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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零号特工 > 第九章

第九章

40

门打开的时候零停止了挖掘,他推了阿手一下,阿手正在晕晕欲睡,在晕晕欲睡中将身子挪到洞口上坐着。零在他身边坐下,一边将血­肉­模糊的手藏在袖子里。

日军和保长进来,保长立刻寻找到了阿手,然后又看了看那具中统手下的尸体,他的目光从尸体上挪到零的脸上,又挪到阿手闭着的眼睛上。

阿手立刻就睁开了眼,他属于那种警醒到能被人看醒的人。

保长微笑:“还没死呢。”

阿手蔑视:“狗。”

“是披着狗皮的人。哪一天我撕掉这张狗皮,有很多披着人皮的狗就要死了。”

“安慰自己罢了。狗皮披太长时间要撕不掉的。”

保长犹豫了一下,阿手说的未必不是他的噩梦。但他立刻恢复了,他来这里是伤害别人而不是被别人伤害:“杀了同袍,可又交了朋友。不知道你是个这么会交朋友的人嘛。”

阿手没有去看零,那只会给零带来灾祸:“什么朋友?你我是交得上朋友的人吗?”

“这里人都是要死的,所以我不怕搞错。”他指了下零,用日语又说了一句。

“他什么都不是!就是个臭老百姓!”阿手说。

但是零站了起来,他没等那几个日军过来拉扯,他和阿手拥抱了一下,阿手被动地接受着那个生硬的拥抱,他感觉到什么东西落进了自己的口袋。零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接着挖。”

阿手怔了一下,那三字把他从崩溃和放弃的边沿拉了回来。零起身,被日军绑在绳端的第一个。他看着阿手,阿手在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

在零的目光下,阿手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串绳子又拴走了五个人,零走在第一个,他出门时几乎没再回望。麻怪呆呆地看着。

保长在出门前疑惑地回望了一眼,他并不觉得胜利,因为阿手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他没垮,像块石头。

阿手看着门关上,他开始去摸自己的口袋,零临走时在那里塞进了东西,一块断裂的铁片,是较大的那块,曾经的锈迹已经在漫长的磨砺中去尽,持握的一端带着斑斑的血迹。阿手挪开了身子,看着零掏出的洞,这是个奇迹,但不足以让他们逃生。他看着手上的铁片,再看着零用了一个昼夜掏出来的小小空间,仿佛零还拥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接着挖。”他深深吸了口气,开始延续零的挖掘。

走到一片林子里。零被推得猛撞在树­干­上,撞破了后脑。一根沾血的绳子勒了上来,将他的脖子死勒在树上,用力收紧,零顿时无法呼吸。然后那根绳子在他身上绕圈,他的手被拉到树后打了死结。零没有反抗,他仍看着脚下,任凭树后的日军那样用力,脚下绿­色­的草叶间流过红­色­的血水。枪托殴击在胸腹间,零张开了嘴,一块血淋淋的破布塞进了嘴里。当一个日本兵从他脚下站起来时,零已经被勒在树­干­上了,绳索深陷入他的肌理,他唯一能做的是张合被勒在树后的手掌。零在那样的捆绑中被迫仰望着天空,窒息产生的泪水让他眼里的天空一片模糊。

这片树林很密,树­干­上参差地绑着人,绝大部分是死人,而且是死了很久的人。昨天一早被拉出去的阿忠被绑在离零不远的一棵树上,早已死了,开膛破肚的躯体被繁密的枝叶挡住了,只能看到从枝叶间瞪出来的眼睛和脸。

一个日军从树丛里滚爬出来,他很狼狈,身上溅满了血,脸成了彻底的红­色­,不停地呕吐。身后跟出来的老兵边打边骂:“蠢猪!才刺死一个就成了这样!我杀了七个,血溅到我了吗?”挨打的家伙绝无还手和顶嘴的勇气,没爬起来便向他的同僚下跪磕头。然后,被踢打继续走出树林。

绑零的几个日本兵在嬉笑,直到有一个摔了烟头:“工作!让我们吓死这些新来的猪猡!”他们开始将枝叶密密地覆在零的身上,将他完完全全地隐蔽起来,这是一次丛林环境的刺刀训练。

零已经成了一个被隐蔽在一丛枝叶后等死的人。他神志昏沉地看着天空,也许他会在被日军找到并刺死前先窒息而死。他的手指拼命动着,想够到自己的衣袋,但仍差了那么寸许。几个绑他的日本兵向林子深处远去,零被绑在树后的手拼命在挣动。他终于能触碰到衣袋,但挣出来的那点松动不够他摸到袋口。一个沉重而嘶哑的喘息声,零可能已经意识不到这像被勒死一样的声音来自他自己,他狂乱而无力地触碰着自己的口袋想掏到里边的东西。破衣服有破衣服的好处,他的手指碰到了衣袋上的一个小洞。零静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钩住了那个破洞,小心但用力地拉扯,一点点让那个破洞扩大。

树林外响起了停车和下车的声音。一队歪瓜裂枣的日本新兵在林外集合。

日军军官在下着命令:“三浦、大薮、柴田是第一队。出来时我要看到你们枪刺上的血!不要耍滑头,我分得清死人和活人的血。”

“是!”回答很雄壮,但人已吓得够呛,三个人挨挨擦擦地进树林。

一块小小的铁片滑进零的指缝。零喘息,靠着从喉管缝隙里吸进来的那些微空气,零清醒了一下,然后开始割绑手的绳子。他割得艰难之极。

那几名日军新兵摸了进来,紧张,害怕,全无必要的大幅动作,树上绑的死人绝不会袭击他们,但是几乎吓死了他们。一个日军在半天莫名其妙的哇呀大叫后猛刺着一具树上的躯体,拔出刺刀,逃跑一样的后退,撞在身后的树上,再摔在地上,他歇斯底里地大叫,说不清他是哭还是笑:“大薮,我杀了一个!”被他叫到的大薮拔开枝叶看了看就呕吐起来:“得了,他早就死了!”杀了死人的家伙传染了大薮的呕吐,他两个吐做了一堆。另一个比他俩看起来更老到也要­阴­沉,他­阴­恻恻地看了那两人一眼,走向树林深处。他在林间走着,死人看多了就会麻木,他已经麻木,那双麻木的眼睛里渐渐浮起一种东西,那叫杀心。他忽然站住,听着什么。粗重的喘息声。他转身,走向树丛,用刺刀将枝叶一点点挑开,喘息声变得响亮了。那名日军猛退了一步,他看见的内容让他扔掉了枪,掉头狂奔,这种逃跑只是两步,当他意识到他看到的伤害不了他时,他就站住,然后回来,他捡起他的枪,看着枝丛里,他忽然浮现的笑容像是肌­肉­抽搐,然后他摆出一个平刺的姿势。

濒死的零望着­阴­沉的天际,艰难地割着绳索,喘息着。

那名日军用刺刀对着他挑开了枝丛,听到重重的喘息声。

零仍以那个要命的姿势被绑着,也被勒着。他切割着绑他的绳索,每吸进一口气都像是最后一口气。

荷枪实弹、雪亮的刺刀、随时可以击发的步枪都让那名日军觉得自己的强大,而他面对的只是一名清晨和零一块被拴出来的囚徒,像零一样被绑着,嘴被塞着,只能通过鼻孔呼吸出浓重的喘息声。那名日军发出一声怪叫,挺刀,出刀,搅动。他听着喘息成为一种被塞住的嘶吼。另一名日本兵喊:“三浦,让我刺一刀,要不川崎军曹会杀了我的。”“男人要靠自己。”被叫做三浦的日本兵迅速将刺刀刺入囚徒的心脏,然后颠颠地跑开。另两名日本兵在他身后咒骂:“还有四个,我们只要找那四个。”

被切割的绳子终于松垮断落,零那只用来割绳子的手也终于得到了自由,他掏出塞在嘴里的破布,拼命将勒住脖子的绳索拉宽松一点。零劫后余生,用尽全力地长吸进一口空气,他感动地望着树叶遮掩的天空,第一次发现空气是如此宝贵。一声被塞住的嘶吼在附近响起。零赶紧去割绑着另一只手的绳子,忙中出乱,他的工具掉在脚下。零努力了一下,立刻发现再也够不到它。他没法解开绑着他的绳子,绳结都打在树后,而且都是死结。从枝叶里看出去,一只日军的大头皮鞋已经踩在小径上,零不再动了。

日军三浦在林中蹑步而行,刀尖上的血滴在地上。每一丛树枝都要被他用枪刺细细挑过,这家伙已经迅速热爱上了这种游戏。他窥见了某处树丛里露出的一片衣角。微笑,蹑行,一点点挑开枝叶,像是阿里巴巴发现了财宝。他直接撞上了阿忠瞪着的眼睛,三浦惊叫一声,倒退了几步,绊倒在小径上,狠狠地啐了一口,伴之以无声的咒骂之后,他注意到身后的草丛。零被绑他的人遮得很严实,但树周的草丛都被踩倒了,这实在是暴露了一切。壮了壮胆,三浦再度出击。枪刺一点点拔开枝丛,显现出枝丛后的零。他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表情。零被绑着的脖颈之上,头颅低垂,他看起来像是早就死了。三浦疑惑地端详着零,因为没能在零身上发现像别的尸体那样明显的伤痕,他把刀尖扎进了零的腿上,拧转。零低垂着头,看着在自己肌­肉­里活动的刺刀,他没有动弹,但是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让那家伙更疑惑,他凑近了,想看清这个还会流血的死人。零唯一自由的那只手一下叉住了他的脖颈,收紧,零抬起了头。三浦瞪着那双愤怒到快要爆炸的眼睛吓得崩溃,一团尿迹迅速在那家伙裤裆间扩大,他开始鬼叫,狂挣。零用一只手根本不可能抓住他,他挣脱了,在不成语句的号叫中跑上出林的小径,一头撞上了两名同伴。那家伙换了个方向狂奔,直到一头撞上了绑在另一棵树上的死人,晕倒。

零在苦笑。那家伙的枪就扔在树下,可他仍然不可能够到。两个比较谨慎的家伙正向他这祸源接近,随着那两位到来的还有两支上好的刺刀。

零听着来自身后的纷沓的脚步声,那是绑他那几名日军和另一群日军,包括一个军曹。

“我想就是他吧?”一名日军指着零说。

零被一群日军包围着,唯一能动的只有一只手。一双听天由命的眼睛对着十数双疑惑的眼睛。

几个日军给零松绑,推上一辆卡车,驶走。

零被带进一间屋子里,一幅也不知从哪里掠来的板桥体字画映满了零的眼帘,零呆滞地站着,急促的日语从旁边传来,伴之以全无半点感情的中文。

“你是良民,大大的良民。你支持大东亚共荣圈的繁荣,我们希望每一个中国人都像你这样。我们应该奖赏你这样为帝国效命的人,大大的奖赏。军曹,他是属于那支被我们误会俘获的马队吧?”

零莫名其妙,只好看着架着他的军曹。

军曹很愤怒,倒不是对零,而是对着旁边的翻译:“混蛋,这句不用翻译!”

零看着军曹所骂的旁边,那是一位中国人的翻译官,其形状如同其语气一样死样活气。

又是一通日语,零在眩晕中被这几位的关系搞得更加眩晕,他总算认出军曹是押送他们时险些杀了他和朝勒门的那位,但大堆听不懂的话让他只好看着那位翻译。

翻译看了他一眼:“请不要看着我,吉川队长和你说话时请看着吉川队长。”

零只好又看着那幅板桥体字画。

一只手拍打着零的肩,那是一直聒噪的吉川大人。

翻译连忙把他的话翻译出来:“要奖赏你。”

又是一句日本人特有的一种像是哮喘的声音。

“吉川大人说话的时候请看着吉川大人。”翻译说,“请低下你的头。”

零只好低下了头,他看见吉川大人其实是一个多毛的矮子,麻怪跟他相比都算是英俊。

吉川大人很高兴,捶打着零的胸膛,他说话的声音时而像是嘀咕,时而拉高音拉成了咆哮。

翻译在一边忙着:“你是好人,不是汉族人。”

“是汉族人。”零更正。

翻译转向吉川:“他是……蒙古族人。”

吉川挥着复杂的手势说话,让零以为他在为舞蹈热身。

翻译机械地说:“东亚共荣万岁。欢迎你来到我的驻地。打倒汉人,他们破坏共荣。我们会对你们很好,只要你们一直送来我们紧缺的物品。回去告诉你的族人,把马匹和鸦片都送来这里,我们给钱,很多的钱。”

零终于听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日本人会放了他们。他忽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因为吉川的卫兵端进来一盘食物。

翻译叹了口气:“吃吧。”

零大嚼着,这让那名心存恻隐的翻译暗自叹息,同时也让屋里的几个日本人一边鄙薄地谈论一边大笑。一番饕餮之后,零终于从抬头看了看笑声的来处,这让那两位的一脸鄙夷换成了生硬的笑容。零连敷衍也没有,他转向翻译:“他们说什么?他真的会放了我们?”

“还能说什么好听的?”翻译看了看零,很有同情心地叹了口气,“会放。只是为了再提起共荣时,好说他们做过这件事情。”

零若有所思。

“你们是几个人?”翻译问。

“整支的马队,很多人。”

“几个?”

“十个。”零看起来很想说一百个。

翻译苦笑:“知道你想的什么,可这不可能,兴许会为这个数字杀了你。”

“十个。”

“你知道这是什么世道,没死就该去谢神拜佛。想想自己吧。”

“十个。”

翻译叹了口气,去了日本人那边,即使听不见他们轻声的嘀咕,零也看见那两日本人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翻译回来说:“片山军曹说就你一个。”

“十匹马的驮子!我一个人可能看得过来?”零都被这份荒唐吓了一跳。

翻译看着他摇摇头,神情已经像在看一具死尸。翻译对军曹说了一句日语,军曹伸出两只手指头,像是数数又像是威胁:“只有两个!”

零让他们看自己所有的手指头:“十个!”这样的争吵已经根本用不上翻译。

军曹抬手把军刀拔出来一半:“混蛋!”

“十个。”零仍伸着指头。

吉川再次发出了哮喘的声音,零不在乎他的心情,而军曹在乎。“最多四个!”军曹说。

这次他没有伸手指头,零只好等待翻译。

“走吧。”翻译拉他。

“几个?”

翻译强拉他出去,附耳低声:“四个,捡回的命还要扔掉吗?老天爷都快被你气吐血了。”

零向那名好心的翻译发怒:“再挺一下,可能是六个!再挺一下,八个,十└觥…你怎么不帮我?”

“你是我见过最走运的人!知道吗?还从来没人从那里边活着出来!不要太贪心,你几句话救了三个人!”

“这不叫贪心!”

“你是个什么人哪?嗯?”翻译苦笑,“没见过人杀人?许了愿发了苦誓要做你做不来的善事?嗯?吃斋念佛的?我不知道走运还是背运,会说两句日语,帮你们说话只为了晚上能睡得着觉。你呢?”

零沉默,只好随在那名翻译身后摇摇晃晃往前走。两名日军在后边押着。走过曾经走过的荒凉街道,来到监狱血涂的大门面前,血腥的回忆让零有点魂不守舍。像上次进去时一样,新的尸体正被拖出去掩埋,零在这里耽误了整整四十八个小时。

翻译轻轻地推了他一下:“我当你不知道害怕。”零的畏惧之­色­非常明显,连他都看了出来。

“我怕的又不是它。”零走了进去。

日军和翻译都远远地避在门外,他们尽可能远离这个疫病和死亡横行的地方。

一只手从墙洞里拿出来,那是阿手的手。阿手的手已经和零的手一样血­肉­模糊了。零在后边拍他:“你挖不出去的,这里全是石头。”阿手麻木地回过头来,他看着零,麻木的表情立刻成了诧异。阿手愣了一会儿,饥饿、疲劳和这里的环境已经让他有种置身噩梦的错觉:“那你还让我挖?”

零拿起阿手的那只手看了看,手似乎无知无觉,抓着的那半截铁片已经磨去了所有的锈痕,刀片般锋利,滚烫:“让你拿它挖石头,你就不会去想,拿它割开自己的动脉其实也蛮省事的。”

“共党,你是鬼吗?你来看我?”

零笑了笑:“是啊。看看我的对头朋友。”

“你等我会吧。到明天我也就差不多了,黄泉路上有个伴还是不错的。”

零拉他起来,阿手有些茫然:“嗳,我说,你做了鬼力气还挺大的,手还是热的。”

“别闹了。我带你出去……出去以后你会放我一马吧?”

阿手傻笑:“鬼先生,只想你到阎罗王那帮我美言两句,我这辈子好事做得有限,坏事­干­得太多。”

零没再多说,一只手拉着阿手,另一只手拉起了麻怪,他有点茫然地看着这地方,他还能带走一个人,只能一个。

翻译掩着鼻子过来:“快点。他们已经不高兴了。”

零放开麻怪,反正麻怪能一步不落地跟着,零又拉起了一个孩子。

“你已经救了三个。走吧。”翻译催促着。

零看着剩下的人:“我害死了他们。”

“别开玩笑了,你救了三个人。”

零看着夜­色­下那些呆滞的眼睛,像是要把每一个人记进心里。外边的两个日本兵已经不耐烦地拉动了一下枪栓,鬼叫了一句日语。

“我害死了他们。”零颓然地出去,拉着一个听天由命的阿手,一个木木愣愣的孩子,麻怪跟在零的身后,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线生机。

四个人茫然地走在死寂的镇上,眼前的路空空荡荡,旁边的屋没有灯火,没有人声。零回头看一眼他待了两天的地方,两个押送他的日本兵正在门前和看守监狱的同僚聊天,只有那名翻译呆呆地看着他。

翻译忽然想起什么,追上来把一个布袋塞给他:“吉川队长让我转交的。他说欢迎你们再来,会给你们更多这样的东西。”

零腾不出手,麻怪接住,翻译是个好心人,但他们甚至没有告别的心情。

渐行渐远,阿手一头栽倒,他的体力早已超了极限。零背起了他,把孩子交给麻怪:“快走,我不知道他们还能搞出什么荒唐事来。”

他们离开这个镇子,惶惶如丧家之犬。

41

靛青站在铁栅外,看着幽暗潮湿如地|­茓­一般的囚牢。

牢里的“客人”在看书,手上压根就没有书,但他的表情、动作无一不是手上有一本颇为有趣的书,有时还要往回翻个两页,倒找到某个关联的章节,一脸津津有味的笑意。

靛青深深地吸了口烟,喷进笼子里,继续看着他的囚犯搞怪。

“客人”是不抽烟的,直到烟雾近了身才轻轻地咳了一声,将烟雾挥开,他放下他不存在的书,看他不存在的表:“不早了,该睡了。你阁下也晚安。”

“几点了?”靛青问。

“九点半差不多吧?”

靛青看了看表,真就是差不多那个时间。他踩灭了烟头,他脚下已经有六个烟头,他表示赞赏的时候有点焦躁:“不俗。你看的什么书?”

他的囚徒似乎很高兴他问这个问题:“绣像西游。会评本的。”

“好看吗?”

“正看第七回呢,光线不好,怕坏了眼睛。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客人眉飞­色­舞,“圆陀陀,光灼灼,恒古长存人怎学?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颗摩尼珠,剑戟刀枪伤不着。好看!”

“你是说你就是那只拿他没奈何的猴子?”

“我哪顶得上他?不过这里倒像炼丹的八卦炉。”

“你是说我们别想把你炼成了丹?既然你在个关掉灯就像棺材的地方都能记得时间。”

“想复杂了,我没心和贵方对抗,不过是最起码的让自己活得像个人。”

“你很快就要活得像个鬼了。”

“你话里一股子总算甩掉我这烫手山芋的兴奋,是什么紧要人物就要来了吗?劫谋?”

“你这点修为还想劳动劫先生的大驾?”

“大得过上海站长靛青的人还真没几个……湖蓝?”

靛青看了他两眼,转身想要出去,想去套别人话,却总被别人套话,真不是桩乐事。

“今天你杀了几个?”

靛青霍然回身,瞪着客人。

“不是杀鬼子吧?共产党快杀绝了。杀中统?”

“你怎么知道?”

“说穿了一钱不值。我这陋室气味很简单的,你一进来,火药味血腥味还大过了烟味,你是泡在里边了才闻不出来。”

靛青没说话,不仅仅是生气,对方说的让他心情复杂,他这些日子也就浸在这种复杂里。

“我们都被困住了。不过你还不如到这铁笼子里来,数数时间,看看闲书。日子会过得清静一点。”

靛青终于愤怒地转身,关上了灯,重重地把门关上。正像他说的,这地方关了灯就像棺材,一切浸没在黑暗里。

客人在黑暗中轻微地叹了口气。

靛青走过天井,外边正在下雨。

戒备森严,黑暗中无处不闪烁着枕戈待旦的枪手。靛青看着天井边用油布盖着的几具尸体,那是今天的斩获,橙黄正带了手下在验看。靛青没有过去,他招了招手,手下明白他的意思,把他那支汤姆逊拿了过来,靛青拭擦装卸。

橙黄过来:“已经验实,咱们杀了可能接任中统上海站长位置的阳子居。”

靛青看着橙黄兴奋的表情,相比之下,他有些没­精­打采:“你看我在­干­吗?”

“枪让手下来擦就可以了。”

“现在它不光是枪了,也是咱们保命的玩意。枪可以让手下擦,保命家伙是一定要自己伺候的。以前咱们出门是可以不带枪的,现在我一睁眼,枕头边就是这家伙。”靛青厌恶地嘘了口气,“你觉得好过了还是难过了?”

“把连修远在内的中统王八蛋斩尽杀绝,就好过了。”

靛青沉闷地想了一会儿:“把阳子居的左手剁下来,送给中统的家伙。告诉他们,这三天停战,想来他们也要收拾残局。”

橙黄诧异:“站长?”

“湖蓝就要到了,随行的共党也是紧要人物,我们的任务就是全力保证湖蓝做好他的事情。”

“这就会放跑很多本来该死的家伙。”

“是劫先生的意思,不值得为几个虾米放跑大鱼。”靛青挥手,一个军统拔出砍刀走向那排尸体。靛青移开目光,看着­阴­雨的天空,喃喃自语:“湖蓝现在已经在上海了。”

湖蓝的车队缓缓驶过街头。灯红酒绿,这里是天堂一样的繁华。

昏睡的卅四醒转,他发出一声像是呻吟的叹息声,用一种隔世为人的目光看着窗外被都会溢彩了的雨夜。

车队滞停在街头。雨刷单调地清洗着车窗上淌下的雨水。整个车队在等着一个人,湖蓝也在看着这个人——卅四。

卅四看着窗外的一个霓虹灯,霓虹灯上边穿梭着一个女人的线条,卅四的表情好像是个老­色­鬼,又好像他这辈子就没见过霓虹灯。

“去哪?”湖蓝问。

“啥?”

“你不是有东西要转交给你们在上海的人吗?”湖蓝压着气,“陪你跑这趟该死的路,不就为你要把那份见鬼的密码送到上海吗?”

“是啊。”卅四说,“我得想想。”

“这还要想吗?谁来和你接头?你把东西送到哪?不放心我们?好说得很,你可以就在这里下车,只管去忙你的。”

“想想,想想,想想。”卅四用一只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头,每一下轻轻的动作都要让他的伤口更加疼痛。

湖蓝冷冷地看着:“我看你又活了。”

“啊?我没死。”卅四恍然地转过头,恶作剧地笑,尽管很艰难。

湖蓝的车开始从队尾驶到队首,别的车不用招呼,立刻跟在湖蓝的车后。

卅四看着窗外,专心到湖蓝很难从那个单调的神情里寻找到什么疑迹。卅四指挥着司机:“左边。”

“你肯定吗?”湖蓝问。

“慢慢想慢慢想就想起来了。”卅四犯着嘀咕,敲着脑门,碎碎念着。

“共党就是这样办事的?你带着那么重要的东西,也没个人接应?倒像个乡下人走亲戚,挨门挨户地认?”

“鬼子是残忍的,我们要谨慎啊。”

“不要指着和尚骂秃子,你明知道怎么回事。”

“我出门前就跟同志们说了,你们不用接应我了,统一战线上的同志会照顾我的。”他细心地向湖蓝讲解,“就是你这样的同志……右拐右拐!”

车队停了下来,那个路早驶过了,尾车顶在卅四说要拐的路口。

湖蓝有些生气:“不早说!”

“你总说我呀!害我分心!”

湖蓝气结无语,车队挨挨擦擦地倒回卅四所说的那个路口。

卅四成功地把车队带进了一条狭窄到没有前路的弄堂里。卅四看着那条死路,表情跟做梦差不多:“怎么就没有路了呢?我记得以前是有路的。”

湖蓝扫了一遍外边糟乱的弄堂,再度把目光盯死了卅四:“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卅四忽然笑逐颜开:“想起来了!鬼子是残忍的,我们要谨慎!是统一战线的同志把这里变成了此路不通!往前开!”

往前开,在弄堂与弄堂的一线天之间终于现出了天空的缝隙。车队继续驶进。驶不了多远,终于在卅四的招手示意下停止。一扇厚重的高且窄的门,狭小的窗户,让人觉得住在里边的人一定是心理上有些闭塞,且没有安全感。“这里了。可找到了!”卅四表功似的向湖蓝一笑。

湖蓝­阴­郁地坐着:“玩笑开够了吗?”

“孩子,不是玩笑。就算共党真是把脑袋系在裤腰上过日子,也不会拿人命铺路,铺到这里来开这么个玩笑。”卅四偶尔的认真和沉重总是毫无先兆地突发,但都是真正的认真和沉重。

“那你何不去敲开门,我们和里边住的人聊聊。”湖蓝的微笑像是狞笑。

“我不敢。”卅四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敲那门……我怕里边给我来上一枪。”

湖蓝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重重地打开车门,走向那扇门,拿手杖狠狠地砸门,然后踢上了一脚:“开门!你们的秘密基地就被人当菜市场!我是湖蓝!”湖蓝转身看着车里的卅四,卅四正微笑着向他点头以示赞扬。

门缓缓地开了,橙黄­阴­郁地站在门里,身后是一字排开的几支枪口。橙黄的­阴­郁和身后的几支枪口所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是对着车里微笑的卅四。

屋里,天井,窗口,到处闪动着人影和枪口,那是足够对付一场强袭的火力。

死寂,沉默,冷场,除了卅四的微笑和湖蓝的愤怒,似乎所有人都颇为难堪。

湖蓝转头看一眼橙黄和他身后的枪口:“如果那玩意有用,我早亮出来了。还用你吗?”这如同一个号令,所有的枪口都消失了。

湖蓝叹了口气,跺掉脚上的雨水,­阴­沉着脸,甩下了仍在门外慢慢腾腾的卅四,径直走进了这处靛青经营的据点。

靛青从天井里跑过来,看见湖蓝,立刻大祸临头地站住:“湖蓝……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劫先生会知道的。”湖蓝­阴­冷地说。

靛青本来就­阴­云密布的脸更加死相上头,他瞪着这时刚进门的卅四,老家伙重伤在身,磨磨蹭蹭,他很想送卅四一匣子弹。

湖蓝说:“扶他,小心轻放,老家伙是贵重物品,还有伤在身,我估计他是快要呜呼了。”

两个军统上去携扶一步一顿的卅四。

湖蓝突然有些疑惑,向纯银招了招手,低声说:“找机会查验一下老家伙的伤势,我怀疑他伤得并不那么严重。”说完,他转身进屋。

靛青和橙黄跟在他的身后。靛青还有点自尊,橙黄则全然是迎接钦差大臣的做派和表情。

卅四几乎是被人架着在桌边放下,虽然是仇恨,但靛青对他这贵重物品也不敢怠慢,茶水和糕点立刻端了上来。伤势已经让他对糕点是心有余力不足了,但他啜了一口茶,仍高兴了出来:“是雨前的毛尖啊!在西北要喝到雨前茶就像做梦一样啊!”

“得了得了。你就权当是做梦,可也不要说梦话好不好?”

“你也喝呀。这雨伤人的,你坐车里也不关窗,透心凉了吧。”

“要你管。”湖蓝确实半个身子都湿了,他端起茶,一口下去大半杯,然后把茶叶在嘴里嚼了嚼,呸的一口吐了。

“坐呀,腿不痛啊?”

“闭嘴!”湖蓝凶着,却坐了下来。

靛青和橙黄古怪地看着湖蓝。

“看什么?这是个老神经。”湖蓝自己也许意识不到,从来没人会跟他这样说话,他也从来不会遵从除劫谋之外任何人说的任何话。接着,湖蓝扫一眼卅四,“放尊重一点,别­鸡­三狗四多嘴多舌,我也许会给你找个医生。”

“我千里迢迢就带来这一张嘴,不让我说话又如何办我的正事。”

“对,忘了你还有正事。请请!”

卅四真的也就请了,周围都是军统在此地区的魁首,他在其中寻找着自己的目标。在一片疑惑的目光中,他终于确切无疑地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靛青。

“你好啊,同志!我终于见到你了!”

“什么?!”靛青惶急地看着湖蓝,“这是共党反间的计谋!我不认识他,以往跟共党的交往只是从权,他他他什么意思!”

湖蓝似笑非笑,爽利地将剩下的茶倒进嘴里,如饮美酒,终于有一个人感受到自己同样的痛苦真是好事:“什么意思也没有。你和他同为联合抗战,他就叫你同志,就这个意思。”

“这个可……也太那个了吧。”

“他就那个。我提醒列位一句,此人­奸­诈之极,又早置生死于度外,你们跟他交道若是还抱着一己得失之心,就像这位靛青站长一样,那就会输得连保本的机会也没有。”

靛青苦恼地低下了头。

湖蓝看着卅四:“你说是也不是?”

“也是也不是。”

“怎么个也是也不是。”

“什么都对,就是找错了对手。”

“对手是鬼子,对不对?这话都隔夜了,馊啦。”

“我想说到你觉得它不馊为止呢,孩子。”

“那你就当我聋子好了。”

卅四叹了口长气,几乎像要叹尽长久以来所有的痛苦和委屈。他转向这一屋的军统魁首,一个个看了过来,再无戏谑,目光坦诚得让很多人不愿意和他直视:“我想来这里,付了很惨痛的代价后终于来了这里,只是想……诸位别笑话,和诸位开个会,都说国民党的税,共产党的会,可我希望……诸位中间至少有几个不是聋子。”

没人笑话,只有沉默和死寂,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与琢磨。

卅四摊了摊手:“那么,可以开这个会吗?实话说,我快要撑不住了。”他只摊了一只手,另一只手紧压着自己的腹部,那是从他受了伤后就一直在做的事情。

42

黄亭郊外,一片漆黑荒凉。

零正在检查着昏迷的阿手。“是饿的。”零从怀里掏着,那是他在吃吉川给的食物揣在怀里的。“你喂他。我去找水。”他把食物给了麻怪,刚走两步,便听到狂热的咀嚼声。

麻怪正忘怀地自我大嚼。

“是喂他!”零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他也不缺水。”零索­性­回来,从麻怪手上夺回一些食物。

麻怪并非恶人,他把剩下的食物又分给那孩子一小半。他只是无法把阿手当做可以分享食物的人。

零把食物凑到阿手的嘴边,食物沾­唇­时阿手也就醒了,他­干­脆在零的手上狼吞虎咽,直到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零面前保持的尊严与身份,才有些赧然地看了零一眼。零说:“出来了。虽然不是逃出来的,可是出来了。”

阿手愣了许久后开始哽咽,把零的手和着食物一齐捂在自己脸上开始哽咽,在重生后他终于失控。

零拍打着他:“好了好了。你说得对,你我这样的人不是那么容易就死的。”

“­操­他妈的。”阿手骂了起来,“我再也不会跟你作对,我要杀光日本鬼子。”

“好了好了。”零拍打着阿手,宽慰似的,似乎一切终于有了个结果。

填实了肚子的麻怪开始打开那个布袋,里边是可以论斤算的钱。多,却贱。是日本人的伪币。麻怪往袋里啐了一口:“这什么?擦ρi股都嫌硬啊!”

零看着他:“是日本人买你马队,连同货、连同朝勒门他们几条人命的钱。他们说,欢迎你再来。”

“还不值老子一个屁啊!这一堆还不值两个铜板!就算值得两个铜板,在这除了死尸什么都没得卖的地方能买什么去?”

零耸了耸肩:“他们就给你这个。”

麻怪又啐了两口,不解气,又对着袋子开尿。

阿手说:“你又犯杀头的罪了,污损鬼子的钱要被鬼子杀头的。”

“鬼还来?再也不来了!老子半辈子积蓄这一趟就玩光了!”麻怪倒也洒脱,系上裤子就开步,走两步停下看着零:“我走了。你走不走?”

零摇了摇头。

“知道你就不会去。你是野羊,我是家羊,我们过不到一个群里的。”

“你才是野羊……麻怪。”

“­干­啥子?别跟老子哭,我讨厌汉人的那个。”

“带他走。”零指指那个从监狱里带出的孩子。

麻怪愕然看着那孩子,摇头,摇得很坚决:“我不要,他是汉人。”

“你是什么人?你爸爸是汉人,妈妈不知道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没什么用呢,我还是搞破鞋去。”

“破鞋会帮你生这么一个吗?”

麻怪挠着头。

“他能帮你放羊呢。你要是愿意,他就会叫你做爸爸。天冷了你们一块钻在羊皮下边,在火堆边睡觉。别人嫌你看不起你,他永生永世也不会。你这趟出来蚀老本了,可你赚到了他,是老天爷给你的,一个儿子,麻怪有了个家。”

麻怪开始呵呵地傻笑:“你他妈的这张嘴真是会说呢。”

“你不要,阿手就带走了。”零说。

“是的是的,我馋儿子,我缺这么一个。”阿手装出眼馋的样子。

麻怪用一种比谁都更快的速度拉住了那孩子的手:“走啦。你旁边那个人你要小心他,不是好人。”他仍是走得洒脱,零惘然地看着,麻怪连他的招手都没有看见。

零一直在目送,走不到几十米麻怪将手放在那孩子头上胡噜着,那无疑是一种怜爱。

“你居然能说服那块茅坑里的石头。”阿手看了看零,微笑,也许他忘了自己还会这么亲切地微笑。

“说服人只有一个办法,平心而论,以己推之。”

“我开始喜欢你了。”

“别逗了。”

“那就换个说法,在下对阁下颇有好感。”阿手笑了笑。

零瞟了阿手一眼:“走吧。”

共党的特工拉起了中统的站长,两个人相携相扶地在黑夜里走着,在两个人的记忆里也许都是一样,共产党与国民党从未走得这样近过。

“你要去哪呢?”阿手问。

零看他一眼,没说话。

“我要去上海。”阿手又说。

零又看了他一眼,如果刚才的一眼只是谨慎,现在已经带着警惕。

“我要去见修远先生,告诉他我的所得所见。他也许早就知道,可我还是要告诉他,这样的时候,同胞被这样的残杀,如果我们还仅顾着和劫谋做后院之争,那真是……”阿手摇摇头,叹口气。

“真是什么呢?”

“死后会下阿鼻地狱的。”

“修远先生相信有地狱吗?”

“他不信。他信老庄,可那只是为人处世之学,他不信鬼神,可是……”可是什么阿手也不大有把握,自己也在作难。

零像是希望又像是安慰:“只希望修远先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他明白事理。恩师很明白事理!你试想,我们从未像劫谋那样对你们不留后路地残杀。恩师说,贵党其实甚多好人,只是贵党的宗旨开罪了太多人,而且都是跺跺脚就能让中国发颤的人,”

“自以为能让中国发颤,也太过夜郎自大了吧。”

“哦?我只是形容。”他住了嘴,因为前路上有一个人影。

一个小贩,坐在自己的货郎担上歇息。

阿手过去:“有没有回龙镇的剪纸窗花?”

“只有五福临门,你要送子登科就得改日了。”

“你们来多久了?”

“两天前就到了。这里风声太紧,我们也没法搭救。站长。”

“做得没错。”阿手转身看着零,零立即保持了一个让人一下无法扑到的距离,甚至比刚才驻足的地方还要退了一段。阿手苦笑,他们短暂的理解与信任已经灰飞烟灭了。“是我的人。”阿手说。

“真好。那么我们可以……各走各路了?”

货郎问:“那东西?”

“闭嘴!”阿手喝止货郎,看着零说,“我重提旧话,你能理解我们的苦衷,我还是相信我们能合作的,很好的交换条件……”

“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这两天处下来,不是朋友也是朋友了。” 阿手苦笑。

“不是朋友,你会把一个拿枪对着你的人当做朋友?”

“我哪有……”

零在瞬时间闪身飞退,让从路基下冲上来的几个人扑空。他开始狂奔,身后的黑暗里四下闪现着现身追逐的人,来接应阿手的绝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组。

货郎掏出一支盒子炮,转眼就接驳上了枪托,瞄准着黑夜里狂奔的那个身影。

“不要!”阿手阻止。

货郎讶然地看着他。

“追他!”阿手说着,并开始加入追逐的人群。货郎抛弃了担子跟在他身边,将一支枪塞到阿手的手上。阿手在奔跑中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手上的枪。

零狂奔着,枝丛从身边飞掠而过,身后左右飞掠着追赶和包抄的人影。枪响了一声,一根断枝掉在零的身前,零跑得更快了。

阿手愤怒地吼:“谁开枪?!”

“他是共党!”

“会把鬼子招来!”

“这大晚上,鬼子怕共党的游击队。”

“会把共党游击队招来!”

“我们是联合抗日,不打我们!”

阿手因这份荒唐而气结,又跑了两步:“少开枪!”

然后一个家伙以树桠为支点,又砰了一枪。

阿手瞪着他。

“少开枪……就开了两枪。”那家伙申辩。

阿手不再说什么,他知道一种源远流长的仇恨根本不可能如此简单地改变,他只能无奈。

货郎摸着地上落的血,闻了一下:“打伤共党了。”

鬼知道!阿手想,他的伤就没曾好过。阿手看着树林尽头的那个人影,心情很乱。

零在奔跑,用尽了最后的潜能。零跑出了树林,这也意味着他丧失了屏障。货郎扑倒在地上,开枪。零趔趄,然后跑开,这回他是真被打中了。

阿手­阴­沉地从货郎身边走过。

零在蹒跚,瘸行,身周是一个半月形围过来的追捕者。

再没人奔跑了,也没人开枪。中统们看着零,仿佛看着即将落网的猎物。周围很静,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从远处沉压着传来,那是大河奔流的声音。

零站住了,脚下就是断崖,这样的夜晚,看不见下边黑沉沉的深度,只能听见水声。

“下边是长江。”阿手过来,他试图再靠近零一些。

“我想也是。”零退了一步,再退就只能掉下去了。

“要去上海有很多种办法,不用做一具浮尸飘着去。”阿手说,“我送你去。”

“只是得把东西给你?”

“你已经没资格谈条件了,可我还是在跟你谈条件。东西给我,我们互相提携,这是我的诚意。”

“在鬼子的枪口下跟我谈这些事时,我觉得你比较可爱,敬业,现在……”零笑了笑,“觉得你鬼缠身。”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可是把东西给我。”阿手焦躁地说。

“没有。有也不会给你。”

“得了,修远先生和卅四熟得很,他早已推敲过,东西绝不会在那位大张旗鼓的前辈身上,他惯常行险行狠,别人是舍车保帅,他就是舍帅保车,只要车上载着紧要的东西。”

零苦笑:“如果我有那东西,如果那东西被我吞进了肚子里,只怕也早被你们搜出来了。”

“是的。军统搜过,我们也搜过,我相信你把它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了,我不做没用的事情,只希望你自己把它交给我。”

“因为我们是两天的患难之交和三分钟的朋友,对吗?阿手。”

“我很抱歉,我是只­干­脏活的手。”

“我也很抱歉,我让你们搞错了,我是棋子和炮灰,我连车都不是,只是过河的卒子。我很高兴。”

“别­干­蠢事。”阿手已经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你有你的使命,我有我的事情,我很喜欢你,可我们对上了,这就是命。”

“跟你们比我从来就不算聪明人的,记得在三不管我被你骗得团团转吗?”零又往后退了一点点。

“好了好了!就算你是过河的卒子!你赢了!赢了的人不用这样!你知道这行的规矩,我们是联合抗战不是死敌!你赢了,你可以堂堂皇皇地回去!你不是很想回延安吗?是吗?”

“先经历你们跻身世界先进之列的刑讯?”

“我保证不会对你刑讯!”

“卅四说我永远不是个好特工,你说为什么。”零笑了笑。

“为什么?”

“我学不会妥协。”说完,零往后仰了一下身子,直挺挺地消失于中统们的视野,断崖下的黑暗迅速就把他淹没了。

“搜他。去找尸体,如果有尸体,就找那东西,如果没东西,带回来他的尸体。”阿手命令。身边的中统像鬼影一样散去。阿手独自一人面对着那片黑暗,悬崖之下仍然看不清楚。他双手合了十,指尖顶在鼻梁上,像在思忖,又像一个僧人在给亡灵做法事。

许久,货郎疲劳地返回,从这里绕道下到崖底再上来绝不是个轻松的路程:“没找到。”

“接着找。”阿手放下了手。

“从这地方掉下去,就算落进水里,活下来的机会不到十分之一。”

“从鬼子监狱里活出来的机会有没有千分之一?”

“如果你问我的话,没有。”

“去吧。”

“是。”货郎答应一声,迅速离开。

阿手将合在一起的手摊开,掌心放着零给他的那块铁片。天­色­渐明,阿手一直站在那里未曾动过,只是不再那样双手合十着那块铁片,他把那东西在手里把玩,那东西已经被他抚摩得发烫了。

货郎和几个手下再一次过来:“找不到。”

阿手沉默,往前走了一步,现在零跳下去的地方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极高的落差,无底的江水,晨雾散去的地方能看见犬牙般的冲积石。喃喃地说:“共党,你如果没死我们就还是对头。这就是命。”

货郎麻木地看着阿手,把枪收回怀里。

阿手退了回来:“走吧。”

“去哪?”

“上海。”阿手最后看了一眼险得让人失衡的悬崖,“他要没死,就会去上海。我们也必须去和修远先生会合。上海。”

43

檐雨滴在天井里的麻石板上,军统的枪手警戒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正屋的门紧闭,两名枪手拿着重武器在那里警戒。

屋子里烟雾缭绕,空气混沌。沉默。

卅四闭着眼睛在想什么。坐得最靠近他的是湖蓝和靛青。湖蓝忽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不吸烟。在靛青的一个眼­色­中,所有的烟都掐掉了。也就在这时,卅四抬头开始说话:“鬼子想杀我。”

湖蓝一脸鄙夷:“闷半天就说这么句?不是新闻了。”

“你们实力强悍,刺客全军尽没,我想冰室成政要有好一阵的心痛。是的,湖蓝,一赔十的买卖,你觉得赚了。你就不想为什么?日本特工没多大本钱,凭你们上海站的实力就能清他出局,他怕你们,一直就怕,怎么忽然就甘冒奇险了?”

“为了你。”

“我又有什么价值?我只是个但望天下无事,好在西北埋骨的老头子。”

“过谦了。从你出山的第一天,就比修远还要危险。”

“只是因为劫先生习惯把任何不顺从他的人当做死敌。你们说是也不是?”

沉默。在座都是劫谋的得力手下,但正因如此他们很清楚劫谋处世为人的风格。只有湖蓝对此是毫不犹豫的:“先生说你是敌人,那你便烧成灰也还是敌人。”

“跑题了。我对日本人有什么价值?”

“密码。”

“和他们对抗的共产党武装绝大部分连电台也没有。一份可以与延安直接通话的高级密码,对他们并不如对你们来得有价值。”

“这只是你说的。”

“这不是我说的,是他们做的。”卅四开始解去一直裹在伤口上的那条围巾,然后是解开他的衣服,向面前的所有这些人袒露他的伤口。

湖蓝没说话,也没去阻止,他一直也想看看卅四到底伤得怎样。

“好吧,密码本是蛋,我就是­鸡­,杀了我就是­鸡­飞蛋打,因此你对我一路照拂,可鬼子怎么就那么急着­鸡­飞蛋打?”卅四袒露了他的伤口,“水银弹打的。湖蓝说这东西贵得很,也费事得很,你们也只对必杀的紧要人物才用。来杀我的人全部用的这种子弹,什么时候我老头子变得这么值钱了?”

连靛青在内的军统都把视线转开了,只有湖蓝还直视着,直视一个不忍卒视的东西,他会把这当做对自我的一种挑战。但终于连他眼里也流露出了某种恻隐之心:“盖上吧。”

卅四盖上了伤口,他看着所有人,依靠自己的痛苦,他目的的一小部分终于达到:“现在你们不觉得我在玩笑了吧?”

沉默。是的,没人会把这样重伤者的话当成玩笑,谁也不会拿自己的命这样玩笑。

卅四的脸­色­已经是彻底的灰败,一个伤成那样的人不可能经得起这样通宵的折腾,可现在的状况是他舍了命在折腾别人:“靛青站长,事发的当天是你在带队吧?”

“什么叫做事发呢?最近没少出事,你说的是哪次事发?”靛青是全然在抵触。

“就是袭击我们的上海联络总站,这次打响的第一枪。”卅四好脾气地提醒。

“第一枪是中统放的,也许是共党。这个问死人才知道。”

一旁的湖蓝开了口:“靛青,这种时候说话用不着负气,弄清事情对我们也没有坏处。”

靛青因此而稍改了一下态度:“我们合围的时候卢戡和北冥的人马已经打成了一团,我们进去的时候地上已经不少尸体。”

“北冥已经全军覆没了。”卅四说。

“你那意思是我说什么也死无对证?”靛青瞪着卅四,板着脸,为了一桩必须掩饰的错误,“你们共党也是一样,双方下手都够狠吧?”

“那天活下来的人就全在你们的上海站了,所以我亡命地赶过来。谁参与了那天的行动又觉得有什么不对,能否说出来?”卅四叹了口气,看着这一屋的军统,苦笑,“列位,你们在场的知道什么却又不说,我这千里外赶来的再怎么演绎也是个瞎子。”

回应他的是大大的哈欠,却因为湖蓝的面子而尽可能地无声。

“湖蓝站长,可不可以让他们抽烟醒醒神?”卅四说。

湖蓝因为这忽然公事化的称谓而愣了一下:“抽吧抽吧。”

一屋除了卅四和湖蓝外都是烟枪,顿时开始了打火声和在空中抛扔的烟卷。

卅四继续说:“列位,如果有什么­阴­谋,未必就是针对我们共产党,再怎么说,在上海,你们才是日本人真正忌惮的实力。换句话说,如果跟一个身在上海的日本特工说起眼中钉、­肉­中刺,他第一个会想到的就是你们。”

靛青点燃嘴上的香烟,一口气吸掉了小半支。每一个人都用烟塞住了嘴,沉默而用力地吸着。没人去看摇摇欲坠的卅四,尽管他说话和吐血差不多。

沉默。这是有意识的冷场。屋里的烟逐渐厚重得如要凝固。

卅四无奈地看着眼前如同固态的烟幕,军统们也许很高兴有这么道雾障可以藏起更多不想说的东西。困是不困了,但麻木和私心绝不是几支烟就能去掉的东西。

湖蓝厌恶地把烟幕扇开。沉默。

“靛青站长。”只有卅四开口,“这次来也颇有要向贵站道谢的意思。您以往向我方提供的几次情报,对我方的敌后抗战实在是帮了大忙。不论眼前这事如何,我们是一定要向重庆申谢站长的鼎助了。”

好话人人爱听,何况那意味着实在的功劳,靛青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好说好说。”

“我方提供的那些情报也还用得过吧?”卅四又说。

“用得过用得过。南边的几个胜仗,我方将士若是知情就该对贵党说个谢字。只是……嘿嘿。”

“胜了就好,其他都是小事。而且当前时局,站长能这样说话,实在难能可贵。”

“人敬一尺,我还一丈。在上海混了这么久,这点起码还是懂的。”

“我就想站长绝无斩尽杀绝之心。曾经的误会,也许是我方处理不当,也许是中统贪功心切。”

靛青倒摇头不迭了,反正嘴巴上的好人人人会做:“人死了我倒要嘴上积德了。你们上海卢站长,那人是不错的,要说他处理不当我是第一个不信,多少次我要跟中统的家伙白进红出都是他在说和。倒是中统的北冥,那家伙就……哈哈,嘴上积德啊……他跟老卢处得不错,可我就亲眼看着老卢死在他的手上,我是想救没救得上。”

“谢谢。”卅四看着总算开了话匣子的靛青。

靛青倒有些心虚了:“什么意思?你不信。”

“我信。谢谢是因为你也觉得应该救下卢站长,你觉得不该互相残杀,我就该说谢谢。”

湖蓝嘴角现出些不屑的笑意。

靛青挠挠头,他不习惯这样说话:“互相残杀自然是不对,可是……反正该死的不该死的都一股脑死了。”

“靛青站长说得很对,所以我来也绝不是追究责任。说句实话,我们也没有向贵方追究责任的能力。”

“那这从晚上到白天的一通絮叨要­干­什么?”靛青不解。

“­阴­谋。”

“什么­阴­谋?如果我们要灭你们上海剩下的几个小鱼小蟹,还需要什么­阴­谋?”

卅四疲倦地苦笑:“一上来我就说了,日本人的­阴­谋,很可能是针对你们的­阴­谋。靛青站长,你零零碎碎也说过那天的大概,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吗?”

靛青说:“中统是咎由自取。”

“除这个呢?”

“好好的上海,都被他们搞乱了。”

湖蓝终于忍不住拿手指敲了敲桌子:“靛青说点有新意的。”

卅四则在苦笑。湖蓝对诸如此类的平庸推诿只要生了厌离之心便可躲入自己的世界,卅四却得赔了老命去征服:“靛青站长,你袭击我方联络站的目的是什么?”

靛青看湖蓝一眼,看到湖蓝点头。这才说:“其一,我们确认卢站长那天会携带密码;其二,你们有一笔巨款要从上海转道。”

“不是要灭门吧?”卅四问。

靛青又一次急了:“谁他妈的要……”

湖蓝又瞪了一眼:“靛青!”

靛青住嘴,而湖蓝更不客气地转向卅四:“别再做这种明知故问的发问。你清楚得很,国难当头,现在灭共党不是什么大功,大家互相利用,说得过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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