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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蜉蝣

十一 旧事

引 红尘旧事,浮生蜉蝣,皆可忘可不忘。(1)

春暖花开,日­色­和煦,极是暖人的天气。

此时四月十八,正是一年佳时,满山桃花、梨花盛开,种果的农人也正忙碌,桃林、梨林之中都可见人影。

一个人信步走到桃林之中,桃树尚未舒芽长叶,却是满树桃花。看桃花的人一身灰­色­衣袍,袖角有些破旧,身材颇高,微略有些消瘦,年纪约莫二十出头,背影看来似是一个踏青游人,但侧望一看,此人满脸胡子,不修边幅,又似一个江湖浪客。

桃林之中,有人吹箫,吹的是一首很熟悉的曲子,叫做《西洲曲》。

上一次听见《西洲曲》,已是五年之前的事了,那时他在汴京,日子和如今大不相同。那江湖浪客负手静静地听那曲子,嗅着淡淡桃花香气,在林中踱步。虽然他衣裳寒碜,踱起步来,却并没有寒碜味儿,甚是舒缓徐和。

桃林里的箫声突然停了,随之响起的是琴声,弹奏了几下之后,突又换成笛声,接着又换为琵琶声,顷刻之间,竟连换七八种乐器,且件件弹奏得极尽­精­妙,深得其中技法。那浪客信步前行,穿过大片桃林之后,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摆放着十来件乐器,有琴有箫,有笛有磬,有琵琶有月琴,甚至还有个木鱼。

那十来件乐器之间,坐着个红衣男子,他正斜抱一具古筝,倚靠桃树之下,扣指拨弦,指下之曲,仍是《西洲曲》。见有人走近,他抬起头来,露齿一笑。

那浪客一怔:只见这弹琴吹箫之人面上涂有白垩胭脂,半张脸白、半张脸红,浑然看不出本来面目,如不是青天白日之下,多半见着之人都要以为见鬼了。那红衣男子也不打招呼,仍懒洋洋地靠在桃树之下,弹他的《西洲曲》,这一弹便弹了大半个时辰。

那浪客也就驻足默默地听,却也不走开。

大半个时辰过去,那红衣男子突然笑道:“你不弹奏一曲?”

那浪客淡淡地答:“我只会听,不会弹。”

红衣男子抚住筝弦:“你听我弹,那不公平,接着!”他扬手把身旁一物掷给了那浪客,“啪”的一声那浪客接住,入得手来的,却是那具木鱼。

“敲来听。”红衣男子怀抱古筝,悠悠仰首看天,“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

“笃”的一声,那浪客当真敲了一记,木鱼之声­干­净沉静,十分入耳,他突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男子转过头来:“我姓白,叫红袂。”

“为何戴有面具?”那浪客淡淡地问。

白红袂答道:“和你的胡子一样,不愿见人罢了。”

那浪客顿了一顿,突然道:“我姓赵,”又顿了一顿,他才缓缓地说,“叫上玄。”

白红袂道:“有了名字,便是朋友,坐吧。”

上玄当真遥遥坐了下来,白红袂双手一推,“砰”的一声将古筝弃去,从怀里摸出一截更短的笛子,正要吹奏,上玄突然问道:“你可会吹叶?”

白红袂放下短笛,抬手自头上折了瓣桃花,就­唇­吹了起来,吹的仍是那首《西洲曲》。

上玄默默听着,过了良久,白红袂一曲吹毕,问道:“你可是想起了故人?”

上玄不答,又过了许久,他说:“曾经有个朋友,很会吹叶,吹得很好。”

“哦?”

“嗯。”

白红袂把玩了那桃花瓣半晌,反指扣着被他丢到一边的古筝,一弦一声,抬头望天,曼声唱道:“怪新年、倚楼看镜,清狂浑不如旧。暮云千里伤心处,那更乱蝉疏柳。凝望久,怆故国,百年陵阙谁回首……”唱到一半,突然“叮”的一声划断筝弦,笑道,“世事一场乱麻,人生不堪回首,不唱了。”

上玄静静地坐在一边听,只听他说“不唱了”,慢慢地道:“怪新年、倚楼看镜,清狂浑不如旧。暮云千里伤心处,那更乱蝉疏柳。凝望久,怆故国,百年陵阙谁回首?功名大谬,叹采药名山,读书­精­舍,此计几时就?封侯事,久矣输人妙手……”他停了一会儿,才又慢慢地道,“沧州聊作渔叟。高冠长剑浑闲物,世上切身唯酒。千载后,君试看,拔山扛鼎皆乌有,英雄骨朽……”他很少说话,此时突然说了下去,“曾有个人,很善弹琴,曾有个朋友,很会吹叶,如今、如今……”

引 红尘旧事,浮生蜉蝣,皆可忘可不忘。(2)

“如今如何?”白红袂悠悠地问。

“如今……”上玄沉默。

上玄盘膝而坐,白红袂靠树而倚,又寂静了一会儿,听上玄开口说:“我曾有个妻子,不过她离开了我。”他不知为何提起往事,也许是耳听乐曲,眼看桃花,遇见一个没有脸的过客,不知不觉,便说了出来。

白红袂连眼睛都闭了起来,似乎已经睡着了:“哦?”

“她的兄长,逼死了我爹。”上玄慢慢地说,“我要报仇,她说我会后悔。”

“那你后悔了吗?”白红袂睁开眼睛笑。

“后悔了。”上玄答。

“但你再也找不到她。”白红袂笑。

上玄默然:“总有一天,会遇见的。”

“哦?我希望你们会遇见。”白红袂悠悠地说,指间那瓣桃花已经开始凋零,他张嘴咬住那粉­色­的花瓣,突然将它吃了下去。

而上玄站起身来,望了一眼天­色­,抖了抖破旧的衣袖,就如他方才信步而来一般缓步而去,步履之间,仍旧舒缓徐和,十分平静。

白红袂看着他的背影没入桃林,红红白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没有朋友的人,要做他的朋友,实在容易得很。”他打了个哈欠,倚树睡去,满地箫琴纵横,桃花缤纷而下,景致风雅狂放。

此时若有人自密县桃林往东步行千步,就会看见相邻一片桃林之中纵横着十几具尸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书生有和尚,人人颈上一道伤痕,都是被勒断颈骨而死。又若是常走江湖多识得几个人的武林中人看见,定会大惊失­色­——那十几个死人正是江湖有名的闲人逸客,号称“胡笳十八拍”中的十三位。

这十三人有的使琴,有的使箫,有的使笛,有的以琵琶为兵器,其中和尚用的便是木鱼,总计有十三种。

现在那十三种兵器都在白红袂身周,兵器上面落满了桃花瓣。

如果认得是“胡笳十八拍”的武林人胆子再大一点,上前翻看那些尸体的话,就会发现——他们身上除了多了道鞭痕之外,只是没了银两。

显然凶手只是为了劫财,但劫财劫到“胡笳十八拍”头上,委实惊世骇俗了些,拥有能将“胡笳十三拍”一招勒死的身手,若是去劫银楼,想必所得更多。这凶手,除了凶残狠毒,尚有一派狂气,自负非常。

他们是谁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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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桃妖(1)

密县冬桃自古名扬天下,传说冬桃冬季成熟,果大无核,十分甜美,历来都是宫廷供品。密县方圆十里之内便有三四家“冬桃客栈”,这坐落于密县秀苗山冬桃林官道外的一家是其中之一,无论酒翁、门帘、旗子,乃至杯碗筷子,都刻有“冬桃”字样。

今日却是春暖,那满山盛开的桃花,便不是冬桃,只是寻常桃花。每年此时冬桃客栈都很冷清,房客寥寥无几,今年只有一对夫妻,几个浪客。

那对夫妻已在这里住了大半年,平日恩恩嗳嗳,夫妻俩都极少出门,然而出手阔绰,想必都是出身富贵人家。几个浪客来来去去,密县桃花酒远近闻名,也是吸引江湖浪子前来的原因。

马蹄声响,这日冬桃客栈门口来了一行人,领头的是个青衫少年,此人来头可谓不小,乃是江南山庄少主江南羽。他身后的几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个个样貌古怪,老者或为光头和尚,或为赤脚乞丐,女子或妖媚无双貌若青楼之妓,或年逾八十宛如彭祖之妻,看来皆非寻常之辈。

“伙计,好生照顾我们的马。”江南羽一跃下马,“各位前辈有请,我已备下厢房,各位先住下用些食物,我们再谈‘胡笳十三拍’被杀之事。”

同行几人欣然同意,当下牵入马匹,点了酒菜,叫伙计送入天字一号厢房,这一行六人关起门来,不知在房中谈些什么事情。伙计送菜进去,尽听到些什么“桃花”,“腰带”,“女人”之类的词语,暗想怪了,这男人关起门来谈女人,那老和尚和老太婆也谈女人,世道真是变了。

“勒死‘胡笳十三拍’的凶器,若非长鞭,就是腰带。”房中那年轻些的女人姓花名春风,早年混迹青楼,而后得逢名师学得一门奇幻鞭法,号称“红索女”。只听她继续道,“若是长鞭,少不得要有鞭纹鞭结,看那些人的死状,不像长鞭所杀,颈上留有布纹,像是腰带。”

“是个女子。”那赤脚乞丐姓章名病,是丐帮八袋长老之一,“老叫花子看得出,那是女人的腰带勒的,花纹和男人的大不一样。”

“江湖之中,竟然有这种女子?”江南羽沉思半晌,摇了摇头,“我实在想不出有谁能在一招之间杀死‘胡笳十三拍’。”坐在一旁抽着水烟的老太婆突然冷笑一声,“不只是一招,是同一招。杀死那十三人的招数都是一样的。”

那送菜的伙计自房中退出,一个转身,撞在一个人身上,“哎呀,是小娘子。”他手里的托盘滑了一下,“咚”的一声撞在那人身上,那人轻呼一声,退了一步,声音盈盈娇软,十分动听。伙计连忙点头哈腰,眼前之人一身红裙,容貌娇美,肌肤如水一般吹弹得破,正是住在楼上的那对小夫妻中的夫人,跟随夫君姓容,常听她相公叫她“红梅”。“小娘子小心,有什么吩咐尽管招呼。”伙计托好托盘,眼角直飘红梅领口那雪白的肌肤,心里暗道那容相公好运。红梅低声道她只是来提茶水,那伙计连忙道过会儿给她送去,心里又忖她那相公也不像话,比娘子还少出门,无论打水铺床,都是红梅出门,这么水灵灵俏生生一个美人儿,怎不好生怜惜?

红梅道了谢,起身上楼。伙计又忍不住瞄了一眼,这小娘子身段好,样貌好,哪里都好,像煞那诱人的桃子,让人看得心里怪难受的。正看得想入非非,身后突然有人道:“小二,半斤牛­肉­,两个馒头,一壶酒。”吓得他一个激灵,猛地回头,却是前两日才住进房里的穷客人,胡子不修,身上没两个钱,看了就令人生厌。

这相貌落拓的客人自是上玄,正在说话之间,楼上突地起了轻微喧哗,似是有女子在哭。那伙计心里不免对那“容相公”的祖宗八代都无礼了两三回,方才赔笑道:“楼上两口子吵架,公子你要什么?”上玄也不在意,正要开口,突地楼上“咚”的一声,一个红衣女子自楼梯跌落,他吃了一惊,本能抬手一接,一阵桃花般温柔香气掠过鼻端,摔入怀中的女子眉若春山,肌肤娇柔,纵然是他也很少见如此娇美的女子。

一·桃妖(2)

那女子眼角尚有泪痕,强作欢笑:“没……没事,多谢公子了。”自他身上挣扎而下,盈盈扶墙而立,似乎扭伤了足踝。那伙计心里大是怜惜,对上玄斜眼一看,甚是嫉妒。便在这时,楼上厢房门开了,一个白衣书生走了出来:“红梅,红梅?”

那红衣女子低声道:“我没事,自己摔倒了,不关……不关你的事……都是……都是我自己不好。”娇柔语声入得耳来,那伙计胸口热血沸腾,恨不得将那白衣书生卤成五香牛­肉­然后论斤贩卖。那白衣书生静了一静,淡淡一叹:“成婚以来,是我对不起你。”

“不不不,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只要你陪着我,什么都……什么都……可以。”红梅柔声道,“你打我也可以,骂我也可以,我都喜欢。”白衣书生皱起了眉:“我自不会打你骂你。”红梅眼圈微红,低声道:“我却宁愿你打我骂我,也胜过了……也胜过了……你不理我。”

正当那伙计越听越恼,正要恶向胆边生,暗忖夜里非将这白衣书生卤了不可之时,上玄听着那白衣书生的音调,越听越疑,那白衣书生自门口拾梯而下,一步一步往红梅身前走来,“我不会不理你。”上玄猛地看见一张雪白清俊的面容,全身一震,大叫一声:“你——”

那白衣书生骤然回头,上玄纵然胡须遮面,业已见了脸­色­惨白如死:“你——你——”

那白衣书生刹那间脸上也不见了半分血­色­,笔直站在上玄和红梅之前,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

——这红梅痴恋的“夫君”,薄情寡意的郎君,竟然就是上玄的妻子,这几年他漂泊江湖始终找寻不到的妻子容配天!

她怎么会娶了“妻子”,住到这偏僻的冬桃客栈中来?她明明是个女子,怎会娶了红梅?上玄心里惊愕异常,“配天你……你……”

那白衣书生僵了那么一僵,便即淡然:“在下姓容,名决,并非阁下所称之‘配天’,阁下认错人了。”红梅也是满脸惊讶,拦在容决身前:“他是我相公,我们……不认识你。”

上玄牢牢盯着那张雪白素净的脸,目不转睛地看“容决”拥着红梅上楼。那伙计悻悻然看着他:“客官,你不是要牛­肉­吗?下去吧,别在这里­干­瞪眼,丢人啊。”一句话未说完,乍然那客人一双冷眼电般扫了过来,心头打了一突,暗忖这客人也不好惹,还是早点溜了算了。

“刚才那人,是你的朋友?”红梅柔声问。

容决不答,却淡淡地问:“方才怎么会摔下去了?”

红梅俏脸微红:“你已经一天没有和我说话,我想……我想试试看你会不会心疼我。”她低声道,“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的话,你会不会想我?会不会一辈子都……记得我?”

容决皱眉道:“胡说八道!你怎会死?”

红梅幽幽一叹:“怎么不会?是人,都要死的。”眼珠子一转,她嫣然一笑,“差点被你逃掉,刚才那人,是不是你朋友?”她伸手环住容决的脖子,在他耳边柔柔地吹气,“告诉我,好不好?”

容决微微一滞:“他……”

“他没认错人,你认得他的,不是吗?”红梅轻轻吻着容决雪白的颈项,姿态妩媚,“决……你有好多事……瞒着我。”

容决一手将她推开,淡淡地道:“你也有事瞒着我,不是吗?”

红梅双手将他牢牢抱住,与他发鬓厮磨,喃喃地道:“决,只要你天天和我说话,无论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我都不在乎……不管要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她伏在容决背上,呵了一口气,“我爱你。”

容决僵了一僵:“放开!”

红梅深吸一口气,将他放开,眼眶里泪珠盈然,却是要哭了。

“你……总之,是我对不起你。”容决目中显出黯然之­色­,“你……你……休息吧。”

红梅默默无言转入房中休息,容决默默立于门前,一心之乱,不下于千针万线,尚且是针针入血入­肉­,彻骨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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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桃妖(3)

配天居然化身男装,还娶了妻子。上玄下楼之后,食不知味,木然吃完了桌上的牛­肉­和馒头,伙计牛­肉­短斤少两,没有给他上酒他也不知。

坐了没多时,陡然听门外“砰”的一声震响,几个窗边酒客探头一看,魂飞魄散,都叫:“死人!死人!”

那伙计奔出门去看,却见地上一个人摔死在地,血­肉­模糊,单看那身上穿的衣服,却是刚刚进门没有多久,和那青衣公子同行的那个老叫花子!他心头骇然,口中惊叫:“哎呀,这……这……”一抬头,只见人影绰绰,一瞬间在二楼闭门密谈的几人已都在眼前,也不知是从哪里出来的,只见人人脸­色­惨白,面面相觑,有个老太婆咬牙切齿:“好辣的手!”

原来江南羽几人正在房中讨论“胡笳十三拍”被杀之事,讨论来讨论去,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后都静了下来,各自用餐。正在片刻之前,突然有个人影自窗前晃过,那身影疾若飘风,妖魅如鬼,老叫花子眼尖,立刻破窗追了出去,谁知道不过一瞬之间,章病老叫花子就骤然坠楼,气绝而死,这凶手难道当真不是人,而是鬼魅不成?

红索女花春风走近一看章病的尸体,脸­色­一变:“一击夺魂。”

江南羽脸­色­铁青,他邀请武林同道共同商议“胡笳十三拍”桃林血案,结果事情尚未开始,便已又死一人,这凶手分明向他挑衅。章病是被人击中头颅,脑浆迸裂立刻毙命,这等功力,世上能有几人?而这凶手又如何知道他们业已来到冬桃客栈,如何能够立即杀人——莫非,那凶手也在客栈之中?

“江贤侄,我看先前老叫花的猜测不对,这等心狠手辣,这等掌力,绝非女子所能,这杀人凶手是个狂魔,也是个疯子,但多半是个男人。”那光头其实并非和尚,只是穿了件和尚袍,他还娶了两个老婆,和江南山庄庄主江南丰是二十年的交情,号称“秃雕”王梵。

“难道世上只许有杀人如麻的男人,就不许有杀人如麻的女人?”那老太婆姓柳,年轻的时候叫柳盛儿,如今年已七十有九,仍旧叫做柳盛儿,正是“秃雕”王梵的妻子,比他大了十岁。

“你们注意没有?章叫花子不是被一掌毕命,让他脑袋开花的,不是手……”花春风看着章病,脸­色­一分一分变得惨白,“是脚。”

江南羽全身一震,章病是被人一脚踢中头颅而死,鲜少有人这般杀人,这凶手果然狂妄,而且功力深湛,无论举手抬足都有巨力。他想了一想,突然脱口而出,颤声道:“如此武功,莫非……莫非是……‘衮雪’?”

其余几人一齐点头,王梵沉声道:“如此武功,若非‘玉骨’,便是‘衮雪’!”

号称“秋水为神玉为骨”之玉骨神功和衮雪神功并称当今武林两大禁术,传说两种奇功同时出世,江湖必有劫难。这两种武功练成之后都有开山劈石的力量,而且修习和施展都极易走火入魔,百年来在此二功上入魔的人不下千百,如是方被列为禁术。两年前“祭血会”军师唐天书修习此功,却在即将练成之际死于“鬼面人妖”玉崔嵬手下,此后便未再听说有人练成过,难道这凶手拥有“衮雪”或“玉骨”这等不世奇功?

上玄坐在桌边,静静听门外惊骇之声,门外众人讨论之声,句句都入得耳中。他突有所觉,抬起头来,却见容决和红梅站在楼梯口。红梅满脸惊骇往外张望,容决一双眼睛淡淡地凝视着自己,他看了容决一眼,骤然拍桌一击:“小二,拿酒来!”

门外吓得魂飞魄散,口角流涎的伙计连滚带爬地进门,奔入厨房去打酒,现在只消不让他看着那死人,他什么都­干­,叫亲爹都行。

酒很快上来,上玄一口喝­干­壶中的酒,拍了拍桌面空旷的一角。

容决和红梅走了过来,坐在他身旁。

红梅脸有惊恐之­色­,容决眉头微蹙,低声缓缓地道:“你还不走?”

上玄突地一笑:“人又不是我杀的,为什么要走?”

一·桃妖(4)

容决凝视着木桌许久,方才一字一字地道:“我只知世上只有你,练有‘衮雪’……”

此言一出,无异她已承认她是容配天,只听她继续道:“你若在此,不是凶手,也是凶手。”江南羽几人认定凶手若非练有玉骨神功,便是身负衮雪神功,赵上玄练有“衮雪”,世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一旦让人发现,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杀人嫌疑。

“我为何要走?”上玄静静地道,“你在这里,我为何要走?”他看向红梅,“我不知道配天是如何娶你的,不过她对你冷淡,那是因为她是女子,而并非男人。”他伸手握住容配天的手,语调很平静,“她是我的妻子。”

红梅盈盈粉泪坠下:“我……我……”容决却浑身一震:“你的妻子早已死了,我绝非——”却听红梅低声打断:“我其实早已知道,决不是……决是女子,只不过……只不过宁愿不知。”她语调似乎平静得很,眼泪一颗一颗如断线珍珠般往下滑落,“我爱容决,我爱他……所以嫁给他,所以陪他住在这里,就算他不和我说话,不看我,我也心甘情愿,只要能陪着他……”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只要能陪着他,看着他,我不要他是女子,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女子,只要他是容决,我就爱他。”

配天低声道:“我知是我当年女扮男装,误了你一生,可是……”

红梅凄然:“可是当年是我非你不嫁,不是……不是你的错,当年不能嫁你,我宁愿死。”

配天不再言语,闭上了眼睛,眼睫颤抖。上玄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手掌冰冷至极,配天颤了一下,没有挣开,上玄手掌的温度如烈火般传到她手腕上,只听他断然道:“她是我的妻子,不管她与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是我的人!”

红梅一震,满头散落的乌发飘了一飘。上玄目光牢牢盯着配天:“还记得吗?那天你说我定要后悔?”

配天脸­色­苍白,­唇­角却微微露出了一丝儿嘲讽之意:“记得,你说‘赵上玄永不言悔。’”接着她又闭上眼睛,“你一直是那语气,从小到大。”

上玄的目光突然掠起了一丝狂意,那点狂就如荒芜已久的陵野上空刮起了一阵直上九霄的风,死寂的旷野突然飘起了一片枯黄落叶直逼明月,那么真实得令人害怕:“要是我早已后悔了呢?”

“你悔与不悔,与我无关。”配天淡淡地道。

“你悔与不悔,与我们无关。”红梅也低声道,“如今我只知……决是我夫君,其他人事,我……我……一概不理。”她抬起头来,看着上玄,那双眼睛泫然欲泣,楚楚可怜,“你走吧。”

“砰”的一声上玄拍案而起,轰然声中,那木桌如遭火焚,刹那之间四散碎裂,焦黑如炭,森然道:“你一日是我妻,这一生一世,不管你为人为鬼,都是我妻!”

配天见他掌裂木桌,脸­色­微变,眉宇间掠过一丝怒­色­:“你——好话不听!红梅!”她身边的红衣女子随即抬头应是,只听配天冷冷地道,“我们走。”红梅脸上泪痕未­干­,破涕为笑,“我们走。”两人携手上楼,不再回头。

上玄眉间亦有怒­色­耸动,突一侧目,只见身边人影绰绰,方才站在屋外讨论章病之死的那些人都已到了身边,人人目注那粉碎的木桌,脸­色­大异。他转身目注江南羽,江南羽心头一跳,强行定神:“好功夫!”

上玄淡淡看了他一眼:“让开!”

江南羽心里虽惊,却不能相让,衣袖一抬:“这位兄台好功夫,敢问师承何处,又为何和这区区木桌过不去呢?”

上玄自幼娇生惯养,本来­性­情狂妄,目中无人,这几年漂泊江湖,心灰意冷,当年脾气已消沉了很多,听江南羽如此说,也不生气,“啪”的一声他自袖中掷出一物,落在另一张桌上,“打碎一张木桌,不犯王法。”他淡淡地道,自江南羽几人中间走过,他身法极快,不知如何一闪而过,业已到了门口。

江南羽几人一掠桌上那物,心下又是一惊:那是一板黄金,却既非金锭,也非金叶,而是一片方形扣玉的板,约莫三指来宽,三指来长。玉在中间,玉­色­润泽,晶莹剔透,黄金围边,其上镂有云纹,四只似豹似虎的怪兽低首耸肩环绕中间的碧玉。此物雍容华美,绝非寻常人所能有,江南羽脸­色­微变,旁人或看不出那是什么事物,他出身富豪之家,认出那是腰带中的一节,是什么人,竟能以黄金碧玉为带?眼前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一·桃妖(5)

“站住!”柳盛儿和王梵双双喝道,一双手爪出手如风,两人四手,已抓中了上玄肩头,骤觉手下肌肤炽热如火,骇然双双放手,跃回客栈门口,只见上玄脸上毫无异­色­,略振衣裳,又待转身离开。便在此时,江南羽一剑出手,往上玄腿上刺去,他这一剑不取要害,以示客气:“这位兄台请留步。”

上玄心头火起,待江南羽一剑刺来,他左手后挥,猛地一把抓住剑刃,只见他功力到处,青钢剑■■作响,进而通红,如遭烈火焚烧。江南羽大骇弃剑,跃回和王梵几人并肩而立,面面相觑,几人心中均想:如此武功,一招而杀“胡笳十三拍”绰绰有余,多半是不会错了,杀死“胡笳十三拍”和章病的凶手,便是此人,只是他武功太高,我等当约齐武林同道,一并诛之才是。又有人想:他现在要走是最好,万一他要杀人灭口,我等几人落荒而逃,未免不美。

如此一想,上玄要走,江南羽几人竟无人敢拦,眼睁睁看他缓步而去,走得既不快,也不慢,步履之间,却无半分急躁慌乱之态。

待上玄走后,江南羽伸手拿起桌上上玄掷下抵债的碧玉黄金带,此物定有来历,若不是他抢来偷来的,说不定能从这块黄金上查出此人的来历。正在思虑之间,突地鼻中嗅到一股焦味,不觉抬头一看。“呼”的一声有一物仰天跌落,他本能伸手接住,“咚”的一声入手沉重至极,却是冬桃客栈的掌柜,只见他骇然指着屋顶,结结巴巴地道:“起……起起起起起起起……”江南羽问道:“起什么?”那掌柜道:“起火了……妖……妖怪杀人放火了……”

“妖怪?”花春风几人异口同声问,上玄刚刚走出门口,绝无可能突然上楼放火,这失火之事,可疑至极。“你看到什么了?”王梵皱眉问。

那掌柜的惊魂未定,手指楼上:“楼楼楼……楼上,有个妖怪杀了伙计阿二,用菜油放火烧……烧我的房子……”原来他和伙计阿二见楼下打斗,躲到楼上以免有大侠一个失手,事情不妙。突然“砰”的一声,阿二飞身而出,狂喷鲜血,他也被人提了起来,自三楼扔下,摔下之时他见到有人鬼影一样从楼顶晃过,随即大火烧了起来,那定是有人放火。

江南羽放下掌柜,奔上三楼,只见伙计阿二背后一个鞋印深可入骨,几乎踢穿了他前胸后背,脚力之狠,不下于方才杀死章病那一脚,显然乃同一人所为。他心里震惊那凶手心狠手辣,撩起衣角蹲下一看,那鞋印踏在衣上的部分清晰可辨,以绣花纹路而见,分明是一只女鞋。

这连杀两人放火烧屋的凶手,真的是一个女人不成?江南羽骇然立起,难道其实凶手并非刚才离去的那人?但那人武功高得可疑,世上武功如此之高,能如此随心所欲杀人的人,难道竟有许多?正在他疑惑之际,突见几片东西翩翩地在烈火中飞舞,很快被烧得枯萎,落进火海,却是几片桃花花瓣。

只有女人,才喜欢桃花。

那凶手真是一个女人?杀“胡笳十三拍”或是为了劫财,杀章病或是为了立威,那么杀这冬桃客栈的伙计阿二,又是为了什么?放火烧屋,更是为了什么?难道她竟是没有原因,见人就杀的不成?

江南羽站在阿二尸身之旁,苦苦思索,满脸疑惑。

大火燃起,配天和红梅跟着几个房客一同下楼避火。慌乱之中,不知是谁在红梅身上撞了一下,她轻呼一声,一个踉跄,配天伸手一托,两个人平平掠起,离地寸许,掠出了起火的客栈。跟在两人身后的王梵心里一奇,这对小夫妻,身上功夫不错,冬桃客栈藏龙卧虎,莫非杀死章病和阿二的凶手,当真另有其人?他回头看了江南羽一眼,却见他目露奇光,呆呆地看着配天的背影,心里又是一奇,暗想这江少公子不看女人看男人,倒也奇怪。

配天、红梅两人出门之际,江南羽偶然一瞥,瞧见了配天的容貌,觉得甚是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和谁相似。冬桃客栈的厨子伙计逃出门去,惊魂未定,突然“咦”了一声,只见空中桃花瓣缤纷飘扬而下,点点为烈火所焚,点点火焰空中飞舞,煞是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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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桃妖(6)

“哪里来的桃花……”那厨子呆呆仰首,众人不知不觉跟着他抬头,烈火强风之下,桃花瓣不住自浓烟中飘起,不消片刻,就已吹完,那点点焰火不过刹那间事,瑰丽的奇景仿若一梦。花春风缓缓地道:“谁……拾了一袋桃花瓣……”

哪个房客拾了一袋桃花瓣,且都已片片­干­枯透明,大火烧破了窗户床榻,风把­干­透的花瓣吹了出来,才会起火。

各人鼻中都嗅到一阵淡淡的桃花香,心里暗想那人拾了这许多花瓣不知花费多少时间,又是多么空虚才会收起这许多花瓣又全都压­干­,年长的只是诧异,年轻的不免浮想联翩,痴痴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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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红梅(1)

配天和红梅携手走入冬桃客栈外的桃林,红梅垂首跟着配天走,背影娇美柔顺,却见配天微微一顿,低声道:“红梅。”

“决……”红梅抬起头来,脸­色­苍白。

“这几年和你做假夫妻,是不忍告诉你我是女人,”配天慢慢地说,“既然你已知道……我们……就此别过。”她供了拱手,颜­色­依然雪白清俊,“我姓容,名配天,世上从来没有容决此人,对不起……”

“如果……如果……如果……”红梅顿了一顿,“决,因为我们都是女子,所以不能做夫妻吗?”

容配天微微一怔:“当然。”

“如果……如果我不是女子……”红梅的眼眸自下而上慢慢看向容配天的眼睛,说不上是带着恳求或凄然,“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

“不是。”容配天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因为——不管他到底是怎样不明白你的心,怎样伤害你,你爱他……”红梅低声道,“你走了是希望他留你,你对他冷淡,只不过希望他在乎你,他能哄你……”她眼中突然充满泪水,“我和你在一起两年了,你从来没有对我生过气,发过火,从来没有……你装得那么冷淡,其实不是那样的,就算你上了楼,还是通过窗户看他,你……你那么期待,他却半点也不明白。”

容配天乌黑的眼眸突然浮上了一层朦胧之­色­,口齿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沉默以对。

“这几年,你不喜欢到处游荡,每次都喜欢在一个地方住很久,其实你一直在等他回来找你。”红梅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从你离开他的时候开始,你就没有打算离开他,只是一直在等他找你回来。可是……可是他……根本不明白,他以为你真的要走,他以为你要走留也留不住,所以根本不留你。决,这么几年了,他根本不曾认真努力地找过你,只是不住地自怨自艾,这样的男人,为什么你还不死心呢?每天……每天你都有期待,每天你都希望他能后悔能尽全力地找到你,对你说些话,不管说什么都好,可是他就算找到你也是偶遇,就算说后悔了也根本不知道后悔了一些什么!甚至连后悔都说得那么自以为是令人讨厌,他……根本不配你对他那么好……他根本感受不到……决,放弃吧,天下之大,会有人把你当宝会有人心甘情愿为你做牛做马为你发疯为你死——你,不要再想着他了。”

容配天的眼­色­在恍惚之中变得温柔,眼角有泪,缓缓顺着脸颊而下:“红梅,如果知道不值就能不想,你何苦为了容决,骗自己……”

红梅呆了一呆,容配天环住她的颈项,如抱妹子那般抱住了她,轻柔而带苦涩的声音温润地响在她颈侧:“早就忘记为什么那么在乎,也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好,可是就是会想他,想到他根本不会像你想他这样想你,想到你昼夜不眠地想他而他根本不知在做些什么,或者早已将你忘了,就比死还痛苦……红梅、红梅,你之爱容决,你之恨容决,你每日生气,你假装出走,你跳下楼梯,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如果能改的话,我一定早已改了,而你也是。”她缓缓推开红梅,望着她的眼睛,“这样的日子,让人很讨厌自己,生不如死……”

红梅怔怔地站着,反手用力搂住了她:“我不讨厌你,也不讨厌自己,我愿为你,做世上任何事。”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倒是十分认真。

“我不要谁为我做世上任何事,我只不过希望……”容配天闭上眼睛,却不再言语了。

“希望什么?”红梅低声问。

“希望——哪一天,从梦里醒来,能觉得是幸福的。”她轻声道,“能不伤心。”

“他不值你伤心,决,他真的不值。”红梅突然尖叫一声,“我要杀了他!”

容配天微微一震:“红梅!”

“他……他……”红梅浑身颤抖,伏在她肩头放声大哭,“他若是不把你当宝,他若是不像你对他这样对你,我要杀了他!”

二·红梅(2)

她又是一震,心里甚是感动,低声唤道:“妹子。”

红梅却哭得昏天暗地,说出了这句话她伤心得无以复加,根本无心再听容配天说些什么。

两人在桃林中相拥而泣,浑然不觉,一群粉­色­长蛇正从两人脚边簌簌爬过,只是片刻之间,这桃林落叶之上竟密密麻麻爬满了斑如桃花的蛇,数目之多,不下于千百。

“小心!”远处有人轻叱,“那是红珊瑚!”

容配天和红梅转过头来,只见江南羽几人急急赶来,大呼有蛇,红梅哎呀一声,花容失­色­,容配天护着她步步后退,千百粉­色­花蛇将她二人团团围住,咝咝有声。

“两位勿动,这红珊瑚全身剧毒,沾上之后伤口溃烂,不能愈合,千万小心了。”江南羽几人站在蛇阵边缘,喝道:“是什么人驱使毒虫伤人?”

“嘿嘿嘿,半日不见,###忘­性­很大。”三个个子奇矮的秃头在桃林中一晃,表情严肃,姿态翩翩地落于地上,说不出的滑稽可笑。其中稍高的一人冷冰冰地道:“昨日和各位高人在路上遇见,###对我三弟笑了一笑,我三弟虽然身材矮了些,却也是风度翩翩……不知###对我三弟笑这么一笑,却是什么意思?”他刚刚说完,个子比他稍矮些的一人也道:“不知我三弟有何可笑之处,###定要向我兄弟解释清楚。”那个子最矮的矮子很快又接下去说:“在下虽然矮,但种花吹笛,歌唱舞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不知###要和在下比一比吗?”

江南羽目瞪口呆,他是不是曾对这矮子笑了一笑?自家回想依稀并无印象,多半乃是误笑,当然更没有嘲笑之意。昨日众人骑在马上,比这曾家三矮都高了半个人身,只怕根本没有看见这三人,怎知今日他们找上门来,定要自己解释为何对曾三矮笑了一笑?他暗自忖道:只怕说未曾见到这三人更要大怒,却要如何解释才好?只得尴尬一笑,正待说话,那曾家三矮突然一起跳起,齐声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又笑了一笑,到底我兄弟有何可笑?”

江南羽苦笑,本待说话,却已不知说些什么好,身边花春风几人表情怪异,面上似笑非笑,这曾家三矮在江湖上名声不响,但驱赶这等怪蛇,隐身林中竟未被人发现,却是有真才实学,倒也不敢轻易得罪了。便在这时,桃林中被红珊瑚围困的红梅嫣然一笑:“三位英雄本就很矮,矮倒也不是错,只是三位如此耿耿于怀,让人笑一笑都不行,未免太过小气,生生让人小瞧了。”

王梵喝了声彩,柳盛儿一双老眼将闭未闭,冷冰冰地道:“说得很是。”江南羽心道这位姑娘胆子倒是大得很,身处蛇阵之中,犹敢说这等话,难道她不知只要曾家三矮一声令下,她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听曾家三兄弟一声口哨,地上红珊瑚蠢蠢而动,红梅一声惊呼,容配天双手将她横抱起来,那些粉­色­长蛇很快拥来,沾上了容配天的鞋子。

江南羽喝道:“曾家兄弟!你我无怨无仇,即使江某无意中做了些令贵兄弟不快之事,也不必伤及无辜,快将蛇阵撤了,我和你斗琴棋书画便是!”他青钢剑刚才被上玄一招损毁,手中没有兵器,也不敢贸然去动蛇阵。正在呼喝之间,只见容配天退了一步,飘然一个转身,潇潇洒洒甩掉了沾到鞋上的红珊瑚,横抱红梅,上了一棵桃树。几人心里一怔,都觉奇怪,要说一个人一转身上树不难,抱着百来斤重的一个人,仍能这么行云流水地上树,那可难得很,何况红梅虽然体态娇柔纤细,但个子高挑,绝非身轻如燕,这位公子的武功着实不弱。

但在瞬息之间,红珊瑚顺树而上,极快逼近了容配天落足的桃树,容配天双手抱人,就算她有法抵抗,也施展不出,只得顺势下地,换了个地方站着,那蛇阵很快聚拢,又围了过来。曾家二矮脸有得­色­:“我三弟的红珊瑚即使伤不到人,也能把人活活累死,我三弟没有喝止,它们就会追到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二·红梅(3)

江南羽见容配天始终被困蛇阵之中,心里大是歉疚,对曾家三矮叫道:“这本是你我恩怨,岂可连累他人,我连这位兄弟姓名也不知,你叫蛇阵围住他们,实在是抓错了人。你叫蛇阵围我便是,快放了他们!”花春风和王梵几人却心下都有疑虑:这白衣人武功不弱,他怀里的女子胆­色­过人,住在冬桃客栈之中,怎知和凶手有没有­干­系?更有人想以蛇阵一逼,到绝境之时,说不定又自有变,因而都不说话。

曾家三矮一声口哨,红珊瑚蛇头猛张,数百张蛇口张开,那蛇口中毒牙并不突出,却骤然喷出一层粉­色­雾气,咝咝有声,雾气之中,桃花纷纷凋零,就如突然下了一场桃花雨。容配天脸­色­微变,她虽然练了武功,但是除了和容隐过招,一生动手机会极少,这许多蛇一拥而上喷吐毒液,委实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但她毕竟是容隐之妹,心里微微一慌,纵身而起,双手一托,把红梅向江南羽掷去,自己加势下坠弹身向曾家三兄弟扑去。这一纵一托一转一扑,仍自从容有余,当下人人喝彩。江南羽接住红梅,只觉手臂一沉,这女子比他想象的重了一些,抬头看时,只见容配天手掌劈向曾三矮的秃头,曾三矮大喝一声挥掌上抵。江南羽一瞥那手掌,大吃一惊,失声道:“潘安掌!”王梵更是震动,柳盛儿“啊”了一声,尖声道:“潘安掌!”尖叫声中,容配天一掌堪堪和曾三矮相抵,突然“砰”的一声,曾三矮如皮球般的身体斜飞三丈,笔直掠入红珊瑚蛇阵之中,“咚”的一声一个秃头向下Сhā入桃林泥土之中,两脚向天。

江南羽放下红梅,既是骇然,又是好笑,只见方才曾三矮站的地方站着一人,灰袍破袖,正是上玄。他左手托住容配天,右手方自缓缓收了回来,正是他陡然Сhā入,一掌将曾三矮震得斜飞三丈,栽入蛇阵之中!曾一矮和曾二矮齐声道:“潘安毒手,天下奇丑!”两人手掌一伸,五指和曾三矮一样扭曲古怪,正是江湖中闻之变­色­的“潘安掌”!此掌中人之后,能令人筋骨萎缩,肌­肉­扭曲,骨骼畸形,相貌变得奇丑无比,最是恶毒,而修炼者也必先被这毒掌毒得奇丑无比。

上玄和曾三矮对了一掌,浑若无事,无论何等剧毒,在他“衮雪”掌下也都早已化为飞灰。他轻轻将容配天放下,曾家二矮在他眼中恍如不见,他眼里只看容配天,伸手握了握她的肩头,手下肩骨纤细单薄,他痛彻心肺,几年漂泊离索,相隔这许久之后,方才又抓住了她……容配天缓缓别过脸去,移开了他的手。他终是来了,她心里松了口气,毕竟他还是关心自己,只是这么多年的冷淡漠视,她无法原谅他。

在旁人眼中,却见上玄目光炯炯盯着那白衣男子,似含深情握了握他的肩,那白衣男子一手格开,脸­色­冷漠。江南羽几人心里不免暗道:难道他竟有断袖之癖?正自惊奇,身边那红衣女子红梅目光幽幽,低声叹了口气,却是幽怨到了十分。

“我等兄弟和###说话,与阁下何­干­?”曾一矮厉声道,“莫要以为自己有几手古怪功夫,就可仗势欺人!你把我三弟怎么样了?”他见上玄如此了得,却也不敢抢先动手。

旁人都是心中冷笑:不知是谁有几手古怪功夫仗势欺人?却见上玄注视容配天,半点火气也未动,连眼角也不向曾一矮瞟上一眼,淡淡地道:“我便是仗势欺人,如何?”

“扑哧”一声,突然红梅笑了出来,王梵道:“说得好!”江南羽也忍不住莞尔一笑,心里对上玄的狐疑少了一大半,此人倒也不令人生厌。

曾家兄弟最恨别人嘲笑,见状大怒,两人指掌齐上,一人打脸,一人攻鼻,这“潘安掌”十招有九往别人脸上招呼,用心毒辣至极。上玄学成“衮雪”以来,甚少和人动手,平生也极少和人做­性­命之搏,如果曾家二矮堂堂正正和他动手,多半还能打个一两百招,上玄方能领悟御敌之术,但曾家二矮偏偏要打脸抓鼻。这等无赖招式上玄生平应付得多了——在京城之时,便有一人,与他见面不是要摸脸拧鼻,就是要搂搂抱抱,经历得多了,对曾家二矮这等身手自是熟练,当下闪身一绊,曾一矮只觉脚骨一痛,摔倒在地大声惨呼,曾二矮眼前一花,突然身子离地被人生生提了起来,只听耳边有人淡淡地道:“刚才你说那些蛇要把人活活累死,是吗?”曾二矮魂飞魄散:“我……我……”上玄断然道:“掌嘴!”曾二矮提起手来,尚在迟疑,突觉颈后一阵剧痛,骇然之下连忙噼啪掌嘴,接着颈后一松,“砰”的一声大响,头顶剧痛天旋地转,两腿蹬了蹬,才知自己也如三弟一般被他掷到泥土之中,连忙将头拔出,仍自眼冒金星。

二·红梅(4)

此人武功之高,实在不可想象!江南羽见他将曾家三矮或踢或掷,手到擒来,心里骇然至极。突见上玄将曾三矮从土里拔了出来,提在手中,“方才是你说要和他比琴棋诗画?”

曾三矮点了点头,尚在头昏,有些糊里糊涂,突然“扑通”一声股下剧痛——他又被上玄凭空掷了过来,丢在江南羽面前,只听他冷冷地道:“比吧。”

比吧?江南羽瞠目结舌,不明所以。却见容配天转身而去,上玄默默看她背影,顿了一顿,也跟着离去,红梅轻呼一声,也跟着追去,刹那几人便已都走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好半晌,王梵才道:“嘿嘿,衮雪神功!”

江南羽点了点头,却不知说什么好,上玄确是身负衮雪神功,但看他言行举止,­性­情狂放,却不似滥杀无辜之辈。正在发愣,花春风突地尖叫一声:“那些蛇!”柳盛儿闻声转头,却见桃花林内,花瓣委地,四下寂静,那些方才咝咝作响的蛇,竟然全然没了动静!

江南羽大步走入林内,一看那些蛇,变­色­道:“全都死了!怎会——‘衮雪’再强,也绝无可能在一掷之间就将数百条蛇一齐震死!绝无可能!何况……”

“何况他丢入林里的是人,不是暗器火药。”王梵替他说完,脸­色­­阴­沉,“你看清楚了,这些蛇究竟是怎么死的!”

江南羽聚目凝视,失声道:“中毒!”

“不错!”柳盛儿­阴­恻恻地道,“曾家矮子们­阴­沟里翻船,有人暗地里下毒毒死这些蛇,多半就是在红珊瑚吐出毒雾,视线不清之时!”

“是谁?”江南羽脸­色­沉重,“能瞬间下毒毒死数百条剧毒之蛇,手法之快,骇人听闻!”

“是谁——”柳盛儿一声冷笑,“多半和那凶手脱不了­干­系,说不定,就是那杀人如麻的恶魔——他在你我面前都敢杀人放火,杀几条蛇算什么?”

“凶手是谁?”江南羽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敢相信——”

“嘿嘿,到如今凶手是谁你若还不明白,枉费你这些年吃的江湖饭了。”王梵的脸­色­也很沉重,“如无曾家三矮这么一闹,我万万想不到,凶手竟然是他!”

“如果杀蛇的人和杀死‘胡笳十三拍’、章病前辈、伙计阿二以及火烧冬桃客栈的是同一个人,那么他的武功,绝不在方才那人之下!”江南羽喃喃地道,“或者我们应该追上去……”

“追上去?那两人杀你我易如反掌。”王梵道,“此事我们应当立即通知‘白发’、‘天眼’,他二人联手,方有可能制伏这凶手。”他脸­色­­阴­沉,“反正凶手必是那二人之一,绝对错不了!”

花春风忍不住问道:“你们说的凶手到底是谁?”

江南羽长长吐出那口气:“如果猜测无误的话——”他一字一字地道,“那位白衣公子的妻子,红梅夫人!”

花春风陡然变­色­:“她?”

“方才蛇阵之中,只有那白衣公子和红梅二人,你我都注意那白衣公子,他若出手毒蛇,以你我眼力,难道当真会瞧不出来?”江南羽道,“但我却并未注意那位红梅夫人,何况你莫忘了,杀死伙计阿二那一脚穿着的乃是一只女鞋!”

花春风眉线一扬:“杀死伙计阿二的凶手,即是杀死章老叫花的凶手!”

“不错!所以——”江南羽喃喃地道,“你我都忽略了那个女子,那很可能便是隐藏在冬桃客栈、密县桃林里的凶手!”

容配天转身而去,上玄追了半里有余,停了下来,容配天没有回头,径自离开,以她的脚程,不过一炷香工夫,已走得不见踪影。红梅一路低头跟随,却也跟了上去,两人一起消失在官道尽头,那条路不知通向何处,隐入了山水幽暗之间。

没有追上去。

为什么没有追上去?他方才想起的是她那日冷冷扔下一句话,而后推门而去的背影。

配天是一个……不柔软的女子,她像她哥,取舍之间,毫不留情。他和她一起长大,她倔强好胜,非常顽固,决定了什么,从不回头,从不后悔……像她……决定不再弹琴,像她……决定和他私奔。所以当配天转身离去的时候,他没有想过留她,因为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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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红梅(5)

所以没有追上去。

也许,即使花费他之后此生对她哭诉忏悔,她也不会再回头,那么何必如此屈辱?上玄站在道上看她消失的方向,嘴角微微一勾,说不上是嘲然或凄厉。你是我的妻,我会护你终生,无灾无患,但配天啊配天,你对我之爱,难道竟容不下我丝毫的错,而定要我屈膝哀求,做那小丑之态,对你痴缠数十年,你才勉强考虑是否原谅我?容配天啊容配天,你和赵上玄相交二十年,难道还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他是赵氏遗宗,即使不争皇位,也绝不受辱!

看了那条失去人踪的道路许久,上玄眉头一皱——这条黄土官道上,只留下了一个人的足迹。

男鞋,那是配天的足迹——红梅的呢?

抬头一看天­色­,上玄破袖一摔,眉间颇有怒­色­,跟着地上的足迹,迅疾地追了上去。

“他……他还是没有追来。”红梅低首跟在容配天身边,低声道,“决,你想哭吗?”抬起头来,容配天眼中有血丝,却出乎她意料,她并没有流泪,静了一会儿,她缓缓地问:“红梅,那边山上,是桃花还是杏花?”

容配天问出这句话来,红梅没有半分意外,笑容十分娇美:“桃花。”

“是吗?”容配天淡淡地道,“那明明是杏花。”

红梅轻轻呵了口气,柔声道:“你说是杏花,那便是杏花好了。”

“你能跟着我奔波二十里到此,难道还看不出五十丈外到底是桃花还是杏花?”容配天语气仍是淡淡的,“有些事你不想说,我不强求,但不必骗我。”

红梅轻轻叹了口气:“你……你果真聪明得很。”

“不聪明……”容配天缓缓地道,“我并不聪明,只是看起来……”她没说下去,红梅上前一步搂住她:“我知道,我……都懂,”她抬起头看容配天的脸,轻轻抚摸她苍白冰冷的脸颊,“相信我,我都懂。”

“你还是走了吧,不要再跟着我。”容配天轻声道,“下辈子若生为男儿身,定不负你。”她将红梅推开,抖了抖衣袖,扬头看天,转身便走。

红梅踉跄退了几步,看着她绝尘而去,嘴边挂着一丝似凄然也似温柔的微笑,她果是如此绝决——果是如此看似坚强的女子,无怪他留不住她——像配天这样的女人,谁会知道她比谁都容易哭呢?

她竟没有追来?容配天心里却是有丝疑惑,然而心头烦乱,什么都不愿多想,往东而去。

红梅一人静静站在那条路上,看着她离开,突然转过身来,对着空无一人的道路一笑,拂了拂袖角。

“堂堂南珠剑,居然作女子打扮,若非我跟踪你三月有余,委实不能相信。”道路上虽然无人,却有人语调古怪地道,“三年之约,不知可还记得?”

被称为“南珠剑”的红梅双手一分,一声裂帛之声,那身红衣被“她”当场撕破,弃之地上,但见“她”红衣之下穿的一身红­色­襦衫,只是质地极轻薄,穿在红裙之下却是丝毫不觉累赘。“红梅”幽幽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道路:“贾老头,若不是记得你三年之约,我怎会住到这没有美酒佳肴绫罗绸缎的鬼地方?我对你已是不错了。”

空无一人的地上突然有个人头冒了出来,却是有人在地下挖了个大洞,不知何时已躲在里面。那人语气仍是很惊奇:“我三年前见你的时候,南珠剑风度翩翩行侠仗义,多少女人想着你,怎么三年之后竟扮起女人来了?不是我爱■嗦,白南珠你本来就长得太美,这般涂脂抹粉成什么样子?就算我胜了你,也有些胜之不武。”

“难道时间太久,你已忘了我生平最恨有人说我像女人?”那被称为“白南珠”的人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摸出块汗巾,擦去脸上的胭脂花粉,露出一张白皙秀美的面容,却已大大减了那女人味儿,和方才娇柔纤弱的“红梅”判若两人,甚至连五官眉目都不甚像。“就凭你方才那句话,定要打你一个耳光。”他擦完胭脂,喃喃地道。

二·红梅(6)

道上泥土一涌,一个人钻了出来,身材高大,面貌也不甚老,皮肤黝黑,十分丑陋。此人外号“土鱼”,姓贾名窦,虽然相貌古怪,武功却很了得,三年前败于“南珠剑”白南珠剑下,十分不服,相约三年之后再比过。谁知三年前大名鼎鼎的“南珠剑”,突然销声匿迹,三年之后再见居然打扮成了女人,实在让他吃惊不小。

要知三五年前,“南珠剑”白南珠为“七贤蝶梦”之一,和毕秋寒齐名,都是江湖上十分出众的少年英雄。这几年毕秋寒死、圣香失踪、宛郁月旦避退世外,江湖风云变­色­,白南珠始终不知所踪,大家均觉诧异,但要知他这几年扮成了女人和容配天在一起,只怕大家更觉不可思议。

“哼!老子我勤修苦练三年,这次定要将你小子打得满地找牙。”贾窦从土中摸出一把短铲。白南珠双手空空,他号称“南珠剑”,此刻却连剑也不带,斜眼看着贾窦,自眉而眼而鼻而嘴都是轻敌之态。

两人正要动手,路上又来了一人。

那人一来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南珠。

他灰袍破袖,自是上玄。他来得也不突兀,在大老远的地方便未再施展轻功,缓步走来。

上玄似乎很喜欢走路。

白南珠对贾窦正眼也不瞧,上玄缓步而来,他却着实认真看了上玄一眼,而后微微一笑,拱手为礼。上玄却不说话,袖手往路边一站,就似等着他们动手。

贾窦斜眼看了上玄一眼,仰天笑道:“这位仁兄,可是平生未见过高手比武?可要站远了些,莫叫我失手伤了你。”

上玄充耳不闻,眼里也似没有贾窦此人。便在贾窦仰天大笑之间,陡然“啪”的一声脆响,只见血溅三尺,方才贾窦站的地方现在站的是白南珠,贾窦却已陡然扑倒在地,口鼻流血,昏死过去。

——一个耳光。

——一霎之间。

——血溅三尺。

“还没死。”上玄眼睛望天,淡淡地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白南珠笑道,“这人只是无知,又不讨厌。”

“‘玉骨’掌下,尚会留情,倒是稀罕。”上玄满面胡须,面目难辨,自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听他问,“你就是红梅?”虽然白南珠的容貌和“红梅”丝毫不像,地上“红梅”的红衣,却还是在的。

白南珠嫣然一笑——以他如今衣着容貌,如此一笑却是充满妖异不祥之气:“普天之下,除了我,何人会是红梅?”

“你也爱她?”上玄冷电一般的眼神,冰凉地盯着白南珠。

“当然——我愿为她做女人,愿为她发疯……”白南珠一字一字地道,他也牢牢盯着上玄,一字一字慢慢摇头,“而你——不愿!”

上玄“嗤”的一声冷笑:“我不愿,但是她爱我,而永远不会爱你!”

白南珠的目光很奇异,自犀利而变得幽怨:“你不明白……你一点也不明白……”他仍旧一字一字慢慢地说,“我不求她爱我,只求她在睡梦中醒来,能不流泪……”此话说来,上玄微微一震,白南珠迅疾地接下去,“她若能爱我,是神是鬼我都做了,但她只爱你——”他的语调飘了起来,有些悠悠,“所以——我为她做女人,为她做闺中密友——而你——而你——”他的目光刹那锐利如刀,“你若不爱她,你若让她哭——我杀了你让她一辈子死心,一辈子恨我……”

“住嘴!”上玄森然喝道,“她是我妻,她的事,和你没有半点­干­系!”

“哈哈哈哈……”白南珠突然仰天大笑,“我是她的妻,怎能和我没有半点­干­系?你要知道——”他骤地上前一手托起上玄的脸,“她心甘情愿娶我,我们凤冠霞帔明媒正娶,我可从来没有勉强过她半点……”

“啪”的一声上玄挥手震开他这一托,白南珠鬼魅般飘远,那妖气森森的语音却萦绕耳边,那袭红衣翩翩远去,声音却在上玄耳边道:“莫忘了,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一家人……”

二·红梅(7)

一家人?上玄自漂泊江湖以来很少动怒,此时猛一跺脚,足下土地龟裂崩坏,轰然一声沙尘四起,竟是塌陷了一整片。他自知自己“衮雪”尚未大成,力道难以掌控自如,因此这几年深自收敛,很少放纵自己的情绪,也从不和人动手,但白南珠这一托一飘,却是自心底撩起了他自封多年的­性­情!

“啊……”身后传来一声倒抽,上玄蓦然转身,只见江南羽几人遥遥站在十来丈外,看看自己,再看看地上生死不明的贾窦,面上惊骇,分明是将自己当做了重伤贾窦之人,心里更怒,懒得和这些人废话,他大步而去。

“站住!”身后有人底气不足地喝了一声,他充耳不闻,大步往容配天离去的方向追去。

“###,他要去便让他去吧,我已飞鸽传书沿途各路同道,急报‘白发’、‘天眼’二人,同时集结同道拦截此人。”王梵脸­色­青铁,能将“土鱼”贾窦打成这般模样,已不是他们几个联手所能应付,不管江南羽有如何不甘,都绝不能拦。

江南羽长长舒了口气:“如此一来,究竟谁是凶手,我却糊涂了。”

“那蛇群活动之时,除了那对夫妻在蛇阵之中,我们都忘了,此人也正隐身林中!”王梵道,“凶手定是那两人之一,他重伤贾窦,心狠手辣,嫌疑更大一些。”

“但他并未穿着女鞋。”江南羽脸­色­沉重。

几人面面相觑,心里的疑窦本以为已经解了,却是越积越多,越来越不可解。

三·追猎(1)

上玄沿着容配天离开的方向追出五十来里,始终没有看见她的踪迹,天­色­渐渐昏沉,他停了下来,有些事不知不觉涌上心头,便排遣不去。

当年……那天。

她走的那天,她走得不见踪影之后。

他知道她走了便不会回来,但是还是沿着她走的方向追出去很远。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想要追上一些什么,或是挽回一些什么,只是不知不觉那样走着,直到天­色­昏沉,直到眼前再也没有路。

就像今天,天­色­昏沉,眼前再也没有路。

沿着她走的方向走到尽头,眼前是一条河。河水滔滔汩汩,和他这几年走过见过的其他河一样,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去向何方。在河边停下之后,胸口涌动了一整天的情绪突然强劲地冲上头脑,他觉得鼻腔酸楚,胸口炽热——在找了那么多年以后,终于遇见了她,可是结果和预料的一样,她不会宽容他,无论曾经有过多少承诺多少信任,都已灰飞烟灭。他明知是这种结果,所以从不敢放手找她……不敢——因为明知道会伤心失望——不敢找她,因为害怕苦苦追寻的结果是她根本不期待他,那将会有多痛苦?

可是就算是偶遇,就算是彼此都装得很冷淡,也还是……还是……

上玄对河水里模糊的影子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仰起头让河风吹醒头脑。配天,你“娶”的那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到底知不知道?没有我在你身边,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白南珠——这个人他没听说过,但决计不是个蹩脚的对手。他的衮雪神功尚未大成,但白南珠的“秋水为神玉为骨”却已炉火纯青,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什么居心?

他真的痴恋配天成疯吗?爱一个女人,究竟要怎么爱才对?爱不爱配天?他自问自答,怎会不爱?但要像白南珠那样,嫁给配天,不顾一切地陪在她身边,为她做所有能做的事,为她……杀人……他一样也做不到。

从小到大想要如何便如何,很少想到自己会错,此时此刻,他很迷乱。

“簌簌”一声,河畔草丛里突然钻出三个人来,对着他“扑通”一声跪下,齐声道:“我等艺不如人,是死是活,全凭阁下一句话。”

上玄悚然一惊,回过头来,眼前三人又矮又胖,秃头跛脚,却是方才那曾家三矮,此刻直挺挺跪在自己面前,就如三个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山药蛋。他皱起眉头:“你们三个要死要活,与我何­干­?”

“我曾家三兄弟平生从未败过,早在我等十岁那年就已发誓,如败于人手,就当自杀。”曾一矮道,“但如今我兄弟又不想死,所以如果阁下说一句方才是阁下败了我兄弟胜了,那就可以救活我等三条­性­命。”

这等言语,自曾一矮嘴里说来,却是眉目俨然,十分认真。上玄一怔,自河畔站了起来,心头烦乱至极,更无心情和曾家三矮胡闹,长长吐出一口气,淡淡地道:“那便算我输了。”以他平日­性­情,纵是如曾家三矮这般人物在他眼前死上十个八个他也毫不在乎,此话出口,他自己更觉心乱如麻,掉头便走。

曾家三矮面面相觑,曾一矮咳嗽一声:“阁下可是……”一句话还没说完,陡然身子一轻,已然悬空而起,上玄提着他的衣领,淡淡地问:“什么事?”曾一矮只觉自己身子往里一荡,接下他顺势一挥自己就将自己“扑通”一声飞入旁边那条大河之中,顿时噤若寒蝉。曾二矮也咳嗽一声:“我大哥不曾开口,阁下听错了。”上玄提起曾一矮往曾二矮头上掷去,只听身后“哎呀”一声,兼有重物滚动之声,他连看也不看,缓步而去。

这下曾家三矮连个屁也不敢放,三人又面面相觑,相互招招手,凑合在一起窃窃私语,随后展开轻功,又跟了上去。

三人跟得并不困难,因为上玄并不施展轻功,他就沿着河岸缓步而行,不知要走到哪里去。上玄自幼受教,走路要徐和端正,绝不能有轻佻之态,因而很少以轻功赶路,更何况他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三·追猎(2)

就这般连续跟了几天,上玄有时在树下坐一坐,有时在沿路茶馆用些饮食,他很少入眠,睡的时间也很短,一旦醒了,就又往前走。很快上玄顺流而下,走到了那条河的尽头——那河汇入黄河,他顺河而下,走到了黄河边上。他也有些茫然,曾家三矮见他转过身,沿路往回走,三人面面相觑,都是摇了摇头,继续跟着他,折返密县。

这是曾家三矮跟在上玄身后的第八天,上玄折返密县,又回到了那片桃林之中。

“大哥,他……”曾二矮突然道,“那树林里有埋伏。”

曾一矮点了点头:“他好像没有发现。”

“他的武功高得不可思议,江湖经验却差得很,而且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曾三矮道,“我等兄弟居然败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手上。”

“他一直在找什么东西,但既不问人,也不打听,真的是奇怪得很。”曾一矮嘘了一声,“来了。”

桃林之中“当啷”一声有兵刃出鞘之声,随即刀光剑影,有人在桃林中动起手来。曾家三矮悄悄上前去看,只见八个白衣男子持剑围住上玄,方才那一声兵刃出鞘之声,拔出的乃是八剑,却只有一声,可见这几人动作训练有素,不是泛泛之辈。

“白堡!”曾一矮低声道,“去年追杀鬼面人妖,最后弄得灰头土脸的,白堡也有一份,听说他们失踪多年的糟老头子白一钵回来了,着实教了堡里弟子一些新本事,看来这剑阵就是其中之一。”

“树林里不止八人,”曾二矮道,“白堡倾巢而出,看来去年在鬼面人妖那件事上丢的面子,他要在这里要回来。”跟踪上玄八天,他们早已听到消息,如若有人能将上玄生擒活捉,“胡笳十八拍”将传授绝技三招。而上玄居然能将大名鼎鼎的“胡笳十八拍”中十三人一举杀死,早已声名远播,更多人前来围剿上玄,不过是为夺取比上玄更强的名头,倒也不甚关心他为何要将人杀死。

言谈之间,树林里一阵兵器折断之声,叮当声中,八剑齐折,上玄三招之间克敌制胜,那八人手持断剑飘然后退,也不慌乱。只听弓弦声响,林中脚步声起,突然拥入三十人将上玄团团围住,人人手持白­色­弓箭,对准上玄。而后两个中年男子自弓箭阵中走出,轻袍缓带,长得一模一样。曾三矮“啊”了一声:“河南岳家的双旗,这两人使用旗杆为兵器,算得上江湖一绝,怎会和白堡搅在一起?”

“嘿!多半这小子杀的人里有岳家的亲戚。”曾一矮道,“白堡向来不守规矩,这箭都是毒箭,而且树林里还有人,我看这小子今天倒了大霉。”

“好大的阵势,这小子虽然讨厌,倒也不是坏人。”曾二矮冷冷地道,“怎会有这么多人想要他的命?”

“我看他杀不杀人倒是其次,他练了‘衮雪’才是这么多人想杀他的原因吧?谁都想比‘衮雪’厉害,谁胜了衮雪神功,谁就是天下武功第一。”曾一矮也冷冷地道。

此时上玄已经和使用旗杆的双胞兄弟动上了手,乍然应对两面飘来飘去的大旗,上玄显得有些难以应付,退了几步。正在他退步之间,围外白­色­长箭齐发,霍霍有声,往他身上­射­来,上玄扬袖反击,那些白­色­长箭东倒西歪地Сhā在周围树­干­之上,只听■■有声,桃木腾起阵阵黑烟,那箭上果然有毒。

“你注意岳家双旗的脚步,”曾一矮突然道,“有诈!”

正在他一句话之间,挥舞双旗的那兄弟俩一声震喝,两支大旗纷纷往桃树上舞去,他二人在这旗杆上下过二十年功夫,杀人犹且如杀­鸡­,何况撼树?刹那之间,桃林中桃花、枯枝、朽木四下,骤然如雨!上玄本来不善应对那两支大旗,突然眼前落花如雨,不禁一怔,便在这时,忽觉肋下微微一痛,他很少和人动手,反应却是快极,双指一翻,那东西尚未全然没入血­肉­,就已被他拔了出来,掷在地上,只听“叮”的一声,却是金石之声。

“蝴蝶镖!”曾一矮失声道,“桃花蝴蝶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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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追猎(3)

曾二矮、曾三矮顿时脸­色­大变,这“蝴蝶镖”乃是江湖三大毒器之一,和“白骨痴情环”齐名。“蝴蝶镖”分“碧水蝴蝶镖”、“黑石蝴蝶镖”、“桃花蝴蝶镖”三种,“碧水”令人伤、“黑石”令人病、“桃花”令人死——三镖之中,以“桃花蝴蝶镖”最为恶毒。此镖上剧毒都取自稀有剧毒蝴蝶,因而极难寻得解药,中毒之人临死会有大量毒蝶飞来,伏于人身,一旦人死,蝴蝶便争食人­肉­,因而此镖残忍恶毒,早在四十年前就被武林中人所禁,不料时隔多年,居然又见此物!

上玄转过身来,只见被自己掷在地上的东西乃是一片极薄的绯­色­玉,雕作蝴蝶之形,边缘锋锐,这等暗器,当是出于女子之手。果然一个绯­色­身影在林后一晃,上玄本来心乱如麻,此刻身上负伤,却是大怒,断喝一声一掌推出,只听轰然一声桃林如中雷霆,数棵桃树连根拔起,泥沙飞溅起半天来高,那树后女子一声尖叫,喷出一大口鲜血,仰天摔倒。曾一矮低声道:“蝶娘子!她是‘鬼王母’手下一员大将,早已二十多年不见江湖,居然出现在这里。”曾二矮接着低声道:“他中了蝴蝶镖之毒,只怕闯不出去了。”

正当上玄一掌震伤蝶娘子之时,岳家兄弟那两面大旗双双刺到他身后,白­色­弓箭再发,满天白­色­长箭之中,一名白衣老者倏然前扑,曾家兄弟只觉眼前银光缭绕,那老者手中银剑已堪堪到了他们兄弟眼前!

居然不是攻向上玄!

矫如银龙的一剑,竟是向曾一矮的鼻尖袭来!

曾一矮一呆,曾二矮和曾三矮齐声 “啊呀”一声呼喝,两人各出一匕首往白衣老者那银剑上削去——但两人心下雪亮:白衣老者手里握的乃是“白剑秋波”,自己二人手中这短短匕首是万万抵敌不住!

白衣老者皱纹深刻的脸上泛起一丝古怪的微笑,那剑尖已堪堪点到了曾一矮的鼻尖——他只觉鼻尖一痛——“当”的一声,“白剑秋波”高高弹起,白衣老者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大笑。

曾一矮张大了合不拢的嘴——白衣老者那一剑连断两支匕首,沾上了他的鼻子——上玄极快地随形掠来,在那剑下一托,那柄“白剑秋波”纵然斩金切玉,也骤然弹起,脱手飞出!曾一矮心头一凉,大叫一声:“不好!他——”便听“嗡”的一声微响,“白剑秋波”受震飞出,剑柄之处一物蓦然­射­出,直­射­上玄胸口!上玄右手托剑,左手临危不乱,运劲外拍,将那物一掌拍出,那东西“砰”的一声爆炸开来,各人均觉一阵灼热,火药气息极浓,却是一枚雷火弹。曾二矮和曾三矮齐声大骂白衣老者卑鄙,居然声东击西,抢攻自己!那岳家双旗却又挥舞旗杆,围了上来。上玄一口气尚未转换,铁旗杆已明晃晃刺到颈侧,当下身向后仰,双手一握那旗杆,飞起一脚,只闻“咯啦”一声那铁杆大旗从中折断。岳家双旗一声惊呼,曾家兄弟大声喝彩,上玄翻身而起,左手杆头右手杆尾,横扫白衣老者和岳家双旗!他心头愠怒,出手极重,两边兵刃尚未相接,就已听到空中“噼啪”作响,似有羊皮纸爆裂之声。白衣老者和岳家双旗纷纷抬手相抵,两边劲力一触,指腕咯吱作响,都是鼓起一股真气,竭尽全力抵挡上玄“衮雪”一扫!

“嗡”的一声一道黑影掠过曾一矮眼前,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只听身前一声大喝如虎啸龙鸣,白衣老者和岳家双旗骤然飞跌出去,“砰”的一声摔落三丈之外,口中狂喷鲜血,上玄右手反握一支黑­色­短剑,“咄”的一声那支剑被他直贯入白衣老者身前一尺之处,冷冷地道:“暗箭伤人,一而再、再而三!我不知阁下几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偌大一把年纪,不要脸得很!你们几个,哪里来的?挡我的道,所为何事?”

那狂喷鲜血倒地的白衣老者正是白堡“白一钵”,截上玄的道说是为了替“胡笳十三拍”报仇云云,到底也是名利心作祟,只是他已然昏死过去,却是说什么也不会回上玄的问话。曾一矮这才看清方才是“白剑秋波”中的机关发作——弹出“雷火弹”之后,再弹出“黑剑泫水”,倒­射­上玄背后,却不知怎么被他截住。这一连串的暗算偷袭,只想制伏此人,在他身中“桃花蝴蝶镖”后仍收拾不了他,若非此人根本没有多少临敌经验,就凭白一钵、岳家双旗、蝶娘子几人,早已一败涂地,死了个十七八回了。方才他大叫一声“不好”便是知道“白剑秋波”中暗藏“黑剑泫水”,但尚未来得及示警,林中已局面大变。

三·追猎(4)

“我等兄弟又没要你救命,你­干­吗出手救人?”曾三矮一等局势已定,便问上玄,仍旧眉目俨然,语气认真至极。

上玄反手按住肋下被“桃花蝴蝶镖”­射­伤之处,冷冷地道:“你们不是不想死?”

“我们虽然不想死,但是也不想因为区区救命之恩,便涌泉相报。要知我等兄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歌唱舞蹈无所不通,乃是惊才绝艳的稀世奇品,万万不可因为你之小小恩惠,而放弃我等大好前程……”

蝶娘子甘冒奇险只为在自己身上­射­入这么一片薄玉,此玉必然大有问题。上玄挫敌之后已然觉得不适,更不耐烦听曾家矮子们唠唠叨叨■■嗦嗦,喝问道:“什么放弃大好前程?”

“难道阁下出手救了我等­性­命不是为了让我等三人对阁下俯首称臣,甘心为奴吗?”曾一矮义正词严地问。

上玄一怔,心头已然明白曾家三矮一路跟踪的意思,但尚未想出要如何应对,脸上也尚未来得及露出嘲笑之­色­,陡然只觉天旋地转,“咚”的一声,整个人软了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曾家三矮看着毒发昏迷的上玄,各自摇了摇头,曾一矮叹了口气:“这人除了脾气坏些,架子大些,武功高些,人笨了些之外,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有点脏。”他瞅着上玄的胡子,自言自语,“和我等兄弟在一起,定要相貌堂堂,方才相称。”

“大哥,”曾二矮有些发愁地叹了口气,“白老头为了在这桃林中设伏,特地用了‘桃花蝴蝶镖’,此镖剧毒,除了传说中的稀世灵药,只怕世上无人能解……”

“他救了大哥­性­命,也就是救了我等­性­命,他还饶了我等一次­性­命,那就是救了我等两次­性­命,救了我等一次­性­命是三条,救了两次便是六条。”曾三矮最后叹了口气,“我等定要还他六条­性­命,这账才算得清楚。”

三人很快抱起昏迷的上玄往密县桃山边的一处山庄奔去。

桃林中遗下一地七零八落的弓箭,弓箭手本来埋伏林中,却在白一钵重伤之后逃去一大半,余下的多是受伤倒地,不住呻吟。白一钵、蝶娘子和岳家双旗昏迷在地,人事不知。

过了一阵子,林中淡淡地掠过一阵桃花香气。

此林本是桃林,也没人在意那优雅温润的桃花香气,再过一会儿,林中呻吟之声渐渐少了、小了;又过一会儿,桃林之中,寂静无声。

那些呻吟辗转的人都已不动,悉数死去。

“嚓”的一声微响,一只红袖在树­干­后隐去,那衣袖轻柔如纱,十分华贵,只听一人低低的笑声:“他折返密县,我自会告诉你,只是告诉你他折返密县,不是为了让你杀他,而是为了让他杀你——白一钵,你可就没有想明白啊……呵呵呵……”

地上伤重的白一钵眼珠微微一动,似是听到了声息,将要醒转。陡然“扑”的一声,胸口一阵剧痛,冰凉透骨,他猛然睁开眼睛,只见“黑剑泫水”从自己胸口直没至柄,口中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怨毒地瞪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明如秋波、黑如泫水的好眼睛!那身红衣,红得犹如染血……他、他、他本是……

他本是江湖白道的俊彦,有侠名能流芳百世……的人。

上玄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挤着三张既大且肥的脸,见他醒来,三张脸一起缩了回去,其中一人道:“原来你倒也不丑,长相和我三弟一般英俊潇洒,就是不爱­干­净,满脸胡子实在是难看至极。”在他昏迷之时,这三个矮子七手八脚把他的胡子剃了,一张脸洗得­干­­干­净净。

上玄看了曾家三矮一眼,缓缓闭上了眼睛。

“曾老三,‘桃花蝴蝶镖’本就无药可治,就算你请来了神医岐阳,也一样无用。”一个很年轻的女子的声音道,“你看他­阴­阳怪气的,大概已经离死不远了。”

“胡说八道,他要是死了,我曾家岂不是要赔他六条人命?我兄弟只有三人,要是一人娶一个老婆凑足六条人命再给他陪葬,我等又不大愿意,所以他是死不得的。”曾一矮瞪眼道,“小妖女,你我现在在一条船上,嘘,少说话。”正在他们低声交谈之间,突有一阵焦味飘来,其中夹杂恶臭,令人欲呕。那年轻女子哎呀一声:“糟糕,骷髅火烧过来了,曾老大你说怎么办?我们扔下这个人逃命吧。”

三·追猎(5)

曾一矮怒道:“放屁!鬼王母放的骷髅火,能让你说逃命就逃命?我也想逃命,可是就逃不出去,这和丢不丢下这个人无关,你倒是逃给我看啊。”

那女子轻笑一声:“那蝶娘子又不是我打死的,鬼王母又不是找我报仇,我逃不了又不会死。”说着轻轻一掌往上玄头上拍落,笑道,“我打死了他,你我就都得救啦。”她那手掌刚刚往下一沉,突地手肘一震,那一掌尚未拍到上玄头顶就已受力回震,全手麻痹。曾一矮嘿嘿冷笑:“你杀啊。”

那年轻女子姓萧,名瑶女,是华山派一名女弟子,武功虽然不高,人却很顽皮。华山派一行众人路过密县,她和师兄弟路上走失,闯进树林里来,却正好撞见曾家三矮被“鬼王母”围困。她不过十七,少年心­性­,觉得好玩,便一起伏在草丛中。此刻一掌拍不到上玄头顶,很是吃惊,低头细看这位衣着落魄的年轻人,只见此人相貌俊朗,只是眉宇间一层浓重的­阴­郁之­色­,眼睫极黑,黑得带了一股煞气,脸­色­苍白,越发衬出那股清厉的浓黑。这人武功果然很高,怪不得能打死蝶娘子,她心里暗想,倒也长得好看。

此时那黑­色­的“骷髅火”已经烧过大半桃林,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越来越浓,曾三矮喃喃地道:“他­奶­­奶­的,大哥,要不我们在地上挖个坑,躲进去吧。”曾一矮勃然大怒,“胡说八道!躲进土里,你我都烧成了叫花­鸡­,很好看吗?”曾三矮也怒道:“那不往地下钻,被烧成了烤­鸡­,又当如何?难道你能飞出去?”

“烧不死的。”地下有人淡淡地说。

几人一怔,一起低头看着上玄,表情皆是错愕。

“这火烧得远近皆知,既然华山派的小姑娘在此,她的师长同门必定不远。”上玄连眼也不睁,突地一声冷笑,“何况想杀我之人若无五十,也有十五,哪个肯让鬼王母捡了便宜?”

“哦?你怎么知道我是华山派的?”逍遥女却只在乎些小事,“你定是刚才装昏骗我!”

上玄顿了一顿,很长时间没有回答,就在逍遥女以为他又装昏的时候,他却睁开了眼睛:“我有个朋友,出身华山。赵上玄平生很少服人,对华山派这等先吐气再吸气的内功心法却服气得很。”

“啊?我派心法本是江湖绝学,让你服气的是我哪位师兄?”逍遥女听后芳心大喜。

上玄嘴角微勾,颇有讽刺之意:“他姓杨,叫桂华。”

萧瑶女为之一怔:“他……他不是在朝廷做了大官,都……都不认师父师母……”

“华山派师尊好坏不分,功夫浅薄,妄自尊大,叛派出门,也没什么大不了。”上玄淡淡地道,“杨桂华是个人才,华山派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本门心法没有一个练得比他好。”

“喂!你居然在我面前辱我师父!不想活了你!”萧瑶女大怒,扬手要给他一个耳光,猛地想到打不到他脸上,只得硬生生忍住,指着他的鼻子道,“等我师父来找我,看我叫他怎么收拾你!”

曾家三兄弟见她发怒,各自哼了一声,三只手伸出,将她提了起来,点中|­茓­道,扔在一边。曾一矮道:“女人天生蛮不讲理,莫名其妙,我等万万不可与之一般见识。”曾二矮道:“不过你说的倒是有理,这火烧得半天来高,什么华山派啊,白堡啊,岳家双旗啊,各家各路没在树林里截到你的人多半都看见了,鬼王母要杀人,侠义道们自是要救的,若是要杀你,那更是不得了,像你这样杀死‘胡笳十三拍’的邪魔歪道,万万不能让其他邪魔歪道杀了去,大侠们定要先救你,然后再杀你,这才是正理。”曾三矮赞道:“看你小子­阴­阳怪气,却也不笨,比我兄弟聪明了那么一点。”

上玄看着这三人,这三人确是有些可笑,转念想到那个平生最爱胡闹的人,想笑的心境顿时黯淡,很久没有听见圣香的消息,他离开丞相府之后,不知如何了……

看来这人多半自娘胎出生至今,不知笑是何物,曾家三矮面面相觑,都是皱起眉头。

三·追猎(6)

此时蔓延的骷髅火突然空出了一个缺口,遥遥听到兵刃相交之声,果然有人赶来动手,阻止鬼王母放火杀人。上玄听着那火焰之外的声响,心情本很烦乱,渐渐变得死寂,也许是更冷了些。自小到大,鲜少有人真正关心他,曾家三矮的关心,是不是证明他委实从可悲变得有些可怜了?想到“可怜”二字,心头煎熬般的痛苦,说不上究竟是什么滋味,几年之前,赵上玄从不相信自己会有“可怜”的一天。心里压抑着强烈的感情,忧苦的后悔的愤怒的仇恨的不甘的委屈的伤心的……纠结缠绕,突然肋下伤口起了一阵强烈的抽动,接着“咳”的一声他吐出一大口血来,血­色­全黑。

“喂?喂喂喂,”曾一矮吓了一跳,“你若死了,我等兄弟岂非要自杀两次?你可万万死不得。”

上玄吐出一口血来,心头反而一清,坐起身来,运一口气,只觉全身真气流畅,到肋下伤口微微一滞,也没有大碍,抖了抖衣袖,站了起来。

曾一矮不料他吐出一口血却突然站了起来,目瞪口呆:“你……你不是要死了吗?”

上玄右手在他头顶“啪”的一拍,淡淡地道:“噤声!”

曾家兄弟随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只见骷髅火大灭,所留出的空地上,一席黑袍在烈火余烬中猎猎作响,似是悬浮在空中,里头不知是什么事物。黑袍之后站着两人,一人全身红衣,绣有云纹,那自是火客;另一人全身绿衣,又高又瘦,四肢奇长,就如一只硕大的螳螂,正是“食人君”唐狼。

“食人君”唐狼衣上有血,火客手中握着一把断剑,曾一矮呸了一声:“那是华山派的剑,看来刚才他们撞上了。”曾二矮却道:“他们明明撞上了岳家旗,那吃人的小子衣上的口子,是旗顶子划破的。”曾三矮叹了口气:“他们可能没有撞上华山派和岳家旗,但是一定撞上江大公子了。”他瞪眼道,“因为他已经追来了。”

正在说话之间,江南羽披头散发,浑身浴血,持剑赶到,眼见那黑袍悬空,似乎也很惊讶,拄剑站住,不住喘息,似乎已受了伤。

“你是谁?”上玄眼里既不看火客、唐狼,又不看江南羽,只淡淡斜眼看着那件黑袍,“我又不识得你,何必纵火杀人,伤及无辜?”

那件黑袍一阵抖动,传出一个似男似女的苍老声音:“杀人何须理由,何况你杀我徒儿——”

“你徒儿?”上玄上下打量那件黑袍,冷笑一声,“你徒儿是谁?”

“她徒儿就是暗算你一记飞镖的那个女人,”曾一矮在他身后悄声道,“叫做蝶娘子。”

“我平生不喜杀人,”上玄冷冷地道,“虽然因我而死者不计其数。那个女人不是我杀的。”

“我师妹和白一钵、岳家双旗几人,全被利刃穿胸,横尸就地,若不是你杀的,难道是见鬼了不成?”那黑袍旁边犹如螳螂的“食人君”唐狼尖声叫道,“你杀我师妹,我吃你的­肉­,公平得很,受死吧!”言下“霍”的一声,他那长长的衣袖中突地抖出一把镰刀,径直往上玄颈上划去。

“叮”的一声江南羽出剑架住那柄镰刀,喘息道:“且……且慢……在下有一事不明,要请教鬼王母,尊驾不妨……先回答我的问题,再杀人不迟……”

“嘿嘿,此人杀死‘胡笳十三拍’和丐帮章老叫花,不正是你江大公子传下武林令下令追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吗?”那件黑袍­阴­森森地道,“早也是杀人,晚也是杀人……”

“但是——连我都不知他返回密县,‘白发’、‘天眼’也都不知此人行踪,鬼王母门下又是如何和白堡合作,在此地设伏?”江南羽大声道,“是谁告诉尊驾他的行踪?尊驾又为何……滥杀华山一派……纵使我拼命阻拦,仍下毒手?”

江南羽此言一出,萧瑶女脸­色­惨白,曾家兄弟面面相觑,心下都是一惊:华山派居然在鬼王母手下全军覆没?

“江南羽。”鬼王母尚未回答,上玄突然冷冷地道,“你生的是人脑,还是猪脑?”

三·追猎(7)

江南羽一呆:“你……你……”

“杀人满门,自是为了灭口。”上玄语调出奇的冷淡平静,“杀我,自是为了立威。以你江南羽的头脑,尚能想到这么多江湖中人在密县设伏杀我,实不寻常,除了巧合之外,便是有鬼。”他淡淡地看着鬼王母那件黑袍,“而以‘鬼王母’的名声地位,实不必杀赵上玄以立威的,为何定要杀我?为何要杀华山派满门——他们看见了你们放火——是不是?”

“放火?”江南羽茫然不解,“骷髅火?”

上玄却不理他的疑问,冷笑一声,“江南羽,其实你该抓住的关键,不在鬼王母为何知道我的行踪,或者为何要杀华山派满门,而在——他们究竟知道些什么?究竟是谁让他们在密县拦我的道?”他一字一字地道,“那才是问题所在。”

江南羽的脑筋仍纠缠在为何华山派看见“鬼王母”施放骷髅火便要被灭满门?曾家兄弟咳嗽一声:“老大,我等兄弟没有听懂……”

“此时正是春浓,草木湿润,”上玄不耐地道,“也没有风,那把火是如何放起来的?”

“骷髅火颜­色­漆黑,想必有特定的燃烧之物……”江南羽仍然满脸迷惑,“那又如何?”

“特定的燃烧之物,它既然不是依靠燃烧草木蔓延的,那么能烧到将我们团团围住的程度,‘鬼王母’门下定要花费许多时间和手脚布置那特定的燃烧之物。”上玄冷冷地道,“若鬼王母真有江湖传说中那般厉害,我中毒昏迷,曾家三个冬瓜和华山派的小姑娘又并非什么一流高手,她何不闯进来一掌一个结果了我们?却要在外面辛辛苦苦地放火?”

江南羽一呆:“你说……鬼王母其实并未亲临此地?”

“她若不在此地,那黑袍里面,又是什么?”上玄冷笑,“要么,是鬼王母外强中­干­;要么,就是世上根本没有鬼王母这么一个人!他们放火之时被华山派和岳家旗瞧见了破绽,所以要杀人灭口!”

几人听了,都是大吃一惊:“什么?”

上玄冷眼看着那猎猎飞舞的黑袍:“我不信鬼怪能大白天出来晒太阳,也不信一个大活人能悬空停滞如此之久,那黑袍里面,如果不是鬼也不是人,那会是什么?”

“大胆小儿!”便在上玄出言冷笑之时,那黑袍一颤,一股浓烟自袖里涌了出来,直­射­上玄,袍角猎猎飘动,仿佛当真有人在里头一样。

“若世上根本没有鬼王母,被人撞见了自是要杀人灭口;若世上真有鬼王母,她真在这件黑衣里面,那世上又多了一桩奇事。”上玄淡淡地道,“若是鬼王母已死或根本不存在,鬼王母门下要杀我立威,自是顺理成章,有道理得很。赵某虽然不才,杀了我,好处还是不少的。”

“杀了你有什么好处?”曾三矮忍不住问。

上玄仰首看天:“那要看你和谁人谋划,要剥我哪块皮。”言语之间,黑袍中­射­出的浓烟渐渐散去,他浑若无事,仍旧仰首看天。

“黄口小儿大放厥词!”那袭黑袍在烟云消散之际突地厉声尖叫,“给我立刻杀了!谁杀了他谁就是我掌门弟子!”随即黑影一晃,翩翩坠地,黑袍旁边的火客和唐狼双双扑出,一股五颜六­色­的烟雾涌出,加以古怪的黑­色­火焰腾起,却是连刀光都隐没了。

上玄扬袖涌出一股暗劲阻住那股彩­色­烟雾,随即“霍”的一声负袖在后,冷冷地道:“谁胜得了衮雪神功或‘秋水为神玉为骨’,谁便是江湖第一高手;杀我之后,尚可得假仁假义替天行道之名;况且、况且……”他顿了一顿,淡淡地道,“我若死了,有些人可以得财,有些人……嘿嘿……说不定……有比得财得利更大的好处。”

江南羽和曾家兄弟脸­色­古怪地看着他,各自诧异,心里暗忖:这人好大口气,世上除了得财得利,还有更大好处?莫非还能做皇帝不成?此人看来心情郁郁,已有些疯癫。身旁火客和唐狼各种毒烟毒雾毒水毒火不住施展,使得江南羽和曾家兄弟不住退后,却始终奈何不了上玄,只听他继续淡淡地道:“我料想鬼王母几十年偌大名声,要说并无此人,倒也说不过去。多半她已经死了,鬼王母门下撑不住场面,所以定要杀人立威,只是不料我赵某人却杀而不死,还赔上了你师妹一条­性­命,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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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追猎(8)

“胡说八道!”火客怪声怪调地道,“你怎配和我师尊动手?”唐狼也道:“我师尊一出手,你必死无全尸!”上玄双袖一舞,火客和唐狼骤觉一股掌力犹如泰山压顶,直逼胸口,双双大喝一声,出手相抵。上玄嘴角微微一翘,脚下一挑,一块石头自地下跳起,“飕”的一声直打那袭黑袍,便在此时,火客和唐狼再度双双大喝,一人出左手,一人出右手,各自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往上玄腰侧刺去!

上玄不闪不避,刹那间已挑起石块直打黑袍,同时“叮当”两声,火客和唐狼两只匕首双双刺中,没入上玄腰侧约半寸,却只听金石之声,竟是刺上了什么硬物。两人大吃一惊,上玄的掌力当胸侵入,两人骤然狂喷一口鲜血,一齐向后摔倒。

江南羽第一次见上玄如此伤敌,也是大吃一惊,名震江湖几十年的鬼王母门下弟子,竟也是在一掌之间,便伤重待毙,衮雪神功委实可敬可佩!他双目本能地对着那块被上玄踢起的石头追去,只见“噗”的一声那袭黑袍应声而破,支撑黑袍犹如人形的东西,却是一个人形竹质支架!他恍然大悟——火客和唐狼二人一左一右站着,两人合力暗中以真气托住这极轻的人形黑袍,充作“鬼王母”,那似男似女的声音,多半乃是腹语!

“啊!”曾家兄弟观战,却对结果丝毫不奇,“我明白了,”曾一矮自言自语,“这是个竹架子,竹架子怕火,我看这两人放火的时候多半把他们的‘师尊’藏在别处,不巧被华山派撞见了,所以他们非杀了华山派满门不可,就算是你###半路杀出,那也不能给面子……”

江南羽既惊且佩地看着上玄,此人一举手就伤了江湖上两个赫赫有名的恶徒,揭穿“鬼王母”的秘密,举重若轻。这样的人要杀“胡笳十三拍”也并不难,但为何偏偏以腰带勒死?此人分明擅长掌力,不善兵器。上玄一脚踢穿“鬼王母”的把戏,哼了一声,却无得意之­色­,满脸鄙意。一阵风吹来,江南羽浑身一震,只见上玄破衣之下隐约有黄金之光,他陡然想起那块黄金碧玉,此人果然以黄金碧玉为腰带,无怪方才火客和唐狼暗算不成,匕首定是刺在了黄金上!此人——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这两个即使醒过来,武功也废了。”曾一矮道,“要杀要埋?”曾二矮挽起袖子,眼望上玄,只要他一句话,曾家三人立刻便把地上昏迷不醒的二人宰了,虽然有些不光明正大,他们却都当真得很。

上玄反手按住肋下伤处,淡淡地道:“杀人,是要抵命的;你们兄弟要有两个给他们抵命,那就杀了吧。”

曾家兄弟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上玄不理他们,往前便走,江南羽连忙跟上,上玄猛然转身,冷冷地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江南羽一呆:“我……我……”

“你要杀我?”上玄冷笑。

江南羽摇了摇头,他即使有心,也是无力,何况他也无意杀他。

“回你家去!”上玄一甩袖子,大步前行。

“且慢!”江南羽突然大声问道,“胡笳十八拍中的十三人,是不是你杀的?冬桃客栈里的老叫花,是不是你杀的?”

上玄扬长而去,头也不回:“不是!”

江南羽看着他离去,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杀人凶手若不是上玄,难道真是红梅?那红梅,又是什么人?一回头,却见一个白衣少女痴痴站立风中,被点了|­茓­道,脸颊上都是眼泪,他不知她是华山门下弟子萧瑶女,伸手替她解开了|­茓­道。

“啪”的一声,萧瑶女跪坐于地,犹如失魂落魄,只是片刻之间,她从受尽宠爱的“小师妹”,变成了孤身一人……犹如置身噩梦之中,正在心神恍惚,不知所措之际,她的一双泪眼突然看见了一个红衣男子,缓步向她走来。

他长得比女子还漂亮,那身红衣,就像是嫁衣,又像浴血的白衣。

她呆呆地看着他,开始的时候,就如看着视线里的石头、泥土、山和树。

三·追猎(9)

他走了几步,站在那里,只听江南羽“啊”了一声:“你是——”

他微微一笑,就像大雨中开了一朵小花——她迷蒙地看着他——为什么她会觉得那是满天血雨之中的一朵小花呢……总之,就是像一朵小花……然后他说:“在下姓白,草字南珠。”

“南珠剑白少侠!”江南羽显得很是欢喜,“多年不见,风采如旧啊。”

白南珠含笑看了萧瑶女一眼:“这位是华山派的小姑娘吧?华山派遭遇不幸,姑娘年纪太小,看来华山派绝艺的传承,要看杨桂华杨大人的了。”

他说得无意,她不知道他称呼的是“萧姑娘”,还是“小姑娘”,但为了这句话,若­干­年后,萧瑶女勤修苦练,将华山派武功发扬光大,成就远远超过了杨桂华,这乃是后话,且按下不提。

江南羽叹了口气:“她遭遇师门不幸,我看也得将她送往京城,托在杨大人门下,否则孤身女子漂泊江湖,总不是办法。”

“我不要见杨师兄!”她突然大声道,“我跟着你!”

“我?”白南珠讶然,然后笑问,“你要跟着我?”

“我跟着你!”她道,“我喜欢你。”

“哦?”白南珠向江南羽看了一眼,见到他满脸惊讶之­色­,眼睫微微一挑,神气很定,似乎一切皆在掌握之中,“你跟着我,不后悔?”

“不后悔!”萧瑶女答得很坚定。

也许是在听说师门遭劫的时候喜欢上的人吧?所以无论他日后做了什么样的事,得到了怎么样不可思议的结局,她真的一生都不曾后悔过。

四·蝴蝶(1)

世上也许人人都见过蝴蝶,但断翼的蝴蝶就未必人人见得,若是成千上万只断翼蝴蝶,那见到的人一定很少。

容配天从密县离去之后,也并没有走远,江湖上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关于赵上玄身负衮雪神功滥杀无辜之事,她也听说了,也不以为奇。那日在客栈之中,她已叫他赶快离去,以免惹祸上身,但他非但不听,还出手打翻木桌,显露衮雪神功,根本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漂泊江湖这么多年,他……他还是一心以为,他仍是当年指挥几十万禁军的燕王爷世子吗?江湖之中,无论武功有多高明,哪一日突然死了,说不定也无人知道……突然眼角有什么东西翩翩掠过,似是起了一阵风,她一回头,只见眼前无声无息地涌起一股五­色­斑斓的潮水,自她眼前漫过,而后升上天空,逐渐散去——

蝴蝶!

她一生走过的地方不少,见过的蝴蝶也不少,却从没见过这么多蝴蝶。

都是同一品种,翅膀之上似有蝴蝶图案的蝴蝶!蝴蝶双翅之上仍有蝴蝶,那是何等罕见的情形?这一群蝴蝶至少有数万只,飞舞之时,毫无声息。

容配天看蝶群散去,一低头,只见桃林落叶地上仍留下数以千计的蝴蝶,只只余下一边翅膀,仍在挣扎扑腾。她心头微微一震,如此脆弱的生命,想活下去却已全然不可能再活下去了……到底是什么让这成千上万的蝴蝶聚集于此?沿着满地蝴蝶往树林里走去,她眉心微蹙,天­色­虽然光亮,却已有黄昏的寒意,这满地寂静的蝴蝶,让人觉得不祥。

“天……天绝我……华山……”突然前面树林之中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悲号,“我对不起……华山列祖列宗……”

容配天一提襦衫下摆,倏忽之间抢入林中,只见树林中横七竖八倒着数十人,更多的蝴蝶挣扎于地,地上有一个紫衣老者,浑身浴血,左手持剑,仍在不住挥舞,砍杀蝴蝶,见她闯入,浑身一震,失声道:“可是江湖‘白发’?”

她摇了摇头,那老者满面失望之­色­,“当啷”一声长剑坠地,厉声道:“天绝我华山!可怜我华山近五十年来未出过杰出弟子,未能将我派绝艺发扬光大,却居然死于这……这些毒虫之手!实让人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毒虫?”容配天单膝跪地按了按地上一人的脉门,淡淡地道,“这人尚未气绝,你哭什么?”

地上那紫衣老者正是华山派掌门崔子玉,闻言一呆:“本派误中暗算,中了桃花蝴蝶镖之毒,若非尊驾闯入,早已成了那毒蝶口中之食,此刻死与不死,也没多大分别。”

“偌大一把年纪,满口胡说八道。”容配天冷冷地道,“无怪华山派近年来毫无作为,气得杨桂华破门而去,果然掌门是昏庸得很。”

崔子玉气得脸­色­青铁,指着她道:“你……你……”

她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来,往崔子玉手里一塞,淡淡地道:“这是治疗剧毒的药物,名叫‘蒲草’。掌门人若是尚有心救人,那就拿去救人,若是早已认命,不妨躺下等死。”

崔子玉一呆:“蒲草?”

“不错,蒲草。”容配天冷冰冰地道,“此药天下只有一百粒,成药于百年之前。五十粒百年前进贡皇宫,五十粒历经江湖劫难,藏于名医山庄,早已使用殆尽。”她“啪”的一声将药瓶掷入崔子玉手里,“这瓶里共有四十八粒,你好自为之。”言罢,掉头就走。

“且慢,阁下……阁下尊姓大名?”崔子玉脸­色­苍白,这四十八粒若真是“蒲草”,赐药之恩,重于泰山!

“你再不救,你的弟子,真的要死了。”容配天掷药之时本想留下几颗,以备不时之需,但此药是上玄所赠,想起来心里厌烦,索­性­半个不留,全数送人。听崔子玉颇有感恩之意,她毫不稀罕,缓步离去。

崔子玉打开药瓶,倒出一粒药丸放入口中,将一粒塞入地上那位弟子口中,只觉药丸冰凉沁香,药香散发开去,地下蝴蝶挣扎避开,果然是解毒之物。他连忙起身抢救尚未气绝的弟子们,心里却是老大疑惑——名医山庄那五十粒“蒲草”早已用完,那他现在手里的这瓶,难道是从前朝皇宫中传下的?就算这便是那进贡前朝皇宫的五十粒“蒲草”,那也该收藏宫中,怎会到了这位白衣人手上?这位白衣人容貌和“白发”颇有相似之处,究竟是谁?崔子玉且记住此人,另一件大事又涌上心头——以淬有“桃花蝴蝶”剧毒的兵器重伤他门下几十人的,是鬼王母门下火客和唐狼。几个时辰之前,他带领弟子路过此地,撞见了一个黑­色­人形事物被风吹起,那黑袍之内装有机关,有几个弟子被黑袍内机关­射­杀,紧接着火客和唐狼突下毒手,华山派骤不及防,死伤遍地,竟无一人逃生,此时细细想来,究竟所为何事,崔子玉心中已然有数。

四·蝴蝶(2)

华山派之所以倾派东行,是接到老叫花子章病暴毙的消息。几年前崔子玉受过丐帮大恩,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因而带领门下弟子全悉东行。路途之上,他突然接到一封来历不明的信笺,说明杀人凶手赵上玄不日将经过密县桃林,因而改道赶来,谁知遇上鬼王母门下,大败亏输,全军覆没。

想明白鬼王母门下何以下此毒手,崔子玉不免起疑,暗想那通风报信将大家召集到密县桃林之人不知是何居心?比之那传闻之中的凶手,这位中间人似乎更为可疑。将地上尚活着的四十六人全数救活之后,余下一粒“蒲草”崔子玉收入自己怀中,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突然树林“刷啦”一晃,方才离去的那位白衣人骤地回来了。

崔子玉一呆,对那人一拱手:“尊驾救命之恩,日后若所需,华山派如能做到,甘当犬马!”

回来的人自是容配天,她笔直站在崔子玉面前,沉默了大半晌:“那瓶子还我。”

崔子玉愕然,自怀里摸出药瓶,递回给她。

容配天往瓶里一看,倒出余下一粒药丸,掷回给他,把空瓶往怀里一放,掉头又要走。

“且慢!”崔子玉连忙拦住她,“尊驾救我满门,请留下姓名。”

容配天充耳不闻,想了想,突然问:“华山派老老小小不待在华山,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崔子玉将如何接到章病被害消息、如何满门全悉东行、如何收到信件、如何遇到鬼王母门下放火、而后遇袭详尽叙述了一遍。

容配天听完,嘴角微微一撇:“华山派行事果然聪明得很啊。”

崔子玉如何听不出她言下讽刺之意,顿时惭愧。

“鬼王母门下在左近放火,烧的是什么人?”她突然又问。

“这个……在下不知。”崔子玉据实以答。

她低声问:“烧的是赵上玄,是吗?”

“很有可能。”崔子玉点头,“既然我派收到了记有他行踪的信件,想必收到信件的,不止我华山一派。鬼王母门下对我们痛下毒手的时候,岳家双旗曾经出手相救,只是不敌毒火,半途败走。他们也并非本地门派,只怕也是远道而来。”

她默默听着,缓缓地道:“他不远走高飞,又回到这里来做什么……”

崔子玉不明她言下所指,叹了口气。

“在江湖中过了这几年,没有半点长进,”只听她仍慢慢地说,“除了被连累、被嫁祸、被骗、被利用,难道就不会点别的吗?你……你……”

崔子玉皱起眉头,这几句容配天自不是对他说的,只见她顿了一顿,缓缓叹了口气,似乎为什么事烦恼得很。

“丐帮的老叫花子不是赵上玄所杀,”容配天抬起头看他,表情淡淡的,“你信吗?”

“这个……这个……”崔子玉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人不是他杀的,”容配天冷冷地道,“我说的。”

崔子玉暗忖这白衣人和赵上玄定然有些关系,他虽非才智见识出众,却也是走了大半辈子江湖,此时微微一笑:“尊驾救我等­性­命,自非残忍好杀之辈,我也觉赵上玄杀人一事有些可疑。”

容配天淡淡一笑:“掌门人见事不清,倒是圆滑得很。”崔子玉这话说得漂亮,却半字不提他究竟信不信容配天的话。崔子玉惭愧,容配天又道,“我要找杀人凶手去。”崔子玉忙道:“本派愿效犬马之劳。”

容配天本要拒绝,突地淡淡地道:“也好,你替我传出话去,凶手不是赵上玄,是白红梅。”

“白红梅?”崔子玉讶然,“那是谁?”

“一个……很美丽的,温柔的女人。”她缓缓地道,“温柔的时候,像水一样温柔,只不过……只不过……为了我,她什么都……敢做。”

“世上真有能一招杀害‘胡笳十三拍’和章长老的女人?”崔子玉骇然,“老夫不敢相信。”

容配天默然,过了许久,淡淡地道:“女人,本就是男人想不明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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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蝴蝶(3)

上玄从密县桃林离去,突然转为向北,往太行山而去。曾家三兄弟跟在他身后,不住追问,上玄充耳不闻,根本不理,饶是那三兄弟多嘴多舌也是毫无办法。

太行山在嵩山以北,乃是连绵山区,有五台山、太白山、白石山、狼牙山、南坨山、阳曲山、王屋山等山峰,人烟稀少,不知上玄突地钻山有何用意?曾家兄弟虽是■■嗦嗦古古怪怪,却是真心关切上玄,他身中桃花蝴蝶镖之毒,虽然功力深厚,看似无恙,却并未就此痊愈,万一哪一日发作起来,是要命的事。曾一矮建议应先寻神医岐阳或名医山庄神歆,思考救命之法;曾二矮却道应当在有命之时查明究竟是谁杀死“胡笳十三拍”和章老叫花,以免毒发无救,落得千古骂名;曾三矮又建议应当放下一切俗事,讨个媳­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人在途中不住争吵,上玄却理也不理,不出半月,就到了太行山下。

太行山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自齐桓公悬车束马窬太行以来,出过许多有名的战役,千年以来山上留下不少屯兵的遗迹。但百年以来,太行山上只出过绿林好汉,却没有出过什么英雄豪杰,硬要说有,最多就是‘梧井先生’叶先愁了。但他早已死在二十几年前,曾家兄弟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上玄到这深山里来做什么?

唐天书是叶先愁的义子,唐天书练有“秋水为神玉为骨”,也许和叶先愁有些联系,而白南珠也练有“玉骨”,说不定,和唐天书、叶先愁也有些联系。上玄北上太行山,不查明白南珠武功来历,不能克敌制胜。他虽不如容隐或聿修那般才智出众,却也并非笨蛋,这一路上遭遇围剿暗算,被人嫁祸,那杀死“胡笳十三拍”、章病以及冬桃客栈店小二的人是谁,他岂能不知?白南珠假扮“红梅”,滥杀无辜,而后嫁祸于他,究竟是借刀杀人之计,还是有其他图谋……若只是要杀人,以白南珠的武功,杀他也并非不可能,何必布下嫁祸之局?若不是为了杀人,那又是……为了什么?赵上玄并非庸手,纵然他白南珠聚齐数百之众半途设伏围剿,也未必当真能要他­性­命,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

他只是想保护配天,有白南珠那样的男人在她身边,太危险了,而她究竟知不知道与她同床共枕多年,一直以女子之身陪伴她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他必须打败白南珠,他要保护配天。

无论她是一个怎样独立和坚强的女人,他都想保护她。

春季的太行山,草木茂盛,有些树木高耸得不可思议,行走于林道之中,光线­阴­暗,不住有蚊虫飞舞,道边各种野花盛开,被雾气氤氲得十分潮湿。上玄和曾家三人沿着林道往深山深处行去,未过多时,便到了一片梧桐树林。

梧井林,井中居。

江湖中人尽人皆知“梧井先生”叶先愁居于梧井林、井中居中,虽然时间已过去二十几年,梧井林依然树木萧萧,盈绿至极。那梧桐树林中生满青苔的房屋,就是当年名满天下的“井中居”。上玄缓步走到房屋之前,青苔遍布的庭院不免给人­阴­森之感,当年叶先愁在家中被屈指良所杀,唐天书自此屋离去,寻得乐山宝藏,就不曾再回来过。

“这……这这这里恐怖得很……”曾一矮见上玄要去开门,吓了一跳,“你当真要进去?”

上玄“吱呀”一声推开门,“嘿”了一声:“至多白日见鬼,有何可怕之处?”

曾家兄弟却都怕鬼,看他推开大门,哎呀一声,一齐闭上眼睛,有的念阿弥陀佛,有的念无量寿佛,有的念我的妈我的祖宗,各不相同。

上玄凝目往屋中看去,屋里空空如也,遍布蛛网,不少爬虫见到光亮之后纷纷闪避,还有些蝙蝠住在屋中,蠢蠢而动,发出吱吱之声。此地果然是二十多年空置,已全然不能住人,更不像近期有人来过。他往房内转去,踏入的那间曾是书房,架上依稀可见许多发霉之物,生长不少形状古怪的花草,曾经的书卷早已不可辨认。

四·蝴蝶(4)

书架上有块地方空了一块,上玄抬手轻轻一摸,擦去生长其中的青苔和泥土,露出一个极其方正的空隙——显然原本放着书,而后却被人拿走了。

书房之中,究竟是什么东西被人拿走了?

他自幼受教,知道凡是这等众多的藏书,犹收拾得如此整齐,书卷之中,必有目录作引!虽然房中的“书”早已腐坏,他却很快地找到了曾经是目录宗卷的那一本,将那本“书”自架上拔了出来,掉下许多泥土和小虫,书卷本身千疮百孔,模糊不清,但在“四排四列第四十四本”上,却依稀留着几个字“伽……蓝……往生……谱……”

合上书卷,他曾经读书万卷,对于《伽蓝往生谱》却没有印象,更不知道其中含意,一低头,在地上突然见到一样事物,令他全身一震。

一支剑鞘,鞘为珊瑚所制,­色­泽微红。

那是配天的东西——配天曾经来过这里?他突然找到了白南珠和“秋水为神玉为骨”的联系——配天曾来过这里——这里是“玉骨”的起源——难道白南珠和配天是在这里相逢的?白南珠来到这里可以解释为寻访玉骨神功而来,配天来这里做什么?

是为了什么?

被拿走的书,又是什么内容?放置在这里这么多年,难道那本书没有腐坏吗?

上玄心里疑惑重重,叶先愁在书房内留下了什么?或者是唐天书在书房内留下了什么?那本书和白南珠的武功来历有关吗?伽蓝往生谱、伽蓝往生……伽蓝往生……他喃喃自语,在心中反复念过,依稀在记忆中哪里,曾经见过相似的东西——在哪里?在哪里?突然他“啊”的一声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那空去一块的橱柜,是《伽菩提蓝番往生谱》!

《伽菩提蓝番往生谱》!

他心里犹如翻江倒海,在明白那是本什么东西的时候,涌上心头的,是难以言语的伤心和无法名状的痛苦。

《伽菩提蓝番往生谱》,那是一本传世邪功,传闻“秋水为神玉为骨”和衮雪神功都是它其中之一,它最可惊可怖之处,在于它传授一种古怪的功法——练此功之人只有二十五寿岁,但在功成之后,二十五之前,将无敌于天下!也就是以寿命换武功!此书在百年前已经失传,若非他机缘巧合练了“衮雪”,世上只怕再无第二人知晓有关《伽菩提蓝番往生谱》的半点事情。

拿走此书的人,必定练了“往生”。

寿命和武功,究竟什么更重要?或者绝大多数人,更珍惜生命些,所以叶先愁没有练、唐天书没有练,虽然他们都不得善终,但都活过了二十五岁。

是什么人不怕死,练了“往生”?是什么人只愿活二十五岁,而要在二十五岁之前横行天下?是谁有这样的勇气、这样的野心、这样的霸道……这样的不顾一切?

白南珠吗?

上玄茫然失措,是白南珠吗?

如果是的话,他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配天……吗?

如果真是为了配天,他要怎么办?

他完全……做不到……他完全不能为配天做到这些!他做不到!连一样也做不到!那……那……是不是我真的爱你不够,是不是真的是我——是我的错?配天啊配天,我根本做不到,像他那样对你……我……我……

我是不是根本不会爱你?

上玄呆呆地看着那橱柜,看了很久,方才转过视线,往其他房间走去。迈入书房之后的房间一步,只见一支长剑钉在房门之上,那支剑剑柄虽然锈渍斑斑,剑刃却仍湛亮如新,正是容配天当年所配的“红乍笑”。仔细凝视长剑所钉住之物,乃是一块破布,布上依稀绣有“韦悲吟”三字,挑开破布,却是一块衣角,看此情状,必是配天掷剑,将此人衣角钉在门上,那人用力一挣,衣袖扯破,留了半块袖角在此门上。看此剑仍在门上,可见配天掷剑之后便无力取回——当年此地,必有一场搏杀。

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配天曾经遭遇过什么非常危险需要掷剑以自保的事吗?那时候白南珠是不是在她身边?这个叫做“韦悲吟”的人,究竟是谁?他凝视着那柄长剑,才发觉,其实自己从未想过,原来她也会遇到危险……只是害怕她不愿见到自己,只是害怕她冷漠绝情,却从来没有假设过——如果她遭受痛苦、如果她遇到危险、如果有一天她无声无息死在人海的角落,如果自己终其一生都不知道她所遭受的痛苦——他悚然冷汗冒出,已不敢再往下细想,心头怦怦直跳,这几年她定然遭受过许多劫难,可是自己却该死地一直没有陪在她身边!甚至……从未担心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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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蝴蝶(5)

我……我……他握起拳头,突然之间,心中残留的关于“皇室宗亲”的自尊咯啦崩裂,那一刹那他承认他想求她原谅,想立刻找到她想流泪想说当年选择复仇是怎样愚蠢的事!但是,但是,但是她究竟人在哪里?她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

“老大?”曾一矮见上玄进入井中居大半天还不出来,终于忍耐不住在门外囔囔,“瞧见叶先愁的鬼魂没有?看到什么了?”

上玄很快退出井中居:“没什么。”他嘴上说得淡淡的,曾家兄弟却都见他脸­色­苍白,显然在屋中见到了令他震惊的事物,不免个个心里发毛,齐声道:“我等还是赶紧下山去吧。”

他们到了山下,很快听到了江湖上的新消息——华山派受鬼王母门下袭击,居然未死,侥幸逃生,传闻为一白衣公子所救。而赵上玄杀“胡笳十三拍”和章病一事又有了惊天变化——有人道凶手并非赵上玄,而是一个名唤“白红梅”的女人。

传闻“白红梅”温柔美貌,年纪很轻,却是杀人不眨眼,男人见了无不倾倒。但如此传闻却并不被大多数人接受,毕竟一个年轻女子要杀死如此多江湖一流高手,未免牵强,若她真有偌大本事,早已名满天下,绝不会从未耳闻;又何况无论是“玉骨”还是“衮雪”,都不适合女子练习,于理于情,凶手都不该是个女子。

江湖白道几个顶尖儿的人物已在江南山庄会合,以“白发”和“天眼”的断事之能,很快传出消息,江南山庄将分兵两组,一组追踪赵上玄,一组查明“白红梅”其人。这两组人马分别以“白发”和“天眼”为首,据称即使踏遍江湖寻遍寸草,也要查明凶手。此事也引起了小小的一阵震动,“白发”、“天眼”二人名声响亮,却甚少过问江湖事务,年来多在隐居,居然为了“胡笳十三拍”被害一事奔波江湖,这让不少人暗暗感激。

听闻“白发”、“天眼”亲自出山追查此事,曾家兄弟眉开眼笑,说道距离真相大白已然不远,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二人亲自出马来得让人放心的?上玄一张脸上没有半分高兴之­色­,越发沉默寡言,有时目中掠过少许恨恨之­色­,天下皆以为他是滥杀无辜的恶徒时他并不在意,此时有人要替他查明真相时他反而生气,也不知在恨些什么。

容配天让华山派将“白红梅”方是杀人凶手一事传扬出去,那崔子玉倒也卖力,修书几封,说明自己如何受人救命之恩,那位恩公如何言道赵上玄并非滥杀无辜的恶徒,一切经过皆详细道来,而后派遣弟子送往各大门派。与之同时,一人闻言前来,此人姓白,名南珠,号称“南珠剑”,前来告知华山派女弟子萧瑶女的下落。

这位“南珠剑”白少侠,看起来有些眼熟。容配天目不转睛地看着白南珠的一举一动,自从昨日这位白少侠前来通报萧瑶女的下落,她就觉得他眼熟得很,但其人相貌俊美,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之前分明从不识得。和华山派崔子玉等人分道扬镳之后,她要前往江南山庄寻找兄长,这位白南珠白少侠也正巧要到江南山庄拜访江南羽,于是结伴而行。

“容公子出手救华山满门,解‘桃花蝴蝶镖’之毒,实是令人佩服,但不知容兄用的什么药物,能解剧毒?”白南珠含笑,给她端了杯茶——歇脚客栈之中,他正巧沏了一壶“奇兰”,正是她喜欢的茶叶。

端起淡淡喝了一口,容配天眼望窗外:“世上谁不知‘桃花蝴蝶’无药可救?若非‘蒲草’,何物能解‘桃花蝴蝶’之毒?”

白南珠脸现惊讶之­色­:“‘蒲草’药方传闻早已失传,世上仅存的四十八粒,也在皇宫之中,不知容兄如何得到此药?”

容配天淡淡地答:“受人所赠。”

“不管是何人所赠,想必也是含有深意。”白南珠感慨,“只盼容兄身体康健,无病无灾吧?”

她微微一震,手指不觉轻轻一触怀里的药瓶,改了话题:“不知白兄到江南山庄有何事?可也是为了追杀赵上玄?”

四·蝴蝶(6)

“不。”白南珠正­色­道,“前往江南山庄,除了拜访故友江南羽江少侠之外,更是要带去一条重要消息。”

“什么消息?”她低声问。

“容公子可知‘九门道’韦悲吟?”白南珠微微一笑,“这位魔头自数年前失踪之后,近来再度出现,听说得了叶先愁一本药书,已杀了几人,用人心人肝炼药。我自南而来,其实近来江湖除了赵上玄滥杀无辜一事外,尚有几件事江南山庄务必留意,韦悲吟是其一而已。”

“韦悲吟。”她脸­色­不变,缓缓地道,“我知道韦悲吟,此人脾气古怪,从数年之前就热衷于歪门邪术,曾想将妙龄少女活活推入炼丹炉中炼药,武功高强,残忍好杀。”

“除了韦悲吟之外,尚有一位黄衣怪人,以一柄怪剑为兵器,在南蛮一地,杀害苦布族全族,共计三百三十九人。”白南珠道,“此人姓名不详,来历可疑,江南山庄为江湖执牛耳,不可不防。”

“如今,江湖上下,无不在谈论赵上玄杀人之事,各门各派,也都以生擒赵上玄为荣。”容配天淡淡地道,“但他并非凶手。”

“哦?”白南珠含笑问道,“为何说赵上玄并非杀人凶手?”

容配天默然,过了一会儿,突然冷笑一声:“他们说杀死‘胡笳十三拍’是为了劫财,胡说八道……赵上玄何等家世,会为了区区五十两黄金白银去杀人?何况他……何况他本就……”她的语调慢慢轻了下来,“他本就……从未杀过人,杀人犯王法,他绝不会杀人。”

“容兄和他很熟?”白南珠微笑,“何以如此笃定?”

容配天沉默良久,白南珠似是很了解她,一边坐着,极有耐心地等待,过了很久,她缓缓点了点头,算是对“容兄和他很熟?”那句问话的回答,却并不说话。

“在下和容兄一见如故。”白南珠并不追问,将“奇兰”泡得分外芳香,“既然容兄坚信赵上玄绝非凶手,在下也就信了。”

她有些意外,这个感觉很熟悉的陌生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不反感,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她很少对人生出好感,却不由得对白南珠另眼相看:“凶手并非赵上玄,而是白红梅。”

白南珠扬起眉头,笑问:“怎么说?这位白姑娘又是何人?”

“她是我的妻子。”容配天缓缓地道,“数年之前,我从韦悲吟手中将她救下,她便嫁给了我。”

白南珠笑道:“那便是以身相许。”

她点了点头。

白南珠问道:“既然是这样一位温柔佳人,又如何说她是凶手?莫忘了,在你从韦悲吟手中将她救下的时候,她定然没有杀人之力。”

“正是因为亲手将她救下,所以数年以来,我从未怀疑过她。”她淡淡地道,“无论她夜间出去多晚、多久,无论她带回来什么东西,我从不怀疑。在我心中,她始终是个温柔美丽的寻常女子,深情如水,善良贤惠。只不过她的身世来历、银钱的来路,我始终不知,也知道她有些事瞒着我,却从未想过究竟会是何等事……直到有一天,我却发现,她瞒着我的事,竟是可怕得很。”

“哦?”白南珠含笑。

“她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凭手指弹出毒粉,将数百条毒蛇一一毒死。”容配天慢慢地道,“那时桃林之中,我们被毒蛇围困,数百条毒蛇喷出毒液,形势甚是危急。桃林雾重,毒蛇毒液喷出之后,更是视物不清,旁人或许看不见,我却瞧得很清楚——她弹出毒粉,刹那之间,毒死了数百条毒蛇……每一点毒粉都落于蛇头正中,仅凭一手五指,施展‘满城烟雨’,能分落数百之处,如此手法,即使称不上惊世骇俗,也算人所未见。”她缓缓地道,“那是‘秋水为神玉为骨’!”

“那又如何?”白南珠道,“即使这位姑娘深藏不露,也未必便是凶手啊。”

“那日冬桃客栈杀人之法,若非‘衮雪’,便是‘玉骨’,其余武功,绝不可能那般杀人。”容配天淡淡的语调起了一丝激动,“世人皆以为是‘衮雪’,但我知道……但我知道他……赵上玄‘衮雪’之功尚未功成圆满,仅以一招勒死十三人,一脚之力杀丐帮章病,他做不到。”

四·蝴蝶(7)

白南珠微微一笑:“不错,若是赵上玄做不到,那便只可能是‘玉骨’了。”

“所以——我定要去一趟江南山庄,说明凶手并非赵上玄,而是白红梅。”

“但容兄和夫人同床共枕数年,夫妻之间,难道就无半分情意,只为一个陌生人,容兄就对夫人如此绝情?”白南珠道,“难道不曾问过尊夫人是否有难言之隐?到底因何杀人?”

容配天默然,过了好一会儿,幽幽地道:“她……她一向待我极好,只是我……我……”

“可是在容兄心中,到底江湖正道胜于儿女私情,白某佩服、佩服。”白南珠朗声大笑,“挥慧剑斩情丝,实在是英雄所为啊。”

她的脸­色­顿时煞白,蓦地站起:“我欠她良多,我信她杀人放火,也多是为我——但……但……即便是如此,也不能将杀人之罪推于他人。我愿与她同罪,今生今世,我可同她一般不得好死,但……但不可连累他人。”她颤声说完,突然一呆——只见白南珠的眼泪夺眶而出,“嗒”的一声湿了衣衫,她指着他的眼泪,“你……你……”

白南珠微笑,他只掉了那么一滴眼泪,剩余的泪水在眼睫间闪烁:“我却为容兄感动,失仪了,惭愧、惭愧。”

她看着他哭泣的样子,目不转睛——在他掉泪的一瞬间,她竟觉得熟悉得很,仿佛多年以来,曾百次、千次,如此直视他哭泣一般。

五·不妨死(1)

上玄和曾家兄弟几人自太行山折返,开始打探白南珠的行踪。此人如果学会《伽菩提蓝番往生谱》中的种种异术,要易容成女子自是容易至极。“红梅”杀人一事被配天发觉之后,他便以“白南珠白少侠”的身份行走江湖,而江湖中人却不知白南珠便是“红梅”,此事实在不妙。

春尽夏至,自太行山南行,沿途烟柳荷花,景致温雅醉人。上玄几人先乘船自黄河,而后沿运河南下。曾家兄弟生平惯在草丛里来来去去,倒也未坐过这等大船,大呼新鲜,上玄一人关在房内,自从听闻“白发”、“天眼”亲自出山寻找“赵上玄”,他便满脸­阴­沉,曾家兄弟自也不敢和他说话,以免一言不对,被他扔下河去。

运河流水缓慢,所过之处城市繁华,这条船上也并非只有上玄四人,乃是一条运送客人的旅船,船上尚有十几名大汉,以曾家兄弟江湖经验来看,分明不是寻常旅客,倒像哪个帮派的手下。那十几个大汉分明也看曾家兄弟模样古怪,言谈之间都客气得很,不敢轻易得罪。

这日天气良好,船过徐州,两岸民宅倚水,炊烟袅袅,民生安定。一个黄衣人缓步走到船舷边,放眼看岸边景­色­,一声叹息。他身边一人问道:“杨……杨爷何事不快?”

那黄衣人三十来岁年纪,透着一股书卷气,气质自华,闻言挥了挥手,示意身边那人退下,眼望河水,低声吟道:“自从别京华,我心乃萧索。十年守章句,万事空寥落。”

曾一矮大皱其眉——这人吟诗的声音虽低,却用上真力,字字句句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功力深湛。而且听这诗中之意,难道此人竟是从京城被贬的官员,有满腹不得志的牢­骚­?便在此时,曾三矮悄悄踩了他一脚,低声道:“鞋。”曾一矮仔细一看,此人穿的是淡黄襦衫,脚上着一双锦鞋,鞋面一抹卷云之图,那图并非刺绣,却是印染——这雕版印染之法乃皇宫侍卫衣裳独有,民间禁止打造,看来此人并非贬官,竟是宫廷侍卫。

宫中侍卫,怎会乔装打扮,坐上渡船,远下江南?曾家兄弟远远避开,江湖中人不与官府来往,这十几人既然是宫中侍卫,所谋之事必然重大,不惹祸上身为妙。

便在此时,却有人冷冷地道:“你是在替我掉眼泪吗?”曾家兄弟一怔,心里大奇,只听那姓杨的侍卫微微一笑,转过身来:“出了汴京,你不是王爷,我也不是步军司,你我之间,难道不是朋友?我可请故友出来一见吗?”

王爷?曾家兄弟大吃一惊,心头尚未想清楚“王爷”是什么玩意儿……只听上玄又道:“自离京城之后,赵上玄一事无成,但杨兄若是要替我吟诗掉泪,大可不必。”

那姓杨的侍卫微笑道:“燕王爷突然仙去,皇上也深感惋惜,十分伤痛,早已于去年下旨,封你为乐王。你突然失踪不见,皇上挂念至极,重修了燕王府,亲笔给你提了匾额,只等你回去住呢。”说话之间,他却并无奉承之意,微笑之间,略有惋惜。

“皇上的意思,是说我若肯回去当个喝酒享乐的主,不再惹事,他便罢了?”上玄冷笑,“封王的代价,闭我一生?”

姓杨的侍卫点了点头,也不矫饰:“但皇上并不知道王爷在此,我也不知,今日相遇,不过偶然。”这位姓杨的侍卫,正是华山派的逆徒杨桂华,如今为当朝侍卫亲兵步军司,兼都巡检,掌握京师治安,亦为开封府擒拿钦犯。

“你不是来替皇上捉拿乱臣贼子,杨桂华带领‘惊禽十八’远下江南,所为何事?”上玄仍不出来,在房里冷冷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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