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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格拉长大 > 第22章 路上(5)

第22章 路上(5)

沉默好一阵子,活佛说:“以前我也做过同样的梦嘛。”那时,总是桑木旦把什么东西塞到朋友的褥子下边,硌痛身子时就梦见有人打自己。活佛一提这事,桑木旦先生立即就明白过来了,脸随即也就涨红了。

活佛说:“我让你照个你没照过的东西。你知道我们的护法神是不能让外人看见的。”活佛把一只挂着绣画的橱门推开,里面一组四只面具就被光芒照亮。这四只面具表示同一个人,就是那个很久以前因学问和疑问不能成佛的格西扎西班典。四只面具中三只浄狞恐怖是他成为护法神时的化身像,一只则是写他的真容。桑木旦先生虽然不如活佛曾把自己比做这个扎西班典,却也熟知他如何成为护法神衹的故事。从相机的取景框里,那人带着疑问的固执眼光刺痛了他的心房。

桑木旦先生就要到遥远的外国去了。带着从这里得到的全部东西,去外国教授东方神秘哲学,但他自己也有一种背叛了什么的感觉。

告辞时,活佛说:“我要送送你。”

长相奇崛而且正变得更加奇崛的拉然巴格西端坐着,含笑不语。隔着一道纱幕似的阳光望去,像是已化成一座雕像。桑木旦先生跪下来,向恩师磕头,感到了青草的柔软和芳香。

在帐篷里,活佛从褥子下取出石头,说:“我不会再打你了。”

两个昔日的朋友相对着哈哈大笑。

到了晚上,桑木旦先生迟迟不能人睡,睡着后也不得安生,老是感到有水浇在身上,醒来却是一片月光。再人睡时,桑木旦先生就梦魇了。他梦见满月磨盘一般从空中压迫下来,闪烁一下,就变成了护法神扎西班典的脸。三百年前的叛逆对三百年后的叛逆断喝一声:“打!”

许多小拳头立即从背后袭来。一下,一下,又是一下。在梦中,他不断从窄小的睡袋中抬起身子,却又更重地落在拳头上面。桑木旦先生这个平常快乐而骄傲的人在梦中呻吟、央求。

活佛踏着月光来了,把昔日的朋友从梦魇中解脱出来。前面说过,这是一片生长蘑菇的草地。今夜,露气浓重,草地上蘑菇开始破土而出了,正好有一小群顶在桑木旦先生的睡袋下面,造成了梦魇。

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在草地上生起火,不一会儿,宁静的月光中就满是牛­奶­烧蘑菇的香甜气息。

阿古顿巴

产生故事中这个人物的时代,牦牛已经被役使,马与野马已经分开。在传说中,这以前的时代叫做美好时代。而此时,天上的星宿因为种种疑虑已彼此不和。财富的多寡成为衡量贤愚、决定高贵与卑下的标准。妖魔的帮助使狡诈的一类人力量增大。总之,人们再也不像人神未分的时代那样正直行事了。

这时世上很少出现神迹。

阿古顿巴出生时也未出现任何神迹。

只是后来传说他母亲产前梦见大片大片的彩云,颜­色­变幻无穷。而准确无误的是这个孩子的出生却要了他美丽母亲的­性­命,一个接生的女佣也因此丢掉了­性­命。阿古顿巴一生下来就不大受当领主的父亲的宠爱,下人们也尽量不和他发生接触。阿古顿巴从小就在富裕的庄园里过着孤独的生活。冬天,在高大寨楼的前面,坐在光滑的石阶下享受太阳的温暖;夏日,在院子里一株株苹果、核桃树的­阴­凉下陷人沉思。他的脑袋很大,宽广的额头下面是一双忧郁的眼睛,正是这双沉静的、早慧的眼睛,真正看到了四季的开始与结束以及人们以为早已熟知的生活。

当阿古顿巴后来声名远播,成为智慧的化身时,庄园里的人甚至不能对他在任何一件事情上的表现有清晰的记忆。他的童年只是森严沉闷的庄园中的一道隐约的影子。

“他就那样坐在自己脑袋下面,悄无声息。”

打开门就可以望到后院翠绿草坪的厨娘说。

“我的­奶­胀得发疼,我到处找我那可怜的孩子,可他就跟在我身后,像影子一样。”

当年的­奶­娘说。

“比他更不爱说话的,就只有哑巴门房了。”

还有许多人说。而恰恰是哑巴门房知道人们现在经常在谈论的那个孩子,记得那个孩子走路的样子、沉思的样子和他微笑的样子,记得阿古顿巴是怎样慢慢长大。哑巴门房记起他那模样不禁哑然失笑。阿古顿巴的长大只是身子长大,他的脑袋在娘胎里就已经长大成形了。因为这个脑袋,才夺去了母亲的­性­命。他长大就是从一个大脑袋小身子的家伙变成了一个小脑袋长身子的家伙,一个模样滑稽而表情严肃的家伙。门房还记得他接连好几天弓着腰坐在深陷的门洞里,望着外面的天空、列列山脉和山间有渠水浇灌的麦田。有一天,斜阳西下的时候,他终于起身踏向通往东南的大路。阿古顿巴长长的身影怎样在树丛、土丘和苯波们作法的祭坛上滑动而去,门房都记得清清临行之前,阿古顿巴在病榻前和临终的父亲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谈。

“我没有好好爱过你,因为你叫你母亲死了。”呼吸困难的领主说,“现在,你说你要我死吗?”

阿古顿巴望着这个不断咳嗽,仿佛不是在呼吸空气而是在呼吸尘土的老人想:他是父亲,父亲。他伸手握住父亲瘦削抖索的手:

“我不要你死。”

“可是你的两个兄长却要我死,好承袭我的地位。我想传位给你。但我担心你的沉默,担心你对下人的同情。你要明白,下人就像牛羊。”

“那你怎么那么喜欢你的马?父亲。”

“和一个人相比,一匹好马更加值钱。你若是明白这些道理,我就把位子传袭给你。”

阿古顿巴说:“我怕我难以明白。”

老领主叹了口气:“你走吧。我­操­不了这份心了,反正我也没有爱过你,反正我的灵魂就要升入天堂了。反正你的兄长明白当一个好领主的所有道理。”

“你走吧。”老领主又说,“你的兄长们知道我召见你会杀掉你。”

“是。”

阿古顿巴转身就要走出这个充满羊毛织物和铜制器皿的房间。“你走吧”,父亲的这句话突然像闪电一样照亮了他的生活前景,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了将来的一切。而他挟着愤怒与悲伤的步伐在熊皮连缀而成的柔软地毯上没有激起一点回响。

阿古顿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和他那副滑稽形象十分相称的讥讽的笑容。

“你回来。”

苍老威严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阿古顿巴转过身却只看到和那声音不相称的乞求哀怜的表情:“我死后进入天堂吗?”

阿古顿巴突然听到了自己的笑声。笑声有些沙哑,而且充满了讥讽的味道。

“你会进入天堂的,老爷。人死了灵魂都有一个座位,或者在地狱,或者在天堂。”

“什么人的座位在天堂?”

“好人,老爷,好人的座位。”

“富裕的人座位在天堂,富裕的人都是好人。我给了神灵无数的供物。”

“是这样,老爷。”

“叫我父亲。”

“是,老爷。依理说你的座位在天堂,可是人人都说自己的座位在天堂,所以天堂的座位早就满了,你只好到地狱里去了!”

说完,他以极其恭敬的姿势弓着腰倒退着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许多时间里,他都坐在院外­阴­凉­干­爽的门洞里,心中升起对家人的无限依恋。同时,他无比的智慧也告诉他,这种依恋实际上是一种渴望,渴望一种平静而慈祥的亲情。在他的构想中,父亲的脸不是那个垂亡的领主的脸,而是烧炭人的隐忍神情与门房那平静无邪的神情糅合在一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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