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羊,不是羊,
虽然对苍天我俩叫声相仿。
我会长出长长的牙齿,
姿势优美,飞奔跳跃,
我是一只雄獐,
通身散发无比的异香。
风流过我,阳光流过我,
啊,我在远远的翠绿山间。
如果有一个好作曲家配曲,这首歌可以由迈克尔,杰克逊或是麦当娜演唱。我抑制不住又咩咩地叫了起来。现在,是小獐子跟着我叫了起来。
“不要叫了,”秦克明说,“母猜子就要来了。”
我和银巴大笑起来。
“笑什么!我怕母獐子来了我会开枪打它”
“笑话,我们不是来打猎的吗?”
说话间,母獐就来了。这只孩子被生擒、丈夫被狼吃掉的母獐。我们听见它穿过树林时一路碰掉露水的声音,很快它就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一伸手摸枪,它就跳开了。
这时,秦克明说:“叫它来吧,没听说过哪个真正的猎手要杀喂奶的东西。”
我和银巴又笑,并听从他的吩咐放下了枪。
“你真的打死了一只狼?”
“真的。”
“我去把狼皮剥下来我们就回家吧。狼皮做个褥子,我老婆有风湿病。”
“这个季节的狼皮不好,掉毛。”
秦克明摸一摸小獐子的头就走了。银巴张张嘴,冲着他的背影想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我们弄灭了篝火,收拾好东西。银巴从我口袋里掏出一个瓶子,装进麝香,用木塞塞好,又用打火机把蜡融化,封住瓶口,奇异的香气就渐渐淡薄并消失了。
然后,两人并肩在温煦的阳光中坐了下来,等秦克明剥了狼皮回来,等那只母獐来领走它的孩子。獐子,我们不会杀死你的孩子,除非它已离开了,长成了一只真正的雄猜,它的肚脐眼散发异香,变成了值钱的宝贝。我在心里向躲在附近的担惊受怕的母猜默诵猎人千百年来遵循的准则,同时在想这样是不是有点过于神经质了。
远处传来一声惊叫打断了我的退想。
银巴和我立即提枪向发出叫声的地方飞奔而去。
叫声是秦克明发出的。
他就那样仰面朝天和狼躺在一起。狼的肚子已被他划开了,露出绿莹莹的一大堆肠子,腥臭无比。秦克明的肚子上也有一片猩红的血迹。原来,狼中了枪后,没有彻底断气,当他用刀挑开狼肚的时候,那家伙用最后的力气弹动后腿。就有那么碰巧,锋利的狼爪刺啦一下就划破了他的肚皮。
现在,他做出宗教图画中那种被天谴遭受苦难的人的那种样于,和狼躺在一起,像是一对难兄难弟。血从狼的五道爪痕中慢慢洇出。狼死了,他活着,在一片略带甘甜的血腥味中享受阳光的爱抚。他躺在那里,又像是一个沉迷于自己小小过失,充分享受那么一丁点负罪感的敏感的孩子。
“肠子流出来了吗?”他平静地问。
最深的那一道伤口露出了护在肠子外面的脂肪。
“没有。”
“但你不要动。”
“那就是出来了,”他平静地说,“昨晚的梦肯定不好。我就是怕肠子出来才不动弹的。那些蘑菇长出来时,我想梦就破了。看来有些梦是破不了。”
中尉侦察参谋用部队的急救包给他包扎,我就把那张狼皮剥下来。伤员乘坐在血糊糊的狼皮上,我和银巴用四只手捉住四只狼爪把他抬往宿营地。
我们是从一个洼地的底部向上攀登。休息时,银巴问我:“为什么不把狼头割了?”
“制一个标本。”
他手中亮光一闪,狼头骨碌碌滚下了陡峭的山坡。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人家秦克明弄狼皮是为了做一条治老婆风湿病的褥子,我却想到制一个标本。在这里,许多代许多代杰出的人从未留下过什么向同时的人或后来的人炫耀点什么。
秦克明说:“看哪!”
我们抬头仰望,先看到山包上棚寮的剪影,继而看到那头母獐正在给受伤的小獐子哺|乳。此情此景确实有些令人胸口发紧发热。银巴说:“我们的伤员只有回家才有奶吃了。”
秦克明咧咧嘴笑了。
随着我们渐渐走近,母獐子领着小獐子一点点退让,最后站定在隔我们二三十公尺远的地方。
现在,它注视我们在狼皮两侧绑上两根凑手的桦木,上面铺了吊床,这就是一副临时担架了。秦克明捧着肚子走过来,慢慢躺下。
银巴对獐子挥挥手,说:“x你妈,回你家里去吧。”
我们从来不阻止银巴说脏话。他十四五岁刚学汉语学会的就是这一句话。现在,他说汉语还有很重的口音,只有这句脏话说起来才最顺口,吐字清晰,且有韵律感,你不能阻止他享受一下熟练操作一门异族语言的快感。
“其实,我还不想下山。”伤员说。
“伤口会感染。”我说。
“x你妈,走吧。”
我们抬起担架,下山去了。不断回头,望到的都只是满眼夕阳下熠熠生辉的绿树的不可思议的光芒。
蘑菇
就是这样。
在这个电影布景般的镇子尚未兴建之前,只有传说,只有河水日夜冲击愈益广阔的沙滩。这个部族古老的传说中总说神灵或异人从天上下来,而没有关于他们回到天上的故事。然而,近三百年内,却再没有诞生新的传说。当然,从天上下来的神灵也随之消失了。这里所描述的高山峡谷地带,是藏族中一支名叫嘉绒的部族栖居的地方。小时候,嘉措当了喇嘛又还俗的外公告诉他说,我们部族的祖先是风与鹏鸟的后代,我们是从天上下来的。
嘉措在外公死了很久的一个夏天突然想起外公在幼年时对他说过的话。望望天空,什么也没有,除了一片深深的湛蓝。那时,他上小学,当副镇长的母亲叫他回乡看外公。羊群在草坡上散开,老人和孩子坐在一丛青冈的阴凉中间,看着永远不知疲倦的鹰在空中飞旋。突然,外公的鼻翼就像动画片中狗的鼻翼一样掀动起来,并说:“你听。”
但什么声音都没有。
“用鼻子。”眨巴着眼睛的老头是个颇具幽默感的人。
嘉措的鼻子果然就“听”到了一丝细细的幽香。老头把光头俯向外孙,在他耳边低语:“悄悄地过去,把它们抓来。”
“它们是什么?”
“蘑菇。”
说完他就嘿嘿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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