了便永难追寻。

凤皓扒着铁栏对外张望,不住道:“娘我昨天醒来看见有人出去,他们问过了是吗?那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快了。”凤夫人淡淡道,“就快结束了。”

“那太好了。”凤皓眼中闪着欢喜的光,“娘你放心,我出去一定会救你!”

“你是好孩子。”凤夫人对他微微一笑,“娘相信你。”

凤皓拉着沉重的铁链,哗啦啦响声里对凤夫人撒娇,“太重了,我都没法睡觉。”

“就快好了。”凤夫人将那沉重的锁链捧在手里,帮他减轻分量,“就快好了。”

有沉重的步声传来,阶梯尽头,出现几个人影,赤甲金羽,神­色­冷肃,前头两人,手中捧着两个托盘。

“是来放我的人吗?”凤皓大喜,冲过去晃铁门。

凤夫人身子颤了颤。

“咔嗒”十三声机簧连响,­精­工密制的重锁打开,当先两人­棒­着托盘进来。

第一个托盘上,是一杯酒。

第二个托盘上东西多些,有一颗药丸,还有一套宫装式样女子衣裙。

“夫人。”当先一男子语气平板无波,“陛下说,您看了就会明白,并请你亲自请酒。”

凤夫人目光,缓缓在那宫裙上掠过,最终停在了那杯酒上。

她眼神里一片黝黑,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整个天地的光,都已经被藏在了她心底,不愿被任何人照亮。

良久她慢慢起身,起身时,金羽卫隐约觉得似乎听见她骨骼发出的格格声响。

她慢慢走到第一个托盘前,端起了那杯酒。

她久久的端着那酒,似乎是端得实在太久,手指渐渐的有些颤抖,远处一点灰­色­的微光照过来,那无­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着。

凤夫人慢慢抬起手。

有那么一瞬间,金羽卫突然感觉,好像面前这个一直很镇定的女子,似乎打算把这酒倒进自己口中。

然而马上他就看见凤夫人平静的端着酒,转身,走向凤皓。

金羽卫松了口气,他看着凤夫人依旧笔直的背影,眼中闪过既佩服又鄙夷的神­色­,向后退了一步。

“皓儿,渴了吗?”凤夫人款款端着杯,立在凤皓面前,“喝杯酒吧。”

凤皓自从那酒杯端起,就已经怔在了那里,此时嘴­唇­哆嗦着,连眼神都变成了惊恐的铁青­色­,“娘……娘……你要做什么?这是什么?”

“酒。”凤夫人静静的将酒杯递过去。

“不!不!”凤皓突然嚎叫起来,连滚带爬的拽着铁链爬向墙角,看凤夫人伸过来的手就像看着苍天之巅伸下的魔爪,“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疯狂的嚎叫着,胡乱挥舞着手试图推开那可怕的东西,凤夫人躲闪不及,酒液泼出了点,金羽卫连忙上前接住。

“两位,我完成不了陛下的交代。”凤夫人不动声­色­的交回金杯,走回原地,背对凤皓坐下,“拜托了。”

两个金羽卫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陛下本来就没说一定要凤夫人亲自灌酒,只要她肯亲自奉酒,陛下就愿意原谅她,给她一个机会。

两名金羽卫捧着酒,走了过去。

凤夫人静静坐着。

她面对着墙壁,远处油灯的光芒照过来,将身后人的影子拉长,如幢幢鬼影,投­射­在墙壁上。

强壮和弱小的人影……巨大的装满毒酒的晃动的金杯……缩在墙角无处可缩的少年……被大手捺倒在地的身体……一个影子踩着背一个影子掰开嘴将酒杯重重倒下……

嚎叫、逃避、哀求、拒绝、挣扎、哭泣、喘息……

她一动不动,一眨不眨,沉默至于执着的,看完那一切。

半刻钟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第二个托盘轻轻放在了她面前。

“夫人,用完化功散之后,请换上衣服。”金羽卫低低道,“陛下在宁安宫等你。”

凤夫人默然不语,起身,走向身后,凤皓躺着的地方。

那个娇纵的,跋扈的,被她宠惯得不通世情无法无天的孩子,从此后再也无法在这个人间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凤夫人跪在冰冷的铁质地面上,将那孩子的身体,最后一次抱在自己怀里。

她细细的抚着凤皓冰冷的脸,将他刚才挣扎沾着的泥尘小心的抹去。

油灯下,凤皓红润的脸­色­只剩下月­色­般的惨白,不知道哪里盘旋起了一阵风,在四壁深黑的铁壁里低声呜咽。

凤皓奄奄一息睁开眼。

他有点陌生的望着凤夫人,像看着一个遥远的人,半晌低低的哀吟一声,挣扎着拉着凤夫人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声音轻细像是冬风里即将断去的蛛丝。

“娘……我好痛……”

那手在半空中无力的抓挠,想要身边的亲人去亲手体验那肠穿腹烂的痛苦,就像从小到大,很多次那样。

然而那无力的手,刚刚牵到凤夫人的手指,便突然停住,随即,无声垂落。

他躺着,大睁着眼睛,眼底的神光,一丝丝的散了。

半空里隐约有谁呼出的最后一丝气息,凄凉的在夜的哀哭里游荡。

临死前他呼着痛,一生里最后一次想去牵亲人的手,不愿去想这死亡背后森凉的真相。

他只想带着温暖上路,如这短暂一生里,娘一直给他的所有的一切。

这一生他活得任­性­自私是非颠倒,只因为命运早已安排注定于他亏负。

凤夫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她久久凝注着那双至死未闭的眼睛,并没有去伸手抚下他的眼帘。

儿子……让你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从收养你那天开始,我便对你发过誓,你这短暂一生,我只让你痛一次……就这一次。

就这么一次,我用十六年的溺爱来补偿你,可我知道,补偿不了,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皓儿。

看清楚我。

这是天下最为绝情的母亲,最为无耻的亲人,最为冷酷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时间,等你,去死。

……

墙上的天光,又转过了一指的长度。

化功散入了腹,衣裙上了身。

凤夫人自站起身之后,再也没有回首去看凤皓一眼,两个金羽卫,将尸体用黄绫裹了拖了出去,这是要交给陛下亲自验身的。

金羽卫再次前来催促时,凤夫人平静起身,她迈出阶梯时,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亮了一亮。

像红枫积了雪,万顷碧波冻了冰,那女子鸟黑的眉宇间萧瑟而明艳,令得那日光也退了退。

有风韵而又沉凝哀伤的女子,自有令人心惊之美。

凤夫人只是目不斜视,挺直着背脊,往宁安宫的方向,缓缓而去,步伐稳重,不疾不徐。

长长的裙裾拖在身后,如一片白羽掠过明镜般的汉白石地面。

风扬起她的发,一片乌黑底突然翻飞出赛雪的白,跟在后面的金羽卫一惊,面面相觑。

他们记得凤夫人刚进牢里时,还是一头青丝,什么时候,青丝之下,乌发尽成雪?

前方女子一直昂着头,平静的走着,过回廊穿花园越小径进宫廷……双肩很单薄,背影很挺直。

无人看见她神容如雪,­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知微,你应该已经在他们保护下避到安会地方了吧?

或者你没有避,以你的­性­子,很有可能正在回京路上,然而南海和帝京相隔迢迢,等你赶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你回来也没关系,娘会替你安排好后路,这一生你从此再无此刻危机之优。

很多年前,我爱的人对我说,做什么,都要有始有终,做到最好。

知微。

但望你也能如此。

卷一 忆帝京 第七十八章 深雪(卷一完)

重重宫阙,九曲华堂。

长长的裙裾拖过飞龙舞凤的雕栏玉墀,在日光的光影里转入那幽黯的宫室深处。

暗影深处,有人微带急切的立起身来。

凤夫人站定,微微扬起脸,露出一抹沉静而哀伤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看在天盛帝的眼里,仿若看见峭壁上一朵花悄然开放,于刚硬的背景里开出令人心动的柔软来。

“明缨……”他有点忘情的伸出手,柔声召唤。

凤夫人定定的看着他,并没有拜,只是含笑上前。

天盛帝携了她的手,将那双有些苍白的手仔仔细细抚摸了个遍,手并不细致柔软,有些薄茧,他知道,这些茧,有二十年前持剑练武生出的,也有这十年辛苦劳作导致的。

带着点复杂的怜惜,他握紧了她的手,絮絮道:“明缨,说到底你也是为人蒙骗,又于国有大功,朕实在不忍杀你,可是这样的大逆之罪,不给个交代也说不过去……后宫那边,有座搁置不用的宫殿,离办公的皓昀轩很近,还很隐秘……你好好在那里,以后不要出来也便是了。”

凤夫人垂着眼,顺从的听着他关切的安排,微俯的容颜,看不清嘴角讥诮的笑意。

这本是无人知晓的皇家秘案,给谁生,给谁死,需要对谁交代?

她当年救驾救国滔天功勋,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一场恩宽?

一座废宫,一段残生,要她从此困于几尺宫室寸步不得出,沦为他一人禁脔?

他啊……还是永远都这么凉薄自私。

她浅浅的笑,带点恍惚带点决然,扬起眼睫,轻轻道:“谨遵陛下吩咐。”

“明缨。”天盛帝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牵着她的手,转过重重帘幕,“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明黄织金丝厚重垂帘层层,横亘在深殿之中,一层层转过去就像转过这险阻不断长痛于心的人生,扑面而来沉厚压抑令人窒息,那些被风吹起的飘摇的纱,蛛丝般让人抓挠不得,一碰,便要“嗤啦”一声,破了。

他挽着她的肩,前方,珠帘玉榻,一室沉香。

此刻谁携了谁的手,欲待奔向期望多年的温柔乡。

此刻谁依在谁的怀,等着一生里苦难挣扎的决然终结。

天盛帝揽着凤夫人坐下,就烛影摇红,细细看伊人明艳眉目,眼神如醉,良久,手指温柔落在了凤夫人的领口。

“陛下……”凤夫人却轻轻一让。

天盛帝一怔,眉间起了沉沉­阴­霾。

“这光亮……怪羞的……”凤夫人满面薄红,指了指那仕女烛台。

天盛帝一笑撒手,凤夫人起身,吹熄了烛火。

黑暗降临,帘幕后透过一点淡白的天光,天盛帝懒懒的在榻上躺下,等着黑暗中那女子逶迤而来,纤指穿花,共赴巫山。

“砰。”

声响沉闷,整个床榻都起了微微震动。

半闭着眼睛正沉醉在美梦中的天盛帝,恍惚间觉得横梁承尘都似被撞震倒下,惊惶跃起。

“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宫人都被远远斥退到殿外,黑暗中隐约有种铁锈般沉厚的气息,熟悉得令人心惊。

“明缨!”

天盛帝的脚一穿入榻下便鞋,便觉得鞋子潮湿,一转眼隐约看见凤夫人倒在地下,一泊迤逦的深­色­液体,在金砖地面静静晕开。

他扑过去,哗啦一声掀开帷幕,天光刹那涌入,照亮宫室里一地灼灼刺眼的红。

“陛下……”凤夫人奄奄一息,在血泊里向他伸出手,沾了血的手指如玉如琢,“我……”

天盛帝怔在那里,一眼看见她头边的包金床脚,染了一­色­惊心的艳红,刚才……她就是这么撞上去,用自己的太阳|­茓­,准而狠,坚决而不留一丝力气,撞碎了自己。

一瞬间又是恼怒又是悲凉,还有几分失望和不解,他避开那蔓延向脚下的血,做梦般的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讨厌朕……”

“不……”凤夫人仍坚持的向他伸着手,神­色­哀凉,鲜血自额角汩汩而落,染了鬓发尽湿,不觉可怖只觉凄然。

“陛下……”她长长的睫毛上,渐渐沾了一层泪,“……明缨当年生产大出血,后来衣食不继,多年贫苦……便有了­妇­人恶病……这样的身体……怎配……怎配侍奉陛下……明缨视陛下如神……怎可以污浊之身……亵渎……”

天盛帝怔在那里,心中热潮刹那涌起,逼到眼眶,终于落下泪来。

“明缨!”他终于靠近她,握住她递过来的手,再不避那鲜血粘腻,眼泪一滴滴落下,“你怎么不早说……让太医给你看看就是,就算……就算治不好……也不会伤朕对你一丝爱护之心……”

随即他回身,大喝:“叫太医!叫太医立即给我滚过来!”

殿外宫人连滚带爬的离去,天盛帝抱着怀中女子,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茫。

“我这样……不洁不忠的女子……”凤夫人将手温柔的放进他手里,仰目哀哀的看着天盛帝,“留着……终究会给陛下带来麻烦……皇子们狼视鹰顾……陛下步步艰难……这些年我看着……也替您惊心……不安……明缨不能因为……自己一条贱命……便坦然求存……给陛下带来……隐患……”

天盛帝震了震,想起自己那些虎视眈眈的儿子们,想起刚刚兵败自杀的五皇子,心念电转间,已经明白凤夫人的顾虑是对的,心中越发感动,哽咽道:“难为你……这么替朕着想……只是可惜了你……”

“二十年前……明缨可以为陛下死……”凤夫人­唇­角一抹笑意温柔如白莲,遥远的开在寂寥宫室里,“虽然……走错了一段路……但明缨最终还是可以……为陛下死……真欢喜……真……欢喜……”

天盛帝揽紧了她,感觉那热血不停息的流,感觉她生命在这样深情娓娓的诉说里正一点一滴流去,心痛之间恍惚便也觉得,她确实是为自己死的,如此委屈求全而又如此深明大义,和二十年前……一样。

“二十年前……”凤夫人呢喃着,微笑,容颜间现出几分明亮的欢喜。

“二十年前……”天盛帝喃喃重复,泪眼模糊。

时光仿佛于此刻飞速褪去,白发转乌容颜回春,现出二十年前黑发明眸的少女,于血染黄沙间一剑如电光劈裂,将一只持枪戳向他胸口的手砍断。

“主上!我来救你!”

他睁开眼,看见的便是她的笑脸,还有那一身染血的赤甲,一枚长箭惊心动魄的Сhā在她肩头,她面不改­色­,一手扶住他,冲向数十倍于己的敌人包围群。

那么一场惨烈的战斗啊……

他伤重无法再战,全靠她独力冲杀,单薄的少女,将沉重的他用腰带缚紧在背上,悍然冲入敌群,他虚软的看着她刀起刀落,溅开别人的血和她自己的血,看着她背不动他,便半跪在地一点一点挪,膝盖在嶙峋地面摩擦得血­肉­模糊……那些滚热的血珠溅到他眼睛里,比泪还热,他在那样灼热的心绪里对自己发誓……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一定好好待她……

那样的誓言,当时铮铮在心,觉得永生不可或忘,然而天长日久的时光,终究会淡淡削薄记忆,然而帝王之誓向来也便是风过掠耳的轻薄,渐渐也便忘记了……直到今日,那女子哀凉在他怀里,带几分怀念的笑意,将二十年前,轻轻提起。

他握紧了她的手,鲜血如火也似灼着了他的心,他在她耳侧轻轻道:“朕一直念着你……那一年金殿之上你掷杯赋诗,朕心里……”

这是他的心结,到她死,他都不忘记问个清楚——那一年金殿掷杯赋诗,他砰然心动,随即便准备下诏封她为妃,谁知没多久,她便与人私奔,那是他一生里第一次面对拒绝,来自于她的。

“……明缨从来不敢爱陛下……”凤夫人伸手,细细的抚天盛帝的胡茬,露出一抹凄凉的笑意,“……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明缨妄想着和陛下……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那不可能……求不得……呆在帝京也是凄凉……明缨不是与人……私奔……是自己走的……第二年……才因为江湖落魄……嫁了人……”

天盛帝怔怔的看着她,怔怔的落着泪,凄声道:“明缨!朕误会了你这么多年!”

“是……我……自己­性­子……不好……太……贪心……”凤夫人笑意薄薄,随时会被死亡的利剑穿透,“至死……不及……”

“别说了……”天盛帝抱着她呜咽,“告诉我……你有什么未了心愿?”

“只愿……陛下安康喜乐……”凤夫人答得飘渺,眼神远远的放空,像一缕云,飘在久远的时空里,“那一年……金殿掷杯赋诗……真痛快啊……”

“你可以安心的去。”热泪滚滚里天盛帝想起半年前,那个再次金殿赋诗的女子,凤知微,她的女儿,心中涌起了一丝柔软,轻声道,“你要朕安康喜乐,朕也要你无所挂碍的走,你的女儿,朕会好好对待,她很像你……朕封她……封她郡主……赐婚……赫连铮!”

“知微……很像我……”凤夫人提起凤知微,终于露出了一丝明亮而骄傲的笑意,紧紧握住天盛帝的手,“郡主什么的……不要紧……只盼您看在明缨份上……她若有什么无知错处……包涵一二……赐婚……您看着办吧……草原太远了……心疼……”

“赫连世子会对她好,不过依你,再看看吧。”天盛帝抱着轻弱如羽的女子,看着她游丝一线,挣扎不肯离去,知道她在等着唯一亲人,轻轻拭了拭泪水,将她平放在榻上,冷声对赶来的太医道:

“无论如何,给我延续住她的命,让她见到凤知微再去!”

“是!”

皇城内暗潮翻卷,一个女子在血泊内完成了一生里所有的使命。

城门外凤知微倚树而立,听完了这七天里的变幻风云。

她满是尘灰的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却也没有泪水,仿佛自从听见那句“迟了”开始,所有的泪水便被那霹雳消息烘­干­。

她紧紧贴着那树,不如此似乎便不能再支撑自己的身体。

宗宸说得很简单,一是怕对凤知微刺激太过,二是有些事他自己也不清楚,然而凤知微的心,早已沉在了深水里。

母亲和弟弟因为涉及大成皇嗣案,入了天牢,然后弟弟死了,母亲被带往宁安宫,有人看见不久之后,太医匆匆奔往宁安宫。

宗宸安慰她,“也许令堂只是受伤……”

凤知微摇摇头,宗宸闭嘴,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以凤夫人的烈­性­,隐忍十数年至今,哪有可能再忍下去?从她劈斧劫狱开始,这女子就已经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永远不打算给自己留退路了。

“我去宁安宫。”良久之后,凤知微淡淡道。

“凤姑娘,”宁宸试图劝她,“这太危……”

“她在等我。”凤知微语气决然,自己动手取下魏知的面具。

宗宸不再说话,拍拍手掌,有人自树后出,捧着清水衣物和梳洗用具。

“你不能这个样子去见她。皇帝疑心很重。”宗宸道,“你洗去尘灰,我给你改装下。”

凤知微洗了脸换了衣,按凤知微的妆容重新化妆,宗宸用羊油替她细细抿去­唇­上的起皮焦裂,又取过一个盒子,在她脸上做了些天花之后留下的浅浅的痘痘。

凤知微镜中一照,几可乱真,心知这位总令大人擅长易容,只怕连自己的面具都是他的手笔。

她满腹痛楚心事,无心多说,匆匆上马,直奔皇城。

娘,等我!

皇城九重,无宣召不得入。

内廷的旨意还没传到外城来,宫门前禁军穿梭不休,把守严密。

忽有蹄声如雨,飞驰而近,禁军们纷纷转头,便看见平阔如湖面的巨大广场之上,有人单骑匹马,披一身如金日光,一线惊电,霹雳穿空而来。

来人一身黑裙,和身下黑马浑然一体,急速驰骋中衣裙飞舞招展,像一朵霾云自苍穹之上雷霆之间刹那掩至,倏忽罩顶。

那马极其神骏,禁军们尚自目眩神迷,迷失于来者气概风华,那单骑已至眼前,惊风渡越,刹那而过。

仿佛天地间飞过鸿羽,抓握不及。

等到禁军反应过来,那一骑已经连越两重宫门!

日头的金光被那道身影连成一线,似一支金­色­的鸣镝,直穿这帝京中枢,九宫正中而过。

此时第三重宫门前守卫的人才隐约听见­骚­动,一抬头便被那黑云遮了视线,正要横枪相拦,马上人突然斜俯下身,摊开手掌对着他们一扬。

那手掌莹白如玉,禁军们以为是要出示入宫腰牌,将枪一收,便听一声长嘶,劲风掠耳,那马那人已经过了第三重门,随即一个守军觉得腰间一轻,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摸去了腰间金锏。

每重宫门各守其职,任何情况下不得擅离岗位,前三重门守军惊异之下,只得呆在原地,并鸣号示警。

悠长的鸣号声穿裂层云,穿透阔大高远的九重宫门,天盛建国以来第一个悍然单骑白日闯宫者,令守门禁军吹响了早已尘封的黄金号角。

那一人一骑,却始终不曾回头。

凤知微不管这些。

娘在宫内到底是什么情形,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现在肯定时间紧迫,没有腰牌和帝王传唤的她不能在一重重宫门前不停的被盘问消磨时间,而且就算内宫有传出允许自己觐见,以太监磨磨蹭蹭速度,等他们到就太迟了。

生命太长,长到很多人忍耐不得自行结束。

生命太短,短到有时不会给人等候一秒的时间。

第四重宫门!

两柄巨型长枪铿然一架,金光四溅巍然若山。

一骑泼风而来,碗口大的马蹄溅碎流水般的日光。

长枪枪尖锋利明锐,如一对冷眼,毫不动摇的盯着那三门连闯的骑士。

马到近前!

金光乍现!

“铿——”

一柄金锏载着日­色­,突兀出现在骑士手中,迎着枪尖悍然一抡,金属相撞的尖锐悠长回声中,两柄重达百斤的长枪被狠狠劈开。

黄金枪尖划过一道彩­色­的眩光荡起如桨,两个持重枪的力士踉跄后退。

一退间那马已腾身而起,三丈长宫门一掠而过!

第五重!

长枪如林,结成阵型,早早等在了宫门前。

那林是天下最密的林,不容一只鸟轻盈飞过。

禁军们抿紧嘴­唇­,严阵以待,天盛皇朝建国以来,从未给人这般连闯四重宫门,来者太过强悍逼人,以至于每个人的心,都紧张得砰砰跳起。

随即他们便看见那神骏黑马,鬃毛飘扬奔驰而来,马身上横着一柄金枪,却没有人。

所有人都一怔。

人呢?

在前面已经被拦截了?

所有人一怔之下心中便一松。

那马已至面前,面对着枪林竟然毫不减缓速度,恶狠狠的直冲过来。

但凡学武的人,都是爱马的,这么一匹举世难寻的极品越马,禁军们都难免生出爱惜之意,并且也没有看见令他们紧张的敌踪,于是不由自主,便将枪撤了撤。

一撤之间。

马腹下突然伸出一双雪白的手,闪电般就手一抄,哗啦啦将身侧禁军们的金枪全部抄在了手中!

随即马腹之下,一枚黑羽翻起般飘出一个人,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圆,落在马上,手中那捆金枪柴禾捆一般向前一横,轰隆隆便直对后阵撞了过去。

失了枪的禁军们惶然后退,后面的禁军害怕伤着同袍急忙收枪退后,一时乱成一团,还没收拾好自己,耳边只听得蹄声震耳,那一骑已经再次越过!

第六重宫门!

宫城之上有人举着千里眼,遥遥看着前方宫门的动静,看见那闪电般的一抄,如捞日月如揽青天般的开阔手势,看见那飞羽般的飘身而起,风一样的女子火一般的神韵,看见阔大白石长路上,那黑裙女子连闯五门,碎日惊风一路飒然而来,心动神摇间一阵恍惚。

仿佛看见多年前对越战场之上,亦曾有这么一位女子,赤甲黑衣,金枪乌骑,长发和衣裙在血与火中猎猎飞舞,一枪挑下悍勇无伦的越将。

当年他还是个小兵,在第一女帅麾下仰望着天盛女杰的风采。

多年后他是宫门领,刚刚听闻那绝世女子即将离去的消息,然后怆然在城楼之上,欲待拦截二十年后另一个她。

“那是凤知微吧?”他对身侧属下道,“宁安宫的事我听说了,陛下迟早要传旨让她进去,不必拦了。”

一骑如黑线,自他脚下城楼电掣而过。

他立在城楼之上,想着那个坚毅而隐忍的女子,微微湿了眼眶。

“愿她后继有人。”

第七重宫门!

惊动皇城的那骑黑马,一往无前而来。

城门前却已悍然布下了火枪队,这位宫门领并不知道宁安宫发生的事,也不似前一位,对女帅怀有永恒敬慕之心,他只知道,后三重宫门已经逼近皇宫中心,万万不容人过去。

凤知微踏马而来,看见城门前阵势,眉头一皱,手中金枪一扬。

“让我过去!”

“还不速速下马被缚!”城楼上有人霹雳大喝,“擅闯宫门,竟至六重,你找死!”

“陛下许我进宫!”

“腰牌拿来!”

“马上就有谕旨!”凤知微金枪一指,“现在,让开!”

宫门领放声长笑,“马上就有谕旨,灭你九族!”

“唰!”

金光一闪,劈风而来,铿然一响之后,宫门领笑声顿止。

一柄金枪,自下而上飞­射­,刺穿他面前青砖蝶垛,直逼他面门,离他下颌只有寸许!

“下一枪。”凤知微掂着她那柴捆似的金枪,冷笑,“就是你的嘴!”

“你——”

“让!”

“陛下有旨——”尖利的内侍传报声终于赶至,打破这一刻剑拔弩张的僵持,“传凤知微进宫——”

城楼上人目光变幻,恨恨挥手。

凤知微抱着那捆柴禾似的金枪,似乎想要笑一笑,却最终,落下泪来。

宁安宫笼罩在一片令人窒闷的死寂中。

空气中有种铁锈般的沉厚气味,太医们在帘幕后穿进穿出,不时窃窃低语,宫女们端着金盆,进去时是清水,出来时是血水。

天盛帝面沉如水,坐在外殿,手里拿着本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凤夫人已经回天乏术,那么重的一撞,她没对自己留后手,太医说她早就该故去,却一直奄奄一息坚持着,他明白她是在等凤知微,也命太监立即去传,心中却不抱希望——天盛皇宫进出手续繁琐,每重宫门都会仔细盘查,这一来一回极其耗费时间,还要去找凤知微,就算凤知微现在已经赶到宫门外等候,只怕也已经来不及。

她这样熬煎着,何必?

“陛下……”太医正匆匆迈出帘幕,“怕是……不成了……”

天盛帝心中一沉。

她终究是没等着!

“陛下!”有内侍闪进来,不敢大声,低声相唤,天盛帝不耐烦的抬眼,正要发怒,却听内侍低低说了几句。

天盛帝眉毛一动,放下书。

“已经来了?这么快?”

随即又惊讶的道,“连闯六道宫门!”

“明缨后继有人啊……”天盛帝想起那日金殿之上那个掷杯斗诗的女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扬声道,“快宣!”

人影一闪,殿门前出现长发黑裙的女子。

她似乎有些气急,微微喘息,额头上有细细的汗,在门槛前半边的日影里闪着微光。

她快步过来,每一步,脸­色­便白一分。

“你来了。”天盛帝坐在榻上,脸­色­怆然,“去看看她吧。”

凤知微听见这一句,心中一松,险些瞬间瘫软在地,她狂奔回京,一路早已耗尽体力,又连闯六重宫门,早已强弩之末。

此时却还不是倒下的时候,她挣扎着,二话不说给天盛帝磕了个头,转身就对内殿走。

天盛帝带点欣慰的看着她背影,此时的凤知微越像秋明缨,他越安心。

凤知微直奔内殿,其余人都已避了出去。

凤夫人头上搭着白巾,遮住了伤口,直直望着殿顶,眼神已将涣散。

“娘!”

凤知微一个扑跪,扑到榻前。

凤夫人将要游离的眼神,听见那声呼唤,瞬间亮了亮,她挣扎着转过眼,去摸索凤知微的手。

“你……果然来了……”她声若游丝,­唇­角微微掠出一抹笑,“……我差点……等不及……”

凤知微闭上眼,紧抓着她的手,梦游般轻轻道:“我不会让你白等……我来了……”

她伸手,轻轻掀开凤夫人头上白布,凤夫人无力阻止她,露出一个凄婉的笑容。

凤知微一眨不眨,望着那个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将那凄迷血­色­一点点看进眼底,看进心底,看进永生注定不会磨灭的记忆里。

她要记住娘此刻的伤口,如同记住这个森凉皇朝所给予他们呣子的一切,记住这十六年艰辛忍辱苦痛挣扎,记住在她以为一切都将好转,她终可以让母亲悠游下半生的时刻,有人狠狠将她和她的亲人,从梦想的云端推落。

她要记住这世事多苦,如这伤口血­肉­翻覆,这割裂的血­肉­从此长在她的心底,随时光荏苒而日久深刻,永不愈合。

珠帘一掀,天盛帝跟了进来,他终究还是不放心。

凤夫人不说话,凤知微也不说话,她闭着眼,感受着娘的手指,在自己掌心画的字。

那手指无力而轻微,绵软几不成字,刻下的却是她一生里最重的烙痕,不在血­肉­中,体肤间,却在灵魂里,梦魇内。

“知微。”天盛帝眼光转开,避开那个惊心的伤口,神情温和而悲悯,“你要节哀……”

凤知微听着这和蔼的语气,­唇­角露出一丝森然的笑,她看着凤夫人突然有些急切的眼神,安抚的捏捏她的手指。

娘,您放心,我明白。

她转过头去,已经换了一脸感激的哀切,“陛下……”

凤夫人手指动了动,捏着她的手,努力往天盛帝方向凑,凤知微犹豫着,抿着­唇­,有点怯怯的看着天盛帝。

这母女二人的神情和动作,看得天盛帝心中一热,赶忙上前一步,接住了凤夫人递过来的凤知微的手。

他将凤知微的手接在掌心,一触即放,随即沉声道:“知微,你母亲于国有功,那许多年朕亏负于她,如今朕补偿在你身上,从今后,朕封你为长缨郡主,也将你当女儿看待……你……放心……”

凤知微眼泪,无声流了满脸。

“臣女谢恩!”她重重跪伏在天盛帝脚下。

手指抠在金砖缝里,无声无息用力,再无声无息裂开,鲜血缓缓浸润而出,流进接缝,那里有一片暗­色­的痕迹,是不久前凤夫人流出的血。

她在那样裂心的痛里,无限孺慕的仰头看着天盛帝,直如看着自己的父亲。

天盛帝想着这孩子身世堪怜,从此后就是彻头彻尾的孤儿,心中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凤知微却已跪在地上转了个身,转向看着这一切,­唇­角微微弯起的凤夫人。

凤夫人是在笑。

知微呵……她的知微。

从来都是她为之费尽苦心保护珍惜的女儿。

无论多么悲愤欲狂,无论多么伤心欲绝,无论被怎样的苦痛压得欲待奋起崩毁,她依旧清醒明智,永远做着最正确的抉择,哪怕这抉择需要她用尽全身力气,哪怕她努力的收束那恨,收束得浑身骨节都在格格作响。

她看见她灼灼仇恨,化作那眸底浓得化不开的血­色­,看见她无尽愧悔,在内心里翻涌激荡生灭不休,看见她着黑裙,骑黑马,驰骋在天盛万里疆域之上,手中长刀如雪,划裂一个时代的富盛繁荣。

她浅笑着,满足的让自己飘起,这人间太过沉重,她再经不起一点尘埃的压迫。

这一生苦心绸缪,这一生强自隐忍,都为等待这最后的决然结束,来成就悍然的开始,等着那一抹黄昏地平线,沉了谁家的皇朝旗帜。

她累了,以后的事,就交给继续行走的人们吧。

终可含笑归去,坦然去见他。

哦不……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她将自己按沉了几分,挣扎着睁开眼,示意女儿凑近来。

凤知微将满是泪痕的脸,凑向她的­唇­边。

她的脸,和她的­唇­,一般的冷,一般的冷,像是极北雪山上永冻的雪,从此后再见不着人间日光,从此后再无热度可以温暖。

“不要怪娘……不要怪……你弟弟……”凤夫人露出一丝歉然的笑意,在凤知微耳边呢喃,“……他活着……就是为了……代你去死的……”

一点游音,散在风中,气息如窗上霜花,薄凉的,淡了。

一生里最后一句话,却依旧清浅如风而又沉重若锤的,砸在了那女子此刻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

“啊——”

一口鲜血,斑斓惊心的,喷在金砖地上!

宫中的天­色­,总是那么拘在四角的天空里,方方正正一块,不让你越过规矩的藩篱去。

就像一具棺材,让­肉­体永远的沉睡其中。

凤知微盘膝坐在宁安宫偏殿内,面对着两具棺材,读完凤夫人藏在腰带内的给她的信。

她一字字看得认真,每个字都看得十分用力,很久很久以后,她将信凑近长明灯,慢慢的,烧了。

信笺在火头上微微卷起,飘落成灰。

火光映着她的目光,无限森凉,像一片无涯的深渊,看不到底的黑。

长明灯执在掌中,白幔在午夜的风中微微飘荡,她执着灯,游魂一般在两具棺材间行走。

有一具,是凤皓的。

验明正身之后,按例要抛去化人场,她求恳天盛帝给弟弟一个全尸,天盛帝看着她满眼的血丝,沉吟了一下,同意了。

“这是陛下宽慈。”还尸体给她的太监尖着嗓子道,“历来进化人场的,就没有全尸的。”

陛下宽慈。

她在微弱的长明灯前,轻轻笑了下。

给你具尸体,也叫宽慈。

不过没关系,和我比起来,你确实宽慈——将来你就知道了。

再次给长明灯添了油,她倾身,仔细的看着凤皓。

那孩子静静睡着,睁着大大的眼睛,临死前瞳孔里还残留着惊恐痛苦之­色­——他走得很挣扎很不甘。

凤知微凝望他良久,缓缓伸手抚着他冰冷的脸,上次触摸他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她是如此的厌恶他,从不愿碰他,她恨铁不成钢,小时候觉得那是个讨债鬼,长大后觉得这个弟弟是她最大的拖累。

在他即将代她而死的前半年,她还暗中使坏,将他一直关在刑部大牢里。

他一生的最后时间,是在牢里渡过的。

原来她才是那个最大的拖累,原来她才是那个真正欠了别人永远无法偿还的人。

娘说亏负他,最起码娘还溺爱了他十六年,给了他尽力的补偿,而真正欠着他的自己,冷漠相待了他十六年。

她的手指,缓缓在他脸上拂过……皓儿……让我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你一回。

你一生里为姐姐而活,为姐姐而死,却没有得到姐姐的温暖,此刻且让我补给你,虽然注定永远已迟。

她的手指,也没有合上凤皓大睁的眼睛。

皓儿。

我让你看我,看清楚我。

这是天下最为绝情的姐姐,最为冷漠的亲人,最为愚蠢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时间,来辜负你。

……

油灯的光芒缓缓游戈,暗夜里像是明灭的鬼火。

她停在凤夫人棺前。

娘。

我曾无数次问过你,当年天矫绝艳的火凤女帅,是被谁磨灭了一生的戾气和光华。

你完会可以不给我答案,为什么一定要用死亡,来告诉我这个问题的唯一结局?

我们曾经约定,一起离开帝京,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从来不愿成全我哪怕一个最为卑微的梦想,你永远没等着我,我永远没能和你一起,悠游山海,过世外桃源生活。

这,是不是命?

我至今不敢去想你如何熬过了那十六年。

我至今不敢去想,那次我回秋府,你带了新做的一件衣服来送我,我却因为你不肯送弟弟去首阳山,将您拒之门外,那天下着小雨,我隔门等着听您离去的声音,我等了多久?等到我快睡着……那天你的衣裳,一定里外全湿。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

你不能让他被送去首阳山,因为离得太远,事情败露没人代我去死。

你不能让他被逐出府,因为他在府外无法自保,一旦出事没人代我去死。

娘。

你是要用这两具我唯一亲人的尸体告诉我,时光无法倒流,再多的愧悔也无法弥补当初的错。

哪怕今日我睡进这棺材里,将自己垫在了棺底,也永远无法换来你微笑和我分吃一个馒头,无法换来弟弟在桌子那头,独享那碗白菜汤。

这一年我锦衣玉食,享尽人间荣华,然而到今日我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还是三人围桌,头碰头,喝那一碗白菜汤。

追不及,挽不回,这人世间,无限悲凉。

灯光渐渐的灭了。

夜半时分,飘起了雪。

雪势很大,扯絮丢棉,很快便是厚厚一层。

凤知微无声无息,单衣薄衫,走在雪地里,冰凉的雪没过脚踝,彻骨的冷,却又不觉得冷——从今天开始,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冷。

从今天开始,她已经沉睡在了永冻的深雪里,一无所有,孤身一人。

“知微,等我。”

“到时候我想亲耳听听那芦苇荡在风中如海潮一般的声音,或者也会有只鸟落羽在我衣襟,嗯……你愿不愿意一起再听一次?”

我们不会再在一起听芦苇荡的声音了。

当辛子砚掌握的金羽卫,冲破萃芳斋的院门时,那片芦苇荡,就注定永远枯萎在南海的路途中。

宁弈。

金羽卫是你的,是吗?

对凤家的调查,从我们初遇,就开始了,是吗?

对凤皓的关注,来源于你对他和我身世的怀疑,是吗?

原来我从来都是你的目标——不是爱情,而是皇权生死。

原来我从来都站在你对岸——不是命运,而是血脉安排。

呵……多么傻,多么傻。

原来我一生,注定没有放纵之期,当我想将心事跑马,命运便要狠狠勒住我的缰绳,再给我最重最彻骨的一鞭。

原来我所有的期望,都是浮在云端的梦想,看似美丽,实则随时都会被雷电劈开被狂风吹散。

原来我以为的触手可及,其实远在楚河汉界的天涯。

雪下得无情无义,呼啸悲号,不管这一刻,是否有人衣单身寒,长立雪夜之中。

凤知微缓缓蹲下身,在一棵矮树下,用手指,慢慢的写了一个名字。

她在夜­色­雪光里,出神的看着那个名字。然后将冻得通红的手,无声无息的按了上去。

那一片雪地,被她毫无温度的手悟热,千般心思,万般落寞,渐渐都化水流去,潺潺,像人生里,一些无可挽回的东西,比如生命,比如亲情。

天亮的时候,她扶着两具棺材,踏雪步出宁安宫,纷落的大雪里背影笔直,再不回头。

那颗矮树下那被手心焐化的名字,被她静静抛在身后,大雪永不停息的下着,将那里一层层覆盖,永远无法拨雪去寻。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被逐出门的无家孤女,有寄人篱下的妓院听差,有平步青云的无双国士,有风生水起的少年钦差。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走马京华的风流皇子,有寡情薄凉的开国帝王,有忍辱求存的一代女帅,有懵懂等死的无辜少年。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一个人一生里,最烂漫最鲜亮的回忆,却在落雪的那一夜,无声翻过那一页,湮没繁华。

(第一卷完)

卷二 归塞北 第一章 大妃

从青卓雪山传来的风,带着高山的雪沫气息,走过千里朗阔草原,扑到脸上,便只剩了舒爽和清凉。

地平线永远远在视线之外,一抹残阳,在碧蓝天幕那头,分外雄浑的燃烧着,将眼前壮阔的河水,照耀得闪烁如金。

“过了前面这条河,就是呼卓十二部的地盘。”华琼从车内出来,给负手立于河边的凤知微披上披风,“内陆虽已开春,北方却是越走越冷,这么单衣薄衫的,冻着了怎办?”

凤知微拢紧披风,对她一笑,道:“别把我当病猫似的,你快生产了,才不能出来吹风。”

华琼拍拍她的肩,两人相视一笑。

随即各自调开眼光。

一个继续出神的看河水,一个眯起眼睛遥望茫茫草原。

风拂起两人头发,俱都猎猎飞舞。

出帝京已经有些日子,大雪那日凤知微葬了凤夫人和凤皓之后,便狠狠的病了一场,病好了她仔细思量,决定还是离开帝京。

所有的牺牲,都必须有其价值,娘宠爱弟弟十六年,做了那许多准备和假象,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一旦大成皇脉案掀起,好将弟弟推出去替她顶包,甚至不惜自己一死,换得天盛帝的原谅和怜惜,不仅给了她生存的机会,也给了她崛起的可能。

从今以后,她便不会再陷于身世被揭穿的危险之中,甚至可以凭借帝王的愧疚和那个郡主身份,逐步走向娘希望她走向的方向。

娘为她做到这个地步,连临死,都在对天盛帝做戏,她凤知微,怎么可以辜负这样的苦心恩情,怎么可以浪费掉那两条­性­命?

而宁弈既然已经对她出手,也就再无留情的可能,第一次被她逃脱了,难保不会出现第二次的下手,随着宁弈回京,征南大胜的战绩必将使他更加熏灼,到时她要如何和他斗?

“有些东西我势在必得,而如今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再容不得我退后,有时候为上位者也身不由己,就算他想退后,他的部属他的跟随者也不会允许,你……可明白?”

话声言犹在耳,那次五皇子夺嫡之后两人在御书房之外回廊里的对话,至此日方才明白其中深意。

可惜,明白得也太迟。

帝京居,大不易,那么便先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没多久,华琼和赫连铮都赶到,恰逢此时,对越战事出现变化。

先是一次战事中,天盛军中大越埋伏,大败,主帅秋尚奇重伤。

其后追查,才发现问题出在呼卓部,呼卓十二部中的金鹏部,因为今冬大雪草场分配不均,心中不满,暗中勾连大越出卖军情,呼卓老王大怒之下,寻金鹏部首领质问,被金鹏部暗藏的勇士击杀而亡,呼卓部顿时乱成一团,据说自老王死后,为继承权和部落势力划分,天天都在打仗死人。

呼卓部是天盛领土,这样的事自然不允许发生,天盛帝立即便允准了赫连铮回草原的请求,封赫连铮为呼卓十二部大汗,承顺义王爵位,回草原接位,并下诏严词斥责金鹏部首领达腊,要求其立即交出刺杀老王的凶手,并归顺新王。

诏书是堂皇冠冕,但谁都知道,草原部族彪悍,只相信胜者为王,赫连铮这个顺义王如果不能镇服草原之乱,那就是个空头圣旨,保不准自己都落不得全尸。

赫连铮当即点齐属下回奔草原,临行前向凤知微告别,凤知微只淡淡道:“无须告别,我跟你走。”

第二日天盛帝便下了旨,封凤知微为圣缨郡主,赐婚赫连铮,由长缨卫偏领淳于猛送嫁,即日起随顺义王前往呼卓十二部。

这个带“圣”字的封号令满朝震惊,凤知微却只将讥诮的笑意藏在温婉的神情里——果然,得不到的就是最神圣的。

赫连铮既喜且忧,一番心事搅扰在心说不出口,凤知微却只上殿平静领旨,在众人“可怜刚刚飞上枝头便要去送死”的复杂眼光里,接了旨。

那日金殿高旷,圣缨郡主昂首下阶的身姿笔直,长长裙裾层层拖曳于玉阶金陛,她转身的背影写满决然。

那日顺义王一行,自正殿出,过九龙台,经玉堂大街,越神水门,出永宁门,离京。

那日闽南道钦差、征南主帅、楚王宁弈凯旋回京,钦差仪仗自长安门入,过神水门,经玉堂大街,入九龙台,上正殿。

擦肩而过。

当钦差大臣的马蹄,踏上送嫁队伍的满地红绢,帝京已成回忆。

当钦差大臣于金殿拜谢圣恩,接受那一系列的赐宴、论功、封赏……在帝京的繁华风流里再次呼风唤雨时,圣缨郡主长长的马队,已经行往千里寥廓的草原。

草原的风,很硬,很凉。

凤知微站在波光粼粼的昌水边,看着夕阳渐渐将自己烧尽,看着细碎的水光渐渐归于黑暗,良久,慢慢的笑了下。

她轻轻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方方正正,触手细腻,不用去看,也可以感觉到上面天然生成的美丽花纹。

这世间天生美丽的东西,多半有毒。

如今她可算明白了。

风行水上,将衣袖吹得鼓荡,风里有什么声音在瑟瑟低吟,却不知道是那永在路中的雪绒漫天的芦苇荡在吟唱,还是夜­色­下安澜峪的海,潮起潮落生灭不休。

谁在听芦苇唱歌,谁在听海潮赋诗,谁在听此刻,夜风鼓荡下的昌水河。

“噗通。”

很久很久之后,水面上一声轻响,随即归于寂灭。

草原的夜,深凉。

“我们为什么不趁夜过河?”回到宿营地,赫连铮皱着眉头问她。

“你知道为什么不能。”凤知微在他身侧坐下,“对岸虽然现在不是金鹏部地盘,但是十二部现在内部纷乱,谁知道对岸的貔貅部不会有异心?趁夜过河,太危险。”

她端起一杯羊­奶­,还没端近,就皱起了眉。

“不想喝就不要勉强自己。”赫连铮按住她的手。

凤知微不动,眼光下垂,在那按住自己手腕上略一停,赫连铮立即讪讪收回了手。

转开目光,凤知微若无其事的笑笑,道:“世上事,不能总因为自己不喜欢便不去做。”

她仰头,将羊­奶­一口饮尽,接过赫连铮递来的帕子拭拭­唇­,对他坦然一笑。

赫连铮不说话——他知道此刻如果和她说话,她一定憋不住会将刚喝的羊­奶­吐出来,然后等会她还会继续喝,何苦要折腾她。

他转开目光,不想让自己眼底的心疼被她看见。

知微变了。

变的不是平日的­性­格,她依旧温和婉转,依旧笑意盈盈,然而只有时时相伴于她身侧的人们才知道,她温和婉转的笑意背后,是永冻的寂寥荒凉。

如果说以前,她温柔表相下的冷与辣,还有着灼热的人间气象,此刻的温柔背后,就只剩下了一望无涯的空寂。

她自悔着自己的不够聪慧不够狠,所以再不允许自己放纵和迁就。

包括……感情。

陛下下旨赐婚的那日,他于失去父王的悲愤疼痛中找到了一丝惊喜,然而当他抬头看见她淡定无波的眼眸,心便重重的沉了下去。

那是将一颗心束之高阁的,凤知微。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离他更近,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离他更远。

这茫茫阔大草原,不及她的心更空。

“早点休息吧,明日便要进入呼卓十二部地盘,以后的日子,有得累。”赫连铮接过她的杯子。

“也许……从现在开始,就得累了。”凤知微皱着眉,忍着那泛上的恶心。

微微叹息一声,赫连铮站了起来,决定从明天开始,不允许任何羊­奶­出现在她帐中,看她还怎么喝去。

他迈步出帐去,快捷的脚步带起一阵夜的凉风,凤知微望着他的背影,想着那带点无赖之气的跋扈男子,这段日子也比以前沉默了很多,是为父王暴死家族前途未卜而沉重吗?

每个人都被世事逼着无可奈何的改变,那些旧日轻盈,如花离落枝头。

门帘一掀,顾南衣两肩担金猴一怀抱婴儿的进来,他永远都是这么的固执坚持——养孩子养猴子也不例外。

凤知微很奇怪在她无心顾及他的时候,孩子怎么没给他养死,还白白胖胖,就爱他的怀抱,别人都不太亲近。

也是,孩子总是亲近和自己朝夕相处,连睡觉都在一起的人,不管那是­奶­妈,还是­奶­爸。

“该起个名字了。”她接过孩子,两只笔猴跳到她手指上,一根根的啃她手指。

当初那锁片上有孩子生辰,如今也快一岁了,该有个正式名字。

“知道。”顾南衣说。

“嗯,那你说起什么名字?”凤知微以为他在说,他知道该给这孩子起名字了。

“知道。”

“啊?”凤知微一愣。

“知道。”顾南衣指指孩子。

凤知微终于明白他是说,他起的名字,就是“知道。”

凤知微哭笑不得,顾南衣一本正经的抱过孩子,道:“顾知道。”

“……”

“我说,不能用这样的名字。”凤知微半晌叹口气,耐心的和顾少爷解释,“人家是女孩子,用这样的名字,长大后会恨你的。”

面纱后顾少爷用一双比草原星光更亮的眼睛,不解的看着她,半晌道:“为什么?”

顾少爷很少开口问为什么,所以逢着这样的机会,凤知微一定不会放过,“女孩子的名字要优雅美丽,不然会被人笑话。”

“可我觉得,知道最好。”顾少爷慢吞吞的答。

凤知微默然,知道自从自己那次南海重病,顾南衣就留下了一个死结,他觉得一切问题出在自己不知道,所以他心心念念于“知道”,连这倒霉孩子都被迫要叫“知道”。

“这样吧,叫知晓。”她最终妥协,“顾知晓,知晓就是知道,你看,是不是好听得多?而且听起来很像我妹妹。”

顾少爷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认可了这个名字,却又要纠正她的看法,“你女儿。”

凤知微一个倒仰,险些呛着。

我女儿?

她很想纠正,但是实在不敢,她怕这个问题纠缠下去,顾少爷再来句“我女儿”,这问题就大了。

“你养女。”她坚决的道,“你的。”

顾少爷点点头,答:“我的就是你的。”

凤知微深呼吸,决定真的没有必要继续这个问题,顾南衣却也觉得这完全是没有争议的事,自己先转了话题,“魏知在回京途中遭遇山崩,被洪水冲走,下落不明,宗宸说的。”

凤知微又一愣,宗宸自己不来和她说,要南衣来说?转瞬便明白,宗宸看出她想拉顾南衣出自己世界,这是配合她来了。

魏知下落不明……她陷入沉默,看来宁弈竟然没有揭穿她就是魏知,还为她的失踪寻找了一个惜口,这是为什么?难道他还期盼着自己终有一日,以魏知的身份回朝?

她早已做好宁弈揭穿她还有一个身份的准备,这也是她快速随赫连铮离京的原因,北疆天高皇帝远,就算天盛帝把魏知立的不小功勋都丢在一边,要追究她的欺君之罪,也不是那么容易。

然而他没说。

既然已经对她下了狠手,为什么不斩草除根连根拔起?这实在不像宁弈风格。

目前只有宁弈和宁澄,清楚自己就是魏知,辛子砚不知道,否则天盛帝也必然知晓。

那两人为什么出手只出一半,她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想解,无论怎么出手,都是出手,事实俱在,后果惨烈,永远无法挽回。

顾南衣说完那句话,就自顾自的拿出­奶­瓶给知晓喂­奶­,左手稳稳的兜着,右手不疾不徐的喂着,手指间还拈一小块棉布,随时将溢出的­奶­汁擦去,动作贤淑姿态流畅,和一开始的­奶­汁泼得娃娃一脸一身都是,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两只笔猴站在知晓肚子上,踮着脚尖,虔诚的托着­奶­瓶。

油灯光芒­射­过来,隐隐透过顾南衣的面纱,照出那男子绝世­精­美轮廓,照见他微垂的浓长睫毛和隐约的安宁静谧神态,这一刻他依旧是玉雕,却鲜活温润,由内而外,散发光华。

凤知微静静看着这滑稽而温馨一幕,眼底浅浅透出一丝暖意。

她于世人身上看见无数薄凉,却总能从眼前这人身上看见最纯净和最美好。

“顾兄……”她突然道,“魏知会失踪,就有再出现的可能,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从今天开始,她要让他参与进这个世界,用自己的态度去思考。

顾南衣并没有思考,回答得很快,“不要。”

“为什么?”

顾南衣喂完­奶­,小心翼翼将知晓捧过去,交在她的怀里。

“会伤心。”

他的目光落在凤知微脸上,脑海中忽然掠过帝京那第一场雪,那天松山脚下堆起两座坟茔,她跪在深雪里,用手,一点一点抹平坟头碎土。

她没有哭,一直很安静。

他那样看着飞雪中她长跪的背影,却觉得那飞舞雪花的铁灰­色­苍穹,突然沉重而压抑,旋转着压下来,沉沉的压在心上。

那天他问她,是什么这么沉重,不让人安然呼吸。

她说,伤心。

伤心。

原来那就叫伤心。

那日他在深雪里陪她从日落呆到日出,当天际一线红日颤栗着挣扎出云层,明光刹那渡越万里,­射­入他双眸时,他突然明白了一些以前不能明白的事情。

比如,很多东西他不是不懂,而是别人不能让他懂,只有她,才能教会他什么叫茫然什么叫担忧什么叫恐惧什么叫……伤心。

只有,她。

对面,凤知微怔怔的看着他,他凑过去,坐得更近一点,牵过了她的手指。

凤知微震惊的看着他——以前他也拎过她拽过她,都是在危急关头为了救她,在平日无故这样主动接触她,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他牵了她的手指,去触知晓粉­嫩­的脸颊。

“温暖。”他说,“舒服。”

两只笔猴伸出毛爪,不甘人后的也冲上去摸。

倒霉的娃不堪两人两猴的蹂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凤知微却闭上了眼睛。

顾少爷……这是在安慰她么?

她闭着眼睛,不说话,不动。

良久之后,却有细细的水光,从眼角缓缓流下。

到了深夜的时候,帐篷里滚成一堆,顾南衣不肯离开,睡在她的地毡上,肚子上一个娃娃,娃娃肚子上两只猴子。

队伍里有­奶­妈,不过顾南衣很多时候还是自己带她睡觉,知晓是个很乖的孩子,很少闹夜,每夜寅时会准时要嘘嘘,少爷也会准时醒来去把尿。

凤知微自己另外铺了一张地毡睡下,双手枕头,有点好笑的想大家伙儿也都是看惯了,赫连铮也够大度,竟然就由他的“王妃”和别的男子共处一帐。

睡到半夜,忽觉哪里一亮,随即便隐约听见一些动静。

她匆匆爬起出帐,赫连铮等人也都起来了,正望着河那边——大河滔滔,水声不休,十丈宽的对岸似乎很不安宁,处处点起火光,火光里隐约有人影闪动,还有尖叫之声。

“怎么回事?”

“两种可能”,赫连铮道,“要么就是貔貅部内部出事了,最近草原十分不太平,要么就是有人使诈,想让我们趁夜渡河。”

“貔貅部平日对王庭忠诚度如何?”

“不如何。”赫连铮冷笑,“白鹿、青鸟、火狐三部,才是王庭的忠诚部属,出身于呼卓氏嫡支弘吉勒,和王庭利益相关,貔貅部既然处在呼卓十二部的外围地盘,自然不会是我父王最忠实的子民。”

“哦。”凤知微淡淡回身,“那好,睡觉。”

所有人跟着她齐齐转身,对面的惨呼求救看都没多看一眼。

“杀千刀的赫连铮!你老娘死了你还死赖在那里不动?”对岸突然传来隐约的一声尖呼。

赫连铮霍然转身。

凤知微喃喃道:“这谁的嗓门,比十个知晓哭起来还恐怖?”

远处亮起更大火光,隐约照见一个人的身影,似乎在火光里又蹿又跳,挥舞着手里什么东西,一把嗓子十分惊人,居然能在这样嘈杂的夜里传到十丈外的对岸来,“赫连小崽子!赫连小混账!札答阑因尔吉!你给我滚过来!立刻!马上!”

火光里赫连铮呆呆看着对岸,脸­色­变幻,一会青一会紫,缤纷好看。

八彪也在呆呆看着对岸,突然抱着头转身就走。

“札答阑因尔吉是谁?”凤知微皱起眉,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不会吧……

“是我——”赫连铮麻木的站着,­干­巴巴的答。

“吉祥小宝贝——”对岸那个跳大神似的人影,似乎发现怒骂这一招没什么用,立即改变策略,挥着手中那一长条,呢声尖唤,“吉祥小宝贝,吉祥小心肝,吉祥小千岁,吉祥心头­肉­小乖乖……你娘快死了,金鹏部那个杀千刀的,要捉了你美貌的娘去做阏氏,你再不来,就要喊弘吉喇金鹏做爹了!”

吉祥小宝贝……凤知微斜睨着赫连铮,决定不去问这是谁了,看他那表情,已经简直可以去死了。

“刘牡丹!”赫连铮突然跳起来,暴跳如雷的对着对岸吼,“你去死!你去嫁!你去和弘吉喇金鹏睡做一窝!你等着下次遇见我,和你的­奸­夫一起跪下来喊我汗父!”

凤知微一个踉跄……这什么人啊……这什么对话啊……

对面那个刘牡丹女士,听见这句,突然便换了哭腔,“吉狗儿你这没良心的货!老娘难产半个月生下的小狗崽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大,老娘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奶­大了你这个养不家的狼崽子!你爹死了你不报仇,你娘要被人睡了你也不睬,老娘怎么就没把你扔尿桶里淹死?你你你你你你……老娘现在就淹死自己,做了鬼掐死你!”

她哭着喊着挥舞着便往岸边跑,做出一副要自杀的模样,河岸那么长,她从这头跑到那头,从那头跑到这头,连跑了四个来回就是不跳,无数人跟在后面追着,追不上那彪悍的大脚丫子。

凤知微千年难得一见的张大嘴,看着对面那位神婆——难产半个月!您竟然还活着!

从赫连沦落到札答阑因尔吉沦落到吉祥宝贝沦落到吉狗儿的赫连铮,脸上的五彩缤纷一直就没消停过,他瞪着对面那神婆,半晌一跺脚,恨恨便往营地走,走了几步又顿住,顿住又走,竟然在原地转起圈来。

凤知微叹口气。

很明显,这位风采非凡气质超群的神婆级人物,就是草原王的大妃,赫连铮的母亲,上代顺义王妃,虽然不明白呼卓部大妃怎么会是这样一位惊天地泣鬼神的女子,但很可悲,她确实就是赫连铮他妈。

难怪老王的十个老婆没有娶满,王帐中只有四位——这位大妃太有特­色­了哇。

凤知微眯着眼看了对岸一刻钟,唉,这河,真难跳啊,这都跑了八个来回了。

大妃您体力真好。

“很明显有陷阱。”宗宸在她身边道,“对面烧杀成这样,赫连世子……咳咳令堂,还能这么自如的跑来跑去,明显就是要用她逼世子过河的。”

“你说大妃是蠢还是聪明呢?”凤知微不答反问,­唇­角一抹奇特笑意,“她这种闹法,傻子都看得出有问题,赫连铮只要不是猪,都不会过河。”

“她不这么闹,坚决不肯出面引赫连铮过河,金鹏部只怕就会绑起她要挟世子了。”宗宸也露出淡淡笑意,“现在金鹏部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大妃危险。”

凤知微回身看看赫连铮,他负手立在黑暗里,背对着河岸,一动不动,并不回头。

对岸神婆跑得气喘吁吁,手中那一长条也有挥不动的模样,嘶哑着喉咙喊:“吉狗儿你这混账,你老子死了你就人走茶凉!还不如克烈贴心!老娘就当没生你这狗崽子!明儿就收了他做儿子!”

赫连铮的背影震了震,凤知微轻声问:“克烈是谁?”

“火狐部首领……”赫连铮半晌咬牙答,“原来他是叛徒……”

凤知微恍然,赫连铮之前就和她说过,老王之死很有疑问,因为当时是召金鹏部入王帐询问,出事后金鹏部首领扬长而去,视王帐森严守卫于无物,很明显必有内­奸­,却不知道是谁。

如今,神婆大妃用这种方式,通知了儿子。

大妃身后有人哄笑,似乎很多人看得有趣,凤知微举起千里眼,却看见重重帐篷后,散布着无数黑影。

“我们有洇水的高手吧?”她突然问。

宗宸道:“确认大妃身份时,我已经派过去了。”

凤知微满意的点点头,赫连铮听见,回首露出感激神­色­,草原中人不擅水,仓促之间他的手下也没有这类高手,这十丈宽的河很难不被发现的渡过去。

他霍然转身,冲着对岸高喊。

“刘牡丹你这疯婆子,你爱和谁睡一窝就睡一窝,你爱要谁做儿子就做儿子,爱跳河就跳河,别在那唧唧歪歪的闹得人心烦!”

“老娘现在就睡!就跳!”刘牡丹挣脱身后人拉她的手,蹦蹦跳跳,一口吐沫强劲有力的吐在了昌水里。

“你吓不着我!”赫连铮大怒,“你嫁我爹前就睡过不下一百个人的被窝,嫁我爹之后还要勾搭乃蛮白鹿,呼卓十二部,最起码十位大人告过你­骚­扰,你丢尽我因尔吉王族的脸,肮脏了因尔吉高贵的血统,我他妈的要是理你,我不姓因尔吉!”

“老娘当初怎么没把你塞马蹄下踩死!”

“我当初怎么没把你从呼勒被窝里拖出来掼死!”

这对呣子隔岸竟然吵了起来,互揭隐私,一个说对方人尽可夫水­性­杨花出身妓户身份下贱不配做大妃身为儿子都替她羞辱,一个骂对方没有良心狼心狗肺一定是雪山狼崽子转世要不然怎么从小喝­奶­每次都恨不得咬掉她­奶­头撒泡尿能撒三个时辰把她的手都端麻——骂得个五颜六­色­,吵得个七彩缤纷,两岸的人听着这草原至尊王的隐秘家事,全部听了个目瞪口呆。

听得连对岸的人们都忘记去拉刘牡丹,任由她越蹦越向河中。

“给我拉住她——”突然一声长喝伴随急骤马蹄之声传来。

与此同时“哗啦”一响。

岸边的刘牡丹突然不见了。

“唰。”

平静的昌水水面上突然爆出一蓬巨大的银光,伴随着溅起的水花直­射­向跟在刘牡丹身后的那些人,那些人听草原王秘辛正听得津津有味,哪知道水底杀神掩至,还没从看见刘牡丹突然不见的惊讶之中反应过来,就被那蓬银光刹那罩顶。

“啊!”

惨叫连连,来自巧手工匠的特制内陆劲弩,即使是在水底发­射­也有着足够的杀伤力,瞬间人倒了一片,鲜血将碧­色­河水染红。

那策马而来的男子也在暗器笼罩的范围之内,他却十分矫健,银光扑面顿时一翻身躲在马腹之下,骏马被暗器击中一声长嘶轰然倒地,他自马腹下掠出,勃然望着已经平静的水面和水上一大片尸体,跺跺脚,脸­色­一片铁青。

水面上数道银­色­波纹无声划向对岸,河正中浮出女子脑袋,得意洋洋举起手,冲他挥挥手,又嘟起涂得鲜红的­唇­,冲他一撅。

“muma!”

“嘿!”

那男子一怒拔剑,长剑击在水面,激起丈高水花,那行人却已远远去了。

等到渡河还不忘飞吻的神婆大妃被宗宸手下的擅水高手带上岸,赫连铮已经在对岸严阵以待。

水下埋伏的人已经被清理­干­净,赫连铮没理他那哭哭啼啼张开双臂奔来的老妈,立即指挥自己的三百护卫上船,淳于猛带来的三千送嫁护卫也随后跟去。

对方想用大妃胁迫赫连铮的计划失败,却也并没有就此收手的打算,火光下皮甲骑士一字排开,严阵以待。

这是进入呼卓地盘的开始,也是草原王是否能立足脚跟的第一步,正如赫连铮必须要在这一战立威一样,金鹏部也打算在这一战,将赫连铮的脚步,永远的留在这里。

草原男儿行事直接,既然彼此都不打算让对方活着回去,那么连废话都没有,直接短兵相接。

渡河而来无法立刻骑上马,几乎在船刚刚靠岸,对方的飞箭已经如雨罩落。

淳于猛早已指挥手下盾牌军蹲在船头挡着,长弓兵自盾牌后回­射­,赫连铮和八彪,手持盾牌居高临下冲下船,一头撞入敌阵。

宗宸手下擅水高手,溜滑如鱼从水底爆出,防不胜防的出现在金鹏貔貅二部骑士的马蹄之下,什么都不做,专砍马腿,瞬间倒了一堆,将后面的阵型冲乱,等到他们挣扎而起,赫连铮的人也已冲到。

心怀杀父仇恨的赫连铮自然不会手软,杀人如同砍豆腐,带领着名动草原的勇士八彪,像九道旋风卷进了敌军中,所经之处,血光照亮夜­色­,将草原染红。

貔貅部原本是十二部中最弱的一支,要不然也不会分在这草原外围,能出动的力量有限,金鹏部因为还在和其余各部争夺王权,能拿来截杀赫连铮的人也注定不会是全部,原本金鹏部算准赫连铮护卫并不多,王妃送嫁护卫人数虽然可以,但是用船慢慢运过来,必然不能一次­性­压入战场,完会可以分批宰割,这主意打得是不错,也是凤知微和赫连铮不想趁夜渡河的原因。

但金鹏部再也没想到,凤知微有属于她自己的力量,人数不多,却涉及各方面的高手,其汇合力量,不下于一支训练有素的小型军队。

何况还有个没出手的顾南衣。

顾少爷用他抱着婴儿闲庭漫步的造型,跟在赫连铮后面,手挥目送,便了结了一大批试图从后方围攻赫连铮的凶猛金鹏勇士,很多人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一场规模不大,却注定影响深远的战役已经结束。

金鹏部那位中途追来的首领见势不妙,率领残余部众逃逸,貔貅部家族就在这里,没地方逃,大多弃槭投降。

日光浅淡的照过来,碧草上浓腻的血液,此时才一滴滴滴落,将黑土浸润得更加肥沃。

来年这里的草场,想必更加茂盛。

赫连铮在一地死尸和焦烟中缓慢行走,微微泛着紫光的幽邃眼眸平静无波,青金­色­长袍缓缓拂过一地鲜血,脚下瑟缩着他的战俘。

“突查。”他突然在一人面前停住脚步,俯视着他,“我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小时候你赢过我的骑­射­,我们相约过,你的女儿,要嫁给我的儿子,现在我的儿子还没出生,你便要将你女儿的未来公公,杀死在你的脚下吗?”

突查抬起头来,草原汉子满面泪痕。

“因尔吉,是我的错,是我被弘吉喇金鹏花言巧语蒙了心!我们……我们貔貅部这么多年分不着好草场,原有的肥沃之地被火狐部渐渐占完,弘吉喇答应事成之后将南草原分一半给我们……因而吉,背叛兄弟的人该死!但是!看在我们自小一起的份上,不要罪及我的族人ℚi女!”

他身后,女人孩子哭成一片,连连向赫连铮磕头。

赫连铮负手看着他,点点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突查咬咬牙,铿然拔刀,一刀戳进心窝。

他身后貔貅部的汉子们,俱都无声拔刀,数十柄雪亮的刀在草原蓝天下划出灿亮的白­色­弧线,再激着鲜红的血泉在日光下腾起。

哭声震天。

赫连铮始终平静的看着,并不避开那些缓缓流到靴子下的血。

随即他仰起头,看着天际苍鹰般变幻飞扬的白云,轻描淡写的道:

“都杀了。”

“嚓!”

刀光拉开杀戮,血虹横贯天际。

哭叫声戛然而止。

凤知微远远的负手看着,并没有前去阻止。

草原人有仇必报,恣意恩仇,这是他们选择的生存方式,如果今日谁逞了­妇­人之仁,难保将来这些孩子们中的谁长成|人,不会­操­刀杀入王帐为父报仇。

在草原,没有不杀战俘,只有斩草除根。

突查的心里,也许留存的是以往的那个赫连铮,大度而宽容的少年,一起­射­猎,会将最好的猎物留给兄弟。

但那前提是——还是兄弟。

其实早在昨夜,当大妃呣子隔岸互相揭丑,所有人听得津津有味时,这些人已经注定不能留下­性­命。

草原王庭的隐私和尊严,必须用血和生命来捍卫。

只有死人,才不会传播流言。

“呼卓十二部,目前只刺下十一部了。”赫连铮仰起头,似在喃喃自语,“谁会是下一个被抹去的部族呢?”

“儿子!”刘牡丹湿淋淋的奔来,看也不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眼,“克烈不要杀啊,长得很不错啊……”

赫连铮一把将他­色­迷心窍的老娘推开,刘牡丹踉跄退后几步,被凤知微一伸手扶住。

“你是谁?”正要撒泼的刘牡丹一回头看见了凤知微,偏头,用一眼就能看穿你罩杯和臀围的目光,将凤知微上下打量了半晌,恍然大悟,道,”你不会是那个朝廷下旨赐婚的什么英英郡主吧?我的天!你怎么长得这么营养不良?吉狗儿不会跟他爹一样不晓得节制,每晚都要用你吧?”

“刘牡丹!”赫连铮怒喝,“你滚一边去!”

“你才滚!”刘牡丹大步往帐前一坐,指了指自己鼻子,道,“大妃我正在训你的妻妾,你男人Сhā什么嘴?你,”她对着凤知微勾勾手指头,“还不过来给你婆婆我磕头?”

卷二 归塞北 第二章 必须汹涌

“婆婆”高踞王座,五彩华裳,姿态谨严,呼奴前来。

呃,其实是刘牡丹女士,蹲在压帐篷的一块青石上,一身沾了泥水和草浆的右衽斜边镶边皮袍,上红下绿,扎黄|­色­腰带,颜­色­搭配得发人深省,正勾着手指,示意郡主娘娘,这一代顺义王妃上前来磕头。

这句话说出口,最起码有十人以上想过来把她塞到那块石头下面去。

凤知微笑吟吟看着她,正考虑着是给“婆婆”个醍醐灌顶式见面礼好呢,还是清风徐来式见面礼?顾少爷已经两肩担金猴一怀抱婴儿的大步奔来。

凤知微一看不好,赶紧抢上一步,伸手执住刘牡丹的手,深情的道:“婆婆,要拜见也不是在这里,瞧您衣服都湿了的……还是回帐歇歇再拜不迟。”说着眼光在她胸上扫了扫。

刘牡丹立刻骄傲的挺了挺胸,眼光一落却发觉自己袍子已经乱了,衣襟敞开,露出里面的好像没穿内衣的胸,她眼珠一转,并不尴尬,更不掩饰,反把胸往凤知微面前凑了凑,傲然道:“羡慕吧?敬仰吧?你家大妃我今年四十五了,还没下垂!当初吉狗儿那狼崽子叼那么狠都没给我叼下去……”

“呼啦”一声,大妃被她家忍无可忍的吉狗儿一把掀翻进了帐篷。

凤知微对赫连铮摇了摇手指,肃然道:“吉祥,做人要孝顺。”跟着钻进去侍候婆婆了。

吉祥同学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立在瑟瑟寒风中不胜老娘彪悍之雄风……

“你叫什么名字?”被掀翻进帐篷的刘牡丹,一个骨碌翻身坐好,动作十分伶俐,看样子这种经历也有很多次了,一边顺手将手中一直抓着的一长条往怀里塞,凤知微这才发觉,敢情神婆昨夜一直抓在手中跳大神的那一长条,是她自己的裹胸,难怪她刚才袍子一裂,大片雪白的胸就呼之欲出了。

看凤知微盯着那裹胸,刘牡丹也不穿了,得意洋洋往凤知微手中一递,道:“我亲手做的!看看你婆婆手艺!”

凤知微双手接过,真的认真瞻仰婆婆手艺了。

越看越敬仰,越看越膜拜。

粉红­色­,中原才有的贡缎质料,钉了无数的珍珠,看上去密密麻麻像个豪猪,左胸上绣着“必须汹涌”,右胸上绣着“一定喷薄”,字迹如狗爬,绣工可惊神,翻过里层,染着斑斑淡黄的痕迹,居然也有字,左边是“牡丹”,右边是“库库”,中间是一块红通通的菱形图案,凤知微猜测半晌,才隐约揣摩——这莫不是个红­唇­?

真是举世无双上天入地振聋发聩出神入化之绝世无双胸啊……

“好看吧?”刘牡丹两眼发光,殷切的盯着凤知微。

“好看。”凤知微由衷的道,“既有破釜沉舟大气沉雄之豪言壮语,又有温情脉脉缠绵缱绻之絮絮爱称,更兼珍珠熠熠,红­唇­如焰,令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你们古人……中原人就是这么文绉绉的,我听不懂。”刘牡丹眉开眼笑,大力的拍凤知微的手,“不过我知道你很敬佩我,哎,真是的,这么多年,只有你知道我那被埋没的惊世才华……果然皇帝还是有眼光的,你虽然长得寒酸了点拿不出手了点对不起我了点,但是这人品不错,我喜欢。”

凤知微浅笑谢了婆婆的高度赞誉,刘牡丹举着手中脏兮兮的裹胸,为难的道:“看你这么喜欢,应该送给你的,做婆婆也该给媳­妇­见面礼的,只是这个……”

“知微怎能夺大妃所好,”凤知微赶紧推辞,“这么华丽宝贵的……衣服,只有大妃您妩媚高贵的气质才适合,给知微,浪费了。”

刘牡丹思考了一下,点点头,将裹胸自己穿上,道:“那也好,反正你婆婆的钱,都给你公公扣着,你公公死了,就是吉狗儿扣着,你要什么,自己找他要去好了……来,媳­妇­,帮个忙。”

她示意凤知微转到她背后,替她将裹胸后面几个古里古怪的小搭扣给扣上,深吸一口气,将两胸往中间挤了又挤,挤到自己满意的高度,才肃然对凤知微道:“我看你这个长得不够好,男人对这个很看重的,你不要掉以轻心,明儿我给你个方子,你每天喝,放心,不说和我比,最起码能长到我一半。”说着便去捏,跟菜市场上掂肥­肉­似的。

凤知微唰一个后退躲开,笑道:“是,多谢大妃厚赐。”

长到你一半……那还能看吗?

“别那么客气。”刘牡丹眉开眼笑,“再说严格说来,现在你才是大妃,就叫我牡丹花吧,顺口,亲切,别叫婆婆,都把人叫老了,我才四十五岁!”

对,你才四十五岁,人家这个年纪也不过抱个曾孙而已。

“牡丹花。”凤知微从善如流的对刘牡丹女士微笑。

刘牡丹心花怒放,觉得这个媳­妇­就是好,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既不像草原女子太过粗放凶猛,又不似中原女子太过拘谨娇柔,好,好得很。

帐篷里“婆媳”在亲切而和谐进行着胸的交流,帐篷外赫连铮忧心忡忡的问八彪:“怎么办?”

“大妃……呃,有分寸,应该不会太……不客气的。”三隼不太有信心的安慰他,声音越说越低。

自称“上穷碧落下黄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草原一枝花”的刘牡丹大妃,向来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草原喇叭花”,除了顺义老王,上至吉狗儿赫连铮,下至偏远部落放羊娃,和这位草原最尊贵的女­性­相处超过一刻钟,都会无限度接近崩溃。

这都进去这么久了,凤知微还活着吗?

帐帘一掀,有人出来,赫连铮立即跳起来,一回头,正看见两代大妃,和乐融融的手搀着手出来。

刘牡丹深情的握着凤知微的手,“……千万记得要天天喝,最好房事后……”

凤知微立即打断,“有机会牡丹花儿你教教我刺绣。”

“好。”刘牡丹立刻忘记方才自己要说什么,“教你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我给你想好新词儿,左边叫‘立马膨胀’,右边叫‘迅速发展’……”

“牡丹花儿我饿了,我们去吃东西。”

牡丹花儿再次被打断思路,颠颠的跟着媳­妇­儿去吃东西了。

赫连铮呆滞的望着那两个的背影,呆滞的转头,问八彪:“我不是在做梦吧?”

八彪没人理他,都充满膜拜的望着凤知微的背影。

“郡主娘娘就是神人啊……喇叭花儿都没能搞倒她啊……”

牡丹花儿对着羊­奶­糍粑左右开弓的时候,所有人才敢进帐——大妃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才会特别专心,并且不会太具有震撼感。

顾南衣抱着顾知晓直奔凤知微,道:“没­奶­。”

中原跟来的­奶­娘,昨夜见了那血腥杀戮一幕,受了惊吓,竟突然没了­奶­,顾知晓又是个娇贵的,不肯吃米汤,顾少爷找凤知微求救了。

凤知微瞪着他——你找我­干­嘛,难道你还真认为这是我的女?

“哪来的娃?这么漂亮的?”正风卷残云的牡丹花儿眼睛一亮,突然停了手,一边满嘴掉渣子一边就来接,“微微心肝儿,你真能­干­,这婚还没结,娃都抱上了,吉狗儿你也不错……”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唰的一下掀开小被子,再唰一下盖上,瞪眼,“……就是种子差了点,怎么是个女的?”

正喝­奶­茶的赫连铮噗的一口茶喷了出去,害得宗宸只好奔出去换自己今天的第三件白衣服。

“不是我的——”赫连铮奄奄一息的道,“捡的。”

“哦。”牡丹花儿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的叹口气,伸手便去接饿得哇哇哭的顾知晓,“我来。”

顾少爷当然不理她,赫连铮大骂,“你来,你来个屁啊,你有­奶­啊?”

“你说对了!”牡丹花儿将盘子一搁,重重一挺胸,大声道:“我!有!­奶­!”

“!”

一帐篷的人定在那里,牡丹花儿已经满面骄傲逼近顾南衣,用胸一波波的顶向他,“要不要看看?要不要看看?有­奶­没­奶­,一见便知!”

顾少爷生平第一次在敌人面前,节节后退……

牡丹花儿乘胜追击,唰一下抢过顾知晓,笑眯眯逗她的脸蛋,对凤知微道:“微微宝贝儿,以后你生个,可不能比这个丑。”

凤知微淡定的坐着,含笑点头,对牡丹花儿自来熟的任何呢称都保持强大的镇定——比起吉狗儿,好歹牡丹花儿没好意思叫她微猫儿微兔子。

“你……又生了……”赫连铮挣扎着问,“我才离开没多久,你……又生了?”

什么叫又生了?大妃经常生吗?

“什么叫又生了!”牡丹花儿突然暴跳如雷,指着赫连铮鼻子就骂,“这么多年我不过就生了七个!都是你这个转世狼崽子,达玛活佛说你命硬克兄弟那是一点不错!生七个死七个!这第八个,我被掳时留在王庭,八成……八成又活不了!你这狼崽子狼崽子狼崽子——”

赫连铮这回不说话了,看样子自己也觉得理亏,牡丹花儿的怒气发泄完毕却也立即忘记了,高高兴兴去解衣襟,“好歹有得挤了,这可憋死我了……”

满帐篷的人唰一下神速消失。

“闺女,都喝了吧都喝了吧。”牡丹花儿很有母爱的对着顾知晓敞开胸怀,“反正你哥也喝不着了。”

哪来的哥啊?赫连铮的弟弟,会是顾知晓她哥?

凤知微哭笑不得的看着她,提醒,“既然你还有孩子要喂,好歹留着些。”

“不用了。”刘牡丹大气的挥挥手,“活不了的。”

“为什么?”

“必须的。”刘牡丹道,“吉狗儿克兄弟,如果克不了,那……”

她突然住了口,脸­色­有点奇怪,随即转移了话题,格格笑道,“准备一下吧,我被掳出来,一路留了记号,王庭王军应该已经追出来,前来迎接赫连铮的大队应该也到了。”

凤知微望着笑得没心没肺的女子,眼神微微深思——这朵喇叭牡丹,丈夫被杀在笑,自己被掳在笑,幼子会死在笑,被逼隔岸诱骗儿子送死,也在笑。

她笑着在老王死后留在风雨飘摇的王庭,笑着在被掳后和金鹏部首领眉来眼去换得松懈的看守,笑着故作逼迫其实却是在通知儿子逃离,她笑着面对一切,从不去想自己的生死。

这段时间,老王被杀,世子在外,诸部陷入血火争夺之中,王庭王军却没有生乱,完整建制等到赫连铮回来——这是谁的功劳?

凤知微看着她厚厚脂粉恶俗妆扮粗鄙举止,慢慢的笑了笑,手按在了她的手上,轻轻道:“大妃辛苦。”

刘牡丹怔了怔,一瞬间脸上笑容有些僵硬,随即便如前的舒展开来,将吃饱了的顾知晓一丢,夸张的张开双臂,哈哈笑道:“好媳­妇­儿,你知道我辛苦!”

凤知微伸手,接住了她的怀抱。

那女子扑在她肩头,将脸埋在她的肩,浓郁俗艳香气逼来,熏得人鼻子发痒,凤知微去揉鼻子——不是因为痒,而是因为微微有点酸。

帐篷里有那么一霎的安静,吵人的唧唧呱呱笑声消逝,两个女子轻轻拥抱的姿势,写满了解和关切。

只将脸埋在凤知微肩头一瞬,随即立即抬起,牡丹花儿还是那般没心没肺的笑容。

凤知微的眼光,有意无意的扫过自己肩头,那里,有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湿痕。

帐外,有遥遥的马蹄声惊天动地而来。

“走吧。”凤知微挽起她的手,相视一笑。

两个不同­性­格,却同样不凡的女子,迎着隆隆的草原军马,步向帐外万丈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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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二月,风还是夹霜带雪的冷,上万铁骑携着硬风飞驰而来时,整个草原都似被震动,震落无数草尖的霜雪。

凤知微出帐时,等在帐外的赫连铮,令她眼前一亮。

银狐七宝金顶冠,狐毫银光和黄金金光交相辉映,黑­色­貂鼠金丝大氅,七彩叠绣靴,金­色­锦缎长袍,黑缨金纽衣扣,镶满珊瑚碧玉玛瑙的腰带,杀出紧窄有力的腰,腰上古铜镶翡翠腰刀和垂挂的琥珀鼻烟壶随行走不断相击,声音清越。

越发衬得容颜俊朗,眸­色­琥珀浓如酒,幽紫深似渊,七彩宝石般熠熠生光,和平日的一袭衣扣都扣不好的青袍比起来,真是华贵万方至于眩目。

“这人还是要穿衣裳啊……”凤知微喃喃自语。

赫连铮看着她眼睛一亮的神情,正欢喜的等她赞赏,乍然听见这一句,脸黑了一半。

这叫个什么话,难道平时他没穿衣服吗?

他倒是愿意不穿衣服在她面前展示一下的,她肯吗?

凤知微却已经笑吟吟的挽住了他的臂膀,她手臂那么温柔的一穿过他的臂弯,赫连铮的心就像被温水那么一泡,软得不知道今夕何夕,刚才一肚皮的腹诽立即就凭空失踪了。

牡丹花儿不甘示弱,大力要挎儿子的另一边臂弯,被儿子嫌弃的踢一脚,“死开,疯婆子!”

“不识好歹!吉狗儿!”刘牡丹骂骂咧咧就去揍儿子后脑勺。

帐篷前有一道小山包,隔住了王庭王军的视线,呣子俩一路追追打打,追过小山包。

刚转出来这一刻。

赫连铮唰的扶住了他老娘。

刘牡丹唰的放下抬起欲揍赫连铮的手,落到鬓边,仪态万千的掠了掠自己的发。

等到一行三人转过山包出现在万军面前时,呼卓王军看见的是华贵正式的小顺义王,雍容微笑的老顺义王妃,如以往很多次那样,母慈子孝携手而来,庄严的出现在万军之前。

哦,还多了一个人。

所有人都将目光偷偷转向他们的王臂弯里那汉人女子。

啊!黄脸!啊!瘦弱!啊!臀小!啊!细腰!啊!没有前任大妃笑傲草原的雄壮的胸!啊!没有足够的­奶­汁下代世子要如何带领他们驰骋草原?

草原男儿眼底浮上失望。

哪里都不满意!

八彪在一边咧开血盆大口笑——叫你们那德行,叫你们那神情,叫你们不满意——他­奶­­奶­的一群羊羔子,等着吧。

草原男儿们的目光向来肆无忌惮,何况有刘牡丹那么个大方任人看甚至生怕人家不看的大妃在前,看起凤知微来那也是如狼似虎,一边看一边等着那个娇怯怯的中原汉女被看哭——以往很多次中原皇帝赐汉女给老王,他们也是在大妃授意下就这么将汉女给看哭看晕看跑的。

看啊看啊看,看啊看啊看……

他们失望了。

无论如何被看,凤知微都若无其事,俯视铁甲如流杀气腾腾的彪悍王军,就像看着自家庭院里养的一群猫,还是剪去爪子专门供她爱宠的那种。

草原男儿们看久了,不得不承认,那女子即使样样不符合他们的要求,但那么立在彪悍的大妃和王身边,神情淡淡,眼神高远,怎么看怎么觉得,不比他们天生高贵的王差一分。

她含笑双手拢在腹前,立得笔直的姿势,让人想起一株自峭壁之上生出的挺拔凌霄花。

赫连铮一直没有说话,含着一分骄傲的微笑,看着凤知微初次和他桀骜的王军见面,便以一人之博大凛然气质,压倒万军。

随即他转头,一声暴喝。

“看够了没!”

夹杂了真气的雄浑喝声,似滚滚巨雷掠过草原,上万正目光灼灼的骑士瞬间被震醒,有点呆滞的凛然望向赫连铮。

这是他们的世子,如今的王,在去年前往帝京为质之前,他是他们的兄弟,在王帐下黄金狮子营做个佐领,和他们同吃同睡同乐同猎,会在篝火节和他们抱在一起摔跤,会在夏天时一起光ρi股洗澡,会在冬天时一起上步步凶危的哈林雪山狩猎,一起分吃最新鲜的烤熊掌。

这是他们记忆里大度爽朗,还有点小小无赖的世子,打猎赌输了叫他滚几圈就滚几圈,但是坚决不肯掏钱。

和英明神武高高在上的老王不同,世子因为更亲切,而在他们心中缺乏一定的威仪,此时正当王庭风雨飘摇,前往天盛大越战场的黄金狮子营战士折损大半,属于呼卓氏因尔吉直系高贵血统的子弟军实力锐减,因尔吉氏眼看就要占不住这遥远草场和黄金权位,每个骑士心中,因此都有一份前途未卜的茫然和不安。

然后被这霹雳似的一声唤醒。

“把你们只知道看女人的傻乎乎眼光给我收回来!”赫连铮一指前方,“给我看着你们身后的千里草原,给我看清楚,东峨关以北大雪之下的四千黄金狮子营战士,他们的尸骨永远散落在荒原之上无人殓埋;给我看清楚,东峨关以南王庭之中暴死帐中的库库因尔吉,三十年前他带着你们的父亲战败呼卓金鹏部,黄金狮子旗Сhā遍南北草原,三十年后他在王座之上死而不倒,你们的父辈兄弟却已埋骨关外,弘吉勒金鹏的背叛已经践踏了黄金狮子旗,杀了你们的王,踩了你们兄弟的骨,用你们的旗擦了自己的靴,你们还有脸举着这旗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不赶紧回家,用你婆娘的腰带,勒了你们自己的脖子?”

“嗷——”八彪突然齐齐发出一声苍凉的嚎叫,似雪山之上孤狼泣血向月。

“嗷——”上万骑士被骂得齐齐低头,无数人放声大哭,草原男儿全民皆战士,死在对越战场上的黄金狮子营的战士们,多半都是他们的父辈兄弟。

“给我哭!用力哭!今天你们流了多少泪,明天就要弘吉勒金鹏和那些所有背叛我们的畜生,流多少血!”赫连铮铁青着脸,容颜冷峻如雪山不化的冰岩,手一挥。

一个麻袋重重扔在军前,麻袋没有扎口,滚出无数血淋淋的耳朵。

“就在昨夜,貔貅部勾结金鹏部作乱,试图胁迫大妃暗杀本王。”赫连铮冷冷道,“我已经送了他们全族,去见长生天。”

全族!

战士们张大嘴,眼泪都流在了嘴里。

呼卓十二部,严格说来是同一个祖宗,虽然多少代下来通婚杂居,早已分出无数分支,但是在草原一直有着这么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无论怎样争夺杀戮,不得灭族,必须给每一个姓氏,留下薪火相传的种子。

三十年前库库老王征战南北草原合并呼卓十二部,曾将最桀骜的金鹏部杀得血流成河,却也留下了当时才十岁的弘吉勒金鹏。

三十年后弘吉勒金鹏背叛,四千因尔吉直系战士死于大越战场,库库老王被杀,弘吉勒金鹏却也没敢立即就对因尔吉氏灭族。

没想到,连库库老王和弘吉勒金鹏都没有敢做的事情,却是这个常常爱笑的新王,抢先做了。

“所有的罪都要用血洗清,因尔吉氏不接受任何背叛。”赫连铮森然道,“貔貅部只是第一个,我不在乎是不是还要有第二个,谁动我的人,我灭谁的族——”他蓦然振臂暴吼,“弘吉勒金鹏,等老子来­操­你娘!”

“弘吉勒金鹏,等老子来­操­你娘!”铿然长刀斜举,刀光逼退灿亮的日光,上万人雄浑吼声暴风般卷过草原,彷如突然起了一阵旋风,惊得远处石山上休憩的苍鹰,哑哑怪叫,一头撞上苍青的天空!

以气夺之,以伤痛激之,以言语辱之,以灭族震之。

逼出了这些尚自茫然的骑士胸臆深处,久藏的悲愤铁血之气。

“嚓!”

马刺相撞,铁甲铮然,上万人下马声如一声,长刀横扣于掌心,俯伏在地,诺声轰然。

“王!”

只此一声。

一轮硕大的红日突然自地平线以外,悍然跳出,刹那间光耀千里,灼灼燃烧。

万丈光芒里,赫连铮衣袂飘飞,凝重如山。

万丈光芒里,牡丹花儿眼底最后一丝担忧淡去,吁出一口长气,露出一抹当真可比牡丹花儿灿烂光艳的骄傲笑容。

“弘吉勒金鹏还是很有几分心机的。”凤知微在马上对赫连铮道,“从你一进入呼卓十二部地盘范围开始,他的攻势就开始了,先用大妃逼你过河,你就算安全过河,还有貔貅部和金鹏部的战士等着杀你,就算杀不了你,按说你也应该十分狼狈折损不小,这个时候王军来迎你,你这么个狼狈的王,到时候能否被桀鹜的王军承认都是个问题,要知道,虽然王军都算黄金狮子族下,但其中也有很多是属于白鹿青鸟火狐的分支,一个不小心,你也许就永远留在对岸了。”

“是的。”赫连铮十分爽快的承认,“草原胜者为王,没有一定的规则约束,何况王庭那边,听说我那些远近堂支兄弟们也在争夺得厉害,各自都有自己的势力,王军如果我不能镇服,那我连貔貅部的地盘,也走不出去。”

“就算现在镇服,在将来的一系列争斗中,如果你不能一直让他们满意,我看也难说。”凤知微含笑叼着一枚草根,慢慢的嚼那微苦的滋味。

“我什么都不比别人强。”赫连铮十分谦虚而又骄傲的道,“我唯一的长处是,大妃支持我。”

凤知微怔了怔,在草原,女子终究是没地位的,牡丹花儿,有这么重要的作用?

“这疯女人,是天降之子,达玛活佛说,她是我们草原的守护神,”赫连铮好气又好笑的道,“嘿嘿!守护神!不过喇叭花儿也确实有她的长处,当年我父王在战场上捡了她,结果最后却是她救了他的命,将他背出战场,还带着王帐亲卫一起活着走了出来,才有了后来黄金狮子的兴盛,所以喇叭花儿在草原,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太后。”

“多亏你命硬,”凤知微开玩笑,“不然随便哪个弟弟存活了,也许局面就不同了。”

身边的人突然沉默下来,凤知微愕然转头,便看见赫连铮紧紧抿着­唇­,眼底紫光幽浮,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不……其实……”良久他慢慢道。

“报!”

一声传报打断了他的话,飞驰而来的骑士神­色­虽然力持冷静,语气却微微有些仓皇。

“弘吉勒金鹏今日召集十二部大人,在丙谷河畔设呼卓金盟!”

赫连铮面­色­如铁,第一句便是问,“所有大人都去了?”

“白鹿青鸟两部大人没去,依日镇守王庭。”

赫连铮神­色­微微松了点,点点头。

“火狐部……去了”,那战士低声道,“黄金狮子部……也去了人。”

赫连铮脸­色­大变,“去了谁?”

“库尔查因尔吉。”

赫连铮默然半晌,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他神­色­凝重,默然不语,凤知微也不打扰他,只示意宗宸将自己的人靠拢。

“呼卓金盟是历代,当镇守王庭的那一族力量不足以统治草原时,其余部族在自己拥有足够的实力情形下,可提请并经十二部一半以上大人同意,召开的盟会,这样的盟会,一般就是重新确定草原之主,进行再次势力划分,以及……将原先的王驱逐。”过了一会,赫连铮向她解释。

“库尔查因尔吉是谁?”

“是我的亲叔叔,他的血统比我父王还要纯正,我父王是妾生子,他却是主母的儿子。”赫连铮道,“但他多年来从无怨言,对父王忠心耿耿,父王一直觉得对他有亏欠,所以接受朝廷顺义王封赐后,便将黄金狮子族族长一职交给他,他也掌握着黄金狮子两万人马,是因尔吉氏除了父王之外,最有实力的人。”

“你现在能有多少实力?”

“因尔吉最­精­锐的黄金狮子营,不少死在大越战场,现在王军不足两万,白鹿青鸟各有一万,关键问题是,因尔吉氏不能再有内战,否则将永远一蹶不振,白鹿青鸟也不会参与因尔吉内战,等于我两万,对叔叔两万。”

“真是势均力敌。”凤知微冷笑,“我就不明白了,参加这个金盟,推翻因尔吉统治,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在我手下,永远只是个空头族长,掌着兵却也不能动,一旦将我驱逐,他就是名雷其实的因尔吉第一人,两边的实力归于他一人,就算金鹏部现在势大,他也能稳居第二,占据好的草场,在自己地盘里做王,何乐不为?”

“好算盘,好算盘。”凤知微悠然赞。

“弘吉勒果然一手跟着一手,”赫连铮苦笑,“我原本打算先回王庭镇服我那群蠢蠢欲动的远支近支兄弟,再和金鹏部好好打一场的,现在他却抢先来这一手,动用了沉寂三十年的金盟,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一旦我被十二部大人议定废黜,我就等着夹着尾巴逃吧。”

“我可不陪你逃。”凤知微浅浅笑。

“我可不陪你逃。”偷听党牡丹花儿神出鬼没的冒出来,“我去做弘吉勒金鹏的大妃,你该­干­嘛­干­嘛去。”

“哈哈。”赫连铮望着这一对风格不同却同样彪悍的“婆媳”,忽觉心思畅快,满腹忧思一扫而光,左手拉了他娘的马,右手拉了凤知微的马缰,对着前方“呸”的一口,笑道,“他­奶­­奶­的逃什么逃?就冲着这娘和这老婆,赫连铮爬也要爬到丙谷河去!”

凤知微一笑望天,好像没听见。

牡丹花儿眉开眼笑,“儿子!你总算有良心了一回,不枉你小时候老娘给你叼烂了­奶­头……”

“砰!”

牡丹太后被刚刚才表达了孝心的儿子,再次掀翻在了泥地里……

丙谷河畔,团团金顶大帐十二顶,围着正中紫毡巨帐,四面燃起熊熊篝火,无数战士手执长枪短刀,游走守卫,戒备森严。

这是草原上一块不毛之地,是十二部地盘中的一块势力真空,历来十二部有什么必须要凑在一起,却又不放心到对方地盘去解决的事,便在这里碰头。

帐外雪­色­皑皑,寸草不生的冻土踩得梆梆响,帐内火炉温暖,融融如春。

“听说札答阑因尔吉昨夜已经过了昌水,”一个瘦削老者倾身问一个白脸男子,“弘吉勒,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白脸男子冷然一笑,这人容貌平常,唯一双眼睛开合之间,­精­光四­射­,令人心生凛然,正是一手导致数千因尔吉战士战死沙场,导致库库老王暴毙的金鹏部首领弘吉勒莫特图。

对库尔查因尔吉的询问,他只是淡淡道,“再凶猛的幼鸟,也敌不过一直翱翔在天的苍鹰。”

帐中起了一阵心领神会的哄笑。

“那么一个|­乳­臭未­干­的东西,只怕看见来接的王军,都要吓破了胆吧!”

“丙谷河这里,他肯定是要绕着走的。”

“因尔吉氏到了这一代,算是没戏咯。”

库尔查因尔吉有些尴尬,脸­色­不太好看,弘吉勒立即道:“因尔吉这一代是不成了,还有上代的英雄嘛,咱们的库尔查,当年可是因尔吉氏第一猛士!”

库尔查有些讪讪的笑,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被封过什么“第一猛士”?倒是被刘牡丹那女人封过“第一傻瓜”。

“不知道这次朝廷赐婚给札答阑的那个什么圣缨郡主”,忽有人在一群粗犷的调笑声里,慢悠悠近乎梦幻的道,“会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呢?圣缨……圣缨……真是好听。”

“克烈!”有人冲他抛来一支烤好的羊腿,“光念不做,可不是草原男儿的本­色­,以你草原第一美男之名,那个什么英英的,见了你,还不赶紧投怀送抱?”

嫌弃的衣袖一拂,将那羊腿拂落在地,毡毯上火红皮袍的男子坐起身,皱眉道:“你真脏。”

他一坐起,满头长发便悠悠落了下来,竟然是极其少见的白金­色­头发,火光里真如白金一般熠熠,然而那流动月光般的发­色­,也不及他一双眼睛流魅醉人,像绝巅之上千里冰封之间行走的银狐,一偏首间万里回春。

他微微上挑的眉,似墨笔画成,不能再有增减的美丽弧度,在晶莹似透明的肌肤上,鲜明媚惑。

银发红袍,无限艳光。

“要我说。”他闲闲执过身边一个执壶女子的手指,慢慢把玩,“我对你们划分什么地盘的都不感兴趣,到时候把那个圣缨郡主给我玩玩就行了。”

“成!”弘吉勒大笑,“就是人家好歹是个郡主,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玩死了。”

“为什么不能?”克烈眨眨眼睛,愕然的道,“中原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真要是什么了不起的郡主公主,你以为会嫁到草原?放心,她的身份只会跟着札答阑走,札答阑不是王,她就不是大妃,不是大妃,我为什么不能玩死?”

弘吉勒呵呵一笑,道:“依你,依你。”他瞄了克烈一眼,不打算和他争辩,这小子,是十二部首领中最年轻的,却也是最狡黠最狠辣的,当真狡猾如狐狠毒似蛇的人物,一个排行最末的汝奴之子,最后却做了族长,在做族长的过程中,他的爹妈兄弟姐姐妹妹……一个也没能活下来。

还是离远点好吧,好歹他弘吉勒还是正常人。

克烈依旧在笑吟吟抚摸着汝奴的手指,悠然神往的道:“等我要了她,我要好好玩玩……听说中原女子纤纤柔荑,十指如青葱,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啊,你这执壶挤马­奶­扫羊粪的粗糙手指……真令人扫兴……”

那个“真”字刚出口,便隐约听见“喀”的一声。

那汝奴一声“啊”还没出口,克烈便笑吟吟­操­起刚才那滚地的羊腿,一把塞到了她嘴里。

“真令人扫兴”五个字中,隐约五声“喀”“喀”连声,那刚才还满面红晕的汝奴,此刻面无人­色­,涕泪横流,再也坐不住,浑身抖颤的伏在地上,握在克烈手中的手指,已经变成五根软绵绵的奇形怪状的东西,被克烈满面淡然的,揉来捏去。隐约中只听见碎裂骨节摩擦声响,一片寂静里听来瘆人。

族长们面面相觑,库尔查勉强道:“克烈你真是什么时候都能扫兴……你要那什么圣缨,让给你就是——”

“砰!”

一件东西突然掼了进来,重重落在弘吉勒案桌上,将他面前一只烤全羊砸扁,羊上Сhā着的一只金刀却奇异的跳起,唰的直逼弘吉勒双目。

与此同时四个声音同时响起。

“谁他娘的找死敢要我大妃?”雄浑而杀气腾腾的。

“谁找死敢要我媳­妇­儿?”泼辣而嗓门巨大的。

“谁?找死?”­干­巴巴而最简单的。

最后一个,是一个淡定雍容,甚至带着浅浅笑意的声音

“克烈,抱歉,你狐­骚­臭太熏人,本大妃不敢要你。”

卷二 归塞北 第三章 孩子他爷

满帐的人据一下站起,弘吉勒一边忙着躲那柄鬼似的割­肉­刀一边大叫:“谁!谁!来人!来人——”

克烈却已经笑了起来,细长流金的眼睛一眯,当真如狐一般的狡黠灵动,悠悠道:“来得好快啊……”

他轻轻推开那个已经痛昏过去的汝奴,拍拍手掌站起,漫不经心的从她身上踩过去,笑道:“我们的顺义王和大妃驾临了,大家还不快去迎接?”

族长们此时也已经反应过来,脸­色­都有些不自在,瘦削的库尔查神­色­变幻,目光投向弘吉勒,弘吉勒却还在忙着对付那柄刀——那刀就和沾上他一样,追缀不休,他上窜下跳,狼狈万分。

“一群狼对着月亮跪拜,多半是想求得更多猎物。”赫连铮满不在乎的声音瞬间就到了帐门前,“咱们草原上,真是养了太多贪得无厌的狼!”

帐帘一掀,赫连铮大步进来,看也不看站起来不知该如何举措的脸­色­铁青的族长们,大步走到上座,一ρi股坐在弘吉勒为躲避飞刀已经让开的位置上,顺手割下一块油脂淋漓的羊里脊就吃,一边吃一边道:“人混账,­肉­烤得还不错!”

“札答阑!”弘吉勒终于急中生智,将一张案几掷出迎上飞刀,刀唰的一下Сhā入案几,离他鼻尖只差寸许,他抖着手摸了一把额头冷汗,砰然放下案几,森然道:“你敢闯金盟大帐!”

“你敢杀草原之王,我就敢闯金盟大帐!”赫连铮一巴掌把吃剩的­肉­往他脸上一甩,“我还敢杀你!”

“金盟所在地方圆十里,不得有杀戮,否则为草原共敌!”

“你们抢先都以我为敌了,我还管什么共敌不共敌?”赫连铮啪的一下拍碎桌案,横眉竖目一步不让,“都一刀戳死去逑,死一个是一个!管我身后草原翻天!”

众族长哑然,呆呆看着赫连铮杀气凛然的眉目,看那眼神就知道他绝不是虚张声势,印象中顺义王世子大气爽朗爱笑还有些小无赖,不想今日才见着真颜­色­。

他们面面相觑——金盟大帐所在地是个三面围山的窄谷,出口极小,对着出口的那面早已布了十家族长各自的军队,围得水泄不通,其余三面是滑不留手的岩山,就是所谓中原的武林高手来都未必能顺利攀援,真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谷内还有武士守卫,赫连铮这几个人,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进来的?

这样森严的戒备,按说赫连铮闯不进来,但既然闯进来了,就说明赫连铮此来绝不好惹,他如果真的发了疯,不顾后果破坏金盟规矩死了也要拖几个人垫背,那也只有自认倒霉。

规矩说到底都是人定的,规矩向来是用来给暴力破坏的,规矩遇上不守规矩的,那就是废话。

“无知小子,你吓谁!”苍狼部首领,和弘吉勒交好的禄赞一声暴喝,“这里是万崖丙谷,谷外就有十家护卫共三万军,谷内也有上千护卫,你想和我们同归于尽,也要看看够不够格!”

赫连铮双手撑膝,不言不语盯着禄赞,他那真正暗夜苍狼般的眼神,看得禄赞竟然都不自觉的一个颤抖。

“轰。”

就在赫连铮凶光闪闪盯着禄赞,盯得禄赞坐不住勉强­色­厉内荏,盯得帐篷里一片死寂众人试图打圆场,盯得弘吉勒眼珠一转正要说话时,爆然一声巨响。

像是共工撞了山,敖广翻了海,九天之上诸神之战兜翻了天地,整个地面一阵轰然震动,将几个席地而坐的族长直接掀翻在地。

“怎么回事!”弘吉勒一声惊呼还没出口,帐篷口人影一闪,一个护卫满面惊惶冲过来,大叫:“不好——山崩啦山崩啦山崩啦——”

一只戴满黄金戒指亮闪闪的手一把将他推开去,嘎嘎笑道:“金鹏部手下就是傻子,连话都说不周全,崩崩崩崩个啥啊,还是大妃我亲自打帘,让诸位大人们看个清楚吧。”

牡丹花太后笑眯眯亲自打帘,帐门一掀,顿时就看见了正对帐门的窄谷出口。

那里,弥漫硝烟里,正不断滚落黑­色­的山石,出口已经被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块填平,山上还有石块不断落下,将底下那些护卫打得到处乱窜,惊呼声惨叫声乱成一团。

“我们没做什么。”刘牡丹谦虚的道,“也就是炸了一小段山,把这个出口给堵住而已。”

弘吉勒张着嘴,看着山石高垒的入口,一时已经忘记说什么,禄赞脸­色­死灰,此时赫连铮才将一直盯着他的目光收回,掸掸袍子,云淡风轻的笑道:“现在,我够不够格和你们同归于尽?”

“……”

帐篷里此刻的沉默令人更加难熬,谁也没想到赫连铮狠起来竟然完全的不顾后果,火药炸山,堵死出口,将他自己和大家全部堵在这不能进出的窄谷里,那摆出的架势,真是你咬我一口,我灭你全家,生死不计,丢命拉倒。

之前隐约听说他将貔貅部灭族,众人还不相信,此时看这小子比狼还狠比豹子还烈的行事风格,才知一定不会有假,貔貅部族长提前赶来参盟,并不确定族中的事情,此刻脸上的神情,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

赫连铮笑眯眯高踞座上,环顾四周,学着凤知微的眼神,自己觉得很夫妻相。

“札答阑!不要冲动!”沉默半晌后,库尔查以叔父身份上前怒叱,“不要惹得不可收拾!我以族长身份命令你——”

赫连铮一偏头,斜睨着他。

那目光看得库尔查颤了颤,想好的一句话突然便卡在咽喉里再也说不出口。

半晌赫连铮好奇的道:“你谁?”

“……”

库尔查僵立在地,手和嘴­唇­一起都在颤抖,硬是抖不出一句完整话来,赫连铮却已经一眼都不屑看他,高踞上座,垂下眼睛,慢悠悠的拭自己的腰刀,“札答阑因尔吉的眼睛,只看得见人,至于畜生……”

他一笑,摇摇头。

“满堂皆无人啊……”他仰首长叹,不胜惋惜。

满堂“畜生”面无人­色­,连一直站在帐门附近堵住凤知微,崩山都没多看一眼,只顾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的克烈,都目光微微一闪,回头看了一眼。

不过他的目光很快拉回,皱着眉又望了凤知微一眼,再次叹息:“丑,丑。”

凤知微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关注着赫连铮,听见他那一句满堂无人,不禁一笑,心想世子爷中原去了一趟,学了不少拐弯抹角的骂人本事。

克烈原本已经失望的转开眼,看见这一笑眼前一亮,只觉这黄脸女子一笑间婉转雍容,迷蒙眼眸波光流转,竟有常人难及的韵致,不由赞道:“笑起来还像个美人……”伸手就去摸她的脸。

“啪。”

一枚黄呼呼的东西电­射­而出,雷霆般直奔克烈眉心,这么小的东西,这么短的距离,竟然­射­出呼啸猛烈的风声,克烈的手指还没伸出,那东西已经逼到他要害。

惊而不乱,那如狐男子反应竟也狐般狡黠,猛一偏头让过第一波攻击,并不去管落空之后立即转折追来的胡桃暗器,伸手就去抓顾南衣怀中的顾知晓,张开的五指,闪耀着铁青的暗光。

顾南衣果然立即抱着他家知晓飘身退后,胡桃落地,与此同时一卷银白的发也蓬然散开飘落——才仅凭这擦身而过的圆溜溜的胡桃劲风,便将克烈的一截头发割断。

如果克烈反应慢一点武功低一点没有去攻击顾南衣的必救,此刻也许断的就不仅仅是头发。

这一手看在满帐族长眼里,顿时更被震得鸦雀无声,凤知微却终于正眼看了克烈一眼——刚才这两下看似简单,但克烈表现出的非凡武功和准确应变令人心惊,他竟能一眼看出她武功不低,没有试图攻击她去挟制顾南衣。

两人目光相遇,一个微笑一个媚笑,各自有各自的平静和深意,随即凤知微闲闲转开目光,克烈脸­色­却微微变了变。

“克烈小心肝……”刘牡丹冲了上来,伸出狼爪就去摸克烈的脸,“好久不见你了,想死你­干­娘我了,来摸摸……”

克烈一拂袖拂开她沾满油光脂粉的手,唰一下退后三尺,笑道:“­干­娘您几日不见,真是青春逼人,美得克烈我在你面前站不住……”

“真的吗?”刘牡丹喜笑颜开的摸着自己的脸,半怅惘半得意的道,“哎呀,老咯老咯,老公都死咯,札答阑都娶老婆咯……”

“老公死了正好方便,札答阑就更无所谓了,他不是十岁就有老婆了?”克烈微笑一瞟凤知微,“这一帐篷里,一半都是他丈人……”

“呸!”刘牡丹啪的一巴掌就拍出去,“什么便宜丈人!克烈你少给我岔话题,来给老娘摸摸,你那小蒜辫儿长成蒜头没?”

“……”

两人一进一退一追一跑,竟然就这么退出帐外去了,凤知微退后几步靠着帐门,饶有兴致看她家牡丹花缠上白狐狸——流氓交给花痴来磨,那是最合适不过了,一边又想,十岁就有一堆老婆,难怪赫连铮三天不去院子就恨不得上房揭瓦,发育得小狼似的,某些方面真是启蒙太早啊……

“札答阑!”帐内顾不着这边的闹剧,弘吉勒怒喝声里已经少了几分底气,目光不住梭巡向帐外,“金盟是各族族长议事,你便是顺义王也无权­干­涉,还不赶紧退出去!”

赫连铮望也不望他一眼,端着酒杯,不急不忙下座来。

“扈特加叔叔。”他语气再次做了改变,从一开始的杀气腾腾旁若无人到坐下后的冷嘲热讽明敲暗打,再到此刻温存缅怀,款款而言。

“扈特加叔叔。”他执壶,给一个蓝衣红脸汉子斟满酒,语调悠悠,“三十年前海冬青战役,越国打进草原,一直打到昆加河,那夜越国闯营,昆加河边死伤无数,我父王那时还是狮子族的一个普通兵,断了腿倒在你身边,是你一直将他背出三十里,逃出敌手,这份恩情,父王时时和我提起,至死不忘。”

酒杯满满,轻轻递过,扈特加神情复杂,注视着酒杯一直没接,赫连铮笑容不变,毫无尴尬之­色­,端杯的手,稳定如初。

帐篷里有一霎那的沉默。

扈特加蓝熊部,是十二部中排行第四的大族,族中男子英勇善战,底盘功夫了得,一直是呼卓部地位重要的一部,蓝熊部作风也如其名,沉稳厚重,两边不靠,只是后期因为族中人口暴涨,草场资源不足,在争夺过程中曾和老王有过纷争,所以此次金盟,蓝熊部首领也来了。

赫连铮一上来,就挑了举足轻重最难对付的蓝熊部,众人惊异之余,也不禁有了几分佩服,却又觉得|­乳­臭未­干­的札答阑,万万不可能打动为人固执的扈特加,不自觉的目光灼灼,呼吸也粗重了几分。

半晌,一片沉静里扈特加沉声道:“这个故事你还没说完,当年是我将他背出死尸堆,但在半路上,敌军追来,我要拔刀回身拼杀,你父亲一把拉住我,把我扑倒在水边,两个人装成死尸,越军谨慎,追来后不放心,将溪水边所有的死尸全部都补了一刀,那一刀,Сhā在你父亲腰肋,他始终咬牙没动,越军才离开,我被压在他身下只受了轻伤……所以那次,是他救了我,不是我救了他。”

“是吗?”赫连铮微笑,“谢谢扈特加叔叔还记得。”

扈特加看着他诚挚的笑容,目光闪动,终于伸手接过酒杯,默默一饮而尽。

帐篷里有轻微的­骚­动。弘吉勒脸­色­大变。

“胡恩叔叔。”赫连铮已经行到一位白发老者身边,那人脸上一道疤,狰狞的从左眼角划到右眼角,愈合后伤口周围肌肤收缩,将一张脸扯得不成模样,望之令人心惊。

弘吉勒看赫连铮居然走到这人身边,露出一丝冷笑。

胡恩可不是沉稳老实的扈特加,可没和库库老王一同战场里扶持求存的同袍交情,这人因为早年遭遇极惨,­性­子极为暴躁,而且极其忌讳别人提他的伤疤,无论谁提起,都会遭到他疯狂的报复。

赫连铮年轻气盛不知轻重,只知道胡恩手下的铁豹部耐力一绝必须争取,这要触了他的忌讳,嘿嘿……

何况胡恩还是他的亲家……

果然赫连铮坦然注视着胡恩的脸,轻轻道:“胡恩叔叔,你的伤……”

胡恩“嗯?”了一声,声音尾音高高挑起,一张支离破碎的脸微微抽搐,鬼魅般令人心惊。

他宽大衣袍下的手指,慢慢挪向腰间的刀。

有人冷笑有人欢喜有人沉默,扈特加有点不安的看过来,赫连铮仿佛对那些异动浑然不觉,继续道:“父王一直挂心着……”

胡恩愣了愣,正要搁上刀的手指顿住。

“我去中原前一夜,父王召见我,说中原地大物博,帝京物产齐全,无论如何要在中原找到胡恩叔叔需要的火心圣莲。”赫连铮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盒子,躬身双手捧着奉到胡恩面前,“可是能完全治好叔叔的伤的圣莲已经绝迹天下,火心莲也只剩下数株,火心莲不能替叔叔完全治愈伤势,但是这株据说是上品,最起码可以替叔叔解除部分痛苦……札答阑没能完成父王交代的任务……对不起……”

盒子打开,一株三叶暗红­色­的­干­花状的植物静静躺在其中,胡恩盯着那火心莲,眼神微微翻腾。

他幼时遭遇奇惨,且留了一身的伤病,多年来饱受折磨,导致脾­性­怪异,这许多年来找寻自己需要的火心莲,不知耗费多少心思金钱,别说圣莲,就连火心莲,几十年下来不过找到一株一叶莲,已经算是穷尽能力,不想这事居然记在库库老王心上,更由札答阑带来了遍求而不可得的灵药!

身前的男子,­棒­着盒子的眼神诚恳,还有几分未能找到圣莲的歉意,胡恩心中一阵热潮涌起,没有接盒子,先将他扶起,拍拍他的手,道:“你真的将貔貅部灭族了吗?”

“是!”赫连铮答得毫不躲闪铮铮有声,“草原男儿光明磊落,要杀就堂堂正正的杀,挟持大妃,诈我过河,半路设伏,勾结金鹏,我不灭他,灭谁?”

“好。”胡恩沉默半晌,反而笑了笑,一笑狰狞可怖,语气却是温和的,“什么狗屁规矩,规矩掌握在强者手里,札答阑,你很好!”

赫连铮一笑,大声道:“自然!”

大笑着接过盒子,胡恩再次拍拍他的肩,一摆手止住了急欲说话的弘吉勒,淡淡道:“弘吉勒,我并不是为了这药,我一个快死的人了,活多久并不要紧,草原的存续比我活多久更重要,你虽然是我的亲家,但在我看来,札答阑做这个草原之主,也许比你还好些。”

一部分族长陷入沉默,确实,往日老王在时,他们和赫连铮接触并不算多,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近些日子在弘吉勒故意的影响之下,都觉得让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做这草原共主不合适,可今日丙谷之中,从赫连铮出现开始,他就不停的给予他们无限震惊,当真是硬也硬得,软也软得,杀也杀得,跪也跪得,比起当年过于诚厚的老王,犹上层楼。

金盟废黜草原王,只能废倒行逆施或懦弱无用的那种,说到底是为了草原共荣,当年草原各部落之间连连征战,导致人丁凋零,被大越不断欺凌的情景,谁也不愿重现,弘吉勒有才­干­有势力,拥立他未为不可,然而如果草原新王并非无用之人,那么便要重新掂量,当真要杀成一团,自毁家园,给别人占了便宜?

凤知微望着赫连铮的眼神,也有了一丝淡淡笑意,今日发生的所有事,除了她出动了淳于猛部下帮助布火药炸山之外,其余所有事都是赫连铮自己的主意和手笔,赫连是骄傲的人,不会愿意接受女子的保护,她也不打算多这个事,如果赫连铮自己不能做成这草原王,她勉强扶持上去,反倒是害他。

所以连她也不知道何时赫连铮准备了这火心莲,不过她确定的是,库库老王绝对没有曾嘱咐他去找什么火心莲,因为据赫连铮有次喝醉酒说漏口,说他来帝京之前刚和老子吵了一架,一个多月没说话,他跑到草原和内陆接壤的甘州散心,是从甘州接到父王谕令直奔帝京的。

在帝京时,只看见他求亲爬墙追女人,不想那人悠游爱玩无赖的表象下,竟也有一颗未雨绸缪心思细密的雄心。

赫连铮已经端着杯向下一人走去,那是个三十左右的黄衣汉子,不等他过来,呼的一下站起,端起自己的杯,大声道:“札答阑兄弟,你不用说了,也页不冲库库老王面子也得冲你面子——十一岁时我被毒蛇咬了一口,还是你给吮的毒,今儿我来,是族中长老的意思,我也就是来瞧瞧,没说一定要驱逐你,我先­干­了!”说着一饮而尽。

赫连铮大笑,一口喝­干­,大力拍他的肩,道:“好兄弟,下次你再给土公蛇咬了,兄弟我一定狠狠的吸。”

刘牡丹百忙中探头进来尖声道:“小崽子力气很大的,当年差点吸掉我的­奶­——”

她被凤知微立刻温柔决绝的给推了出去。

也页只剩下苦笑了。

最主要的几个大族族长先后倒戈,今日之盟注定将没有结果,弘吉勒脸­色­十分难看,沉思了一下,眼光无声无息向帐门口一个卫士一掠。

那人正要挪动脚步,凤知微好像完全无意的动了一步,正堵在那人去路,笑盈盈道:“要去哪?”

弘吉勒在帐内冷喝:“金盟帐内不许女人Сhā话,不管你是谁,滚出去!”

族长们都露出赞同表情,嫌恶的望着凤知微。

“哦?是么?”凤知微笑吟吟望着那些人,“金盟帐内?不许女人Сhā话?”

她突然一抬手。

黑光一闪。

宛如一道流弧越过宽阔大帐内,“嗤啦”一声裂响随之而起,随即大片布毡轰然坠落,靠在帐篷边的族长们惊呼跃起,还是被头顶坠落的帐篷砸了个满头。

纷乱半晌后回归平静,众人这才发现,敢情刚才这位笑眯眯不动声­色­的大妃,竟然一抬手便砍下了小半个帐篷!

那种砍法极其巧妙,另外大半个帐篷居然完好如初,满地里堆着布毡帐篷布细木料,坐在门边的族长们从布堆里挣扎出来,发现始作俑者好端端的坐在原地,所有东西都没落在她和她身边人头上。

坐姿端庄的女子,看也不看她抬手就毁掉的神圣的金盟主帐,只微笑看着弘吉勒,淡淡道:“看,族长大人,我现在不在金盟帐内。”

她现在确实不在“帐内”,她所在的小半边帐篷已经给她砍没了。

半边帐篷里只剩下长长短短的呼吸,连呼吸听来似乎都不那么顺畅——如果说赫连铮给了族长们措手不及的震惊,凤知微给他们的就是一个打在头顶上的霹雳了。

在骄傲的草原族长眼里,女人都是摆设,中原的女人更连摆设都不能算——瓷器一样,一碰就碎。

如今这个看起来比瓷器还要易碎娇弱的汉女郡主,笑吟吟温软软像抹挂在草尖上的云,除了出现时第一句话让人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外,之后一直表现得和她长相一般安静平凡,不想乍一出手,直接教会了他们什么叫不动声­色­的彪悍。

“现在。”凤知微端坐在一地帐篷碎片里,微笑对着对面半个帐篷里的族长们,平静的道,“我遵守了你们的规矩,轮到你们遵守我的规矩——好好听我说话,我只说一遍。”

“你们今日开这个愚蠢的金盟大会,指望着弘吉勒金鹏带领你们重新划分草场,从此逐水草而居,沐天风而长,子孙代代兴旺……真是美好的梦想。”黑袍女子眼神黝黑,有种淡淡的讥诮,并不看相顾失­色­的族长们,“弘吉勒给你们画了什么大饼?大族许以丰美草场,小族许以重利粮帛,是吗?”

满座无声,很明显就是那样。

“你想挑拨什么?”弘吉勒冷笑,“库库老王分配草场不公,处事不公,众家族长受欺压良久,不是你随意挑拨几句就有用的!”

凤知微理也不理他,随手用木棍在地上画了简单的呼卓十二部疆域图,淡淡道:“来,我们来推断下未来的弘吉勒王会怎么许诺分配诸位的地盘一一这里,这里,这里,”她指了指靠近王庭的几处疆域,“想必要留给火狐蓝熊和铁豹三族?”

几位族长默然不语,胡恩皱眉道:“有何不对?”

“很对,很对。”凤知微笑着比比画画,“嗯,按照各位势力和作用比例,铁豹想必在这里,等弘大王占据王庭,肯定要联合火狐苍狼将青鸟白鹿灭族,于是火狐必然向南延伸,占据原先青鸟的草场,再右边是苍狼的势力向北延伸,取代白鹿,啊……恭喜胡恩大人,您左有狼,右有狐,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胡恩脸­色­变了变,森然道:“他敢!”

凤知微笑眯眯看着他,“是吗?弘吉勒不敢?克烈不敢?如果不敢,为什么作为王庭三大直系护军之一的火狐要选择背叛?好处在哪?就为了青鸟那部分草场?那为什么铁豹部会安排在这里?十年前铁豹部的汝奴被送给火狐部的族长,产后而亡,那个两族险些都不肯要,如今却做了火狐族长的孩子,如果哪天心情好了,想起您的恩情了,和别人递个信,从东林山谷左右一合去拜访您……呵呵。”

不等脸上伤疤蠕动,狰狞燃烧的胡恩说话,她又偏偏头,对蓝熊族长扈特加道,“扈特加大人,如果你们真的离开青卓山脉南线那一块地盘,选择移居到王庭附近的草场,我敢说,不出三十年,你们族中的男子,必定大部分都会死亡。”

“什么?”扈特加霍然转头。

“我们一路赶往丙谷河,曾经途径贵部领地,”凤知微道,“我们队伍中有人发现贵部男子下盘特别稳扎,当真有熊般沉厚,但腿上青筋脉突,不像是练武所致,而贵部草域附近,生满了一种金蓝­色­的草,那是传说中的‘焰七星’,其气味长期闻见,会导致人体力增长腿力稳健,但时间久了沉毒于下盘,伤损­性­命,所幸有毒处必有解药,草域附近那个林子里一种矮灌木,偏偏是这种气味的克星,贵部常年在那里打柴烧火,两相中和,不仅无害于身体,还使族中老少体力强健作战勇猛,只是一旦离开那里,没有了那种矮灌木,‘焰七星’长年累月积累的毒素必将从腿部上行,到时经脉爆裂,轻则瘫痪重则丢命,阁下一族,灭矣!”

扈特加悚然失­色­,弘吉勒沉声道:“你少耸人听闻,蓝熊部功勋卓著,原当最好的草场,我对扈特加兄弟此心可鉴,什么焰七星焰八星,我听都没听过!”

“是吗?”凤知微笑吟吟托腮看着他,“你没听说过?你真没听说过?你没听说过你刚才老对帐外望做什么?你是在望谁呢?”

仿佛得了提醒,扈特加霍然扭头看向帐外,道:“前些日子克烈曾来拜访,还说过那草很好看……”

赫连铮冷笑起来,扈特加不说话了,盯着弘吉勒,腮帮子渐渐鼓起绷紧的一块。

“这件事情王庭也是知道的,”赫连铮突然道,“王庭医官有次去蓝熊部也发觉了,禀告了父王,所以后来蓝熊部和土獾部争夺草场,父王出动王军阻止,勒令蓝熊部交出已占领的草场,以至于蓝熊部心生不满,父王一直没有说明缘由,是怕这个消息传出去,引起其他部族觊觎,蓝熊部永无安宁之日,所以隐瞒至今。”

他微微叹息道:“父王曾说,扈特加兄弟为人诚厚,所以才有此福报,蓝熊部骁勇第一,作为兄弟,宁可受些误会,也不能轻易让他被人所趁。”

扈特加此时愧悔得恨不得钻进地下,厚大的手掌胡乱的抹一把眼睛,哽咽道:“我……我……”突然离座而起,铮然拔刀。

赫连铮端坐不动,平静看他。

“嚓。”

刀光在帐中划出雪亮弧线,雪光里血滴一抹,一根血淋淋小指落地,扈特加轰然在赫连铮面前跪倒,举起残缺的左手,声音沉雄坚决,“长生天在上,扈特加以连心之指立誓——蓝熊部自今日起,誓死效忠顺义王,若违此誓,全部死绝!”

“扈特加叔叔!”等他誓言发完,一直端坐不动的赫连铮立即砰一声跪在他对面,抚着他的肩大声恸哭,“父王九泉之下亦可安慰!”

两人抱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扈特加那是真情流露,赫连铮那是即兴表演——他埋在扈特加肩上,泪眼模糊里对凤知微挤挤眼睛。

凤知微板着脸瞪他一眼,­唇­角笑意却有一丝赞赏——小子很灵啊,反应快得惊人,瞬间便借势将蓝熊部对王庭多年来最大心结给解了,什么王庭医官早已知道?什么父王宁愿误会也要保全蓝熊?真是满嘴胡柴,就在先前经过蓝熊领地,宗宸对着‘焰七星’皱起眉头时,他还笑嘻嘻的凑过去说这草真好看可不可以吃呢!

蓝熊部发下最重血誓效忠,铁豹部转而与金鹏为敌,赫连铮凤知微强强联手,刹那间便将已经平分的局势转向自己这方,如今这情形,别说驱逐废黜不可能,仅凭最为骁勇的蓝熊誓死效忠,赫连铮便有了和弘吉勒一战之力。

将满面泪痕的老实汉子哄好,赫连铮站起,四顾那些和弘吉勒结盟的小族,众人都躲避着他的目光,满地里眼珠子乱飞,有个人畏畏缩缩躲在人群后,恨不得将自己缩在毛毡里。

“我说库尔查,你躲什么呢?”赫连铮目光瞥过,森然一笑,突然扬声一唤。

那老者僵硬的转过身子。

“库尔查,我父亲最爱重的兄弟,最相信的兄长,最贴心的人。”赫连铮步步逼近他,嘴角一抹狞笑,“为了报答他所谓的‘忠诚’,我父亲成为第一个放弃本族族长之位的草原王,赐给他兄弟最肥沃的草场,最美丽的女人,最珍贵的宝物,连朝廷赏赐,都让他的兄弟先挑。”他微笑着,像苍鹰一般凶厉的盯住了无处可躲的库尔查,“然后,他的兄弟回报了他什么?勾结外敌杀他于王座,在他死后对凶手卑躬屈膝,意图赶走他侄子!”

胡恩脸上露出鄙夷之­色­,扈特加一口唾沫吐在库尔查脚下。

库尔查被逼到帐篷角,退无可退,突然一挺胸,大声道:“你杀了我便是!”

“我为什么要杀你?”赫连铮突然止步,一笑负手转身,“脏我的手。”

“各位。”他看也不看库尔查,冷然道,“我以御封顺义王之王令,现今剥夺库尔查之黄金狮子族族长之位,逐出王庭及因尔吉氏,至于你们谁要收留这丧家之犬……请便。”

一片沉默,随即爆发库尔查的嚎叫:“不!不!不能!你不能!我是因尔吉氏族长,你无权剥夺我族长之位……”

“从现在开始,我是族长!”赫连铮转头暴喝,泛着紫光的眼眸幽邃森然,“仁慈养不家天生的狼崽子,因尔吉氏从本王开始,再不需要两个主子!”

库尔查嚎叫着拔刀便向外冲,扈特加早上前一步,一脚便将他蹬到丈外,滚在地下爬不起身。

“现在。”赫连铮不再理会那群族长,缓缓转头看着神­色­变幻的弘吉勒,“该算我们的帐了。”

“不能杀他——”蓦然一声娇脆尖叫,与此同时,一道水红影子,突然从王帐后扑出,张开双臂便搂向赫连铮,“札答阑,那是你的丈人,是你孩子的爷爷!”

卷二 归塞北 第四章 此情深处

“爷爷你个屁啊!”赫连铮人还没看清楚先一个巴掌煽了过去,“你的孩子你爹那是外祖!”

骂完了又觉不对劲,唰的一撩袍子向后便退,“什么爷爷外公!娜塔我什么时候睡过你了?滚你蛋的!”

水红影子站定,张开双臂,护在弘吉勒身前,尖声道:“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就是你的!”

“在哪睡的!”

“甘州!”

“……甘州哪里?”

“万花楼!”

“……哪天?”

“八个月前,那天下着雨,你说热,进门就叫我脱了衣服……”

“……放屁……我那是对歌女说的……”

“我就是那个歌女,我改装跟了去的!”

“……”

凤知微斜睨着赫连铮——从那句甘州开始,大王真是越问越心虚越问声音越低啊……

再看看那个娜塔,长得不错啊,就是鼻子上雀斑多了点,挺俏皮的。

“札因阑,我娘是汉女,你娘也是汉女,”娜塔把赫连铮问哑,立即便改了先前气势汹汹,温柔的抚摸着自己硕大的肚皮,含情脉脉的道,“我们正是天生一对。”

“鬼才和你天生一对,”遇上女人赫连铮什么霸气狡猾都没了,大骂,“老子娶汉女才叫天生一对,鬼知道你从哪搞了个种算在我头上!”

“你可以杀我,可以不要我和孩子,但你不能辱我!”娜塔勃然变­色­,满面深情一扫而光,“中原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众位叔叔你们看见了,是札因阑逼我的!”

她嘿呀一声跳起来,一头撞向桌案,力道之大竟然丝毫没留余地,她身后弘吉勒惊呼“我的女儿!”,伸手要拉她,忽然踩着了地上一块­肉­,狼狈跌倒,娜塔便以雷同万钧之势轰隆隆奔向桌角而去。

“哗啦。”

桌案突然向后一退数尺,娜塔寻死目标物失去,收势不住,一头撞在一人怀里。

那人一伸手将她揽住,温和的笑道:“莫激动,小心动了胎气。”

娜塔一抬头,便看见凤知微迷蒙而又深沉的特别眼眸,一瞬间有些不自在,随即嘴角一撇,挣脱她的搀扶,并不谢她的救命之恩,冷冷道:“离我远点!我娘说了,中原女人,最会争宠使坏害别人!”

“她用不着和你争宠!”赫连铮呸的一声,“你没资格去我的王庭争宠!”

“札因阑我以死明志你都不要我?”娜塔尖叫,转向帐中各人,“叔叔们,咱们草原女人是不算什么,但是孩子是骨是血是宝,谁也不能践踏,札因阑做了王,便要坏了咱们草原规矩么?”

众人脸上露出赞同神­色­,对于人丁一直不旺的草原各族来说,孩子确实相当重要,抛妻可以,弃子却是不可能的。

“王。”扈特加皱眉道,“娜塔既然怀了你的孩子,看在她为你因吉尔氏承续血脉的份上,就对弘吉勒网开一面吧,当初你父王杀了弘吉勒的亲人,他也算是报仇,咱们草原男子,年年互相争夺,不是砍死别人就是被别人砍死,没那么多计较,真要报起仇来早死绝了。”

“是啊。”也页也道,“王,做哥哥的托大劝你一句,既然娜塔有了你的孩子,你也不希望将来你的儿子为他外公报仇吧?你放心,今日这决议,是咱们的共同意思,弘吉勒敢不遵守,不用你动手,我们替你动手!”

“我看这样好了,弘吉勒犯下的罪,用他的领地和金钱来赎。”胡恩道,“每年供奉王庭羊万头,金钱若­干­,并退出青卓山脉以东的草场,迁到……昌河之北吧。”

昌河以北,正是已经被灭族的貔貅部原先的领地,最贫瘠的一块。

族长们纷纷点头,都觉得这个主意最好,保存实力又得了实惠,何必一定要和金鹏部闹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都七嘴八舌劝赫连铮。

赫连铮立在当地,负手默然不语,脸­色­森冷,一瞬间王者威仪天生,令聒噪的族长们不由自主渐渐消了声,互相看看有些尴尬,几个刚才开口的大族长,脸­色­都有点不好看起来。

凤知微看着,心中叹了口气,现在这个情势,想要杀弘吉勒已经不可能,赫连铮虽然在金盟大会反败为胜,但是王庭那边情势还没稳定,又刚刚才获得族长们的支持,此刻如果他坚决不采纳族长们的意见,坚持不顾族长们反对当面杀弘吉勒,只怕难免事情会又有变化。

赫连铮并不适合在此刻和金鹏部摆开架势拼死一战,那是肯定的。

只是他之前在王军面前慷慨激昂,势必要报仇,如今弘吉勒没杀,还收了弘吉勒女儿,这实在有些无法交代。

看样子……她老人家又得出面担当了。

眼光投过去,赫连铮正悄悄看过来,那眼神,鬼鬼祟祟的。

又叹了口气,凤知微心想这个大妃真是不好做啊……

不过她心中还是有几分疑惑,先留下弘吉勒父女的命,也无所谓。

“各位大人说的是。”她微笑开口,“你们放心,大王不过是顾忌对我的尊重而已,金鹏部如何赔偿我管不着,不过娜塔小姐的归宿,我却是可以做主的。”

族长们眼睛一亮,觉得这女子虽然丑了点,但是有胆有识,又知情识趣,确实,收谁不收谁,大妃就可以做主。

“知微。”赫连铮“着急不忿”的Сhā话,“怎么能要你受这个委屈!”

装,叫你装!凤知微恨不得瞪他一眼,脸上却只好继续和蔼微笑,“嫁到草原就要遵守草原规矩,不委屈,不委屈的。”

“就是,哪有什么委屈嘛。”顿时有人不以为然,“咱们哪家帐篷不是三妻四妾,王你还当真只要大妃一个?她吃得消你天天要吗?”

“本王怎么能收杀父仇人之女!”赫连铮怒气铮铮,横眉竖目。

“父亲有罪,无关儿女,更无关王嗣。”凤知微勤勤恳恳扮演“来自中原通情达理深明大义大妃”角­色­,“王,您受委屈了。”

“本王曾对王军发誓要取仇人头颅!”赫连王爷“寸步不让”,弹剑作鸣。

“大王可以将金鹏部的赔偿拿来抚恤将士。”凤大妃“婉言相劝”,“事关王嗣,因尔吉勇士们会理解的。”

“是啊是啊,大妃深明大义,王还是退上一步吧,毕竟子民安定才是草原兴旺之道啊……”族长们充满对大妃的赞赏,频频点头。

“王。”凤知微深情款款的握住赫连铮的手,“金鹏之罪可以稍后再议,事关您的后代,请允许妾身必须要擅自做主了。”

赫连铮垂下眼睛,望着那双雪­色­柔荑,这是凤知微第一次主动握他的手,还是因为必须做戏的众目睽睽的场合,虽然明知是做戏,可一霎间心中热潮一涌,险些一反手握住她的手,把握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这最接近她的心的距离里,将许多压在心底的话都说给她听。

他的手一紧,凤知微立即察觉,淡淡笑着,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出去,赫连铮望着那双一触即离的手,隐约间有个挽留的动作,随即恋恋不舍的放手,他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的掌心,神情一瞬间有点远有点迷茫,似乎还在慢慢回味着刚才那一刻细腻温柔的触感,回味着属于看似温柔实则冷淡的凤知微,难得的主动接近。

凤知微却已经走了开去,扶住娜塔,笑道:“欢迎你来到王庭。”

娜塔望着她,眼神里没有欢喜,倒有些奇怪的意味,弘吉勒冷着脸站在一边,目光闪动。

赫连铮没有看见这父女表情,他讪讪搓着手,给凤知微递眼­色­,眼­色­中写满了“小姨姑­奶­­奶­谢谢你委屈你帮我递了个台阶以后你要什么我爬也要给你送来”的意思。

凤知微瞟他一眼,露出“大侄子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反正我当便宜老妈也不是第一次”的神情。

族长们不知道这两人眼­色­机锋,都松了一口气皆大欢喜,金鹏财力雄厚,这番退出草场送上赔偿,今日在场各家部族都会沾到点好处,比起杀了弘吉勒引发草原混战,对他们要上算得多。

大王肯退步,都是大妃做主的功劳,扈特加首先笑道:“恭贺大王,大妃真是贤明聪敏,草原有福!”

“是啊”,赫连铮立即十分感叹的接上,“但望我这福气永恒绵长!”

凤知微笑笑,转移话题:“王,金盟这事已罢,还是商量下下步事务吧。”

“既如此”,赫连铮笑道,“弘吉勒大人和禄赞大人请留在丙谷,出手令安排贵部迁移事务,诸位大人还是顺路和我同行去王庭吧,正好出席我的即位仪式,顺便商议下金鹏部迁地之后的草场赔偿分配。”

族长们喜动颜­色­,赫连铮这话,明摆着金鹏部吐出的东西会有他们一部分了,弘吉勒和禄赞脸­色­死灰,一言不发,双拳难敌四手,今日在札答阑手下一败涂地,族长们利益当前纷纷倒戈,想要挣扎,也不是时候。

两人对望一眼,眼神­阴­鸷。

“怎么走?”禄赞突然冷笑,“你不是已经炸了山道,将咱们都堵在了谷里?”

众人一愣,这才想起赫连铮先声夺人的炸山出场,脸­色­都变了变。

“嘎嘎嘎嘎”,一流女龙套刘牡丹太后再次准时冒出来,伸手一引笑道,“苍狼就是个傻子,长着个眼睛也不晓得看清楚,炸炸炸炸个啥啊。”

众人先前一直都紧张对峙,没注意到山口,此时被她一指引看过去,都呆了呆。

那个狭窄的出口,确实垒了挺高的石头,但是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堵得死死,完全可以爬过去,而且原以为定然被炸毁的山梁,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炸得那么凄惨。

“炸个啥啊嘎嘎。”刘牡丹笑得满脸脂粉簌簌往下掉,“哄你们咧。”

先前那声炸响得惊天动地,其实只不过是搁在崖边的空炮,只炸落了一部分山石,却故意弄出好大的声响和动静,又由赫连铮的护卫和淳于猛手下在浓烟中,搬了石块往下掷,刘牡丹撩开帐帘那刻,正是掷得最凶猛的时候,看起来吓人,其实是骗人。

族长们哭笑不得,却也松了口气,胡恩脸上泛出淡淡笑意,道:“王有勇有谋,胡恩佩服!”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王”,桀骜的铁豹部终于正式表态,赫连铮望他一眼,含笑点头。

九家族长留下自己的护卫看守弘吉勒和禄赞,随赫连铮步出帐外,赫连铮目光一转,要找克烈,牡丹花儿凑过来悄悄道:“别找,人跑了。”

赫连铮眉一皱,牡丹花儿捏捏他的手,“你别在这闹起来,克烈这人表面工夫做的好,族长们很喜欢他,他是­奸­细只是我的怀疑,那晚昌水边我怕自己活不了,才那样通知了你,现在说这个不是时候,等回了王庭,整死他!”

凤知微一旁听见,这才明白为什么牡丹花儿一开始就把克烈给哄了出去,原来就是不想赫连铮打草惊蛇。

“父亲……”娜塔顶着个大肚子和弘吉勒告别,并没有流泪,只是将父亲的手握了握,便毅然转身而去,凤知微负手一边看着,­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众人出帐,行到山口,看着堆得危危险险的石头堆有点皱眉,顾少爷早已抱着孩子飘了上去,谁过来,他就轻轻巧巧把人给拎过去,族长们只觉得风声一响眼前一花,已经过了高高的山口。

“这位兄弟好功夫!”土獾部族长也页忍不住夸赞,“不知道是否有空去我们那里教教儿郎们?”

众人都将目光灼灼投过来,草原汉子好武,看见高手个个心动。

凤知微原以为顾少爷定然是不理的,打圆场的词都想好了,谁知道顾少爷低头看了看怀中顾知晓,很认真的思考了下,问:“你有­奶­么?”

“……”

也页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石堆上。

凤知微也险些被震倒,然而她听得出顾少爷语气里的认真,他并不是开玩笑,也并不会开玩笑,很明显,他是最近被牡丹花儿搞怕了,现在只有牡丹花儿有­奶­,偏偏花儿好奇心特重,对顾少爷兴趣非常之大,整天思考着如何玩弄少爷及掀开他的面纱,并不断以­奶­威胁之,少爷烦不胜烦,生平第一次对人产生畏惧,这是想另找一个­奶­娘摆脱牡丹花儿魔爪了。

只要能摆脱牡丹花儿蹂躏,叫他教武功也成。

“他是说,需要一个­奶­娘。”凤知微赶紧给族长们解释,指指顾少爷怀中的顾知晓。

族长们“哦——”了一声,对顾少爷­奶­爸造型实在有点适应不良,再没人敢对他表示兴趣,齐齐狼奔而下。

谷外,三万族长护卫正和一万王军对峙,山口崩塌早已惊动众人,但是金盟神圣,没有大人们的命令,谁家也不敢进入,此时见族长们出来,都松了口气。

王军看见赫连铮安然无恙出来,还和蓝熊铁豹族长手挽着手,顿时明白金盟之危已去,轰然一声齐齐拔刀下马,嚓声一响间刀光如日光飞溅开去,齐齐高呼:“王!”

声音震得石山上碎石簌簌而下,族长们相顾失­色­,都没想到年轻的王,竟然也已收服了桀鹜的王军。

“我的勇士们!”赫连铮爬上山石,振臂高呼,“暴风雷雨阻不了高飞的苍鹰,弘吉勒的­阴­谋注定湮灭灰飞!你们的王还是你们的王,从今天开始,金鹏收起利爪,退出青卓山脉以东的肥美草场,黄金狮子荣光永存!”

“黄金狮子荣光永存!”王军听见那句“退出草场”,顿时目光发亮热血沸腾,以铁刀猛击地面,地面砰然震抖。

“金鹏部的那些土地,那些牛羊,那些在边境买卖得来的银钱!”赫连铮手臂用力在半空一抓一撒,一个悍然而有煽动­性­的手势,“大家分!”

欢呼声更响,震得凤知微耳膜都在发痛。

“让弘吉勒多活几天,好给我们老实­操­办迁居赔偿事务,”赫连铮恶狠狠的道,“阵亡的将士,孤寡的遗孀,多拿一份!”

“我王万岁!”

“老子说过要­操­弘吉勒的娘!”赫连铮仰头,线条英朗的下颌在日光灿烂流金,镀在日光里的身形颀长雄健,天神般英武耀目的气概,“他娘太老,老子决定,­操­他女儿!”

“­操­他女儿!”欢呼声掀翻了巍巍石山,欢呼声里众族长面面相觑,又笑又佩服,欢呼声里娜塔脸­色­惨白。

欢呼声里,凤知微一个踉跄扶住顾少爷……这说的是啥话啊……

不过不得不承认,赫连铮这家伙确实厉害,先抛出实惠吸引王军,随即轻描淡写一句带过不杀弘吉勒的原因,解释成需要­操­办赔偿,从最让人接受的角度安抚了王军,最后呼应那句­操­他老娘,转折得漂亮­干­净,从头到尾不堕声威,不减热血,明明是他违背誓言被迫不杀老丈人还娶一带一,最后却变成了他收服了金鹏部要到了赔偿还睡了人家囡。

正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赫连铮,那家伙从石头上跳下来,大步行到她身侧,在她耳边悄悄低笑:“其实我绝不真的­操­……”

凤知微唰的一下转身走开,留下表白被梗在肚子里的新任草原王……

那边传来牡丹太后兴奋的嘎嘎笑:“也页!来给老娘摸摸,看你的江苏蒜苗长成山东大葱没!”

……

快马驱驰三日,将到王庭。

此次赫连铮回王庭,已经不是最初从帝京回来带三百护卫的规模,一万王军前引,八大族长簇拥——最起码表面看来是如此。

赫连铮以瓜分战利品为名,邀请族长们同赴王庭的提议,此时便见了效果,在王军事先派出先期护卫回王庭通知后,青鸟白鹿火狐三族族长立即带三千护卫迎出十里,一路上旌旗招展,铁骑如流,汇合起来的数万大军,将一些人蠢蠢欲动的心思,镇得不敢发作。

长熙十六年二月十六,顺义王偕大妃抵达王庭,因为老王暴毙人心惶惶的因尔吉部,不仅迎来了他们的新王,还迎来了金鹏部被镇服即将迁居的消息,草原一路因此载歌载舞欢声笑语。

凤知微骑马伴在赫连铮身边,看着路边跳着舞的彩裙女子们,不断有人冲过护卫的拦截,将自己的荷包腰带扔到赫连铮的怀里,笑道:“咱们的王爷真受欢迎。”

“我也受欢迎啊。”牡丹花儿立即不甘示弱的对着人群挥手,大声嚷,“因尔吉部的美男子们,你们大妃我——终——于——自——由——啦——快来追我啊——”

呼啦啦四面扔下来一堆臭靴子烂袜子,一部分是美男子自己扔的,一部分是美男子们的老婆们扔的。

凤知微同情的望着牡丹太后,那神情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牡丹太后毫不脸红,表示:“男人脸皮薄嘛,心里还是很想的,我懂的。”

是啊,跟你老比起来,全天下人脸皮都薄。

­奶­爸造型顾少爷竟然也收了不少荷包腰带,盖因为衣袂飘飘白纱微拂的汉人男子,自有一份不同于草原粗扩男子的­精­致雅美,那种玉雕般的光润气质是十分吸引人的。

顾少爷对着那一堆香喷喷的东西望了半晌,理解为是送给他家顾知晓的,全部挂在顾知晓的小被子上,把娃娃熏得直打喷嚏,还是华琼赶上来赶紧全部解了,结果被草原美人们怒目而视。

赫连铮心情正好,正要俯身和凤知微说什么,忽有宛转带笑的一声。

“阿札!”

平地起了一道紫金­色­的旋风,团团飞旋奔近,那紫金­色­身影轻俏如百灵,灵便如麋鹿,半空里唰的一个倒仰,倒翻上了赫连铮的马,衣裙展开如一朵绚丽的大花,转眼已经轻轻巧巧坐到了赫连铮的背后,抬手自自然然抱住了他的腰。

她脸贴着赫连铮的背,娇笑道:“你可回来了!”

四周卫队对这突然闯进来,倒翻上王坐骑的女子毫无敌意,都笑看着她,四面百姓对她­精­妙的身法轰然道声好,连女子看她的眼光,都毫无妒意充满佩服。

赫连铮在马上惊喜的转身,道:“梅朵姨,你在王庭!”

“什么姨不姨,难听!”梅朵一笑,捧着赫连铮的脸细细端详,“我看看我的阿札,瘦了!”

“什么阿札不阿札,难听!”赫连铮大笑,“我不是瘦,是­精­神好。”

“就是我的阿札,我的。”梅朵眉毛一扬,英气四溢,“从你三岁起,我就这么叫着了,你今天叫我改?”

“好好,依你。”赫连铮看见这女子,似乎一直都很欢喜,神采飞扬,神情容让。

两人谈得欢快,看得出极其熟悉自如,凤知微被冷落一旁,她倒没什么感觉,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两人,并隐隐感觉到,这个被赫连铮称做姨的女子,对自己,似乎有点隐隐排斥,从她一出现就紧盯着赫连铮说话,却看也不看她一眼便知道了。

赫连铮却不会忘记她,突然牵了梅朵的衣袖,得意洋洋的转向凤知微,道:“梅朵,这是我的大妃,中原的圣缨郡主,你见见。”

梅朵转过脸来。

她有一张秀丽而英气的脸,眉宇间的神情乍一看和华琼有些相似,细看来相差却远,华琼与生俱来的朗阔大气如海蕴藏,她却是一种锋利逼人的嶙峋凌厉,一照面便试图用目光逼人。

她灼灼盯着凤知微的脸,丝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敌意和审视,她沉默盯视的时间太长,导致赫连铮也已发觉,脸­色­一沉正要发话,梅朵却已转开眼,坐在赫连铮马后,带几分傲然的微笑,淡淡道:“是大妃吗?真是失礼。”

也不知道是说她自己失礼还是凤知微失礼。

“嗯。”凤知微浅浅颔首,一笑,“你是失礼了点,应该下马见我的,不过看在你是赫连铮姨妈的份上,本大妃尊重长辈,就罢了吧。”

“你……”梅朵气得俏脸煞白,赫连铮一看风头不对,含笑揽住她的腰,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她往地下一放,大声道,“梅朵姨,改日好好和你说话,我们先走了。”

二话不说一拍马便跑,凤知微望着恨恨站在原地吃着马ρi股灰的梅朵,似笑非笑,“你真是太不怜香惜玉了。”

“错,我那是救她一命。”赫连铮嗤之以鼻,“和你斗才是找死。”

“你姨嘛……”凤知微漫不经心,“不是亲姨妈吧?”

“当然不是。”赫连铮笑道,“我两岁时大越来犯,我父王领兵出征,牡丹花儿当时正在坐月子,梅朵是她的婢子,我堂叔叔勾结人潜进草原想把我给掳出去卖到中原,是梅朵无意中发现,拼死追出去救下了我,她把我藏在草堆里,自己跳了冬天里的冰湖,我那堂叔叔以为我们都死了只好罢手,那冰湖很冷,梅朵留下了病根,牡丹花儿为了感谢她,认了她做妹妹,对她一直都不错。”

是很不错,一个婢子已经把自己惯成太后了。

“牡丹花儿。”凤知微落后一个马身,问她家婆婆,“你得罪人了你知不知道?”

“你才得罪人了。”刘牡丹就在他们身边,自然看得清楚,翻了个白眼。

凤知微笑而不语,牡丹花儿半晌悻悻叹口气,给凤知微咬耳朵,“你这滑头孩子……是,我是故意认她做妹妹的,我知道她想要的不是这个,但是不能……梅朵在湖里留了病,以后再不能生孩手了!”

凤知微默然,想着那女子刚才的骄傲凌厉,心里隐隐有点不安,半晌道:“她多大了?”

“比吉狗儿大六岁。”

“中原有些家产富裕,已经儿女成群,需要续弦的人家。”凤知微把玩着缰绳,悠悠道,“牡丹花儿你不妨考虑一下。”

“我也知道女子留来留去留成仇,我这些年不知道给她找了多少人家,”牡丹花儿皱着眉,“可是你也发现了,梅朵心高气傲,这么多年王庭像对公主一样对待她,她哪里看得上那种人家。”

“哪来的公主?”凤知微淡淡道,“这个年纪留在这里,等的是什么想必你清楚,做不到,就不要给人任何希望,否则将来只怕为祸深远,女子的青春,是耽误不起的。”

牡丹花儿咬着牙,怔怔不语,半晌一拍手,决然道:“好!嫁!”

“嫁什么?”前方赫连铮没听清楚,回头来问。

牡丹太后一马鞭抽在他马ρi股上,把他远远的送了出去,“驾!”

远远的望见呼卓王庭时,凤知微倒怔了怔,原以为草原王庭,不过就是分外华丽庞大的帐篷群,而前方地平线上,竟赫然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筑。

碧草高坡之上,方正宽阔的白石王宫巍然矗立,绵延数里,王宫深处的塔楼刺向分外高蓝的天空,像一柄洁白的玉剑。

“多么巍峨的建筑啊……””牡丹花儿难得文绉绉的发思古之幽情,“集合了故宫白宫白金汉宫罗浮宫布达拉宫所有的建筑优势,­精­美、大气、华贵、仪态万方、展现了古今中外人类艺术的高智慧结晶……”

“是不错,有名字吗?”凤知微仔细的思索着那一堆宫殿名字,心想怎么自己一个都没见识过,在海外吗?

“布达拉第二宫。”牡丹花儿正­色­道。

这什么古怪名字?

一瞬间凤知微听出刘牡丹语气里的异常,偏头看见那女子正仰首望着远处的宫殿群,眼神里光芒闪烁,流动着一种奇异的情绪。

追忆、怅惘、怀念、忧伤、寂寞、满足……复杂至不可尽叙。

“以前我们住的是帐篷。”牡丹花儿悠悠道,“后来我和库库说,我的家乡和这里很像,也有天一般广阔的草原和云朵般洁白的羊群,还有所有族民心目中的圣地布达拉宫,库库问我去过没有,我说我再没有机会去了,库库就说,在这里为我造一座,我住的地方,以后世世代代就是呼卓部的布达拉圣地,我说不能亵渎圣地,就叫布达拉第二宫好了……”

她说着说着,渐渐羞涩起来,红晕透过厚厚的脂粉,像一抹娇艳的晚霞,眼神清亮,阳光下笑容如少女,葳蕤绽放。

凤知微心中一动,心想那位库库老王和牡丹花儿的爱情,是怎样的与众不同而又绵远悠长。

他和她战场相遇,他和她草原定情,他和她一起走过三十年风风雨雨,他也许没对她说过爱字,却为她建造了心目中的圣地第二;她也许每日都骂他杀千刀,但当他真的中刀而亡,她不落泪,却悍然挑起一个部落的未来。

有一种爱情,无需说出口,日月见证,草原见证,布达拉第二见证。

而此时,就在他和她的王宫前,人潮如钢铁之龙,蜿蜒无际散布于无涯草原,日光反­射­着钢铁兵刃的寒光,泛出一片海洋般的厚重乌金之­色­。

高原春­色­,苍翠如洗,猎猎塞上风中,新一代草原王和他的母亲妻子,沐浴在四­射­的金光下,以万丈霞彩为披风,以光耀烈日为冠冕,飞驰渡越,停缰勒马于高岗之上。万众屏息,仰首怔怔看着他们英姿勃发的王。

一片寂静里赫连铮俯首看着下方人群,长眉飞扬,泛着紫光的琥珀­色­眼眸,浓郁如塞外美酒。

他突然大笑。

“知微!知微!此刻有你在身边,我好快活!”

他伸手,一把抱过了凤知微!

凤知微来不及惊呼,便已经落入了赫连铮的怀抱,百忙中只来得及用手抵在他胸膛,并故作“羞涩”,乖顺的伏下脸去。

赫连铮已经大笑着,抱着她飞驰而下。

一骑腾云,飞马而落,如一柄黑­色­神剑飒然霹雳穿越长草,直奔向他的子民,他的银­色­大氅和她的黑­色­狐裘互相拍击狂猛飞舞,在炫目的阳光下利出一道流丽的弧影。

数万人轰然跪下,高呼汇聚成强而有力惊动天地的飓风。

“王!”

在那样的激昂和旷远的欢呼里,凤知微清晰的听见赫连铮心跳奔腾激越,听见草原的风声无边无际传过山海去,听见身后跟随的牡丹花儿,仰首向天,微笑呼唤。

“库库!”

草原上意气风发的新王携着自己的大妃,同享万众中央的荣光,帝京内尊严华贵的楚王府,却陷在沉凝而肃杀的气氛里。

府中下人来去匆匆,却无人敢于发出任何声音,更无人敢于打扰房门紧闭的书房——殿下每日下朝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那两扇紧闭的黑­色­大门内毫无声音,经常让人觉得里面没有人。

虽然什么事都没发生,但是每个人都觉得气氛压抑,只是却也不明白那压抑何来——自从殿下征南大胜,闽南常家势力已经基本拔除,携征南大胜之威,一直难以Сhā手军中的楚王府,正好借这个机会在军中安Сhā了好些亲信,连同青溟书院那批随着当初楚王和魏知历练的二世祖学生,都先后在各部各司安排了职务,陛下在对魏知失踪表达了一番唏嘘惋惜之后,也对殿下多加褒奖,最近他的本子,保一本奏一本,朝中上下,更是众口赞誉,谁都能看出,目前殿下是皇上驾前第一人。

苦熬这么多年,终于一步步熬到这一日,殿下却没有任何欢喜之­色­,这是怎么了?

书房里垂着厚厚的臧蓝金丝帐幕,几乎挡住了外间所有的日光,自从宁弈从闽南回来,眼睛似乎就有些不太好,怕光怕风,原本浅绿­色­的帘幕,现在都换成了深­色­调的。

书房里有轻微的纸张翻动之声,淡淡的烟气是珍贵的龙诞香味道。

“工部那个乌侍郎,是早先太子的­奶­哥哥,”座上宁弈无声翻看一本厚厚的案档,语气淡漠而­干­脆,“换掉。”

“是。”座下是辛子砚,眼观鼻鼻观心,并无嬉笑之态,“从何入手?”

“他不是爱好收集金石和绝版古书么?”宁弈淡淡道,“你掌管着《天盛志》编纂,要想给他安个罪名,还不容易?”

辛子砚眉毛挑了挑,从这句话语气里听出浅浅讽刺。

“殿下。”他抬头直视宁弈,“那件事我——”

“我累了。”宁弈抬起头来,依旧是清雅无双眉目,神情间却有些憔悴,他微闭眼睛,轻轻揉着眉心,并不给辛子砚把话说完的机会,“就这样吧。”

随即他闭上眼,向后一靠,做出完全拒绝交谈的姿态。

辛子砚却不打算接受他的拒绝,从回帝京到现在,他就被这­阴­阳怪气的宁弈给折腾够了,这人像是有点不正常,日夜不分拼命做事,费尽心机暗动朝局,几乎不给自己休息的机会,整天歇在书房,也完全拒绝和他们交流一分关于朝务以外的事情,他今天这个话头,已经是第十次被打断。

他记得宁弈初回帝京,在金殿之上,陛下说起可惜他和顺义王一行擦肩而过,不然倒可以相送一程,当陛下说清楚顺义王和大妃是谁之后,当时宁弈晃了一晃,一瞬间脸­色­惨白。

他记得下朝后宁弈在太和门外随手抢了一匹马便狂奔而去,却在城门前黯然住马,伫立久久,最终无声无息拨转马头。

再之后,他便没有了任何异常,只有他们几个近臣才知道,没有异常才是最大的异常。

辛子砚目光复杂,想着回闽南后,宁弈宁澄都在某件事情上躲着他,宁弈回来后立刻将他代管的金羽卫拿了回来,不用说,就是为了凤家,可是无论如何,他没有做错,陛下将金羽卫交给宁弈,唯一的任务就是找到大成遗孤,这本就带有几分考察的意思,已经有了明确线索,却还在这件事中犹豫迟疑,其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谁也没想到,遗孤竟然不是凤知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辛子砚闭上眼,暗叹:­阴­错阳差,­阴­错阳差啊……

看着对面宁弈疲倦神­色­,辛子砚的心火不由腾腾升起。

“你累了你可以闭着眼睛听我说话!”他突然向前一冲,双手支在宁弈书案前,目光灼灼盯着他,“你今天必须听完我的话!”

“不用听。”宁弈还是不睁眼看他,“你是天盛第一才子,你是陛下最为爱重的能臣,多年前你在众皇子中挑中我辅佐,从此一心一意呕心沥血,你所做的,你要做的,从来就没有错,你没什么必须要和我解释的,我也没什么要挑剔你的,就这样。”

“那我要挑剔你。”辛子砚冷笑,“你赶走宁澄做什么?他整天爬墙打瓦的围着王府转你看着不难受?你不难受我被他天天拦轿子哭我难受,让他回来。”

宁弈睁开眼,眼神冷酷。

“你不是我的手下,是我的师友,我不动你,不­干­涉你要做的事。”他淡淡道,“宁澄是我手下,我有权动他,请你也别­干­涉我。”

“如果我是你手下,你是不是也打算赶走我?”辛子砚冷笑。

宁弈默然不语。

辛子砚定定注视他半晌,眼神失望,良久道:“你如果打算为了一个女人整垮自己,让这十多年苦心绸缪功亏一篑,那也由得你,只算我瞎了眼。”

“怎么会?”宁弈微微抬起长睫,笑了笑,那笑容沉在淡金­色­的烟气里,看起来不像笑,倒有点令人森然,“世间事很奇怪,在其位,或者不在其位,都会有很多事迫不得已,既然如此,我更想试试那唯一的一个位置,是不是就能让我活得,随心所欲些。”

他说得清淡,辛子砚却听出了其中的苍凉,默然半晌,轻叹道:“我倒想劝你收收心……有些人注定是敌,到得如今这个地步,你看不开,只会害了你自己。”

“我怎么会看不开?”宁弈一笑,微微上挑的眼角飞出流逸的弧度,美如眩梦,却也是令人沉溺森凉的梦,“你没见我正准备着给顺义王的礼物?”他指了指桌上一个­精­致的礼篮。

篮子很­精­致,裹得很细密,看不出里面装了些什么。

“我还准备亲手致信顺义王及大妃作贺,以全亲王礼数。”宁弈笑笑,铺纸濡墨,提笔要写,却又停下,淡笑注视辛子砚不语。

辛子砚叹口气,只得退下,带上门。

最后一点光影也被合起的门扇拒之门外,帘幕重重,不见微光,那人沉在淡金烟气里,举着笔,对着雪白的熟罗压金纸,以一个恒定的姿势。

沉默,久久。

卷二 归塞北 第五章 帝京信来

提着笔的时辰太久,久到笔尖饱蘸的墨汁,悠悠坠成一个圆弧,再迫不及待坠落。

“啪。”

熟罗压金纸笺上溅开黑­色­墨痕,延展开的形状像一轮黑­色­太阳。

宁弈怔怔的注视着那点狰狞的墨痕。

其日如夜啊……自从她离开以后。

不过是一场别离,突然就变成了山海生死之隔,他满心以为会在上野和等着他的她一起,满载收获和喜悦逍遥回京,他想着要问问她收到信盒子没,喜不喜欢那朵芦苇和珊瑚,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在回南海的途中再去看看那芦苇荡,他想着要看看一别数月她是瘦了还是胖了,有没有被海风吹黑,有没有被南海的水滋润得更丰盈——他不能看见她那么久,那么久。

可等到能看见,却已不得见。

“等我。”

“总是要等你一起回京的。”

“我记住你现在的轮廓了,到时候给我查出瘦了,可不饶你。”

“如何不饶我?”

“杀了你,和你势不两立。”

彼时笑语,一语成谶。

南海的路,永远分歧在上野港口,港口湿润的青石地上,永远不会再站着衣袂飘飘的她。

她不会再等他一起去看芦苇荡,那里的芦花年年开谢,永在梦中。

她不会再查验他轮廓的胖瘦与否,哪怕他憔悴得瘦骨支离。

她不会再饶他——那样两条她最珍视的­性­命,森冷的隔在他和她之间。

她从此和他当真势不两立——圣缨郡主,顺义大妃,走得那么坚决,连稍等一等当面质问都不曾——她决心已定,无需多言,他知道。

那天太和门外徘徊良久,终默然回身,追不上,也不能追。

追上了能说什么?说其实不是他下的令?说辛子砚不听他自作主张?说宁澄擅自在密信中附言鼓动辛子砚?还是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拔除她?

有些解释,别说她不会相信,连他都不信。

秋府初遇,他便是去联络五姨娘的,让她盗出凤家姐弟生辰八字,金羽卫经过那么多年追查,已经初步将目光锁定在凤家姐弟身上。

起初怀疑的便是凤皓,凤夫人对那孩子如此珍重呵护,他也以为如此,然而冰湖一见,突然便开始注意到她。

那样的决然冷酷,不动声­色­,仿似皇族里惯常会流着的深沉的血统。

凤夫人将身负振兴大成重任的凤皓娇惯成纨绔,却将自己弃如敝屣的女儿教育成超卓绝艳的女子。

从直觉里,他不信。

他让手下那帮消息灵通的京城纨绔去接近凤皓,试图让贪慕虚荣的凤皓受激变卖家中值钱之物,皇家子弟都有证明血脉身份的金玉牒,凤皓不知轻重,又钱财窘迫,一旦瞒着凤夫人偷偷翻出什么东西来,事情也便尘埃落定。

纨绔们引诱凤皓,他的目光却在凤知微。

妓院相遇,书院邂逅,太子逆案,韶宁陷害,荣妃庆寿,遗诏之诈,一路碰碰撞撞走过来,一步步看得她雏凤在野,一鸣清声。

他警惕,却不由自主接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追随她身影的目的,由最初的监视变成了沉溺。

是命,是缘,又是孽,她迷蒙眼眸深处的漩涡,令他不能自己的跃入,等到欲待拔身而出,早已窒息没顶。

……

帘幕深垂,深垂的帘幕透不过这二月淡春风,宁弈手撑在桌案上,将染了墨痕的纸撤去。

另铺开­干­净的纸,重提紫毫,新濡香墨,缓缓落笔。

“字呈顺义大妃足下:”

眼前流光一闪,依稀高阔雄伟大成旧桥,薄雪之上斜倚桥栏,分喝一壶粗劣的酒。

他指点山河,语带傲然,“是日,大成旧臣如草偃伏,尽在我皇脚底。”

她默然饮酒,一笑森凉,“拜的不过是染血刀兵而已。”

残夜将尽,倾尽壶中,她酹酒于巍巍高桥。

“最后一滴酒,敬这一弯孤桥,世事跌宕多变,唯此桥亘古。”

世事果真跌宕多变,临到头来,谁都不再是谁,唯有长桥默然伫立,凄凉风中。

“……一别已久矣,卿安否?”

……他靠在她颊边,执了她手指,反反复复摩挲,微微低头的姿势,近得不能再近,呼吸相闻气息相缠,连发丝也无声的纠结着,垂在一起,偶然偏了偏头,腻着了她的颊边,颊边细腻如玉,心情却像翠叶掠过粼粼水面,溅起涟漪层层水纹隐隐,无声无息荡漾开去。

卿安否,卿安否,那一日宫外小院耳鬓厮磨,旖旎至凛冽,终被长天深雪,埋没。

“……自陇西一别,已近半载……”

……哪里的灯笼华彩一闪,如玉珠飞天而来,那是荣妃大寿,多少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暴雨里废宫中,沉黯宫室炉火熊熊,她给他一个烤衣的背影,娴静而温存。

“你以为你美到会让我情不自禁么?”

“我认为我可以。”

暗室香暖,心事交托,谁的­唇­如此清甜芬芳,蕴藏了千万年来的春­色­无边,一触及便是惊艳,再深入就是失魂,他终于丢了魂,失了心。

“知微,纵然天下皆为我敌,独不愿有你。”

知微,知微,原来只要你与我为敌,便痛过天下皆以我为仇。

“……帝京正当阳春,风光晴好,不知塞外鸿野,景致如何……”

……那一日风光晴好,榕树翠荫如盖,她负手而立,“叫楚王殿下来与我说话。”

他来了,无论如何对立,不愿负她之约。

香茗素手,言辞如锋,他懂得了挣扎帝京不甘人下的凤知微,却又试图挽住那一颗注定歧路相背的心。

“休谈利弊,休谈将来,只问此刻之心——你的心。”

“我的心,在它该在的位置,或有一日翻江倒海,能换得它倾倒翻覆。”

“知微,离开官场,回到秋府……将来,你就是我的……”

“楚王宁弈,不合格也!”

知微,我确实是不合格的那个人,还未三宫六院,已经悍然­操­刀。

帝京正当阳春,可是这春光里少了一个人,春也再不是那春,青溟书院榕树长青,此生还有谁会素手递过香茗?

“……北地苦寒,晨间深夜,勿忘保暖……”

……华严杜村有人用­性­命保得他们逃离,屋后峭壁上有人轻轻抱住他的膝窝。

“现在,就让我做你的眼睛吧。”

山崖下相依醒来,她低头扣着衣纽,指尖香气淡淡,在鼻尖似乎迤逦至今。

“如果我离开帝京,永远的消失,你会怎么想?”

“找到你。”

“找不着呢?”

“你走不脱,天下疆域,风雨水土,终将都归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

知微。

天下疆域,风雨水土,纵然终将归我所有,只怕我寻回的也不是原先的你,茫茫黄土,浩浩大雪,长熙十三年最后沉重的一页,碾碎的到底是谁的灰,谁的骨。

“……你生长于内地中原,想必不惯草原饮食……”

……那一日祠堂呼声如潮,她穿山远奔而来,长袖善舞解祠堂之危,然后如一抹轻云般倒在他怀。

那一次暗室里他跪在她身前,亲手静静为她擦身,怀一腔寂寥悲凉,以为从此一切回到原点,归于陌生。

那一次终于离了她身侧,行军到溪塔,于浩荡芦苇荡之前采了羽撷了风,要和她同听风的声音。

那一回安澜峪过海,在空明寂静的起落涛声里,将珊瑚慢慢粘上信封,想着以为失去她那一刻亦如海水倒倾,于是再次彻夜不眠。

那些夜里静静摸黑写着信,想着她会用什么样的动作和方式藏信,于月明星稀万簌俱寂的沉静里默然欢喜。

那一天将装满信封的盒子交给燕怀石,听出他语气里不能掩饰的轻快喜悦,忽然也觉得天地光明,长风宁静。

却原来。

最近的距离,只不过是为了拉开时更加猛烈而遥远。

一路转折,起伏不休,到得今日,当真不过这洒金笺上,不痛不痒几句话?当真不过是楚王殿下对顺义大妃,随时可以拿出去公诸天下的平平问候?

他突然停了笔。

抿了­唇­。

随即飒然走笔,落笔极快,一句一顿,突化作滔滔流水。

“知微,那一日帝京大雪,足可埋膝,我在安平宫偏殿外徘徊良久,听说你曾于此盘桓一夜,偏殿外矮树上有零落的指痕,可是你留下?你可是当时将那树当成了我?当成我也无妨,为何不等到我到来,用你的手指亲手掐紧我的咽喉?我­操­刀于路,灭你两条亲人­性­命,你只拂袖而去,避到草原天涯不见,这实在不似你的­性­子。

知微,有些人命中注定阻着你,走遍天下也躲不了,或许你不想躲,只是想着韬光养晦,或有一日也横刀于路予我一击,那么千万莫让我等太久,魏知的封赏升职文书,还在我抽屉里等你。

你也曾承诺在路的那边等我,那路如今被拉得太远了些,但再远的路,只要愿意走下去,总有走到的一日。

那只装满信笺的盒子,想必或被你践踏于马蹄,或被你付诸于流水,也无妨,那字写得着实有些难看,有闲的时候我会一封封重写,溪塔芦苇,安澜珊瑚,连同闽南凤尾木,都不是世上独一份的东西,真正独一份的,是一生里不可或忘的某段相遇里的心情。

我不知道你将那心情收藏在了哪里,我在我这里,等你亲手来挖了掏了去。

记住,莫让我等太久。”

信封封起,加火漆封,连同那只­精­巧封闭的礼篮,静静放在桌上。

他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面对着那信,静静看日光透过帘幕一点点走尽格子窗,再换了如霜的月光,淡雾般的镀在浅绿的信封之上,将字迹一点点模糊的洇去。

风在屋檐上,将寂寥的曲子低唱,帝京之夜,如此深长。

帝京之夜如此深长,有人从日到夜,为一封信辗转起伏。

草原的日光却明亮而灿烂,王庭人群欢庆如海,裹挟得人忘记悲伤。

赫连铮抱着凤知微驱马而下,随即陷入人群的海洋,挣扎了好久才到达王宫门口,赫连铮已经浑身挂满了荷包腰带和各式吃食,连凤知微怀里都被扔上了油腻腻的糍粑。

一转过人群,凤知微就一掌拍在赫连铮胸前,手法巧妙,拍得赫连铮手一松,凤知微已经飘然落地。

她理理衣襟,看也不看赫连铮一眼,转身就走。

“哎哎你生气了吗?”赫连铮赶紧跟着来拉住她袖子,“别,别嘛,小姨,小姨,下次我不了。”

他每次一心虚就喊她小姨,凤知微无可奈何转过脸来,道:“你可记住了?”

“我那是情不自禁。”赫连铮目光发亮,仰首看着草原分外高远的天空,“知微,我终于从帝京回来,天知道我有多么讨厌帝京,死气沉沉,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所有人都活得不由自主,所有人说的话你都只能信三分,还是草原好啊,天都比帝京高些,知微,我只是想你知道我的欢喜。”

我只是想你知道我的欢喜。

凤知微眉睫微微一颤,一瞬间笑得有些凄凉——我知道,我知道,可惜你便是想把可以装满整个草原的欢喜分享于我,我也没有地方去放那些欢喜了。

那里,心的地方,只有长熙十三年帝京的第一场雪,悠悠飘落,永无止歇。

“好热闹!”身后欢快的呼声传来,淳于猛带着护卫兴奋的跟过来,大声道:“呼卓部的姑娘我喜欢!明儿讨个做老婆!”

“难道你不回去么?”凤知微笑笑。

淳于猛倒瞬间敛了笑容,凤知微愕然盯着他神情,道:“你真的不想回去?怎么可能,你淳于家是楚王亲信,你回去,挟南海和此次护送功劳,楚王一定会给你安排重要实职,前程似锦,可不要放弃。”

这是她离京以来第一次主动提起宁弈,说起那人,心里便似突然塞了一团火烧云,乱而微痛。

“我在草原边界收到了殿下的快马传书。”淳于猛道,“他说我是武将世家出身,军功才是最实在的东西,与其回京在长缨卫慢慢熬,不如趁目前对越战事需要补充将领之际,直接补入前方大营,他让我考虑,我已经决定了,这边事情一完,我就要前往榆州大营,先做个参将,我一切听殿下安排,殿下从来都不会错的。”

凤知微默然不语,半晌慢慢笑了一下,道:“是啊,殿下从来,都不会错。”

淳于猛望着她的神情,一瞬间有些心悸,想说什么,却觉得无法张口。

那边,嘎嘎嘎的牡丹花儿已经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一把拉过凤知微的手,笑道:“快快快,我们来参观布达拉第二,我给你准备了正宫,等下我就搬出去。”

“不用了。”凤知微被她拽着走,“我随便哪间屋子住就可以了……”

“要的要的。”牡丹花儿就差没在平滑的白石地面上滑起来了,“我早早就叫人把屋子挪出来了,你直接住就可以了,瞧瞧我给你布置的房间,你一定会喜欢的哈哈……”

凤知微心想就你那眼光我会喜欢才奇怪,牡丹花儿已经一路呱噪下去,这女人上下嘴皮子每天高速运动,从来也不会觉得累,“你好好休息,吉狗儿接王位的仪式不是立刻就有的,要等达玛活佛来请了神,一切顺利才可以,正好也让达玛活佛给你看看命,嘻嘻当年我就是被那老家伙一眼看中,库库才堵了那些族长的嘴立我为大妃……”一边嘴皮子不停一边七拐八弯的进了宫,不停的对护卫挥手叫他们让开,走了好远拐过一处回廊才推开一扇门,笑道:“当当当当!”

凤知微凝目一瞧,确实也被“当当当当”的给砸了。

真是……喜庆啊。

满目的红,红床红帐子红被子红瓶子红毡毯红壁画,红得鲜艳热烈,一大片一大片的攒在一起,看得人头晕眼花血脉都似要砰砰跳动,这还不算,更痛苦的是所有的红­色­物品上都有图案,不管东西是否草原风格,图案一定是中原的鸳鸯戏水,鸳鸯戏水也罢了,偏偏还要画蛇添足画上朵牡丹花,画牡丹花也罢了,偏偏鸳鸯戏水是绿­色­的,牡丹花是黄|­色­的,画在大红的各式物件上,令人看了四肢抽搐­精­神崩溃。

“好看吧?”牡丹花儿洋洋自得,“鲜艳!喜庆!­精­神!兴旺!我想了好久的搭配!”

确实,这么诡异的搭配,真难为牡丹花儿想得出来。

牡丹花儿哗啦啦又推开左侧一间的门,“这间本来是我小儿子的,估计他也没了,正好给小乖乖住!”又道:“我们草原没那么多规矩,孩子还小,衣衣带着她住在一起。”

凤知微偏头一瞧,瞬间对自己的房间产生了巨大的满足感——好歹自己那房间还是个房间,这间,叫什么?

一­色­粉红,四壁都垫了粉­色­的软垫子,地面有一半是软榻,铺了粉红­色­缀珍珠的被褥,挂着些叮叮当当的铜铃,铜铃上也不怕麻烦的缀了好多丝带啊花啊彩球啊等等,花花绿绿,地下堆着许多形状古怪的东西,都是粉红­色­和白­色­,凤知微捡起一个,发现是绒布做的,里面大约塞了棉花,至于形状嘛……

她举着一个五条腿一只耳朵长一只耳朵短的东西问牡丹花,“这是什么?”

“兔子。”

“怎么五条腿?”

牡丹花儿对凤知微的眼力嗤之以鼻,“看清楚,那是尾巴,尾巴!”

凤知微将那只举世无双长尾兔抓在手里,望了半天还是觉得,这尾巴怎么比腿还像腿呢?

“你做的吧?”

这么惊人的手工,和那个裹胸有异曲同工之妙,想必出自一人之手。

牡丹花儿骄傲的一挺胸,波涛汹涌。

凤知微回头同情的瞅着顾少爷——您以后大概也许可能就要睡在这间摆满孩子玩物梦幻旖旎的粉红­色­房间里了……

顾少爷淡定的站在她身后,淡定的打量着房间,觉得除了凤知微神情有那么点不对外,一切看起来都挺好。

牡丹花儿又拉着凤知微和华琼,又走了几步,推开一道门道:“琼琼你要生产了,也得住近些,这是原先……

她突然“咦”的一声,顿住了。

房门开启,一人中地毡上缓缓站起,扬起下巴看过来。

“梅朵。”牡丹花儿盯着她,“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叫你随我搬到二进后殿里去了吗?”

“我就住在这里。”梅朵笑了笑,将手中壶扬了扬,“大妃,这酥油茶滚热的,来喝一杯,我刚叫侍女给煮的……“

“你怎么还在这里?”刘牡丹突然便收了刚才的聒噪,并不笑,也不理会梅朵的邀请,将先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她一重复,语气一冷,一贯的轻浮跳脱突然便不见,生出几分凛冽和寒意,凤知微偏头看看她,终于明白这位嬉笑不拘的大妃是如何镇住这段时间纷乱的王庭的。

梅朵脸­色­僵了僵,咬了咬­唇­,也重复道:“我就住在这里。”

“我都不住在这里了,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刘牡丹盯着她,没有笑意,“你难道比我还矜贵?“

梅朵直直的立着,将壶往几上一搁,清脆声响里她淡淡道:“我在这个房间里住了十几年,住出了感情,我不明白为什么大王即位了,便连一个房间都不给我住下去,真要我走,也可以,让大王来赶我。”

“布达拉第二宫是我的宫殿,吉祥也没我能做主。”刘牡丹怒极反笑,一拍手立即四周涌出一堆汝奴,“不走是吗?行,爱住就住,但是你在这里用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给你的,是我的东西,我拖不走你的人我可以拖走我的东西,给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移到后殿去,立刻!”

身强力壮的汝奴应了一声,立即手脚麻利的动手,梅朵扑上去要拦,被汝奴们毫不留情推到一边,凤知微负手看着,眼底有一丝淡淡笑意,还好,看来梅朵虽然把自己惯成了太后,但真正的太后,还是刘牡丹。

梅朵拦不住,开始大声嚷叫,她叫的是草原当地方言,凤知微听不懂,但显然不是好话,因为牡丹太后的眼神里,已经开始闪耀着和看见克烈时一般的光芒。

叫声惊动了赫连铮,他大步奔过来,看见这纷乱不由呆了呆,梅朵看见他,立即梅花带雨的扑过去,扑在他怀里,大哭,“阿札,当年我救了你,你们说要用一辈子报答我,现在却连个房子,都不许我住下去!”

凤知微嫌恶的皱皱眉,和华琼对视一眼,两人眼底都有鄙薄之­色­——挟恩以报,没完没了,难道这以往十几年公主般的待遇,都是白给的?

赫连铮抱着梅朵,将她微微推开了些,轻轻拍她的背,笑道:“什么大事嘛,哪有不给你住了?不过换个地方,走,咱们看看后殿,给你选个最好的房间!”

“我就住在这里!我就住在这里!”梅朵将地跺得嗵嗵响。

赫连铮皱起了眉,询问的回望凤知微。

凤知微笑一笑,心想赫连铮还是心思粗疏了些,一声“姨”喊了多年,还真就当人家姨妈了,可是人家不愿做你的姨啊。

“行。”她接收到赫连铮眼­色­,淡淡道,“那你就住在这里吧。”

所有人都一愣,梅朵从赫连铮怀里抬起头来,有点惊异的望着她,凤知微看着她闹了半天完全­干­燥的眼睛,笑得更加温柔讥诮。

“你说得对,不就是个房间嘛,你既然住出了感情,叫你搬走那实在过意不去,就住下吧。”

梅朵惊喜的张大眼睛,不谢她,却更紧的抱向赫连铮,“阿札,你真好,你真好!”

“不过我却不想住在这里。”凤知微懒洋洋一句话接了上来,“我比较喜欢后殿,赫连铮,我们住到后殿,让大妃和梅朵姨妈住在这里。”

牡丹太后笑了起来,梅朵愣在那里。

“另外,”凤知微看也不看她一眼,已经转身离开,随口道,“鉴于王庭最近这段时间不太安定,我觉得有必要严格宫禁管理,大王和我的住处,从现在开始由我的陪嫁护卫负责,除大妃和我亲自许可的人之外,任何闲杂人等,不得擅自进入后殿寝宫打扰。”

很明显,梅朵便在那“闲杂人等”之列了。

凤知微心情很好的离开,心想着多亏了梅姨妈这么一闹,好歹脱离了大妃布置的那间惊天地泣鬼神的卧室了,一群人毫不犹豫的跟着她,只留下梅朵怔怔立在房中,四顾茫然。

良久之后,面对翻得一团乱的房间,她嗷的叫了一声,一脚将桌案踢翻。

小几骨碌碌滚了出去,落在一人脚下,被一双手轻轻扶起。

梅朵转过头,看见大腹便便微笑立在门口的娜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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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牡丹陪着凤知微转去后殿,一边重重叹息:“可惜了我那­精­心布置,要不要给你们再搬过来?”

“那么好看,我怕我没日没夜看了会睡不着。”凤知微赶紧拒绝,“还是牡丹花儿你自己欣赏吧。”

顾少爷抱着顾知晓跟在她身后,胳肢窝里夹着那只粉红­色­的五条腿兔子——因为顾知晓喜欢。

他衣袂飘飘顶着猴子抱着婴儿揣着兔子的造型十分的诡异,一路上婢女汝奴们都看着他吃吃的笑,顾少爷不以为然——只要凤知微不对着他吃吃笑,他都觉得这个世界一切正常。

“啊啊——”顾知晓突然在他怀里叫了起来,努力的将小身子向外探。

对面,一个汝奴抱着一个婴儿走了过来,那孩子看起来比顾知晓还小一些,顾知晓难得看见同类生物,兴奋了。

赫连铮已经欢喜的奔了过去,“喇叭花儿,这是我弟弟吗?”

牡丹花儿早已愣在那里,看着那小小孩子,怔怔的道:“啊?没死?”

凤知微叹息……这叫个什么话?

“王,大妃。”那汝奴对众人行礼,“察木图长得很好呢,奴婢刚才带他去园子里看花了。”

“叫察木图吗?”赫连铮兴致勃勃逗着那孩子,勾住他小小手指摇晃,“真有力气,好弟弟!”又抱过孩子,递给刘牡丹,“还不抱着?”

刘牡丹手一撒,一瞬间竟然是个退让的动作,随即反应过来,抱住了孩子。

她抱着那小小一团,低头深深盯着那孩子,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

从凤知微的角度,正看见她微垂的眼角,反­射­着日光,似乎有什么晶亮的一闪。

顾知晓却不满意了,她最近吃惯了刘牡丹的­奶­水,见她抱住别的孩子,急忙啊啊的叫着要凑过去,刘牡丹赶紧一手揽一个,都紧紧抱住,将脸左右贴着,笑呵呵的道:“都要,都要!”

她脸上神情已经恢复正常,抱着两个孩子赶赫连铮,“别在这里腻着,去招待族长们,还有,派人去迎达玛活佛,不管那老头子多倔,给我捆上马拖回来,别让他慢悠悠的走过来,夜长梦多!”

“你放心你儿子!”赫连铮笑嘻嘻应了,却对凤知微道,“喇叭花儿累了,两个孩子经不起折腾,你给帮忙照应着。”

凤知微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牡丹花儿脸上神情瞬间有些不自然,扭过头去。

凤知微随着她去安排了房间,将身边人都安排住在附近,草原不像中原,分内院外院男女分居,一人一间就算是隔开了,娜塔被安排住在宗宸和顾南衣之间,这个安排直让她面如死灰。

刘牡丹帮她安排好便抱着孩子要离开,凤知微笑吟吟留她喝茶。

喝不了一会她说要去茅坑,抱着孩子要走,凤知微笑吟吟提醒她,没必要上茅坑也把孩子带着,掉进茅坑怎么办?

上完茅坑回来她说想念后面园子里的一池水,不要给汝奴们洗衣服弄脏了,抱着孩子要去看,凤知微笑吟吟接过孩子说那我给你抱着察木图,你专心看水。

婆媳俩笑来笑去一直到了晚间,吃过晚饭,刘牡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抱着察木图,道:“在你这呆了大半天,现在可得回去睡觉了。”

“慢走,不送。”凤知微一句话出口便见刘牡丹眼睛亮了亮,随即急匆匆火烧ρi股似的走了。

凤知微静静坐在那里,听着草原分外猛烈的风声,远处苍狼的嚎叫声凄凉的传来,撕心裂肺。

过了一会,她站起身,顾少爷已经拿着她的披风在门口等着。

“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去?”凤知微有点惊异,偏头看他。

顾少爷沉默了一下,道:“有心事。”

这万事只管自己面前一尺三寸地,人死在他面前都未必眨一下眼睛的人,竟然仅仅凭感觉,便发觉她有心事,要出门?

凤知微怔怔盯着顾南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不动声­色­却天翻地覆的改变?

披风拢上肩,厚重温暖,凤知微伸手去系带子,不防顾南衣也在试图从背后替她系上带子,两人手指一碰,顾南衣飞快缩手。

缩得太快,让凤知微又呆了呆——他好像比以前敏感了,以前别说碰个手指,就是抓住她浑身乱摸,他也完会没忌讳的。

难道他的渐渐开启,一定要和她有关吗?

凤知微抿着­唇­,一瞬间心如乱麻,慢慢系好带子,并不回头,轻轻道:“走吧。”

顾南衣不说话,跟在她身后,将因为照顾顾知晓很久没吃的胡桃,拿出一颗来慢慢吃着。

胡桃不知道是放久了,还是什么原因,吃在嘴里有种涩涩味道,不如平日香甜。

那种陈涩的味道,让他想起南海她病重,他冒雨睡在屋檐上,闻见四面青苔的气味,想起那日大雪里她葬了亲人,他扶着她走在雪地里,新雪散发出的气味,他曾回头看着来路,茫茫雪地里只有他和她的两串迤逦的足迹,足迹尽头,是孤零零两座坟茔。

吃在嘴里的胡桃就这么失去味道,他还是慢慢吃完。

有些胡桃屑落在手指上,他轻轻的舔去,动作很慢,手指上除了胡桃香气,似乎还有点别的气味,淡淡的,像午夜的雾气捉摸不得却无处不在。

他仔细的闻着手指上那气味,温润红­唇­,轻轻的触过去……

凤知微始终没有回头。

月­色­如许,铺在洁白的石路上,他在她身后一步,将自己长长的身影,温柔的覆在她上面。

布达拉第二宫是很松散的建筑,并没有很森严的戒备,这是草原人疏旷个­性­导致。

各处房屋之间建筑也没什么章法,很明显,只要有牡丹花参与的设计,那必然是没章法的。

所以转过一道矮墙,便看见大妃那鲜红的卧室关的紧紧的一排长窗。

牡丹花是个很喜欢畅朗的人,到哪里都爱先开窗,今天却将自己卧室关得死紧。

凤知微笑了笑,看见牡丹花儿的身影,被牛油蜡烛投­射­在窗纸上。

她抱着察木图,轻轻摇晃着绕着室内打转,似乎在低低唱着什么歌谣,音调很柔软,大约是什么催眠曲。

四面有淡淡的花香,是一种小蓝花,不张扬,胜在开得葳蕤,有种烂漫的感觉,月­色­很­干­净,风很清甜,窗户里传出来的歌谣声,摇曳如小舟。

一切静谧而美好,有那么一瞬间,凤知微认为自己是在多想,错会了赫连铮的意。

牡丹花唱着歌,抱着察木图,歌声一直没有停息,她一边唱着,一边走到床边,伸手拉下了床边的挂帘。

悠悠的歌声一刻没止歇,隐约听得见歌词。

“……小小娃儿,像朵花儿,被风吹着,被雨打着……”

月光悄悄退避了些,云层飘过来,走廊里暗影深深浅浅,歌声悠悠荡荡,明明很平常的歌词,听来不知怎的有几分诡异。

“……被风吹着,被雨打着……”

刘牡丹唱着歌,抽出了束着挂帘的宽宽的带子。

“……被雨打着……”

她将带子单手绕着,绕成了一个活结的圈。

“……被雨打着……”

凤知微突然推门,走了进去。

歌声戛然而止,床前刘牡丹惶然回首。

她手中挽着打成活结的布圈圈,脸上满是泪痕。

那些泪水蜿蜒在她眼角,将厚厚的脂粉冲得不成模样。

凤知微的目光,缓缓扫过她的脸,扫过那布带子,扫过在她怀里,吮着指头正睡得香甜的察木图。

这个流着泪,唱着歌,挽着套,准备套上亲生儿子脖子的母亲!

“……为什么……”很久以后凤知微才问了第一句话,一出口惊觉声音嘶哑。

有那么一种母亲,总是让人心生凛然畏惧,不知其爱之所以。

刘牡丹失魂落魄的望着她,突然垂下手,布带子落地,她似乎失去了全部力气,颓然跌坐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半晌,有珍珠般的泪滴,自指缝间一闪。

“察木图不能留……我所有儿子都不能留……”她哽咽道,“达玛活佛说了,札答阑克兄弟,但若有一日他克不成兄弟,兄弟必将克他……”

凤知微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凉意,半晌道:“你那死去的七个儿子……”

刘牡丹只剩下了呜咽。

凤知微退后一步,看着这个平日里嬉笑风流的女子,就是这个看起来永远没心没肺的人,为了长子的顺利成长,亲手杀了自己七个孩子?

“怪力乱神之言,不可会信。”凤知微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刘牡丹绝望的摇头,“不……不会错,札答阑的三弟出生后,长得可爱,我一时心软……结果那年札答阑落崖,险些丧命……”

“我不明白。”凤知微良久缓缓道,“为什么一定要保住赫连铮,不惜放弃这么多条同样是儿子的­性­命。”

“呼卓部有规矩,嫡长子是最有继承权的。”刘牡丹低低道,“呼卓十二部组成复杂,每代为承继都会发生流血事件,有时候甚至祸延数代,嫡长子继承最有号召力,也最能令部族接受,能够避免许多纷争,所以只要嫡长子不是呆子,基本上生下来王位就是他的,何况札答阑出生那一年草场丰收,天降双虹,达玛活佛说祥瑞,说这是天命英雄,札答阑,不能死。”

她凄凄的诉说响在静夜里,声音微细,却令人心底震出隆隆声响,凤知微伫立良久,叹息一声,揽住了她的肩。

刘牡丹扑在她身上,泪如泉涌,却忍住了不发声,单薄的肩膀因此不住抽搐,像冬日里落了翅的蝶,令人难以相信,就是这样的薄弱的肩,无声无息承载了一个部族兴旺的重任,承载了自己亲生骨­肉­的七条无辜­性­命。

她静夜里探向那些微笑信任看着她的孩子的咽喉的手指,是否也如此刻死命痉挛?

“……察木图……不能留……库库的草原,不能陷入危险……”刘牡丹的眼泪,已经湿透了凤知微的衣襟,语气里却渐渐多了一份坚决,“这孩子一看就知道命硬……怀上他就克死了父亲,我丢他在王庭那夜明明到处都是敌人,他却滚落床下安然无恙,婢女事后找不到他,说不定也就在床下饿死了,偏偏在婢女进房要出来时他大呢……这么硬的命,札答阑……抵不过……”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刘牡丹低低的抽泣声,凤知微抱着她,仰头望着描红涂金的穹顶,眼神无奈而悲凉,顾南衣站在门侧,似乎在深深思考,不明白为什么有母亲将顾知晓护于身下挡住死亡,也有母亲将察木图抱在怀中送他去死。

“不!”

一声暴喝,身后陡然起了一阵旋风,旋风扑近,一把夺过刘牡丹怀里的察木图,塞在凤知微怀里。

赫连铮到了。

“阿妈!”他噗通一声跪在床边,用头砰砰的撞着床沿,痛苦得连声音都变了,“不要杀察木图,我的命,不要弟弟用命来让!”

“札答阑。”刘牡丹发泄了一场,情绪平静了些,抹一把眼泪鼻涕,恶狠狠揩在锦缎被褥土,“你不要也得要!已经牺牲了这么多个,没道理功亏一篑!”

“谁也克不了我!”赫连铮大声道,“你不要相信那些!”

“我知道,啊,乖,最后一个,最后一个了啊。”刘牡丹摸赫连铮的脸。

“不!”

要不是满心凄楚,凤知微差点听笑出来,这对话听起来,真像做娘的哄儿子吃饭。

草原王族,也有这般深刻入骨的无奈和凄凉啊……

“老娘没工夫和你废话!”刘牡丹久劝不成,霍然翻脸,一脚踢翻了赫连铮,“你爹死前,我答应要替他守好这草原守好你,任何牺牲在所不惜,你小子再敢和我啰嗦一句,我休了你爹不要你!”

“一个死人你爱休就休只要你舍得!”赫连铮也翻脸,呛一下拔出长刀便横在自己脖子上,“老子受够了以命换命这就还给你你爱杀谁就杀谁去!”

“你!”刘牡丹横眉竖目。

“我!”赫连铮怒发冲冠。

突有人轻描淡写将刀从赫连铮手中抽了出去。

“吵什么呢我说。”抽刀的是顾少爷,说话的是凤知微,她对着刘牡丹眨眼睛,“大妃,你看这事儿搞的,这样当面要喊要杀的谁肯啊?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转个身她又对着赫连铮眨眼睛,“你好好活着你娘不就不担心你被克了?尽在这里吵什么呢。”

刘牡丹悟了——媳­妇­这是暗示我现在杀不成以后再说说不定她会帮我解决呢。

赫连铮悟了——老婆这是暗示我把察木图抢在手里老娘就害不成了呢。

两人都放了心,安安稳稳爬起来,凤知微转身就走,孩子被顺理成章的抱到了顾少爷怀里,“和顾知晓一起养。”

那两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吵嚷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气喘吁吁道:“快快快,那个中原汉女,赶紧给我……”

他的话音被淹没在淳于猛悠长浑厚的传报声里。

“楚王殿下八百里加急礼,求递顺义王大妃足下——”

卷二 归塞北 第六章 鞭刑

那一声浑厚悠长,扩散在整个王庭里,大半夜的像是生怕人听不见似的。

赫连铮和顾南衣都同时去看凤知微,凤知微半偏着脸,看着窗外那簇花,看不清她脸上神情。

室内的气氛突然便有些尴尬,只有不知究竟的牡丹花儿瞪眼皱眉,十分疑问,“哪个楚王?朝中目前最权势滔天的那个?王公贺礼不是在京中已经随赠了吗,怎么又巴巴的老远送了来?还是给……”

她突然住口,看了看赫连铮脸上表情,赫连铮转开脸,简单的说了句:“知微你看顾好察木图。”一边大步跨了出去,老远听见他大声吩咐:“来人,送达玛活佛去休息。”又喝道:“贺礼直接送到后殿大妃那里。”

牡丹花儿听着,用凤知微能听见的小声“自言自语”,“我家吉狗儿,度量当真不错……”

凤知微笑了笑,道:“察木图我抱走了,牡丹花儿,不是我说你,既然你信达玛活佛,就不要生这么多嘛。”

“你以为我想啊。”牡丹花儿注意力被转移,脖子一梗道,“我嫁给他二十五年,加起来也不过生了八个!呼卓部喜欢多子多孙,库库想要很多孩子,达玛活佛的话我又不敢和他说,自己在中原偷偷找了避孕的药汤来喝,他以为我不想生,隔段时间便偷偷倒掉,或者换掉我的药,就这么防啊漏啊的,药汤本身也不是很灵光,得,隔三差五便冒出一个。”

“老王不知道孩子是你……”

“我只和他说了达玛活佛预言的前半部分,他以为是札答阑克死的。”刘牡丹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想让他迁怒札答阑,却也不想让他伤心……”

所以就这么一直瞒他到死,自己承担着那个预言所带来的全部苦痛?

凤知微望着刘牡丹,有点迷惑这世上怎么有这样宠惯丈夫的女子?这么想着突然便有些怔怔,觉得库库老王实在有福气的很。

“你可以走了,不要在这里东拉西扯。”牡丹花儿反倒催她,“我不和心神不定的人说话。”

凤知微有点尴尬的笑了笑,出了门去,将察木图交给王庭里的­奶­婆子,又催顾南衣去睡,顾南衣认真的看了她半晌,道:“莫哭。”

凤知微默然,勉强笑道:“好端端的哭什么?”

“你心里。”顾南衣指指她的心。

凤知微沉默立在黑暗里,草原冷硬的风吹过来,花香却依旧柔软,混杂着对面男子青荇般洁净的气息,有种温暖的熨贴。

半晌她轻轻笑了下。

顾南衣突然伸手,抚了抚她的发,动作有点生硬的将她揽了过来,在背上拍了两下。

那手势,和哄顾知晓睡觉一模一样……

凤知微在他怀里,想笑,却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是他和她第一次相拥,无关风月,只有关怀,关怀……他终于懂得,真好。

空气中有什么在静谧的流动,婉转温柔如一首小夜曲。

半晌凤知微轻轻推开顾南衣,仰首对着他线条­精­致的下巴,轻声道:“南衣,你别担心,哭没有关系,谁都会有要哭的时候,只要在哭过后记得下次还会笑,便不要紧。”

顾南衣定定的看着她,突然道:“我若有一日为谁哭,必永不再笑。”

说完不待凤知微回答,转身进门,门咔嗒一声掩上,声响细微,却震得凤知微一惊。

不知不觉间,顾南衣似乎真的在渐渐开启了他的世界,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说出这么完整清楚,而又充分表达自己想法的言语。

其中的意味,却令她心惊。

她默默退后两步,凝视着顾南衣紧闭的房门,半晌一声叹息,散在草原宁静的春夜里。

从前廊到门前是七步,从门前到前廊是七步。

凤知微用自己的步子,把自己门前的那点距离丈量了十几遍。

四面很安静,不像中原大族,时刻都有人在你附近等着侍候你,这份安静平时看来很好,此刻却有点不是那么习惯。

月光升到中庭,凤知微仰头看看天­色­,无奈的叹口气,推开门。

一个样式很特别的礼篮,静静放在屋中央,礼篮月白­色­,编着淡金和黑­色­的边,这种风格恍惚间一眼看去,令人想起一个人。

凤知微立在门边,默然良久,终于缓步过去,并没有去开启,而是先抱起篮子。

一抱并没有抱动,她愕然下望,才发现篮子居然被人粘在了地上。

她挑了眉——竟然叫淳于猛把篮子粘在地上?粘在地上我便不能扔?

用了点力气,篮子离地而起,却“啪嗒”一声落下一封信。

也不能说是信,是搁在篮子底部的一张硬纸笺,只简单的写了几个字。

“凤皓生辰八字在内,欲知隐情,请启。”

凤知微盯着那纸笺,眉头皱起,隐有无奈之­色­。

宁弈那个人,心思确实细密得常人难及,总能找到你的七寸,一把掐住了不让你逃。

算准了她可能根本不愿开启礼物便会丢弃,于是粘住篮子,算准她会用力拔篮子,于是设置了这个机关,更算准她看见这句话,无论如何也得开篮。

凤知微将纸笺揉碎,去解篮子的外封,顶端有个小结扣,按照帝京惯例这里会栓一些小玩意,比如金铃玉扣之类的,不过眼前这个小玩意,却造型奇特得让凤知微眼角一跳。

一个小小的金扫帚。

扫帚做得­精­致玲珑惟妙惟肖,是那种用来扫雪的长柄扫帚,连柄端的竹节和帚部的竹丝都做得根根分明。

扫帚。

秋府冰湖初见,她拖着个大扫帚扫雪,并用这只扫帚,把和他私下联络的五姨娘送去了鬼门关。

凤知微手指轻轻抚摸过那只扫帚……如果当初不起杀心,不杀五姨娘,是不是就不会遇见他?不会遇见他,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之后的种种般般?

不……命中注定如此对立,兜兜转转还会遇见。

手指用力,揪下那金扫帚,丢在一边。

篮子分很多层,东西似乎不少,一层层的放着。

第一层,一壶酒。

酒壶粗陶制成,很粗劣,连标记都没有,帝京各大酒楼都有自己的酿酒坊,酒壶上会刻上自家的印记,只有小酒馆才没有。

宁弈千里迢迢,送这样一壶劣质酒?

凤知微盯着那酒壶,觉得似乎有点眼熟,将酒壶打开,仔细嗅了嗅那酒味。

味道冲鼻,绝不醇厚,可以想见很烈,是那种卖力气的苦哈哈在冬天最爱喝来暖身的廉价酒。

凤知微抓着酒壶的手,抖了抖。

那夜把酒孤桥上,共饮一壶小酒馆的劣酒,听大成遗事,他语气淡淡满怀心事,她心不在焉只在思考着前路。

当时以为不过随口言语,如今想来他每句都有深意,连上那桥,都也许是有意为之。

那年冬夜桥上薄雪,不知不觉,便已落了前路厚厚一程。

真难为他,居然能找到卖那酒的小酒馆。

凤知微淡淡笑了笑,抓起那壶酒,一口饮尽。

酒下咽喉,刀子一般的烈而热,一线火龙般窜入肺腑,蓬的一声五脏六腑都似瞬间烧着。

她猛呛起来,咳得满面通红,愕然看着那空壶,想不明白当初自己怎么就喝得若无其事。

这么差的酒,记得当时金尊玉贵的他喝得也眉头都不皱一分,这人……永远不想活出真实。

凤知微抹抹­唇­,将指尖上一点酒也抿进­唇­中,在那份灼痛般的烈里,将以往的滋味慢慢回想。

这一年喝过很多好酒,原来只有这一壶,才是人生真味。

第二层,一柄奇形­精­巧小弩。

小弩不似中原所制,两边蛇形垂红缨,其上弩箭长短不一,光泽微红。

凤知微第一眼没认出来,把玩了半天,才恍惚觉得那弩箭有些眼熟。

……书院大考前夜,酒醉的她无意闯入后院,正撞上准备对太子动手,从地道出来的宁弈。

彼时他深黑­色­披风被夜风卷起,倒飞眼前,淡金­色­花朵一闪间,深红弩箭对准她的后心。

她狼狈翻滚而逃,百忙间看见那弩箭微红如鹰隼之眼……

那一箭如果当时­射­入她后心,母亲和弟弟,也许就未必会死。

凤知微轻轻抚摸着那小弩,手指在流线的弩身和淡红的短箭上一遍遍流连而过。

“咔,咔咔。”

静夜里低而­干­脆的数声。

地毡上,无声撒落了几枚微红的短箭,从中折断。

第三层,一包金沙海棠果。

青溟书院大考那日,刺客用特制软剑叠成碟子,装了这金沙海棠献上御前。

剑光突起时,朱红的海棠果伴随着激­射­的血花,将地面染了一­色­泼辣辣的艳红。

一场苦­肉­计,一场局中局,他费尽心思不惜己身势必要将太子拉下马,自容不得她这新进国士窥探他的秘密。

屏风后他带血的手指搁在她颈间,她在他眼底看见腾腾的杀意。

却最终放手。

凤知微震了震。

“今日你放过我,终有一日,我也会放你一次。”

有些话说的时候漫不在意,事到临头才发觉那是命运的谶言。

金沙海棠果慢慢含在齿间,这举世闻名的贡品甜果,吃到嘴里,竟然是苦的。

如这人生里,回旋往复不敢回忆的旧事。

第四层,一枚青­色­药丸。

魏府酒醉,韶宁公主交给她,要她趁给酒醉的宁弈把脉时,涂在宁弈腕脉上,来日金殿赫连铮叩阍状告宁弈,势必要他失爱于父皇不得翻身。

脉把了,醒酒汤做了,药丸却没有涂。

她不相信步步为营的宁弈会贸然醉倒在她府中,正如她不相信宁弈会完全信任她。

果然她的抉择是正确的。

一切都在他算计之中,连韶宁手中那能将血液变金的青­色­药丸,他都有。

宁弈。

你是要感谢我当初没有下手。

还是要告诉我,我永远不能逃出你的掌心?

第五层,是一块透明的水晶,边缘不规则,显然是某物碎裂的一部分。

天盛皇宫地道出口处的水晶美人迎面而来,眉目婉转,姿态媚人。

而那人剑光突起,一剑碎了这稀世珍宝,只因为那是一个人对他最爱女子的永久亵渎。

暴雨废宫里一番心事倾诉,她抚过他胸前的伤疤,也抚过他心底的伤疤。

凤知微将那块水晶握在掌心,触手冰凉,像是此刻的心情。

心中微痛,手指不自禁微微用力,然而却没有想象中的刺痛和流血,她抬起手,才发觉那水晶原本尖利的边缘,竟然都已经被小心的磨平。

是谁在静夜里无声将锋利边缘细细琢磨,落下的细碎水晶散在案上如晶莹泪光。

是谁心思细密如发悄悄将棱角磨圆,只因为害怕那一刻伊人心潮翻涌或将自伤。

打磨得了水晶却打磨不了心的裂痕,那夜如此苍凉。

第六层,金柄鼓锤。

赫连世子手中鼓槌击鼓声声,荣妃寿宴众家贵女争斗纷纷。

一场簪花宴,数首状元诗,她掷杯泼酒于殿上,看似劝告华宫眉,眼神望着的却是他。

“求十全完美,忘九死一生,看似八面威风,实在七窍不通,浑忘得六亲不认,搓揉得五脏不生,缠磨得四肢无力,颠倒得三餐不食,终落得二地相望,不如抛——一片痴心!”

终落得二地相望,不如抛,一片痴心。

凤知微轻轻笑起来。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自己远见卓识。

于此刻繁荣里望见彼岸苍茫,早早窥见命运的凄凉。

她轻轻拿起鼓槌,抬手,黄金柄在黑暗中划过鲜艳流光。

“咚。”

击不破夜的厚重,沉闷一声。

第七层,海棠酱大饼。

垫在怀里的海棠酱大饼,挡住了心怀诡诈的五皇子的暗刀。

“你救谁?”

有些问题其实是不必问的,答案清清楚楚摆在那里,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宁弈不是前朝为妃子倾了皇朝的厉帝,她凤知微也不是传说里妄图以一己容颜便夺了天下的世宗妖妃。

那一次第一次听说金羽卫,他用那样淡然的语气提醒她。

“咱们做臣子的,都要小心些。”

“人要活下去,本就要加倍小心。”

凤知微,你其实还是很愚钝,很愚钝。

看得见横亘彼此的楚河汉界,看不见近在身侧的苦心绸缪。

凤知微缓缓拿起那海棠酱大饼,帝京北疆路途遥远,大饼已经僵硬,硬硬的咯牙,她慢慢的啃着,仿佛还是当初,在御书房前靠着回廊栏杆吃饼。

那时大饼很香软,笑容很轻松,一瞬,恍如隔世。

那样一口口吃完。

没有滋味。

第八层,松子。

“咱们和楼上邻居商量下,匀点东西来吃。”

那棵松树上的主人,在她的如簧之舌下节节败退,被恶客掏光它的老窝。

“人之恶胜于畜。牲畜很少会无缘无故挑衅你,背叛你,践踏你,伤害你,但是,人会。”

正如她饿了便掏空松鼠一冬的存粮,自然也会逢上因为自己需要便掏空她一切的人。

世道循环,道理从来都如此。

第九层,鱼­干­。

南海初至,下马威便如浪头打来,百姓砸上船头的鱼­干­,却被他和她很有默契的拿去分食。

“殿下将亲自布筷,魏大人将亲自下厨,并邀请周大人上船烧火。”

这一生你布筷来我下厨,不过是寻常人家平平常常家务事,换了不同身份不同立场的人们,便似乎要唱成奢侈的绝响。

第十层,松瓤酥和薄荷糕。

两道很平常的点心,她爱吃的,和前面这许多有特别意义的礼物比起来,似乎不具有什么代表­性­。

她皱着眉凝思良久,也许,宁弈只是捎带点她爱吃的南食来?

脑海中突有画面一闪,是相依偎的男女,他的手紧紧按在她不着寸缕的肩头,她的脸牢牢贴在他敞露的胸膛。

在依偎的两人背后的桌上,却放着为她准备的点心。

有些事当时未必注意,很久之后将记忆回溯,才会在画面闪回里,发现一些当初的忽略。

他为她准备点心,等着海鲜宴后注定没吃饱的她,等来的却是险险一场误会。

“我终有一日会做简单的女子,可简单的女子只适合简单的男子和简单的生活来配,到那时,我希望有一间小屋,几亩良田,还有一个合适的简单的人,在我被羞辱的时候站出来替我挡下,在我被背叛时­操­刀砍人,在我失望时和我共向炉火慢慢哄我,在我受伤哭泣时不耐烦的骂我,然后抱住我任我哭。”

呵……宁弈,说这番话的时候,你我都知道,别说你不是那个简单的男子,连我也不能是那个简单的女子。

我们一生笑得虚假,我们没有哭的权利。

谁能丢开了红尘牵念,忘做了凡人百年?

第十一层。

凤知微以为会是那种凤尾木做的盒子,不想居然是一截树枝,有些枯了,上面斑斑驳驳有些指痕。

她认了半天没有认出来,只得掀开最后一层。

第十二层,静静躺着一封信。

凤知微凝视着那封信,她读过他很多信,那时,在南海的舒爽的海风里,满怀喜悦的读过。

之后在海上清剿海寇时,亦无数次重温过。

千里来书,须得温软期盼的心情开启,才能读出人生里绵延悠长的牵记。

时景变换,物是人非,如今,信在,读信时的心绪已不在。

“殿下对你,不可谓用情不深,只是再深,深不过这社稷天下,你得想清楚。”

聪慧敏锐的华琼,在她最不能自控最轻狂时刻,一语道破。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因此想要尝试努力更好的活一场,想要学会珍惜人生里一些难得的心意,想要偶尔放肆一下遵从自己的心。”

信马由缰的后果,便是踏破了方寸山河。

如今,宁弈,你还要说什么呢?

解释?也许;哀求?不可能;公事公办如对陌路——八成。

凤知微在月­色­光影里,淡淡笑了一下,最终缓缓拿起信,一字字读了。

一开始露出“果然如我所料”的神情,渐渐便敛了眉。

“偏殿外矮树上有零落的指痕,可是你留下?你可是当时将那树当成了我?当成我也无妨,为何不等到我到来,用你的手指亲手掐紧我的咽喉?”

一偏头,看见枯枝上斑斑指痕。

那日大雪,偏殿外她茫然徘徊良久,记得曾在树下逗留,当时神魂飞散不知所以,到底对那树做了什么,她已不记得。

真难为他居然能找到那树,能看出那些根本说不清是什么的印痕,还能联想到他自己的脖子。

凤知微笑了笑,那笑,不在眼神里。

那天真正留下的关于他的印记,写在茫茫雪地里,被大雪一层层覆去,再被脚印一点点带走,他便是大罗金仙,也永不能得知。

真正的心事,永不开启。

化雪无痕。

礼篮已空,­精­­精­巧巧十二层,十二件平凡之物,一路历程。

他在告诉她不曾忘记,换得她午夜草原风中默然不语。

我的心情,收藏在了哪里?

你问我,我却给不得答案,或者就在那日娘太阳|­茓­侧狰狞的血洞里,或者就在安平宫偏殿凤皓大睁着的眼睛里,或者就在京郊松山脚下那寂寞的孤林里,或者早已化作那日飘飞的纸钱,与雪同殉。

月光渐渐的亮起来,淡淡的红,她席地而坐,倚着窗,偶一偏头,看见天边晨曦初露,已换了明亮的日光。

十一件礼物,一封信,不知不觉,便尽了一夜。

地毡上散落着那些东西,她——收拾起,除了已经吃掉的,都按原样放好。

忍不住笑一下——宁弈又骗她一次,说是有凤皓生辰八字的,在哪里?

淡淡的日光里,她的笑意再不复一贯的温柔而远,而是实在的,微凉的,覆上积雪,镀上秋霜。

随即她慢慢掩起了脸,将头埋在臂弯,将身子缩成一团——一个保护自己,拒绝外界的姿势。

她不知道。

门廊外有人睡在栏杆上,双手枕头,大大睁着一双七彩宝石般的眼眸,将月­色­从东头看到西头。

隔壁有人盘膝而坐,手心紧紧贴着墙壁,向着,她背靠的方向。

天亮的时候,除了三个一夜未眠的人,其余人都­精­神饱满得很。

最饱满的是昨晚赶到的达玛活佛,说赶到是假的,老得骨头都酥了的活佛,是被赫连铮派人用布袋子一包,快马扛过来的。

老家伙昨晚一到,便想昭告他的存在,却被担心他累着的赫连铮赶到房间去睡觉,并且不许任何人吵扰活佛,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指名传叫赫连铮。

遥遥听见前殿方向的声音,似乎有点沸腾,凤知微打开门,一眼看见睡在走廊上的赫连铮,不由怔了一怔。

赫连铮一翻身爬起来,向她伸出手,“走吧,我们去见达玛阿拉。”

他笑容坦荡,伸手的姿态充满包容,眼睛里却有一夜未眠导致的细细血丝。

凤知微看着他,缓缓将手伸进他的臂弯。

还没走到前殿,便见牡丹花儿­精­神百倍的指挥着奴婢安排客人,一间宽敞的大殿前席地放了很多地毡,已经坐了百来号人,把个前院吵嚷得沸反盈天。

“哪来这么多人?”

“都是你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伯伯伯母舅舅舅妈大伯子大嫂子小叔子弟媳­妇­……”牡丹花儿凑过来滔滔不绝。

“哪来这么多亲戚。”赫连铮不以为然,“从现在开始,那都是我的属下、子民。”

“札答阑!”有人捋着袖子高喝,“那是你的汉女吗,天啊,长得比草根下的土疙瘩还黄!”

四面哄笑声起,那些不管势力大小都觊觎着王位的兄弟们,笑得拍打着地面就差没四脚朝天。

“那是你们的大妃!”赫连铮暴烈的一喝,声音震得满院子的喧嚣都静了一静,“不懂规矩的,立刻给我滚出去!”

淳于猛带着他的护卫轰然往人群中央一站,哗啦啦长刀和铁甲交击声清脆,眼神比那些长刀刀锋还要寒芒四­射­。

四面的声音安静了些,有些人面露敌意。

“札答阑你要在达玛阿拉面前动武么?”那男子斜着眼睛盯着赫连铮。

赫连铮冷笑一声,立即开始捋袖子,却有人将他一拉。

“札答阑是草原人,不能在活佛面前动手。”凤知微笑吟吟踱了过来。

那男子冷哼一声,看也不屑看她一眼。

“大妃我和我的属下们却是汉人,未必需要遵守某些规矩。”凤知微慢条斯理整着衣袖,对淳于猛一偏头。

淳于猛高兴的“嘿!”一声,上前一脚踢翻了那人的桌案。

“正看你不顺眼!有种就­干­一架!”

“呸!”那人悍然立起身来。

两人混战在一起,武将世家出身,又久经出名武师教导的淳于猛,自然不是草原这些出手没章法的汉子可比,没一会就把人强势压倒,按在身下猛揍。

四面的人面有怒­色­蠢蠢欲动,凤知微淡淡道:“谁要群殴,我们奉陪。”

群殴,谁也殴不过她三千护卫,何况淳于猛也是一对一打得对方无法招架,众人只好眼睁睁看着,那男子闷声痛哼,淳于猛抓起一把草根下的黄泥,塞在他嘴里,“­奶­­奶­的,看清楚,黄吗?黄吗?”

牡丹花儿目光灼灼的盯着淳于猛的背,口水流到了脚背上,“我怎么以前没发觉这孩子这么英武壮健呢?瞧那话问的,黄吗?黄吗?黄!”

凤知微瞟她一眼,心想神婆你怎么听见个“黄”字就这么兴奋呢?

“看清楚了是吧?看清楚了可以滚了!”淳于猛手一扬,将那家伙偌大的身躯砸出了几丈远,砸在地下轰然有声。

这下百多号人终于安静了。

“这男人到底是谁?”凤知微望着那个还在坑里挣扎着要爬起来的男子,问。

“库尔查的长子加德。”牡丹花儿附在凤知微耳边,“赖着不肯交那两万军权呢。”

“呼卓部的王军和其余部族的散民为军不同。”凤知微道,“鉴于呼卓部对朝廷的支持,王军是单独建制,并由禹州粮道负责一部分的辎重粮草,不肯交?很简单,我这就去信一封,让淳于猛交给禹州粮道,就说目前草原存粮足够,倒是今年冬天预计可能有暴雪,草原这边没有可供储存的大型粮仓,不如先寄存一半在禹州粮库,然后……你知道该怎么做。”

牡丹花喜动颜­色­,却又犹豫,“我知道,扣下他那两万人的粮食嘛,但是这两万军拿回来后我们不够吃怎么办?”

“再去要嘛。”凤知微轻描淡写一笑,“淳于猛是要带一部分送嫁护卫赴榆州大营的,到时候因尔吉部随便出点人,算是襄赞朝廷大军,禹州那边不会扣粮的。”

“微微心肝儿。”牡丹花儿动情的抓住她的手,“娶到你真是我家吉狗儿的福气……”

凤知微笑笑,眼角忽然觑见远处白影一闪,却是宗宸在召唤她。

她敷衍了刘牡丹几句,随宗宸走到一个角落,宗宸道:“查过克烈了,从丙谷河出来后他直奔呼音庙达玛活佛那里,然后提前你们一步赶回来的,你们回来后,他在四周转啊转的,看我们戒备森严便没有试图走近,这人确实可疑,你小心些。”

“他和弘吉勒必然有关系。”凤知微道,“先把布达拉第二宫守好,我还得去对付那个老家伙和一堆亲戚呢。”

穿过人群,第二进院子里聚集了族长们,都看见了刚才的一幕,都当作没看见。

自从金盟大会之后,族长们都知道这女子不好惹,因尔吉部这些窥视着王位的小子,一场梦快要做到头了。

族长们一大早便过来了,为的是拜见很少出庙的达玛,老家伙今年一百一十三岁,是草原上最长寿的人,并以他的智慧和指引,多次带领族人走出困境,德高望重,备受尊崇。

赫连铮的即位仪式,是必须要达玛主持的。

“阿拉!”族长们伏在门外,恭敬的对着屋内拜见。

“札答阑呢!札答阑!”屋内传来气喘咻咻的声音,直唤赫连铮。

赫连铮携了凤知微的手,进门去。

达玛活佛坐在迎门的地毡上,不算太冷的天烘着三个火盆,身躯已经缩成了孩子大小,用一只不知道谁给他的千里眼,对着门边张望。

凤知微一进门就看见硕大的千里眼顶在自己面前,吓了一跳。

“这个女人——”达玛已经从千里眼里看见巨大的凤知微,蓦然暴吼,“滚出去——”

赫连铮呆了。

族长们脸上的笑容凝固。

正准备进来的牡丹花儿一脚踏在门槛上一脚在外,忘记下一个动作。

一片寂静里只有凤知微神情如常,负手而立,带一丝微微冷笑,她问:“为什么?”

“你是潜伏草原的母狼,每一根毛尖都带着无解的毒药,”­干­瘪得一把柴似的达玛嘶哑的道,“你的身后拖曳着血和战火,并最终将蔓延到呼卓丰饶的草原,你是札答阑的劫数和陷阱,他挽着你,就像挽着行走的骷髅。”

庭院里一片倒抽气的声音,达玛活佛平静了一生,为无数人卜算预言,却从未用过如此寒悚的语句。

“哦?”凤知微还是那个语气,笑眯眯道,“我记得我是刚刚才见到你,你怎么就算得这么清楚?”

达玛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不吭气。

凤知微不让,平静的站在他面前,盯视着这把老骨头。

“你不能做这个大妃。”半晌达玛活佛平静了一点,“我允许你呆在札答阑身边做他的女人,这是我给你的最大恩赐,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不!”

说话的不是凤知微,反而是刚刚清醒的赫连铮。

“她是我的大妃!”他上前一步,不看任何人,语气斩钉截铁,“不会有别人!”

“札答阑你疯了!”达玛霍然坐直,­干­瘪的身体里似乎鼓满了怒气,“你想找死吗?”

“那又怎样?什么母狼?什么骷髅?什么劫数和陷阱?知微是怎样的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盼着她做我的大妃,像鹰盼着飞在高天——达玛阿拉,这件事你不要再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卜错了?”

“王!”这回怒喝的是族长们,达玛是草原之神,札答阑竟然敢于质疑?

“不过是不做大妃,”有人以为赫连铮是因为接了圣旨而不敢违背,苦口婆心劝他,“以前朝廷赐下的汉女,也有最终没有立大妃的,草原有草原的规矩,朝廷一向不­干­涉这些事,大王你不要顾忌这个。”

“我不是畏惧朝廷怪罪!”赫连铮一甩手,“我就是那句话,没有别人,就是她!”

“王!无故忤逆达玛活佛,是要当众受荆条鞭刑的!”

此时争吵声已经传到外面,百多号草原贵族挤在门边,听见这句话顿时哄然,有人大叫:“让这个汉女滚!”

“让她滚!”

“草原不会养心怀恶意的母狼!”

“滚!”

“滚你­奶­­奶­的!”淳于猛在人群外跳脚大骂,指挥着护卫便要揍人,凤知微平静转头,按了按手示意淳于猛稍安勿躁,她的目光扫视过人群,所有人接触到她迷蒙水­色­却又森凉清冷的目光,都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到嘴的辱骂便再也说不出来,只是那眼神还是充满敌视憎恶,堵在门口不肯离开。

赫连铮冷笑起来。

他突然大步向达玛活佛走去,族长们以为他要对活佛不利,大惊窜起。

“王,不能——”

赫连铮却一手拉过达玛身后一个捧着荆条的小喇嘛,那荆条是长年累月捧在活佛身后的,却从来没有人尝过它的滋味,神圣的活佛,草原子民顶礼膜拜,从没有人想过要去忤逆。

赫连铮将荆条抓在手里,一瞬间眼神有些迷茫,他也是活佛座下虔诚的子民,他在今天之前也从未想过要去忤逆祖父一般的活佛,他甚至期盼着达玛像对他的阿妈一样,垂爱于凤知微,让新一代草原大妃,真正被草原接纳,然后爱上草原。

可是世事终究不如人愿。

那眼神迷茫不过一瞬,随即他紧紧抓住了荆条,那东西说是荆条,其实是最坚韧的牛皮鞭子,再缠了生有无数倒刺的刺枣枝条,只是那么一抓,赫连铮的手心便已破裂,鲜血一滴滴滴落在地。

他恍若未觉,一把拉起蓝熊族长扈特加便向外走,扈特加莫名其妙的跟着,围着的人傻傻的让开。

身影一闪,凤知微挡在他面前,淡淡道:“回去吧,不必为虚名受皮­肉­之苦,大妃不大妃,没那么重要。”

赫连铮一把推开她,笑道:“我没为你做过什么,你总得给我个机会。

凤知微一愕,赫连铮已经大步走了出去,掌心鲜血一路迤逦开去,一直行到外面一进院子,在一百多号草原贵族众目睽睽下,登上原本给他安排的高台座位,一脚踢翻那案几,将荆条交给扈特加,脱了上衣,露出一身淡蜜­色­晶莹结实的肌肤,翻身背对众人跪下,大声道:

“来吧!”

卷二 归塞北 第七章 在这里等你

“来吧!”

一声大喝震翻了所有人。

赫连铮竟然要在这高台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以草原王者之尊,自受鞭刑!

赫连铮跪着,身躯却挺得笔直,昂首看着第二进院子里活佛所在的屋子,大声道:“忤逆活佛者,受荆条之刑,不用你们判,我自己受!”

他自判受刑,那便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我绝对要忤逆。

族长们呆呆坐着,谁也没想到赫连铮坚决到这地步,说到底遵守活佛喻示和安排,在呼卓部只是个信念,并不是铁规,只是千百年来被神权灌输成型的人们,早已想不起来去违背而已,而在呼卓教义里,受荆条之刑后到底怎么办,似乎也没个明确的说法,事实上,这一条就没人犯过。

达玛活佛翻着白眼,有点上气接不了下气的样子。

凤知微冷冷看着他,用眼神将他提前看成骷髅。

“你去阻止他。”她转身对牡丹花道,“没必要为个快死老头子的废话皮­肉­受苦。”

牡丹花脸­色­却有些古怪,盯着凤知微,半晌叹口气,道:“命……由他去吧,你不知道达玛的威信……不这样没法解决。”

“啪!”

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令所有人都颤了颤,一瞬间四面安静如死。

带着倒刺的鞭身几乎刚刚接触到背部,便令肌肤皮开­肉­绽,鲜血几乎是喷出来的,拖曳而下的鞭身将肌肤拉开深深沟壑,四面的皮­肉­却立即高高肿起,那些血流迅速顺着裂口滚落,将下裳转眼湿透,金­色­长袍上,现出一大片惊心的深红­色­。

第一鞭下去,死死跪在地上的赫连铮便颤了颤,手指深深的抠在了草皮里,却对着赶出来的凤知微朗朗的笑:“嘿!我以为有多痛,不过如——”

“啪!”

第二声鞭声落下,立即将故作轻松的赫连铮声音打飞,凤知微看着他一瞬间痛苦得扭曲的脸,轻轻道:“别说话。”

“啪!”

赫连铮往下一栽,却立即用手肘撑住自己,再次努力抬头对凤知微笑笑。

荆条上已经沾了许多破碎的血­肉­,挥动时四面溅开,有一滴血落在凤知微脸上,她没去擦,却突然上前一步,抬手抓住了鞭子。

“够了!”

染血的荆条立即刺入她掌心,鲜血汩汩流出,和赫连铮的血­肉­混在一起。

“知微!”赫连铮自己血­肉­横飞也没哼一声,看见她流血却惊得挣身而起,牵动伤口往前一栽,凤知微抛掉荆条一把扶住,对掌鞭的扈特加道:“三鞭够了,那是你们的王!”

扈特加捡起荆条无声的退了下去,凤知微森然注视着地面的血,赫连铮嘶嘶的吸着气,正想勉强玩笑两句,却听见她低低道:“谁规定神权还得凌驾王权之上?从我开始,不——允——许。”

她语气里的森凉和决然听得赫连铮浑身一颤,凤知微却已经不再说话,扶了他进了里面院子,抽出一本历书往地毡上一抛,对浑身发抖坐在当地的达玛活佛道:“荆条挨了,话说完了,下面麻烦您老选出大王即位的吉日,我看最近三天都不错,就在里面选吧。”

说完也不看众人脸­色­,自扶了赫连铮去后殿,命人拿了药箱,打水取布,亲自给赫连铮上药。

那鞭子不是平常鞭子,重而凌厉,赫连铮的后背现在肿的肿碎的碎,惨不忍睹,赫连铮埋头躺着,一声不吭,凤知微尽量轻手轻脚敷药,犹自感觉到他身子不住一颤一颤。

“痛就叫。”凤知微仔细的处理着鞭痕,一点点挑去嵌入肌肤的倒刺,可惜着漂亮的肌肤只怕难免要留疤,“你忍着我也不会仰慕你的英雄气概。”

“我是……怕你为我心疼。”赫连铮抬起头来,额上一层细密晶莹的汗,眼眸已经因为疼痛变成深紫的­色­泽,嘴角有点细微的破痕,却仍旧在笑。

凤知微注视着他,处理好最后一点伤口,轻轻在他肩头一拍,在赫连铮嗷的一声嚎叫中,轻描淡写的道:“心疼?有点。”

“算了……算了。”赫连铮苦笑,“我还是别奢望你的心疼比较好。”

“心疼没有作用。”凤知微坐在那里,脸颊掩在屋内的暗影里,“与其浪费时间去心疼,不如做点实际的。”

赫连铮趴在地毡上勉强仰头看她,“你要做什么?”

凤知微默然不语。

“知微……”赫连铮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你变了,第一次我在马车边看见你,你虽然狠,但还有余地,现在你似乎冻住了自己,别说对别人,便是对自己,也不留余地了,这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凤知微没有抽开手,静静垂头看他。

赫连铮握着她的手,却觉得似乎握的不是手,是冰,不是和心脏最近的距离,而是天南海北一般遥远,她手在他手里,人和魂,却都不在。

他­唇­角绽出一丝苦笑,轻轻道:“人生苦短,与其用那么多时间去仇恨,不如试着让自己快乐点,我……只希望你快乐。”

他笨手笨脚的去摸药箱,抽出白布和金创药,凤知微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却见他小心的去挑她掌心伤口的小刺,敷药包扎,就这么点小动作,额上又出了一层汗。

凤知微凝视着他,取过帕子替他擦去额头的汗,道:“我今天很开心,因为终于发现,这世上有多少人亏负你,就有多少人厚待你,赫连,谢谢你,只是我并不觉得,你值得为一个大妃的虚名,便要伤损自己,你应该知道对于我,做不做这个大妃,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赫连铮沉默了下去,他不是笨人,自然听得出凤知微的提醒,半晌他笑了笑,道:“总是我甘愿。”

随即他闭上眼睛,做出要睡的模样,凤知微收拾好东西,轻轻走了出去。

她的身影刚刚离开,赫连铮便睁开了眼睛。

他琥珀幽紫的眼眸,紧盯着屋顶,一瞬间闪过一抹苦痛之­色­。

良久他喃喃道:“知微……便是一个虚名,我也要,因为……那是我能接近你的,最近的距离。”

从赫连铮卧室里出来,凤知微没有理会前殿的动静,直接叫来宗宸和顾南衣,嘱咐了几句。

没多久牡丹花儿来说,吉日定在后天,又说活佛­精­神不太好,毕竟一百一十三岁了,看那样子,主持完这次仪式,下一次盛会应该就是新活佛的事儿了。

牡丹花儿今天倒不如平日聒噪,总有点若有所思的样子,自从达玛说出那句话,她就那个神情。

凤知微看着她时时走神的样子,突然道:“牡丹花儿,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她这么单刀直入的问法,惊得牡丹花一颤,张大眼睛怔怔看着她,半晌才吃吃道:“你问的这是什么话?”

“正常话。”凤知微皱着眉头喝羊­奶­,“你如此相信达玛的预言,为了赫连铮的­性­命,能不惜亲手杀掉自己七个孩子,为什么就不能杀母狼凤知微?”

牡丹花儿又怔了一阵子,良久苦笑道:“那也要杀得掉。”

“你倒坦率。”凤知微放下碗,笑道,“居然就这么承认了。”

“我听见那句话第一反应确实是这个。”牡丹花老老实实承认,“达玛的预言,真的是很准的,最起码在我身上从来都很灵验,我以前也不信这些,但是老家伙让我不得不信。”

凤知微笑而不语。

“不过回头再一想,又觉得那个预言也未必是我们感觉的那个意思。”牡丹花儿嘻嘻一笑,“你是浑身带毒,女人不毒男人欺负,毒又不是错,你带着血火而来,大越和天盛战事未毕,因尔吉被出卖死了那许多无辜战士,这场债迟早要和大越讨,战争确实必不可免,却未必算是你的原因,至于说你是札答阑的劫数……爱情也是劫数。”

凤知微笑一笑,心想大大咧咧的牡丹花,其实通透得很啊。

“以上这堆其实还是废话。”牡丹花儿神情猥琐,“关键问题是,我知道我杀不了你,倒不如老老实实和你交好,有些人不能做敌人,做朋友会更有好处,知微,我的便宜媳­妇­儿,我把札因阑交给你,”她向后一靠,眯起眼睛,“你是要毒死他也好,劫数死他也好,一切都看札因阑的运气。”

“我觉得大妃才是这草原最聪明的人。”凤知微由衷赞赏了她一句。

牡丹花儿眯着眼笑,一副我也觉得是这样的神情。

“夜了。”凤知微喝着酥油茶,笑得如这夜­色­迷离,“希望所有人都能安睡。”

希望所有人都能安睡,当然那是客气话。有些人凤知微绝对不打算给他安睡。

三更过后,她迈出门去,带着宗宸顾南衣和华琼。

布达拉第二宫的守卫目前分三部分,一部分是原王庭护卫,一部分是她的送嫁护卫,还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人,属于顾南衣的隐形势力。

傍晚的时候,牡丹花儿将王庭守卫调换了下,达玛活佛所住的前殿院子原来有一部分是她的护卫,现在都被换成王庭守卫,凤知微知道牡丹花儿那点小心思——她是害怕凤母狼一怒之下对达玛老骨头下手呢。

真是小看她凤知微了,杀人,未必需要用刀。

刚走过后殿和前殿的宫门,忽有一群人过来,却是刘牡丹带着一队汝奴,看见她,笑得眉眼花花,道:“晚上憋闷着的,出来散步,微微心肝你要去哪里?”

“晚上憋闷着的,到达玛活佛那里散步。”凤知微直言相告。

牡丹花挽起她的胳膊,格格一笑道:“那正好,我们一起,我让老家伙给我算算察木图的命。”

“好。”凤知微并不拒绝,笑吟吟和她同行。

快要到达玛活佛院子的时候,华琼突然“哎哟”一声。

众人急忙回头,华琼捧着肚子,扶住廊柱,低低道:“……没事,有点不舒服……”

宗宸过来给她把了把脉,道:“华姑娘快临产的人了,小心动了胎气,还是回去休息的好。”

凤知微立即过去扶住她,道:“我扶你回去。”

“别。”华琼推开她,“你还是去找活佛给你算算,我嘛……”

她一把抓住刘牡丹,伏在她肩上,道:“还是麻烦一下大妃算了。”

刘牡丹怔了怔,眼睛对凤知微瞟了瞟,笑道:“好……好……我送你过去,你没事儿我再走。”

“我也快生了……”华琼伏在刘牡丹肩上,和她咬耳朵,“有些话儿不好和她姑娘家说,也不想和男子说,倒是想问问你,也就你合适了……”

这么一说刘牡丹更加无法拒绝,赶紧招呼着汝奴将华琼扶走。

凤知微看着华琼慢吞吞挪回去的背影,笑了笑。

这下可没人再挡着了。

她带着两个人长驱直入,在达玛活佛院子门口大大方方求见,有侍候的小喇嘛出来接着,虽然有点不安,但是她是大妃,又只带了两个人光明正大的过来,想拒绝也没理由,只得将她请了进去。

清漆长廊落足无声,纜­乳­芟峦┯偷乒庀呋璋担厚厚五彩地毡上­干­瘪得孩子似的老人,还是端着个千里眼窥视着来人。

一尊包金铜佛像在他身后,含一抹神秘微笑,沉默注视着神情雍容步入的女子。

凤知微大开着门,屋子里一切清晰可见,宗宸和顾南衣立在门口,院子里侍候的小喇嘛们,一眨不眨的注视着屋子里的两个人。

“你来做什么?”老喇嘛厚厚的眼皮搭下来,眼睛看着地面。

“来看看我们的达玛阿拉。”凤知微远远的坐下来,言辞亲切,语气听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下一句更是让达玛一震,“看看他,怎么还不死呢?”

“想我死……”达玛沉默了一阵,沙哑的笑起来,“你这头心怀叵测的母狼,你能在这草原上,咬着云端上的神么?”

“几十年族人顶礼膜拜香火供奉,还真的熏得你昏了头把自己当成神。”凤知微浅笑着拨亮桌上的油灯,油灯的光芒在她眼下照出睫毛暗影,“依我看,你还不如你身后那座实心的,永远不会乱说话。”

“没有乱说话。”达玛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哑声道,“这是持戒弟子的最大罪,不敢犯。”

“就算你所预言的每个字是真的。”凤知微倾身向前,盯着他的眼睛,“你敢说你是出于公心进行的卜算?你敢说你一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达玛,持戒弟子,任何时候都必须秉持公心,你敢说在这件事上,你所有的话,所有的举动,都没有任何可以挑剔,问心无愧处?”

达玛一动不动,苍老的皱纹层层叠在一起,像一团烂毯子缩在油灯的­阴­影中。

昏暗沉凝的气氛里,似有什么东西,沉重的压下来,老喇嘛眉宇间,露出了一点疲倦的神­色­。

“克烈对你说了什么?”凤知微向后一仰,靠在巨大的靠枕上,神情悠然。

“他只是将最近发生的事告诉我而已。”达玛摇头,“并不是你猜想的,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就算说了什么,卜卦的结果天意注定,不是谁可以摆布。”

“你卜卦的时候,他就在你身边吧?”凤知微露出一丝冷笑,“达玛,你好好想清楚。”

老喇嘛震了震,浑浊的眼睛一阵翻动,回忆着卜卦时的一幕,原本的深信不疑渐渐露出了一丝迷惑,半晌却摇摇头,“他离得很远。”

“离得远就做不成手脚?”凤知微跟进一步。

老喇嘛又陷入一轮沉思,他的神情越发有些迷茫,苍老的大脑似乎今晚转动得特别迟钝些,他拼命的回忆不久前克烈到呼音庙的那一幕,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记不清楚到底都有哪些细节。

“老了……老了……”他摇头叹息,却依旧固执的道,“神的旨意不会有错,你不用再说什么,神的弟子,永远不会改动卜卦结果。”

“谁要你改动了?”凤知微站起身,笑得懒散,“达玛阿拉,看你气­色­不好,经常失眠是么?不过没关系,很快,你就可以好好睡了。”

她笑着转身离去,轻捷的步伐带动油灯火苗一阵乱闪,飘摇的光影里老喇嘛费劲的掀起眼皮,看着她的背影,咕哝道:“……来到草原的母狼……”

“你说小孩子尿布用什么布料好啊?夏天用细葛成吗?不然就是棉布?会不会热着了生疮?”后殿里华琼抓住刘牡丹问个不休,不住的抚摸肚子,“哎呀……今晚他闹得我好不安生。”

“棉布就好啦,我们草原上没中原那么多讲究……”刘牡丹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担忧的问,“去请医官吧?你这孩子,我说要请医官你怎么都不肯……”

长廊外传来脚步声。

刘牡丹手一松,华琼唰的坐起,伸了个懒腰,笑吟吟道:“哎呀请什么医官?我好了。”

她眼波清亮,动作利落的爬起来,绕着室内飞速走了一圈,对着利牡丹手一摊,“你的话比灵丹妙药还有用,我现在­精­神可好了!”

刘牡丹仰头望着刚才还气息奄奄的孕­妇­,脸上表情十分­精­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好了啊?”凤知微一脚跨进来,笑眯眯的道,“真是麻烦牡丹花儿了,牡丹花儿出马,无人能挡。”

“华琼出马无人能挡才是,”牡丹花嘿嘿笑着爬起来,“好了,她­精­神好了,我也被用完了,你步也散过了,我继续去散。”

“请便。”凤知微微笑目送牡丹太后狼奔而去,回身对得意洋洋摸着肚子夸奖她儿子的华琼道:“一事不烦二主,明天还得借你大肚子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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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晨间的气息清新明亮,照在黑瓦白墙­色­彩分明的王庭,高岗上的布达拉第二宫因此纯净而清贵。

今天除了养伤的赫连铮,所有人都很忙碌,招待族长,准备明日仪式,安排宾客,一大早两代大妃便去了前庭主持诸般事务,连梅朵都被牡丹花叫去帮忙,后殿里只剩下赫连铮和两位孕­妇­。

娜塔从自己屋子里走了出来,她住在宗宸和顾南衣之间,这几天被夹得一动也不能动,好容易今天出来透了口气。

后殿有厨房,她去厨下端了碗酥油茶,又带了一些外伤用药,往赫连铮所在的殿室走,经过一道游廊时,忽觉地面有点滑,她怕跌着,下意识伸手扶墙,身子一歪,酥油茶泼了出去。

随即便听见有人“哎哟”一声。

那人刚才从廊下园子里走过来,不防廊上突然泼出了这东西,连忙闪躲间还是被泼脏了衣裙,酥油茶滚烫,那人赶忙脱去外袍。

娜塔认出那是凤知微身边那个汉人孕­妇­,直觉的有些戒备,但是自己弄脏了人家衣服就这么撒手走似乎也说不过去,只好一边扶住她一边召唤汝奴,准备有人接手立即离开。

华琼却不理她,只顾自己收拾衣服,小心翼翼将一个东西赶紧解下搁在栏杆上,生怕弄脏了似的。

娜塔眼光一掠,发现那是个护身符,却不是普通的护身符,上面有呼音庙的钤记,黄黑二­色­,正是庙中地位最高的达玛活佛才会用的符套。

“你这是哪来的?”她拿起那护身符。

“别动!”华琼一把夺过,“昨晚大妃为我向达玛活佛请来的,佑我生产顺利子孙康健,你不要乱拿。”

娜塔知道昨晚凤知微确实有去了达玛那里,闻言眼睛一亮,道:“大妃好大面子,活佛很少亲自赐护身符的。”

“是我要求的。”华琼嘴一撇,“达玛阿拉为人公正,不会因为大妃迁怒我,我这个孩子来得比较……难,我托大妃和达玛阿拉说了,达玛阿拉便给了我这个。”

娜塔瞟了一眼她的肚子,她也知道中原风俗,像华琼这种孕­妇­,莫名其妙跟着凤知微到草原,身边又没有男人,保不准便是中原哪家大户的弃­妇­什么的,孩子来路不明,达玛活佛心地慈悲,确实有可能因为这个汉女的身世,对她另有垂爱。

她瞄着那个装护身符的锦囊,心里痒痒,哎,这么宝贵的,草原人人想要的东西,怎么就给了这个汉女。

“这是延福符哎。”华琼捧着那符,笑眯了眼,“护佑所有寄生辰于此的孩子,将来我若还有孩子,也一样可以的。”

娜塔正在盘算着是不是去向活佛求一个,想着自己不被允许出后殿又有点沮丧,听见这一句顿时眼睛一亮,“佑所有寄生辰于此的孩子?”

华琼瞟她一眼,将那符一收,“­干­嘛?”

娜塔犹豫了一下,试探的问,“那我的孩子,寄生辰于此,想必也可以受到护佑吧?”

“赫连铮的孩子?”华琼犹豫的看了下她的肚子,“我也不确定,当时活佛是这么说的,庇佑所有寄生辰于此的孩子,不然你还是自己去求一个好了。”

娜塔摇摇头,求达玛的符是要看缘分的,何况达玛一来她就找人示意过,早就被拒绝了。

“孩子还没生,怎么就知道生辰了?”

“有个大概月份就可以,写上你想给他起的名字。”华琼道,“做母亲的,总不会连自己什么时候生都不知道吧?”

娜塔又犹豫了一下,道:“等我一下。”匆匆回房,过了一会儿拿了一个叠好的纸封出来,递给华琼。

华琼看也不看,随手将纸封装了进去,一边咕哝道:“我也不保证有没有用,我觉得你还是自己去求……”

“不要紧的,有用最好,没用也没关系。”她越拒绝娜塔心意越坚定,看她那不情愿样子怕她还要啰嗦,赶紧转移话题笑道,“你袍子脏了,拿给我洗吧。”

“我有汝奴呢。”华琼道,“何必要你洗。”

“这种油茶印子不好处理。”娜塔道,“我有办法。”

“那你和我一起回房,等我换下衣服。”华琼拉了她的手往回走,娜塔盯着那护身符小锦囊,道:“华姑娘,这么宝贝的东西,不要带在身上,弄脏了弄丢了亵渎神灵。我们呼卓部的人,都是将请来的护身符,放在屋内神龛下面的。”

“是吗。”华琼点点头,安排她在外屋坐了,依着她的话将小锦囊压在神龛下,自己进了里间换衣服。

她刚进去,娜塔立即站起,从怀中抽出一个颜­色­相似的小锦囊压到神龛下,抽出原先的那个塞进自己怀里。

她将那个偷出来的护身符紧紧按住,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我怎么可能将我孩子的出生月份写给你……

随即她坐了回去,慢条斯理的喝茶,华琼从里间出来,将袍子交给她,笑道:“拜托了。”

“洗好了我给你送来。”娜塔将袍子托在手里,小心的不去碰那些污渍,立即匆匆告辞。

华琼注视着她快速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和刚才娜塔偷护身符的笑容,一模一样。

没过多久,凤知微等人就一起回来,同时加强了后殿的防卫,可以说是围得个水泄不通,凤知微对牡丹花的解释是,赫连铮有伤在身,明日又是接位大典,不能有任何差错。

晚饭的时候所有人在一起吃,娜塔吃得很少,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饭一吃完凤知微立即道:“今晚都早些睡,明天娜塔你就不必出席仪式了,在宫里好好养胎。”

又对赫连铮道:“今晚安排王帐哪位侍寝?”

赫连铮在王庭有几位姬妾,是按照草原规矩,成年礼那天由族长们送的,在凤知微看来,那不是小老婆,是­奸­细,不过如果赫连大王自己乐在其中,她也懒得管,她来了之后一直很忙,也没空见识这几位直属手下。

赫连铮脸­色­有点尴尬,偷偷瞄她一眼,道:“大妃,按例,立妃前后三天,都是你……咳咳,侍寝。”

座上有人咳嗽,有人似乎不小心将骨头咬碎,凤知微呆了一呆,道:“啊?我?哦。”

她就这么三个字,然后便不说话了,继续吃,倒把个赫连大王给吊得个不上不下,不知道尊贵的大妃是个什么心思,举着个小刀斜瞄着她,偏偏大妃说完就似乎忘记了,只顾自己吃­肉­,急得赫连大王像生了疮,屁月左扭右扭。

一顿饭扭完了,大王也没能等来大妃的下文,眼看着各自散了,凤知微向后殿走,赫连铮连忙跟了上去,看见凤知微淡定的进了她的房间,只好站定脚步,悻悻的站在那里,哀伤的叹息一声,垂头丧气的回自己的房。

王庭虽然是宫殿,但是还是按照草原风俗,大王单独一殿,女人们围绕在侧,需要谁,点谁进来,大妃也不例外,赫连铮孤独的趴在自己房间的地毡上,心想要不要即位后改良一下规矩,也和中原普通夫妻学,夫妻合住?

突然门被拉开,先进来一床被子,随后飞过来一只枕头,最后是凤知微黑底银边的裙摆,淡定的踩着被子迈进来。

赫连铮瞬间便从低谷飞到了天堂,狂喜的支起身子嚷道:“大妃你来侍寝了吗?”

“大妃我来寝。”凤知微对他摇了摇手指,“你多说了一个最关键的字。”

赫连铮砰一下落在地毡上,悻悻的道:“这女人从来就不肯让别人多欢喜一刻钟。”

凤知微不理他,自顾自在地毡上铺开自己的被褥,躺了进去,道:“安稳些,睡觉,明天有事儿要做。”

“我们可不可以今晚先提前做点事?”赫连铮涎着脸,“做点愉快的,轻松的,能够让你我都觉得不虚此生的美妙的事?”

他蹭啊蹭的游移过来,抓住凤知微的被角。

“可以。”凤知微双手枕头,悠悠道,“不过我不保证这事完毕之后,你会不会觉得悲伤沉重恨不得从来没生下来过。”

赫连铮忧伤的拿她的被角抹了一把脸,沉醉的把脸捂在被子上,看那模样恨不得把自己给闷死,良久之后才闷声闷气道:“算了,知道没指望的,你肯睡在这里已经不错了,好歹是担心我。”

“聪明的孩子大妃喜欢。”凤知微懒洋洋道,突然嗅了嗅鼻子,“咦?”了一声。

“咦什么?”赫连铮偷偷摸摸的撩被子,一点点想把自己往里面卷。

凤知微等他卷得差不多了,才左拉一把右抓一把,把被子全部拽过来垫在了自己身下。

赫连大王悲伤的望着把自己裹成一长条的凤知微。

凤知微就像从头到尾不知道他的小动作,闭着眼睛道:“我憋了半天气了,刚才不小心没憋住,然后我奇怪……”

“奇怪居然不臭了是吗?”赫连铮眼睛发亮,“你不知道吗,自从遇见你,我开始天天洗脚了!”

“那你以前多久洗一次?”

“我想想啊……”赫连铮思考了半晌,肃然答,“我在甘州时洗过一次。”

换句话说,他从甘州直接到帝京为质,在遇见凤知微之前那么长时间内,就没洗过脚……

“唉,其实我觉得那也是武器呢,顾南衣都给你熏得快昏倒。”凤知微翻了个身。

“我想着,你也许有睡在我身边的一天,把你熏跑了我会悔死。”赫连铮在她身边悠悠道,“喜欢一个人,就要将自己做到最好,不愿意为女人改变自己缺点的男人,不是真正的好男人。”

凤知微睁开眼睛。

眼前那人趴在她被窝边,托腮朝她看,泛着幽紫光芒的琥珀眼眸,宝石般熠熠发亮。

他微微敞着衣襟,露出一半淡蜜­色­肌肤晶莹的胸膛,眸光流转间自有迫人的男子魅力,偏偏神情间又带着几分孩童般的无赖和欢喜,两种绝不调和的气质混杂在一起,看来别有一番与众不同的风情。

半夜爬墙把小鸟粘在了墙上被扛着示众事后付诸一笑的是他,忤逆草原之神不顾王者之尊当众自判鞭刑的,也是他。

这个刚硬而又柔软的男子。

“你是好男人。”凤知微从被窝里伸出手,缓缓抚了抚他的眉,“可惜我没这个福气,札答阑……在我最伤心沦落的时刻,你的草原庇护了我,你明知我不能给你什么,还让我占去了大妃的位置,所以不管达玛说的是什么,我都会像你的阿妈守护你阿爸的草原一般,守护你的草原。”

“知微,没有走到尽头之前,不要那么肯定结局。”赫连铮眸光黯了黯,却立即握住了她的手,“你不欠我什么,你跟我到草原是我此生最大的欢喜,我不要你像我阿妈那样,近乎疯狂的守护她的库库的一切,我要你爱自己,守护自己,或者,放开心怀,让我来守护你。”

凤知微收回手,再次闭上眼睛,默然不语。

赫连铮趴在她身侧,静静看着她的睡颜,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语声轻轻,却像无数的白钉子,钉在了草原深浓的夜­色­里。

“我总在这里等着,你不过来,不让我过去,那么我就在这里,你且记得,累了的时候,退后一步,回头看,我在这里。”

这一夜到底是否有人安睡,没有人知道,所有人呼吸都很平静,所有人睁开眼时,都目光清明。

这一夜也不似想象中那么平静,夜半最困倦的时刻,墙里墙外,隐约有些奇异的风声,风声响起时,凤知微睁开眼睛,而身边趴着睡的赫连铮,并没有动,手指紧紧抓着她的被窝角。

天快亮的时候,远处传来悠长的号角声,极具穿透力的揭开了顺义王即位之日的春光。

赫连铮坐起身,轻轻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今天。”凤知微盘膝而坐,长发流水般泻落,笑容浅浅,炫目在阳光里。

“所有人都会在他的位置,所有人都该有一个宣判,该来的要来,该走的要走,陈旧的被扫荡,新鲜的被捧出,算劫数者,亡于劫数,设陷阱者,死于陷阱。”

卷二 归塞北 第八章 陷害

这是个晴朗的日子,晴朗到让人觉得这样的日头下什么异样都不会发生。

仪式在王庭外的草原上进行,早已搭了高台彩棚,十里飘红,王军一万梭巡于周围十里,青鸟白鹿火狐三族居中拱卫,四面放着数十口可以用来洗澡的大锅,翻滚着羊­肉­的香气,不住有人用巨大的爪篱将熟了的­肉­捞上来,用杀人的长刀给切成脑袋大的­肉­块,香料盐水里一滚,大木盘子托了,流水般往靠近高台的各族首领贵族席上送,­肉­香和酒香,被无拘无束的风远远的卷开去,熏得人几里外便可醉去。

远近族民皆盛装赶来,歌舞弹唱,女子翩翩花裙,像无数绚丽花朵绽开于一­色­深翠。

后殿里,凤知微亲自为赫连铮正了正七宝金顶冠,仔细端详着一身金­色­镶黑边长袍,碧玉纽带七彩腰刀,英姿勃发的男子,笑道:“可比我初见你像样多了。”

“你会发现我更多的好,”赫连铮向来不懂谦虚,盯着一身黑裙,简简单单束着银­色­腰带的凤知微道:“你怎么不换衣服?”

“王庭为我准备的是红袍,可我还在孝中。”凤知微挽了他向外走,淡淡道,“而且……也许我未必需要换衣服。”

赫连铮侧头看了看她,没有说话,梅朵突然跟上来,道:“阿札,我也跟着你!”说着便来挽他另一边的手臂。

赫连铮推开她,盯着她的红袍,那是火一般的颜­色­,金­色­腰带,缀满玛瑙和琥珀,竟然和大妃的正装十分相似,赫连铮本就遗憾不能看见凤知微着草原大妃正装的华贵模样,此时看见梅朵这样穿着,顿时皱了眉。

“梅朵姨,”他道,“你可以跟着我母妃去,但是这身袍子不能穿,别叫人看见了误会。”

“有什么误会?”梅朵一脸茫然无知。

人家巴不得误会吧,凤知微看在眼里,笑笑,目光在梅朵紧紧抓着赫连铮腰带的手上掠过。

“你知道有什么误会。”赫连铮并不留情面,拉开她的手。

“大妃。”梅朵竟然转了个身,抓住了凤知微的腰带,“这是我为大典赶制的新衣,我花了一个月工夫,难道要我现在脱下来吗?”

凤知微看着她一脸哀求之­色­,想起初见时她的傲气,觉得很有趣,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一笑,眼神里就浮出一些特别的东西,梅朵看着她的眼睛,突然便觉得心中一震,手不知不觉松开。

赫连铮立即牵过凤知微扬长而去,牡丹花儿从后面赶上来,笑嘻嘻揽住梅朵肩膀,道:“我们走,有好事儿说给你听。”

片刻后,走在前面的凤知微听见梅朵一声尖叫,声音充满不可置信的愤怒。

凤知微笑笑,对身边宗宸做了个手势,快步离开。

在即将迈出最后一道门的时候,有一队小喇嘛快速的过来,拦住了凤知微。

“达玛阿拉说,请你不要去参加仪式。”

“什么?”赫连铮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达玛阿拉说,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的会爱着草原,那么就不要在这个吉祥的日子里,影响王一生中最隆重的庆典,给他的前路笼罩上乌云。”小喇嘛向着凤知微一礼,随即又转向赫连铮,“王,阿拉说,如果她出席,他就不会出现。”

“那便不出现吧。”赫连铮毫不犹豫,“我倒不相信,缺少了活佛祈禳的即位仪式,会当真受到诅咒!”

“王!”前来迎接的族长纷纷惊呼。

“天神的旨意需要达玛阿拉指引,历代草原王的诞生不能离开阿拉父亲!”蓝熊族长扈特加半跪于地,恳切的望着赫连铮双眸,“这不是那日的大妃之争,不过是不参加仪式,达玛阿拉已经做了让步,您不要再任­性­了!”

“王,没有活佛的仪式,将会不被族民承认!”

“大妃可以另选日子再立,无论如何即位仪式为重!”

七嘴八舌的劝说声,带着急切涌来,有人在偷偷牵凤知微衣袖,示意她自己请辞。

“你们的活佛,坚持不要我出现在仪式上。”凤知微终于开了口,语气平静,“诸位都听见了。”

众人都点头,有点不明白她强调这个做什么。

“那我就不去了。”她下一句说得轻描淡写,转身就走,“请大人们保护好王。”

“知微——”赫连铮长声一唤,凤知微早已头也不回离去,而对面,达玛活佛的仪仗法器,迤逦的一路行出院子。

坐在舆上的达玛,今天的­精­神看起来更加衰败,软塌塌堆在那里,绣金袍子空荡荡的飘着,他在舆上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凤知微,凤知微对他一笑,做了个口型。

达玛一怔,还没揣摩出什么,凤知微已经擦身而过。

草原王即位的仪式,不似中原繁琐多礼,十二部军列阵以示军威,十二部族长献礼,达玛将金盆里的酥酪点在新王额头,以示祈求草原年年丰饶,再摆出些神示,然后大家吃喝歌舞玩乐,举行盛大的骑­射­狩猎活动,热闹个三天三夜,也便完了。

赫连铮挟屠灭貔貅族威势而来,身边有蓝熊铁豹两大骁勇部族支持,震得部族中那些野心勃勃觊觎王位的兄弟们不敢轻举妄动,所有人的公开或私豢势力,都被看守得滴水不漏。

十二部军现在只剩下十一部,在高岗下一字以方阵排开,各着以金、青、白、赤、蓝、黑、浅灰、深灰、黄、月白、绿十一­色­皮甲,形容严整,军威如铁,手持一式弯弧长刀,刀尖透着沉厚的乌金之­色­,在日光下无边无垠铺展开去,一起一落,都眩成光海翻腾,逼得人不敢睁眼。

赫连铮金袍黑马,银狐大氅飞舞猎猎,一声长笑,自高岗飞驰而下,所经之处,所有人轰然跪下以掌加额。

马蹄翻飞,溅起草皮四散,赫连铮的马飞驰到哪个方阵,那方阵便悍然拔刀向天,“嚓嚓”齐响里,十一­色­刀光如练,一层层翻叠如浪,赫连铮便是那唯一登临浪头的弄潮儿,俯瞰潮头,万浪俱在足下。

草原男儿们轰然诚服,草原女儿们目光熠熠。

一圈阅罢,新王登临王座,高台之上铺了红毡金案,族长们按年纪顺序,各自献礼。

不过是些各自领地特产土物,以示将赖以生存的最珍贵的东西献给新王。

赫连铮微笑雍容,对每位族长都大加褒奖,达玛活佛坐在他身侧,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有淡淡的笑容。

最后上来的是火狐族长克烈。

年轻的男子,火红皮袍黑­色­狐裘,衬得一张迥异草原男儿风格的脸越发娇艳,细长流波双目笑意盈盈,手中金盘里托着一块雕成飞鹰状的乌金。

众族长都有艳羡之­色­——火狐的领地里有一个小乌金矿,所以十二部里除了黄金狮子,以火孤部最为富庶。

“以我族赖以生存之至宝,献给尊荣无上大王。”克烈的举止优推而谦恭,将乌金高举过头。

赫连铮盯着他,微微弯了弯­唇­角,道:“克烈兄弟不必多礼,你是我呼卓部最年轻的族长,将来兄弟还要多依赖你。”

“愿为大王驱策。”克烈笑吟吟的退下去。

有人奉上金盆,装满洁白的酥酪,达玛活佛颤悠悠站起身来。

赫连铮转头笑命身边汝奴:“还不去搀扶达玛阿拉——”

他一句话没说完,突然脸­色­变了变,随即所有人都看见他眉宇间泛出一股残青­色­,惊呼声里,赫连铮晃了晃,突然倒了下去!

哗然声起,族长们都抢上前来,达玛活佛一震,险些撞倒金盆。

“大王!大王!”蓝熊族长等人围在赫连铮身边连声呼唤,有人脚不点地的飞奔入王庭拖出医官和巫医来,这些人满头大汗挤进来,手忙脚乱把脉的把脉扶乩的扶乩占卜的占卜跳神的跳神,忙得个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却对赫连铮的情况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半晌在族长们焦急的催问下,王庭医官才结结巴巴的道:“大王好像……好像不成了……”

“怎么回事?”众人急声问,青鸟白鹿两族族长立即互相使了个眼­色­,重新安排王军护卫,在高台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将赶来探听消息的贵族全部堵在台下。

“我看看,我看看——”达玛活佛气喘吁吁的被人搀着走近来,众人急忙让开道路,老喇叭仔细的看着赫连铮惨青的面­色­,有点不敢相信的把了把他的脉,半晌闭目一声长叹。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老喇嘛泪如雨下,“你不该这样去的啊,怎么会这样?难道不祥的乌云,这么早便罩在了你的头顶?”

这话说得族长们面面相觑,不禁想起前两天赫连铮的忤逆神的旨意,悍然自判鞭刑,有人迟迟疑疑的道:“难道是天神怪罪……”

“什么天神怪罪!”有人挤进来大声道,“看大王这脸­色­,好像是中毒,分明是有人下毒手,看看谁今天接近过王!”

说话的人是克烈。

“我的儿啊——”牡丹花儿带着八彪从下方台席上奔上来,一路连踢带踹的将人赶开,扑上去抱住赫连铮就哭,“你这是怎么了,今早还好端端的啊……”

“大妃。”前天被淳于猛揍得脸上青肿未消的加德挤进来,翻翻赫连铮的眼皮,忧心忡忡的道:“您别急着哭,我听说中原施毒的人身上都会有解药,还是先把那个下毒手的人给找出来,救下大王要紧。”

“今早大王能遇见谁?”底下因尔吉氏的贵族们虽然被王军立即拦在台下,但是刚才的事都看得清楚,立即有人直着脖子嚷:“他从王庭直接出来,不就是住在一起的身边人嘛!”

这句话一出,有片刻的安静,随即便像热油锅溅入凉水,砰一下炸了开来。

“王身边还能有谁?立妃前后三天,都是大妃侍寝!”

“今早王从后殿出来时谁陪着?”

“大妃!”

“汝奴也有侍候!”

“汝奴近不了王的身!”

“先把今早所有侍候过大王的汝奴都唤过来!”加德自作主张开始指挥,“严加拷问。”

惊惶不安的汝奴们被拖了过来,一个个缩在地上颤抖。

“长生天在上,今早大王的衣服,是大妃亲自整理的。”

“早饭是是是奴婢端上来的,但是当时是所有人——一起吃的,大妃还给大王亲手切了块­肉­……”

“出来的时候王没要我们随侍,是和大妃一起走的,奴婢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一个个说完了,也都搜完了身,台上又安静了一阵,克烈默然不语,加德眼角透一抹笑意,也不说话,青鸟白鹿族长忽视一眼,沉声道:“牡丹大妃,你看……”

刘牡丹呆呆的坐着,一副伤心欲绝完全没有了主意的样子,抹了一把鼻涕,顺手揩在身边的克烈身上,气若游丝的道:“……叔叔们做主吧,我老婆子没啥主意了。”

“不可能的!”八彪纷纷摇头,“大妃怎么可能害大王?别胡乱冤枉人。”

“冤枉不冤枉,也得先查问,既然大妃无辜,就应该更不介意我等冒犯。”克烈答得平静。

“来人。”青鸟族长点点头,道,“请大妃!”

说是“请”,白鹿族长却点了足足有一千王军,众人扬着脖子看着刀甲鲜明的王军列队而过,眼神里的意味复杂万端。

有担忧着大王即位庆典终于又出了事端,草原或许将要爆发新的流血事件;有欣喜大王庆典果然生变,越乱越好不妨浑水摸鱼。

青鸟白鹿蓝熊铁貂在将王军收拢,各家族长都在悄悄传呼自己的护卫,加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出了人群。

达玛活佛今天­精­神一直有一点恍惚,坐在赫连铮身边沉思不语。

王军列队整齐的奔向不远处的布达拉第二宫,人们停下歌舞,探头张望。

“不用请,我来了。”

女声淡淡,听起来似乎并不高,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楚,台上人齐齐变了­色­。

人群分开一线,有人缓缓走来。

高挑清瘦的女子,黑裙端严,裙摆滚着宽银边,素净里有种凝然的沉肃,和四周的华艳对比,不觉单调反觉高贵清爽,行走间的姿态,如衣袂带风逐波水上,在日光下碧野中,飘飘而来。

人群看着这样的气质,恍惚间便忽略了那黄脸垂眉,不自觉的纷纷屏息让开。

凤知微到了。

台上族长们看着她神态雍容款款而来,神情间都有了一丝惋惜,这样的女子,应该会草原上前无来者的出众大妃,可惜……

“来到草原的母狼!”寂静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切齿大叫,“达玛阿拉说的一点也不错,你每一根毛尖都带着无解的毒药!”

“达玛阿拉早就说了你是王的劫数和陷阱,可恨大王被你这丑女蛊惑,一意孤行!”

“滚出草原,呼卓部需要的是和祥与平静,不需要你带来的血和战火!”

达玛的预言,那天在场的人都知道,赫连铮为了大妃忤逆活佛自判鞭刑,所有人亲眼得见,此时不管真假,熊熊怒火都直奔凤知微而去。

有人扬手砸出了手中啃剩下的羊骨头,更多人得了提醒,就手将手中东西砸出去。

跟在凤知微身后的顾南衣抬手轻轻一划。

所有砸过来的东西仿若遇见了透明的墙,纷纷在凤知微身边三尺之外落地,呼卓部的人什么时候见过这种神奇武功,齐齐瞪大眼呆在当地,就差没嚷:“鬼啊——”

“别乱砸。”一片安静中凤知微偏偏头,巧笑嫣然,“小心我等会叫你们把自己砸出来的东西都吃下去。”

她语气清淡,然而那眼神一掠,众人都觉得那不是开玩笑,瞬间都退了退。

“大妃你来的好。”青鸟白鹿两族族长有点尴尬的迎上来,“王出了点事故……”

对于这两位忠心耿耿的族长,凤知微一向还保持着几分尊敬,微微颔首,快步上前看了看赫连铮,皱眉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立即有人冷笑,“这得问大妃你自己。”

“哦?”

“装什么傻!”赫连铮一个远支堂兄扬着脖子叫,“大王今早一直和你在一起,然后就中毒了,你这来到草原的母狼,迫不及待对我们的王下手,还不拿出解药?”

“我为什么要对王下手?”凤知微一笑,“他死了我有什么好处?”

那人窒了一窒,所有人都陷入沉默,觉得这句话正中要害,大王在,大妃才是大妃,杀了大王,大妃还算个什么呢?

克烈却突然笑了笑。

“大妃。”他悠悠道,“按说我不该管因尔吉的事,但是王的事,就是草原的事,谁都责无旁贷。”

凤知微转身笑望他,克烈抬起眼。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一闪,都没有退让之­色­。

“各位,前不久我们火狐部驻守草原边界的战士,截获了一封信。”克烈从袖筒里掏出一封纸笺,“信是大妃写给主管王庭王军粮食供应的禹州粮道的,信中说——”他拖长了语调,慢吞吞道,“草原最近将有变动,部分军粮暂时不需要,由禹州粮库保管,大妃的护卫队会来接收。我想问问大妃,你信中所说的,是什么变动?为什么突然不需要禹州的粮食?您的护卫队,为什么会去接收我草原王军的军粮?”

台上台下都起了一阵­骚­动,这事便是族长们也都不知道,都惊疑的盯着那信,克烈带着一抹优雅的微笑,将信传递给众人看了,草原贵族都通汉文,虽然不认得凤知微字迹,但那字迹骨秀神清,信笺纸张都是中原所产,更钤着“圣缨”印记,这草原上,除了凤知微,再没有第二人有这些。

克烈一挥手,底下立即有人绑上来一个男子,穿着送嫁护卫队护卫的服饰,跪在底下满面惊惶。

“这是王军在靠近禹州边界抓住的那个给大妃传递文书的信使。”克烈道,“他当时神情鬼祟,引起了我部下怀疑,信便是这么搜出来的。”

“大妃!”那男子频频向凤知微磕头,神情愧悔,“属下办事不力!请您责罚!”

凤知微噙一抹冷笑看着,纹丝不动,克烈将信在手中轻轻掂着,细长流金的媚眼瞟着她,笑意薄凉,“大妃,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猜想,这代大王唯一一个弟弟还在襁褓中,第一个孩子也还在娜塔的肚子里,王室青黄不接,您是不是想效仿牡丹太后,在王死后挑起咱们草原王庭的重担,独揽大权,然后在合适的时机,将呼卓部整个的献给朝廷呢?”

卷二 归塞北 第九章 生死由我不由天

族长们想着那信上的话,听着这犀利的诛心之言,都相顾失­色­。

如果这位活佛预言中的带着血火而来的母狼真的是朝廷­奸­细,来的目的就为夺取草原的话,那么她确实有杀死大王的动机。

如今一切看来,都和活佛的预言很吻合啊。

“不是这样的吧?”凤知微没说话,反倒是刘牡丹开了口,怔怔的道,“知微和我说过这事,她只是说草原今冬可能有暴雪,目前咱们存粮够了,不如先将粮食寄存在禹州,没说那后面的话啊。”

“大妃您被骗了吧。”有人冷笑着将信扔给她,“这才春天,谁能预计到冬天就有暴雪?再说目前存粮谁说够了?这女人心机深沉,大妃您是厚道人,可千万别听她的。”

刘牡丹张了张嘴,当着这许多人面又不好说暴雪只是扣粮的借口,不好说存粮够了是不算加德不肯交出的两万王军才够,这是她和凤知微要夺回原族长手中军权的私下决策,没办法在这个场合说清楚。

她将信翻了一翻,也皱起了眉头。

凤知微眼角瞥过那封信,眼神微微一闪,信确实是她的信,人也确实是她的人,帝京护卫的口音和草原人氏有很大区别,装也装不来。

然而那封信,却被人巧妙的改动过了。

不知道克烈从哪找的高手,对信笺做了揭层添字减字处理,只添减了寥寥几字,便将整个意思引入了另一个方向。

她的沉默看在众人眼里,就是心虚,越发证实了众人的猜测,刘牡丹坐在赫连铮身边,仰头伸手去拉她衣袖,“知微,你——”

她伸手一拉,凤知微身后不知道谁突然一歪身子,撞得她身子一斜,刘牡丹拉住凤知微的袖子的方向便没把握住,嗤啦一声撕开了她的腰带。

一点淡淡的雾气腾了出来,克烈脸­色­大变,大喝:“退后!”闪电般掠过来,一把将凤知微身边几人拉开,那雾气落在地面微草上,草尖顿时微黄。

“有毒!”

“难怪在她住的地方搜不着,原来毒大王的毒药藏在她的腰带里!”

“来人——”青鸟白鹿两族族长一声断喝,直指凤知微。

王军如铁甲洪流涌上,将凤知微团团围住,刀出鞘箭在弦,铮然声响里人们围挤过来,被刀锋向外的王军远远拦住。

“处置­奸­细,各家人等散开——”克烈悠长的呼喝声传得整个草原都听得清楚。

一名王军小队长冲上前来,抖开手中牛皮绳索。

克烈负手看着,看见凤知微身后顾南衣手指动了动,­唇­角掠过一丝笑意。

今日只要有一人死于顾南衣之手,乱局必将不可收拾。

绳索生风,向凤知微套下。

凤知微突然向前一步。

她不退反进,那不知底细的小队长倒愣了愣,一愣间凤知微道:“处置­奸­细,无关人等散开。”

随即她衣袖一拂,那小队长立即踉跄退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人群里忽然又起­骚­动,看见又有几人走来。

当先的是华琼,挺着大肚子,面带微笑的牵着另一个大肚子——娜塔。

之后还有宗宸和淳于猛,拽着梅朵。

看着这么一群人过来,众人都有些惊异,娜塔张大眼睛看着克烈,面­色­发白,克烈衣袖一动,细长流媚的眼眸一眯,笑道:“大妃,中原有句话,叫狗急乱咬人,您现在也急了吗?”

“急的是你吧?”凤知微­唇­角笑意讥诮,不再看他,转向族长们,道,“各位大人想必还记得,当初娜塔以腹中胎儿为名求得弘吉勒一命时,曾对大王说,她这胎是在甘州怀的。”

众人点头,娜塔张开嘴,退后一步,护住自己的腹部,

“大王去年五月左右逗留甘州,六月底接到老王王令赶往帝京,如果娜塔是在这之后怀孕,如今孩子应该八个月,还有一个多月临盆,然而事实上,娜塔临盆,应该就在这个月,众位族长如果不信,让自己的巫医来把脉便知。”

“你胡说!”娜塔抚着肚子,白着脸尖叫,“我确确实实是在甘州之后怀的孕!你是想陷害我,就算是我这个月临盆,也有可能是早产,或者你下手催产我!”她扑向蓝熊几位族长,“叔叔们,你们看着我长大,不能让那母狼这样当着你们面害我!”

凤知微看也不看她一眼,手一伸,华琼递上一个黄黑相间的方形锦囊。

“你叔叔们不能让你当着他们面被害,你却可以当着他们面撒谎。”凤知微轻笑,将手中锦囊晃了晃。

娜塔撇撇嘴,­唇­角露出一丝得意笑容,“你晃这个­干­嘛,我不认识。”

“你以为,你已经在神龛下换了护身符吗?”凤知微一句话,成功的将她的得意安稳之­色­打去,“很抱歉,忘记告诉你,华姑娘根本没有把那个护身符放在神龛下,你换走的,是另外一件看起来一模一样,其实却不相­干­的东西。”

娜塔退后一步,抬手就下意识去摸怀中,却被旁侧一个目光狠狠盯住,顿时手僵在那里不敢动了。

“不用去摸了,我没有诈谁。”凤知微不疾不徐的从黄黑相间的封套里抽出一张纸笺。

“大妃,这是怎么回事?”族长们看得一头雾水,愕然发问。

凤知微从锦囊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青鸟族长,“大人们请看,这是娜塔为自己孩子写的护身符,有孩子出生的大概日期和名字,从这个日期上推断,娜塔在五月初就已经怀孕,而五月初,大王还没到甘州,也没去过金鹏部的领地。”

华琼上前一步,用她特别清楚的口齿,简单说了诈出娜塔孩子真实出生月份的经过,娜塔却尖叫起来,“你撒谎!你撒谎!没有这样的事!这不是我写的!不是!”

“搜她!”

一声令下,宗宸出手如闪电,抬手就从娜塔腰间摸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黄黑相间的封套,笑道:“这是你从神龛下偷换的护身符吧?你以为你换回的是达玛活佛加持过的护身符?你换的是大妃的钤记!”

他将那里的纸条抽出,取出一个极薄的小夹子,将纸条一抽,夹出一个小小更薄的纸片,上面有一个阳文红缨印记,正是独属于凤知微的钤记。

“这事要是我们编造的,你的身上,怎么会有圣缨郡主的东西呢?”

“娜塔!你竟然将不知名的野种,冒充王裔!”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出口怒喝的是克烈。

娜塔怔在那里,直直望着克烈,忽然身子晃了晃,向后便倒。

她身边有人扶住她,伸手一触她鼻下,立即惊呼:“怎么回事?气绝了!”

人群哄然一声,都没想到娜塔怎么好端端就会死,克烈快步上前,把了把她的脉,又再三试了试她的呼吸,他微垂头面向娜塔,长长发丝落下,遮掩了脸上神情,半晌一甩手,冷笑道:“畏罪自裁?也好!”

凤知微望着他悠悠笑道:“克烈族长也太忍心了,好歹听说你和娜塔自小一起长大,怎么就没有一点香火之情呢?”

“罪是罪,情分是情分,只有你们女人才会混为一谈吧?”克烈微微眯着眼睛,“何况大妃,东拉西扯也是你们女人的专长,你说娜塔冒充王裔,那也就是王帐私事,和先前我问的出卖呼卓部的事,似乎不相­干­吧?”

“相­干­么?相­干­。”凤知微笑吟吟看着他,“事端多由内鬼起,家宅之事,保不准就是天下大事……我说克烈族长,我有一事不解,可否请教?”

克烈望着她,目光闪动并不答话,其余人却也感觉出了一些不对,人群喧嚣的声音,渐渐低了些。

凤知微根本也没打算等到克烈答话,笑道:“我就是不明白,草原向来人丁不旺,你的第一个儿子,怎么就忍心认了别人做父亲呢?”

凝神聆听的人群又是哄然一声出现­骚­动,克烈冷笑道:“什么叫死无对证任意污蔑,这就是!娜塔已经自裁,你想把那孩子栽在谁头上,自然由得你。”

“克烈!”

一声尖呼,已经“断气”的娜塔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直扑向克烈,“你这头杀妻灭子的狼!”

她顶着个大肚子扑出去,尖尖的十指奋力在半空抓挠,看那力度,恨不得将克烈撕成碎片,克烈眼神中掠过一抹震惊,眉尖一皱并不答话,飞身便向后退去。

青鸟白鹿两族族长互视一眼,对台下王军做了个手势,王军纷纷来截,克烈身影翻飞,一转眼便掠过人群。

却有天水之青人影一闪,快得像一抹青­色­的风,刚刚生起,便越了千山万水,后发先至,玉雕般堵在克烈面前。

克烈左掠,他向左,克烈右奔,他向右,身法似乎看起来不急不忙,却始终在克烈前三步距离,将他所有的去路,堵得死死。

克烈眼中光芒闪动,看了一眼前方,又恨恨回头看了娜塔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困惑之­色­。

“不明白娜塔怎么死又怎么生的,是吧?”凤知微悠悠笑道,“金盟大会那日,你看情势不对,便授意娜塔把自己的便宜儿子栽给赫连铮,你怕娜塔露陷,当时就在娜塔身土种了草原巫医的黑骨死咒,必要的时候,你动动手指,她就会死,可惜这东西,一早便被我一个­精­擅各类医术巫盅符咒的朋友察觉,换去了符咒,娜塔刚才的‘断气’,只是中原一种闭|­茓­手法而已,你的武功大概出身草原雪山游巫门派,自然不懂中原医学博大­精­深。”

她对宗宸笑了笑,一直站在娜塔身后的宗宸,轻轻一笑。

“你大概一直有点奇怪,你看见娜塔出现已经知道不妙,在袖子里捏死咒的时候娜塔没死,却在骗局被拆穿后才死,现在可明白了?娜塔的生死,不­操­纵在你手中,只在我手里。”

“也许她整个人的意志,都­操­纵在你手里,也未可知。”克烈犹自平静,居然还笑了笑,“你说一千道一万,却始终无法解释那封信,不是吗?”

“大妃。此事既然另有隐情,还请一并说个明白,娜塔和克烈冒充王裔的事情,我们会另外处置。”青鹿族长沉声询问。

言下之意,就算冒充王裔事真,也只是王嗣案,还是不够洗清先前克烈的指控。

凤知微淡淡负手,看着前方,那里,渐渐出现一骑快马,她释然一笑。

“关于那封信,我现在可以说了,克烈拿出的那信确实是我的,那信使也是我的。”

面对众人震惊疑问的眼­色­,凤知微手一招,众人目顺她手势看去,风尘仆仆的淳于猛越奔越近。

“克烈截获的信使,虽然是我的手下,但其实我派出了两个信使,除了克烈截获的这个,另一个是我的送嫁队长淳于猛,他带来了禹州粮道的回信,请大家看看。”

信笺递上,族长们再次传看,眉头渐渐皱起。

禹州粮道信中答复,拨放呼卓部粮食已备妥,既然呼卓部要求存粮禹州,那就等到秋粮下来后再拨运等等,信是禹州官府正式公文用件,信笺印鉴都是齐备的,青鸟族长往日就专司和内陆各级官府打交道,自然认得。

“原来如此。”青鸟族长第一个改了脸­色­,将回信递还,歉然道:“险些误会大妃,请大妃恕罪。”

“误会我没关系,别放过有心陷害的人便成。”凤知微意态轻闲,似笑非笑看着克烈。

克烈挑挑眉,此时才露出一丝遗憾之­色­,看了眼娜塔,摇头轻轻叹息,“女人……为什么有的那么聪明,有的那么蠢……”

神情间一副可惜她没死成的样子。

“克烈——你狼心狗肺——你不得好死——”娜塔披头散发,两眼充血,在宗宸手中挣扎着要扑向克烈,尖嚷声极具穿透力,刺得整个草原都似要被掀开。

“我也这么认为。”凤知微轻轻笑着,“不仅他,还有你——”

她霍然转身,指向达玛活佛!

“你疯了,大妃!”

“不得对达玛阿拉无礼!”

叱喝声立刻爆发,这回众人反应很快,刚刚舒展开脸­色­的众位族长,神情都瞬间铁青,纷纷怒喝:“大妃,休得胡言乱语!”

冷笑一声,凤知微一改先前意态悠闲神情,抬起的手指始终没有放下,直指达玛,“相信诸位今儿也看出来了,有人设了一个局,要先杀大王,再陷害驱逐我,然后把持王权,夺取王位,将还未完会安定的草原,再次陷入纷争血火之中。”

“那与达玛活佛有何关系?”

“如果不是有人为克烈撑腰,弄出那个针对我的预言,大家何至于这么容易便相信了我会有害于大王?”凤知微冷笑,“你们那在云端的神,享尽你们香火的膜拜,却不肯将光芒普照会族子民,只加持于你们火狐族长的头顶呢!”

不待众人反应,她快步上前,突然一把拽过了达玛身后为他捧着铜法器的小喇嘛,将那法器夺过,拔起身侧烤羊上Сhā着的匕首,将那黄铜的颜­色­一刮,立时露出黑­色­的内里。

那颜­色­乌沉璀璨,不同于一般铁胎,众人都惊“咦”一声,眼光不禁转到先前克烈献上的那块乌金,很明显,那是同样的东西。

乌金矿极为少见,只有火狐族领地有,能拿出这么一大块乌金做法器,除了族长克烈,还能有谁?

而呼卓部都知道,达玛活佛力行俭扑,从不收受族人私下供奉,更不要说使用这么贵重的乌金法器,何况就算用乌金,也应该光明正大的用,却偷偷摸摸上了一层铜漆遮掩,其间鬼祟之处,众人想着,便已经呆了。

达玛霍然抬头,注视着那法器,浑浊的眼底神­色­震惊,蠕动着嘴­唇­正要开口,凤知微已经风般走过,走到那装着酥酪的金盆之前,用那把烤羊上的银刀挑起洁白的酥酪,对着众人一扬。

日光下,挑着酥酪的银刀,慢慢变成黑­色­!

人们不可置信的张大了嘴,一瞬间极度的震惊失语反而造成了极度安静,凤知微斜睨着达玛活佛,缓缓道:“达玛阿拉,如果赫连铮刚才没有中毒,也必然逃不过你的酥酪点额的杀手吧?你们为了弄死他,还真是煞费心机。

“你……你……”达玛蠕动着嘴­唇­,拼命的想说什么,然而身子抖得厉害,整个人看起来越发­干­瘪,似要缩进了法衣里去。

“你收了火狐的贿赂,为他污蔑大妃,拦阻大妃参与庆典,好方便他们谋杀大王——达玛,你也算持戒弟子?也算出家之人?你对得起百万呼卓儿女多年来的供奉膜拜?对得起这抬头朗朗青天俯首浩浩草原?”

“你……”达玛似乎想用手支撑起身子辩驳凤知微,他的枯瘦苍老如树根的手指无力的在地面抓挠,长长的指甲刮得泥屑纷飞,却始终无法挪动一丝一毫。

“你号称今世苦修,青灯小庙,清素简扑,并以此得草原百万臣民爱戴,可惜却是个惺惺作态佛门败类,沽名钓誉欺骗世人之徒!”

凤知微上前一步,一把扯下达玛一截衣袖,手指用力将布撕开,露出同样烁烁闪金的乌金之丝,将那半幅衣袖在空中一展,大声道:“我的草原兄弟姐妹们,你们是否因为达玛活佛这件穿了三十年都没换的法衣,而感动过他的俭扑节约?今天且让你们看清楚,三十年没换,是因为,没有什么衣服,抵得上这件真正的价值!”

乌金细丝织就的法衣,在日光下光芒熠熠,所有人一瞬间都闭上眼,不知是被那乌金之光刺着了眼睛,还是被这样令人无法接受的现实给刺着了心。

像看见巍然于草原云端多年的神轰然崩塌,又像是内心深处的信仰堡垒突然出现裂痕,人们心中都生出一点茫然,不敢信,不愿信,便都将希冀的目光投向达玛活佛——只要他为自己辩解,他们都相信!

然而没有。

达玛活佛始终在颤抖,咽喉里发出低低的呜咽,浑浊的眼睛无力的翻动,无法对凤知微步步紧逼的责问做出任何应答。

克烈目光闪动,张嘴要说话,顾南衣在他对面摸出自己的小胡桃,不动声­色­的吃,不时的将小胡桃对着克烈的嘴瞄瞄,克烈相信,如果自己真的发出一个字,咽喉里一定会被立即塞进一颗胡桃。

他微微向后看看,神情间有些焦虑,然而面前堵着这么个瘟神,便是想动上一步都不可能。

“达玛阿拉。”凤知微远远的站着,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你是神圣的长生天之子,预知天命,护佑草原,长生天的光明,不容任何魑魅魉魉,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瞒过你智慧的眼睛,将污水泼在你的头上,所以,是与非,对与错,凤知微站在这里,等着我们的父亲回答。”

她神情琅琅,义正词严,眉宇间正大光明,执着乌金衣袖的手指雪白,立在风中像一尊雪山寒石雕像,坚毅而刚强。

草原汉子仰头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自己一直瞧不起的汉女,此刻看来高贵而有凛凛之威。

一日之间,见她被指证,被围攻,被折辱,却始终不疾不徐,淡定从容,抬手间翻覆不利局势,锋芒毕露却又不咄咄逼人,敢作敢为却又留有余地,即使在此刻,面对着一直针对她的达玛活佛,依旧光明坦荡的要给对方自辩机会。

草原男儿最欣赏的就是正直坦荡的人们,相比之下,素来神一般的达玛活佛,缩在地毡上无言以对的姿态,就太让人失望了。

信念的摧毁虽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只要埋下种子,就有发芽的可能。

草原汉子们沉默了,虽然眼神依旧半信半疑,但很明显,在凤知微如此激烈的指控之下,居然没有一个人像先前一样辱骂指控,其间意味,不言自喻。

达玛抬起满是血丝的浑浊老眼,看着凤知微,那眼神里映出的不是黑裙肃然的女子,而是披着血衣走向草原的母狼。

他已经不再试图蠕动嘴­唇­——从刚才凤知微站出来开始,他全身的血液便似突然被什么东西给捆住,粘滞而厚重,束缚住了他所有的语言和动作。

恍惚间想起昨夜凤知微的拜访……她去挑油灯……她坐在他对面暗影里……立在门口上风处的两名男子……隐隐约约,似心中惊雷一闪,訇然劈开混沌的意志。

她果然有备而来,虽然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但很明显,昨夜她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派人换走了他的铜法器和法衣,顺手还对他下了毒。

最关键的问题是,她身边定有绝顶用毒高手,竟能完全控制他毒­性­发作的时辰,令他只在此刻做声不得,而在场那么多人,看他之前一切如常,此刻却“无言以对”,等于默认指控。

这一手连消带打,她不仅解了自己之危,顺手还将他推落神权王座,这只母狼,早就开始怀疑克烈,怀疑娜塔的孩子,故布疑阵,诱敌深入还不罢休,还要拉扯上他,一举将所有不利于她的敌人,全部一网打尽。

活佛收受贿赂,勾结火狐族长,陷害大妃谋刺大王……果然令人难以想象的狠!

达玛垂下眼,粗重的喘了口气……草原的未来,当真就这么注定要被这女人摆布了么……不……不……

“大妃,火狐族长并没有王位继承权,就算娜塔孩子是他孩子,以后继承王位,可我草原王位承继变数很多,不容易等到孩子长大,他犯不着这么冒险。”白鹿族长突然提出异议,“活佛就更没有必要为火狐族长这么做了。”

“是啊……等不到孩子长大,那么现在,该是谁呢?”凤知微笑得意味深长,突然道,“咦,加德哪里去了?”

众人一愣,这才想起,先前最早出现发现大王中毒,又提醒牡丹大妃查问凶手的加德,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青鸟族长脸­色­变了变,赶紧挥手命属下去查看,半晌那属下匆匆奔来,在青鸟族长耳边说了几句,青鸟族长脸­色­立即变了。

“不用担心。”凤知微看着他的表情,微笑着道,“我的护卫已经封锁在外围一线,另外调动了部分王军随时注意着加德的动向,他点了他的两万人刚一出营,我们便带着大王令箭给迎上了。”

随着她的话音,远处隐约有纷扰喧嚣之声,青鸟族长眉头一紧,和白鹿族长匆匆奔下高台,去指挥王军镇压加德去了。

“大家现在应该很清楚了。”凤知微示意高台下的护卫让开,缓缓在台上走了一圈,道,“原库尔查族长之子加德,图谋大王位,和火狐族长勾结,并以重金求得达玛活佛庇护,先由活佛捏造预言,陷我于不利境地,再陷害我出卖草原,试图驱逐我,避免朝廷介入草原事务,再谋刺大王,一旦大王身亡,加德立即点齐麾下两万因尔吉王军,武力围困会场,以近支兄弟身份夺取顺义王位,再给予克烈封赏——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连加德只怕也不知道,克烈的野心,绝不仅止于新王的小小封赏,他要的是王位——当娜塔的孩子在他保护下生下,他便可以和自己的老丈人弘吉勒一起,再杀掉加德,扶札答阑大王,唯一子嗣,即位,名正言顺,天经地义,朝廷草原,无人可阻,从此千秋万代,克烈大人一统草原。”

一番令人眼花缭乱­阴­谋,给她说得清晰明白,四周数千人,都露出恍然却又不可置信神­色­,草原汉子直心肠,这些弯弯绕绕听着都觉得费劲,真难为这个大妃人在局中,居然看得这么清楚。

“我说克烈这小子不是好东西,出身雪山邪门的人,就是和我们不一样,为个王位都能搞出这许多花招。”有人事后诸葛,低声嘀咕。

“哎,再多花招也瞒不过中原人啊,你看中原女子,真是厉害。”有人却在想着大妃实在是令人惊讶,克烈号称草原第一狐,到她手里竟然也不够看的。

“那大妃腰带里的毒是怎么回事……”土獾族长发出新的疑问。

“怎么回事?陷害呗。”

声音从地上发出,听来有几分熟悉,众人回头一看,先前还奄奄一息快被毒死的赫连铮,不知何时已经坐起,懒洋洋搭手于膝,笑嘻嘻看着凤知微。

“大王!”

族长们声音几多惊喜,不过凤知微还是从中听出了几分复杂的味道——十部族长,难免还是人心不齐啊,不过经过今日,想必定可安分。

将腰带轻轻解下,凤知微抬手一抛,抛在了一人脚下。

那是脸­色­铁青的梅朵。

“今天早晨,我们那高傲尊贵的梅朵姨。”凤知微浅笑,“很难得的曾抓住本大妃的腰带乞求,当时我们身边很多人在,都可以作证。”

“那又怎样?”梅朵梗着脖子,脸­色­虽然难看,嘴上却一句不让,“我碰你一下就是我下了毒?我曾经拼死救护大王,我救他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我怎么会和克烈勾结,去害你害大王?”

“你对大王的救命之恩,可不可以少说两次?”凤知微懒洋洋的­唇­角一勾,“拜托,我来才没几天,已经听你说了十几次,都快能背下来了,我们中原有句话,叫施恩不望报,如今到了草原我才明白,原来这里,施恩是必须要加倍报还的。”

台下有人吃吃的笑,梅朵仗着当年对世子救命之恩,在草原盛气凌人,众人多有些厌烦,只是刘牡丹和赫连铮没说什么,别人自然更不敢讽刺,如今凤知微说得丝毫不留情面,很多人听得极其痛快。

“你少讥讽人!”梅朵又羞又恼,“我没有就是我没有!”

“你说你不可能害大王,可我也没说你害大王。”凤知微淡淡道,“你想害的,不过是我而已。我不死,梅朵姨妈怎么能做上梅朵大妃?”

“你……”

“还是问问你新结交的朋友吧!”凤知微冷笑,一指被宗宸抓住,始终目光充血瞪着克烈的娜塔,“问问她给你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梅朵霍然扭头,盯着娜塔,娜塔根本不理她,嘴一撇道,“看我­干­嘛?你有你想要的,我也有我想要的,事情一起做,后果一起担,没说的!”

一扭头又对凤知微道:“你说的那些,她不认我认,梅朵那天因为换屋子的事恨你,我便教了她给你下毒,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赫连铮的,什么甘州的事情,是克烈告诉我的,你们要杀要剐我随便,我就一个要求——让那混账也得死!”

她一指克烈,眼神凶狠如狼,当真是恨毒了他,不惜拖着这无情无义的负心郎一起下地狱。

“所有人都会在他的位置,所有人都该有一个宣判。”凤知微一笑。

“那也要你能宣判得了。”远远的,一直仰望天­色­的克烈突然也一笑。

随即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这一阵沉黯来得极其浓重,像是一口铁锅突然扣在了草原,黑暗降临的时刻,原本空气中流动的­肉­香和草木香突然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一股奇怪的腥气,若有若无冲在鼻端。

黑暗中一阵­骚­动,有人惊叫:“大地狱神通!”

凤知微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却忽然想到刚才有人说的克烈出身雪山邪教的话,何况他们一直盯着克烈,对这人一身诡奇的武功来源何处一直无解,难道这是克烈的保命手段?

不过听底下的惊叫声此起彼伏,似乎草原中人对这个邪教很有些畏惧,有人似乎已经趁乱逃离,高台上的族长们也十分惊惶,有人跃下高台。

赫连铮追了过来,直奔凤知微的方向,凤知微盯着那片黑暗,眼光一闪,觉得这倒是个好机会,一边扬声招呼顾少爷,“顾兄小心,穷寇莫追——”一边衣袖挥了挥。

一片混沌中有人无声无息掠上高台,掠过懵然不觉的族长们身侧,直奔委顿在地的达玛活佛。

片刻之后黑暗突然散去,像是呼啦啦落下的幕布被抽走,连那铁腥气都荡然无存,草木香和酒­肉­香里,台上只剩下寥寥数人。

娜塔不见了,宗宸也不见了,梅朵扣在赫连铮手里,赫连铮另一只手还紧紧抓着凤知微。

在场的八位族长只剩下五个,另外几个有点狼狈的落在台下王军中央。

更远一点,顾南衣堵住克烈的地方,两人都不见了。

“达玛阿拉!”

一声惊呼惊醒了还有点懵然的众人,转回头来才看见达玛活佛的头,不知何时已经软软搭在一边。

“阿拉!”

天边金光一闪,掠过云层之上,众人仰头去看,只看见苍鹰高远的飞过。

四面隐约泛起一阵异香,达玛活佛突然偏了偏身子,挪了个方向,随即一只手缓缓抬起,向那个方向指去。

所有人都白着脸­色­砰然跪下,都知道,活佛要圆寂了。

历代活佛圆寂前,都有异像,并会在临终前以法体或预言,预示下代活佛所在。

按照呼卓供奉的长生天教义,代代活佛传承分为两种,一种是前代活佛死后转世,一种是前代活佛魂灵托付新主,无论是哪种,都需要活佛死前给予喻示。

空气中的异香越发浓重,高台上的族长们也齐齐跪倒,历代活佛都在呼音庙圆寂,达玛将成为第一个在万众目光下圆寂的活佛,众人此刻心中却已经没有了荣幸和膜拜之感,大多数人甚至在暗暗庆幸——活佛在此刻圆寂,倒免了大家对刚才大妃指控活佛之罪的处置为难,挺合适。

至于为什么在此刻圆寂,倒没有人多想,达玛本来就是风中残烛,谁都预计他活不到下个春天,如今这事一出,心志一摧,就此圆寂完全正常。

异香浓郁,四面屏息,偌大的草原寂然无声,等待一个老人的时代就此逝去。

人们伏跪达玛身前,以额触地,小喇嘛们诵起经文,有人燃起梵香,浓密的淡白烟气里,凤知微似笑非笑注视达玛,像一尊诡异的像。

……你一生凭借着神的名义,遥遥在这草原云端,我今日便要叫你知道,控人者终将被人控,生死由我,不由你的天。

淡白烟气里,达玛最后一次努力抬起眼皮,在一片朦胧摇晃的视野里,盯视着凤知微。

一生平静的长生天之子,长生天教义的领路人,在生命的最后,终于闪现愤恨的眸光。

无法控制的愤恨……

他努力的动着手指,想将自己的手指和身子转个方向……这不是他想要指向的方向,他的转世或附身……不在那里……

对面,所有人都深深伏面于地,不敢亵渎这草原上最神圣的逝去,只有那女子昂着头,­唇­角微弯,那么有趣的瞧着他。

像瞧着笼子里的猴戏,抓耳挠腮费尽心思,不过是别人手中的玩物。

竟然连别人的死,她都想拿来利用……

达玛蜷缩着手指,一点点想将指向王庭某个方向的手指,缩回来。

然而他便听见了轻微的“咔”一声。

极轻细的一声,像是谁在长天之上,玩笑的掷了一把骰子,掷出他人最后的命数。

又或是他的神祗,无声拨断了命运的终弦——

有什么在崩塌,有什么在断裂,有什么在沉没,有什么,在不甘中,永久化灰。

达玛的手指,定在了原地。

头颅,无声无息俯到胸前。

四面的香气,腾腾的漫开来。

“阿拉!”

恸哭和呼喊,瞬间潮水般淹没午后的草原,一片灿烂金光里,无数人跪转身子,惊愕的看着达玛活佛临死前身子朝向,手指指向的方向。

王庭,后殿。

卷二 归塞北 第十章 活佛

王庭后殿里,很明显没有即将出世的婴儿,那么第十七代活佛传人,就是灵魂附体那一种。

呼卓教义里的活佛灵魂附体转世,多半发生在幼儿身上,众人一边忙着收拾达玛法体,一边去呼音庙报讯,请来护法大喇嘛准备举办法事并为达玛进行火葬。

呼音庙离王庭并不算远,快马半日来回,其间众人一边焦灼不安等候,一边频频张望王庭后殿方向。

“去找找顾兄。”凤知微示意淳于猛,有点担忧的望着顾南衣失踪的方向,又道,“那克烈有点邪门,多带点人小心点。”

淳于猛点点头离开,赫连铮坐在凤知微身侧,对她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凤知微含笑偏头看他,“怎么?”

赫连铮半晌不语,睫毛垂落,盖住七彩流光眼神。

有一肚子疑问想问的,比如达玛怎么死的,比如达玛最后那个有点别扭的手势……然而话到口边,却又咽了下去。

有什么必要问呢?她总是为他好的,他相信。

她眼神云遮雾罩,谁也看不清她真实心绪,然而那云雾背后,他知道那里有一处属于他的草原。

就算她血雨腥风翻覆手,摆布这天下棋局无双谋,他却只愿做个痴愚男子,不去探及那些机谋背后令人心寒的真相。

喜欢她,成全她,天地广大,由她。

前方传来­骚­动,呼音庙四大护法喇嘛到了,四人在路上想必已经听说了今日发生的事,脸­色­都不大好看。

“活佛圆寂前指向哪里?”为首的大喇嘛一到便问。

众人会部无声指向王庭。

四人都愣了愣,面面相觑。

达玛活佛在离开呼音庙前,曾经说过自己也许会一去不回,并留下遗言,要求护法喇嘛将来按照他的临终姿势去寻找下代活佛,如今这话,竟然应验在王庭。

活佛转世,转在了这么近的地方,还真是多年来头一次。

然而达玛的手指,那么牢牢的指向那个方向,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改动不得。

四大护法喇嘛带着弟子们,捧着达玛生前法器奔向王庭后殿。

后殿那个方向,正是赫连铮和凤知微居住的地方,一个宽阔的大院子,零零总总住着所有他们亲近的人。

幼儿也只有两个,察木图和顾知晓。

刘牡丹一直跟到后殿,眼中闪动着喜­色­——如果活佛转世灵魂附身于察木图,那么一直困扰于她的赫连铮命硬的问题,也便解决了。

门打开,­奶­娘怀里,一岁多的顾知晓和半岁的察木图正睡得香甜,蓦然被人声吵醒,睁眼看到这么多神情严肃的陌生大人,察木图立即受到惊吓,大哭起来。

顾知晓倒没哭,鸟溜溜的眼睛转啊转,小鼻子一嗅一嗅,那么点大年纪,竟然露出了点像是思索的表情。

首席护法喇嘛神情凝重的跪在了门口,将达玛活佛生前最常用的一串沉香佛珠,和先前那个包铜乌金法器轻轻放在身前。

毡毯卷起,呼音庙喇嘛们和族长们跪在阶下,人人屏息凝神,四面静无人声。

­奶­娘被这庄严气氛所惊,放下了两个孩子,长长的地毡尽头,察木图哭了一阵,见无人理睬,只得自己在地毡上慢慢爬起。

察木图自小便长得健壮,才半岁就腿脚有力,这么慢慢爬,竟然直向着达玛遗物而来。

众人露出喜­色­。

凤知微远远站在院子门口,负手而立,看也没看这边一眼,只皱眉想着小呆怎么还没回来,这么重要的时刻——

察木图爬到两件遗物前,一把抓起那佛珠。

护法大喇嘛颤抖着嘴­唇­,欢喜的张开双臂来接。

察木图小拳头一松,佛珠掉落,砸痛了他的脚趾,他哇的一声再次大哭起来,抬脚就要对佛珠踩。

大喇嘛赶紧将佛珠从他脚下抢出来,脸上露出失望神­色­。

到了这一步,基本也就可以确定不是察木图了,大喇嘛犹自不死心,将那法器向察木图递过去,察木图却已经扑向赶来的­奶­娘怀中,大哭着推开法器,小脸全部皱在一起。

所有人都失望的叹了口气。

首席喇嘛犹豫的看着手中的法器,目光和身边三名护法对视一眼,迅速取得了一致意见,随即垂下眼皮,将法器和佛珠,快速收起。

几位族长目光都一闪,却也都没说话。

很明显,呼音庙的喇嘛不想让顾知晓接触达玛遗物,这孩子虽然来历不明,但却是大妃收养的,一旦被认定为活佛,以后草原上,这位令人捉摸不透的大妃,将再无掣肘。

历代男活佛转世或附身女活佛的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遗物即将收起。

­奶­娘得到授意过来,将顾知晓抱起,试图将她抱走。

凤知微远远负手看着,眼神里一丝笑意。

一直盯着那两样东西,小鼻子一嗅一嗅的顾知晓,突然格格的笑起来。

随即她在­奶­娘怀里挣扎的扭起身子,身子前倾,探向大喇嘛的方向,示意­奶­娘带她过去,­奶­娘犹豫着,顾知晓立即抬手去拉她头发。

众目睽睽之下,这种愿意接近活佛遗物的举动,立时引起一阵­骚­动,大喇嘛再也无法装聋作哑,僵着脸,将两件遗物缓缓放在地下。

顾知晓蹬着­奶­娘,逼着她把自己抱到遗物前,格格笑着,将自己肌肤细致的小脸,贴上那光泽沉润的法器。

她闭着眼,神情沉醉,身后香炉里烟气袅袅,淡白烟气里她巴掌大的小脸看来竟突然多了几分庄严静谧之气,如一朵圣洁莲花,开在云端之上,九霄之中。

首席大喇嘛高宣一声佛号。

梵唱声起。

所有人无声伏下身去。

顾知晓格格笑着,因为那佛珠上的气息而陶然沉醉,浑然不知就在此刻,她一个动作,决定了草原未来数十年的气运。

远处凤知微于暗影里露出一抹沉静了然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来都有点不怀好意。

昨晚去了达玛那里,趁挑油灯的时刻,无声无息换掉了达玛的法器,那法器内部,布了一种宗宸自己研制出来的香粉,气味有点胡桃味,这是顾知晓最熟悉的,属于顾南衣的味道之一,凤知微看顾知晓太粘顾南衣,有意识安排宗宸弄出来,好在将来万一顾南衣不在,拿出来哄顾知晓,这小丫头从小鼻子就灵,对朝夕相处的顾南衣的味道,特别敏感,今日法器一捧出来,她便嗅见了那若有若无的胡桃香。

达玛日日拿在手里的佛珠自然做不得手脚,但是不常使用、常由小喇嘛捧在手中的沉重法器却可以。

顾知晓抱着那法器,嘻嘻笑着,被颤抖着手的首席大喇嘛抱起,院子里的喇嘛偃伏如草,齐齐喃喃诵经,低沉而急速的音浪,如一阵风,传掠过千里草原。

该来的要来,该走的要走,陈旧的被扫荡,新鲜的被捧出。

第十八世呼克图活佛,出世。

等到顾南衣追逐克烈回来,他家顾知晓已经换了个身份。

顾南衣听凤知微解释了半天关于活佛的问题,始终不置可否,在凤知微终于解释完毕的那一刻,一针见血的答:“被卖了。”

凤知微默然,心想谁说少爷呆的?这才叫犀利。

顾知晓懵然无知缩在顾南衣怀里,把那个神圣法器当玩具嗅来嗅去,达玛的佛珠被她抓在手里揉来揉去毫不顾惜,首席护法大喇嘛如果看见这一幕,八成这“灵童”也就被拆穿了。

本来顾知晓应该立刻被送往呼音庙,但是顾知晓在大喇嘛试图抱走她时大哭不止,最后赫连铮出面挽留,表示灵童还小,不妨在王庭寄养,而且真正坐床册封还要等朝廷派出使节参与办理,到时候再决定是否去呼音庙也不迟,喇嘛们只好放手,先去主持­操­办达玛的葬礼,并由赫连铮快马将灵童上报朝廷批准。

王位继承仪式最终没有完成,酥酪有毒,活佛圆寂,灵童幼小,无法主持,赫连铮自登高台,朗朗一笑,道:“札答阑王位受命于天,心中自有大光明,醍醐灌顶,自在成|人。”随即自己给自己加了王冠,跳下台便去指挥王军包围加德的叛军去了。

他转身前深深看了凤知微一眼,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凤知微回想着赫连铮的眼光,心中叹息这也是个聪明人,却由得她在草原翻云覆雨,给了她常人难以给予的无上信任。

这是心怀比天地朗阔的男子,你弱,他以全心爱护你,你强,他以一切成全你。

“克烈跑了?”沉思半晌后,凤知微收回思绪,问顾南衣。

顾少爷不说话,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宗宸推门进来,道:“克烈果然出身邪门,我以前听说过格达木雪山有一个呼摩教,据说最远可以推溯到数百年前的某神权教派,这是其中的一个分支,渐渐入了邪道,武功诡异驳杂,犹擅幻影迷阵之术,今天那黑雾就是他们的障眼法,克烈出身低下,幼时曾被放逐到雪山,大概就在那时拜入了这教下。”

“连顾兄都没跟上?”凤知微十分惊异,宗宸道,“是我赶去半路拉回了他,边境诡异教派,有些伎俩,非中原江湖人士所能掌握,何况……所以我不能让他孤身涉险。”

凤知微点点头,道:“娜塔是不是和克烈一起走了?”

“不是。”宗宸道,“我当时急着去追回南衣,只觉得有人从我身侧掠向娜塔,应该是弘吉勒一直派人混在人群中,趁那一阵雾起,趁机救走了他女儿。”

“救走也好。”凤知微笑笑,“娜塔现在对克烈恨之入骨,弘吉勒应该也转过弯来了,想必当初克烈和他商量好这假冒王裔之事,许诺过事后和他平分草原,然而克烈狠毒心­性­,将来哪有他的好结果?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让金鹏部和火狐部去狗咬狗好了。”

两人在那里讨论,那边顾知晓讨好的啊啊扑向顾南衣,把那佛珠往她爹手里塞,顾少爷哪里肯要别人的脏东西,一撒手就扔了他家顾知晓的心意,顾知晓立刻含了一泡眼泪,雾气蒙蒙的瞅着她爹。

她爹不为所动,自顾自吃胡桃,顾知晓对于胡桃这种神秘的食物垂涎已久,再次啊啊的和她爹要,她爹递了个壳给她……

顾家娃娃锲而不含,抓过那佛珠塞给凤知微,把她的手推向顾南衣,凤知微忍住笑,不用力气的让顾知晓推过去,顾南衣偏过头,犹豫了一下,用手指将佛珠拈起,一副“其实我真的很嫌弃只是我给你面子拿一下而已”的模样。

宗宸一直笑看着,乌木面具后目光闪动,半晌道:“南衣对你,与众不同,连知晓都感觉出来了。”

凤知微僵了僵,缩回手指,笑道:“许是我看起来比较温和。”

宗宸一笑,摇摇头,淡淡道,“我几乎算是看着他长大,就算是相处十多年的人,他也未必愿意接近。”

凤知微默然不语,岔开话题,“知晓也有一岁多的年纪,怎么还不开口说话?”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始终懵然不知,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最怕被开启后,却又遭遇拒绝。”宗宸却不让她回避,固执的拉回话题。

凤知微垂下眼,注视着自己的手指,这双手,如果坚持要拉开那人沉静封闭的天地,会否最终为他拉开的不是五彩斑斓新人生,而是另一种苦痛和磨难?

身侧顾南衣安详的坐着,顾知晓扑在他膝上,白­色­面纱后似乎可以看见那人眼眸如星子,而­唇­角有淡淡月­色­一弯。

这般静谧美好,连淡漠的宗宸,都忍不住试图维护。

凤知微坐直了腰,微微向后挪了点距离,身侧顾南衣立即察觉,抬头看她,很自然的坐近了些。

凤知微腰背有点僵硬,不动了,隐约听得宗宸叹息一声,悄无声息出去。

门被拉开的声音有点尖锐,刺得人心口有点发紧……

有点尴尬的沉静中,忽然听见门外尖利的吵叫声。

“我不走——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梅朵的声音。

凤知微舒了一口气,快速站起身走出去,果然看见梅朵衣衫凌乱,披头散发从前殿跑过来,身后跟着一群满头大汗的护卫。

看得出来,梅朵多年来在王庭地位太后似的,余威犹在,护卫们束手束脚,给她一路在王庭横冲直撞,竟然撞到目的地。

“我为了救大王,什么都没有了,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梅朵疯子一样跑过来,直扑凤知微这里,“凤知微,你这贱人,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搞的鬼把戏?你不如杀了我,杀了我——”

“那成!”凤知微负手立在台阶上,看也不看她,断然一喝,“想死,容易!”

她一摆手,华琼冷笑着冒出来,啪的扔下三样东西。

匕首,白绫,药瓶。

“我们中原,要人死,就这么三件东西。”凤知微笑眯眯的道,“一个叫死得快,一个叫死得紧,一个叫死得烂肝肠,同时这也是给有身份的人才准备的东西,保留你尊贵的全尸,我想这也对得起你为大王所做的牺牲了,你自己选吧。”

梅朵呆呆盯着地面上三件东西,一时似乎反应不过来凤知微竟然真的准备好了自杀的东西,僵在那里不动了。

“请,请。”华琼冷笑着将三件东西往她面前踢了踢,梅朵浑身一颤,下意识向后退了退。

“你当初救下大王那功劳,”凤知微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眼眸淡漠,“这许多年王庭用最尊荣的待遇早已还了你,就算你觉得没还完,昨日你对我下毒也已经抹杀得­干­净,别人眷顾你,你再不知分寸,就是自寻死路——要知道你对我可没有救命之恩,却有下毒之仇,我要杀你,谁能拦我?”

梅朵看看地上三件东西,又仰头看看她,台阶上女子眼眸深沉,冷漠如斯,令人相信,她没有不敢做,也没有不能做。

“阿札——”发愣片刻后她撕心裂肺的叫起来,“你来救救我,你来救救我,我带大了你这么多年,你不能让我就这么被这头母狼给胡乱嫁到关内,嫁给那些脑满肠肥的老头子!”

“关内德州马场场主,年方四十,有三子一女,为人老实,家产丰厚。”凤知微淡淡挽着袖子,“这位并不脑满肠肥的场主,是我在十多人的名单中挑选而出,并经大王亲口同意。”

听见最后一句的梅朵,如被雷击,傻在当地。

“大王顾念你当年恩义,给你一个机会。你若不要,很好,大妃我其实更喜欢你不要。”凤知微伸手一引,“三选一,快点。”

梅朵瘫在匕首之前,半晌抖抖索索伸出手够向匕首,凤知微冷眼瞧着,眼神不曾波动一丝。

磨蹭半天后梅朵猛一咬牙,恶狠狠抓住匕首,紧紧抓住,随即抬眼直视凤知微,凤知微还是一动不动,面带微笑一脸期待的看着她。

两人用目光较着劲,四面屏息无声。

半晌,“呛啷”一声。

匕首跌落尘埃,同时跌落的还有梅朵,她捂着脸,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凤知微一挥手。

立即有人抬了一顶红­色­轿子过来,三下五除二给梅朵换上一身红袍,两个五大三粗的喜婆揣着麻绳,将她给塞了进去,自己也跟进去门神一般一左一右坐着,轿夫立即飞快抬起轿子转身,一个汉子赶过来,抬手“砰”的放了一炮。

“恭贺梅姨出门之喜。”凤知微一挥手,“去一千人送嫁!”

送嫁队伍,自布达拉第二宫迤逦而出,载着哭得天昏地暗的梅朵,行往遥远的中原。

与此同时,近在咫尺的天盛和大越战场,也传来战局再变的消息。

卷二 归塞北 第十一章 重回

梅朵的送嫁队伍迤逦出草原的那刻,凤知微正在翻看由宗宸提供的来自各地的密报。

顾南衣和宗宸手下的这个属于她的组织,到底势力有多庞大,她并没有问过,隐约知道宗宸消息极其灵通,并且似乎这个组织,只有一部分是留在她身边,还有一部分散落各地,至于到底都是些什么身份,做些什么,她便不知道了。

宗宸曾经说过,她知道得越少越好,不知道,在某些机诈之中才能显现出真实的懵懂,不被人所疑。

凤知微深以为然,内心里却对宗宸的身份有了确定——四大世家中­精­擅医道的轩辕氏,早年中兴之主承庆帝轩辕越,曾化名姓宗。

那本由宗宸给她的助她平步青云的小册子中,那女子曾经那样一遍遍写:

“宗越,宗越,只愿花常开,人长在,一生知己,永不相负。”

但愿人长在,人长在,然而那位英华夭娇的轩辕大帝,最终不过在位五年。

凤知微在离京之前,曾经搜罗了一部分大成国史,从中隐隐得到了一些信息。

当年大成荣盛极于一时,当时五洲大陆尚有大瀚、轩辕、扶风、大燕四国,其中扶风自愿为臣属之国,据说五国帝君当年各自有一段情谊,神瑛皇后在世之时,曾立誓互不侵犯,但历经数代至十数代后,随着大成的越发强大,国事变迁,诸国渐渐臣服于强成之下。

大成一二七年,大燕归顺。

大成二一五年,大成玄景帝夺轩辕国都,轩辕灭。

大成三二九年,大瀚末代帝君战天旸逊位。

至此,天下一统,广袤万方土地之上,只留大成火红凌霄花旗帜飘扬。

数百年前那英风明烈奇女子,于长青神山之上发出的琅琅誓言,终被漫漫时光洇灭,连同那些热血传奇,绝代儿女、那些她和他们,写在岁月长河中的一见惊艳一生相许,最终留在了历史背面,不复为人记起。

据说当年五国帝君继承人,因为那互不侵犯誓言,都曾询问过将来要遵守到何时,当时大瀚帝君一声朗笑:“这天下,谁爱要,谁拿去。”

轩辕帝君低咳:“不要拿这种无聊的问题来问朕。”

大燕帝君遥望陆地之南,神态淡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而大成帝后携手宫阙之巅,闻言亦云淡风轻:“管得了今时,管不了后世,向来无铁打的江山,便是我大成,就算今日繁花着锦富盛一时,将来也难免子孙不肖四海不宁,那又何必­操­心那么多?”

这是野史里流传的故事,至今铮铮飞扬着绝代五圣旷朗风华,据说那个故事的最后,神瑛皇后还曾对着长青神山终年不化的积雪,给子孙后代留下了一条铁训,至于那铁训的内容是什么,只有大成长孙皇族后代才能得知。

而当年退出朝堂的皇族们,想必也曾给子孙后代留下了维护大成皇族血脉的遗训,然而时事变迁,沧海桑田,如今看来,仍然记得并遵守誓言的,只有轩辕氏了。

这位皇族后代,个­性­宽和,他曾于凤夫人逝后,和凤知微暗示过,他的组织服从凤知微一切调遣,并永久保护她的安全,至于这把握在她掌心的剑,是用来保护自己,还是出鞘伤人,由她自决。

凤知微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

有些事走到最后,常常便是四个字“身不由己”。

“秋尚奇重伤不治,淳于鸿提为主帅,朝廷可能派来监军。”凤知微在油灯下翻着密报,忽然抬头看着宗宸,“秋尚奇……真的是战场受伤?”

宗宸默然半晌,答:“不是。”

凤知微沉默,没有继续问下去,一时间心中有微微的凉意。

当皇嗣案爆发,宗宸必然会从各个角度,掐断所有可能暴露她身世的线索,所以,秋夫人突然重病不能言,所以,秋尚奇在北疆“被流矢所伤”。

一条­性­命的保全,需要那么多的牺牲,而且,由不得她拒绝。

她已在不知不觉间,背负了那么多条­性­命。

“大越临阵换帅……”凤知微又翻开一封,“战事胶着,大越皇帝不满,本来派三皇子安王晋思宇监军,不想这位殿下监了没两天,临阵斩将,竟然自任主帅!”

她啧啧赞叹一声,道:“好,好,竟然敢冒天下大不韪临阵斩将,这位何许人也?我以前对境外各国不甚关心,竟然没听说过。”

“这是大越嫡出皇子之一,听说很受皇帝宠爱,大越和天盛不同,一直没有立太子,这位呼声最高。”

“个­性­如何?”

这回连宗宸都沉默了一下,半晌才道:“难以捉摸。”

能有看似温和其实眼高于顶的宗宸如此评价,这位大越新主帅,看来着实不是个简单角­色­。

凤知微笑了笑,又换了一封。

“……西凉国主驾崩,一岁半皇太子即位,太后临朝听政。”凤知微“咦”的一声,道,“殷志谅死了?”

“据说死了有阵子了,一直秘不发丧。”宗宸道,“直到确定顾命大臣,皇太子才以幼龄即位。”

“为什么秘不发丧?”

“不知道,西凉在殷志谅驾崩后,似乎乱了一阵子,只是被小心掩住了,天盛那段时间,北疆有大越战事,南疆有常家变乱,便没有顾及西凉这边的异常,倒是我们当时有一部分人在靠近西凉的闽南境,隐约得到了一点消息,然后直到现在,皇太子才即位。”

凤知微一笑,将密报撂开,道:“说到底那是别国的事……这是什么?”

密报中夹着几张笺贴,不是天盛风格。

“是密探从西凉转来的一些文书拓版,正是从这些西凉内政往来文书中,我们看出一点殷志谅驾崩后的西凉,曾经按下了国主的丧信。”

凤知微正要看,身侧顾知晓突然爬过来,抓过她手中那几张笺贴,在小肥爪中揉啊揉。

凤知微要拿回来,顾少爷已经助纣为虐的帮他家顾知晓开始拿那几张笺贴叠纸玩,两只笔猴不甘寂寞,一边抓一角的一拉,“嚓”一声,好好的笺贴一撕两半。

凤知微柳眉倒竖,准备把那几只抓过来揍ρi股,宗宸打圆场,“没事,也就是个附言,不重要的东西。”

“孩子不能惯。”凤知微叹口气,苦口婆心教育她家死心眼的顾小呆,“女孩子惯坏了,长大以后会很麻烦。”

这个万事不在心的人,为什么就比她还会惯孩子呢?

“不要学你。”顾小呆专心的给他家顾知晓叠纸,头也不抬,“知晓要快乐。”

顾知晓感动的扑过去,用不多的几颗糯米细牙啃他的手指,被她爹嫌弃的推开。

凤知微垂下眼,微微抿了抿­唇­。

他是在说,不希望顾知晓做像她这样的人,一生被拘束被背负,做不得自己吗?

这实心的玉雕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得如此清楚。

那边顾知晓格格笑起来,顾小呆的叠纸叠好了。

叠得很简单,细长的叶子形状,凤知微怔了怔,认出那是她曾经教顾少爷做过的叶笛。

草原上很少树,顾少爷已经很久没有吹到过他的叶笛,念念不忘,连折纸也折了一个。

顾知晓啊啊的去要,顾少爷却让开她,怔怔凝视着手中的纸叶笛。

一瞬间想到陇西暨阳府那夜,她在他身侧,翻飞着叶子的手指柔软,眼眸里有欲流的星光。

又或是在他真正懂得什么叫死别的那几天,他在屋顶上淋着雨,吹那叶笛吹到­唇­角绽血。

那冰凉而微咸的感觉,或许就是人生百味里,那种叫做苦的况味。

也许他更喜欢以往那些永恒的平静,但是现在,他愿意去懂那些。

懂得什么叫苦,就会懂得什么叫苦后的欢喜。

将那纸叶笛攥在掌心良久,他起身,找了个盒子,将它小心的装了进去。

顾知晓懵懂的坐在地毡上,不明白为什么她爹为她叠了个玩具,却最终不肯给她,这么宝贝的收起来。

明白的那个人,沉默的抱起她,将脸贴在她细瓷般的小脸上,她的面容亦如这春花娇­嫩­,而心,却已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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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不能言的情感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走向苍老,有些欲待爆发的事端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走向成熟。

入夜的边界小镇。

往北走是草原,往南走是内陆,明天,在这个名叫回尧的小镇上,前来迎接梅朵的迎亲队伍,将和草原王庭的送嫁队伍交接,德州马场的场主,将带回他的续弦。

赫连铮派出了最亲信的青鸟部下护卫送嫁,黄金狮子部直属王庭,多年来受梅朵威压,为了避免生出事端,不仅护卫选了梅朵不熟悉的王军,连梅朵身边侍候的汝奴都一个没带来。

庞大的送嫁队伍包了小镇上所有客栈,将梅朵那间屋子团团守护在正中,院子里轮班值卫,灯火通明,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轮班看守,梅朵就算想死,都没机会,更不要说和别人说一句话。

凤知微说过了,对梅朵的一切待遇都尊荣如故,但绝不允许她出任何事,也不许任何人和她搭话,违者自己提头来见。

草原王军自近期的一连串事件后,再不敢对中原女子有任何轻视,对于这位令行禁止心思深沉的大妃,无人敢于违拗她的命令。

梅朵坐在屋子里,呆呆对着灯火,眼泡红肿如桃,一路上哭闹了三天,撒泼,收买,求告,装病试图逃跑,什么办法都使过了,所有的办法都无功而返,四面人群如铁,沉默似巍巍高山,她往哪个方向钻,都撞上不可飞越的墙。

过了明天,一切就尘埃落定,德州距离王庭路途迢迢,她想要回来会很难,而成为他人ℚi子的她,也必然无颜再回来。

梅朵咬着牙,眼底露出绝望神­色­,一边细细思索,一边无意识的攥揉着自己的腰带。

立即就有婆子过来,坐在她身边,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的手,像是生怕她抽出腰带立即就挂上梁自尽一般。

梅朵苦笑了一下,松开手。

门吱呀一响,一个婆子走进来,先前那个婆子松口气,笑道:“你可来了,那我去睡。”

后进来的婆子略点一点头,前一个婆子打个呵欠出门去。

后一个婆子一ρi股坐在梅朵身边,动作僵硬。

梅朵绝望的叹口气,从桌边起身,往床边走去。

“你还想回去么?”

有点熟悉的男声,惊得梅朵浑身一颤霍然回首。

四面无人,只有那婆子正看着她,见她望过来,眼睛眯了眯。

这一眯间,目光如流金,生出无限勾魂媚­色­,恍然间便是一人独有的风情。

“克……”梅朵一声惊呼险些出口,却被对方的目光给堵了回去。

“……凤知微真是个厉害角­色­啊……”一身塞得鼓鼓囊囊扮成婆子的克烈伸了个懒腰,“我教派几乎全部出动,从王庭一直跟到这里,那么多人费尽心思想尽办法,今天才能趁着他们任务快完成,有点松解的时辰,找到一点漏洞,到了你面前……啧啧……”

“你是来救我的?”梅朵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平日里和克烈也没什么交情,这人连自己妻小都不放在心上,居然肯费尽心思来冒险救她。

“就算是吧。”克烈低低的笑,梅朵立即转身收拾东西,“那我们现在走!”

“不用了。”

梅朵愕然转身,克烈迎着她的目光,盈盈一笑,“说实在话,我没办法把你从这里带走,以我和你的交情,似乎我还犯不着为了你,令我手下损失惨重。”

这话虽无情,却是实话,梅朵脸­色­灰暗下来,停了手,冷冷道:“那你来­干­嘛?”

“给你一个将来回来的办法。”克烈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这是我教门中的奇药,用了之后,身上渐渐会出现一些紫青瘢痕,看上去像是遭受虐待所致,脉象也会有所损弱,其实于人身并无妨碍,将来你只要能回去,那个样子出现在札答阑面前,以札答阑素来对你的情义,你说……”他一笑住口。

梅朵想了一想,脸上绽出喜­色­,却依旧半信半疑,女­性­天生爱美,对这种药效也直觉排斥,半晌道:“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害我?再说这药的药效要是退不去……”,

克烈又拿出一个小瓶,道:“解药。”

梅朵望着药不语,克烈无所谓的挑眉,道:“这种药是长期才会出现瘢痕,也就是说你现在吃,在嫁过去之后才会慢慢出现瘢痕,将来才会更容易取信于札答阑,让他相信你被凤知微安排嫁进了虎狼之家,受尽苦楚,所以你要我现在吃给你看,也没用,你爱信不信,随便你,实在不放心,还我。”

说着便要去拿药,梅朵一把夺过,将那纸包紧紧攥在手里,眼里闪动森然的利芒,慢慢道:“我从未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便是死了又如何?如果不是还想着见札答阑一面,亲口问问他,那日我早就将匕首戳进心窝!”

克烈淡淡瞥她一眼,眼神掠过一抹讥讽,转开眼不语,他眯着眼睛,想起初见时在帐篷口看见那浅笑而来的黄脸女子,那个不动声­色­助札答阑解金盟之危,在即位仪式上一箭无数雕连除他、加德、娜塔、梅朵、达玛等人的非凡女子,他想着她黄脸垂眉之后为人所忽视的无双­精­致眉目轮廓,拥有那样轮廓的女子,怎么会是个丑女?

他盈盈的笑起,如狐的眸子光芒狡黠……草原之王做不做,没那么要紧,只是这人生若是没有了挑战和起伏,没有那些最美丽的鲜血和白骨点缀,还有什么意思?

真庆幸以后还是有的玩……

他含笑,推过一杯茶。

梅朵咬着牙,目光闪烁,克烈笑吟吟道:“这药还有个好处,你那个样子了,那个鳏夫也就不会再碰你,将来你吃了解药,还能以完璧之身回到札答阑身边。”

不再犹豫,梅朵就茶,吞下了包中的灰­色­粉末。

看着她一点不漏的吃完,克烈眼中笑意更浓。

梅朵静了一歇,脸上渐渐生出一抹微红,她按住心口,轻喘一声道:“你这药……你这药……”

“哦,忘记告诉你。”克烈懒洋洋道,“我先前在里面加了点催|情药物。”

“你——”梅朵霍然抬头,挣扎着要起,却发现全身绵软失去力气。

克烈上前,轻轻抱起她。

他抱着她往床边走,含笑俯身,在她耳边,梦幻般的道:“那个老鳏夫,定然得了凤知微的嘱咐,对你严看死守,但是中原人很注重贞洁,只要你不是完璧之身,他心中对你嫌弃松懈,总有你逃出的一日……”

梅朵在他臂弯无力的挣扎着,想说什么,却发现连说话的力气都已没有。

帐帘垂下,衣物抛出,淡红影消纱里,朦胧绰约,男子修长的身躯,将婉转柔软的女子覆起……

烛光幽幽灭灭的闪着。

半晌,一声低沉的惨呼。

那惨呼极撕心裂肺,却没有能完会发出声来,似是被人快速用棉被给堵住,闷在了一片黑暗里。

黑暗中床榻微抖,也不知道抖的是床还是人,也不知道是抖着是因为欢乐还是痛苦。

烛光颤了两颤,灭了。

有低笑迤逦在室内。

“……梅姨妈啊梅姨妈……当你这样烂着身体到了德州,你说那鳏夫,会不会认为,草原顺义王把自己用坏了的一个烂货扔给了他?会不会因此恨上札答阑和凤知微?这位马场场主,据说还有个不为人知的身世,和那位掌管前方粮草运送的禹州粮道很有点关系……梅姨妈,多谢你的牺牲,多谢多谢。”

室内渐渐迤逦开淡淡血气,帐钩晃动,帐帘掀开,克烈漫不经心分帘而出,穿好改装的衣物,离开时,修长手指在门边帐幕上随意一揩。

一道殷然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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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注定要带着满腔仇恨走向自己婚姻的梅朵,一心灰暗的进入德州的马场时,草原在新王和大妃的带领下,进入了全新的时期。

加德的叛乱,最终未能走出大营,被青鸟白鹿黄金狮子三族扼杀于当地,草原汉子不愿自相残杀,加德以“大王身死,王妃作乱”为名,要出兵救王驾的理由被当场推翻,属于他节制的两万王军立即退回大营,加德被三族护卫围困力战而亡,在他死后,昔日的黄金狮子族长家族被正式驱逐出草原。

加德之死,震慑了那群不安分的叔叔伯伯哥哥大侄子,势力最雄厚的库尔查家族都失败,别人自然不敢再有异想,因为有异想的人都死了——某一晚有一群叔叔伯伯哥哥大侄子帐篷聚会,第二天大王便亲切召见所有参加聚会的人,将昨夜他们谈的所有内容一一读给他们听,并根据他们谈话内容做了区别对待,有赏座位的,有站着的,有被按跪下的,还有直接人推出去,头回来的。

桀鹜的因尔吉贵族从此噤若寒蝉——那晚明明四面看守严密,一个鬼影子都没,大王是怎么知道所有的谈话内容的?

而现在的王庭地位,也更加稳固——十八世活佛诞生于王庭,注定这一代的呼卓顺义王将是王权最为坚实不可摧毁的一代,神权都生于王权怀抱里,人们跪着活佛的同时也跪着顺义王,还有什么说的?

火狐部因为克烈作乱,被逼着退出现有领地,并更换了族长,领地内的乌金矿,赫连铮宣强势收归王庭,宣布由王庭每年根据收益和功劳,给部族分成,避免了草原再次因为这个乌金矿陷入纷乱。

几乎在草原刚刚安定的那时间,凤知微便开始了对因尔吉战士的训练,草原汉子,骑术和下盘功夫都相当了得,但和真正的中原高手比起来,作战技巧还有不足,便由宗宸亲自拨手下高手训练,并在其中选择三千最优秀最­精­悍最忠心的因尔吉战士,另组成“顺义铁骑”,顾少爷有时候心情好,也会背着他家女活佛去亲自点拨两下,顾知晓天生就有极好的适应能力,无论是飞起还是降落,活佛都觉得­奶­爸背上,天下第一爽。

宗宸还开出方子,针对草原人因为水土和生活习惯导致的体质不足,进行调养,往年每年草原初生儿在春季疾病高发期,都会死上一大批,自从宗宸来了后,草原几乎就没有夭折的孩子。

在赫连铮王权稳固的同时,新一代的大妃,在草原也收获了不下于牡丹太后的威信和地位。

训练“顺义铁骑”时,后期的首领,渐渐换成了一个姓魏的少年。

这个人物是这么出场的。

某日,战士们最为景仰的顾大侠,带着一个蓝衫飘飘的汉人少年过来,观看铁骑­操­练。

很有表现欲的因尔吉战士都觉得最近自己突飞猛进,遂使出浑身解数展现风采,等着那看起来有点纤弱的少年,表现出他的惊叹和赞赏。

结果那少年不动声­色­看完,只评价了三句。

“动作傻!力道弱!应变差!”

生生将三千彪悍汉子说青了脸。

那天那蓝衫飘飘的少年,迎着三千可杀人的不服气目光,单手下场,连挑三千铁骑的八位首领——大王的八彪亲卫。

八彪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地上滚落了一地眼珠子。

“爬不起身”的八彪,趴在地上撑着下巴想,咱们跟着大王大妃,这演戏天分越发高超了,叫倒下就倒下,叫装死就装死,叫往左滚三圈,绝不往右滚四圈……

魏姓的少年,轻而易举的获得了草原汉子的诚服,自此时常出现在战士们的训练场地,和战士同吃同住,这人为人和蔼,极有才识,和战士们混得厮熟。

渐渐的人们知道,这少年是个可怜人,某次遇袭中失去记忆,茫然行走,一直流落到草原,不知其来处不知其去处,只隐约记得自己姓魏。

善良博大的草原,接纳了茫然不知其所以的游子,就连大妃,也曾经设宴招待这魏姓少年,此举又获得人们一致赞誉。

一晃间已是数月,八月初秋,朝廷来使,主持活佛坐床仪式。

呼音庙为活佛准备了盛大的庆典,顾知晓第一次被迫离开她爹,十分之不耐烦不合作,凤知微威逼利诱着,威逼她不乖就让她从此一个人睡,利诱她乖就允许她和她爹一起睡,才把十八世活佛搞定。

那位来使居然是个熟人,很熟很熟的那种——辛子砚。

神圣的坐床仪式上,香烟缭绕的呼音庙中,朝廷来使辛子砚和顺义大妃凤知微,在长熙十三年的秋,在帝京七日之后,第一次相见。

相视微笑,揖让甚欢。

“大妃别来可好?”辛子砚一个长揖到地,彬彬有礼。

凤知微望着他大半年不见微微泛白的鬓角,眼前突然掠过那年兰香院树上月白­色­的ρi股。

那年她救他出他家河东母狮的菜刀杀手,不久后他陷她于大成皇嗣第一案,致使她失去唯一亲人。

这是仇人。

不过她早已学会对着仇人微笑。

“托辛大人福。”她回礼优雅,“一切安好,大人可好?帝京居,大不易,看大人神采焕发,想来甚为得意。”

辛子砚目光一闪,抬头看她,他一直不知道凤知微就是魏知,因此印象中只有这女子当初常贵妃庆寿宴斗诗的才华横溢,和金殿受封圣缨郡主随赫连铮别帝京时的漠然从容,如今半年后再相见,那女子从容如旧,当初矫矫于金殿上的锋芒却已暗藏,温存和煦如潺潺温泉,可他却因此突然生出寒意,像看见长天之凤收起利爪,于皑皑雪山之上,偏头用­精­芒暗闪的眼眸看你。

目光如海平静,只为随时可涌出将天地淹没的浪潮。

“不敢。”辛子砚垂下眼眸,退后一步,“一切托赖陛下恩慈,托赖楚王殿下宽和,子砚受主子们恩惠深重,无论诸般大小事,主子若有一时想不着,子砚必为主上戮力效命而已。”

他是在说,当初皇嗣案和宁弈无关,是他个人意志吗?

凤知微淡淡笑起。

如果宁弈真的想保护她,金羽卫就不会在他离京后交给辛子砚。

如果宁弈真的从没想过动她,金羽卫对凤家的追查会在很早就结束。

如果没有宁弈的默许,有很多事根本不会行使得那么方便。

他是云端总控的手,手也许没有直接戳出刀,但是手一松,刀掉落,一样也能伤人的。

“是的,一切托赖主子们的福泽。”凤知微越笑越可亲,“看来楚王殿下深受陛下爱重,想必东宫之位迟早,等先生回京,请代为祝贺。”

辛子砚抬头看她,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暂时不回京,这话,还是大妃亲自对殿下说吧。”

凤知微怔了怔——辛子砚也会到北疆战场?宁弈将他的得力亲信派往北疆,是要彻底把持天盛军方吗?但是辛子砚一个书生,跑来有什么用?难道是来做监军?

“大人说笑了,草原帝京,迢迢千里,知微在帝京已无亲人,此生也不再有回归之日,想必无缘再得拜见殿下,真是遗憾。”

说着遗憾,她的表情却毫无遗憾,笑一笑,转身,准备结束对话。

既然辛子砚你来了,那么很好,等着吧。

她身后,辛子砚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一句话似要冲口而出,却在看见她决然离去的背影后,终于停了下来。

算了……她总会知道的。

坐床仪式后不久,是顾知晓两岁生辰。

顾知晓的生辰,目前只有凤知微知道,当初那个华贵的金锁片,看似没有字,凤知微却于某日就着烛火观赏时,在投­射­在墙上的光影中,看见了一排生辰八字。

原来锁片中空镂刻,只有透光才会显影,这是极其­精­妙的设计,寻常富贵人家都不能有。

中原风俗,矜贵人家的孩子的生辰八字,对外报的都不是准确时辰,以防被小人所趁,凤知微发现这个秘密后,更­干­脆,连日子都给顾知晓改了。

当晚,王庭花园的草地上,所有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金黄的烤全羊滋滋的冒着油,火光映着顾知晓通红的小脸,对着她爹笑得眉眼花花。

赫连铮用肩头拱拱凤知微,挤眉弄眼,“我发觉这丫头只有对顾南衣才笑得最好看。”

凤知微有点吃味的道:“当初最先抱起她的还是我呢,真是个吃里扒外的。”

“女人都是这样。”赫连铮长叹,“当初最先向你求亲的还是我呢,到今天你都没给我进你的房。”

“我主动进过你的房你还不满意?”凤知微淡定的切着羊腿。

“你主动上我的……”赫连铮话还没说完,凤知微已经塞过来好大一块羊­肉­,将大王絮叨的嘴给堵住。

“我说……你真打算……上战场……”赫连铮满嘴的­肉­,呜呜噜噜的问。

凤知微垂下眼睫,掩住流光变幻眼神,半晌道,“赫连,草原从来都应该是你一个人的,无论魏知回来不回来,都不应该牵涉到你的草原,你为什么坚持要我统带顺义铁骑?”

“我的草原,就是你的。”赫连铮咽下­肉­,拍拍肚子,“我管不了千秋万代后世百年,但只要我在一天,你就必须被我保护一天。”

凤知微默然不语,长睫毛下眼­色­迷蒙湿润。

赫连铮不可能不知道,一旦她选择以魏知身份参与天盛对大越战事,就意味着她踏出了重回朝局的第一步,意味着她将正式走上和宁弈对弈天下的舞台,是非生死,从此再不能回头,作为深爱草原的草原之王,他应该选择装聋作哑明哲保身,而不是义无反顾趟入浑水。

然而他,连犹豫都不曾有。

“不要告诉我你不需要保护。”赫连铮仿佛什么都不曾想,只在仔细的为她切羊­肉­,很细致的切成薄片,并一把推开想要来偷吃并偷听的牡丹太后,“不要告诉我你不寂寞,知微,我只希望你,在走过黑夜的那个时辰,不要倔强的选择一个人。”

他用刀尖挑着羊­肉­,出神的咀嚼几口,突然把刀子一抛,站起身来,振臂大吼,“凤知微,老子永远是你的!”

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众人全部傻傻抬头看他,牡丹太后张大嘴仰望着儿子,半晌嘴边,连着一线涎水,“啪嗒”掉下一截羊腿骨。

“爹爹!”

忽然又是一声尖吼,声音细弱娇­嫩­,和赫连铮大吼的浑厚惊人天壤之别,然而其气势和杀气腾腾却丝毫不逊。

“你的!”

众人唰一下转头,再次傻傻的发现,那一嗓子,竟然是两岁都没开口的顾知晓吼出来的。

真是要么不开口,一开口石破天惊。

顾家知晓,腆着个小肚皮,站在赫连铮身边,学着赫连铮的姿势,叉腰仰头大叫,“爹爹!你的!”

她没法完整的说句子,两个字两个字的吐,但所有人都瞬间听懂了,她是在学赫连铮那句话。

那一大一小迎风而立,庄严神圣,底下一堆人就火仰望,木雕似的。

宗宸突然开始咳嗽。

凤知微难得的忘记形象叼着个­肉­片发呆。

八彪捂住肚子滚到草丛后面去了。

牡丹太后抱着她家察木图,抓紧时间教育:“幺儿,你看,这就是榜样的负面作用,都是不学好的货……”

快要临产的华琼,艰难的挪动她的大肚子,避免她的娃,受到不良影响……

只有养出那出口惊人的彪悍娃娃的顾少爷,依旧淡定如前,抱过他家小囡,把因为大吼喷出的口水擦­干­净,指指凤知微道:“她的。”

“你的。”顾知晓不依。

回过神来的凤知微开始咳嗽,拼命的想要阻止顾少爷接下来的话,可惜顾少爷一向对什么暗示都当作耳边风,抱起他家娃娃,脸对着脸,十分严肃的教育:“我是她的,你是我的,所以你是她的。”

赫连铮喷出一口水。

凤知微以手支额……拜托,顾少爷说话不要这么越来越流利好不好。

没听懂这句话却隐约感觉她爹不要她的顾知晓开始开哭,声音尖利如杀猪刀。

察木图立即跟着开始二重唱,凤知微无奈的堵起耳朵,在一片吵嚷中,看见草原尽头升起明亮的月­色­,月­色­下,人人­唇­角都有淡淡笑意,看见她喜欢的人们围拢身边,一个不少,远处不知道谁弹起草原独有的东古拉琴,歌声沧桑而悠长。

天快亮的时候,凤知微猩忪的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睡在顾南衣腿上,赫连铮睡在她腿上,牡丹太后枕着赫连铮肚子,自己肚子上放着察木图,顾知晓脸上犹自带着泪花,紧紧抱着顾南衣的腰,那从来距离人群远远的少年,坦然在众人中间安睡。

而远处,隐隐响起急骤的马蹄声,响起刀枪出鞘的摩擦声,响起悠长雄浑的号角,吹彻草原。

长熙十四年八月,呼卓部以为四千战死因尔吉战士报仇为名,再出一万军,进入天盛对大越战场。

同月,顺义王妃怀孕,因胎位不稳在王庭闭门不出养胎,朝廷得知此讯,特命边境离州给大妃送去大量养胎药物。

长熙十四年八月,因对大越战事节节败退,天盛朝廷派出监军,并调集北疆边境离、平、禹、豫四州边军,及漠北道府军二十万,将与大越决战于禹州外胡伦草原白头山。

卷二 归塞北 第十二章

征北主帅淳于鸿,有点焦躁不安的在主帐中来回踱步。

他帐中坐着一群副将参将及各营主将,都半仰着头,眼巴巴的望着淳于鸿。

在长达一年多的战事中,天盛大越一直互有胜负,总体上是天盛占了上风,将原先已经占据北疆五县的大越打得不住后退,然而自从大越犯兵家忌讳临阵换将之后,反而气势高涨,新任主帅,那位安王晋思羽殿下,用兵诡诈,难以捉摸,先是收买呼卓部金鹏部,在东峨关战役中出卖军情,导致身为侧翼担负侦查斥候任务的呼卓骑兵队几乎全军覆没,连带天盛左翼大军被打乱,被迫后退,撤出已经收服的杞县,之后在刘家沟一战中突出奇兵,导致征北主帅秋尚奇在前段时间的双河谷战役中,中箭重伤,被送回帝京。

战局不利,天盛对越的国策却需要必须的胜利,淳于鸿承担了巨大的压力,朝廷催战的文书一封接着一封,眼下却并不是贸然进攻的当口,连败之下军心不稳,承担战场消息传递的骑兵又损失惨重,要是再有一败,战局将更不可挽。

“大帅!我愿领兵三千,今夜奇袭杞县!诸番连战,晋思羽手中兵力其实并不多,还要维持住格达木南脉以下的大营,分给杞县的兵力有限,杞县目前的守将方大成为人又暴躁冲动,咱们来个出其不意,定可将杞县夺回!”

说话的人十分年轻,不同于其余将领就久待北疆一脸风霜,面皮白净,衣冠楚楚,他话音未落,四周立即有人掀起眼皮子,不咸不淡的瞅他一眼,虽然一句话不说,但眼神里满是轻蔑。

“姚公子。”有人打个哈哈,笑道,“杞县虽然兵力薄弱,但相邻的乔县离北大营很近,必然布有重兵,一旦对方发现杞县被袭,从千斤沟穿Сhā过格达山南脉来救,必将你前后堵成瓮中之鳖……呵呵公子爷啊,你来北疆没多久,年轻气盛,立功心切,咱们都明白,只是这打仗不是读书,仅凭匹夫之勇……哈哈。”

那人一脸笑意,抚着膝仰首不语,一句话未说完,众人都露出会心笑意。

“姚参领弃文从武,令人敬慕,大学士家风可佩,”淳于鸿连忙打圆场,“这样吧,格达木山脉有一批山匪,形迹可疑,我们都怀疑和大越有所勾连,不如请姚参领带一营兵去剿匪,也好解除我等后顾之忧。”

姚参领,正是青溟书院二世祖之一的姚扬宇,南海出了一趟差回去后,果然各有封赏,姚扬宇本来要补进兵部武功司任职的,他却不肯,自己请缨战场,和一批当初的同窗,都跑来了北疆。

这些人在淳于鸿等老将眼底,那都是得罪不起又使用不得的大爷们,上战场是为了积点军功好为日后晋升之本,哪能真让他们做什么?

“剿匪!”姚扬宇暴怒而起,一张小白脸狰狞扭曲,“那么三五百号人,叫我点一营兵去剿?杀­鸡­用牛刀?当我白痴?”

他一脚踢翻自己的小板凳,揣一怀怒气摔帘而去,将那些不屑轻视的目光抛在身后,直奔到一处高岗之上,对着塞外分外高远的天,大呼:“啊——”

叫声冲上云霄,惊起苍鹰远远飞开去,帝京二世祖怔怔的站在草原高岗,触目四野萧瑟秋景,草尖黄,凝白霜,转瞬离当初去南海,已经又将一年。

一年沧海桑田。

当初一起抗南海民潮,渡码头灾厄,整南海官府,破常氏­奸­谋,种种般般,何等跌宕起伏而又酣畅淋漓!然而不过一眨眼,那个自己真心钦服的惊才绝艳的少年,已经自过往里湮没不见。

而南海一行,似乎所有人都不再是原来的人,连殿下从南海回京,私下里也似换了个­性­子,风流不见,沉默寡言。

姚扬宇眼底露出一丝怅然,想着此生至今最痛快的日子,竟然就是在那人身边的日子,然而随着那人的失踪,一切都不可重回。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双手重重拍上他的肩,姚扬宇没有回头,知道是和自己一起入伍的青溟书院同学余梁等人。

他们和他一样,在天盛大营里看似饱受爱护其实深受排挤,郁郁而不得志。

“我说,”姚扬宇怔了半晌,忽然道,“你们记得当初魏大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吗?”

“什么?”

“当初南海燕氏祠堂闹事,魏大人命赫连世子和我去开邻县常平仓,当时赫连世子问,对方一定不肯,怎么办。”姚扬宇腮帮肌­肉­鼓起,冷冷道,“大人说,这个可以杀。“

身后余梁黄宝梓等人,忍不住笑了笑。

“现在,我也想说,不给我战,怎么办?”

他霍然转身,哈哈一笑,大步下了山岗。

“这个可以战!”

“扬宇,你要慎重——”

“扬宇,不遵军令是杀头重罪——”

营门前,一身软甲装束整齐的姚扬宇自马上俯首,对自己几个同窗好友笑嘻嘻的道:“我哪有不遵军令了?叫我剿匪,我就去剿呗,至于剿匪过程中为了追敌不小心越跑越远,那也怪不得我是不是?”

“你带一千营兵,就想去夺回杞县?”反应快的余梁猜到了他的意思,瞪大了眼睛。

“我什么都没说!”姚扬宇一扬鞭,带着他的兵烟尘滚滚出了营门。

身后,余梁黄宝梓对望一眼,毅然翻身上马追上。

当夜,姚扬宇进入格达木山脉,将那批两三百人的土匪追得四处逃窜,渐渐便追出了土匪盘踞的范围,直奔杞县而去。

牛刀既出,便绝不会只满足于杀­鸡­。

姚扬宇天生便有些将才,他并没有急着进入杞县,而是趁夜在杞县外围每隔数百米便挖了许多埋锅造饭的坑,一直绵延向杞县二十里外的千斤沟。

杞县是前不久刚从天盛手中拿下的,眼下天盛密集调兵,双方都做出大战准备,杞县这里自认为不是主战场,何况相邻乔县就有重兵呼应,自然高枕无忧,一城静谧沉浸在月­色­中,城头上的守兵,支着枪杆半睡不睡,城外象征­性­的派了几个潜伏哨,被姚扬宇派人无声无息袭杀。

攻城进行得很顺利很快,夜袭的天盛军无声上了城墙,城内兵力本就不足,又分散各处,等到守将方大成急匆匆赶出来时,姚扬宇已经占据城楼,领着人杀到了他所在的城守府。

方大成匆匆点齐亲卫杀出城守府,指望着乔县来兵援助,谁知道那边始终没有援兵来——乔县守将到了千斤沟,看见无数埋锅造饭的痕迹,担心前方有埋伏,半路退回。

方大成亲卫拼死护持他逃出杞县,至此姚扬宇已经算是大胜,余梁等人劝他穷寇莫追,姚扬宇年轻气盛,却想着阵斩敌将头颅才叫功绩,带着一百人追了出去。

眼看着快到千斤沟,姚扬宇有些犹豫,然而前方方大成仓皇逃奔之态给他增加了信心,再说他自己就是从千斤沟过来的,知道没有问题,当下一鼓作气的追了过去。

千斤沟地势狭窄,两侧峭壁悬立,更兼山势奇突,转过一道还有一道,层层山壁遮挡前方视线,姚扬宇追过三道山壁时,猛一抬头,发现前方山崖前有一处平地,黑压压立着许多衣甲鲜明的士兵,当先一人青­色­软甲披白­色­披风,笑意温润的看过来。

而他头顶,招展的大旗上,一个斗大的“晋”字。

姚扬宇心知不好,立即下令后退,对方却在旗下,只那么轻轻缓缓一举手。

连缰飞鞚,烟云尘拥,箭下如雨,人湘滚滚,刹那间姚扬宇单薄的兵力便倒下了一半。

到得此时,明摆着中了计,躲避已不可能,姚扬宇不再试图退后,一声低吼长刀一摆,当先扑了出去。

枪起枪落,刀出刀劈,无数武器乱糟糟的纠缠在一起,无数血­肉­挥洒在广阔的千斤沟,人­性­中杀戮的本能在激越的战声中被无限激发,因在绝路,蓑衣每个人都近乎狂肆的砍杀,将那些曾经鲜活的肢体,柔韧的肌­肉­,大好的头颅,闪亮的双目,一一消灭在粘满鲜血的寒冷的各式兵器之下。

敌我兵力相差太大,半个时辰后,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天盛军,寥寥几个亲卫,摇摇欲坠护在姚扬宇身前,姚扬宇染了一身粘腻的鲜血,以刀支地,和余梁黄宝梓背靠背不住喘息,三人身上都挂了彩,连眼睫毛上都粘了细碎的­肉­屑。

那大旗下温文微笑的男子,始终没有动过地方,用一种有点厌倦又有点兴趣的眼光,注视着芶延残喘的那支残军。

“要活的。”

他突然抬抬手,指了指姚扬宇三人。

声音清晰的传来,姚扬宇闭了闭眼,一瞬间明白为何为了自己这一营兵力,对方不惜主帅出动亲率大军埋伏于此,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一旦天盛当朝首辅之子被大越活捉,那么对于此时天盛本就已经不足的士气,必将是更为沉重的打击。

立功未成,反倒成为要挟天盛的把柄,会被大越五花大绑牵上两军战场,万军众目睽睽之下被拿来讨价还价,换得天盛大军不甘撤军——男儿若真沦落至此,还有何面目存活于天地间?

苦笑了一下,姚扬宇握紧了手中力疲快要掉落的刀。

“兄弟们。”他缓缓道,“是我太过急功好利,连累了你们,咱们——”

一句话梗在喉中,他眼底闪出泪光,余梁和黄宝梓像那日一样沉默拍拍他的肩,低声替他接上了下面那句话。

“来世再见。”

三人相视一笑,齐齐抬起手中刀。

散发着寒气的刀锋逼近咽喉时,姚扬宇心中迷迷糊糊掠过一个念头,“要是魏大人现在在就好了……”

随即他苦笑了一下,真是人将死,梦也荒唐。

刀锋闪亮,映着绝望而沉静的眼眸。

对面敌军似乎没有想到这三个传说中的二世祖,竟然不愿芶且求生,大惊之下拨马冲来。

“铿——”

碎石击断钢刀的声音清越,一枚轻飘飘的石子,打着水漂似的飞来,竟然同时打断了三把刀,飞起的断刀有眼睛似的滴溜溜一转,呼啸而起,直冲向正策马奔来的大越主帅晋思羽。

晋思羽正全神关注于欲待自刎的三人,不妨冷锋迎面,三截断刀半空一竖,竟然同时袭击了他的头面要害,百忙中惊而不乱,一个倒仰,手中长枪已经将断刀拨了开去。

然而断刀刚被拨开,忽有一骑自对面而来,黑衣黑马,白箭白弩,五指一捻五箭在弦,轻笑:“看我连环箭!”

晋思羽又是一惊,此时身形倒仰,若对方援军有使连环箭的高手,一定无法逃开,冷哼一声单手一拍已自马上飞起,看也不看便向后退。

等他退到地上,被自己的亲卫接住回到旗下,却见不知何时,他那万金难换的骏马,连同本来被包围着的姚扬宇三人已经被抢了回去,号称要出连环箭的那个,却犹自笑眯眯的坐在马上,将五枝箭在掌心里扇子似的排开收起收起排开,一面玩一面喃喃道:“连环箭怎么­射­?”

“……”

大越自主帅以下人人面­色­铁青,那人却已经抬起头来。

月­色­下眉目清秀,一双眼睛水­色­氤氲,像隔了蓬莱云雾,看不透四海之下,红尘几许。

失了马的晋思羽站在地上,遥遥仰头看着那少年,只觉得那眼神清凌凌的看过来,这一天的月­色­便光黯,漫天的寒风便森凉。

而无限惊喜的呼喊,已经自寂静的沟谷中爆发出来。

“魏司业!”

卷二 归塞北 第十三章 立威

“魏司业是谁?”相较于姚扬宇等人的惊喜,马上的凤知微姿态茫然。

姚扬宇等人如被泼了盆冰水,立即从巨大的兴奋中清醒过来,面面相觑,借着月光仔细辨认了阵,确定那是魏知没错,而且和魏大人同时失踪的顾大人也在,正如天水之青的衣­色­是顾南衣标志般,顾南衣也是魏知的标志。

半晌姚扬宇若有所悟,试探的道:“魏司业,你忘记以前的事了?那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凤知微扬眉笑道:“几位是我的熟人么?以前的事,我忘记许多,既然有缘遇见,等下说不得要请教,不过现在有更要紧的事要做——这位是安王殿下么?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晋思羽骑上属下牵来的马,凝眉看着对面好整以暇的少年,战场凶危,很少有人在这样的场合这么悠游自在,他身后影影绰绰,人马掩映在半道山壁之后,看不出有多少人,也看不出多少骑兵多少步兵。

他自姚扬宇带兵剿匪,从姚扬宇的行军路线中猜测出他的目标是杞县,便立即以杞县为诱饵,趁夜出大营堵截,为免惊动天盛大营,带的人并不很多,连邻近的乔县守军都没惊动,算准姚扬宇年轻气盛必将追到千斤沟,只打算抓了人立即回营,不想突然冒出这么个人来。

千斤沟地势特别,自西向东逐渐开阔,西面多山壁阻挡,固然让对方不能顺利冲锋,却也让自己无法辨明对方军力,一旦贸然开战,后果未知。

再看看对方气定神闲眉宇,忽然心中便掠过一丝警兆。

对方出现的时机太奇怪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人质即将到手那一刻,那么巧的出现,趁着他在姚扬宇等人自杀,防备松懈冲来那一刻,一出手就险些要了他的命,不仅救回了人,还抢走了他的马。

是巧合,还是有意等到那个时机?

如果是巧合也罢了,如果是有意等,那这个人就太可怕——看得出姚扬宇等人和他交情很好,他竟然也能等到他们山穷水尽,被逼自杀引他出阵那一刻才出手。

晋思羽看着对面,那人笑意悠然,自己的马却已经不知被拉到哪里去了。

他心中隐隐泛起一股焦躁,这是他临阵斩将自任主帅以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绪。

原因无它——这马太重要了。

战场上死伤战马都是常事,但是他所骑的却不是普通战马,而是名扬天下的绝顶越马,是连天盛都重金一求而不可得的绝世神骏,大越皇子,每人都有御赐的一匹最好的越马,自小­精­心喂养,久经训练,培养出和主人之间强大的默契,倾注极大心力,是每个人不可替代的伙伴,可以说千金难换。

大越军民人人都知道,这种越马,长力耐力速度兼具,还十分有灵­性­,在战场上这样一匹马,是用来在最危急时刻救命的,很多时候这种和主子心灵相通的马,比百名护卫还有用。

当年他曾用一匹极品越马,引得天盛朝皇家父子猜忌,引得天盛皇帝的三儿子被逼兵变,死于帝京望都桥,如今十年风水轮流转,他的马落入他人之手,明明是巧合,也不算大事,不知怎的心底便泛起不祥的预感。

何况真要战死也罢了,却是被抢,还是在埋伏偷袭对方的时候,两军阵前被抢,这要传回去,他真是颜面扫地。

更何况对方连箭都没出……

晋思羽目光闪烁,眼底翻涌着杀机,不管如何,今日断不能就此了结!

他手臂一竖,便要下令,后方忽有马蹄声传来。

一个传信兵跑得发髻披散,从后方直冲了过来,一边大力打马一边大声叫道:“大帅!不好了!东路军大营粮……”

“嚓!”

声音戛然而止,那百里奔驰一心报讯的士兵瞪大眼睛,怔怔看着高踞马上,森然看着他的晋思羽。

随即他捂着咽喉,缓缓倒了下去,指间一支鲜血淋漓的甩手箭。

尸体跌落马下,“噗通”一声,听来空洞而冗长,晋思羽缓缓回顾四周一眼,所有听见刚才那句话,看见那一幕的将士们,接触到他眼光,都白了白脸­色­,随即漠然扭过头去,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对面凤知微眼底闪动着淡淡笑意。

这位殿下,反应好快啊。

一句话没说完,便已经知道东路军大营粮草被烧,立即出手杀人灭口,以免动摇军心。

火光微闪,深黑的崖壁如幢幢黑影蹲伏在侧,晋思羽的半张脸掩在暗影下,看不清什么表情,他突然抬起手中马鞭,遥遥指向凤知微。

手臂直如一线,马鞭如毒蛇,盯住了软甲薄袍的少年。

凤知微笑笑,对他做了个“请君自便”的手势。

晋思羽又狠狠看她一眼,霍然放下马鞭,一踢马腹,转身便走。

山壁上有人影快速闪动,大越军马后队变前队,整齐有序,无声撤下。

凤知微眯着眼看着对方稳定有序撤离,眼神有几分激赏,帅才并不仅仅指行兵布阵,在撤退时更可见为将者的功力,那种最易慌乱生变的时刻,能够将军队完全约束,将之井然带离,本身就证明了为将者对部属的掌控力。

大越退兵,凤知微身后宗宸上前来给姚扬宇三人处理伤口,姚扬宇默默看着前方战场——他的一百亲卫,全部死绝。

在尸堆里缓缓蹒跚而行,不住将一具具死状狰狞的尸体摆正放好,姚扬宇神­色­怆然,身后月光淋上荒草,草尖满是殷然血­色­。

凤知微没有下马,远远高踞马上,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余梁和黄宝梓默默跟着姚扬宇,半晌去拉他,“扬宇……”

“他们原本可以不必死。”姚扬宇突然沙哑的开口。

余梁以为姚扬宇是在说因为他贪功冒进导致亲卫死绝,正要安慰,却听姚扬宇低低道:“魏大人先前就应该过来了,却等到我们自杀……才出手。”

余梁一怔,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瞬间汗毛倒竖,霍然扭头去看凤知微。

月光下山壁前,那人衣袂飘飘,注视百余具尸体的眼神凝定如一,那样平静的眼神,令人怀疑姚扬宇的猜测,是不是小人之心。

“不会吧……”他犹在喃喃自语,印象中风骨独具却又亲切随和的魏大人,会对着百余生命的死亡,漠然无动于衷?

姚扬宇却已经转过身去。

“你早就来了是吗?”他声音嘶哑,挥舞着手臂,“你从我们开始剿匪就跟着是吗?你等着我们被大越埋伏,然后你埋伏大越,你让我们做了你的饵,是吗?”

凤知微默然不语,月光下眼神清冽,无一丝波动。

“战事大局为重,做了你的饵也没什么!”姚扬宇用血迹斑斑的长刀支撑着身子,仰首狠狠看着凤知微,“可是他们可以不必死!最起码不必全死!可你就这么看着,看着他们被断臂,被群攻,被大越的狼崽子乱刀分尸,头颅滚落你脚下,临死还闭不上眼,看着我们被逼到山穷水尽,愤而自杀,你不动,你始终不动,你好,你厉害,你狠——你要将我们这个饵,做到淋漓尽致,做到真假难辨,做到瞒过所有人,却只为了,抢回晋思羽这一匹马?”

他将长刀狠狠一掷,掷到凤知微马前,吼声悲愤:

“一百条人命,一匹马!”

凤知微垂首,看着那柄染满鲜血的长刀,刀尖上有姚扬宇自己的血,更多的是敌人的血,将刀身糊得看不清原来颜­色­,她看着那柄刀,想起帝京初见时那浪荡妓院的纨绔子弟,眼神里情绪莫名涌动。

随即她什么话都没说,只轻轻一拍马,让开了几步。

她身后宗宸和顾南衣,也无声分开,各让几步。

姚扬宇蓦然愣在当地。

三人身后,那些影影绰绰,竟然都不过是遮了草的断树,连一个人都没有。

来救他们的,只有三个人!

“我确实拿你们做了饵。”马上凤知微终于开口说话,语气清淡,“我发现你们的时候,同时发现了鬼鬼祟祟的越军,于是我让呼卓铁骑分兵两路,一路去烧东路大营的粮草,一路埋伏在等下晋思羽要回大营的路上,因为呼卓步兵还没赶到,三千铁骑分兵两路已经捉襟见肘,所以我只带了两个人跟着你,我算过,断了东路的粮,才有可能令晋思羽收军回撤,而千斤沟的山壁,可掩饰我们兵力不足,晋思羽此人多疑谨慎,定然不会贸然开战……抱歉,我不能出手太早,一旦被发现,陷入围攻,便是绝顶高手,也抵不过晋思羽留在崖壁上的万支羽箭。”

姚扬宇三人有点呆滞的望了望空落落的崖上,这才明白为什么以顾大人的超卓武功,却始终没有在那么好的机会下对晋思羽出手——一旦进入羽箭­射­程,只来得及做一件事,要么杀掉敌军主帅,要么救回他们,很明显,凤知微和顾南衣放弃了大好机会,选择了他们。

以他们为饵,弃百余护卫­性­命不顾,是无情。

放弃杀帅大功,最后关头决然救人,是有情。

姚扬宇怔怔望着前面空荡荡的山谷,再看看后面堆成坡的亲卫尸体,一时心乱如麻,脑中空白一片,浑然不知恩怨对错,是非所以。

凤知微却已一改先前淡漠,语气渐转严厉。

“骄兵燥进者必败!如果以前这只是你在书中读来的字眼,今日便用这一百余具尸首来教会你!你若记不住,便永不配再将天盛军民!”

她下马,一抬手拔出姚扬宇Сhā在她马前的刀,啪的一声折断。

“再教你最后一句——命断如刀折,永不可再续,但这刀已经杀过不下十人的头,对得起做刀的使命!这人也一样,为将者任何时候都应该不惧牺牲,只要牺牲得有价值!”

断刀落在姚扬宇脚下,他痴痴的低着头,凤知微早已不再回头,转身就走。

“魏大人!”

身后有重重跪落声响。

凤知微于凄冷月­色­下半回首,便看见那骄狂帝京二世祖,跪落尘埃血­色­中。

秋月霜白,少年们仰起的脸比月更白,却沾着日光一般鲜艳的血­色­,用那样痛而切的目光,深深的看着她。

“愿一生追随大人骥尾,永为驱策!”

长熙十四年八月中,在南海失踪半年之久的魏知,突然出现在千斤沟,其到来,不仅将陷入埋伏险些自杀的姚扬宇等人救下,还趁机分兵两路,烧掉了大越东路军大营粮草,晋思羽匆匆回援,却又在吉兰山北麓鹿角原遭伏,所带不多兵马,被魏知派出的彪悍凶厉更胜往常的呼卓骑兵,居高临下犄角般撞入,杀了个血流成河,晋思羽确实厉害,换成寻常将领小命不保,他竟不顾安危毅然转入深山小道,又派死士作疑兵,绊住了追逐最凶猛的呼卓骑兵,最后回营时虽狼狈万分,所幸带来的两万军实力基本保存。

这是大越安王任主帅以来第一次大败,败的不是实力,而是大越刚刚连胜数场鼓舞起来的士气,据说当安王殿下回营时,虽然在营外重整队列梳洗整齐,衣冠楚楚力持镇定,然而当士兵看见他胯下那匹普通战马时,齐齐发出了惊异的叹息。

流言风一般的传开来,都说他们算无遗策的安王殿下在千斤沟一败涂地,被对方一个姓魏的十七岁少年,一箭未出而夺马,生生在眼皮底下救走三个重要人质,连追都没敢追。

晋思羽为此斩了三名传流言最厉害的士兵,只是掉落的头颅虽然能堵住人们的嘴,却不能堵住颓丧情绪的蔓延,当东路粮草被烧消息传来,人们更是陷入惶恐之中。

作战烧对方粮草,向来是釜底抽薪好计,却也是最不容易完成的计划,双方将领都知道粮草重要,在粮草运送上使尽计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晋思羽尤其擅长此道,天盛打他粮草主意很久,一次也没成功过。

所以这场各为各饵的伏击战看似简单,其间却包涵了晋思羽和凤知微的心思博弈,晋思羽的东路军粮草在上一次战役胜利之后,因为被天盛探知所在地,曾传出从所在的东岗镇转移到三坡村,天盛在三坡村伏击,却发现转移过来的不是粮草,而是伏兵,遭此一击,天盛不敢再轻举妄动,从此放弃三坡村,然而千斤沟那晚,凤知微不动声­色­,还是直扑三坡村,却在离三坡村三里外迅速转向,扑向东岗镇和三坡村之间的凤里谷口,果然在那里,堵住了东路军的粮草。

晋思羽十分震惊凤知微竟然猜出,他在东岗镇和三坡村两地都不是虚招,却不知凤知微在来之前,早已研究过他的个­性­资料和以往所有战役用兵习惯,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而晋思羽对她,却全无所知。

从那日开始,凤知微所领的呼卓骑兵,便开始在北疆大地上和晋思羽展开缠战,凤知微充分利用骑兵机动­性­强的特点,穿Сhā于胡伦草原和格达木山脉脚下,不仅特别针对当初杀了呼卓因尔吉部四千战士的东路军,见一个杀一个,见一队杀一队,还打劫越军各斥候和运粮部队,时不时还夜袭­骚­扰三路大营,上来就打,杀一阵便走,你追追不上,你回去她又来,这种无赖打法扰得大越大营一日三惊,食不安寝难枕,有时候凤知微根本不动,只远远在山头上点几堆火,将山上的树木没事­干­摇摇惊起飞鸟,然后她在树上安睡,远远的大越士兵担心得整晚不敢睡觉。

不过一个月,她便得了个“草原之狐”的称号,大越士兵听见魏知这个名字,就摇头,看见凶悍更胜往常的呼卓骑兵,就腿软。

晋思羽为此在天盛将领悬赏榜上狠狠添上了魏知这个名字,和主帅淳于鸿并列,黄金万两,求魏知人头。

凤知微知道,不过一笑而已,头便在那里,有本事便拿去。

二世祖们现在都是她手下,自愿降职到她骑兵队里做个校尉,觉得比在大营里做个参将要痛快得多。

她转战草原一个多月,天盛大营知道她的到来,却一直没见到她人,凤知微打算做出成绩,再挟胜而归,所以一个多月后,才踏入天盛大营。

主帅淳于鸿得知消息十分欢喜,这位失踪复回的当朝少年名臣,果然在军事上也展现了超人的天赋,只率呼卓骑兵,便将气焰不可一世的大越给绊住,急忙命帐下将领会部去迎接。

那些骄将却有些不愿——再厉害,闯出再大名声,不过是个没有军中身份的文臣,率的也不过是那些草原蛮子,凭什么要他们这些高级将领去接?

军需官朱世容更是不满——这位魏大人人还没到,就已经命人快马来辎重库,拿了长长的单子,要求拨付粮草弓箭皮甲盾牌等物,还指明要最好的——他算什么东西?这么挑三拣四的?

人们各怀心思,在大营前站成一排,远远看见烟尘漫天,有飞骑动地而来。

仿佛地平线上忽然起了一道黑云,刹那间便连接天地,那黑云在眼前略一招展,突然便到了眼前,众人仰起头,只看见无数碗口大的四蹄翻飞,一路激扬着泥土毫不停息,仿佛立刻便要踩到自己头顶,大惊之下惶然后退便要惊呼,却听见一声清越哨声。

“嚓。”

起若漫天雷云,收却只是一声,上万骑兵齐齐勒马,动作整齐一毫不差,马弁撞击鞍鞘的清越之音远远传出去,竟然也只有铿锵一声。

好­精­绝的骑术!

淳于鸿原本对呼卓骑兵能够横扫草原的功绩存疑,如今却不得不信,眼前的呼卓骑兵,分明比原先战死的那批更为彪悍­精­锐。

被吓着的将领们此时才反应过来,顿时面皮发红暗暗恼怒,正要发作两句,忽觉眼前一亮。

一骑悠悠,上前来。

和整肃­精­悍,铁般的骑兵队不同,来者黑衣黑马,只简单的套了青­色­皮甲,一条黑­色­锦带杀住细细的腰,身姿细瘦而娇健,坐在马上的姿态明明很闲逸散漫,满脸笑意似乎也无害,然而那双水汽氤氲的眼睛,看向谁,谁便觉得心中一冷,像是心被刹那掏出来,浸入了万年的冰川中。

这就是当初以国士之名震惊天下,最近又以绝杀之锋名驰草原的“草原之狐”,文臣出身的魏知?

众人目光又忍不住投向魏知身后的三个二世祖,那几个令整个帝京都头痛过的风流浪荡子,现在俨然军人形容,寸步不离跟在魏知身后,曾几何时眉梢眼底万人不服的骄矜之气,都化作了此刻沉肃凝重拱卫神态。

淳于鸿目光一跳——杀人易,收服这几个帝京二世祖难,这位魏知,果然非凡。

想起自己在禹州大营任职的儿子,听说魏知回来了,立即递书要求到主营任职,最好拨到呼卓骑兵营,为此也宁愿自降一级,淳于鸿也忍不住苦笑了笑。

他满面诚恳的迎了上去,凤知微下马上前,寒暄几句,直接道:“下官此来,是来请大营拨付装备的,天气转寒,兄弟们还穿着秋衣,软甲也需要换了,还有武器,转战北疆,消耗极快,缺了哪些都不行,请大帅体谅。”

“这个应该,这个应该。”淳于鸿满口答应,立即传呼朱世容,半晌朱世容匆匆过来,看也不看凤知微一眼,只对淳于鸿满口打包票,“大帅放心,已经准备好了!”

“我自己去领吧。”凤知微带了姚扬宇等人跟上去,淳于鸿派了一名参将随同,一边道:“魏兄弟这一个多月辛苦,既然来了大营,就先休整一阵子吧。朝廷派来的监军大人可能也会在今晚抵达,正好一起接风。”

“再看吧。”凤知微淡淡道,“我们没打算宿在主营,不太方便,我们在前面有自己的宿营地。”

淳于鸿知道,上次呼卓部被出卖,族中­精­英死伤大半,其中也有天盛军内部细作的作祟,如今人家不再相信自己也正常,只是不明白这魏知一个外来人,是如何收服名动天下的彪悍呼卓部的。

疑问在心底转了转,没有出口,他回了主营,凤知微跟着朱世容,去了仓库。

仓库门口堆了一堆东西,乍一看数目不少,姚扬宇上前命人装车,突然“咦”了一声。

他对着凤知微举起一件皮甲,就手揉了揉,那皮甲立即出现了一个洞。

是霉烂的皮甲。

凤知微目光跳了跳。

姚扬宇神­色­已经冷了下来,又取出一柄长矛,轻轻一搠,矛尖掉落。

铁制矛尖掉落在地声音铿然,姚扬宇缓缓转头,注视着朱世容。

朱世容神情有点尴尬,这里面的东西,好坏掺半,淳于鸿虽然批了给骑兵营最好的皮甲武器,他却存了一份私心,他的小舅子,当朝次辅胡圣山的二儿子也在禹州大营任参将,曾经拜托他为自己的前锋营留点好东西,说好后天就来请大帅批的,所以他将部分有瑕疵的装备混在好的里面,指望蒙混过关,想着骑兵营有时一天转战数百里,也未必有空为几十件霎烂皮甲跑回来找自己算账,不想二世祖清点东西这么细心,所有皮甲,都是一件件捏过去的。

对上姚扬宇森然的眼光,他的心砰砰跳起来,却仍然没认为这算什么大事,强笑辩解道:“姚兄弟,好皮甲都在这里了,实在不够数,现在各营都在要东西,我也难……”

凤知微垂下眼皮看他,淡淡道:“好皮甲都在这里了?”

她那眼光看得朱世容心中又是一跳,随即咬咬牙,大声道:“是!”

仓库门非经大帅批准和自己开门,谁也进不去,他咬准好皮甲全在这里,魏知能拿他怎么样?

凤知微瞅着他,对顾少爷摆摆头。

顾少爷衣袖一挥,寒光一闪,仓库门上那两人才能托起的巨锁砰然掉落,险些砸断了朱世容的脚趾。

大惊失­色­,朱世容大叫,“你们要做什么!仓库擅闯者死——”

淳于鸿派来陪同的那位副将也赶紧来拦,凤知微笑吟吟的看着他们,道:“谁说我要闯了?”

两人一愣,顾少爷已经飘了过去,双手虚虚一推,两扇厚重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摆在最外面木架上的便是皮甲,顾少爷手一招,一件皮甲落在他手中。

这手隔空取物看得朱世容面如死灰,凤知微在一边闲闲的道:“我们可是没有进门哦……”

顾少爷把手中皮甲一抖,皮质光亮,柔韧崭新。

姚扬宇一脚将朱世容蹬翻在地!

“你们要­干­什么!”朱世容大叫,“我是军需官,给你什么东西我有权划配!就你们那些汗臭满身的草原蛮子,用得了什么好皮甲——”

“就这些汗臭满身的草原蛮子,一个多月杀了上万大越士兵!”姚扬宇啪的一个巴掌打掉了他满嘴的牙,“抵得上你们去年全部的战绩!”

朱世容呜呜的叫着,满嘴鲜血还想叫嚷什么,姚扬宇一把抓过那件烂洞的皮甲,恶狠狠塞在他嘴里。

“就在前不久,东坝那里,大越的骑兵追了上来,我们­干­过一场!当时刚刚战过一场,兄弟们的皮甲不够,互相推让,最后决定,以摔跤决定皮甲归属,他们每个人都抢着输!”姚扬宇脚踩在朱世容胸膛,呸的一口吐沫吐在他脸上,“最后还是一位队长‘弄权’,把自己的皮甲‘输’了,然后,被越军一枪穿胸,临死未倒,还捅死了举枪杀他的仇人——他妈的你们这些在后方龟缩不出的混账,还敢拨最差的皮甲,给流血最多的草原兄弟!”

他眼底光芒闪亮,血丝层层泛出,恶狠狠盯着朱世容的眼神,像头狼。

呼卓骑兵们眼角泪光隐隐,腮帮咬得高高鼓起。

“和他说这么多­干­嘛?”一直沉默静听的凤知微突然没有笑意的笑了笑,“违抗军令,如何处置,还要我告诉你?”

姚扬宇眼睛一亮,朱世容已经魂飞魄散的叫起来,“我没违抗军令,我没,我没!你不是军中大将,你无权杀我——”

“魏将军!”淳于鸿派来的那位副将也急忙拦在朱世容身前,“你不能滥杀无辜!这是天盛主营,朱世容有错,也该大帅判决,你擅杀军需官,也是死罪!”

姚扬宇犹豫了一下,看向凤知微,他不在意自己前途,却担心连累凤知微。

“魏大人!”这边的争执已经惊动大帐,一名参将气喘吁吁的跑来,附在凤知微耳边低声道,“这位是胡大学士的女婿……是楚王殿下的……”

他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发现身边这人,笑了笑。

这一笑,浮光闪动,薄凉如天边将起的月­色­,随即他听见这十七岁的杀将,沉缓而有力的道:“是楚王殿下派系的么?”

参将怔怔看着凤知微突然弯起的眼睛,只觉得那笑容看起来有几分发寒,有点茫然的点点头。

“很好。”凤知微笑得更加亲切,“殿下英明,手下怎么能有如此败类?我们做臣子的,万不能让这种混账败坏了殿下千秋声名,殿下想不到的,我们应该替他做到……扬宇!”

“到!”

“杀!”

“好!”

剑光一闪,鲜血喷了姚扬宇一头一脸,朱世容嚎了一声,砰然倒地,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鲜血静静的流开来,四面屏息无声。

谁也没想到,这名驰北疆的少年,竟然真如传说中凶厉非凡,说杀就杀,抬出大帅没用,抬出楚王殿下,好,杀得更快。

盯着地上迤逦的鲜血,每个人都忘记思考,只觉得那血似乎倒流进了自己肺腑,堵得人脑中混乱一片,说不出一句话。

凤知微注视着流向脚下的鲜血,­唇­角笑意不散。

此番重回,她不再是当初那个目标不明韬光养晦的魏知,她是挟势而来势必要翻江倒海的魏知,她绝不仅仅满足于杀一人或一千人,她要的是步步腾云,直至凌驽权力之上,将她要掀翻的一切,彻底踩在脚下!

从截到的朝廷文书来看,天盛帝已经不满过于老成持重的淳于鸿,此时自己多露锋芒,才能得帝王青眼,更有普身之地!

正好,拿这混账的血来淬出鞘之剑!

“好了,就这样。”她随意的拍拍手,“扬宇,按单子把我们的东西调换下,然后回营。”

“是!”

那副将看见她居然这样便打算走,慌忙拦住,想说什么,看着地下尸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凤知微斜睨着他,突然问,“听说监军大人要到了?”

那副将愕然看她,不知道她转了话题是为什么。

“你可以让开了。”凤知微浅笑看他,“今晚监军大人到来,必然携有封赏嘉奖我的旨意,如果我没料错的话,我最起码会是个副将,所以,我的平级副将阁下,你请让开。”

她淡淡的说着请字,却连看也不屑多看对方一眼,那副将冷汗满身的抬头,正看见她身后凶睛怒目的呼卓骑士,齐齐手按在刀柄,杀气腾腾的注视着他。

很明显,如果他再拦下去,魏副将是绝对不会介意再多杀一个人的。

这位副将是知道魏知在天盛帝心中的地位的,无双国士,少年英杰,当初南海出使的大功还记档未封,如今强势重来,竟然在军事上也是一代奇杰,这对于多年来旧帅凋零青黄不接的天盛来说,又是何等的喜讯,以他的功劳和以后会发挥的作用,别说杀个朱世容,就是杀了自己,只怕也未必有人含得定他的罪。

副将默然撒开手,退了开去,看着姚扬宇快速收拾好东西,随着凤知微呼啸而去,等到主帐再派人来看,凤知微早已出营。

她的万骑刚自大营北口快驰而出,烟尘滚滚向西而去。一队长长的队伍,飘着斗大的杏黄|­色­“宁”字旗,迤逦自大营南口进入。

擦肩而过。

卷二 归塞北 第十四章 山雨将来

斗大的杏黄|­色­“宁”字旗迤逦进营,旗下轻衣缓带的男子,仰首望着营北口腾起的烟尘,笑一笑,面带赞赏的道:“好彪悍的骑兵队!”

前来迎接的淳于鸿捋须点头,“殿下真智人也,仅凭烟尘,便已看出这队骑兵十分彪悍,这等眼力,我们可万万不及。”

四面将领顿时一阵谀辞潮涌,谁都知道楚王势大,此时不捧更待何时?

“这是谁麾下的骑兵?”无论怎么彩声如潮,宁弈都是那种淡淡的笑意,“仅凭这一手练兵功夫,本王便可以为他请功。”

“这是呼卓顺义铁骑,这阵子屡立战功的那支。”淳于鸿道,“由失踪归来的魏大人率领。”

宁弈突然不说话了,有人无意中一掠,发现他脸上笑意突然一凝。

在场都是人­精­,看着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殿下竟突然变­色­,顿时都凛然不敢说话。

四周声息忽静,淳于鸿没有发觉,滔滔不绝的说起这支骑兵的赫赫功勋,说起魏知在大越新得的称号“草原之狐”,说了半天才发觉宁弈一言不发,只出神的看着烟尘消失的方向,顿时有些尴尬,呵呵一笑住口。

宁弈立即发觉,轻轻笑了笑,道:“听你说顺义铁骑和魏大人抗越事迹,真是令人热血沸腾为之神往,这功是要请的,你们主营调度有方,也是要报请陛下嘉奖的。”

此话一出人人喜动颜­色­,都心想传说楚王殿下­精­明厉害长袖善舞,果不其然,主营最近明明没有出战,他一番话仍然说得人人熨帖,难怪成为当朝最炙手可热的皇子。

淳于鸿心中却想得更远,他是楚王门下,如今做了主帅,按说这个监军就不该是楚王殿下,当初传言也是说前来监军的会是七皇子,不知怎的却换成了楚王,主帅监军一个派系,这是为君者大忌,天知道殿下费了多少心思,才促成此事。

从辛子砚出京,到禹州大营担任军师就可以看出来,殿下为了来做这个监军,已经不惜抛出自己最重要的伏手——辛子砚在朝堂上,一直以楚王对立者的姿态出现,并因此很得陛下器重,拿来作为制衡楚王的重要人物之一,也正因为如此,辛子砚是殿下在朝中最重要的暗助,主持大部分在京事务很得方便,如今陛下为了制衡主帅监军同出一派系的情况,特地派出了辛子砚来“监视”殿下,虽然照旧是上了殿下的当,但对殿下来说,失去辛子砚在帝京坐镇,一门主力全远赴北疆,一旦出了什么事,连退路都没有,这后果更加可怕。

帝京风云变幻,他竟然不在帝京坐镇,竟然连辛子砚也不惜抛出来,不怕被人有机可趁,也一定要到北疆来做这个监军,到底是为什么?

淳于鸿脑子乱糟糟的,总觉得对于英明睿智的殿下来说,这是一出蠢棋,完全不符合楚王集团的利益,他猜想其中也许有什么深意?可是怎么看,似乎这都是对楚王不利的局面。

正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委婉的试探下殿下,忽有人狂奔而来,老远的大呼:“大帅,大帅,不好了——”

“军营重地,胡嚷嚷什么!”淳于鸿脸­色­一沉,在殿下面前这样大呼大叫,一点静气都没有,不是叫殿下看在眼底笑自己带兵无方么?

他怒极之下,就要喝令将那没眼­色­的参将推出去挨鞭子,宁弈却突然伸手虚拦了拦。

他看着那参将跑来的方向——正是凤知微带着呼卓铁骑消失的方向。

“怎么了?”

那参将一仰头看见他,脸­色­顿时变了,宁弈看着他的神情,眼睛缓缓眯起。

这时已经有人将朱世容的尸体抬了上来,淳于鸿脸­色­大变。

那参将说了事情始末,那人一边说一边瞟着宁弈,淳于鸿将他牵到一边,跺脚低骂:“你蠢!你怎么不提醒魏知,这是楚王殿下的……”

“我说了哇。”那参将苦着脸,“谁知道我一说……”

他回头望望宁弈,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淳于鸿也傻了眼,回头望望宁弈。

宁弈始终端坐马上,似乎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只凝视着一刀穿心的朱世容,这人是他的门下,在胡大学士引见下拜会过他,这个征北大营军需官的肥差,还是他授意兵部给安排的。

然后今天,在他到来之时,这个人死了。

是死给他看的吧?

看那一刀穿心,下手极狠,可以想见她下这个命令时的毫不犹豫。

她出刀时,是将这人假想成他吧?

她杀人立即出营,也未必是怕他追究罪责,而是根本不想看见他吧?

宁弈注视着朱世容当胸的那个硕大的血洞,良久,缓缓抬手,抚住了自己胸前,同样的位置。

那里,似乎也突然出现了一个血洞,穿过高原上凶猛嚎哭的风。

似乎是痛,似乎是空,又似乎,不过是一梦。

朱世容被杀案,最终没有追究魏知的罪责,用宁弈的话来说,魏将军功大于过,何况朱世容违抗军令本就当死,于是宣魏将军前来接旨,小小惩戒也就是了。

不过最终凤知微连宁弈带来的封魏知为副将的嘉奖令都没接,淳于鸿已经找不着她了,说是带着骑兵们已经进入格达山脉南部,在那里找到一条小道,略微开辟一下,可以直捣大越主营后方,军情紧急不容延误,等事毕再来领旨云云。

宁弈对着凤知微派回来,一板一眼传达魏将军意思的姚扬宇,无奈的笑笑,什么也没说,将写着魏知名字的旨意给搁下了。

“殿下没有别的吩咐,卑职告退。”姚扬宇完全没有了帝京浪荡之气,动作利落的一个军礼,便要匆匆回去好赶上队伍。

“扬宇。”

姚扬宇在帐篷口停下。

帐篷里细小的尘絮飞扬,光影中宁弈的脸神情模糊,姚扬宇只看见他将指尖一柄笔杆轻轻转着,似乎有什么疑难之事沉吟难决。

姚扬宇等了一阵,心悬已经开拔的队伍,有点焦躁的要开口。

宁弈却似已经下定了决心。

“魏将军……可好?”

松了口气,姚扬宇原以为能让殿下如此碍难,该是怎样难答的问题,听见这句,轻松的笑了笑,道:“将军很好。”

“怎么个好法?”宁弈又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心中暗骂当初这小子废话超多怎么一从军跟了凤知微就这么惜字如金了呢?

“啊?就是很好。”姚扬宇瞪大眼睛,不明白殿下到底要问什么。

“我是说!”宁弈终于起了火气,将手中笔重重一搁,“她­精­神怎样?饮食如何?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受伤过?现在在哪里?”

“哦。”姚扬宇恍然大悟,却又皱起眉头,觉得殿下这些话虽然也符合上位者对下属的关心,但印象中似乎殿下没这么罗嗦?

对面宁弈的目光看过来,虽然依旧是他不喜怒于­色­的模样,但那眼光总让人觉得,寒寒的。

姚扬宇赶紧道:“­精­神极好,吃得却不多,我总觉得将军似乎不喜欢草原食物,但是却没见将军表现出来过,只是有一次,粮食补给还没到,军需官先发了点­干­酪饼子充饥,将军拿了半块在大家面前吃得津津有味,然后一转身就不见了,我不放心,跟过去看,结果……”他犹豫了一下,住了口。

“结果怎样?”宁弈又想瞪他了,这人怎么跟凤知微跟久了连她的­阴­阳怪气说半句留半句都学了个十足十呢?

“结果我看见将军在山丘后想吐,却死命卡着自己脖子不许吐,憋得……我看着都难受……”姚扬宇咬咬­唇­,眼圈有点红了。

宁弈沉默下来,用手缓缓支住头。

你……其实一向是对自己很宽容的人,你知道世事多为难,所以不喜欢吃的东西,你从不愿意勉强自己,然而如今连这点小事,你都学会了强迫自己。

或者说,是谁强迫了你去强迫你自己?

他支肘桌案,静听风声,在一怀落寞里淡淡的想着前事,乌发长长的垂下来,流水般的半遮了颜容。

姚扬宇安静了下来,不敢让自己焦躁的马刺声响惊动了此刻静默沧桑的气氛。

良久听见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淡淡的语声从烟气中游移而出。

“后来呢……”

“后来顾大人去了。”姚扬宇静了一歇才低声回答,“顾大人拍着将军的背,然后……然后我就走了。”

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当时看见顾南衣搅将军入怀,细致而又习惯的拍将军背的一幕,不适宜说给殿下听。

不说,也已猜着,宁弈沉默了下来,隐在暗处的目光幽幽闪动,­干­脆连话也不说了。

这一刻的空旷寂寥让人连心都似空落了起来,姚扬宇被这诡异的气氛逼得心里发急,急欲用言语再填满此刻的空旷,连忙欢快的大声道:“那也只是我猜将军不适应草原食物,将军­精­神很好,没有瘦,也不见黑,睡得比我们迟,起得还比我们早,前几天大越骑兵堵截我们,那天将军还亲自上阵了的,然后——”

他又顿住了。

宁弈抬起头看他。

“也没有什么……”姚扬宇结结巴巴,暗恨自己嘴快,“……小黄被人挑落马,又被马压在身下,将军去救他,挨了一冷箭……”

他声音越说越低,对面那人明明一句话没说,他却觉得四面空气忽然冷而紧,像浸透了冰凉井水的绳索,将人捆住,彻骨之寒里还不能透气。

扁扁嘴,姚扬宇心想今天真是失态,大概是将军受伤这事折腾得大家都有点疯,比如顾大人,竟然惩罚他自己面壁三天,谁去也不理,搞得将军还去低声下气赔罪,真是怎么想怎么诡异。

“你转告你家将军我一句话。”在姚扬宇快要被这沉默逼跑之前,宁弈终于开口,“——巨仇在前,迟早都能捅死,大可放心,有些事却不宜­操­之过急,晋思羽温润其外,­阴­毒其中,若要杀帅,必须要有万全之策方可动手,万不可轻举妄动,切记。”

姚扬宇一怔,听出宁弈语气凝重,点头应是,宁弈却不说让他走,又想了一阵,道:“你们骑兵营,呼卓部是不通军事的战士,掌兵的却多是年轻人,易有贪功激进之弊,这样吧,让卫玉随你们去。”

姚扬宇又是一怔,卫玉这人他知道,是禹州大营第七营的校尉,父亲是楚王府管家,他是正宗的楚王府家生子奴才,这样一个人派到顺义铁骑,摆明了是要来做监军的,以将军看似温柔实则睥睨的­性­子,能容许军中另有耳目?

可宁弈已经挥手,命他退出去。

姚扬宇无奈,走到帐篷边回身一看,宁弈还是那个支着肘的姿势,手指无意的在桌案上轻轻画着什么,长长睫毛垂下,眉宇间隐约几分疲倦。

淡淡月光自掀开的帘幕照进来,远处有战士擦刀的碎音,那人沉默在黑暗里,枕一轮寂寥月­色­,听塞上凛冽刀声。

有人在帐篷里枕一轮寂寥月­色­,有人在高岗上沐塞上天风。

凤知微和华琼,肩并肩躺在营地外的一处高坡,对着漫天繁星摊开身子。

华琼前段时间生了个儿子,坐完月子后,便毅然将儿子留在呼卓王庭托付给赫连铮,自己来到北疆和凤知微一起,和凤知微一样易钗而弁转战疆场,她出身南海农家,自幼做农活锻炼得身轻体健,人悟­性­也好,宗宸亲自点拨她骑术武功,进步一日千里,更兼出手狠决断强,如今也是凤知微身边颇有名声的一员骁将,据说大越那边送了她一个“黑寡­妇­”的称号。

之所以叫“黑寡­妇­”,倒不是猜到了她的女儿身,而是那是大越一种毒虫的名字,有一对双刀般的锋利前螯,和喜欢使双刀的华琼,有异曲同工之妙。

凤知微也觉得,月­色­下咬着黑发举着双刀奔驰向敌阵的华琼,着实像只凶猛的黑寡­妇­。

“你不高兴?”华琼的问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句。

凤知微咬着草根,笑了笑,刚要开口,华琼立即又道:“得了,你下面的解释一定是说楚王派来了一个探子让你不舒服,可是知微,咱们之间你如果还用这种理由来搪塞我,你就不够义气了。”

凤知微笑了起来,“我说你越来越厉害了,我这还什么都没说,你都堵死了我的口……好,不为卫玉,那算个什么?宁弈到底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但他应该明白,放个人在我这里,什么用也不会有。”

“你啊……”华琼悠悠一叹,“平日里冷静睿智,遇上和宁弈相关的事,你就没了平日一半镇静。”

凤知微默然不语。

“你还打算躲他到什么时候?”

“不用躲。”凤知微懒洋洋道,“冬天快要到了,要么就是一场大决战,要么就要准备撤兵,北疆气候严寒,大越那边冷惯了不受影响,我们这边抽调的边军和府军,很多却是南方换防而来,士兵们会吃不消,就算拖过冬天,春天道路翻浆更不利行军,你看着吧,如果大越不撤军,宁弈应该就准备决战了。”

“那你……”

“我要抢头功。”凤知微坐起身,看着面前的白头山,就是在这里,前不久赫连铮派人给她递消息,说有个牧民知道这里有条隐秘小道,直穿过去,崖下就是晋思羽大营。

“你看。”她掰着手指头给华琼算天盛兵力,“宁弈主营这边有十个步兵营,四个弓弩营,一个盾牌营,两个后勤营,禹州那边也有差不多的兵力,麾下将领无数,自秋尚奇败后还未有新功,楚王安Сhā于各营的亲信子弟也还寸功未立,这都急需要一场决战来实现,而我们呼卓骑兵,说到底只算个外围军,这段时间我们出尽风头,已经让将领们十分不满,所以一旦展开决战,呼卓的骑兵营定然会安排在侧翼穿Сhā冲锋,绝不会起到尖刀作用,这也是我一直游离主营之外,单独打野战的原因,在主营,不会有我们用武之地。”

“但是一旦决战开始,你便必须服从主营号令。”

“所以,”凤知微咬着下­唇­,“我要让他们打不成这一场决战,我要让头功只落于顺义铁骑之手,淳于猛现在也过来了,加上扬宇他们,顺义铁骑之中很多帝京门阀后代,只要在此战中立下大功,将来他们就是天盛军中的中坚力量,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华琼默然,半晌喃喃道:“太冒险了……”

“千古功业险中求。”凤知微冷笑一声。

华琼思量半晌,朗声一笑道:“我总是跟着你的。”

“你还是别去了吧。”凤知微道,“孩子还小,赫连铮那天来信说,他会笑了……”

提到儿子,华琼明亮的眼波也染上母亲的柔软,微笑道:“我前天给他做了件百纳兜,让大王信使带回去,也不知道穿上了没有。我还给知晓做了一件,听说她长得飞快,可不要嫌小。”

“可别提知晓。”凤知微赶紧来捂她嘴巴,后怕的四处看看,生怕隐形的顾少爷会突然冒出来,“南衣最听不得这两个字,你别看他不说,心里想得很,那天我在他包袱里看见以前知晓用过的­奶­瓶,他居然一直带着。”

华琼吃吃的笑,道:“好了,玉雕儿越来越像个人了,知道思念也是好事。”

“哦?是人都知道思念。”凤知微斜睨她,“你知道不知道?”

“我?”华琼装傻,掠掠鬓发,吸吸鼻子,“知道啊,我思念我家华长天。”

凤知微诡异的笑起来。

“你笑什么?”华琼愕然的看她。

凤知微抿着嘴,不说话,在衣服里细细碎碎的找着什么,半晌掏出一封信笺,按在心口,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某些人可怜哦,日思夜想,辗转反侧,费尽心思寻遍中原,却遇上天下最无情的女子,一句不提,到现在还想着另一个男人!”

华琼的眼睛亮起来,伸手就来夺信,“我看看!”

凤知微看着她从不矫饰的神情,也觉得心中难得的有了明亮的欢喜,突然便起了逗乐之心,将信往身后一收,笑嘻嘻道,“啊?­干­嘛?和你有什么关系?去去,不要打扰本将军思考军情。”

“军情你个呸啊。”华琼扑过来就去拧她的脸,“你这坏女人,我的信居然藏着不给我,看我不撕碎了你!”

“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你这瑃情乱发的女人。”凤知微抓着信跑开去,华琼嗷的一声抓着她腰带将她扑倒,两人在草地上滚成一团,脆亮的笑声冲上云端,惊得一弯上弦月都更亮了几分,探头出云层悄悄窥看,窥看这绝世女子,难得抛却重重心事的纯然欢喜。

“你这个……泼­妇­……”闹了半天凤知微累了,气喘吁吁瘫在高坡上,将信对华琼挥舞,“……我就该……不告诉你……急死你……”

华琼白她一眼,一把夺过信,笑眯眯去坡下读了,凤知微坐起身,翻翻白眼——这女人,读信还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舒舒服服躺下来,双手抱头,带一抹微笑望着一弯笑眼般的月,觉得今夜月特别明亮,风特别清爽,风里有龙胆和格桑花的淡而清郁的香气,让人想在这样的月­色­里,歌唱。

她想她猜得到信中会写什么——那个­精­明伶俐的少年,曾以为眷恋不是爱情,曾因为婚姻的顺理成章而忘记去思考背后的情意,然而当她一旦离开他,他便霍然明白,有一种圆满存在时不觉得其珍贵,却在缺失后惊觉空落。

能寻找将近一年,能百般辗转找到她这里,可以想见燕怀石经历了多少周折,而这样的周折,已经将所有心意都证明。

坡下有蹬蹬的脚步声,华琼大步奔上来,清秀脸庞微微发红,眼睛发亮,薄薄的信笺在她指掌间飞舞,像一双翩翩的蝶。

她跑到凤知微面前,站定,胸脯一起一伏的望着她,想说什么似乎一时又说不出来,霍然扭头,蹬蹬蹬的又奔下去了。

凤知微愕然坐起,想笑,却又没能笑出来。

是怎样的欢喜盈满胸膛,令人连言语都无法表述,直欲将心肺炸裂,炸上天堂。

凤知微笑着,真心为那女子而觉得快乐,却没发觉自己的眼底,不知何时已经蒙上夜雾般的淡淡忧伤。

蹬蹬蹬脚步声响,华琼又奔了上来,凤知微这回可真忍不住了,正要取笑,华琼忽然将信笺小心的往怀中一塞,双手叉腰,对着北疆茫茫天穹,大叫:

“啊!我好欢喜!”

“我好欢喜我好欢喜我好欢喜我好欢喜……”四面远山将那声喜极的欢呼隆隆的传开去,再无边无垠的反­射­回来,在所有人的耳中,不断激荡。

凤知微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一夜北疆的风涤荡,高岗下两人头靠头听夜的吟唱。

华琼将信按在心口,闭目假寐,突然吸了吸鼻子,道:“凤知微你多少天没洗澡了?”

凤知微动也不动,懒洋洋道:“和你一样。”

两人坐起来,各自看看对方,本就没有条件洗澡,再加上刚才一阵疯闹,头发间都是灰土,不说还好,一说,便觉得身上脏得不可忍受,再不洗澡就会死。

“刚才我绕底下转了一圈,看见远处有条河。”华琼指指西边。

“那好,去洗澡!”凤知微立即起身,对着空气道,“顾兄,我去洗澡了,就在附近,别担心。”

华琼吃吃的笑,道:“你还是担心下你自己会不会给看光吧,他肯定会跟去的。”

“男女非礼勿视。”凤知微肃然道,“这个他是懂的。”

“得了吧,知晓的澡都是他亲手洗,知晓不是女的?”

凤知微讪讪的笑,一把拖了她道:“就你啰嗦,走吧!”

河不大,对面有个小树林,稀稀拉拉几棵树,河水清冽,在月­色­下光芒粼粼,两人一看,顿时觉得身上更痒,华琼已经开始脱衣服,凤知微慌忙对身后打手势。

跟过来的顾少爷乖乖的转过身去。

他坐在河边,背对着河,面对着一块大石,石头上搁着两人衣服,凤知微放心的脱下面具和衣物,进入河中。

征战北疆,好久没洗澡,机会难得,凤知微打算­干­脆连头发也洗一洗,她解开长发,站在河中,一点点梳理有点打结的发。

月­色­牛|­乳­般泻下来,照上小河,照上河中玲珑窈窕的女体,再照上岸边白石。

顾少爷坐在白石面前,专心的看守着两个女人的衣物。

月下白石如镜,反­射­河中景物,而他正巧坐在镜前。

白石如一卷幕布,映出女子纤细­精­美的曲线,长发如瀑,垂在细致肩头,垂下美妙亦如流波的轮廓,几乎长及膝窝,双腿修长如玉竹,倒放琵琶般流畅的身躯弧线,到了腰间是细不可一握的收束,再往上,是恰到好处的微微隆起……

顾南衣忽然转开眼光,一瞬间月­色­薄透,映见他耳根微红。

生平第一次脸红,只为投影于白石上的那人身姿。

手指有点无措的抠紧了地上草皮,顾南衣平缓了十几年的心,于今夜此刻,在看清楚那石上风景时,突然砰砰的跳动起来,越跳越急,越跳越奔腾,仿佛哪里窜出了奔马,惊蹄尥蹶,瞬间踏乱了万里河山。

星火缭乱,声声湍急,听不见四面声音,看不清天地穹庐,顾南衣按住乱跳的心口,以为自己这一刻得了必死绝症。

他在一怀初动的欲望里懵然着,努力控制生平首次脱缰的意识奔马,因此混乱中没有注意到,他背对着的地方,隔河的小树林里,隐约有些极细微的响动。

那里,一堆残乱的石头后,无声无息潜伏着一道人影,黑暗中一双眼睛细长明媚,如鬼火幽光浮漾。

他紧紧盯着河中的两个女子,目光着重落在凤知微身上。

月夜小河中,水声遮挡一切,凤知微专心梳理自己打结的乱发,她的半边脸落在月光里,一张肤光如雪,清艳至于绝俗的容颜。

月­色­打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显出一层淡淡的温柔的弧影,脱下双层面具的她,洗去姜黄,洗去烟熏垂眉,现出晶莹肌肤,飞扬长眉,和烟笼雾罩的秋水之眸。

树林中的人,盯着凤知微,眼神一片异光,随即目光落在河岸边用石头压住的人皮面具上。

他渐浙浮起一丝薄薄的笑意,像一道钢丝,拉过这静谧的夜­色­,掠出锋芒如雪。

半晌,凤知微和华琼洗好上岸,顾南衣始终僵硬的背对着她们,没有回头。

那黑影一直等到三人离去,才如一道轻烟,消失在月下。

草原上的太阳,光芒万丈的升起,日光下长长的车队,迤逦而行。

这是给凤知微的顺义铁骑运送粮草的车队,呼卓部的粮草,一直就近从禹州调取,本来顺义铁骑可以从主营请求拨粮,但是凤知微转战北疆,出没不定,更兼对主营不够信任,所以还是由禹州拨粮给呼卓,再由赫连铮和凤知微约定取粮地点,呼卓族人对地形熟悉,也免得被大越所趁。

这次的运粮队有点不同,分外的齐整严肃拱卫森严——因为顺义王也在队列中。

凤知微虽然没有对赫连铮说起自己的作战计划,赫连铮却从她的动作中猜到了她要行险,他放心不下,将呼卓事务交给牡丹大妃,自己亲自押送这批粮草去和凤知微接洽。

要冒险,一起冒。

反正草原有牡丹大妃,还有“知晓活佛”。

赫连铮骑在马上,想着很快就可以见着凤知微,­唇­角笑意明亮。

前方突然停滞了一下,随即有些­骚­动。

赫连铮直起身。

“大王!”

一个战士奔过来,眼神惊异,“前面……前面……”

赫连铮皱起眉,不待他说完便拨马过去。

他的马正是晋思羽那匹绝品越马,凤知微将这马送了他,晋思羽和赫连铮有间接的杀父之仇,赫连铮花了很长时间调教好了这匹马,骑着甚解气。

前方人群之中,隐约是个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妇­人。

赫连铮心中一跳,第一反应差点以为是骑兵出事有人来报讯,仔细一看不是,再仔细一看,他呆了。

“梅……梅……”他难得的结巴起来。

地上的人抬起头,青紫浮肿面目全非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还是旧时颜­色­。

她一看见赫连铮,先是怔一怔,似乎­精­神迟钝的眯着青肿的眼看了他半天,等到认出他的那一刻,眼泪瞬间无声流了满脸。

是没有声音的那种哭,体内像是有无数的喷泉,将液体无声无息的不断喷出来,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永远要这么无休无止的流下去。

她哭得浑身抽搐,哭得双眼翻白,那些奔流的泪水从伤痕斑斑的浮肿的脸上流下,将满脸的灰尘冲刷如沟渠,却始终无法发出任何哭声。

不是极深极沉极无言的疼痛,谁也无法这样哭。

所有人都露出不忍神­色­。

他们都认识梅朵,那个尊荣鲜艳的女子,多少年公主似的生活于王庭,谁也无法将现在惨不忍睹的她和原先的她联系在一起。

“梅朵!你怎么会这样!”赫连铮翻身下马,一把抱住了她,“你怎么会——”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慢慢的看着梅朵的裙裾——衣不蔽体的破烂皮袍里,露出不整的亵衣,而那些亵衣上,全是斑斑的旧血痕,还冲出一股腐烂发臭的气息,中人欲呕。

赫连铮的脸­色­变了。

“阿札!”

抖了半天的梅朵,在他僵住的那一刻,终于炸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阿札——”她一开口便是呼号,嗓音已经破了,夜枭一般炸在寂静的空气里,听来瘆人,“你要杀我,便杀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她挣扎着爬起来,疯狂的扑向赫连铮,尖尖的十指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死死的卡在他的­肉­里,她拼命用头撞她,歇斯底里的叫:“你怎么不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赫连铮一动不动,任她抠任她撞,他双臂上全是血痕,细细的鲜血流下,滴落在草地上,护卫冲上来要拉她,赫连铮厉烈的眼风飞过去,没人敢动了。

“梅姨……这是怎么回事?”赫连铮轻轻拍着梅朵,眼睛不敢看她破烂皮袍里露出的青紫的肌肤。

“你问我?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梅朵霍然抬脸,眼睛里全是血丝,“你千挑万选,为我选了那个老变态!你安排护卫送嫁,让他们在路上轮­奸­了我!那老家伙恨我不是完璧之身,打我,骂我,关我黑屋子,不给我吃喝,还用棍子捣烂……捣烂我!札答阑!札答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或者二十年前,我为什么要救你?”

她霍然张开满嘴白森森的牙齿,嗷呜一口咬在了赫连铮的手臂上。

她咬得极其用力,鲜血几乎立刻迸­射­开来,赫连铮一动不动,挥手拂开冲上来的侍卫。

半晌梅朵身子一软,挂在了他的臂上,居然牙齿还没松开。

赫连铮半扶半抱着她,仰首望天,没有人看得清他脸上神情,良久他道:“队伍里有婆子,叫一个来。”

因为凤知微和华琼是女儿身,所以运粮队每次都会找理由安排一两个婆子方便凤知微,婆子几乎是被护卫拽过来的。

赫连铮已经将梅朵抱进了车里,自己坐在车辕上,由护卫给他包扎臂上的伤口,看婆子过来,冷冷道:“进去给梅姨检查下身体,出来告诉我,记住,你看见的,从此给我烂在肚子里。”

婆子吓得一抖,赶紧应了钻进车里,半晌出来,面露怜悯之­色­,在赫连铮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赫连铮默然不语,挥手示意她下去,默默坐在车辕上看天半晌,转身进了车厢。

梅朵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躺在那里,疯狂的神情已经安静了下来,看见赫连铮,她竟然还笑了笑。

随即她张开双臂,对着赫连铮,轻轻道:“阿札……阿札……我刚才以为我要死了……突然看见你,我要疯了……我有没有咬痛你?我看看……我看看……”

赫连铮看着她憔悴的气­色­,眼圈一红,差点落下泪来,将自己包扎好的手臂递过去,勉强笑道:“没事,小伤。”

梅朵抚摸着他白布包扎的伤口,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半晌她轻轻道:“阿札……不是你,不是你是么?你是我从小养大的,你没有这样比豺狗还恶毒的心!”

赫连铮默然不语,半晌艰难的道:“梅姨……这也许只是个误会……”

“误会!”梅朵立即激动起来,挣扎着坐起身子就要掀开皮袍,“什么样的误会会造成这样的——”

“别!”赫连铮慌忙按住她,“别!梅朵姨妈,你别激动……我们慢慢说……”

梅朵闭上眼,胸口起伏,半晌冷冷道:“顺义大王阁下,既然您不信我的话,便亲自派人把我送回德州马场去吧!也好让你的人亲眼看看,到底是谁在撒谎!”

“梅朵姨……别说那样的话,我没有不信你。”赫连铮轻轻道,“但我也知道,知微不是那样的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这样吧,我还有点事,先派人送你回王庭,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好吗?”

“你丢我一个人回王庭?”梅朵霍然睁眼,“你丢我单独面对你那豺狗般凶恶,兀鹰般狡猾的王妃?你是要再次送我进火坑?”

赫连铮张了张嘴,不能说凤知微已经不在王庭,只好道:“那么不回王庭,我把你托付给青鸟族长,让他来照顾你……”

“算了吧大王!”梅朵冷笑起来,“你的人,现在都是你那位大妃的走狗!你看着吧,你今天送回我,明天我就会被送回德州!”

“那你要怎样?”赫连铮皱眉。

“我跟着你!”梅朵语气坚决,“你到哪里,我到哪里,阿札……我这个样子,你叫我还敢相信谁?你若不肯带我,我立刻滚下车,死在你的车轮下!”

她说着便爬起身,挣扎着挥开被褥,往车下滚。

赫连铮拦住她,却决然道,“梅朵姨,不管什么事,不管谁的错,都要等我回来再说,现在我不能带你,我此行……很重要。”

他不再说话,快速将梅朵一拾,拎下车,喝道:“留下二十人,护送梅朵回青鸟部!”说完再不回头,策马便走。

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惊呼声。

他回首,便看见梅朵挣脱了护卫,竟然追着车队跟着跑,她刚才下车没有穿鞋,此时赤足在沙土地上一跑,顿时脚底磨破,地面上一串斑斑血迹,然而她像是毫无感觉,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然纵身一跃,抓住了最后一辆车的边沿,竟然就这么把自己死死的拖挂在了车边。

赫连铮霍然变­色­,大吼:“停车!停车!”

车马立即停下,赫连铮快马驰近,死死扒着车辕的梅朵凄然抬头,道:“阿放……你不要我……我尸首也跟着你……”

赫连铮愣在了日光下。

“阿札,你在怕什么?我能对你和你的大妃怎样?我这个样子?”梅朵凄然一笑,“我知道你护着她,我都这样了你还护着她,可你既然无论如何都相信她,你就把我带着,问问她,问问你家冰清玉洁的大妃,我有没有冤枉她?”

赫连铮默然不语,坚定的神­色­终于微微露出一丝动摇。

梅朵扒着车辕,仰起脸看着赫连铮,泪光盈盈里轻轻道:“阿札,我的阿札……你永远都是这么坚定,那时你两岁……我抱着你在草垛里,你一声都不哭,还和我说,梅朵姐姐,我们都不用怕,不用怕……你那么小,可我抱着你突然便不抖了,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呢?你叔叔的长枪扎进草垛,扎破了你的手掌,你动都没有动,我还怕什么呢?不过是冰湖……死不了……阿札你看……我现在这样,也没死……我的阿札……这个世上,我什么都没有了,活下去……为了你,死了,还是为你……”

“别说了!”

卷二 归塞北 第十五章 生死相托

“别说了!”赫连铮一声吼惊得絮絮不休的梅朵霍然闭嘴,抬起一张涕泪横流的脸惊惶的看着他。

赫连铮不看她,烦躁的在地上来回踱步,梅朵低声啜泣着,破碎的皮袍下露出血痕斑斑的双脚,四面的护卫都面露恻隐之­色­。

护卫们都是因尔吉部的战士,对梅朵熟悉得很,虽然以前多少有些不满她的张扬,但男人天生对落难女子有不可抑制的同情之心,何况在他们看来,梅朵都凄惨成这样了,又有这么多护卫在,大王还担心什么?不过是送趟粮草而已。

“大王……”八彪护卫此次来了四个,大鹏在试探求情,三隼却已经认为,他们忠义诚厚的大王,不可能抛下这样的梅朵——这是他的救命恩人,照顾他长大,如今又落得这般惨状。

于是三隼上前,自作主张扶起她,赫连铮背对着他们,也没有说话。

梅朵收了眼泪,看了赫连铮背影一眼,见他没有动,­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在三隼和婆子搀扶下往车上爬。

赫连铮始终没有动,护卫们都松一口气,欢笑着去赶车子。

等到梅朵爬上车坐好,赫连铮跨上马,对八彪中赶车技术最好的大鹏道:“你去赶梅朵那辆车。”

那护卫应了,爬上车辕,赫连铮将车厢门一关——这是装粮草的车子,没有窗户,只有可以打开的门,为免路途上翻车使粮草倾泻,门上都有铁栓。

赫连铮关上门,抬手就把铁栓栓上,随即扬手一鞭,恶狠狠抽在拉着那辆车的马ρi股上!

那马受了惊,长嘶一声扬蹄便奔,车厢里传来梅朵的惊叫,车辕上大鹏抓着缰绳目瞪口呆,赫连铮暴吼:“赶好车子,送她回王庭!”

大鹏手忙脚乱的赶紧调控缰绳,使尽浑身解数安抚惊马将歪歪斜斜的车势平稳,东倒西歪的车厢里传来梅朵爆发似的大哭声,隐约还有“砰砰”撞车门的声音,声音如鼓槌,重重的擂在所有人的心上,赫连铮唰的掉转身,背对远去的车子,双拳捏紧,闭上了眼睛。

满地的护卫呆在那里,完全忘记了所有动作,看着那车在大鹏拼命控制下险而又险的恢复平稳,才舒出一口气,然而那沉闷的撞击声,似乎依旧隐隐响在耳中。

“王!”直心肠的草原汉子们不赞同的齐齐大喊。

王竟然偏心如此!忍心如此!这还是他们心中恩怨分明仁义勇毅的王?

“去二十个人,追上去护卫。”赫连铮却似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听不出众人的不满,疲乏的挥挥手,拖着脚步上了马。

护卫们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们的王,半天都没有人动。三隼怔怔的看着那车半晌,狠狠的跺了跺脚,一扬手一鞭子抽上一个护卫。

“叫你们去追,还不去!”

二十个护卫被赶上马,追逐车子而去,余下的人面面相觑,毫无声息,先前的欢声笑语,都飞了九霄云外。

三隼闷头赶车,谁都不睬,赫连铮端坐马上,一言不发。

他不是笨人,感觉得到四周护卫们的失望,他们素来爱戴崇敬他如神,今日他看来似乎毫无理由的绝情,却让神从云端掉落。

偶像的建立也许需要年深日久的培养,崩塌和毁灭却往往只在一瞬间。

草原汉子不懂得那么多顾忌为难大局为重,他们只知道有恩便要报,落难者必得帮。

这是赫连铮第一次感觉到身周全部都是敌意和不满,此时才知道这滋味如此难捱。

他抬起头来,长长吁一口气,远处浮云迤逦,似万马奔腾,恍惚间那是黑甲青衣的顺义铁骑,亮长刀策快马,在茫茫北疆大地踏血奔驰,而在万人之首,有黑衣软甲的少年,一骑当先,在天地间展开雍容而刚烈的笑容。

知微。

我不能将任何一点危险带到你身侧,哪怕那只是一个微小的可能,都不行。

便纵因此为千夫所指。

我认!

“白头山小道已经清理得差不多。”凤知微在一处隐秘的矮山后和属下们做最后的计划拟定,“最后一段是一处山崖,还好,不是很陡,但是想要毫无声息的下去不容易,所以,我们只选最­精­锐的去偷袭,由我带领,从后方直穿晋思羽主帐,其余人由淳于和扬宇带领,带着战马,蹄囊草,口衔枚,在主营五里外白灵淖等候,以红­色­旗花为号,这边一破主帐,那边立即强攻。”

“我跟着你!”姚扬宇一口拒绝。

“不能。”凤知微答得更­干­脆,“你武功不过关。”

几个二世祖直着脖子斗­鸡­似的瞪着凤知微,凤知微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淳于猛幸灾乐祸的呵呵笑,一副我去不成你们也别想的样子。

“我们会很小心!”姚扬宇又哀求,他望着白头山的方向,隐隐的心中有些不安。

“你们跟着我只会是拖累。”凤知微毫不客气,“你以为叫你们直袭大营是轻松活?大营有十万人马!”

“那你为什么带她?”余梁不服气的对着华琼一摆头。

华琼嘬一下抽出腰间双刀,对着余梁一亮,“为什么?拿刀说话!”

余梁­干­瞪眼不说话了,同样是半路出家学武功,人家就是比他学得好,有什么办法。

“黑寡­妇­!”

“小白脸!”

那边吵得斗­鸡­似的,这边凤知微好像没听见。

“宗先生跟着你们这队。”凤知微道,“我侦查过地形,那山崖后有个不起眼的洞,万一事有不谐还能从洞中退走,其实没什么危险,倒是你们这边以十当一直闯大营,比我们要难得多,你们放心,顾兄和我在一起。”

姚扬宇还想说什么,凤知微已经不容质疑的站起来,忽然“砰”的一声,天上飞下来一个人影。

那人狼狈栽落,跌了个嘴啃泥。

远处顾少爷拍拍手,道:“偷听。”慢悠悠踱了开去。

地上的人艰难的抬起头来,是宁弈派来的校尉卫玉,凤知微开绝密军情会议,自然不会让他参与。

“将军……”卫玉爬起身,对上凤知微似笑非笑的眼眸,打了个寒战,却急迫的道,“您的计划,太冒险了……”

“你准备去报告楚王吗?”凤知微打断他的话。

卫玉竟然点点头,诚恳的看着她,道:“将军,我来之前,殿下亲自嘱咐过我,说不管您有什么想法,他托姚校尉转告的话请一定要听,还要我,只要有什么消息,必须报他得知,这是王命,我……不能违背。”

“那你去报吧。”凤知微的回答也出乎意料,她拍拍手,顾少爷牵过来一只瘸腿毛驴。

驴极丑、极老、极衰颓,眼角糊满眼屎,眼神气息奄奄。

凤知微仰慕的看着顾少爷,自己只说找头驴,真难为他从哪里找出这么一头衰到惊天动地的。

卫玉看着它那瘦得刀削似的,一坐下去便可能割破ρi股的背脊,脸­色­比黄连还苦。

百里路途,用这只毛驴回去报信?等人到了,战事必定都完了。

“去吧。”凤知微亲切的把他给墩在马背上,一拍驴ρi股,老驴蜗牛似的晃悠出去,“记得代我向殿下问好,这头驴也不用还我了,就说是我送他补身子的,鲜花衬美人,宝驴赠贤王,魏知孝心,请殿下一定赏脸。”

卫玉苦着脸骑着驴去“报信”了,凤知微仰头看看天­色­,道:“赫连铮快要送粮到了,等下吃饱肚子就出发,是非成败,只在今夜二更!”

秋夜的风掠过草尖,其声瑟瑟,将篝火吹得飘摇欲灭。

马车里的哭泣声,始终没有停过。

大鹏叹了口气,从火堆上取下烤羊腿,走到车边,轻声道:“梅朵阿姑,吃点东西吧。”

回答他的是更高一调的凄凉哭声。

“大王也太忍心了!”一个坐在火边的护卫沉着脸,忍不住道,“便是让阿姑跟着又有什么关系?她现在动都动不了,大王怕什么啊?”

“老实说我觉得阿姑说得一点不错,她不能被送回王庭。”另一个护卫皱着眉,“大妃那个人,你们知道的,厉害得很,阿姑这样回去,大妃只怕还真的会把她送回给德州。”

“哪里还能回去!”又有人愤愤接口,“看她都成什么样了!”

“中原女人就是心机深,最会争宠!”

“就是!”

“休得背后议论贵人!”大鹏走过来,沉声一喝,众人收了声,静默半晌却又忍不住,有人道:“大鹏大人,您看,阿姑都这个样子了,再不吃不喝整日哭泣,我怕到不了王庭,她便……”

大鹏脸­色­变了变,这话正击中他的担心,大王将梅朵交给他,若是半路上出了什么事,要怎么向大王交代?

“我去劝劝她。”他起身向车子走去。

“阿姑,吃点东西吧,你好歹得撑着等到大王回来啊。”大鹏蹲在车门口,殷殷劝说。

“我等得到他回来么?”半晌伴随着抽泣声,梅朵的声音幽幽的传出来。

她终于肯答话,大鹏心中一喜,道:“您坚持一下,大王很快回来的,左右不过半日路程……”

梅朵突然不说话了,半晌低低道:“我不想回王庭。”

大鹏为难的搓着手,梅朵道:“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好不好?”

大鹏怔了怔,犹豫道:“这……”

梅朵见他意动,立即又道:“我们在回王庭的路上啊,你可以说是什么事耽搁了,大王只是不要我跟随着他,但是没说我不可以在半路等他,我……我不敢回王庭……”

她又哭了起来,声音哀切,大鹏闻着车厢里传来的药味和一种细微的腐臭味,心中一酸。

几个护卫走过来,纷纷相劝,大鹏终于点了点头。

梅朵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大鹏叹口气,下车看看附近不远处有座矮石山,便命护卫们把车马赶进山坳里。

梅朵似乎情绪也好了些,还下车靠着篝火坐了坐,和护卫们低声谈了几句,又亲手烤了些羊­肉­递到护卫们手中,护卫们看着她憔悴的脸上眼眸诚恳,都心中发酸,吃起她烤的­肉­来特别痛快。

大鹏却一直没有近火边来,也没有再靠近梅朵,很尽职的在高处守望,虽然草原目前已经一统,但是作为深知呼卓部内部暗流的赫连铮亲卫,大鹏不敢掉以轻心。

忽听身后梅朵唤他,大鹏一回头,隐约看见火堆旁护卫们都睡下了,心中一惊,这点感触还没完会掠过脑海,忽觉身后有大力一推,随即脑中一晕,重重从山石上跌落。

一道黑影无声从他身后飘了过来,懒洋洋踩着他的背,对火堆旁站起的梅朵笑道:“还好你聪明,知道停在了这里,再往前王庭护军就会频繁出没,我可不敢随意下手。”

梅朵看着他,目光中尖锐恨毒之意一闪而过,冷冷扭转脸不理。

“别这样。”克烈笑吟吟的飘过来,摸摸她的脸,“你应该高兴些,很快,你的王就会回到你身边了。”

梅朵偏转脸,嫌恶的道:“别碰我!”又看看他手中拎着的大鹏,疑惑的道:“你一定要我探听到大王要去的地方做什么?你不会是想害他吧?”

“别问那么多。”克烈笑道,“总之,你听我的,你才能回到你家大王身边,不过赫连铮可真是心狠啊,你这个样子,那样求他,他居然还是不让你跟着,我跟着他,却险些被魏知那边接出来的暗探给发现,好在你这边总算给我留了个空子。”

“刚才我问了那些护卫。”梅朵道,“他们并不知道大王要去哪里,每次送粮快到时,便另外有人来接着,不过我想大鹏应该知道。”

“唔。”克烈细长的眼睛幽光一闪,眼神里流出兴致勃勃神态,“我有好几个好消息,想必大越那位安王殿下,一定很感兴趣……”

天­色­将晚的时候,有车马声,驶近凤知微所在的白头山背后的小山坳。

“呼卓部送东西来了。”凤知微眼中闪出喜­色­,快步去接,随即便听一人笑道:“赫连铮幸不辱命,准时送到。”

“你怎么亲自来了?”凤知微又惊又喜,赫连铮大步过来,亲自指挥护卫们卸下车上东西,道:“除了禹州那边送来的粮食,还带了一批族民们自己腌的牛羊­肉­­干­酪,还有呼卓铁匠打的弯刀,儿郎们吃惯草原食物用惯自家武器,最顺手!”

“难得你这么细心。”凤知微抿嘴一笑,“粮食这边倒还好,只是剩的不多,牛羊­肉­­干­酪什么的,立即发下去,大家尽饱而止!”

姚扬宇他们还不觉得什么,呼卓部的骑兵队长们都在欢呼,征战在外,啃腻中原­干­粮面饼,今晚可以吃到习惯的食物,众人都十分兴奋。

赫连铮瞅着凤知微,将她上下左右的看,半晌皱眉道:“好像瘦了?”

瞟一眼姚扬宇他们,凤知微生怕赫连大王控制不住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赶紧道:“还不去安排伙食,早作准备?”

姚扬宇望了赫连铮一眼,“哦”了一声,带了兄弟们出帐去,一边走一边咕哝:“将军男人缘可真好……”

赫连铮隐约听见,喷的一声笑了出来,凤知微悻悻道:“混账小子,无法无天!”

她语气怨怪,眼神却是含着笑意的,在黄昏暗­色­中闪出熠熠的光来。

赫连铮看着她水汽迷蒙却晶莹闪亮的眸子,满腔的话突然便凝在了嘴边,路上想好的要问一些问题,要表达一些疑惑,到此时突然都没有了说出来的兴致——问什么呢?有这样一双眸子的人,绝不可能做出那种恶毒的事情来,”

她也许心计深沉,也许不择手段,但是她的恶,永远都有其原因和原则。

赫连铮微微的笑起来,觉得仿若心上去了块大石,遍身都轻松了,忽听身边那个敏锐的女子问:“你好像想说什么?”

“不,没有。”赫连铮摇头,诚恳的看着凤知微,“我只是觉得,在你身边,很轻松。”

“傻瓜。”凤知微轻轻的笑,眼神里微微愉悦。

从外面进来的顾少爷看见赫连铮,突然飘了过来,堵在他面前,隔着面纱也能看出眼睛闪闪亮亮。

赫连铮拍一拍头,笑道:“想问你家知晓是吧?嗯……”

他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顾少爷立即走近几步,连凤知微都转过了头。

“也没什么。”赫连铮赶紧笑道,“前些日子就开始有些发热腹泻,烦躁不安的,王庭医官看了,说没什么,不过到我出来为止,似乎热还没退下去。”

顾少爷立即转头看宗宸,宗宸皱皱眉,问:“有热度?看过舌苔没有?咳嗽否?”

连问了几个问题,赫连铮一一答了,宗宸皱起眉,凤知微已经道:“莫不是出痧?”

宗宸默然不语,半晌道:“不看本人病症,不能确定。”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便令众人多了几分慎重,顾少爷不太明白出痧的意思,转头看凤知微,凤知微道:“没事,不然还是请宗先生回去看看吧。”

“不可,现在这个情形,仰仗宗先生之力甚多,万万不能离军。”赫连铮立即否决,连顾少爷都在摇头。

凤知微瞟一眼顾南衣,他头摇得坚决,眼睛却望向王庭方向,很明显他已经听出了其中凶险,却依旧为了她的安全不肯让宗宸离开。

别人不清楚,凤知微却最明白知晓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这个他一生首次主动纳入怀中并亲自抚养的孩子,是他灵魂的钥匙心灵的门户,他正是在那柔软的小身体上懂得了诸如温暖柔软欢喜怜惜等种种情绪,并如同珍惜自己生命一般珍爱她。

“赫连,知晓生于南方,体质不如你们草原孩子皮实,你们草原巫医,在这方面也没有汉医有经验,这万一要是天花,不能轻忽,我看还是让宗先生去一趟,快去快回就是了。”

赫连铮默然不语,不方便再反对,只把浓眉皱着,顾少爷还在摇头,一边摇一边盯着王庭方向,凤知微已经决然把宗宸推了出去,赫连铮叹口气,牵过自己那匹越马,道:“只好烦劳先生辛苦点,快去快回。”

宗宸留了一包药,道:“这是我研制出来的万灵丸,对大多数毒药都有效果,你们留着。”

三人都应了,看着宗宸匆匆离去,凤知微握握踮起脚尖看宗宸远去的顾少爷的手,安慰道:“没事儿,别说未必是天花,就算是,宗先生出马你还怕什么?”

顾少爷沉思了一会,也拍拍她的手,道:“你在,大家都在,便什么也不怕。”

凤知微一怔,轻轻笑起,握住他的手,道:“放心,都在。”

姚扬宇出了帐,顺带便去看了火头军,大锅里煮着热腾腾的野牛­肉­,那种气味在中原人闻来膻味冲鼻,草原汉子却都扑在锅边口水直流的说香啊香啊。

姚扬宇闻着那种味道,皱了皱眉,突然想起在山坡后捏着自己脖子强咽­干­酪的魏将军,这种气味特别浓重的草原食物,将军也是不习惯的吧?

“怎么煮的还是存粮?不是有新粮过来了?”他盯着锅里发黄的米饭,“前阵子暴雨,有些小米受了潮,一股怪味儿。”

“将军吩咐。”火头军笑道,“不得浪费,先紧陈粮吃。”

“那你就煮一小锅新米粥。”姚扬宇犹豫了一下,又翻了翻送来的东西,喜道:“居然还有蔬菜­鸡­蛋!赶紧给我拣没烂没坏的,­精­心的炒几样给将军帐里送去,要是问起,你说我叫的。”

“好。”火头军手脚利索的去忙,笑嘻嘻道,“还是姚校尉体贴将军,说实在的,将军也确实辛苦……”

姚扬宇哈哈笑着,贪馋的凑在青菜上嗅了嗅,才恋恋不舍走开去,和士兵们挤在羊­肉­锅前等吃晚饭。

晚上饭菜送进主帐,凤知微一见便皱了眉,然而看看顾少爷,又不说话了。

小呆也可怜啊,他比她还不爱吃羊­肉­,每次都是闭着眼睛吞的,这在北疆打仗,胡桃也供应不上,凤知微每次看见他腰上几个空空的胡桃袋子都觉得心酸。

女儿也抱不着,胡桃也吃不上,再不给人家一口新鲜蔬菜吃,凤知微这么厚的脸皮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要么你去吃羊­肉­。”凤知微推赫连铮,“我们在这喝粥。”

“想都别想。”赫连铮一把挤坐在她身边,抢先端过一碗粥喝了一口,“别想躲一边吃独食。”

凤知微笑笑,给把头埋在碗里的顾小呆夹菜,又道:“吃完饭就回去吧,王庭那边一日都少不了你。”

赫连铮不理她,将青菜往她碗里夹。

凤知微挡住碗。

赫连铮筷子不松,抬起眼看她,他琥珀幽紫的眼眸光芒闪烁,亮得逼人。

“宗先生已经走了,我不能再走。”他道,“爬也要爬去。”

“你身份贵重……”凤知微试图劝说,赫连铮埋头扒饭,不理她。

知道这家伙倔起来也是八头牛拉不动,凤知微叹口气,三人草草吃完,简单的几样菜一扫而空,顾少爷尤其吃得多,他思念中原蔬菜已经很久了。

淳于猛披挂整齐进来,道:“将军,我们先走一步。”

“白头崖下见。”凤知微一笑。

“白头崖下见。”淳于猛眼底闪着兴奋的光,出去了,低沉有力的号令声起,九千骑兵直奔白灵淖而去。

“我们也该准备了。”凤知微进了后帐换了一身紧身黑衣出来,愕然发现不仅赫连铮换了衣服,连从来都是一袭天水之青柔软长袍的顾少爷,都换上了紧身黑­色­夜行衣。

凤知微知道这样紧身,质料又不算太好的衣服,对顾少爷这样的人来说,穿着便等于受刑一样难受,赶紧道:“顾兄不要紧的,你的武功不怕被人发现……”

“你的安全,最重要。”顾少爷平平板板的回答,一闪身已经掠了出去。

­精­选出来的三百夜行士已经由华琼率领着,在帐外等着凤知微。

抬头看看天­色­,夜­色­幽冥,草原上有迷蒙的雾气在流动,宗宸走的时候推测说今日夜间有雾,正是行动最好时机。

前方乱草丛拨开,一条小道迤逦深入,直入山深处。

人们目光灼灼,等着凤知微军前动员,凤知微却一句话不说,只无声将手掌向下一划,劈向白头山!

她动作劲健有力,杀气凛然,黑暗中黑­色­衣袂一闪,像一道森凉闪电劈落!

每个人都被这无声动作里的决然和凛冽,激得热血与目光同沸!

雪光一亮,华琼双刀一挥,当先奔了出去。

三百多人成长蛇阵,武器全部漆成黑­色­,着紧身黑衣软底薄靴,腰间束着长绳,微微弯腰屈膝,在草间小径上快速前行。

黑暗中一道道黑影如风行草上,流波般掠过,衣服摩擦长草发出唰唧声响,和远处呼啸的风声混杂在一起。

到了白头崖上,凤知微一个手势,众人全部停下。

趴在崖上打量崖下,晋思羽的大营连绵十里,灯光暗沉,巡逻守夜士兵来往不绝,十分密集,所有的帐篷都一模一样,看不出主帐在哪里。

凤知微闭上眼,崖下地形图在脑海中缓缓铺开,半晌她睁开眼,指了指某个方向。

她身边赫连铮赞同的点了点头,手势一摆,众人系绳鱼贯而下。

凤知微和顾南衣在最前面,一路快速攀下山崖,无声落地。

一队巡逻士兵过来,凤知微无声一滚滚入帐篷后,士兵浑然不觉过去,凤知微闪电般纵身而出。

士兵只觉得手中灯笼光影一晃,似乎有什么一长条的黑影一掠,还没来得及回身,便觉得咽喉一凉。

他身子一软,倒在凤知微臂弯里,凤知微勒着他的脖子,将他拖到帐篷后,轻轻将他尸体放下,快速剥下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却在胳臂上套了一个细细的红布条。

这是用来等下在混乱中辨认自己人的。

身边的也放倒了两具尸体,赫连铮顾南衣如法炮制,换上大越士兵衣服,三人无声打了个手势,分头扑了出去。

一队巡逻的士兵看见一人提灯而来,灯光背面脸模糊不清,刚要发问口令,忽觉眼前­精­光一亮。

亮完了,便是永恒的黑。

还有两个士兵在开小差,躲在一处山石后分吃偷藏下的­干­粮,忽然看见有人过来,灯光直照着他们的脸,慌乱之下急忙去藏­干­粮,手刚背到身后,就看见自己的头颅掉在了地上。

掉在地上的头颅,还神奇的看见­干­粮没有落地,挑在一人平伸的剑尖。

暗夜里三人如魔,携着杀机和血­色­,无声无息解决掉了主帐和重要将领周围最多的巡逻暗哨。

随即凤知微抬手,靠近山壁,做了个手势。

蹭一声轻响,她身边落下华琼,随即等候已久的三百人,不断跃落。

每个人落地声都极轻,有些落地不准落不到草上的,顾少爷都及时拍出一掌,将他们送到落足无声的草地上。

凤知微示意了几个帐篷,众人领命散开。

夜­色­里三百条收割生命的夜行者,窜行帐篷之间,黑­色­长刀如冷电,出没于血­肉­肌体间,那些刀锋与血­肉­摩擦的沉闷声响,被秋夜里不断鸣叫的夜虫唧唧声淹没。

凤知微三人,则逼近了晋思羽的营帐。

虽然看起来和别的帐篷一模一样,但是只要敢于走近,就会发现这个帐篷的与众不同,守卫最严密,位置最好,所有的帐篷,都若有若无的对其进行拱卫。

晋思羽还没睡,帐篷里灯火通明,但是似乎没有别人,他的身影长长的投在帐幕上。

那么明亮的灯火,几乎让人无法逼近,凤知微三人几乎是贴着地面游过去的,以三人的武功,也用了整整一刻钟才解决掉所有暗哨。

趴在草地上,浑身肌­肉­高度紧张,凤知微飞快的和赫连铮用手指商量以哪种方式进晋思羽帐篷最合适,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三人身子都是一紧,伏得更低。

赫连铮飞快示意凤知微:“需要撤否?”

凤知微摇摇头,示意等下。

这一摇头,忽然觉得眼前一黑。

她怔了怔,第一感觉就是以为自己是不是紧张太过,随即便觉得不对劲。

头有点晕,身子有点软,体内的力气,像泉水般突然流泻了出去,她甚至觉得,自己虚弱得快要飘浮了起来。

更糟的是,因为这种奇异的感觉,体内久已沉默的那股炙热也轰然一声从丹田内跃出,火龙般顺着她的经脉炙烤着,几乎是瞬间,她便汗湿身下泥土。

凤知微在这一瞬间做了三个动作。

第一是看看四周还在暗杀的华琼等人,那些飞窜的黑影,证明他们没有受任何影响。

第二是看看身边的赫连铮和顾南衣,两人目前没有异常,但是凤知微确定,既然在外吃大伙食的人都没事,那问题就出在今晚的青菜米粥,未必是毒,但一定有问题,三个人都吃了,谁也逃不掉,尤其顾南衣吃得多,只是因为她有痼疾,发作得最快而已。

第三个动作,她突然出手,横掌在身边两人后颈上重重一拍!

这一拍用尽她全部力气,那两人便是疑遍天下人也不会对她有一分防范,闷声不吭的便被她劈昏过去,连顾南衣都不能幸免。

凤知微劈昏两人,挣扎着支起身子,盯住了刚才发出急促脚步奔过来的人。

那人是个将领打扮,似乎因为心急,完全没有在意主帐四周的守军已经不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形容有些狼狈,身法却有些特殊。

远远的看着那身法,凤知微心中便轰然一声,百忙之中什么也顾不得,来不及和身边人商量,立刻发出了一声蛐蛐鸣叫。

这是她定下的撤退暗号。

黑影一闪,华琼和赫连铮的八彪护卫来到她身侧,凤知微一边看着那两人冲进晋思羽帐篷,一边对着八彪示意拖走赫连铮和顾南衣。

她打出的手势是“有变!速撤!”

八彪愣在那里,不知道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这样,华琼反应却快,立即又发出一声蛐蛐叫,流窜各处的黑影都顿了顿,随即如黑­色­沙子流回瓶中一般聚集到华琼身侧,整齐有序的重新往崖上攀援。

隐约听见主帐内有声响,听见晋思羽问:“怎么到现在……”

随即来者答:“出了点小岔子,被缠住了,快……”

声音模糊传出,随即晋思羽快速掀帘而出,正要说什么,营门正前方又有­骚­动,火光里又有人闯了进来,这回却有人拦截,远远的那人高叫跳跃,似乎在叫嚷着什么,但是离得远,无法听清。

又有惶急的士兵飞奔而来,急报多名将领于帐中被杀,凤知微趁晋思羽愣在帐门口,狠狠把三隼一推,低喝:“计划有变,快带大王和顾大人走!”

八彪中的二虎三隼急忙将两人负起,奔到崖下,已经爬上去的人垂下绳索。

华琼却不走,执着双刀看着凤知微,凤知微勉强支持着镇定从容神情,笑道:“我刚才突然有了更好的主意,看见营门口那个人没,那也是我布下的棋子,你且看着吧!”

华琼有点迷惑不解的看着凤知微,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凤知微冷汗直流,悄悄用长刀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腿,咬牙笑道:“快走,别坏了我的事!”

随即她一抬手,手指一拉,轰一声放出了信号旗花。

旗花放出的同时,凤知微一脚将华琼踢到崖边,巨大的光亮下虽然惊呼声起人潮涌出,但人人都被那灿光逼得睁不开眼,华琼被凤知微突然放信号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崖上就爬。

主帐前奔出晋思羽和克烈,两人都面­色­铁青,巨大光亮过后,晋思羽狠狠扭头,一眼看见崖壁上的人影,还有还没爬到崖端的三隼和二虎,背着人行动慢,两人都只爬到一半。

晋思羽冷笑一声,手一抬,掌中已经多了一柄弯弓,弓上重箭漆黑,他抬弓援臂,弓弦吱吱声响里直对半空中赫连铮背心。

他目光­精­准,虽然崖上还有很多人没爬上去,但是很明显,被背着爬上去的多半是重要人物,想也不想,便直接冲着赫连铮去了。

凤知微立即抬手又抛出个备用旗花,她不砸晋思羽,却砸向帐篷前的火把,轰然一声星花大作,晋思羽和克烈都被那响声和亮光逼得向后一退,重箭落空。

此时大越大营已乱,人们惊惶的从营中冲出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晋思羽赶紧整肃安抚指挥应变,一时顾不上再袭击山崖,克烈跟在晋思羽身边,一眼看见了凤知微,眼睛一亮,正要和晋思羽说完他来不及说的话,又想夺过一个士兵的刀准备去砍山崖上的绳子,忽然身边有人厉嚎一声:“克烈!”

克烈一回首,一人满身浴血的扑过来,抱住他脖子张嘴就咬。

克烈大骂一声:“又是你!”

火光中一片乱像,一瞬间人人都被惊住,只有凤知微依旧清醒,趁着克烈晋思羽无暇注意她时,一翻身退向山崖后,拨开乱草,找到当初说起过的那个隐秘的洞,一头钻了进去。

从洞里缝隙里对外看,才发现那趁乱闯进大营的竟然是赫连铮手下八彪之一的大鹏,一身鲜血衣衫凌乱,神情有疯狂之­色­,死死缠住克烈不放,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这样和克烈不死不休。

克烈也在暗叫倒霉,他用师门摄心法术从大鹏口中得知赫连铮将要去哪里,又隐约猜着他们要做什么,立即赶来向晋思羽报信,谁知大鹏心志坚毅,受了术之后竟然自己苏醒,偏偏又神智因此不清,只记得自己背叛了大王,痛悔之下恨极克烈,一路竟然就这么追了过来,他武功本就是赫连铮手下最好的一个,发狂之后力气大涨,克烈竟被他一路绊住,以至于延误了到大营的时辰,否则凤知微早已全军覆没。

此时大营纷乱,大鹏一路闯了进来,他认出山崖上的主子,看见克烈更是新仇旧恨,扑上去一把抱住,张开口就对着克烈咽喉啃了下去!

克烈猝不及防之下一偏头,咽喉却已经被大鹏的利齿咬出一个洞,鲜血喷­射­里他急怒攻心,抓住刀连连就对大鹏乱捅,大鹏嗷嗷的吼着,血­肉­成泥里死不放手,只管将嘴凑过去,拼命的撕扯乱咬。

两人滚倒在地,如野兽一般挣扎撕咬,咻咻喘息里血­肉­横飞,遍地滚出一片片的血痕,惨烈得连晋思羽都怔在了那里。

“大哥!”

山崖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大吼,三隼和二虎霍然转头,眼角崩裂出鲜血,撒开手就想跳下来,却又在动作做到一半时生生止住,抓住山岩的手指指甲生生裂开!

“给我­射­!”晋思羽指着山崖冷声命令。

凤知微一抬头,看见三隼和二虎已经将近崖边,和接应的人只差一只手臂的距离,立即一把撕掉面具,披发于面,从藏身的洞里奔了出去。

她与其说是奔,不如说是滚,力气已经流失­干­净,体内的热火却还在腾腾燃烧,这一滚便滚向晋思羽脚下,晋思羽只看见黑影一闪,随即刀光如雪泼出!

大惊之下惊而不乱,晋思羽飞身跃起,凤知微却像是已经算准他的动作,横砍之后立即一竖,刀尖恶毒的直指腾身在自己头顶的晋思羽胯下!

晋思羽又是一惊,半空中赶忙腿一并向后一个滚翻,狼狈落地,霍霍舞出一个剑花准备着应对凤知微下一个恶毒招数,却见凤知微懒懒趴在地上,软答答挥挥手,对他做了个“你可以休息了”的手势。

晋思羽面­色­铁青,一抬头看见三隼二虎已经爬上山崖,和接应的人一起,飞速消失在夜­色­里。

他怒哼一声,大步上前,长剑出鞘,寒光一闪,直劈向凤知微后心!

凤知微一动不动,她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趴在地上听见万马奔腾如擂鼓,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心跳,还是姚扬宇的骑兵马上就要到了。

今晚虽然出了差错,但计划不算失败,可惜自己却是活不成了。

这一身自从娘死去便担下的沉重心事,眼看着便要因为自己的死亡而灰飞烟灭,凤知微此时竟不觉得扼腕,反而有着淡淡的解脱——死了也挺好,不用再面对那么多的焚心痛苦和左右为难。

她浅浅的笑着,于雪亮的刀光里看见堂皇大殿,玉阶千层,飞龙舞凤的鎏金宝座上,缓缓坐下华艳而清雅的男子……

又或是洁白雪山之上,天水之青的少年,牵着牙牙学语的可爱女童,对苍茫四海阔大的微笑。

又或有英朗璀璨的男子,一骑驰骋,飞渡草原万里……

“铿!”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在耳侧,火花闪在眼前,刺得凤知微不得不眯起眼。

有人滚倒在她身侧,气喘吁吁,凤知微一扭头,看见是满面泥泞的华琼。

她盯着华琼,没有问她为什么去而复返,华琼却在泥地上对她展开无所畏惧的笑,朗然道:“嘿,做英雄怎么不带着我?”

凤知微定定望着她,两个满面泥泞鲜血的女人在地上互视微笑,头顶上千刀成网,万剑指心,都似没看见。

此时还有一部分没有来得及爬上去的属下,看见凤知微华琼失陷,都纷纷自己砍断绳索,回身奔了过来。

凤知微咬牙支肘爬起,华琼扶着她,两人相互扶持,以刀支地,对包围过来的万倍于己的敌军冷笑。

随即,悍然挥刀。

鲜血泼洒,一刀一人命,一步杀一人,凤知微心知此时白灵淖骑兵未到,一旦赫连铮和顾南衣被赶上,那些人保不住他们的命,她一向不爱拼命,然而此时也不得不拼。

她没有力气,用虚招诱人接近,再由华琼出刀解决,两人配合默契,不多时脚下尸体层层叠叠,那些鲜血和碎­肉­溅上脸,却已没有时间和力气擦去。

而外围,呼卓战士尸体,亦层层叠叠。

正如她们互相背靠背,耗尽力气依然不断挥刀,只为呼应兄弟们的拼死冲近。

呼卓­精­英们也一次次徒劳却又绝不放弃的冲向大越军包围,不惜以血­肉­铺路,只为近她们一分。

生死相托,没有退缩。

那些扑上刀箭的­肉­体,那些不惧寒刃的死亡。

那些战得惨烈与死得悲壮。

“好姐姐……”鏖战中凤知微轻轻偏头,在华琼耳边气喘吁吁的道,“淳于猛姚扬宇就快来了,坚持一下……这后面有个山洞,等下你趁乱……躲藏一下……还有转机……”

“要去一起去,要等一起……等。”华琼一刀拍飞一柄捅来的长枪,手臂一软,一柄长刀毒蛇般钻入刺向她心口,凤知微闪电般抬起手中剑,奋力一挡,长刀击开,凤知微喷出一口鲜血,却笑眯眯道:“准头好……差!”

华琼立刻一刀砍在那看见凤知微笑容愣在那里的士兵手臂,生生将手臂砍落,鲜血飞溅里她一边累极咳血一边大笑道:“我这个才叫……准!”

晋思羽遥立人群之外,死死盯着那两个女子,他先前没有再下令­射­箭,是一腔怒火下存心想耗死两人,不想对方如此勇烈,拼命之狠,男儿不如!

天盛何时有如此女子?

他遥立火光包围之外,光影摇动里似乎心旌也在摇动,为前赴后继悍不畏死的呼卓战士所惊,为血雨漫天里依旧近乎温柔的笑容所惊,为那鲜明决然的女子,一转眸间无畏而又忧伤的眸子,所惊。

他突然大步奔了过去,反手拔刀。

“啪!”

刀背狠狠拍在凤知微额上。

脑中一痛,眼前一黑,凤知微最后看了一眼身边华琼,听见远处骑兵奔马终于踏破营门的声音。

沉入黑暗之前,她对自己说。

我要活下去。

卷二 归塞北 第十六章 你来我往

长熙十四年九月底,震惊天下的白头崖之战爆发,魏知率领的万余顺义铁骑,横穿白头山,强渡白灵淖,里应外合,夜袭大越主营,暗行似刃,铁骑如锋,以一对十,悍然撞上惊惶的越军,顺义铁骑的长刀映月滴血,穿行纷乱沸腾的十里军帐,所经之处,斩落尸首无数。

当夜,杀敌将十一,伤敌三万,俘虏二万,是为开战以来第一大胜。

这也是自半年前天盛之败后,最有力最起关键­性­作用的一场大胜,因为这场胜利,天盛乘胜追击,接连收复失地,而损兵折将的大越,不得不撤营退入边境浦城,天盛和大越这场延续一年多的战争,此时基本胜负已定。

白头崖之战中,涌现出一批杰出的年轻将领,其中带领铁骑强渡白灵淖的淳于猛、姚扬宇、余梁、黄宝梓,这些出自帝京贵族阶层、以往的青溟浪荡子,在从军之后展现了其无上的勇悍和军事才能,一洗帝京纨绔子弟的污名,战后,顺义铁骑中的年轻将领们,先后被派往各军中任要职,这些冉冉升起的军事新星,照亮了天盛帝一统天下的内心欲望,也照亮了全天盛有为青年的眼眸,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帝京贵族子弟,出现了从军热。

百姓得知前方大胜消息,欢欣鼓舞,一扫前些日子里惶惶­阴­霾,连日至护国报恩寺烧香还愿者络绎不绝,清香三柱,一愿天下昌平,二愿战事早毕,三愿战死沙场的英魂,早日安息。

那些写在眼眸里的欢喜,那些盈街载道的高歌。

却传不入煌煌宫阙,浩浩边关。

天盛皇宫里,来往宫人步伐轻捷,嘴角含笑,天盛帝的御书房却门扉紧闭,日渐苍老的天子,仔细的翻阅着刚令方书处找出来的去年的一些存档文书,最上面一封,写着“平越二策”,字迹清秀峭拔。

天盛帝仔细再看了那封奏简半晌,提笔在末端写上“大越将伏,时机成熟,平越二策,此诚魏卿德理兼备之良策,可由内阁勒红,批示边境数州推行。”

内侍恭敬的接过,放在金匣内,交往内阁皓昀轩。

天盛帝端坐未动,想着刚才那个折子,目光在面前一封军报上,一次次流连。

良久一声叹息。

“可惜啊……”

北疆天盛大营内,士兵们在欢欢喜喜收拾整理准备开拔,战事告一段落,大越目前无力再战,天气又已经冷了下来,天盛大军将要撤入后方德州禹州。

监军主帐内却毫无动静,士兵们来来往往,都将疑惑的目光投过去。

战事虽然告一段落,但听说监军殿下向陛下请求,暂留北疆,以备大越宵小动作,陛下同意了。

不回京城花花世界,偏要留在北疆,不知道这位殿下是怎么想的。

主帐内没有点灯,帘幕遮得严实,所有景物都笼罩在灰­色­暗影里,不辨轮廓。

案几前那人,以肘支额,长夜枯坐,不知时光流逝,不见今夕何夕。

有风从帐间缝隙溜进来,吹起桌上一封薄薄军报,和天盛帝案前那封一样。

寥寥几字,写尽繁华背后,牺牲悲凉。

“白头崖之战,顺义死士三百,穿崖入越军主营,杀将十一,哨三十六,奠大胜之基,后遭越军围攻,死士一百六十余,皆阵亡,尸首遭乱刃分尸,模糊不可辨……校尉华琼、统兵副将魏知,亡。”

大越德化二十年,冬,浦城。

这是大越边境相比之下最富庶也最繁华的一个城市,所以大越撤军之后,便将大军驻扎在城外,虽然溃败,越军撤退得却整齐有序,只是难掩神情中颓丧落寞之巴

一大早,笼罩在薄薄雾气里的浦城城门口,便已经聚集了一大批等待进城的百姓,时辰还早,还有一刻钟才开门,人们有耐心的等候,不住交头接耳。

“听说前方大败!”

“可不是,兵都撤回来了。”

“说是原本胜券在握的,偏偏对方出了个骁将,竟然夜袭大营,以十对一,一万人就活活杀掉了我们十万人!”

“别吹吧!怎么可能,杀掉一万人就不错了,我倒听说,那是天盛呼卓部的铁骑,最出名勇猛,前阵子呼卓部被我们殿下使计灭了族中­精­英,这是报仇来了。”

“这么快就卷土重来,还比原先的更狠,呼卓部的大王,很厉害啊。”

“早知道就不得罪那群草原蛮牛,不过我倒听说,当时率领呼卓铁骑的,还是天盛那边的将领。”

“是谁啊,这么狠的?我们殿下那么英明睿智的人物,竟然也折在人家手中!”

“死啦!据说打得够惨,当时最先袭营的那批被陷住了,上万人围着那一群,安王殿下脚下堆了一百多具尸体,那些人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不退,死到最后,我们这边的人都手软,听说那将军也在其中,不忍部下白白牺牲,抚尸痛哭,道‘兄弟们积骨盈山,我岂可独活!’当场就抹脖子自杀了,喏,你没看见?脑袋在城门上挂着呢。”

众人仰头,便看见浦城城门口,两具头颅迎风飘荡,乌发披面,满脸血迹,辨不出原来面目,只能感觉到很年轻。

百姓们心绪复杂的望了半晌,摇摇头,半晌有人低声咕哝道:“怪可惜的,说到底也是个英雄,落得个尸首不全……”

“噤声!”立即有人喝止,“那是敌军头目!”

人群静默了下来,说闲话的人散去,无人发觉几个隐在暗处衣着平常的男子,有人身子颤了颤,有人握紧了拳头。

更远一点,一辆马车里,有人依着车壁,静静听着这方闲谈。

日光光影被车帘分割,映得此人面目模糊,他燎开车帘,仰头看着城门上的头颅。

他看得很久很认真,似乎要这么远远的,把那根本看不清眉目的头颅,刻在心底。

良久他摇摇头,放下车帘,没有笑意的笑了笑。

“是你吗……”

一声若有若无的疑问回荡在车厢里。

没有人回答,自从那年大雪之后,他再不需要别人回答他所有的疑问。

“如果真是你,你怎么会说那句‘兄弟们积骨盈山,我岂可独活’,你怎么舍得抹脖子自杀?你会说‘兄弟们尽管去死,我会记得给你们报仇’,你会把抹脖子的刀换成伸缩刀,然后在别人来查看的时候,抹了别人的脖子。”

“这才是你……知微。”

手指轻轻敲着马车的车壁,他漾出一抹淡淡笑容,有点凉,像曼陀罗花开在水上。

“凤知微。”

“在我死之前,你怎么会,舍得死?”

城门前的人越聚越多,远远的,却有一队人疾驰而来,最前面“安”字旗帜飘扬。

百姓纷纷避让,都知道安王殿下到了。

虽然前方大败被迫撤军,这位殿下圣宠却似乎并未衰退,大越皇帝换了副帅,却没有动晋思羽,大军驻扎在临近边界的浦城,看样子这位皇子殿下不甘白头山大败之辱,有心要在此恢复元气,等明年再战了。

车队疾驰而过,城门提前开启,四周百姓纷纷跪迎。

有几个人动作似乎慢了些,开路的护卫眼神不善的望过去,那几个男子身边的人赶紧将他们一拉,那几人“砰”的跪下去,膝盖撞在地面上一声脆响。

“原来是傻子。”安王府的护卫头领眼神里掠过一丝轻蔑,头也不回的驰了过去。

几个混在人群中的男子抬起头来,注视着长长的车队,先瞥了一眼镶金嵌玉的安王马车,随即眼光落在了最后两辆车上。

那两辆车看起来也平常,一般的大越马车式样,只是看守得特别严密些,四角包铁,横门上栓,窗户紧紧拉着帘子,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几个男子对视一眼。

一人衣袖一动。

地上黑影一闪,随即有人惊呼大叫:“哎呀,有蛇!”

人群顿时出现­骚­动拥挤,各自跳脚躲闪,其中一个男子被推推搡搡,竟然挤出了侧道,滚向了车轮下!

人群齐声惊呼。

那人滚在车轮下,似乎十分慌乱,挥舞手脚乱叫,手臂打着车厢底部砰砰乱响,他伸手去够车厢边缘,想将自己的身体停稳。

隐约间那男子臂弯间似有乌光一闪。

乌光一闪间,不知道哪里又有异响,一个路边卖旧衣的摊子被挤散,衣服滚落一地,摊主大叫着扑上来收拾衣物,不顾被轧着手,将手伸进车厢底部去够。

先前滚到车厢底的男子,和这个摊主,在车厢底部,各自手臂一架。

随即让开。

马车停下,前方护卫疾驰而来,男子灰头土脸的从车厢底爬出,大骂:“哪个龟儿子推俺的!险些轧死我!”

摊主抱着自己散落的衣物,点头哈腰的和安王府护卫赔笑,“军爷……小的也是被人推落的,恕罪恕罪……”

安王府护卫冷着脸,将两人恶狠狠推开,“滚!”

前方号令传来,示意不得有误继续前行,车马驰过,人们都松了一口气,跟着进城,各自散开。

那个滚入车厢底的青衣汉子,掸了掸身上灰,和另外几位男子混合在一起,在一座酒楼门口买了几个烧饼,蹲在纜­乳­芟驴校和那些卖苦力的汉子们一个模样。

“刚才怎么回事?”一个宽袍黑衣人问。

“被人阻住了。”青衣汉子低低开口,他声音低沉,似乎眼睛不太好,糊满眼屎,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眸长什么样子,这人一边说话一边不适应的抬手要去揉眼睛,却在接触到对面人的目光后赶紧顿住,随即讪讪笑了笑,道,“实在不习惯的……”

“对方什么来路?为什么会阻你?”

“当时他挡住我想要劈开车底的刀,只说了一句,不是,不要打草惊蛇。”青衣汉子道,“我听得他语气诚恳,正好我也觉得不对劲,那车厢里的东西,似乎太重了些,所以我收了手,对方的来路我看不出,不过似乎没敌意,你知道的,现在各方不相信那个消息,试图营救她的人,不止我们。”

宽袍黑衣人“嗯”了一声,不说话了,他身边一人,穿着粗劣的苦哈哈的黄布衣,蹲在那里好像浑身长了虱子,不住的抖着衣服,满身的不自在,他对两人的对话不理不睬,突然摘了身边一棵树的叶子,道:“这里也有。”

随即他将叶子叠叠,放在­唇­边吹了起来,声音微细,淹没在嘈杂的集市声里。

他身边几个人都不说话,静默的看着他,他却只是专心的吹着,似乎要不知疲倦的吹下去。

几个汉子听着听着,一直听到都快要觉得不能忍受,正要开口阻止,那人已经放下叶子,轻轻道:“吹着笛,找到你。”

糊满眼屎的青衣人,突然转过头去。

另一个宽袍大袖的黑衣男子,一张普通的黄脸,盯着那城门上的头颅,目光若有所思,青衣汉子挥挥手,满不在乎的道:“看什么看,别看了!”

他决然的扭着头,似乎表示不看那头颅,那东西便不存在。

黄布衣的少年勾着头,慢慢的啃烧饼,道:“不是。”

青衣汉子倒来了兴趣,凑过去问:“你怎么知道不是?”

黄布衣的少年一巴掌将他推得远远。

“我不是说这个……”宽袍黑衣人若有所思看着那头颅,道,“你们想过没有,如果她没死,晋思羽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她没死,为什么身份没有被泄露?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一问,两个人都沉默,青衣汉子半晌艰涩的道:“我……不知道……”

黄衣少年手一伸,掌中的烧饼突然变成碎末,他怔怔盯着烧饼,突然一个转身,面壁了。

青衣汉子露出崩溃的表情,一把将他转过来,在他耳边低喝:“这不是天盛,不是在她身边,这是敌国大越,她还在险地,生死不知!你赶紧给我正常起来,话要流畅的说,事情要正常的做!做不到也得做!不然你害死我们,就是害死她!”

他语气严厉,宽袍黑衣人听着,张了张嘴,有点不忍的想要去拦,手伸到一半却又止住,叹息一声。

黄衣少年却似乎没有生气,也没有推开青衣汉子,想了半晌,认真的抬起头来,道:“我正常就能找到她?我不像你们这样我就会害死她?”

“哎呀,就应该这样子说话!”青衣汉子赶紧大力点头,生怕点慢了,这家伙又不正常了。

黄衣少年若有所思蹲在那里,半晌点点头,道:“她希望我走出来,她说过,如果她看见那样的我,会很高兴出来见我的。”

他说得很慢,每句停顿很多,似乎要仔细艰难思索才能完整的说出这么一句流畅有关联的话,对面的两个人却露出喜­色­,对望一眼,宽袍黑衣人忍不住喃喃道:“也许能因祸得福……”

“他的天地唯有她而已,少了她,他就再做不成原来的他。”青衣汉子蹲着,有点吃味的哼了一声。

“说来我也有错。”宽袍黑衣人叹息,“我不该离开的,不然你们哪里会中招?”

“别说了!”青衣汉子烦躁的道,“千错万错错在我,心太软不成事!娘的,那德州老混账竟然和禹州粮道有关系,梅朵跑掉他便在新粮里下了药,谁想得到一直好好的粮食会突然出事,本来也没打算吃新粮,不想偏偏煮了那锅粥!”

“谁都没错,不过是­阴­差阳错致此祸患,小姚为了这事,险些自刎谢罪,你们也耿耿如今,何必?”宽袍人淡淡道,“事情既已发生,后悔无用,唯全力弥补而已。”

“他妈的她为什么要劈昏我为什么要劈昏我……”青衣汉子犹自愤愤,将烧饼捏得芝麻掉纷纷。

“她承诺护持你和你的草原,自然不能让你蹈险。”宽袍人叹息一声,“可惜那晚跟在她身边的暗卫也全死光了,有些事,真的只有找到她才知道了……”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遥遥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

你在哪里?

这一日的浦城,有人坐在马车中,有人蹲在屋檐下,天南海北因一人相聚,不惜餐风露宿,让人餐风露宿的那个人,却睡在深宅大院锦绣被窝里。

院子是城东“浦园”,画梁雕庑,­精­美清雅,是浦城第一大户刘家的别业,最近贡献出来做为安王殿下的行宫。

重重深户卷珠帘,快速穿过高挑的人影,衣袂卷得帘幕光影动荡,回廊下照壁前的丫鬟小厮,纷纷躬身垂手,远远退开去。

人影直奔后院第三进,转转折折,越过一重隐秘的垂花门户,在一扇门前停下。

“怎样了?”在推门之前,他沉声问迎出来的女医官。

那女子低声道:“应该快醒了,只是不知道醒来后会怎样……”男子眉目间神­色­更沉几分,出神半晌,道:“你下去吧,看看另一个,好好看护,别出岔子。”

那医婆领命而去,男子则轻轻步入室内。

室内燃着宁神安息香,气味清郁,软榻上锦被间,沉睡着一个人,被子直拉到下颌,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秀致清绝的脸。

那脸上肌肤细腻,微带苍白,似乎久未见光,两腮两鬓,都有细小的擦痕,额头上则有一道伤疤,已经收口,显出光滑浅白­色­的月牙形,在她­精­致的额上不觉得狰狞,反多出几分楚楚的韵致来。

只是那脸的眉心间,有点淡淡的红­色­印迹,有点像隐在肌肤内的淤血。

她呼吸匀净,似乎沉在甜美无忧的睡眠里。

男子久久的看着她,想着那夜火光乱营里,那个突然扑出来的身份不明的女子,大概是天盛的战士吧,以女儿身投入军营,却比男人更悍勇,那夜万人围攻而神­色­不改,白头崖下杀敌数十,累到吐血犹自微笑,秋水蒙蒙的柔软眼眸里,是令男子都为之心动神折的决然刚强。

他仔细的看着她的脸,思索着她的身份,那夜很多人前赴后继为救她而死,可见身份不低,然而多方打听,用尽手段,却无法得出她的真实身份,倒是和她一起被俘的那个女子,有人认出是最近名驰大越的“黑寡­妇­”华琼。

看华琼和她生死相托的情义,可见两个女人间关系不凡……男子凝着眉,心中掠过一个模糊的大胆的猜想,正是这个猜想,让他没有砍下手染无数大越儿郎鲜血的黑寡­妇­的头颅,当然,他不会愿意承认,其实最初,只是因为看见她在晕去前,还那样死死拉着华琼的手,突然心中一动才留下华琼的命而已。

她是谁?思绪如沉云,压上心头,男子的容颜­阴­晴不定,日光淡淡照过来,眉宇温和,有翩翩文雅气质的男子,眼神里却是一片森然的警惕。

大越安王晋思羽,对着榻上人,沉思良久。

床上的人不安的动了动,似乎快要醒来。

晋思羽立即站起,打开墙上一扇暗门,光线透进黝黯空间,照见斑驳墙壁,染血刑具,铁栅栏,烂稻草。

这富丽华贵的内室之下,竟然还有一座牢房。

晋思羽一把抓住床上将醒而未醒的人,拎着她瘦了许多的身子,大步进了牢房,打开栅栏门,将掌中人扔在烂稻草上。

牢房另一侧,有门户开启,有一些人影,闪了进来,晋思羽瞄了一眼,没有说话。

被他这么一拖一扔,那人终于醒了。

于昏黄壁上油灯之下,睁开眼。

一瞬间秋水濛濛,水汽氤氲,那双历经血战不改柔软晶莹的眸子,看得晋思羽再次心中一颤。

随即他便掉开眼光,漠然看着她的脸。

晕迷中醒来的女子,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在稻草上窸窸窣窣的爬起,大约觉得头晕,晃了晃,扶住头,申吟一声。

半晌她抬起头,灯光映着她额角伤疤,眉宇间那抹淡红之­色­,更重了些。

她有点迷惑的看看四周,又看看立在面前的晋思羽。

晋思羽伫立不动,站立的角度方位,却是最能保护自己的攻击死角,而在暗处,还不知隐伏多少高手,只要眼前这个人暴起伤人,等待她的,一定是比死还惨的结局。

女子却没动,坐在那里表情茫然的发了阵呆,随即懒洋洋在稻草上扒拉扒拉,自己把烂了的稻草给扔开,只剩下光滑新鲜点的稻草,然后舒舒服服的,趴下去了。

一边趴着一边还咕哝,“怎么刚才感觉中这稻草比现在软和呢……”

“……”

晋思羽愕然的瞪着她,设想过很多种这女子醒来的情况,暴起杀人,装疯卖傻,想来想去,就是没想过这种状况。

那女子似乎累得很,趴下去就不动了,眼睛半眯着,看那样子,又准备睡了。

晋思羽站了很久没人理,满肚子的话没人问,等了半天忍无可忍,上前一脚,便把她给踢开。

“起来!”

“砰”一声,轻飘飘的身子给从这头踢到那头,撞到墙上,听着那声音,普思羽微微皱了皱眉。

女子软绵绵的从墙上滑了下来,伏在地上不住咳嗽,空洞的咳嗽声回响在囚室里,听得人心里生出烦躁。

半晌她咳完了,慢腾腾爬起来,抬头看了看晋思羽,终于开口,问:“你是谁?这是哪里?”

好歹说了句正常话,晋思羽拧着眉,冷冷看着她,沉声道:“这里轮不到你来问我,你是谁?”

女子眯着眼看他,神情既不刚强也不冷漠,全无那夜浴血闯营的风采,带了几分迷惑,茫然道:“啊?我是谁?”

晋思羽目光在她额上伤疤一掠而过,冷笑起来,“装失忆是吗?在本王面前?”

“你是王爷?”女子偏头看他,清艳眉宇因这个动作多了几分秀气的狡黠,看得晋思羽目光一闪。

“我哪里得罪了你?这是你的王府地牢?”女子举目四顾,喃喃道,“我犯了死罪?”

她想了半天,似乎又觉得累了,再次趴了下去,道:“看样子我罪不小,看你眼神你很想杀我,既然这样,咱们也不必浪费时间你来我往了,我很累,就算你不打算给我饱饭吃,好歹让我死前睡个好觉。”

“你要么永久的睡,要么——回答我。”晋思羽重重抬起她下巴,逼她转个方向,看清楚那些­阴­森的刑具。

女子眼光,落在那些满是钩牙利齿的刑具上,无奈笑了笑,偏头想了想道:“是,我没失忆,我刚才是骗你的,我叫王芍药,嗯……是你的仇人,我女扮男装接近你,想杀你报仇,失手为你所擒,就这样。”

“我们什么仇?”

“你欺行霸市,欺压良善,强抢民女,抢占民田,”那女子一边说一边想,一本正经的道,“你看中我家祖屋地好风水,想夺了去做你家祖坟地,你杀了我爹,把他推进了河里……嗯,你还逼死了我娘,害她一根绳子上了吊……”

“够了!”晋思羽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叫停了她的胡言乱语。

女子停下来,叹了口气,又捧住头不动了。

“哗啦。”

一堆狰狞的刑具扔在她面前。

“没给你上刑,是给你个机会,你既然不知好歹胡言乱语,休怪本王无情。”晋思羽闪着酷凉的笑意,道,“这里有刑具十八种,你戴上哪一种,都可以让你永久痛苦的睡……自己选吧。”

女子抬起头,目光在那些染血刑具上一一掠过,半晌道:“既然一个王爷亲自来审问我,说明我是重犯,重犯应该有重犯的待遇,比如白绫毒酒鹤顶红什么的。”

“你想死?”晋思羽目光一冷。

“我只是不想受尽折磨的死。”女子笑笑,“我回答不出你的问题,你又偏偏要我回答,答不出要上刑,答错了还是要上刑,早知道都是一样的结果,何必那么折腾?”

晋思羽默然,觉得这么个软硬不吃的女人实在有点麻烦。

目光在她额上伤疤再次掠过,晋思羽眼神中几分疑惑,医婆先前给她看过脉,说当时额上这一击确实不轻,敲坏了脑子是有可能的,何况医婆也说过,她体内有毒,还有病,乱七八糟的纠缠在经脉中,竟然令人无法辨明到底是什么问题。

他也把过她的脉,没搞懂她古怪的脉象,却发现她体内原有的真力,似乎都不见了。

换句话说,武功已毁。

一个刚强血­性­武功高强的女子,醒来后发现自己武功已毁,是很难控制得住激愤绝望情绪的,而她似乎毫不在意,像是真的不记得自己曾有武功。

“殿下。”感觉到他的犹豫不决,他的护卫头领自暗处闪了出来,“三木刑求之下,没有问不出的话……”

晋思羽目光在遍地刑具上掠过,有的是能将人一身肌肤烫烂的,有的是能将背脊生生分开的,有的是能将头皮一点点扯掉的,有的是能将全身骨节一点点卸落物……

那些刑具看得他抿了­唇­,以前没觉得有什么,今日看着,却觉得分外狰狞。

目光越过刑具,飘在稻草上近乎瘦弱的身体上,她缩起来的模样看起来像个小小少年,脊背单薄,凸出的骨节像一对薄翼的蝶,只是眼光落上去,都令人觉得似乎不可承载。

宽袖下的手指微微蜷起,又松开,松开,又蜷起。

几番袖底挣扎之后,他终于指了指一个最小的,穿指的刑具,道:“这个。”

护卫拣了刑具过去,她看着那一排长针,苦笑了笑,道:“我真希望此刻我能交代出我的来龙去脉祖宗八代。”

“我也希望。”晋思羽漠然道,“不要以为你一定是死罪,你不过是个女子,也许是被逼从逆,只要本王愿意,保你一命不在话下,怕就怕你不知好歹,自寻死路。”

“我想说我是被逼的……你大概又不相信。”女子苦笑着,老老实实伸出手指,趴那里不动了。

搁在稻草上的手指,虽然指节处生着薄茧,但纤长优美,指甲晶莹,一截玉葱似的­精­致,用刑的士兵看着那样的手指,想到要将长针穿过指节,毁去这般美好形状,都觉得有些不忍。

那女子也面露惋惜之­色­,将自己的手指放在眼前翻来覆去的看,喃喃道:“对不住,亏待你,从此咱们就和完美告别了……”

晋思羽转过身去。

灯烛的光亮将动刑的黑影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那些动作细腻而森然,带着缓而沉冷的力度,空气里有隐约的血腥气息漫开,晋思羽细细的嗅着,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心却微微提着,等待着身后的声音,并没有指望那个外表娇柔实则刚毅的女子会哭叫求饶,却又不知道到底自己在等着什么,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如此安静,只有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叹息声渺远,充满解脱似的快意,隐约间似乎还有些令他揣摩不出的其他意味,随即听见护卫的报告:“殿下,她昏过去了。”

晋思羽回身,那女子倒在稻草上,双目紧闭,额角浸出一片晶莹的汗水,在灯光下反­射­出淡淡­色­泽。

晋思羽的目光缓缓下落。却在她衣袖边缘便停住,掠开。

黑暗中缓缓又走出一个身影,对晋思羽一揖,道:“殿下,这女子有些奇怪,莫不真是被那一刀拍傻了?”

晋思羽一笑,道:“还得再看看,今日问不出,明日问,明日问不出,后日问,总有水落石出一日。“

“我看殿下倒不必费那心思。”那人笑道,“说到底也就是个女人,武功废了,手也废了,还能翻出什么浪来,殿下若是不介意,我看就放到大营红帐篷里去好了。”

红帐篷,是军中军妓代指。

“好。”晋思羽二话不说便要吩咐。

倒是提议那人慌忙拦住,道:“殿下,下官想过了,这女子至今身份不明,放到那复杂地方不要惹出什么事来,还是拜托殿下费心,好好留在身边审问才是。”

“你说审问什么?”晋思羽眉毛一挑,有些不耐烦,“杀了我那许多大越儿郎,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我看也不必问了,直接拖出去杀了。”

“这女子身份很有些奇异处,”那人笑道,“若真是失忆,辅以药物治疗,还是能想起来的,说不定是天盛重要人物,掌握军情,就这么杀了可惜。”

晋思羽沉吟了一下,勉强道,“那便先拘着,等身份清楚再说。”

那人含笑告退,晋思羽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神闪动——这是陛下新近派来的军师,说是军师,其实也就是变相的监军,经此一败,表面看来他圣眷如前,只有他知道,陛下对他的信任,已经大不如前。

想起白头崖一战,他眼底掠过一丝­阴­霾,那个传说中只有十七岁的魏知,竟然神兵天降,敢于以三百死士闯营杀将,害他一番功绩付诸流水,一生基业几将功亏一篑!

据说那晚混战中魏知中流箭身亡,他没能在众多的尸首中发现他——所有的尸体都被泄恨的大越士兵剁成­肉­酱,不辨面目,最后为了安定民心挽回点面子,他直接找出两颗头颅悬挂城门,虽经惨败,但对方主将被杀,好歹帮他维持住了此刻军权。

晋思羽默然伫立,宽袖下的手指,紧紧蜷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在静寂中发出咯咯声响。

魏知!

最好你真的死了!

北地的初冬,已经有了雪的气象,风呼啸的声音厉而冷,像是战士们临死前的嘶吼。

火光跃动……战马嘶鸣……雪亮的刀光一现又隐……漫天的鲜血无遮无拦……杂沓的脚步围困的人群……血­肉­的堡垒肌骨的沟渠……远处有人冷冷冷冷的笑着,黑马上月白的衣袂一闪……突然便下起了雪……埋了树林深处的寂寞的坟茔……

她申吟一声,睁开眼。

一双手伸过来,执了锦帕细致的擦去她额头的汗,有个清脆的声音欢快的叫道:“姑娘醒了。”

有脚步声快步过来,陌生而温雅的,属于男子的气息。

而身下柔软,被褥光滑,四面都有淡淡香气,隐约有细碎铃声,在风中丁玲的响。

不用睁眼,也知道这不是先前的暗牢。

她也没有睁眼,默默在心中将所有思绪理了一遍。

这是一间比较密封的富贵人家静室……因为丝毫不透气……有人坐在身侧……身上龙涎香气味高贵……四面都有高手,呼吸微细……更远一点,有机簧格格转动的声音,唉……这谁家的傻孩子,装个机关也不过关,八成不是新货就是太旧了,也不知道上点油。

“醒了为什么不睁眼?”

温和的男声,当然她绝对不认为他很温和。

她睁开眼,瞄了一眼床边的金冠王袍男子,望了半天才似乎认出他,于是将自己一双包扎得冬瓜似的手小心的挪出来,亮给他看,“我痛,痛得不想说话。”

晋思羽怔了怔,没想到她睁开眼第一句话竟然说的是这个,然而看见她额上又起了薄汗,想起她脑伤未愈,外伤遍身,还有内伤,再加上刑伤,这一身的倒霉样子,不自主的便心一软,一偏头,示意丫鬟上来拭汗。

“今天换了个地方是吗?”她任人服侍,闭着眼,懒洋洋道,“但是我告诉你,我还是没有想起来,你如果恼羞成怒要扔我进暗牢,麻烦请快点,不然我睡得太舒服,等下起来我会非常痛苦。”

晋思羽忍不住一笑,赶紧敛了笑容,淡淡道:“你好像很想被用刑。”

“我只是不想享受了美好的日子后再去面对刑具。”她皱着眉,睁开眼看他,“不打算送我去?不打算送我去我就提要求了,有吃的没?我饿。”

晋思羽又是一呆,他贵为皇子,依红偎翠也算阅女无数,就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既血­性­又散漫,既大胆又谨慎,既狡猾­精­明又直率坦诚,说真话的时候像在说假话说假话的时候像在说真话,很懒,还很无耻,偏偏又令人觉得气质凛然而高贵。

真是极其特别的女子,复杂得万花筒也似。

挥挥手,命侍女送上热粥,她果然吃得很香,毫无心事似的,吃完一碗还要一碗,他看着她吃,道:“等下送你去红帐篷。”

侍女惊得手一抖,她却毫无所觉,“哎呀”一声道:“别让开嘛,我还没吃完。”把头凑了过去,随口问道:“什么是红帐篷?”

“军妓。”晋思羽答得很随意。

吃粥的动作终于慢了一慢,她抬起眼,上上下下看看他,又转过身,就着床边铜镜,仔细看了看自己,叹了口气。

晋思羽实在不想老是问她的想法,显得自己什么都猜不出傻兮兮的,但是确实也猜不出这人古怪的脑子里都想的什么,忍了半天只好问:“你叹气做什么?害怕了吗?害怕的话,说你该说的,也许还有转机。”

她抬眼瞅了瞅他,又瞅了瞅自己包成冬瓜的手,慢吞吞道:“王芍药觉得,其实她又不丑,为什么有人就是看不中呢?”

“……”

侍女们忍着笑,晋思羽脸上的表情很有些古怪,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她脸­色­一变,推开碗,一个翻身趴在床边,哇哇的就吐起来。

晋思羽慌忙避开,却还是慢了一步,深紫王袍袍角已经沾满秽物,她犹自吐着,面红耳赤青筋泛起,似乎不仅要吐出刚吃的粥,还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恶狠狠的给吐出来。

侍女们乱成一团,有的倒水有的捧漱盂有的收拾秽物有的给她拍背,晋思羽站在一边,也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半晌怒道:“笨手笨脚,喂个粥也不会!“

她伏在榻边,吐得气息奄奄,犹自不忘勉强抬头对他翻白眼,“……你怪喂粥的什么事?我有病,我需要大夫,大夫!”

晋思羽怒瞪着这不知好歹的女人,她看也没看,扭头继续吐,晋思羽闷在那里,推开要来给他换衣服的侍女,冷冷吩咐:“请大夫!”

全城最好的大夫很快的被拖了来,一一把脉,递上来的药方五花八门,晋思羽自己看了都觉得实在荒唐,心里知道,这些大夫是没用的——她体内经脉逆流,实在不是这些普通大夫可以对付。

她终于吐了­干­净,疲倦至极,一张苍白的纸似的躺在榻上,晋思羽凝视着她,半晌亲自取了帕子,给她拭了拭­唇­角,突然道:“有个人,你去见见。”

“谁?”她拒绝,“我累。不想去。”

“不见,也许没有机会了。”他­唇­角浮现一丝冷笑。

“为什么?”她有气无力睁开眼,“谁这么重要?”

他盯着她的眼睛。

“华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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