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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终于,在迫不得已之下,洛凌之还是留了下来。

乐越让他在独自在房内休息养伤,准备歇息一天后,立刻动身赶往云踪山。

云踪山正好在定南王的势力范围内,到底是先去定南王府,还是先去云踪山?

乐越、昭沅和琳箐都一致认定当然应该先去云踪山,及时阻止太子,如果晚到一刻,就什么都难以挽回了。那个泡菜坛子根本不是法宝,如果杀掉迎春花血祭,一点用处也没有,谁知道太子仗着一颗比天还大的雄心,乱用些半吊子的歪门邪道的法术,会在取神剑、企图杀神将夺元神时发生什么?

乐越冷笑:“说不定,我们说是打算阻止他,到最后变成去救他的命。”

杜如渊却坚持应该先去定南王府说服定南王。

琳箐侧首看着他道:“啊,你这个书生,平时文绉绉的满嘴仁义,想不到比我们哪个都狠,你是不是算准了太子顶多懂些半吊子法术,又抱着个泡菜坛子当宝贝,一定不会成功,想让他­干­脆在取剑斩神的时候挂掉,我们就不用费事了?”

杜如渊道:“不是的,吾只是觉得去定南王府处借点亲兵一同前往会好一点,毕竟我们人少,太子人多嘛,我们又不可能伤人。”可惜他嘴上这样说,满脸别有居心的表情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杜如渊又说,毕竟云踪山是定南王府的地盘,假如不打个招呼就闯进去,不太好,而且太子秘密前往,定南王并不知情,万一太子在云踪山出了什么差错……定南王会很难办,凤凰和安顺王悲愤之下,说不定会灭掉定南王发泄悲痛,那时候局面就不好控制了。

他说的话有点像歪理,又很有道理,双方僵持不下,琳箐道:“要么,看哪个意见支持的多,就听哪个喽。”

乐越举手赞同直接去云踪山,昭沅也跟着抬起一只前爪:“我和乐越一样。”杜如渊无奈地看它一眼,乐越搂住昭沅的肩膀:“好兄弟!”昭沅喜孜孜地傻笑。琳箐理所当然也站在乐越一边。杜如渊和商景坚持应该先去定南王府。

琳箐道:“我们这边三个,你们两个,你输了耶。”

杜如渊微笑:“谁说的?”他卷着手中的书卷,敲敲一旁的小桌:“应泽殿下,您赞同哪一方?”

应泽刚刚吃完早饭不久,现在正在吃午饭前的开胃饭,他夹着一筷春卷,甚有威仪地道:“本座觉得,不用去云踪山。”

琳箐气愤地道:“你耍诈,你给老龙□卷收买他!”

杜如渊挑眉:“只要有结果,用哪种手段有什么所谓?”

琳箐恨恨,应泽咽下口中的春卷:“小麒麟,不得乱喊本座老龙,本座正当盛年。”

三对三打平,依然僵持不下。

琳箐道:“那就叫上洛凌之,我和你赌脑袋,他肯定站我们这边。”

杜如渊摇摇手中的书:“其一,我们只是在商量一件普通的有点意见不一致的事情,不需要赌脑袋这么悲壮。其二,你如果让洛凌之选择,首先要把我们为什么去定南王府告诉他。定南王府就在去云踪山的路上,我们直接说要去知会一声定南王,顶多只耽误半天工夫,按照洛凌之的个­性­,应该不会拒绝。”

琳箐嗤笑:“顶多只耽误半天,你还真自信,你觉得半天就能说服定南王帮我们?”

杜如渊微笑:“我肯定,要不要和我赌?”

乐越张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琳箐已经噌地站起身,斩钉截铁地说:“好,我和你赌!”

乐越捂住额头,长叹一声:“琳箐,你上他的套了。”

昭沅挠挠头,看看琳箐,又看看笑眯眯的杜如渊,突然明白了过来。琳箐和杜如渊打赌,就等于答应了要和他一同去定南王府。这样一来,琳箐就变成了赞同去定南王府的一方,现在成了两对四,就算加上洛凌之赞同乐越,也是杜如渊一方稳占上风了。

乐越唏嘘不已,琳箐慢慢挪到他身边,慢慢蹲下,小小声说:“对不起。”

乐越向杜如渊抱抱拳头:“佩服佩服。”

杜如渊笑吟吟道:“好说好说。”

大局已定,由乐越前去告诉洛凌之,去云踪山前顺路先知会一声定南王,以免给定南王带来麻烦。洛凌之果然很能理解地同意了。

洛凌之继续在房内休息,预备第二天启程。他单独睡一间房,乐越昭沅还是和杜如渊、商景、应泽挤在一间,琳箐单睡一间。

计划商议完毕,无事可做,吃过午饭后,琳箐来敲他们的房门,向乐越道:“反正下午没有事情,我们一道在城里逛逛市集吧。”

她换了件­嫩­黄|­色­的新衣服,发辫也绑的和平时不大一样,漂亮的眼睛难得一点也不凶巴巴的,笑盈盈地望着乐越,昭沅忽然觉得,房间里好像开满了芍药花。

乐越却显然缺少欣赏美丽鲜花的那根筋,皱眉道:“我们现在吃住的钱都是应泽抢来的,囊中空空,逛市集只能徒然伤感,还是在房里睡觉吧。”

琳箐道:“逛市集未必要买东西呀,只是四处看看嘛,我很久都没有好好逛过凡间的市集了。在房里睡觉有什么好,你们房里这么挤,一下午呆在里面,多憋闷啊。”

乐越一脸为难道:“可我真的懒得动,要么这样,让如渊兄陪你去吧。”

杜如渊立刻道:“我和龟兄下午预备去几间书坊转转,想来琳箐姑娘肯定会嫌无聊,就不和你们一路了。”

琳箐继续锲而不舍地望着乐越:“只当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了,好不好?”

乐越打个呵欠:“这几天赶路,活动的可够多了。”他向一旁张望张望,一把拽住昭沅,“要么这样,昭沅没怎么逛过凡间的市集,你和它一起去逛吧。”

变小了钻在地铺中睡觉的应泽从被角露出头:“本座也有兴趣一逛。”

琳箐突然收起笑容:“算了,我忽然也没兴趣了,我也要回房睡觉了,你好好休息吧。”转身离去,带起一股凉风。

乐越躺回地铺继续睡觉,昭沅也变回龙形缩在枕头边。

杜如渊和商景出去后不久,昭沅在睡梦中,听见身边好像悉悉索索的,似乎是乐越起身,悄悄走出了房间,昭沅抬起充满倦意的脑袋看了看,乐越果然不见了。

奇怪,他一个人要去哪里?

昭沅困惑地抬爪揉揉眼,又继续钻回被子里睡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后,昭沅睡饱了起床,乐越还是没有回来,它去洛凌之和琳箐那里找了一下,洛凌之和琳箐都说没有看见过乐越。

琳箐哼道:“不肯和我一起去逛街,却偷偷跑出去,有什么神秘的事情要做?”

她拉着昭沅一道去楼下大堂找小伙计打听,刚下楼,就看见一个人从外面匆匆进来,正是乐越。

琳箐立刻快步冲上前:“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被凤凰抓了,我都快……我……”她忽然结巴起来,一把拉过昭沅,“我……帮着它找你,它很担心你,都快担心死了。”

昭沅觉得琳箐最近变得有点奇怪,乐越的怀里鼓鼓的,揣着一件很大的东西,那东西还会蠕动,乐越满脸神秘道:“我自然是想到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才特地跑出去的。”

琳箐紧紧盯着他怀中鼓起的那团:“这就是你觉得特别重要的事情?怪不得我让你和我一起逛街你都不去。”她猛地转过身,走回楼上。

昭沅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乐越,乐越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作者有话要说:再继续贴一章……

以上是作者专栏里贴出来的,下面内容是在实体杂志上连载的内容

昭沅跟在乐越身后,看他径直上楼,敲开洛凌之的房门:“洛兄,我觉得有个人,你应当见见,实际上是她救了你的命,她很想见你,可是不敢进城,我就特意把她带来了。”

乐越从怀中捧出灰毛茸茸的一团,轻轻放在地上,灰­色­的毛团在地上蹦跳两下,跳到洛凌之身边,怯怯地抬头,抖抖竖起的耳朵,用晶亮晶亮的红­色­眼睛望着他。

原来是那位兔­精­姑娘。

洛凌之俯身,温柔地抚摸灰兔的头顶,然后再站起身,深深一揖:“多谢,救命之恩,永生难报。”

灰兔红红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迅速幻化成那个灰衣少女,垂着头低声道:“我知道你是修道门派的弟子,我只是一只兔­精­,你一定很看不起我。我只想能和你说说话就可以……”

洛凌之低头望着她,目光清澈而温和:“仙又如何,人又如何,妖又如何,对我来说,天地万物,没有高下之分。”

兔­精­姑娘的双肩轻轻地颤抖,不敢相信一般抬起头:“你……真的这么想?”

洛凌之轻轻颔首:“姑娘,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兔­精­姑娘又垂下头:“我没有名字,认识我的­精­怪都叫我灰灰。”

洛凌之微笑:“若你不嫌弃,我送你一个名字吧,古人常说月中有兔,天庭有瑶池,你叫月瑶如何?”

“月瑶月瑶……”兔­精­惊喜在口中喃喃念着,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虽然,人与妖殊途,但我会永远记得你。”

到了傍晚,乐越又将灰兔揣进怀中,赶在天黑之前送她回郊野。

这次昭沅和他一起去,琳箐也跟来了。

乐越在山道边放下灰兔:“月瑶姑娘,就此别过,你好好修炼,愿你有朝一日,真的能飞升天庭,成为瑶池中的仙女。”

兔­精­姑娘化做身形,向乐越福身道:“多谢少下相助,这份恩情,我永远记得。”

乐越笑道:“不用那么夸张,姑娘你救人才是最积福报之事,我不过顺手帮帮忙而已。”

兔­精­姑娘再福了福身,方才离去,她一面走,还一面频频回头。

乐越一直等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方才转身回城。

等回到客栈,杜如渊,洛凌之和应则已经在楼下大堂内吃晚饭了,应泽埋首在一只硕大的面碗中,吱溜溜的喝汤。

乐越昭沅和琳箐也凑上前坐下,各自点了饭。

应泽从碗中拔出头,又跟着要了一碗面。

洛凌之初次看见应泽进食,还不太习惯,低声向乐越道:“越兄,这位小公子这样吃,不会胀食么?”

乐越道:“放心,他把这个客栈吃下去都胀不到。”

杜如渊斯文地喝着粥道:“我们明日加油赶路,大约两三天后就能赶到定南王府所在的承州城,然后再去云踪山,大约再需要一天就可以。”

乐越道:“但愿一切顺利喽。”

应泽脸埋在面碗中含糊道:“云踪山,无需去,白费力气。”

洛凌之的神情有点诧异,乐越打了个哈哈:“小孩子,大人说话喜欢乱Сhā嘴。”

应泽抬起头,皱眉:“本座……”乐越立刻抓起桌上的一只­肉­包,递到应泽面前,应泽接过,塞住了嘴。

乐越心知应泽这种状态很难漫过洛凌之的眼,让他相信应泽是个寻常人,便小声道:“他叫应泽,是昭沅的弟弟。小黑蛇。”洛凌之一脸了然,乐越的声音再小点,“脾气古怪,能吃。”

乐越一脸真诚的痛苦,洛凌之理解地点头。

晚饭后,昭沅跟着乐越上楼,琳箐突然在身后戳戳它,轻声道:“你和我到我房间去,我有话问你。”

昭沅一头雾水地跟着琳箐到了她房间,刚踏进去,琳箐就紧紧Сhā上门,还抬手上了道法障。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哦。”

琳箐的表情很郑重,昭沅遂也郑重地点头。

琳箐晃晃手指:“一定一定要老实回答。那我来问你第一个问题……”

昭沅聚­精­会神望着她,琳箐在房间中来回走了两步,又凑近它身边:“你觉得,我和今天的那个兔子­精­月瑶,到底谁比较好看一点?要说实话哦。”

昭沅不假思索得道:“当然是你好看。”出了大姐和泽覃表姐外,琳箐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那个兔­精­姑娘是很可爱,但是论好看,远远比不上琳箐。

琳箐又来回走了两步,在目光灼灼的问它:“那么你觉得,她哪个地方比我强,我又哪些地方比她强?”

这个,昭沅抬爪计算了一下:“嗯,她比较可爱,比较温柔,你比她好看,比他厉害,比他能打。”

琳箐的神­色­变了变,用手指绕着胸前的头发:“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一般的凡人……比如乐越这种的凡人……是喜欢可爱温柔一点的,还是喜欢比较好看能打的?”

昭沅直直地看着她:“原来你喜欢乐越。”

琳箐立刻敲了他头顶一记:“乱说,少自作聪明!”

昭沅道:“我又不是傻瓜,你问那么多,不就是怕乐越喜欢了兔­精­姑娘么?你放心,兔­精­姑娘喜欢的人是洛凌之。乐越只是帮她忙而已。”

琳箐抱着双臂看他:“你这条傻龙,倒是一天比一天厉害了。”他竖起手指,一字一顿,“我,告,诉,你,我才没有喜欢乐越,我只是在想我要找的乱世大英雄人选,是不是在找到他的时候应该收敛一下脾气比较好,别把他也吓到了,又被谁抢了。”

招远没有接话,琳箐明显口是心非。可是如果戳穿她的谎言,琳箐发起脾气,一定很恐怖,昭沅觉得还是顺着她比较好。

凡人常说明哲保身,真的很重要。

京城中,安顺王府中最幽静的院落内,红衣小童弯腰向正在院中品茶的凤桐道:“主人,太子殿下没有直接回京城,一行车马折转向南,似乎要去云踪山。”

凤桐颔首,放下茶盅:“慕祯此人什么都尚可,只是野心太大,太喜欢投机取巧,时常想要些根本不可能要到的东西。”他敛衣起身,“我即刻去云踪山走一趟,来不及告知君上,你替我代为禀告吧。”

第二日,乐越一行按计划出发,洛凌之的伤休养了一天一夜后已经没有大碍。

他们昼夜兼程,快速向南赶,终于在三天后的清晨,站到了定南王府所在地——承州城的城门前。

承洲城是南郡最大的城,繁华热闹,是凤泽镇之类的小城小镇远不能及的。

此时芍药花期刚至,承州每年四月初一都有一场芍药花会,这几天正在张罗布置,街边的赏花台已经搭好,真正的名品尚未摆出,寻常的花株已摆了不少,姹紫嫣红,锦绣处处。

乐越欲抓个行人问清定南王府所在处,直接杀将过去,被杜如渊抬手拦下:“不用忙,我们先在城中四处逛逛。”

乐越知道他装神弄鬼的毛病又发作了,遂听从他的意见,不再问路。

琳箐在一旁道:“那日可是有人夸下海口只需在定南王府耽误半日,就可以赶去云踪山。假如午时过后,我们没有在去往云踪山的路上,有人可要愿赌服输喔。”

杜如渊敲着书道:“当然当然。”

他们在街道上左右观望,做闲逛模样。

洛凌之忽然道:“那位应泽小兄弟好像不见了。”

乐越闻言四周一看,果然,方才还在昭沅身边走的迎泽没了踪影,他摆手道:“无妨,朝着有卖吃食的地方看,肯定能找到他。”

老龙最近几日相当不错,在洛凌之面前一直没有露出马脚,很配合地扮演着天真可爱的蛇弟弟。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一直顺着应龙殿下的鳞片,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应龙殿下看起来相当满意。

不过乐越对其还是一直不敢放松警惕,老龙好像是炉灶边的一堆稻草垛,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个火星,就能烧起来。

乐越的视线细细扫过街边每个卖小吃的摊位。

他还有些隐隐担忧,不知道应泽看到了成州城的花花世界,会不会感觉囊中羞涩,难以施展,再找个钱庄抢点钱花花。

一条街道走了一半,乐越才发现了应泽的身影,不是在小吃摊前,而是在一条暗巷的巷口,应泽正站在巷口吃一包炸丸子。

昭沅道:“为什么他的额头好像沾了个什么东西。”

乐越仔细一看那个东西,心中咯噔一下,玉帝啊,不会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拐子敢打应龙殿下的主意,给他拍了个花饵吧。

拍花饵是拐带儿童的拐子常用的手段,花饵是一种饼状的mi药,拐子挑个适当的时机拍在孩童的额头上,小孩子在迷迷糊糊中就会任由他们领着带走。

乐越走到近前,果然发现,在那条暗巷的中央,正躺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在痛苦地抽搐。方才应泽独自在小吃摊前晃悠,引来一个拐子的觊觎,他看见这个孩童张得富贵漂亮,从衣袋里掏出一把一把的钱一点也不含糊,料想他肯定是个大户人家溜出来玩的孩子,还庆幸自己碰上了一个大买卖,遂摸出一块花饵,拍在了应泽脑门上。

因为药效一时发作不到最大,拐子特意买了一包炸丸子,引着应泽走进暗巷,哪知这孩子刚刚接过丸子包,拐子忽然觉得浑身一麻,一道电光劈中了他的天灵盖。

应泽捏着一枚丸子神­色­肃然道:“凡人的品德真是一日差似一日。”

乐越低声拍他马屁道:“是,您老人家宽宏大量,饶他一命已经是恩德了。”

昭沅替他拿下脑门上的花饵,用袖子帮他擦擦额头,应泽满意地享受:“本座一向慈悲为怀。”

应泽吃完炸丸子,开了胃口,抬脚进了一家饭馆吃早点。

乐越等人从善如流的跟上,叫完饭,琳箐用筷子敲着面前的小碟道:“离中午越来越近了,有的人可要记得自己打过的赌啊。”

杜如渊微微笑道:“放心,就快了。”

吃完早点,杜如渊又说要到茶楼里喝茶,琳箐再次提醒时辰,杜如渊还是说不急,就快了。

在茶楼里听了一段书,应泽吃掉几盘点心,洛凌之起身如厕。

琳箐道:“我总觉得,洛凌之还隐瞒了件很重大的是没有告诉我们。”

乐越道:“能让洛凌之隐瞒的,跑不出两点,一是清玄派相关,二是他师父重华子相关,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具体的就难猜了。”

琳箐嘀咕:“那个斩神剑真的有那么厉害?我倒想看看,太子把它弄到手之后,上次的小凤凰举着它,能不能真正挡住我三招。”

她双目中兴致勃勃的光芒闪动,一旁吃点心的应泽哼了一声:“你放心,区区凡人不可能拿得动。”

琳箐诧异:“你知道?”

应泽慢悠悠道:“什么斩神剑都是无知凡人乱喊,那剑叫云踪件,所以它化成的山,便叫做云踪山。有哪个凡人能扛得动一座山?”

四周一片沉默。

应泽悠悠道:“如果不是我告诉他,他也不会知道这就是云踪山,后世你们这些凡人更不会叫那里云踪山……”

四周更沉默了,应泽寂寞地拿起一块云片糕,送入口中。

昭沅在困惑中道:“你知道被压在潭中的神将是谁?他到底被压在哪里?”

应泽侧首:“本座不就坐在你面前么?”

琳箐伸出颤抖的手指:“你......你......”

应泽嗯了一声:“是我一直忘了说,本座当日在神霄仙帝座下,被封为天泽将军。”

趁着洛凌之还没回来,乐越沉痛地捂住额头。

昭沅小声说:“那我们还用去云踪山么?”

乐越捂着额道:“如果不去,怎么和洛凌之说?”

说,洛兄啊,对不住,和你开了个玩笑,其实你身边这位天真可爱的蛇弟弟他就是那个神将啊……?

杜如渊道:“去,还是要去的,我们要去救迎春花么。噬骨妖兽,那也是一条生命。”

琳箐磨着牙狠狠地盯着应泽:“为什么你一直不说?”

应泽道:“唔,本座看你们好像很怕被那个洛少年知道一些事情,所以一路特意帮你们掩藏。”

在客栈时,乐越它们分明没和洛凌之住在一个房间。

应泽道:“那时候,是本座忘了。”

故意的……老龙绝对是故意的……

乐越瞄见洛凌之回来的身影,挣扎着恢复常态。

洛凌之还是看出不妥,皱眉道:“乐兄,你们怎么了,是否哪里不适?”

乐越僵硬地笑道:“没什么,可能茶水喝多了,胀着了。”

又坐了一刻钟左右,杜如渊看了看窗外,突然放下茶杯:“来了。”

茶楼大门外呼啦啦涌进大群兵卒,为首的一个向他们一指:“拿下!”

琳箐立刻拍案而起,杜如渊抬手:“麒麟姑娘,拜托你听在下这一次,不用动。”

兵卒如潮水般杀到桌前,将他们套上绳索,押出大门。

门外停着几辆大车,乐越等被兵卒们像麻袋一样抛进车内。

昭沅被摔得七荤八素,幸亏先被扔进来的乐越用身体垫了他一下。

马车颠颠簸簸,似乎奔过了几条街道,而后停下,他们又被兵卒们一个个从车上拎下。

他们下车的地方是一处宅第的大门口,朱红大门,鎏金铜钉,门上悬着一块硕大的匾额——定南王府。

兵卒押着他们进了府内,定南王府中屋宇重叠,花木珍奇,富贵风流。

穿过开满芍药的宽阔庭院,走过蜿蜒的曲折的回廊,一路上有许多衣衫­精­致的仆役和婢女来来去去,与他们相遇的都敛身退到一旁,婢女们都拿手帕掩住口,好像在偷笑。

终于,兵卒将他们押进一间宽阔华美的大厅。

厅差不多有青山派一个祖师殿那么大,花砖铺地,陈设奢华,让穷困的青山派弟子乐越和河沟里长大的土龙昭沅眼花缭乱。

招远偷偷撞撞乐越:“为什么墙角那个瓶子身上都是裂纹,还可以放在这里?”

乐越低声道:“那些裂纹是故意烧出来的,一般的窑轻易烧不出这种瓶子来。”

昭沅恍然地点头,觉得凡人的爱好,有时候很难理解。

厅中也站着几名秀美的婢女,听见他们的对话,又开始偷偷用手帕掩住口。

乐越咳了一声,向杜如渊道:“杜兄,你是不是和定南王有仇?”

杜如渊道:“很大的仇。”

好像为了诠释他这句话一样,大厅另一头的屏风后传来冷冷的哼声。

有一个人缓步从屏风后踱出,乐越凭借犀利的眼光,断定他一定是定南王本人。

来人约四十岁左右年纪,一身暗紫­色­衫袍,仪容华美,剑眉微皱,漆黑的双瞳冷冷的盯着杜如渊:“小畜生,不派兵抓你不行是吧。”

杜如渊恭敬地开口:“是你让我滚出去就别回来的,爹。”

33

爹这个字从杜如渊口中钻出来,轻飘飘的,让乐越的头有点晕。

“杜兄,他……他是你的……”

定南王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我是他老子。”

这句有些粗浅的话从定南王的嘴里说出来,居然带着一丝冷 静的优雅与霸气。

乐越忍不住抽抽嘴角,这,这就是传说中的王侯气质啊~~今日总算见识到了……他又忍不住向身边一一望去:昭沅,一条龙;琳箐,一只麒麟;应泽,一条太古龙神。现在杜如渊又变成定南王的儿子,就算最平常的洛凌之,好歹也是天下第一大派清玄派的首徒。他忧郁地想,本少侠真是大运不断,身边随手抓一个都是个人物,而且每个人物都带给他不小的“惊喜”。

定南王命人替乐越等人一一松绑,只有杜如渊依然被绑着。

定南王道:“本王为了抓犬子回府,得罪了几位,实在抱歉。”语气十分随和,神情也和盯着杜如渊时­阴­冷的表情截然不同。

乐越揉揉被捆得有些酸的胳膊,赔笑道:“王爷客气了。” 昭沅轻轻撞撞乐越,小声问:“为什么杜如渊还被捆着?”乐越抽动嘴角轻声道:“凡间有句俗话,父子是冤家。”昭沅茫茫然一脸不解。

被捆着的杜如渊依然气定神闲,和定南王两两对峙的模样的确像冤家仇敌,隐隐然暗涛汹涌。

琳箐啧了一声:“书呆子,想不到你居然是定南王的世子,怪不得你一直装神弄鬼,还总说定南王的好话。”

杜是承州一带的大姓,城中的百姓十家中有四五家都是姓杜,加之杜如渊一直神神叨叨,所以他们从没想过杜如渊的身份居然会如此尊贵。

区区一个人间的定南王世子,在琳箐眼中自然不算什么。她这样蛮不在乎地和杜如渊笑嘻嘻说话,厅中的婢女们都觉得她口气太不恭敬,俱不满地剜了她两眼。

定南王却挑起了一边眉毛:“哦?”随即扬起嘴角:“小畜生倒还有些良心,知道在外人面前说你爹的好话。”

杜如渊低头咳了一声。

乐越立刻接口:“是啊是啊,杜兄天天在我们面前说,定南王是天下最英武的王爷,忠心朝廷,体恤百姓。听得我们都烦了,原来他竟是世子,这就难怪了。”

定南王的嘴角越扬越高,虽然面上还是一派平静,但眼中已有藏不住的悦­色­。

乐越趁热打铁:“王爷,世子之所以与我等一起急忙忙赶回来,实在是因为有件火烧眉毛的要紧事,世子十分担心会牵连到王爷,简直是心急如焚,还望王爷体恤世子一片孝心。”

杜如渊很配合地低着头,一副别扭的孝子模样。

定南王另一边的眉毛也挑了起来:“什么要紧事?”

见杜如渊还是低头不语,琳箐不耐烦地皱眉:“你就别在你爹面前装模作样了!喂,这位定南王爷,那位新太子带着一只妖兽和几十个小道士去了云踪山炼妖杀神,现在可能已经到山边上了。假如他在你的地盘上被妖怪吞了,那么这件事对你来讲算不算大?”

定南王敛起双眉,凝住神­色­。

杜如渊抬首:“正是,爹,这位洛公子是清玄派的首徒,他可以作证。”

洛凌之向前半步,正待开口,定南王已肃起面孔道:“世上哪有什么鬼神!所谓鬼神之说都是别有用心之徒在故弄玄虚,将太子殿下与此等事扯在一起,乃大不敬。”

他这句话面上像在教训儿子,但弦外之音却让洛凌之有些不是味道,于是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杜如渊道:“爹,你不信鬼神,太子信,他现在拉着一头野兽要去云踪山边血祭,万一他被猛兽所伤,还不得怪罪到我们家头上?眼下救太子要紧,其他的什么大不敬小不敬之事,回头再慢慢计较吧。”

定南王眯起双眸:“确有此事?”

杜如渊苦笑:“我怎么敢编这种事来耍爹?”

琳箐在一旁凉凉道:“不信也没关系,大不了就是太子被猛兽当点心吃掉。”

好像配合她这句话一样,应泽的肚子应景地“咕噜噜”响了一声,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摸摸肚子,咂咂嘴。

定南王杜老爹的神情越发严肃。他扬声唤来侍从,吩咐立刻调亲兵去云踪山探查。

杜如渊道:“爹,我这几位朋友武技超群,不如让我们同去,应能更好地保护太子。”

定南王略一沉思,微颔首:“好。”

定南王手下尽是­精­兵,巳时四刻,有二百亲兵到城外集结等候,侍从来报,已在后院备好马车,供世子与几位大侠行路之用。巳时五刻后即可出发。

杜如渊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瞄了琳箐一眼,琳箐自然明白他是在得意打赌赢了她的事,扭过头哼了一声。

定南王府地方颇大,众人在侍从的引领下,穿过一道道回廊,走过一层层院落,后院似乎还离着十万八千里。盛开的一丛丛妩媚的芍药及其他叫不上名的名贵花朵,依傍着玉阶朱栏,富贵华美,看花了昭沅的眼。

乐越一路左看右看,颇多感慨:“杜兄,你们定南王府平时吃个饭一定挺费事的吧。”他一向听说豪门大宅中都备有车轿代替步行,还想着有钱人就是会享受,一步路都懒得走,今天算是领教了其必要。

琳箐点头表示赞同:“书呆子,你家是挺大的,差不多有我的半个寝宫大了。”乐越咳了一声,以眼神提示她,不要忘记旁边还有王府的侍从和婢女。几个随他们一道去后院的婢女正在用奇怪的眼光偷偷看她,眼神里透露着对吹牛皮者的鄙夷。琳箐吐吐舌头,转过话题:“呃,你家后院快到了吧?”

杜如渊道:“就快了。”

但他们没能顺利平安地到达后院,中途出了点意外。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转出来的­妇­人突然斜刺里冲进回廊,一把扯住杜如渊,泪水涟涟:“渊儿,你终于回来了……你们爷俩以后再犟上,先把我杀了算了……你从此后哪也别去,别再吓我了……”

乐越等被吓了一跳,抱着杜如渊哭的­妇­人簪着金玉珠钗,一身华服丽裳,相貌柔美,看起来约莫三十左右。一堆婢女呼啦啦地围上来,轻声劝解:“娘娘,别再哭了,世子已经平安回来了啊……”

乐越顿时了然,这位美貌的夫人大概是杜如渊的……

杜如渊轻声道:“是啊,娘,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

定南王妃紧紧抓住杜如渊衣袖,泪如喷泉:“别瞒着我,我都知道了!渊儿你哪里都不许去,等我去找王爷理论!儿子刚进家门,娘亲还没见过,就被往外赶,这是什么道理?!”

杜如渊苦笑道:“娘,这次不关爹的事,是我自己向爹请命的……”

他向王妃说出缘由,无奈王妃就是不松手,说什么也不让儿子再出家门。

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乐越明白小龙是看到杜如渊一脸的为难,想让他帮帮忙,他摇头道:“这是旁人的家务事,不好Сhā手。”

琳箐抱起双臂,闲闲地道:“­干­脆让书呆子留在家里好了,反正他不懂武功,去了说不定只能拖我们后腿。”

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洛凌之赞同地颔首。杜如渊挣扎着回头:“不带这样不讲义气的!”

王妃的眼顿时直了,举着手绢擦眼泪的另一只手立刻噌地抓住他的衣袖:“义气?渊儿,你不会去混了那个什么江湖了吧?我早说过,那些话本传奇,多看无益,满纸打打杀杀,就是哄你们年少没阅历,让你们把舞刀弄枪结伙打架当好事,等到将来后悔想抽身时就难了。那不是好玩的,不讲王法,混淆道理,你千万不能沾东西……”

昭沅看了看乐越,它觉得,杜如渊的爹妈好像很看不上他们。杜如渊的爹说,鬼神都是在装模作样,杜如渊的娘又说,江湖很不好。

杜如渊反手按住王妃的双手:“我这几位朋友都是江湖门派出身,娘您当着他们说这些话,有些失礼。”

乐越立刻笑道:“无妨无妨,王妃娘娘,我们这几个人都是正经江湖门派出身,被朝廷认可的。尤其是这位洛凌之少侠,还是皇上亲自封的天下第一派清玄派的首徒,世子与我几人萍水相逢,虽然做朋友,却没有沾染江湖事,这次要去办的,是保护太子、保卫江山社稷的正经事,请王妃放心。”

王妃凝目看他,神­色­渐渐和缓,微微露出了一抹歉意:“我担心渊儿,一时口不择言,请各位见谅。”

乐越连忙道没关系,杜如渊趁机将衣袖从王妃的双手中拽出来,扶住王妃的手臂:“娘你放心,我只是去云踪山走一趟,爹派了二百名亲兵跟着,十万分周全,我一定速去速还。”

王妃的眼泪又冒了出来,用绢帕按住双目。杜如渊再接再厉地劝解,从忠君报国到忠孝礼仪一一分析,大约一刻钟后,王妃总算轻轻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被你爹捆进家,连口水都没喝,好歹吃了午饭再走……”

杜如渊如蒙大赦,立刻抛下一句:“太子­性­命关乎社稷,来不及了。”与乐越昭沅等一道,一溜烟奔向后园。

后园宽敞的空地上,马车已经备好,能坐七八个人还绰绰有余,四匹骏马拉车,两位赶车的侍从亦已整装待发。

乐越正要爬上车,眼角的余光瞄见一个暗紫的身影从树丛中走来。定南王在马车边站定,望着自己的儿子,淡淡道:“一切小心些。”

乐越在一旁看着,心中浮起了一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马车奔驰在官道上,很快,又很平稳。

昭沅靠在座椅上打瞌睡。用乐越的话来说,王爷家的东西就是不一样。马车里的座椅都铺着厚厚的锦褥,摆放着柔软的靠垫,还能拉展成小床大小睡觉,马车中有一张小桌,座椅下的暗屉里有点心、茶水、果酒。甚至还有一副围棋,一副象棋。

应泽吃了一碟点心,品了两壶小酒,变成半尺大小躺在一个靠垫上愉悦地睡了。杜如渊和洛凌之下棋解闷,琳箐和乐越观战。昭沅也很想睡,但它觉得,乐越有些怪怪的,并不像平时那么开心,于是强撑着困倦的眼皮,只敢浅浅地打个瞌睡,准备随时开解他。

可惜乐越一下好像有心事,一下又好像没心事,下棋它看不懂,应泽的鼾声把它的睡意越引越浓。它靠着车厢壁,意识渐渐一片模糊朦胧,马车一个颠簸,它方才猛地惊醒,急忙再去看乐越,乐越塞给它一个靠垫,诚恳地说:“睡吧。”

昭沅嗯了一声,把靠垫挨着乐越放,方才变回龙形,趴在靠垫上,它觉得离乐越近一点,比较方便履行护脉龙神的职责,于是便放心地睡了。

它这一觉,睡到了天快黑,醒来时,他们已经到了离云踪山约三百里的一处旷野,那二百­精­骑的兵卒正在饮马喂马搭帐篷,准备在此处露宿一宿,明早再赶路。

亲兵们带有­干­粮,又打了些野味,晚饭十分丰盛。

只是被树枝串着的烤野兔让昭沅想起了救下洛凌之的野兔姑娘,当一个兵卒递给它一只烤得金黄油亮皮脆­肉­能的野兔腿时,它婉言谢绝。

洛凌之也没有吃烤野兔,昭沅分给他一只烤­鸡­翅,洛凌之微笑摇头,乐越啃着­鸡­腿含糊地道:“不用让他,他吃素。”

昭沅很诧异,乐越吞下一口­鸡­­肉­,叹息着解释,清玄派身为名门大派,戒律森严,门下弟子一律要吃素,顿顿青菜萝卜皮。当然,那些门徒不会这么老实地遵守,暗地里打个野味偷吃两口的大有人在,不过像洛凌之这种志诚君子就断然不会做了,他一向持斋把素,从未破戒。

昭沅回想一下,一路走来,洛凌之好像的确只吃素食,只是因为他们赶路吃的本就不怎么好,它才对这件事没有太在意。它这些日子品尝到不少人间美食,知道洛凌之只吃素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做到,假如让乐越吃素,估计不出一个月,他就会因抑郁相思而卒。昭沅望着洛凌之的目光转成了浓重的钦佩。

在一旁啃­鸡­­肉­的应泽赞许地看了看洛凌之一眼:“嗯,少年人,有毅力,可成大事。”

洛凌之笑了笑:“我只是从小如此,习惯了。”

晚饭吃完,各自去帐篷中睡觉时,琳箐走在乐越和昭沅身旁,望着一段距离外洛凌之的背影,拧起眉毛:“我不喜欢这个洛凌之。你们有没有觉得,他很装。”

昭沅迷茫地抬头,琳箐向它补充:“就是他很会装模作样,装好人,装清高这种啦。”

杜如渊摇头:“唉,姑娘你好像也用这个词形容过在下,在你眼里,除了乐越兄,难道就没有像样的人?”

琳箐撇撇嘴:“我懒得和你打嘴仗。洛凌之的装法,和你不同,怎么说呢,他样样都做的滴水不漏,完美无缺,于是就显得假了。一般这种人,都很有心机。”

昭沅听得有点晕,它觉得,洛凌之不是琳箐所说的那样。

乐越哈哈笑了:“琳箐,你多虑了,我和洛凌之打过多年交道,他这人看起来好像心机深沉,其实接触久了就知道他只是一根筋而已,死板的很。”

乐越还记得,当年几位师兄刚刚叛逃去清玄派,十二岁的他成了大弟子,责任蓦地重了许多,首先就要帮师父和师叔们填饱师弟们的肚子。于是他每天都去临近的山上挖野菜,而洛凌之居然很无耻地拿着铲子和他一起挖,抢他的口粮。

乐越大怒,为捍卫青山派的野菜要和洛凌之单挑,洛凌之却把挖到的野菜都放进乐越的竹筐中。乐越怒上加怒,把野菜抓出来丢掉:“少假惺惺装模作样!你是在耻笑我们青山派么?!”

洛凌之弯腰去捡:“我不是。”

“不是?那你是同情我们?青山派不用人同情!特别是你们清玄派!”

洛凌之捧着野菜站着,一向­干­净整齐的衣裳已经皱了,还沾了不少泥污:“我没有。”

乐越懒得理他,拎起篮子走去另一边,洛凌之又­阴­魂不散地凑上来:“对不起。”

那句对不起,乐越觉得很扎耳朵。

洛凌之接着又说:“乐越,我们……是朋友。”

乐越像被针扎到一样跳起来:“谁和清玄派的人是朋友!回你师父身边去!”拿起竹筐,大踏步离开。

洛凌之没有再跟上来,走出很远后,乐越回头看,一个黑点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如今回想起旧事,乐越已经能够想通师兄们投靠清玄派本就是他们嫌贫爱富想攀高枝。门派事务,当时才十二三岁的洛凌之不可能参与,不该迁怒于他。可那时他年纪还小,觉得整个清玄派都不是好东西,洛凌之也是迫害青山派的仇敌之一。

乐越叼着一根草在帐篷中回忆往事,感觉胳膊被什么碰了碰,他顿时回神,发现傻龙蹲在身边,把一个水袋递给他。乐越坐起身,接过灌了两口,抹抹嘴,把水袋递还给昭沅:“谢了。”

昭沅接回水袋,抱在怀中,双目仍然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乐越,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乐越转着方才叼在牙间的草:“嘿,也没什么,就是多想了点事情。”

昭沅唔了一声。乐越不打算告诉它是什么事情,表示它这个护脉神还不能彻底被信任。昭沅心里有些闷,它大着胆子说:“你……如果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可以告诉我。”

乐越瞪大眼,哈地笑出声,拍拍它的肩膀:“不错不错,一天天地长进了。你出来这么久,有没有想过你爹娘?”

昭沅嗯了一声:“想过。”它挺想父王的咆哮,母后的唠叨,还有大哥大姐吵架,弟弟妹妹撒娇吐水泡。“特别是今天杜如渊的娘抱着他哭的时候,我很想我母后。”

乐越长长吐了口气:“有爹有娘真让人羡慕。”

昭沅蓦地想到了,乐越从来没见过他的爹娘,大概是今天见了定南王和王妃,让他想起了关于父母的事。

它张张嘴,想安慰安慰乐越,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再抬起前爪笨拙地碰碰乐越。

乐越看着小心翼翼的它,心情有些异样,傻龙最近一天比一天小媳­妇­,搞得他总觉得自己随身带了个童养媳。他很想说,其实你热血点更好,又怕伤到傻龙那脆弱的小心肝。

正在此时,琳箐掀开门帘进了帐篷,杜如渊跟在她身后。看到乐越和昭沅两个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琳箐好奇地询问乐越,他们两人刚才在说些什么。

乐越抓抓头:“哦,正在说爹娘的事,我一向觉得没爹没娘活得也挺好,不过今天在王府看见杜兄和王爷王妃一家三口还是觉得怪羡慕。”

琳箐在一旁的地铺上坐下,点头:“嗯,特别是书呆子你爹定南王,一副好像和你有仇的样子,其实挺疼你的。和我父王有点像,都是那种只有嘴巴凶得要死的人。喂,你到底为什么和你爹吵架离家出走?”

这个问题琳箐一路上问了他很多遍,杜如渊始终只是一个答案:“说来话长。”然后就没了下文。这次也一样如此。

琳箐不放弃地循循善诱:“你爹看起来挺严肃的,说太子的事情他还觉得我们不恭敬,还说鬼神之事都是骗人,难道我和傻龙还有那只睡的像死猪一样的老龙都是假的?”

一直在帐篷角落呼呼酣睡的应泽抬起头,肃然道:“本座正当盛年。”

所有人都选择忽视他,应泽声明完毕,继续倒头去睡了。

杜如渊的表情有点无奈:“我爹他就是太过愚忠,一向坚持鬼神玄法之类都是无稽之谈。”

琳箐睁大眼:“啊?”

乐越摸摸鼻子:“那他岂不是看我们青山派和清玄派这种的修道门派很不顺眼?”

杜如渊满脸沉重,他说,自个儿的父亲不只是看修道门派不顺眼,而是非常不顺眼……事实上定南王曾经数度写奏章给皇帝,痛斥道士和尚装神弄鬼欺哄百姓,称朝廷公开封赏修道门派,是朝廷之弊端,天下之流毒隐患。所以皇上才不待见定南王,好几年没有招他去京城了。

琳箐喃喃道:“那你­干­脆让商景现个原形出来证明给他看。”

杜如渊摇头:“没用的,他会说我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障眼法糊弄他。”

昭沅恍然大悟,怪不得杜如渊和他爹说起太子之事时,只说太子带了猛兽,而非妖兽。

杜如渊走到一边的空地铺上整了整被褥,商景从他头顶慢吞吞地爬下来,先钻进被中。

大家俱沉默下来,气氛略有点小尴尬。乐越摸了摸下巴,没话找话:“我觉得杜兄你的相貌更像令尊些,眉毛和嘴型比较像令堂。”

杜如渊坐到地铺上,笑了笑:“我娘并非我的生母。”

乐越怔了一怔,立刻道:“抱歉。”

“没什么。”杜如渊神­色­平静,“我娘除了不是生我的人之外,我与她和正常的呣子没什么两样,对我来说,她就是我唯一的娘。”

牵扯到他人的家事私隐,不方便再多说什么,乐越打算再换个话题,还没想好说什么,身边的昭沅已傻呆呆地问了一句:“那你的亲生母亲……”

乐越在心中叹气,琳箐很是无奈地看了它一眼。昭沅抬爪挠挠头,惶惶然地想,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

杜如渊的神­色­却还是很平常,淡淡说了两个字:“走了。”

乐越没来得及捂住昭沅的嘴,又被它问出第二句傻话:“去哪里了?”

杜如渊抬手向上指了指:“天上。”

乐越猛地一拽昭沅的衣袖,阻止它继续犯傻,再婉转地道:“杜兄,你如今年少有为,令堂在九泉之下,一定会很安慰。”

杜如渊的神­色­有些复杂:“我的生母,并不是过世了。”

不是过世了?乐越终于晕了,琳箐诧异地道:“你说你的生母去天上了,那么不是过世了,难道是……”

乐越还是没按住昭沅,被它又问出一句:“她是不是成仙了?”

杜如渊拆下头上的方巾,慢吞吞地折叠:“你们要不要听个故事?”

乐越、昭沅和琳箐立刻正襟危坐,一起点头,连应泽的鼾声都停住了。

杜如渊道:“这个故事,说来话长。从前,有这样一个少年……”

杜如渊的故事果然很长很长,它的开始,就十分像一则话本中或戏文里的传奇开头。

从前,有个少年,他出身贵族,十三岁就被封郡王。年少又居于高位,难免骄纵,少年郡王喜豪奢,善挥霍,结交了许多身份差不多的贵胄子弟,成天斗­鸡­舞马,恣意游乐。

有一天,少年郡王去山林中打猎,遇见一位白发老者,坐在林边树下,向郡王讨一杯清水喝。郡王见老者白发苍苍,虚弱老迈,便让手下拿了一个装满水的水袋,丢给到老者面前。

老者没有去捡水袋,也没有道谢,郡王懒得再费神耽误工夫,策马继续前行。待进入山林深处,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道人,拦在郡王马前。

郡王便勒马问他为何拦住自己去路,道人问,方才王爷是否遇见一位讨水老者,王爷如何回他?

郡王回答,是遇见了,本王让属下扔了一袋水给他。

道人又问,路见长者,王爷为何不亲自捧水相敬,而只是高高在上地丢水施舍?礼待贤德之士,敬重年长之人,本是世人皆应具备的品德。

被莫名其妙的道人莫名其妙地拦住,莫名其妙地质问莫名其妙的事,郡王当然感觉很荒唐。他觉得,讨水者虽然年长,但只是个平常百姓,他来讨水,没有按照规矩行礼,自己不予计较,依然给他一袋水,已经是宽容大度了。这种不懂得敬重长者的指责实在可笑。假如王爷他真的是个不懂涵养礼仪的人,岂会容忍一个野道人拦在马前啰嗦半天。

道人于是说,少有万贯不算富,老来安和方是福,王爷虽然现在贵为王爷,但等到像讨水老人那般年纪时,境况如何还未可知,又怎能轻论尊卑?

道人语重心长地劝告郡王,谦和有德,惜福积善方能长久昌荣。

郡王终于忍无可忍,斥责道人不知所谓。他不过偶发善心,送袋水给旁人,竟被一个野道拦着路,说一堆风马牛不相及的大道理,他有德无德不劳外人评论,人生在世,应当随­性­而为,及时行乐,才不会虚掷年华。

道人便说,郡王虽凭当前的权势可以恣意随­性­,但有三样平常百姓物,他可以打赌,郡王绝对难以得到。

道人的话刺激了郡王,他与道人立下赌约,假若他输了,今后路遇长者,无论贵贱,他皆会恭敬待之。若道人输了,就自绑王府门前三天示众。

道人躬身应允。郡王问道人所说的三样平常百姓物是什么,道人回答曰,一是暖心絮,二是与你彼此真心相待之人,三是一碗充饥的白饭。

道人与郡王约定赌局的时间是半年。郡王觉得这个赌就是个笑话,他无论如何,不可能输。

能够暖到心的棉絮根本就不用去找。郡王的王府中有天下最好的云床锦被,随便抱它几十条被子盖在身上,别说暖心了,寒冬腊月天里热火烧心都能办到。

郡王自认交友遍天下,肝胆相照的朋友可车载斗量。至于最后一样一碗可以充饥的白饭,那就更可笑了,随便哪里,找不来一碗饭?

郡王开开心心地继续去打猎,他的侍从引弓­射­大雁,无意中­射­伤了一只路过的白鹤。郡王当时心情很好,见白鹤落地后瑟瑟发抖很可怜,便让侍从放了它,顺便还给它的翅膀上了点伤药。

郡王回到王府后,悠悠哉地数着日子,等着半年期限度过。谁知就在几个月内,他遇见了天翻地覆的大变故。

皇帝驾崩,未留遗诏。先帝共有两位皇子,都还年幼,到底由谁继位,朝中几派势力争执不下。最终,在凤神殿中验签,大皇子和韶中签继位,改年号崇德,世称承德帝。太后、三公及国师冯梧辅政。支持二皇子的丞相赵初与振国将军不服,企图逼宫夺位,被镇压。

少年郡王与振国将军有些交情,受到了牵连,同被打成乱党,王爵被削,王府被抄,本人被押进京城,打入死牢。

郡王被押进京城时,正是寒冬腊月,他只穿着单薄的罪衣与芒草鞋,手脚开裂,生满了冻疮,被枷锁镣铐磨破,鲜血淋漓。平时逢迎他的人,巴结他的人,与他称兄道弟他自认肝胆相照的人都唯恐被牵连,远远地避开,没有一个人敢来看他。一路上他时常冻得或饿得昏倒,连啃到石头一样硬的馒头都算是美餐。

途经一处山林时,有一位道士踏雪而来,迎着囚车,立于路旁。

道士问:“王爷可还记得与贫道的赌局否?”

郡王恍然想起,今日便是他赌局的半年期限到期之日。

只是半年,他从一个呼风唤雨的王爷变成了落魄的死囚徒。那三样他以为如尘土般普通的东西他一件都没有。

是他输了。

郡王的心中一片冰凉,在他恍然醒悟的时候,囚车已向前走了很远,道士并没有跟来,他未能开口认输。再回头看,只见身后白茫茫,空空荡荡,天地之间,似乎一无所有。

他万念俱灰,趁着押送的士兵将他从囚车中放出来吃饭休息时,跳下了山崖。

身为一个故事的主角,跳崖死不了乃是一条铁律。待郡王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茅屋中,他的身上盖着一条棉被,虽然粗陋,却异常温暖,茅屋内药香夹着饭香,暖雾缭绕。

有位少女,端着一只冒着腾腾热气的碗向他嫣然一笑。

这个笑容,是郡王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笑。

少女名叫荷仙,她说自己父母双亡,独自住在这个山谷中的小屋内,偶然发现了昏迷的郡王,就把他救了回来。

郡王告诉少女,他是被判谋逆罪的死囚徒,如果救了他,会被牵连。不如趁早将他交给官府。

少女却说,我救你时,就知道你是谁。可能你已不记得我了,你曾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曾落入王府,是王爷让人放了我,这份恩情,我永远难忘。

郡王确实不记得有做过这件事了,他依稀想起一两年前总管曾新买进一批仆役,他觉得没有必要,就让全部放还回家,只当赐他们一个恩德,大概荷仙就是其中的一个。

却没想到这个无心之举居然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最后救他的人,竟是一个曾经的婢女。

荷仙悉心地照料郡王。她冒着风雪去附近的城中给郡王买药,半夜还守在火炉边煎药,手冻得又红又肿。她家境贫寒,只能做粗茶淡饭,黄粱米,腌的过冬咸菜,半点荤腥都沾不到。郡王却感觉,这些饭,比他之前吃过的所有山珍海味都珍贵。

郡王的伤势渐渐转好,年三十的晚上,荷仙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白米,蒸了半锅白米饭。拌些腌的葫芦条儿咸菜­干­,就是他们的年夜饭。

接过盛满饭的碗,看着向自己微笑的少女,郡王的心中涌起一个已蛰伏许久的想法。他想,自己如果就这样一辈子隐居在山谷中,也许是最幸福完美的事情。因为他盖着暖心的棉被,手中有热腾腾的白饭,眼前更有他想要相守一生的人。

他见过许多豪门千金,荷仙与她们相比,只是一个有些瘦弱的清秀少女而已,没有芍药般的雍容艳丽,没有端庄高贵的仪态,但只看着她的笑容,他就觉得拥有了世上最珍贵的一切。

可他现在还是个潜逃的谋逆之徒,他什么也给不了荷仙,只能拖累她,他没有资格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相守一生。

只是目前的日子,他已经知足,他隐隐预感到,这种日子不会长久。

果然,当冬雪开始渐渐融化的时候,有一队士兵进入山谷,围住了这个茅屋,郡王将荷仙护在身后,淡然地向手执锋利兵刃的兵卒说:“我同你们回去,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村姑 ,不要伤及无辜。”

兵卒中走出一人,向他单膝跪下:“王爷,圣上已查明,谋逆之事,与王爷无关。我们奉命请王爷回去。”

郡王在数月之内,经历了人世最大的起落。他曾在一夜之间,丧失了所有,而现在,丧失的一切,又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据说,是当时权势最大的国师冯梧为他翻案,证明了他无罪,而眼下,朝廷正有件燃眉大事等他帮忙。

太后辅政,致使外戚势力膨胀,他们不将年幼的崇德帝放在眼里,竟然想取而代之,太后诬陷别人是叛党,结果她的亲爹亲兄长成了真正的叛党。

郡王带兵镇压了外戚叛乱,从昔日的谋反死囚变成了护国功臣。皇上重新赐他王衔,又将许多土地加封给他做封地。他成了手握重兵,权势最大的四王之一。

在权高得意之时,他做了一件让世人震惊的事情——娶了一位出身寒微的村野少女做王妃。他许下誓言,今生唯有一妻,永不立侧妃。

洞房花烛夜,王爷的新床上只有一床粗被,红烛下摆着两碗白饭。众人皆不明其理,这两件东西的意义,只有他和她懂。当掀开盖头,握住荷仙的手时,郡王觉得,他今生再无奢望。

从此,郡王和荷仙夫唱­妇­随,携手共伴。

杜如渊拿起水袋,灌了口水,问:“听了这段故事,你们有何感想?”

乐越、昭沅和琳箐一直眼也不眨出神地听,此时才都稍微活动了一下僵直的筋骨。

乐越道:“发人深思,颇为受教。”

昭沅道:“明白了很多道理。”

琳箐道:“对目光短浅的凡人有不少告诫作用。”

乐越又道:“感觉冥冥之中,自有因果,但是……”他抓抓头,杜如渊所说的这位王爷最后和彼此真心相待的人喜结连理了,可这样和定南王目前的状况好像对不上号。

杜如渊慢慢道:“这个故事还没完,后面还有一段。”

郡王娶了荷仙之后,夫唱­妇­随,相携相伴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郡王领悟到当惜福积福的道理,洗去桀骜锋芒,处事宽厚仁和,尤其敬重长者,谦和待人。

有一天,郡王亲自去街上施药,供百姓防时令疾病,当日和他打赌的道士忽然出现,向他道:“你与王妃,乃是一段孽缘,她非善类,你须早早休了她,断此孽缘,方能免伤心之祸。”

郡王大怒,向道士道:“先生与本王曾有点化之恩,我本应拜谢,但即使是先生,说此等伤人言语,我也断不允许!”遂冷脸踱开。

道士在他身后长叹道:“罢了,我老人家本不爱道人是非,只是不忍看你被骗,你本不该有此一劫,如今看来,也不可免了。”

郡王自不理会。

一年多之后,王妃有孕,王爷大喜,王妃怀胎十月,在冬天即将临盆。

孩子要出生时,王妃却忍着阵痛苦苦哀求王爷撤走产婆和婢女,只留她一个人。郡王自然不会答应,王妃哭求不成,突然浑身冒出异光,房中的产婆和婢女们都昏睡过去。在异光之中,王妃居然长出了翅膀,她告诉郡王,其实她并非凡人,而是一只成仙的白鹤,乃负责看守瑶池的仙婢。

郡王非常震惊,这才明白王妃是他当年救过的那只鹤,但他仍然说,你救我虽为报恩,但之后你我彼此倾心,不管你是人是鬼是妖是仙,都是我唯一最爱的女子。即使你是仙,我是人,我仍要和你长相厮守,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荷仙却说,王爷,你错了,我并不是为了报恩才救你,我奉天命点化你,如今产子完毕,缘分已尽,该回天庭复命了。

荷仙这才说出实情。原来当年,郡王的先人只是一员普通的武将时,有一次路过一处山林,看见林中的山神庙破旧不堪,神像倒塌,就出钱找人将山神庙翻新重建,再塑神像。郡王承袭王爵后,骄纵挥霍,山神念及他祖先的情义,决定点化他一下,让他明白富贵易失,当珍惜福德的道理。所以山神便上书玉帝,奏请此事,玉帝恩准了。正好郡王注定有场大劫,山神就化作乞水老人和道士,点化于他。

这件事情,本与荷仙这个小仙娥无­干­,偏偏凑巧,天上的一位仙君要请山神喝酒,临时让她到凡间传信,不想刚到凡间,就被郡王侍从的箭­射­中。

等见了山神之后,荷仙知道了他点化郡王之事,她虽然是个小仙娥,但心中一向很有主张。回到天庭后,她便在王母面前进言,说山神的点化太浅,既然她与郡王因一箭结缘,不如由她再去点化一番,让郡王彻底明白世间一切繁华,一切恩怨,一切情缘,看似天长地久,不过都是过眼云烟。

原本,郡王坐在囚车中,在风雪中遇见道人之后,立刻就会有京城来的使臣出现,宣读赦罪圣旨,山神想用此瞬失瞬得之感让他顿悟。但荷仙用法术让使臣迷了路,马失蹄跌进了山洞,使臣晕在雪堆中。

然后郡王跳崖,再然后,荷仙把郡王运进茅屋,把他扣在偏僻的山谷中数月,使得朝廷的人满天下寻他不得。

不负她苦心,郡王住了几个月茅屋,吃了几个月的粗粮咸菜萝卜皮之后,终于彻底领悟了该领悟的道理。 荷仙流着眼泪道,我为了让你彻底明白,所谓世间凡情不过是一场虚空,便下嫁于你,嫁给你之后,我曾害怕,万一点化你不成,自己反陷俗世凡情之中,该如何是好。还好,总算功德圆满,孩子已经生了,我该回天庭复命了。

荷仙渐渐化成了一只白­色­的仙鹤,拍拍翅膀,窗扇自动打开,仙鹤展翅,飞出了窗外。

房中静静一片,郡王木木呆呆地站着,他身边的床上锦被中,有一颗硕大的蛋。

乐越、昭沅、琳箐都目瞪口呆。

乐越道:“咳,这应该还算是个教化世人的故事……但是……”

昭沅抬爪挠挠头,它不敢再乱说话了,但是……为什么,它觉得,杜如渊的爹好可怜,他被玩弄了。呃,玩弄这个词用在凡人的雄­性­身上是不是不太恰当?

琳箐脱口道:“这叫个鬼的点化呀,这叫耍人这叫骗婚好吧!”她立刻又向杜如渊道:“对不起哈,我没有对谁不尊敬的意思,我只是针对故事而已。”

乐越感慨道:“曾经,我还幻想过,有个温柔、美丽的仙女爱上我,现在看来,仙女真不是好娶的。”他也向杜如渊道,“我也只是对这个故事发点感叹。”

杜如渊没说什么,反而是琳箐接上了他的话:“仙族的女孩子并非都是这样的,她是特例。像我就……”

乐越注视着她,琳箐忽然有点慌乱地结巴起来:“像我就、就不会做这种事!”

乐越嗯了一声,在心里道,你彪悍在另外的地方。

昭沅小声道:“泽覃表姐也不会。”

琳箐眨眨眼看它:“泽覃表姐是谁?”

昭沅脸有点热,期期艾艾地低下头。乐越摸着下巴­奸­笑瞧它,原来傻龙心里还一直惦记着它的表姐。

琳箐戳戳它:“不要像个小媳­妇­一样吞吞吐吐的,说嘛说嘛,这位泽覃表姐是不是你喜欢的雌龙啊?”她托起下巴做思索状,“喔,四海龙王是你的表舅公,那么这位表姐是不是龙王家的龙公主?眼光不错嘛!”

昭沅的脸越来越热,像火烧一样,结结巴巴辩解:“不,不是的……”

乐越仗义地及时出手,替它挡下琳箐:“算了,不要跑题,总之,不管是凡人还是神仙,都有一两个这种……”毕竟是杜如渊的生母,不能多说什么,乐越把这种后面的词省略掉,“这种存在。”

琳箐笑盈盈地去看乐越,连声赞同,不再追问昭沅了。它感激地望着乐越,用前爪抓住他的袖角。

帐篷的角落里突然­阴­森森地冒出了一个声音:“说的很是。”众人一起看去,只见应泽不知什么时候从被窝里爬了起来,端坐在地铺上,浑身散发着料峭的寒意,“人也罢,仙也罢,总有一两个为了自己向上爬便不知羞耻地欺骗他人的家伙,实在可恶至极!”他的头顶聚起一朵黑云,喀拉打了一道雪亮的小闪电,“欺骗感情者,罪不可恕!”

众人都巴巴地看着他,静候下文,以为会接着再听一段感情八卦。没想到应泽冷冷地说完这句话,再躺回被中,接着睡了。

琳箐嘀咕:“什么嘛,每次一点真相都不说,空发牢­骚­。”

乐越再次将话题正回去:“杜兄,你说的故事还没有完,仙娥化鹤飞走之后,郡王怎么样了?”

杜如渊继续道,仙鹤飞走之后,郡王大病数日,他在病中下令,谁也不能靠近那间屋子。王府中的人都很奇怪,王妃生产之后,她的房门一直被紧锁,婢女们只敢把饭菜放在门前,过几个时辰再将根本无人动过的饭菜收走。王府中的下人都在传说王妃难产死了,连外面也谣言纷纷,十天后,下人们忽然听到王妃的房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他们立刻前去禀报郡王。

郡王强撑病体挣扎着进了王妃的房间,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约半个时辰之后,郡王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儿,他对下人说,王妃已经死了。王妃下葬时,由郡王独自把遗体放入棺木,立刻命人钉棺。直到如今,关于王妃依然有种种谣传,有人说王妃离奇暴毙,有人说王妃生的孩子不是郡王的,所以郡王杀妻。

从那之后,郡王开始痛恨鬼神之说,他说鬼神都是杜撰哄骗世人之物,他坚持认为神仙、玄法都不存在。

帐篷中再次寂静良久。昭沅有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感觉。杜如渊用好像讲故事一样的口气述说这段往事,其实他心里也很不好受吧。

乐越道:“杜兄,我有件事想问你,这个故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杜如渊对这段旧事知之甚详,必定是有人告诉他,定南王强迫自己相信那都是不存在的一场梦,他一定不是告诉杜如渊这件事情的人,那么会是谁呢?

杜如渊道:“告诉我的人正是我的生母。只有最后一段,是我从王府的下人闲谈中听来的。”

乐越再次有点被震惊住。

杜如渊道:“每年八月十五,我的生母都会回来看我一次,她自己告诉了我这段往事,她问我,能不能体谅她。”他再笑了笑,“所以,你们也应该明白,为什么我能看见一般凡人看不见的东西了吧。”

乐越点头,杜如渊这样,其实算是半人半仙,或是半仙半人?“那么你现在的娘……”

杜如渊道:“我现在的娘是太傅之女,本就从小和我爹定了亲事。”

后来定南王娶了荷仙,把这件定下的亲事抛到一边。太傅家也没说什么,定南王杀妻谣言传出后,没有人敢做他的续弦,没想到还是这位一直没嫁的太傅千金成了他的第二任王妃。

琳箐道:“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和一般凡人不大一样。书呆子,其实你也蛮强的,居然自己从蛋里出来了,幸亏你生在冬天耶,要是夏天,可能没等你爬出壳,蛋就臭掉了。”

杜如渊摇头晃脑道:“这就叫天赋异禀。我小时候也是因为无意间看到了龟兄,才知道自己和常人不同。”

小时候,他经常遭人指指戳戳,说他并不是王妃亲生的。有一天,他看见鱼池边站了一个人,遥遥地看着自己,便问旁边的仆人那人是谁,仆人却大惊失­色­地说,鱼池边并没有人。

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郡王,郡王请出一根大棍子打了他一顿,说他如果再敢装神弄鬼就打断他的腿。他被打得出气多入气少,幸亏娘拦住了爹的大棍,把他送回房中。

伤好不多久,他又发现一只乌龟趴在鱼池边,好像在晒太阳。他年幼淘气,跑去抓龟,乌龟很老实,任凭他抓住,他把乌龟翻过来翻过去玩了半天,最后端了一只空盆,装满水,把乌龟放进去,带回自己房里养。

下人却问他,小世子你为什么要把一盆水放在自己的房里?他发现,别人看不见盆里的乌龟。

他很害怕,乌龟从盆里爬出来,突然开口说出人话,让他不要怕。结果更把他吓得直哭,泪眼模糊中,他看见乌龟变成了一个人,走到他面前,摸着他的头,替他擦­干­眼泪,竟然就是他曾在水池边看到的人。

乐越越来越佩服杜如渊了,他的这段童年往事简直就是个鬼故事,杜如渊小时候挺强的,居然没被吓傻了。

琳箐指着被窝里的商景道:“哎呀,亏你还是辈分很老的龟族大长老,居然用这种现身的方法吓小孩子。还成天说别人肤浅。”

杜如渊道:“之前我生母每年来看我一次,我每次说起这件事就会被我爹打一顿,后来才知道别人都看不见她,所以早已习惯这种事了。”商景趴在他的手边睡,杜如渊接着道:“后来,龟兄就一直陪着我,我懂的不少东西,都是他教的,龟兄于我算是半师半友。”

昭沅景仰地望着商景,越发觉得自己很不够格。琳箐可以保护乐越,商景教过杜如渊很多东西,而它,帮不了乐越不说,反而要乐越时时教导帮助它。

它低头叹了口气。

杜如渊又道:“我之所以今天说这段旧事,也是告诉乐越师兄,我爹看起来厌恶鬼神之事,古板不化都有缘故,实际上,他心里还是明白,只是不愿承认。因此只要能找到合适的方法,让他相信你是和氏后人,他就会帮忙。”

乐越思索,定南王的过去实在太惨痛,如果为了拉他帮忙就挖开这个大伤疤,有点不人道,于是他道:“到时候再说。眼下先把太子和迎春花的事情摆平了。”

太子事件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实在激不起众人的热情。

琳箐打了个呵欠:“要不是想看看洛凌之到底隐瞒了什么没说,我根本就懒得过来。”

乐越道:“说不定能看到太子跳大神的现场,很难得嘛。”一般做什么祭典仪式,都要在地上画个阵,摆上长桌,Сhā

香烛,烧黄纸,劈头散发按照步法挥舞桃木剑,乐越把太子代入这个场景想象了一下,觉得很值得期待。

天­色­已晚,几个人各归各位,倒头睡了。乐越快沉入梦乡时,感到身边的昭沅拉了拉他的衣角:“我不会一直这么差

。”乐越含糊地唔了一声,继续睡了。

昭沅趴在枕边,将脸埋进被角,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快点变成强大的护脉神。

帐外夜­色­浓重,明月高悬,照着此处,也照着彼方。

云踪山脚下,太子的大帐已经驻扎,只待明日午时,布阵做法。

看守大帐的亲兵们走来走去巡视,一顶小帐篷中,几个清玄派弟子将一只铁笼团团守住。

铁笼里蜷缩着一只小小的虎崽,它已经知道了明天等着它的结果,它的妖筋已经被凤桐打断,再使不了法术,变不成庞大的模样。它忧伤地趴着,偶尔舔舔伤口还未痊愈的右前爪。

夜已近三更,加之连日赶路奔波,清玄派中年纪较小的弟子已经有些困倦。

一个小弟子偷偷打了个呵欠,向他身边的师兄道:“假如明日的事情成功,师父是不是真的就能做国师?”

那位师兄瞪他一眼:“小声点说话,别被外面的亲兵听见。他们都是王府的人,说不定会去报告那个凤桐。”

小弟子缩缩脖子:“可我觉得,太子对凤桐十分倚重,而且那人很厉害。据说他一个人,就放火烧了整个青山派,这只噬骨兽也是他降伏的。”

师兄哼道:“再厉害,厉害得过师父?凤桐是安顺王爷的幕僚,太子自然会看在亲爹的面子上尊重他,可他是师父的徒弟,青山派的宝物,以及明天的这件事,都是师父教给他的。依我看,那凤桐根本无法和师父比。”

其余的弟子们连连称是,又有一个弟子道:“那天,大师兄和太子说完话就辞行回去,连招呼都没和我们打,应该是赶着回去向师父报告或商量对策吧。不知道明天师父和大师兄会不会赶过来。”

迎春花缩在笼中,这些人说的话它都听不懂,它知道自己明天会死掉,他们要杀了它,把它的血抹在一个坛子上。

迎春花很害怕,它非常非常想念主人。

噬骨兽的幼仔出生后不久就会被母亲丢掉,任它们自生自灭。它们是妖兽,长相丑陋,凡人都害怕它们。但是他们有一种天生的自保方法,会变化成别的长相可爱的年幼灵兽模样,让其他的母兽喂养自己。

迎春花在初春的某天被丢弃在一个山坡上,它被雨水淋了一天一夜,奄奄一息,到了早上,雨渐渐停了,有一只母虎带着自己的虎崽到附近觅食,迎春花看见虎崽们在母虎身边扑来扑去,惬意地滚动玩耍,它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虎崽,想让母虎收养自己。可惜它已经爬不动了,母虎没注意它,带着虎崽们走了。

迎春花很绝望,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在它头顶上说:“师兄师兄,这里有只幼虎,好像有灵气,是灵兽。”跟着它被一双温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灿烂的阳光下,它第一次看到主人的笑脸。

主人说:“我从迎春花丛边捡到你,就叫你迎春花吧。”

主人给它洗澡梳毛,喂它好吃的东西,抱着它睡觉。

主人说:“你要变成最厉害的灵兽,给我长脸!”

所以它要保护主人,谁敢欺负主人它就咬谁。

迎春花要和主人永远在一起。

主人……

迎春花闭着眼,眼角渗出的水珠滴到它的前爪上,浸的伤口丝丝的疼。

小弟子指了指笼子:“师兄,它在哭。”

师兄哼道:“大师兄可差点被它咬死,哭得再可怜也是只妖兽。”

云踪山下的夜风吹皱了帐篷的布帘,月光下,一个身影站在太子营帐边的树枝上,望着脚下。

营帐中的一切都落入他的眼底,包括方才小帐中,清玄派弟子的谈论。

凤桐在细风之中静静地站着。

凡人的某些“雄心壮志”实在可笑,原来清玄派的掌门竟有此图谋。凤桐回想起论武大会时,重华子每每见他,都满脸谄媚,一口一个桐先生,显然已看出他凤神的身份,更露骨地暗示过能否由凤桐引荐,拜见凤君。转过脸背地后里,却打这种不上道的小算盘。

重华子撺掇太子做此事,是想让太子有足以摆脱护脉神的力量吧,太子会听从去做,就说明已有此打算。

该不该夸他一声有抱负?凤桐轻笑,他以为从人变成神仙会如此容易?

凤桐已经仔细地查探过云踪山,整座山隐隐有仙气,应该是一件仙家兵器所化。寒潭下万年玄铁打造的锁链长满长长的青苔,的确曾关押过一位法力高强的仙者。可惜如今锁链已断,仙者早已踪迹不见。

和祯的一番心血,注定是场空。

凤桐一直很懒,兄长凤梧已经辅佐了两代皇帝,他却成天跟在凤君身边优哉游哉地喝茶下棋睡觉,若不是凤君吩咐,加上辅佐乱世之君比较有趣,他才懒得去和这些凡人打交道。

凤桐不明白,为何当初凤君会为了凡人夺神位,改天命,他觉得不值得为了凡人这样做。

比如眼下,他奉命帮扶和祯,但他对其他三支护脉神的动静兴趣更浓一些。

贪得无厌、无自知之明,这些凡人的通病和祯一样也不缺少,也许让他吃点苦头就能长些教训。

凤桐看向太子的大帐,他准备暂时不现身,袖手旁观,随便和祯去折腾。

折腾够了总会消停点。

凤桐眯起眼,营帐旁的树丛中忽然冒出可疑的白烟,巡逻的亲兵一个个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跟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从暗处蹿出,奔向那顶关着噬骨兽的小帐篷,把一根细管悄悄地塞进帐篷的门帘缝隙中,往帐篷里吹了些什么。

盏茶工夫后,黑影钻进帐篷,片刻,抱着一团东西飞快地奔出来,奔进树丛,奔向小路。

凤桐饶有兴趣地挑眉,黑影抱走的那团东西,似乎正是那只老虎模样的噬骨兽。

凤桐有点犹豫了,是继续站在这里看太子,还是跟过去瞧瞧?

好像跟过去会比较有趣。

他弹弹手指,昏倒在地上的亲兵们立刻像被雷劈到一样跳起来,茫然四顾瞬间后,顿时大喊起来:“不好了!有刺客!保护太子!”

凤桐随即一甩衣袖,乘风追着黑影逃窜的方向而去,他有意没有隐去身形,风吹动他的衣袂发出声响,亲兵们抬头望天大嚷:“刺客用轻功跑了!快追!”

第二天,昭沅大清早起,去小河边把几个水袋装满,留着路上喝。

乐越、洛凌之和杜如渊三人站在马车边说话,昭沅没在杜如渊身上发现商景的影子,它一直想向商景请教,当年的护脉龙神是如何保护皇帝的。因为琳箐说过,商景年纪大,辈分高,一定知道过去护脉龙神的事情。昭沅抱着水袋四处找寻,走过门帘半挑的帐篷,发现商景和琳箐正在帐篷里说话。

因为它傻,所以琳箐和商景知道它走进来也不避讳,没有中断话题。

琳箐抱着手臂看商景:“……真的和你没关系?昨天听到杜如渊说他爹娘的旧事,我就觉得有的地方说不通,荷仙就算自作主张,但嫁人两年还生个孩子,她也太乐于奉献了,很可能……有谁早已算到,她生下的孩子会和这场乱世有关系,奏请天庭,让荷仙不得不生。”

商景慢吞吞道:“小麒麟,别把事想得太复杂,也别认为谁都­精­于算计。”

琳箐挑起眉毛:“算了,我不会过界Сhā手别家的事情。只是担心,万一真的此事和你有关,早晚有一天,杜如渊可能会知道,如果因此和你反目,影响了大局就不好了。”

商景没有说话。

琳箐转身向帐外走,走到昭沅身边时,又侧回身:“当初,你为什么会站在鱼池边让杜如渊看见呢?只是凑巧偶然路过?”

商景依然没有说话。

昭沅觉得,这个时候去找商景讨教好像不太好,便默默地跟着琳箐离开了。片刻后,杜如渊走进帐中,俯身伸出手:“龟兄,要启程了。”

商景爬到他手中,杜如渊将它放到自己头顶。商景稳稳地趴着,半眯起眼睛。小麒麟见识太少,,自以为聪明。只有多经历些,才会明白,凡尘俗世中本有许多意外,许多凑巧。

就像他遇见杜如渊,的确便是凑巧。

那时候商玄这个娃儿丢下一句护脉神他不做了,长老们再重新选个谁吧,便脚底抹油,溜之夭夭,他老人家只好十万火急从群仙宴上赶回,亲自去抓商玄。

天冷老人家容易犯困,他路过一处凡间豪宅,打算进去借张空床休息一下,结果竟然察觉到一丝微薄的仙气。他钻进一间空房,发现床上有个蛋。

豪宅是处王府,里面有很多下人,但这间房却被牢牢锁住,也没人照看这颗蛋。

商景从不多过问与自己和本族无关的事情,但这个蛋让他想起了族中的年轻小龟们刚生下来的样子。于是他决定在这张床上睡个好觉,遂变回一只大龟,孵着蛋睡了数日,十天之后,蛋中的孩子总算被他孵出来了。等孩子的爹赶来后,他便放心地上路,继续去抓商玄。

这件事虽小,他还是一直记着,几年之后,商玄依然没抓到,他路过这个地方,就顺便去看看那个孩子。

他站在鱼池边,看见一个挂着如意项圈的孩子趴在走廊栏杆上,一双眼睛好奇地睁大,指着他问身边的|­乳­母:“他是谁?”

商景知道了,这个孩子天生有仙缘,而且他感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决定留下再查看查看的他,变成乌龟趴在池边,结果被他确定,这个孩子,有文昌星护佑,是与护脉龟神有缘的人。

他终于抓到了商玄,把他五花大绑拎到族中,商玄却死活不肯继续做护脉神,嚷嚷道:“文人多酸气,我简直像是被泡在醋缸里过了百十年,打死不再做了。再说,那种想借着玩凡人往上爬的小仙鹤生的孩子,我可不乐意带。”

族中其他的小龟,要么傻,要么浮躁,都不能稳重到委此大任,杜如渊已经七八岁,再临时培养小龟们也有些来不及。商景想起他变成龟形,那个孩子把他放进水盆中,一路跌跌撞撞捧回房时灿烂的笑脸,心中有点触动,他叹息道:“要不然,这一任就由我来做吧。”

这段往事,商景没想过要告诉谁,包括杜如渊,有些事,不需要多说。他手把手教导这个孩子,让他变成今天的模样,可能他很多地方都不算完美,不过商景还是觉得很欣慰。

他相信这个孩子一定能成为一位支撑新朝的栋梁之臣,为凡间做许多事情,青史留名。

他活了许多许多年,看过很多事情,他一直很喜欢凡间,也很喜欢凡人。

因为在凡间,你永远无法预料到,谁与谁有缘。

马车继续沿着官道飞驰,据兵卒们说,中午之前,一定可以赶到云踪山。

琳箐一路都在摩拳擦掌,声称如果那只小凤凰敢出现,就在旷野处好好和他打一场,出出火烧青山派的气。

乐越闲来无事,去和应泽聊天:“殿下,咱们打个商量,等下见了太子,你就帮我按住他,让他不要伤害迎春花,或者让迎春花不要伤害他。你我之前就算扯平了,你看怎么样?”

老龙这一路除了吃还是吃,别的什么也没­干­,不嫌人,可乐越看着他,总愁得慌。

应泽不答应,他说这样太简单了,不能显示他老人家的手段。

应泽吃下两盘点心,打个瞌睡消食,他懂得享受,指名让昭沅帮他捏捏肩膀,昭沅真的就去捏。

琳箐看不过去,道:“怎么他叫你捏你就捏啊。”

昭沅嘿嘿傻笑两声。

琳箐无奈地转眼看了看乐越,她很想问,你养的这条为什么越来越不像龙了?

他们说话渐渐不怎么避忌洛凌之,洛凌之只是坐在一旁,淡淡地,不多问。

乐越闲得发慌,抓一把瓜子边嗑边道:“你们说,凤凰如果在,会不会已经察觉到我们接近,提前设下埋伏,等下,突然之间,就会从天上冲下来一群刺客,说时迟那时快……”

他正指向车顶比划,忽然砰地一声,一个重物砸在车顶上,穿破顶棚直击而下,电光石火之间,琳箐猛一扬手,杜如渊头顶的商景周身绿光一冒……

乐越连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个影子已经“日”地奔向蓝天,只留下车顶的破洞和破洞外广阔的天空,跟着,琳箐抓着长鞭,从破洞越出车外,直追黑影而去。

马高高抬起前蹄惊嘶,车外噌噌地拔出兵器声这才响起:“全员戒备!有刺客!”

乐越抓着瓜子看着头顶,洛凌之也和他一起向上看:“这位姑娘身手真好。”

商景瓮声道:“年轻人­精­力就是充沛。”

待惊马被兵卒安抚住,乐越走出车厢时,琳箐已经回来了。

她两只手各拎着一样物事,一起丢在地上,遗憾地拍拍手:“不是小凤凰。”乐越看着地上愕然,他身边的洛凌之也怔了怔。

这不是……

“白祖茂?”

“迎春花?”

被琳箐丢在地上的人看到乐越和洛凌之也脸­色­蜡白,他挣扎着爬起,趴在地上拼命磕头:“两位师兄,求求你们,高抬贵手,当日是我该死,求你们放我和迎春花一条生路吧!”

这个人正是迎春花的饲主,论武大会上放妖兽咬人的华山派弟子。乐越听了洛凌之方才的话才知道,原来他叫白祖茂。

洛凌之弯腰想去搀扶他:“白兄快不要如此,你不是已被逐出师门,怎么会……”他的手还没碰到白祖茂,迎春花便对着他炸起毛露出牙齿。

白祖茂连忙呵斥一声“迎春花”,把它按进怀中。

乐越摸着下巴看着眼前种种:“这位白兄,你从太子手里救出了迎春花?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挺讲情义的。”

白祖茂哆哆嗦嗦地抱着迎春花,抖得像根风中的麦穗,洛凌之安慰他道:“白兄请放心,我们正是来阻止太子的,不会为难你们。”

白祖茂这才结结巴巴道:“我……我被逐出师门后……就藏在城外……然后一路追随太子……昨天晚上……”

琳箐打断他:“过程就别说了,说结果,你现在是不是在被太子的人追?有没有个穿大红的追你?”

白祖茂把怀里的迎春花搂得更紧了些:“不,不知道,我救了迎春花后,就没命地跑跑跑,有时候后面有追兵的声音,我就跑小路……后来我用御剑术,刚才风大,我内力不足,就……”

就掉下来,砸到了他们的车顶。

乐越往嘴里扔了颗瓜子,砸的还真准。

琳箐没问到小凤凰的消息,满脸遗憾,她建议,要不然大家也被费事往云踪山赶了,直接在路边等着太子送上门,反正有这只噬骨兽,不愁太子不过来。

白祖茂立刻抖得更厉害了,腿一软,又要跪下:“求几位师兄女侠兵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琳箐笑嘻嘻地宽慰他:“你别怕,只是用你们做一下鱼饵啦,有我……和这位乐少侠在,一定会保护你们。”她作保证时仍然不忘记替乐越增添点侠义的光辉。

昭沅注意到了这细小之处,佩服地记在心里。不过,它总感觉,从刚才起,附近好像就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他们。可是其他人都没发现,难道是错觉?

它向身侧道路边的树林处瞄了一眼。

隐隐有马蹄声从往云踪山方向的道路一端传来。琳箐转着鞭子,大喜:“终于来了!”

马蹄声渐近,兵卒们握紧兵器,杜如渊抬手摆了摆:“勿动刀枪,准备恭迎太子,不得冒犯。”

骑马的人影渐渐逼近,琳箐寂寞地说:“好像没有那只小凤凰。”

袖手立于一旁的应泽嗤道:“小麒麟,你成天吹嘘自己厉害,如何连本座的这个成天被你笑话的同族小辈都不如,它方才都已经有所察觉,你却没有么?你口口声声要找的小凤凰,从一开始就站在那边的树梢上。”

琳箐大惊,转头向树梢上看去,只听见一声长笑:“原来区区低段的障眼法,竟能瞒得过琳箐公主。”

一抹火红的身影,跟着那声长笑飘飘荡荡自半空中落到路边,琳箐刚要扬鞭子冲过去,乐越抬手拦住她:“碍着定南王和太子的关系,他们不挑事,我们不能先打。”

凤桐落地后,只是袖手站着,没有找茬,目光一一扫过杜如渊、商景、乐越、昭沅、应泽,在乐越、昭沅和应泽身上多转了两个圈,乐越冲他抱抱拳:“凤先生,再次相逢,幸甚幸甚。”

凤桐含笑对他点点头:“乐越少侠。”他喊出乐越的名字,昭沅心里咯噔一下,这表明凤凰已经在注意乐越了。

它戒备地盯着凤桐,凤桐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又在它身上打了个圈。

此时,骑马人群已在不远处,一名兵卒遵照杜如渊的吩咐迎上前高声道:“我等奉定南王爷之命前来保护太子,来着何人?”

那群人勒马站定,缓缓向旁移开几步,有两人拍马自分出的空隙中走出,其中一人朗声道:“原来是定南王府的亲兵。那可正巧了,在下等人乃是镇西王府的家臣,奉命前来送请帖。”

竟然不是太子的人?

乐越定睛仔细看,见那行人皆骑着清一­色­的枣红骏马,银­色­甲胄,只有越众而出的两人穿着软绸缎的长衫。衣甲纹饰的确不是安顺王府的纹章。

这可不关他们的事,只和杜如渊有关了。

杜如渊向前走了两步,拱了拱手:“原来是镇西王府的客人,幸会幸会,不妨请再移步稍近些许,方便说话。”

那队人马便走到近前,乐越看着中间的两人眯了眯眼。中间那位穿湖­色­长衫的少年视线在众人身上一扫:“难道定南王世子在此?”

杜如渊再拱拱手:“阁下好眼力。”

少年微微笑了笑:“路边的马车虽已破损,却不掩其奢华,且有定南王府印记,应是王爷或世子所用,诸位中,并无年长之人,故而推测定然是世子在此。”

他身侧的随从滚鞍下马,走到杜如渊身前,单膝跪地,捧上一张红帖。

少年仍然骑在马上:“既然世子在此,在下等人便不去定南王府打扰了,这张请帖,还望世子收下。”

杜如渊取过请帖,收进袖中,少年秋水般的双目牢牢盯在他的身上,扬起两道秀眉:“原来世子在自家封地上游玩,也不骑马只坐车。”

杜如渊道:“见笑见笑,在下自幼不擅骑­射­,比起郡主巾帼不让须眉,连举办招亲大会都亲自骑马千里送帖的豪气,实在惭愧。”

“少年”的长眉皱起复又舒展开来:“世子的眼神也不差。”

喔喔喔,这位果然就是镇西王的郡主。乐越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观望,杜如渊还打算让本少侠­色­言秀她,现在看来,这位郡主好像不是个能被轻易­色­言秀的人。

昭沅也暂时忽略了凤桐,聚­精­会神地看这边。它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女孩子都爱把自己打扮成雄­性­呢?明明装得一点都不像, 身材不一样,脸不一样,声音更不一样。乐越戳戳它:“喂,郡主太漂亮,你看呆了?”

昭沅摇头:“她只比兔­精­姑娘好看点,但是比琳箐差远了,我觉得你可能不会喜欢她。”

乐越哈地拍拍它肩膀:“不错不错,江湖经验又多了点。但是你对女孩子要求太高了。”乐越咂咂嘴,“郡主的姿­色­,已算作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列了。”

琳箐立刻迅速地瞟了乐越一眼。昭沅疑惑地皱眉,有那么好吗?它低声问乐越:“你是不是喜欢她?”

乐越的表情很无奈:“如果夸一个人好看就是喜欢,那本少侠就是天下多情第一人。喜欢这种事很复杂,脸固然重要,但最重要还是要看内在,看对不对脾气。学问很深。”

昭沅似懂非懂地点头。

凤桐远远地在一旁站着,他掂量乐越和昭沅半晌,横看竖看只看到了一个“傻”字。这样的一人一龙凑在一起,如果能掀翻如今的朝廷,那么只能证明世道变了。

凤桐想到和祯,突然有点偏头痛,太子其实……也有点小傻。像是这场妄图斩神修仙的闹剧,眼前的这个乐越肯定不会做,但太子就做得出。

到底傻大胆和傻乐天之间哪个更让人犯愁一些,凤桐竟然一时不好判断。护脉神实际算不上什么好差事,凤桐惆怅地长叹。乐越关切地问:“凤公子,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头疼?”

凤桐淡淡道:“我牙疼。”

那厢,杜如渊诚意邀请郡主下马坐坐,郡主道:“不用。我还有别的事,先告辞了,来日再见吧。”

杜如渊笑道:“郡主真的不再等一等?我们是在此恭候太子殿下,再过片刻,殿下大概就会到了。”

郡主道:“不必,去请太子大驾未免太不敬了。”她像男子一般抱拳道了声告辞,调转马头,带着众随从扬鞭远去。

乐越看着马后扬起的尘土喃喃道:“郡主真是英姿飒飒。”把最后一枚瓜子仁扔进口中,“太奇怪了吧。”

琳箐道:“英姿飒飒的女孩子很奇怪吗?”

乐越道:“我是说太子。这又过了大半天,也该来了吧。”

琳箐眨眨眼:“是耶,该不会……路上出什么事了吧。比如……调戏民女被打了?”

太子和镇西王郡主走的路线一致,双方碰面的可能极大,鉴于当日太子曾对琳箐意图不轨地搭讪,众人都觉得,他再度搭讪镇西王郡主被揍十分有可能发生。太子的搭讪水准实在不怎么样,镇西王郡主看起来又实在很不好惹。

凤桐皱眉:“胡说。”太子虽偶尔做些自不量力的事,但断不会如此不自持。正在此时,不远处的天空一声尖锐的哨响,开出一朵花火。

定南王府的亲兵长顿时道:“是王爷的烟火信号,王爷询问我们在何处!”

他扬扬手,立刻有先行兵摸出一根竹管,点燃引信后抛上天空,也是一声尖哨,跟着炸开一朵烟花。

凤桐向着第一朵烟花的方向飞身而起,乐越趁机向一直缩在旁边发抖的白祖茂道:“快走!”

白祖茂抱着迎春花愣住,乐越催促道:“赶快,等那个红衣人回来,或者太子的人过来,你就走不掉了。”

洛凌之也道:“白兄,你快走,我们会帮你挡一阵。”

白祖茂这才醒悟过来,还磨磨蹭蹭痛哭流涕道谢地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乐越恨不能让琳箐助他们一臂之力,再把他们一掌甩飞。

白祖茂“来世愿做牛做马”还没说完,如雷的马蹄声便响起,从隐约的闷雷变成震撼大地的巨雷,而且不是来自一方,而是四面八方。

这下想走也走不掉了。

乐越无可奈何地叹息,定南王府的兵卒们却都很兴奋,引颈张望:“是铁骑营!”

漫天沙尘中,千余黑­色­甲胄的­精­骑从道路两头,加两侧的林间涌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有两人拍马而出,乐越他们身边的兵卒们立刻齐刷刷跪倒在地。左侧一身锦袍者,正是太子,右侧深紫衣,束蟒带者,却是定南王。

杜如渊恭恭敬敬喊了声爹,定南王神­色­肃然:“无礼,见了太子还不下跪!”

太子扫了一眼杜如渊,吊起一边嘴角:“定南王,原来这位竟是令郎。”他一一扫视眼前,“看来本宫要找的异兽果然是被人偷了。定南王,窝藏盗贼之事,令郎似乎有份,这群人现在见到本宫仍不下跪,当如何处置?”

他话未落音,视线扫到了一处,眼瞳猛地放大,满脸见到鬼的神情,洛凌之向前一步,神­色­平静:“殿下。”

太子握紧缰绳,面无表情,洛凌之只是静静站在原地,有一瞬间,四周变得出奇的寂静。

乐越故作疑惑道:“太子怎的好像受了惊吓?难道你的昔日师兄洛凌之有什么能吓到你的地方?”

太子神­色­一敛,复又满面倨傲:“洛凌之,你不告而别,如今见了本宫还拒不行礼?”

一旁的琳箐手指绕着软鞭,走到洛凌之身边:“我也不打算理会你,你要不要先治治我的罪?”

和祯的目光柔和起来:“琳箐姑娘……”

定南王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切,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乐越忽然抬起手,笑嘻嘻地朝着天上挥了挥:“凤公子,太子在这里,你快下来吧。”

凤桐飘飘荡荡自天上落下,立于路边。

太子看到他,表情又变了一变:“桐先生……你……”凤桐明明是和他父王一起回了京城,如今居然独自出现在此处?

和祯曾见识过凤桐的不少手段,知道他并非常人,知道他并非常人,眼下忽然见到他,更对凤桐的本事多了份敬畏。但他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很平常地问:“先生几时过来的?”

凤桐微笑道:“刚到。”

和祯当下揣测,来云踪山之事他有意避开凤桐,如今凤桐竟能收到消息,迅速赶来,究竟在自己身边,被安Сhā了多少眼线,是否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凤桐的掌握之中?

重华子曾说过,欲掌大权,手段过强的人当用之又防之,若你掌控不了他,他会反过来掌控你。重华子当时暗指的就是凤桐。和祯明白,重华子这样说,有自己的打算,不过这两句话的确很对。

和祯一直清楚,凤桐此人是他能否登上皇位的关键。甚至,宗顺王府有如今的势力,他成为太子,可能都是因为凤桐。

凤桐是当今国师冯梧的师弟,也有传闻说,冯梧本名凤梧,与凤桐是亲兄弟。自崇德帝亲政后,冯梧便不怎么再管朝政,崇德帝听说了凤桐此人,曾派人去请,凤桐拒不出山。

几年前,凤桐突然有一天出现在宗顺王府中,自荐做幕僚。和祯听说父亲当时很惊诧,询问凤桐因何缘故,凤桐道,我欲投贵主,令郎慕祯世子,他日必定前途无量。

父亲大概是认为凤桐就是传说中的凤神,一直对其言听计从,在他被册封为太子之后,凤桐就从父亲的幕僚变成了他的幕僚。

凤桐大有手段,让和祯既放心又不放心,假如这次取仙元之事能成功,天下也罢,凤桐也罢,都能毫无顾忌地被他掌握在手中。

和祯不由想得出神。

凤桐的出现使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和缓了些,定南王便在这片刻的和缓中开口道:“殿下所说的被盗之物是?”

凤桐道:“哦?殿下有东西被盗了?”

和祯扬起马鞭指向缩在破损的马车旁的白祖茂:“本宫的一只瑞虎,被此人盗走。”

当着定南王的面,假如说出噬骨兽,势必会引来定南王的疑问,和祯只说是一只瑞虎的幼崽。

乐越挖挖耳朵,满脸茫然:“虎,哪里来的虎?”

和祯冷冷道:“他怀中抱着的可不就是本宫的瑞虎?”

乐越的神­色­更茫然了,侧身指了指瑟瑟发抖的白祖茂和迎春花:“太子殿下是说他抱的那只猫?”

和祯拉下脸:“大胆,竟然敢在本宫面前指虎为猫!”

乐越一脸无辜:“太子,你看错了吧,它明明就是一只猫。”

定南王和不明真相的王府亲兵们都一起看向迎春花,黄毛茸茸的一团看起来很乖巧,但那对圆耳,那粗壮的四肢,那身花纹,那条耷拉在下面的粗壮的尾巴,实在很像一只虎崽。

和祯浑身散发着刀般的寒气:“虎。”

乐越掷地有声道:“是猫。”

太子抬手:“拿——”拿下两个字刚说了一半,白祖茂怀中的迎春花突然蠕动了一下:“喵~~”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太子的侍从们刀剑已经从鞘中拔出了一半,拔也不是,收也不是,一起愣着。

太子的脸涨成了紫­色­:“这只妖兽在作怪,拿下!”

乐越上前一步:“且慢!”他满脸正气,望着太子,“殿下刚刚还说它是虎,现在又说它是妖兽?那它是什么妖兽?请太子明示。”他顿了顿,一脸沉痛,:“就算它是一只小猫,殿下也不能这样冤枉。”

迎春花的双耳抖了抖,卷起尾巴轻轻甩动,睁着黑漆漆的双眼无辜地叫:“喵,喵喵……”

太子眼睁睁看着他睁眼说谎话,碍于定南王,又不能辩驳,怒气郁结在胸中,急火攻心。他烧青山派,抢宝坛,秘密来南郡,一番心血眼看皆成泡影,居然连迎春花都要被明目张胆地抢走。

定南王郑重道:“殿下,世上本无鬼神,也没有什么妖兽。别有用心之人的杜撰之说,千万不可当真。”

太子只得低声道:“桐先生。”

凤桐垂下眼帘:“殿下,会这般叫的,确实是猫,不是虎。”

和祯怔在马上:“桐……桐先生……”

乐越等也万万没有想到凤桐会这么说,倒有些像在帮他们,不由得诧异。乐越暗中紧绷的心放松下来,笑嘻嘻地向凤桐抱了抱拳:“凤公子真是个明事理的人。”

凤桐颔首:“谬赞了。”他转目望向太子,“殿下,册封大典在即,你即使为了给皇上祈福,带瑞虎来云踪山取天水,孝心拳拳,也未免太轻率。殿下请速回京城吧。”

凤桐的话听来很合理合体,却等于明白地让和祯回京城。太子攻心的怒火之上又加了一勺不悦的滚油,脸­色­越发的青起来。

凤桐走到他的马前,递上一张折着的纸。

太子接过展开,扫了一眼,神­色­再定了定,把纸捏成一团,塞进袖中:“预备启程回京!”

纸上只写着一句话——云踪山下并无神剑神将。

乐越高声道:“请问太子殿下,这位白祖茂和他的猫能走了么?”

太子终于压抑不住怒火,喝道:“还不快滚!’

乐越笑着应了句多谢太子。白祖茂这次长了教训,抱着迎春花,像一溜被疾风吹过的轻烟般,逃了。

太子的侍从们去云踪山下通知仍然守在潭边的清玄派弟子们。预备由定南护驾,出南郡,回京城。

杜如渊总算有机会去问定南王:爹,你怎么来了?”

定南王依然板着面孔道:“让你和那几个神叨叨的少年人前来保护太子,无一点稳妥,简直儿戏,只是为父有一试炼试炼你,才点了队人跟着你过来。”

乐越一行走了不久,定南王处理了一其他事物,点麾下铁骑营­精­兵千余人,快马加鞭,赶向云踪山。

乐越他们走的是官道,定南王率人走了小路,今天清晨正好与追捕白祖茂的太子相遇,故而才耽搁到此时。

定南王道:“你天黑杂营,日上三竿方起,倘使这是行军打仗,只怕你好梦没醒,敌人的刀已经让你的头颈分家。”

杜如渊低头:“爹的教诲,我一定铭记在心。”

定南王哼道:“出去跑了一趟,倒是乖觉不少,吃了苦头知道还是家里好了?”

杜如渊嘿嘿地笑。定南王绷着面孔:“回去之后,先和你娘道歉,再去藏书楼把《六韬》《三略》各抄十遍!”

杜如渊低头应是。

乐越、昭沅、琳箐远远坐在路边的草地上,太子与侍从们下马休息,要等云踪山下清玄派的人来会合后方能启程。

侍从们捧出面褥缎垫,一层层铺于地上,太子坐下后,尤是一副唯恐草灰尘污了他的衣衫的神情、

如此做派让乐越等人颇不以为然,连另一边的定南王都微微皱眉。

琳箐道:“只看他这些举动,就难成大事。”

一直沉默站在乐越这边的洛凌之突然缓步走向太子,乐越、昭沅、琳箐立即竖起耳朵目不转睛地看。太子显然对洛凌之很是忌惮,他的侍从们都悄悄伸出手,去摸腰间的兵器。

洛凌之的面容依然平静如水:“殿下,我有件事想请教。”

太子道:“哦?”

旁边的侍从喝令洛凌之向太子行礼,洛凌之不予理会,只看着太子道:“殿下随身佩戴的,可是玄清剑?”

太子道:“不错,本宫随身带的剑就是玄……”

就在此时,打的突然震动起来,站着的人不由自主的脚下踉跄。

顿时有人惊呼:“地震了!”定南王疾声道:“镇定,远离大树!蹲下不要动!”

太子们的侍从高喊保护殿下,四周乱成一团。

混乱中,琳箐和凤桐稳稳地站着,不约而同望向云踪山方向,他们都感觉到,这并非地震。

琳箐急急地转头四处看了看,问乐越和昭沅:“知道老龙在哪里么?”

乐越和昭沅同时摇头。

琳箐抛下一句:“我去看看。”飞身而起,是向着云踪山方向。

杜如渊顶着商景踉跄地奔过来,商景向昭沅道:“你也跟过去看看吧,小麒麟不稳妥。这里我守着。”

昭沅立刻点头,有种初次担起重任的兴奋。它绕进树林里,悄悄使用驾云术。他驾云术也只懂初阶的,根本追不上琳箐。他变回龙身趴在一朵小云上,龙尾拼命拍打,拍起风帮云飘得更快些,气喘吁吁地向前赶。渐渐看见前方有一座青翠的高山,四壁陡峭,好像一把从云端Сhā入地面的宝剑,高山正在剧烈地抖动,带动周围数十里的土地都在颤抖。

昭沅驾着小云落向地面,落地有点不稳,跌了个跟头。它刚要爬起来,后颈募地被一双手捏起。

昭沅挣扎扭动,抓着它的那双手将它转了个方向,它看到近在眼前的琳箐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它不要发出声音。

昭沅趴在琳箐手掌中,和她一道躲在一棵树后,向山的方向看去。

云踪山仍然在抖动轰鸣,山下潭水溅起数丈高的白浪。

潭水边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手背在身后,抬头看着巨颤的山峰。

那身影,是应泽。

昭沅的双眼大了一些。

应泽长长叹了口气:“云踪,几百年不见,你想我了,我也想你了,你待出来,我却拿不动你了。我老了,你也老了。”他抬手抚上山石,“你暂且继续在凡间做一座山吧。”

云踪山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黑云翻,疾风起,雪亮的闪电劈向山顶。电光亮彻大地的一瞬,昭沅恍惚看见高高的云踪山变成一把巨大的黑剑,包裹在暗­色­的烈焰中。

烈焰里,有千军万马厮杀的场景,风声化作了战场上的呐喊,一个身穿黑甲的身影立在一辆战车上,从半空中飞驰而过,一剑挥出,鲜血汹涌溅起,远处的魔兵们四散而逃。

琳箐用最细的声音喃喃道:“这就是老龙风光的过去。”

再一瞬,电光熄了,巨剑、火焰和种种幻象皆消失不见,云踪山不再轰鸣颤抖,静静的矗立,又变回那座寂寞的山峰。

应泽又站了良久,一甩袖,山壁上的一块石头砰地化成粉末。应泽化作一道黑光,无影无踪。

待他消失片刻后,琳箐带着昭沅从树后面走出来,站到方才应泽站着的位置,琳箐双手合在胸前,对着地上的那堆石屑念了几句什么,团出一个光球,弹到石屑上,石屑被光球包裹竟然渐渐地合拢,立了起来。

昭沅蹲在一旁,它觉得这样窥探应泽的隐私不太好。

那块被打碎的石头有一面如镜面般光滑,上面刻着一行字——

清玄派卿遥到此一游。

琳箐和昭沅赶回去后,发现应泽躺在一棵树下打瞌睡,一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乐越和洛凌之在一旁坐着。洛凌之一言不发,乐越正百无聊赖,看见他们­精­神一振,立刻跳起来凑到近前小声问怎么回事,琳箐向应泽那里使了个眼­色­。

乐越恍然领悟,原来是老龙回云踪山怀旧闹的,只是这场怀旧动静未免太大。

再过了约半个时辰,清玄派的弟子们赶到了,他们被那场震动吓得不轻,纷纷议论是否是地龙翻身或者云踪山有大妖怪要出世。太子听在耳中,神­色­变幻不定,清玄派的弟子们看见洛凌之,大为欣喜,立刻围上来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只有少南恭恭敬敬地站到太子身侧。

乐越仍然懒得理清玄派的人,闪远了些,洛凌之对师弟们的追问闭口不答。太子向着他们的方向扬声道:“洛凌之。”

洛凌之转身,向太子的方向行了两步:“殿下。”

和祯露出一个微笑:“洛凌之,方才你询问本宫的话本宫还未回答你。不错,我佩戴的剑,就是玄清剑。”

他伸出右手,随侍的侍从单膝跪地,双手托着一把样式古朴的长剑放入他手中,剑柄上挂着一枚绿珠和黄|­色­的剑穗,正是清玄派历代掌门方有资格佩戴的玄清剑。

和祯握着长剑,举到眼前:“这柄剑,是本宫临出发前,师父亲自给本宫的,本宫只是暂时使用。不过,本宫已经和师父商定了他日这柄剑的主人。”

他一扬手,把剑丢给身边的少南,少南急忙上前接住,牢牢攥在手中跪下:“多谢太子千岁!”

和祯噙着笑望着洛凌之:“洛凌之,你是不是痴心妄想地以为,这把剑会是你的?你既无能力,又不识时务,只不过因为生下来起就在师父身边,才做了清玄派的大弟子,说实话,你真是丢师门的颜面。”

其余的清玄派弟子都变了颜­色­,可他们不敢得罪太子,只能默默地站着。

和祯挑眉:“本宫顾念昔日同门情谊,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恩准你留在清玄派,望你今后更谨慎些。别太不知进退,自以为是。”

洛凌之神­色­从容地静静站着,待太子的话说完,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解下腰间的佩剑,一起递给旁边一位清玄派弟子手中:“替我交给师父,我就不向他老人家拜别了。”

那样东西是清玄派的弟子人人皆有的证明身份的铜牌。

那名清玄派弟子僵僵地看着他:“大师兄……”

洛凌之右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从此刻起,我不是大师兄了,多保重。”转身大步离开。

少南向他的背影朗声道:“大师兄何必赌气呢,他日我当上掌门,一定还会继续尊你为大师兄。师父说,他也会继续把你当成大徒儿。”

洛凌之好像没听到般,继续向前走。走到乐越身边时,向他拱拱手,道:“越兄,这一路多谢了,暂且告辞,欠你的情,来日再报。”

乐越拦住他:“喂喂,那你打算到哪里去?”

洛凌之笑了笑,没有回答,纵起身形,没入林中。

太子的视线凝在洛凌之消失的方向片刻,又扫过满面凄惶与不忿的清玄派众弟子,脸­色­­阴­晴不定,突然挥手喝令立即启程回京。

杜如渊走到乐越身边,道:“乐越师兄,我们也该走了。”

乐越的目光也胶在吞没洛凌之身影的林子方向,思量再三,还是放心不下:“杜兄,我有点担心洛凌之。不然这样,你我暂分两路,你先回王府,我去追洛凌之,以后直接去西郡,你我镇西王府的招亲会上见。”

杜如渊思索片刻道:“也好。我爹在这里,我肯定要回家一趟,不然我娘那里也交代不过去。而且去西郡,有些事情还要预备一下。我回去后先试着说服下爹,不过可能暂时不会成功。”

镇西王郡主的招亲会是五月二十,他们就约定五月二十在西郡郡州府广池城的东城门见面。

昭沅肯定跟着乐越。琳箐也说要和乐越一起走。好在路上继续找她要找的人。应泽他老人家则要跟着乐越继续报恩。于是只剩下商景陪着杜如渊回家。

定南王和太子一行骑马沿着官道出发,乐越和昭沅琳箐应泽一起转身走向林间的小路。

琳箐一边走一边问乐越:“你­干­吗这么担心洛凌之啊,他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清玄派反倒更好吧?”

乐越摇头:“你不懂,洛凌之这个人死心眼,他和本少侠不一样,重华老儿跟清玄派就是他的天。他连剑都不要了,现在心灰意冷,万一一时想不开,找个树杈,挂上腰带,或者爬上一座山头,往下一跳,咻——唉!”

听乐越这么一说,昭沅也有些担心了。琳箐嘀咕道:“他要是真想不开,留着剑抹脖子不是更快?我看他没那么纤细。”

他们沿着路绕过一个拐角,竟然看到前方的树边站着一抹熟悉的红。

琳箐立刻振奋­精­神:“喂,小凤凰,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凤桐云淡风轻地道:“几位要走,方才没来得及道别,所以过来说一声。”

琳箐冷笑。乐越抱一抱拳:“客气客气。”

他们正要无视掉凤桐继续赶路,凤桐悠然向昭沅道:“令尊辰尚近来安好否?”

昭沅浑身一震,僵僵地站住。凤凰果然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它浑身的龙鳞戒备地竖起。乐越按住它的肩,问凤桐:“尊上凤君近日好么?”

凤桐弯起眼:“乐越少侠真会开玩笑。”

乐越嘿嘿笑道:“哪里哪里,凤公子,彼此彼此。”

凤桐细长的眼眸凝望着她:“他日诸位若到京城来,我必定摆酒相待。”

乐越再抱抱拳:“多谢多谢,到时定不负约。”拽着昭沅,大踏步离开。

凤桐的声音最后从背后传来:“你们要找的人,往西北方的山上去了。”

南部这一带多山,除了云踪山外,还有很多高矮不一的大小山峰,错落分部,连绵有致。

凤桐指给他们的那座山就在不远处,乐越打量了一下,挺高。他和昭沅琳箐应泽一道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果然看到了洛凌之。

洛凌之正坐在悬崖边的一块石头上,乐越深知这个时候不能刺激他,让昭沅琳箐和应泽在后面的树丛中暂时休息等待,独步小心谨慎地缓步一尺尺接近洛凌之:“洛兄。”

洛凌之回首看着他,浮出一丝疑惑的神情:“越兄?”

乐越打个哈哈:“哦,我听说,这座山周围风景不错,就爬上看看,没想到居然会碰到洛兄你,哈哈,真是巧。”他趁机走到洛凌之身侧坐下,确保他在自己抬手就能触到的防伪。“洛兄,你不觉得做在山顶看四方,胸怀会豁然广阔起来?”

洛凌之没有回答

乐越深深的吸口气,感慨道:“吸口清气,心中的污浊都被冲刷­干­净,只剩下一片光明和坦荡。”

洛凌之还是沉默。

乐越抬手指向前方:“洛兄,你看那边的山,那边的树,那边的水,那边的旷野,山河多么壮阔!这就是属于我们大丈夫的天地!”他豪迈地挥手,“在这种山河天地里,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洛凌之终于收回一直飘在悬崖外的视线,转到乐越身上:“越兄,我只是上来坐坐,不是来跳崖的。”

乐越顿时有些尴尬,抓抓后脑道:“是我多管闲事……”

洛凌之轻声道:“多谢。”

山顶上的风吹来,十分痛快清爽,乐越拍拍洛凌之:“唉,洛兄,其实现在你我同病相怜,都是被住处师门的天涯一匹狼了。不过,做独行侠也是很有前途。”

看着远处的山,乐越又想起了少青山,不知道师父和师弟们过得好不好,青山派的新房子是不是已经开始挖地基了。

他还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经常翻过山到清玄派和青山派之间的山间空地找洛凌之玩。因为那时候师兄们年长,只有洛凌之和他差不多大。洛凌之虽然规规矩矩的有点死板,又是对头门派,但也总比没人玩强。后来他渐渐长大,懂得了门派恩怨的深重,加之添了十几个师弟,也就不怎么找洛凌之了,再之后发生了师兄们投靠清玄派的事件,洛凌之就彻底变成了敌人。

如今大家都离开师门,想想过去的恩怨真是小孩子闹事,毫无意义。一阵山风便吹得­干­­干­净净。

能毫无芥蒂地再做朋友,倒是件好事。

乐越问洛凌之:“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洛凌之轻叹道:“暂时还不知道。”

乐越看着他有点落寞的神情,脱口而出道:“最近西郡王的郡主要公开招亲,肯定很有趣,我们要过去看看热闹,你要不要一起去?”

洛凌之思索了一下,点头:“好啊。”

关于去洗郡也捎带上洛凌之这件事,琳箐难得地没有赞同乐越。她认为他们现在需要时刻商量关于天下和对付凤凰的大事,多个洛凌之在场根本不方便说话,等于多个累赘,身边有应泽这个胃口宛如无底洞的累赘已经够烦了,现在简直烦上加烦。乐越很坚持,他说做人不可以不讲情义,昭沅赞同乐越。

琳箐恨恨地瞪了昭沅一眼:“你有不跟着乐越说话的时候嘛?”

昭沅道:“你以前也一样……”

琳箐忿忿地跺脚走了,乐越欣慰地把手搭在昭沅肩膀:“说得好。”

他们夜晚钱赶到附近的一座小镇,找了家客栈。

半夜,整个小镇都在沉睡的时候,昭沅悄悄从被角爬出,无声无息地打开窗子,钻到屋外。

它爬到屋顶,月光下,有个黑影已经站在屋顶等着它,拧起它飞到城镇外地旷野上空。

应泽带着它落到一条河边:“小龙,你想请教本座教你什么?”

昭沅诚恳地看他:“请你教我能够变强的方法。”

应泽眯起眼:“为了帮那个凡人?”

昭沅知道应泽对乐越有成见,缓缓地点头,有补充道:“我也是为了能打赢凤凰,夺回护脉神龙的位置。”

应泽的神情很莫测:“也罢,本座也想看,你这条小龙到最后会得到什么结果,不过,本座不会白教你,将来你也要替我做件事情。”

昭沅立刻用力点头。

应泽道:“那本座先教你一些简单的养气方法。”

应泽说,他是应龙,和昭沅不属于一种龙,所以有的修炼法门不一样,不过,养仙气这种最基本的修炼仙元的方法是一致的。

应泽告诉它,龙,并不是只有在水中才能修养仙气。月光的­阴­润之气,太阳的燥热之气,云之雾气,甚至吐纳间的气息,都可以吸收­精­炼,纳入体内,蓄养仙元。

打根基的关键两个字就是“养”“蓄”,养和蓄不需要特定的场合时段,原本该是无时无刻都在进行的事情,要水到渠成般自然。

昭沅暂时还无法达到应泽教他的境界,它只能一步步小心地按照应泽教它的方法吐纳。试着让仙气缓缓在体内顺畅运行,回转。

它悟­性­不算慢,应泽很满意

应泽又告诫它,天地间有清气,也有浊气,万不可为求速成,吸收因暴戾、血光而成的浊气,更不可以杀戮来养自身,否则堕入魔道,反噬其身。所以有时说,仙与魔,只是一步之遥。

应泽乃上古龙神,他交给昭沅的都是远古上仙的修养之法,比昭沅的龙爹辰尚且高明了不好。昭沅吐纳了几个时辰,就感觉浑身舒畅,有种从未有过的轻快之感。

天渐渐泛滥时,昭沅抖去身上的露水,又悄悄回到乐越身边,把头凑进枕边,闭上双眼。

昭沅一天天地修炼,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应泽教导它,修炼仙法犹如积滴水成江海,一点点累积之后,会在某日,因一个契机,彻底脱胎换骨。

跟着乐越一路向西郡去,应泽可能是因为每天夜里要教导它,过于劳累,胃口日益增大,走了三四天,应泽当日抢来的盘缠也渐渐要被吃光。

乐越赶在倾家荡产之前,在途径的一个小城中做了点小买卖,赚些路费补贴。

他做的卖卖就是自己的老本行,替人算卦看相。

可惜乐越年纪轻,总是舌灿莲花,别人也觉得他不牢靠,比较像骗钱的,不肯光顾他。

乐越也不气馁,蹲在城隍庙前那张租来的破桌后,继续招揽生意。他蹲到天将中午时,突然有人狂奔而来,高喊:不好啦,孙将军带人要杀进城里来了!

乐越茫然地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顿时开始四散逃命。

不会这么倒霉吧,赚个盘缠都能碰见打仗?

街上的行人乱成一团,乐越随手拽住一个问道:“兄台,请问一下,孙将军是谁?”

那人用馒头噎到喉咙里的表情看看乐越:“外乡人,快找个地方躲躲吧,孙将军杀人不眨眼的。”挣开乐越的手西被鬼追一样的逃跑了。

乐越站在原地愣了愣,身后有声音在喊:“喂,小兄弟!”

乐越回头,只见城隍庙的老庙祝趴在门框上冲他招手:“快,想进来躲就赶紧!要关门了。”

乐越扛起桌子,大步跑到城隍庙门前,把桌子推进门内,冲庙祝抱抱拳头:“谢了老丈,我几个朋友都在客栈,要赶回去通知一声。”

老庙祝摇头:“少年人,听句劝,你还是在这里躲躲吧,一听孙将军三个字,家家户户立即Сhā门,你到客栈,也未必进得去。”

乐越笑了笑:“进不去也得进去,他们要是等不到我,更着急。”再次谢过老庙祝的好意,大步奔回客栈。

乐越临出门赚钱时,让昭沅,琳箐,洛凌之和应泽在客栈房内等候,当时唯有应泽一边吃着饭后点心一边“唔”了一声,琳箐和昭沅都表示很想一去赚钱,被乐越坚定地拒绝。

琳箐立即哼道:“反正一到这个时候便不信任我们,”

昭沅又露出小媳­妇­一样的表情:“我能帮你忙的,真的。”

乐越在心里道:我正是太信任你们了,知道带了你们。尤其是你两个去一定是越帮越忙。

连洛凌之都问了一声:“越兄,不然我和你一道去,多个人总会好些。”

乐越摇摇头:“不必了”他凑到洛凌之身边,压低声音,“劳驾洛兄你在这里,帮我看着他们……一些."

洛凌之了然地颔首.

满大街的人都在跑,乐越跟着人群边向客栈跑便在心中念叨,希望洛凌之看得住场子,那两条龙一头麒麟能安分老实地在客栈里呆着。

待奔到客栈门前,果然已门窗紧闭,乐越用力拍门,门内丝毫没有回应。一条桃红­色­的人影飘飘荡荡在他身边落下,笑嘻嘻地看着他:“你回来了呀。”是琳箐。

琳箐看着街上奔逃的路人,双眼兴奋得闪闪发光:“我听店小二说,要打仗了!”

乐越赶紧道:“打仗的事等下再细说,你先带我进去吧。”

琳菁双颊的酒窝深深的:“嗯。现在你不嫌我靠不住乐?”她拉着乐越的手走到客栈的窗下,抓住乐越的双肩飞身而过,姿势极其优美地飘进窗内,惹得楼下忙着逃命的人都驻足抬头惊叹。

乐越的双脚踏上房间地面,立刻四处环视。

房间内空荡荡的,只有应泽躺在床上酣睡。

琳菁说:“傻龙和洛凌之帮你赚钱去了。马上就过来。”

乐越大惊:“赚钱?去了哪里?”那条傻龙怎么会赚钱?

琳菁道:“就在这个客栈里找点零工做啦,傻龙在厨房洗盘子,姓洛的在大堂扫地擦桌子,本来我在帮忙端菜来着,街上突然有人喊什么孙将军打进来了,伙计立马就堵住了大门。刚才我感觉到你回来了,就出来接你喽。”

呃?乐越诧异,为什么?昨天晚上他曾向客栈掌柜恳切自荐做零工,被无情拒绝,今天方才不得不去城隍庙摆摊,为什么……

琳菁看透了乐越的心思,笑嘻嘻地解释道:“你不是说掌柜不答应你在客栈里打工么?今天你走了之后,我想闲着也是闲着,就和昭沅去求了求掌柜和他夫人,他们立刻就同意了。掌柜夫人还给应泽糖吃,说我们带着弟弟出来讨生活真不容易。”

她正说着,房门嘎吱开了,昭沅和洛凌之一前一后走进来,昭沅看见乐越,立即到他身边站。洛凌之问道:“越兄,听说马上有兵要打进城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乐越摇头:“我也不清楚”

他们现在所在的小城叫舒县,还属于南郡的地盘,离西郡已经不远。

琳菁便猜测,难道是西郡的兵马偷袭南郡?可杜如渊明明说过,南郡和西郡的关系还算可以。而且西郡那边目前自顾不暇,哪会主动惹事打南郡。

或者南郡有兵马不服定南王搞叛乱?杜如渊的爹看起来蛮厉害的,他手下的人没那么容易反吧。

琳菁与乐越左猜右猜,都不得要领。此时有人轻敲房门,殷勤地道:“几位客官,要茶水吗?刚沏好地新茶。”

乐越疑惑:“搞什么?”他们身上盘缠少,昨天住店时一堆人只要了一间房,掌柜和小伙计们一脸不待见,连洗脸水都不给他们送,现在居然殷勤地送茶水。难道是傻龙琳菁他们在做帮工的时候与客栈的人建立了友情?再说了,眼下客栈的人不是应该忙着收拾贵重物品逃避什么孙将军么?

乐越大步上前打开房门,一个小伙计端着茶盘站在门外,小伙计身边还站着一个身穿褐­色­绸衫的中年胖子,正是客栈的黄掌柜。

黄掌柜的目光越过乐越瞄向房内,笑容更绚烂了几分:“少侠,刚从外面回来,有无口渴?这是小店特意准备的上好毛尖,请几位少侠尝尝。”声音带着一两分谄媚。

乐越浑身的汗毛下意识的颤了颤,他让开身,黄掌柜和小伙计一同进屋,小伙计将茶盘放在桌上,先端下一碟蜜渍核桃仁,一碟松子杏仁糕,方才开始斟茶。黄掌柜捻着上­唇­的短须笑道:“小店的茶点都是南边的做法,稍微甜了些,不知道几位少侠口味偏南还是偏北,是否合意。”

昭沅站在桌前,觉得有些晕。刚刚他们做帮工时,黄掌柜和小伙计们还“喂喂”“那小哥”地喊他们,呼来喝去,一点也不客气,怎么转眼态度变了这么多。

肯定有什么意图。

乐越道:“多谢掌柜,我们云游四海,什么口味都吃得惯。”

黄掌柜道:“少侠真是个爽利的人。唉,小店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诸位,望可见谅。”还真就拱手弯了弯腰。

乐越只得跟着抱抱拳头:“掌柜的客气了。”

黄掌柜的眼像两弯下弦月,越过乐越看琳菁:“不知几位少侠是哪个门派的高徒?这位女侠真是好俊的轻功,方才带着少侠上楼简直是如履平地啊。”

乐越谦虚道:“无门无派,只是寻常江湖游侠而已。”

黄掌柜终于绕上了正题:“其实在下过来,是想请问几位少侠,眼下孙将军又要进程,不知能否帮小店一道退敌?”

原来如此

即将要打仗一事早已让琳菁的战魂熊熊燃烧,黄掌柜的请求立刻令她心花怒放:“掌柜的,你很有眼光嘛。”乐越还没来得及提醒她谨慎,琳菁已经一拍桌子,豪迈地道,“区区一个孙将军而已,包在我和这位乐越少侠身上!”

黄掌柜大喜:“多谢女侠!”

乐越无语地看她,姑娘,好歹你也等搞清楚孙将军是谁再答应。

一旁的洛凌之问:“只是请教黄掌柜,孙将军是何许人也?”

黄掌柜敛起笑意,换上愁容,长叹一声:“孙将军,他……”

孙将军住在舒县向西数十里的一座小土山上。

小土山顶有个黑风林,林中有一山寨,孙将军及其手下平日在寨内,每逢缺酒少­肉­或者孙将军心情好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到舒县小城内洗劫一番。

每次搜刮都砸掠无数,黄掌柜悲苦地说,连厨房地一把葱头都不放过。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地,乐越道:“这孙将军怎么听起来好像是个土匪。”

黄掌柜凄苦地点点头,道,孙将军他就是个土匪。但孙将军他最不爱听人家叫他土匪头子或者山大王,自封为将军,老百姓们便只有喊他孙将军。

琳菁兴趣顿失:“我还以为两郡交兵敌军压城,竟然只是个土匪。你们县城虽小,总也有些守军吧。官兵的兵卒连窝土匪都对付不了?”

黄掌柜复长叹道:“女侠,你有所不知,孙将军非同常人,每次本县的马总兵都带兵关上城门誓死抵抗,可……”

他话刚说了一半,窗外突然飞沙走石,狂风大作。黄掌柜顿时满脸惊惶:“不好,飞先锋来了!”

乐越挖挖耳朵,飞先锋?那又是什么东西?

旁边的小伙计踉跄地奔到窗边,合上窗,拖过桌子死死顶住,走廊上有人厉声高喊。“不好了,飞先锋杀进来了——”

黄掌柜快步走到门边,向外大声道:“诸位不要慌,镇定!”再转身向乐越等人道,“诸位能否移步到楼下大堂内?”

既然琳菁已经答应了人家,便不能食言,况且此时百姓危险,正是需要行侠仗义之时。乐越便率先启步随着黄掌柜一起走,昭沅紧跟着他,琳菁与洛凌之随后,应泽抓了两把松子杏仁糕放进袖内,带着一脸本座只是去看热闹地神情跟在最后。琳菁戳戳乐越的后背,小声道:“嗳,窝刚才闻见风里有妖气,飞先锋可能是只小妖怪。”

一楼的大堂内已聚集了十来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皆有,都坐在桌前,握着兵器,应该是黄掌柜与小伙计们临时请出的住店江湖客。

乐越昭沅琳菁洛凌之和应泽也找了张桌子坐,整个大厅中,数他们几个看起来最年少,其余人用眼角的余光向他们瞧了瞧,神情中都微微露出些不以为然。黄掌柜站在大堂正中央,拱手道:“小店与店中其余客人的安危今日便仰仗各位了,多谢各位肯仗义施援。”

狂风卷着沙石撼动敲打门窗墙壁,乐越他们临桌一个瘦小的短须中年汉子道:“掌柜的客气了,挡不了这群土匪,我等也会被抢,这本就是份内事。”他神­色­自若,双手却一直按在面前放着的一对短刀的刀柄上。

靠着墙角坐着一个算命先生打扮的老者,摆着桌面上的铜钱口中喃喃道:“看卦相,却非凡类,乃妖异之相。大凶,大凶。”

老者旁边桌的一个杏衣美­妇­轻笑道:“老爷子,土匪未到,你先吓起自己人来了,难道你觉得抢劫的土匪是要妖怪?”

其余人都跟着笑了几声,美­妇­旁边的锦衫少年道:“婶娘,兴许老爷子说的有理,方才听见人喊什么飞先锋,想来是在天上飞的,那可不是妖怪么?”

厅中的人又都大笑,黄掌柜却神­色­肃然道:“老先生真乃高人,飞先锋的确是只妖——”

妖字刚吐出一半,哐啷一声,临街的一扇窗陡然砸开,狂风沙石顿入,杏衣美­妇­一扬手,数点寒光跟在算命老者桌上的铜钱之后激­射­而出,只听嗷吱吱几声惨叫响起,诡异凄厉,似乎……不是人的声音。

乐越和琳菁跳起身,与其余人一道扑向窗前,杏衣夫人用衣袖掩住口,啊的一声惊呼。窗下地上挣扎着黑乎乎的两团,穿藤甲,带藤盔,浑身黄褐­色­的短毛,用前爪捂住脸嗷嗷吱吱地厉声叫,竟然是两只猴子!

狂风中有拍打翅膀的声音,数道黑­色­的影子从天上疾扑而下,乐越身边的短须中年后退一步,喃喃道:“猴子,猴子竟然……”

那数道黑影也是穿藤甲带藤盔的猴子,猴子的身后居然有一对蝙蝠般的皮翅,在狂风里扇动,睁着血红的双目,呲牙咧嘴,张着锋利的前爪向窗内直扑过来。

洛凌之微皱眉:“原来此地竟有翼猴。”

乐越奇道:“什么是……”说时迟那时快,几只飞猴已扑到窗边,爪子狠狠挠下,琳菁一抬手:“唉,只是小角­色­。”

几只飞猴在她遗憾的叹气声中像几只被弹弓弹出的石子一般,倒飞向了远方。

琳菁的容貌在凡人眼中本就异常漂亮,再轻描淡写使出这么一招,大堂中的其余人都情不自禁的看她,好像眨眼都成了木雕泥塑。

乐越继续把刚才那句话问完:“什么是翼猴?”

洛凌之道:“《四海异奇录》中记载,西南山林有妖兽,形似猿猴,肋生­肉­翼,故名翼猴。­性­诡诈凶残。应该就是指这种猴子。”

乐越抓抓后脑:“长翅膀的猴子做土匪,真是奇哉怪也,难道孙将军是只大马猴?”

黄掌柜摇头:“孙将军的确是人,这些会飞的妖猴都听他号令。”

黄掌柜道,孙将军名叫孙奔,是一位奇人,可以号令翼猴,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一年多前,孙奔突然出现在南郡,带着一只长着双翅的大猴子去拜见定南王,自荐入定南王的兵营,并说自己通玄法,客飞沙走石,驾驭妖兽。恰好定南王最烦说鬼神弄玄法的人,看完他的自荐信后,回了两个字,不见。孙奔一人一猴在王府门口蹲了数天,始终没能打动定南王,遂悲愤离去,到了舒县旁的小土山上做了土匪。

舒县被孙奔一伙土匪和翼猴们滋扰数次,知县大人和总兵大人曾经带着满身被猴子挠出的伤痕去向定南王请求援兵,也曾写过无数封字字血泪的求援信,均被定南王驳回。

定南王不信鬼神,当然更不信这世上有妖兽,翼猴之说被他斥为无稽之谈,定南王坚信那不过是普通的野猴子而已,遂批复:“以一县之兵,竟连百余山匪,几只猴子都抵挡不住,百姓赋税,朝廷供奉,养尔等何用?”他一向治下从严,便责令总兵反思自省,严加练兵,剿土匪,灭猴患,否则便免其官职。知县何总兵都怕官位不保,不敢再求援了。

黄掌柜叹气道:“王爷是位好王爷,只可惜有些地方……”

乐越心道,杜如渊的爹在这件事上的确做得不对,即便不信,也该派些兵过来看看才是,他以为他这叫磨练下属,殊不知置之不理受罪的还是老百姓。

洛凌之道:“居上位者,当广纳言,察而择定,不可以一己之好,闻想所闻,不问欲不问。此事定南王做的有失妥当。”

昭沅听得有些晕晕的,但觉得有些道理。琳菁站在窗边,一面随手打着再接再厉扑过来的翼猴玩,一面撇撇嘴:“说的文绉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杜书呆上身了。”

洛凌之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此时窗外突然暗了起来,锦衫少年颤声道:“来……来了只大的。”

乐越和昭沅转头看,只见一块黑影遮蔽了县城上方地天空,却并非乌云,而是一只硕大的翼猴。一簇簇小翼猴环绕在这只大翼猴的翅膀下,吱吱呀呀地叫着伸舌头扮鬼脸。大翼猴两只灯笼般大的红眼睛似乎要喷出烈焰,用前肢捶着胸脯,高声嘶吼,顿时飞沙蔽天。

昭沅情不自禁的攥紧了前爪,想必,这就是那只飞先锋了吧。

大翼猴血红的双目注视的,正是客栈的方向,抡起拳头又咚咚地捶了捶胸脯,再次高声嘶吼,房屋和大地似乎都在它的吼声中震动。

琳菁笑道:“这只还有点意思。一只小毛猴居然还敢让我出去决一死战,好吧,就陪你玩玩。”她拍拍手,正准备施施然飞出窗去,一旁的锦衣少年却紧紧抓住她的衣袖:“姑娘,不可!”

琳菁不耐烦地皱眉,少年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姑娘,这只妖兽非同小可,不能硬碰。”

乐越在一旁悠然道:“这位兄台,我劝你还是不要阻拦,尽管让她去。”万一惹急了麒麟姑娘,喷一口火,大翼猴有现成的烤全人可以吃了。

少年怒目瞪视乐越,痛斥道:“让个姑娘去送死,你却袖手旁观,还算不算个男人!”他话音未落,双手突地一麻,已被琳菁震开。

琳菁抽出腰间软鞭,待要飞身而出,脚下却一绊,随即好像被什么钉在地面上,再也抬不起来。琳菁惊诧皱眉,一直坐在桌边吃点心地应泽慢吞吞地站起身:“此猴非妖,而是魔,待本座来会一会。”

琳菁竖起柳眉瞪视他:“是你做得好事?凭什么和我抢!”

应泽负手看向天上,满脸寂寞:“本座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魔了。”

琳菁恶狠狠道:“你多年没见我就要让你?哪门子的道理?我打了半天,好容易才来了只大怪,你竟然暗算我来抢,太无耻了!”

自从在青山派与凤桐一战不得尽兴后,琳菁就一直很憋闷,一路没有遇见过什么大妖怪,好让她打打发泄一下。终于在今天见到一只起码个头比较大的猴子,对于琳菁来说,着实珍贵,她要誓死捍卫。

应泽傲然道:“本座喜欢。”

琳菁嗤道:“你喜欢就是你的?这只是我打小猴子引来的,是我的!”

应泽道:“本座的。”

琳菁伸开双臂挡住窗户:“我的。”

乐越昭沅和洛凌之在一旁观战,相当无语。其余的江湖客和黄掌柜早已傻了。

大翼猴在半空捶打了半天胸脯,不见回应,呲牙咧嘴发起狠,巨大的猴爪挟着呼啸的狂风向客栈挠下。

眼看琳菁和应泽还在对峙,昭沅下意识地抬起手,将腹中龙珠地法力聚集在手上用力推出。

一道金光自它的手心中发出,还挺明亮,汇成一道光盾,挡住了大翼猴气势千钧的猴爪。

所有的目光,都转到了昭沅身上。

它用力地拼命地推着光盾,顶住猴爪,汗从额头上一滴滴渗下来。浑身都渐渐开始打颤,它咬紧牙,仍然用力用力地顶顶顶顶住。

乐越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它,琳菁也忘记了和应泽争怪,赞叹道:“有长进嘛。”

乐越颔首,比起当日只能吐小火球地道行,有很大进步。

力气和法力都在一点点地流失,昭沅地眼前有些模糊,大翼猴吱吱叫了一声,另一只猴爪也挠了下来,昭沅挣扎着鼓起最后的法力和力气,双臂仍然一软,身体被重重地弹得向后飞出——

它感到后背好像撞到了一团软软得云朵,云托着它轻而稳地站在地上。应泽从它身侧嗖地掠过,飘向窗外。

琳菁怒目瞪着他,恨恨地咬牙。应泽刚出窗外,狂风便陡然停了,大翼猴眯起红眼睛,用前爪挠挠腮,它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很不对头。应泽负着双手,摆出一贯­骚­包的姿势,一点点从地面升向半空,从发丝到衣袖,纹丝不动。

刚升到屋顶高,大翼猴用爪子揉揉眼,突然抖了两抖,吱地一声,身形小了无数倍,两只前爪抱住头,掉头便跑,双翅拼命扇风,小翼猴们跟在它身后,好像一股马车后的狼烟,一瞬间便化成了天边一个缥缈的黑点,最终尽数不见。

应泽寂寞地落下,寂寞地钻进窗,寂寞地又回到桌前。

琳菁的双脚终于可以动了,她跺脚狠狠地一拍桌:“跑了,你赔我!”

应泽寂寞地咬了一口松子杏仁糕,向外一指,简洁地道:“去追吧。”

昭沅擦擦额头上还没­干­的汗,刚才乐越拍着它肩膀称赞了它一句,它很欢喜。它知道自己比琳菁还差了很远,与应泽更不能比,可这次总算还能帮上忙,就算只有一点,也比以前强。

只是,旁边的人都直着眼睛看着他们几个,好像他们是一群比飞先锋还奇怪的大妖怪。

半响,黄掌柜方才拱拱手:“几位真是深藏不露。”

乐越­干­笑两声:“还好还好,咳,那个,恰好今天来的是一群猴子,我们正好会些驱猴的秘技。”

黄掌柜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可是这位小兄弟方才双手冒光,还有那位小少侠竟能平地升空……”

乐越道:“嘿嘿,那个,我们……”行走江湖,本应尽量低调,但经过方才退去飞先锋一事,真是想不被关注都难了。

墙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嘶哑道:“清玄派弟子,名不虚传。”用铜钱算命的老者向前一步,眯眼望着洛凌之,“这位少侠,方才你说的《四海异奇录》乃是数百年前清玄派的卿遥长老所著,唯有清玄派中弟子方能读到。几位既是出身清玄派。刚才种种,便不意外了。”

清玄派多少年来一直是天下第一玄道门派,加之最近出了新太子和祯,名声更盛,江湖传言往往将清玄派的玄妙夸大许多,老者的话出口,其余人看他们的眼光顿时又有不同。

黄掌柜再度拱手道:“原来是天下第一派清玄派的弟子,怪不得几位少侠各个一表人才,身手不凡。在下失敬了。”

其余人纷纷跟着赞赏,称赞清玄派名副其实,人才辈出。

乐越听在耳中很不是滋味,行走江湖固然要低调,但也不能白白替重华子老儿和清玄派打名声。

他摇摇手:“诸位过奖了,在下并非清玄派的,只是江湖一游侠而已。”

黄掌柜笑道:“少侠何必过谦?”只当他故意掩饰。

乐越懒得分辨,只说了一句:“委实不是。”

黄掌柜待要继续称赞,洛凌之便Сhā话道:“敢问掌柜的,孙将军每次进城掠夺,是否都是飞先锋打头阵,先退官兵,打开城门,而后山匪们才跟着进城抢掠?”

黄掌柜点头言是。

洛凌之向乐越道:“越兄,我想翼猴虽退,但山匪们说不定已经进城,我等还是出去看看吧。”

关键时刻,还是洛凌之考虑得周到。乐越恍然顿悟。遂率先翻窗而出,洛凌之和昭沅跟在他身后。琳菁与应泽随后,连那几位江湖客也跟了出来。

大街上仍然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每扇门每扇窗都紧紧关着,有被石沙砸烂翼猴抓破的,也已用桌椅堵了起来。

乐越走到街中心,环视一周,思索该向哪里去。

杏衣美­妇­道:“不然我们还是分头行事吧,前方有个路口,正好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我们每个方向各去几个人。”

拿短刀的短须中年道:“二夫人提议甚好。”其他人也都表示赞同。二夫人又从袖中取出几枚竹筒,分给众人,原来这竹筒是传信的烟火,假如所去的那一方需要增援,就拉亮烟火信号。倘若无事,便回客栈会合。

乐越等选了向北的街道,在路口与其余三组人分开。乐越把二夫人给的烟火筒举到眼前转了转,看见上面刻着一行小字,南宫火器堂。

原来二夫人和锦衣少年竟是武林名门南宫世家的人。没想到南宫世家的人在江湖上走动居然如此朴素,没有高头大马软轿华车,也没有成群的仆役随从。

有钱人家的做派总让人想不到。

乐越将烟火筒放进怀内,继续前行。走过一两条街道,前方隐隐有打斗声传来。乐越率先快步向前,打斗声越来越清晰,只见靠近城门处,有衙役和兵卒正在与一群持刀的匪徒酣战。

乐越抽出腰间的长剑,冲了上去,洛凌之也随之上前。

衙役兵卒与土匪们不知他们是来帮哪一方的,手同时停了停。乐越的长剑挑开几柄大刀,踹飞了两个土匪。洛凌之反手劈晕了一个土匪,夺过一杆长矛,向下一点一绊,又绊倒一个土匪,官兵们方才明白他们是过来增援的。

这群土匪大多是附件几座城里的闲汉流氓,觉得做强盗比种田公容易得多,就上山投靠孙奔。乐越和洛凌之对付他们自是绰绰有余。昭沅和琳菁应泽远远站在一旁袖手观望。有个土匪抡起大刀企图从背后偷袭乐越,昭沅和琳菁同时喊:“乐越当心!”昭沅下意识地想冲上前,却被琳菁伸手拦住。

乐越侧身闪避,洛凌之的长矛扫上那匪徒的颈侧,将他劈晕过去,乐越向洛凌之一笑:“谢了。”

昭沅的一直手臂被琳菁抓着,只能站在原地看,琳菁道:“这一种,我们不能帮,这是规矩。”

昭沅不解。琳菁解释,护脉神只能护佑自己选定的人尽量平安,引导他走应走的路。假如有像凤凰妖兽之类,可以帮着打一打,但不能替他打凡人。这是天规。琳菁松开它的胳膊,抱起手臂:“因为人在我们面前实在太弱了,假如我们可以打凡人,凡间早已不存在拉。比如眼前这么多凡人,我只要一招就能让他们全灭。”她瞄了瞄昭沅,“龙也很厉害哩,你父王没告诉你吗?只要护脉龙神愿意,可以轻而易举地颠覆一个国家。”

昭沅摸摸鼻子,轻而易举地颠覆一个国家,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它现在无法体会。它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会有天,为什么会有地,为什么会有仙界,为什么会有凡间,为什么会有神,有仙,有龙,有凡人。乐越是它要守护的人,到底算早已注定,还是碰巧遇见。

琳菁摸着下巴看它:“你知道作为护脉神,你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吗?”

昭沅虚心请教、

琳菁握起拳头:“霸气!”

昭沅一脸迷茫,显然不能理解霸气是种什么境界。琳菁忍住敲它脑袋的冲动,道:“将来,乐越和他子子孙孙都在你的爪子里,你要主宰整个江山运势,只有拥有凌驾于整个凡间之上的霸气才能做到。”

昭沅的眼有点直,它的脑中忽然浮起一幅景象,它就和刚才那只大翼猴一样胀胀胀胀得很大,盘踞在整个凡间上空,一只爪子抓着一座山,乐越和一堆小乐越蹲在它的另一只爪子内。

霸气就是这样?好像不太对。它挠了挠脑袋。

琳菁向旁边一比:“唉,还是让应龙殿下教教你,什么叫做霸气吧。”

昭沅求知的双眼看向应泽。

应泽抬手向上一指:“这是什么?”

昭沅眨了眨眼:“天。”

应泽简洁地道:“把它当成你的。”再向下一指,“这又是什么?”

昭沅道:“地。”

应泽再简洁道:“也把它当成你的。”

昭沅等着,应泽又负起手来,再没有下文。

昭沅小声问:“然后呢?”

应泽冷淡地看它一眼:“天地都是你的,还需要然后?到那时顺我者生,逆我者亡。若有谁负我,必定不让他好过。若天负我,便灭了天,若世间负我,便让它血流成河。若天与地都负我,就让天地都化为无。”

琳菁忙对昭沅到:“这些你就不要听了。”恰在这时。乐越那边又放倒了几个土匪,琳菁的注意力立刻被引了过去,拍手大喊,“乐越,好­棒­!”抛下昭沅继续思索怎样才能霸气。

乐越在琳菁的拍手叫好声中用剑柄敲晕了最后一个土匪,剑花一挽,摆了个极其潇洒的姿势,将长剑收回腰间的剑鞘。琳菁的拍手叫好声更响亮了。

衙役和兵卒们上前,掏出绳索把地上横七竖八的土匪们捆成一串,其中一人向乐越和洛凌之抱拳道:“多谢少侠相助,不如同我们一道回县衙,知县大人定有重谢。”

乐越和洛凌之都婉拒。乐越道:“我们只是做应做之事,剿灭山匪,大家才能安稳过日子么。”

衙役和兵卒们再度交口称赞。乐越正满脸谦虚地享受,一旁的天空上炸开一朵烟花。乐越遥遥抬头看,是西城门的方向。

西城门处战得一团混乱,地上南宫二夫人和南宫某少爷与算命老者正在酣战匪徒。半天空里,那只大翼猴领着一堆乌泱泱得小翼猴吱吱呀呀举着果子石头往下乱砸,小翼猴们还一批一批的,这一批丢完了,转头去捡石头野果,换上另一批丢。总兵在城墙上指挥兵卒们张弓引箭,小翼猴们身穿藤甲,­射­不穿。兵卒们索­性­捡起翼猴丢下的石头野果回砸。小翼猴一边砸一边还桀桀吱吱地扮鬼脸,场面一塌糊涂。

大翼猴此时回归了本­性­,大约有一个七八岁孩子大小,盘旋在城墙和屋顶上。南宫二夫人等人正在专心致志地打土匪,大翼猴突然扇动双翅,疾扑过来,向着南宫二夫人伸出利爪,南宫少爷急忙大喊:“婶娘小心!”一旁地算命老者拉着二夫人向旁一带,堪堪避过一抓,大翼猴一把抡走南宫二夫人鬓发边地一枝珠花,又飞回半空中,桀桀怪笑。

乐越一行赶到时,正看见大翼猴落到街边的房屋顶上,把二夫人的珠花夹在耳朵边,扭扭捏捏摇摇摆摆地在屋脊上走了几步,搔首弄姿,回眸一笑。

这一回眸,恰好瞄见乐越身边的琳菁和应泽,立刻又吱的一声,掉头就跑。

小翼猴们跟在大猴的ρi股后面纷纷离去。有几个飞了一段,又转回身,向地面上扮鬼脸。

远处突然响起短促的笛声,还在扒着下眼皮吐舌头的几只小翼猴闻声顿时也转身飞快地扇翅离去。

洛凌之道:“这个笛声,好像在­操­控猴子一般。”

乐越道:“十有八九是孙奔在吹。”土匪有不少被抓了。翼猴们也逃了。可过不了多久。恐怕又会卷土重来。

除非……

乐越扬眉:“不如我们今天就打个彻底,索­性­端掉匪窝!”

琳菁拍手赞同。

洛凌之看了看城门外方向道:“听刚才的笛声,孙奔应该就在附近。只要抓住他,翼猴与群匪便会不战而降。”

事不宜迟,为防止孙奔跑远,乐越立刻就要追出。

城墙上的兵卒们说,方才他们听见笛声从城外河边的树林中传来,就向里面­射­了一阵乱箭,不知道有无­射­中孙奔。

乐越纵起轻功出了城门,突然想起一事,猛地停下脚步,向琳菁和应泽道:“你们两个暂时先别跟来。”

琳菁瞪大眼:“为什么?”她早已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抓那只大翼猴。

乐越解释,因为大翼猴耳目灵便,恐怕能察觉到琳菁与应泽身上非同一般的气息,它一见琳菁和应泽就跑,万一它能带着孙奔飞,恐怕不太容易追到。

“等找到孙奔之后,我发烟火为信号,你再赶过来,绝对来得及。”

洛凌之也道:“孙奔只是藏身在后面­操­作翼猴,看来此人武功并不怎么样,不用担心。”

应泽表示他老人家无所谓,琳菁却不同意:“那群猴子肯定和孙奔在一起,你们又打不过。”

乐越拍拍昭沅的肩膀:“没关系,让昭沅跟我们一道过去。它能挡大翼猴一阵子。”而且它法力弱,大翼猴没把它放在眼里。

昭沅拼命点头,表示自己一定能够胜任。

琳菁无奈的叹口气:“好吧,我暂时就在这里站着,一有情况一定要马上放烟花喔。”

乐越笑嘻嘻道:“一定一定。”

昭沅跟着乐越和洛凌之走过架在河上的石桥,到了兵卒们所指的树林边。

窄窄的小路在林中蜿蜒,四周很静。但好像有无数双眼睛藏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窥视。一个方向似乎有窸窣声,乐越侧首看了看,放慢脚步向那个方向逼近。突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桀桀的怪笑。

昭沅迅速抬头望去,只见那只大翼猴正蹲在一根树杈上,呲牙咧嘴地冲他们扮鬼脸。昭沅戒备地抬手,凝聚身体中的法力,大翼猴嘎嘎吱吱叫了两声,嗖地扔出一枚石子后,拍拍翅膀飞走。

昭沅拔腿想追,又站回原地,犹豫地向乐越道:“为什么我觉得它好像有意把我们往那个方向引?”

乐越拍拍它:“说的不错,我觉得这只猴子在使调虎离山之计。”

大翼猴飞了不远,回头看他们没有追来,又落在不远处的一根树杈上,扮鬼脸扔石头。

洛凌之低声道:“这样吧,我跟上它,越兄你和昭沅贤弟去树林里查。”

乐越点头,掏出烟火筒塞进洛凌之手中:“小心点。”

大翼猴看见有人来追,又开始往远处飞了,乐越抓着昭沅的胳膊继续无声无息地向刚才传出窸窣声地方向前行。

穿过几排树木,前方是一片宽阔的草地,有几只小山羊正在悠闲地吃草,不远处的树下,一个头戴斗笠披着罩衫的人坐在树下,好像是放羊的人。

乐越走上前几步,扬声问:“兄台,有没有看见一个带着猴子的山匪从这里经过?”

放羊人掀起斗笠,露出一张十分年轻的脸,肤­色­黝黑,双目朗朗,剑眉飞扬,挺鼻薄­唇­,看起来约二十一二年纪。

他向一旁指了指:“山匪没看到,猴子倒见过一只,还是长翅膀的,往那边去了。”

乐越露齿笑笑:“多谢多谢。”又上前几步,走到牧羊人近前,“这几只羊是兄台你的?看起来颇肥美,为什么山匪从这里经过,居然没把它们抓回去做烤全羊?”

放羊人丢开斗笠,放声大笑:“可能他们不爱吃羊­肉­。”一只手疾如闪电地扬起,甩出几点寒光。

昭沅还没来得及喊当心,乐越已经闪身避过,一旁的数从中扑棱棱飞出了乌泱泱的小翼猴们,像蝗虫群扑向麦田一样向着乐越冲下,昭沅赶紧抬爪,凝聚法力,它爪中­射­出金光,小翼猴们竟然吱吱呀呀地后退了一些。

昭沅虽然弱,但毕竟是龙,小翼猴只是最低等的异兽,昭沅的这一点龙气足以让他们畏惧。

此时,放羊人已抛下短衫跃起身,与乐越交手数招,他的兵器十分奇怪,是一对拴在两段铁链上的刺锤,铁链尽头又各有一截短柄,握在他的双手中。

这对兵器既重又活,很难摸清它要攻击哪个方向,乐越敛息凝目小心应付,眼看又一锤重重甩来,他闪身避过,看准铁链的空档斩下,放羊人的左手一抖,另一锤重重地向着乐越的脑袋甩去。

昭沅被小翼猴们缠着,无法抽身替乐越抵挡,眼睁睁看那锤击到乐越身上,它大惊失­色­,又忽见乐越周身光芒微闪,竟将刺锤弹开。放羊人怔了一怔,就在这瞬间,乐越手中的长剑已经劈上了铁链,喀地迸出几点火花。乐越抬剑端详,铁链没断,剑上倒多了个豁口。

放羊人收回两只刺锤,上下打量乐越:“刚才那一锤竟被你体内地劲气弹开,你是修炼玄法的人?”他傲然昂首,“就算如此,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想抓我,多喊几个帮手来吧!”

就在此时,天上的翼猴们突然又抱头鼠窜。放羊人扬眉:“原来帮手已经来了。”

只见远远的,琳菁风一般踏云而来,洛凌之御剑居中,应泽踩着一朵小黑云慢吞吞地尾随在最后。

牧羊人挑起嘴角:“都会御物凌空之术,果然是玄法门派的人。”他抱起双臂盯着落到地面的琳菁,“可先说好,我从来不打女人。”在看看紧随其后落地的洛凌之和应泽,“也不打小孩子。”

琳菁盯着他看了看:“你是孙奔?”

放羊人笑笑,他皮­色­虽黑,一口牙倒挺白:“正是在下。”

乐越心道:本少侠猜的不错,他果然是孙奔。

琳菁又道:“我们也不是只有女人和小孩子。”她指指洛凌之,“这里还有一位风华正茂的年龄刚好的男人,可以和你切磋切磋。”

她拉着乐越和昭沅退后了几步。乐越有些担忧地看着洛凌之,在他心中,一直认为洛凌之的武功和他不相上下,刚才他败了,就等于洛凌之亦必输无疑。

孙奔提着刺锤抱了抱拳:“请了。”

洛凌之手无兵器,从容地道:“阁下腿上有伤,我若与你比武,胜之不武。”

乐越和昭沅这才发现,孙奔的站姿的确有些奇怪,像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右腿上。

孙奔冷笑道:“若不是那群吃朝廷白饭的蠢材只会放冷箭,我还不至于被你们几个追上。”言下对乐越等颇有不屑之意,“这位小哥,莫以此做怯阵的借口。即使我腿上有伤,你在我手下,也走不出三招。”

洛凌之摇头:“不管阁下怎么说,我都不会和你动手。”

乐越在心里大赞洛凌之之高杆,堂堂江湖大侠,输给一个腿上有伤的土匪头子,面子上实在挂不住,索­性­就咬死了不和他比,还能显得高风亮节。

只是不和他比,如何抓他回去?

如果一拥而上把孙奔捆回衙门,一样落下趁人之危的口实。

乐少侠于是很矛盾。

孙奔大笑道:“果然还是不敢。”他笑声起时,人也动了,手中的刺锤一甩,狠而准地砸向洛凌之,洛凌之后退半步,闪身避过,另一只刺锤再甩来,两只锤流星般交织成一道网,竟是把洛凌之绕在其中。

洛凌之的右手一探一握,身形瞬息已飘开数尺,孙奔的一直刺锤已在他的手中。

孙奔僵了僵,收回另一只锤,爽快地道:“阁下好快的手,是孙某输了。”

洛凌之双手接过刺锤:“阁下腿上有伤,在下占了些身法上的便宜。”

孙奔摇头:“输了就是输了,就算腿上没伤,你那一招我也躲不过,我输的心服口服。”他将手中锤抛到地上,“来吧,你们抓我回衙门吧。”

不知道为什么,乐越看着这样的孙奔,有点下不了手。

洛凌之侧身让开道路,抬手道:“请。”

孙奔一怔,又大笑两声:“有趣有趣。好吧,多谢你们对我放心。”竟然是不用捆绑,自己一瘸一拐,向着衙门的方向去。

琳菁绕到乐越身边,小声道:“洛凌之又在故作仁义了。”

乐越皱眉,压低声音:“你为什么老针对洛兄呢?我说过了,他就是这种清高的人。”

琳菁哼了一声:“那我不针对他了,我夸他一句——洛凌之的武功比你高多了。”

乐越看着她的背影有些不明所以:“琳菁最近有点怪,她以前没这么别扭。”

昭沅在一旁一声不吭地走,心理嘀咕道,因为她喜欢你。

乐越叹了口气。乐少侠是个勇于正视自己的人,他承认,这一回他的临场发挥的确没有洛凌之好。

夜,县衙知府大牢。

乐越昭沅琳菁洛凌之和应泽与今天参与打山匪的江湖客们一起围在牢内,观看县令大人夜审孙奔。

孙奔和他们一道回到县衙时已经傍晚了,不适合升堂,舒县的百姓们听说山匪被绑都纷纷涌到县衙要求知县大人将孙奔游街示众,让百姓们招待他一顿丰盛的菜头果皮臭­鸡­蛋,王知县和衙役们又花了很大功夫安抚民众。这就折腾到了天黑。按理说,应当关押孙奔一夜,明日再升堂审讯,但王知县与山匪仇深似海,实在压抑不住审审匪首的冲动,遂决定先在大牢中小审一番。

孙奔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柱子上,衙役们心中积怨深重,不免“错手”“不小心”抡他几拳,给他几鞭子,孙奔脸上颇多青紫,身上也有一道道鞭痕,

王知县坐在藤椅内,捻一捻­唇­边的一撇鲶鱼须,重重一拍面前的小桌:“孙奔,你为何落草为寇!背后有无他人指使,还有同党多少未曾落网,快快从实招来!”

孙奔昂然道:“我有心报效朝廷,奈何无识我才能之人。我落草为寇,只为能做出一番动静让定南王爷知晓,倘若他发兵前来,我就能向他证明,当年自荐时并无吹嘘胡说。我一定要让他看到我的本事!”

乐越听了这个理由,觉得有点晕。敢情孙奔是和杜如渊的爹杠上了。但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就当土匪强盗,这好像说不过去。

王知县再一拍桌子:“大胆,竟敢将过错推给王爷!”

一旁站着的南宫二夫人开口道:“少年人,就算你想引起定南王爷的注意,舒县百姓与你有何冤仇,任你数年滋扰?”她随即向王知县微躬身道,“不好意思,知县大人,忍不住多言了。”

孙奔依然理直气壮,他说他并没有伤过百姓,每次过来都是取些平日所需,要怪也怪衙门和守军无能,守城不得要领而他攻城有术,方才能屡次成功。

王知县气得浑身连胡子梢都在颤抖,连呼这个刁钻的悍匪。

算命老者夜按捺不住道:“以抢劫来获你所需,你不觉有错?拿扰民当练兵,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孙奔哼道:“成者王败者寇,眼下我被你们抓住,是我技不如人,甘愿认输,什么过错罪名之类,随你们定,我无所谓。”

乐越第一次见到这么理直气壮正义凛然的强盗

王知县一场夜审,徒然把自己和衙役们及请来观审的人气了个半死,孙奔依然是那副茅坑石头般的模样。

出了衙门,回到客栈,乐越等人又收了一箩筐的赞誉,今天众人都耗费了很多­精­神,黄掌柜多送了他们两间客房,琳菁单睡一间,洛凌之和应泽合住一间,原本的客房里只剩下了乐越和昭沅。小伙计抬了两大桶热热的洗澡水进来。昭沅变回龙形,半沉在浴桶中享受,乐越泡在旁边的另一只浴桶里,将浸透热水的手巾折叠了顶在脑门上,长长呼气道:“真是惬意啊。”

昭沅浸得龙鳞都好像变软了,把头抬到水面上道:“要是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乐越嗯了一声:“这个要求不算高,咱们好好打拼,应该能做到。”

昭沅小声道:“做皇帝。可以天天这样吧。”

乐越道:“不知会这样。”他告诉昭沅,在多年前有个朝代叫唐朝,其中一位叫唐明皇得皇帝,在一座山顶建了一个大温泉,每天带着他世上最美丽得妃子杨玉环一起泡澡。

就这样泡啊泡啊,终于有一天泡出事了,一个胡人带兵造反,杀进他的皇宫,皇帝的位置差点不保,最漂亮的妃子也翘掉了。乐越唏嘘地道,这段史实告诫我们,做皇帝不能天天泡澡。

昭沅听得也很唏嘘,正想也说点啥时,突然察觉到窗外有一丝妖气,它噌地变回人­性­,瞬间衣履整齐地站在盆外。乐越被它吓了一跳,又不由得有点羡慕,会仙术就是这点好。

窗外传来笃笃的敲击声,不疾不徐,彬彬有礼。

乐越这才后知后觉地知晓窗外有人,忙围上浴巾,正要从木桶中站起,房门咣当一声被猛地踹开,琳菁像团火一样地冲了进来:“你们这边有妖怪!”

乐越扑通坐回木桶,琳菁哎呀一声,满脸通红,转过身去:“你你你为什么不说一声!”

乐越清清喉道:“应该是我问你进来为什么不通知一声吧。”

琳菁的脸真的已经红成了火,走廊上有别的房间打开门的声音和脚步声,昭沅赶紧过去关上了门。

乐越咳嗽了一声道:“万幸啊,琳菁你不是凡间的女孩子,要不然,我这样被你看了两次,你不嫁给我都不行了。”

琳菁捂住眼面向墙壁,向后一弹手指在自己身后拉出一道光障,跺脚道:“你……你快点。”

乐越飞快地穿上衣物。

窗外的敲击声已经没有了,昭沅发现窗外纸上多了个窟窿,一只红红的眼睛透过窟窿一眨不眨地盯着屋内。

乐越穿戴完毕,又咳了一声,跺跺脚,琳菁这才挥手收了光障,转回身。

乐越走到窗边,抬起窗扇:“外面是哪位客人,请进来吧。”

窗外某物扑扇了一下翅膀,跳进房内。竟然是孙奔的那只大翼猴。琳菁抽出鞭子,乐越抬手阻止道:“它好像不是来打架的。”

大翼猴用力点头,唔唔吱吱地叫了两声,跪倒在地,拿出一件亮晶晶的东西摆在地板上,低头匍匐。

那件亮晶晶的东西貌似是它今天从南宫二夫人头上抢走的珠钗。

乐越诧异,搞什么,猴子来投降了?

琳菁面无表情地道:“它应该是来和你做交易,想拿东西换孙奔。”

大翼猴抬起血红的眼睛,嗯嗯吱吱地点头。它解开捆在脖子上的结,取下背后鼓鼓囊囊的包袱,摸出一只玉石扳指,放在珠钗旁边。再用红红的眼睛期待地看乐越。

乐越的眼不由自主地发直,他不知道该做出怎么样的反应。大翼猴见他不动,又把爪子伸进包袱中摸索,掏出一只拨浪鼓,还举着转了两下,让它发出咣啷咣啷的声音,表明这是一只完好的拨浪鼓。

连昭沅的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大翼猴仍没有得到乐越的回应,它变一件一件地从包袱里往外掏东西。

砚台、毛笔、银耳环、玉镯子、茶杯盖、铜门环、白­色­的小石头、挖耳勺、绢花……甚至还有肚兜和­奶­娃娃穿的虎头鞋。

最后,它满眼绝望,把已经­干­瘪的包袱解开,摊在地上,包袱皮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只寿星脸的不倒翁,是它压箱底的最后宝藏。

乐越浑身无力,面部僵硬。大翼猴睁大血红的眼睛直直地哀求地瞅着她

乐越终于出声道:“本少侠知道你很有诚意。可是你的这些东西,都是你跟着孙奔抢劫抢回来的赃物吧。”

大翼猴嘎嘎吱吱地叫了几声,把那堆东西向前推了推,似乎有恳求乐越收下之意。

乐越摇头:“本少侠不会收,如果收了你这些东西,就等于收赃。”

大翼猴的目光变得狠绝望,两行清泪溢出了它的眼眶,慢慢流下,浸透了脸上的猴毛。它哽咽地吱吱叫了两声,再次匍匐在地,像人一样拼命磕头。

昭沅心中不忍,蹲下身想拉它起来。

乐越不由得感叹,真是一只有情有义的猴子。看来如果不答应,大翼猴就会和他们一直耗上了。他有些头疼地按住眉心,猴子现在很可怜,但它和孙奔之前都很可恨。而且孙奔此时犹不知悔改。

昭沅问:“孙奔这次被抓住,会有什么结果?”

乐越道:“朝廷向来严惩匪寇,一般不是刺配到边疆去挖矿筛沙子作一辈子苦力,就是直接砍头。孙奔武功高,懂玄法,又会­操­纵妖猴,十之有十要被喀嚓掉。而且,连秋后问斩都等不到,直接斩立决。”

大翼猴哽咽得更凄苦了。

昭沅愣住了,它没想到对孙奔的处罚会这么重。

琳菁道:“孙奔这个人把恃强凌弱、打家劫舍当成天经地义,又自以为是,品德有些问题。但他资质不错,又有抱负,算是个将才,被砍头的话,是有些……”

乐越道:“其实对他今天的束手就擒,我蛮佩服的。他应该知道被抓之后有什么结果,可洛兄胜了之后,他主动和我们去了官府,有担当,是个人物”

这样一分析,他更头疼了,孙奔纵之可恶,杀之可惜,该如何是好。

大翼猴听得懂他在称赞孙奔,嗯嗯吱吱地猛点头。

昭沅犹犹豫豫地道:“我……今天见了孙奔之后……一直有个想法。他该不会是琳菁要找的人吧……”

它的话像一根大­棒­,同时抡在了乐越和琳菁的脑袋上,他们一起打了个哆嗦。

琳菁跳起来:“不会,我找的乱世枭雄才不会是这种人品差劲打家劫舍欺负老百姓的土匪!”

乐越直着眼合计了一下,是哦,武功、抱负、脾气,都符合琳菁的要求,就是某些观念扭曲了一点。不过,试想以往朝代中那些所谓的乱世枭雄,好像大部分都有点品德瑕疵,或者扭曲……这样说来……

乐越和昭沅互相对视,达成了一致。

琳菁很激动,她非常不能接受:“就凭他恃强凌弱这一项,这个人就难成大事。我才不会保佑这种人。如果他做大将,乐越岂不要变成暴君?”

一句话点醒了乐越,对哦,假如孙奔做了大将军,十有八九是那种拿老百姓的命当稻草的悍将,那么自己不就成了纵容残暴臣子的暴君?下一瞬,乐越抬手狠狠敲了敲太阳|­茓­,怎么差点真的把自己当成皇帝候选人了。

琳菁哼道:“如果孙奔是将才后备,那么我情愿去选洛凌之,横竖他除了小白脸加有点假惺惺转模作样外,什么都比孙奔强!”

乐越和昭沅忽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再互望一眼,心中同时浮起一句话——我怎么没想到呢?

洛凌之。对啊,为什么一直不去想琳菁要找的人是洛凌之?乐越的内心在感慨,这难道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琳菁皱眉:“你们两个怎么一下子变得怪怪的,有哪里不对?”

乐越摇头:“没有,太对了。”

昭沅点头:“嗯,洛凌之很好的。”

乐越摸摸下巴:“怪不得你总针对洛兄,原来是因为特别注意他。”

昭沅道:“我大哥告诉过我,有时候看不顺眼,就等于特别顺眼。特别不喜欢,其实就是特别喜欢。原来真的是这样。”

乐越搭着它的肩膀道:“你大哥真是个人才!”

琳菁直跳起来:“胡说!我刚刚只是在打比方!我才没有特别注意洛凌之更不会喜欢他!我怎么会喜欢他!我喜欢的明明就是……”

昭沅和乐越一起瞪大眼。

琳菁突然又涨红了脸,狠狠咬住嘴­唇­,咽下了没说完的话。她的神情一瞬间变了几变,片刻后方才又开口道:“反正,洛凌之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再说,现在要讨论的也不是这个话题。我们眼下是要解决猴子怎么办或者孙奔怎么办吧?”

一直跪趴在地上的大翼猴吱吱了几声,乐越不得不重新面对因刚才的跑题而被暂时冷落的它。一转回来,乐越的头又开始疼了,他揉揉太阳|­茓­:“是啊,该怎么办好?”

大翼猴红红的眼睛楚楚可怜地凝望着他,乐越蹲下身,和它对视:“孙奔已经被关进大牢,我不能带你去劫狱啊。他如今算罪有应得。或者,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想一想?”

大翼猴眼里的光彩一下子全部熄灭了,它吱吱两声,闭上眼,爬起身,默默地爬上窗台,展开翅膀,消失在夜空中。

房间的地上,它带来的东西被油灯的光照得亮晶晶的,那只寿星不倒翁轻轻地来回摇摆。

昭沅的心中隐隐有些酸和闷。它蹲下身,把大翼猴带来的东西重新收拾进包袱皮中包好,放到桌子上。

乐越吐了口气:“为啥搞得我们好像反派一样。”

琳菁也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要么,等明天看情况再说吧,先睡觉。”她转身走向屋外,“我先回房了。”

乐越叫来客栈小伙计收了浴桶后,关上房门,熄灭油灯到床上躺下。

昭沅听见他喃喃道:“如果孙奔被砍头,要不要救?救他是对是错?”

作为一个护脉神,它理应在这个迷茫的时候给乐越一点帮助。可它现在也很犹豫,所以只能­干­巴巴地说:“结果还没出来,孙奔未必会被砍头。”

好像并没有怎么安慰得了乐越,乐越叹气道:“也是。”翻个身不再言语。

第二天早上,昭沅去隔壁叫了琳菁、洛凌之和应泽一道吃早饭。

他们在楼下大堂靠角落的地方坐下,昨天共战山匪翼猴的几位江湖客也都在,一一和他们打了招呼。那位南宫少爷还特地到他们的桌边客套了几句,自报家门。

南宫少爷名叫南宫芩,在南宫甲子弟中排行第五。

和他一起的那位二夫人,乃是他二伯父的正室夫人,故而南宫芩喊她婶娘。

南宫少爷的二伯父是响当当的二侠南宫睦,南宫二夫人也是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她闺名竹音,二十多年前,江湖人都喊她竹音仙子,她与如今南海剑派的宗主绿萝夫人以及千叶阁主的老婆芷蘅仙子并称为江湖三美,倾折当时无数英雄少年。直至如今,江湖上也没有出现过可以与昔日三美在名气上一较高低的美人。乐越在茶楼中混书听时,每每听到她们的故事,都不禁痛惜自己晚生了二十年,不见美人韶华盛,只见红颜衰。

没想到昨日与自己并肩战山匪的,居然是这么闪亮的人物。

可惜,乐越最近见到的大角­色­实在太多了,得知竹音仙子就在眼前时,他想荡漾一下,竟然荡漾不起来。

南宫芩先道歉,说他昨日一时情急,说了点唐突的话,希望乐越等人不要计较,而后又称赞他们昨日大破妖兽山匪,令他仰慕不已。

乐越赶紧谦虚道不敢,这些都是众人合力的结果,也赞美了一下南宫少爷仪表不凡,身为世家子弟却行装简朴。

南宫芩听了他的称赞,却有些诧异:“乐兄竟然说出此话,难道不是与在下同路?”

乐越也诧异了,南宫少爷讲不讲排场和他们同不同路有什么关系?

南宫芩道:“难道几位不是前去参加楚龄郡主招亲比试的?西郡王府的英雄贴中说,凡参与者,随从不得超过五人,都要骑马或者步行前往,据闻郡主一向不喜奢华浮夸之人。”

所以南宫少爷这次身边只有一位管家,两个仆人,加上二夫人和她的一个婢女。南宫世家最近有点棘手事情,只能由二夫人做侄儿的高参。

乐越恍然大悟,怪不得昨天一起对付山匪的江湖人士每个看起来都有些来头,他还纳闷,为什么舒县一个小小县城的客栈中会汇聚如此多的高手,原来都是为了赶去参加郡主招亲。

他笑道:“我们只是想去看看热闹,我们这些寻常老百姓,郡主哪里看的上?”

南宫芩道:“在下也只想过去会会江湖朋友,见识切磋一番。郡马的头衔万万不敢想。”他看向洛凌之,“敢问这位洛兄是否清玄派的首徒洛凌之少侠?”

洛凌之微颔首:“在下洛凌之,几日前已不再是清玄派弟子。”这句话出口,一旁座位上顿时有几道眼光飘了过来。

南宫少爷怔了怔,马上道歉,说是自己多事了。他是个挺热情的人,遂以大家反正是同路为由,诚邀乐越等和他结伴同行。可惜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琳菁,让人怀疑他热情的目的。乐越客气地婉拒,声明沿路还要等一位朋友,会耽误几天,恐怕拖累五少爷的行程。

南宫芩立刻表示他能理解,没有关系。

这一会儿工夫,应泽已经喝了三碗粥,又让小二再加一碗,外带多要两张油饼。

南宫少爷笑眯眯地看了看应泽,向琳菁道:“令弟的饭量真好。”

琳菁道:“一般般啦,他今天胃口不算好,吃得不多。”

南宫芩温文尔雅地微笑道:“唔?”

应泽夹起一个小笼包:“因为我还小,正在长身体,所以要多吃点。”

洛凌之不小心被呛到,忍不住咳了一声。乐越一口包子噎在喉咙里,忙端起碗灌了口粥,总算把那口包子顺了下去。

南宫芩终于回自己的桌子吃饭去了。

昭沅觉得这位南宫少爷热情得有点奇怪,不由多看了两眼他的背影。

乐越道:“他是来摸我们底细的,不用理会。”

看昭沅一脸困惑,洛凌之向它解释:“他认为我们会和他抢郡马,所以先过来探探深浅。”

乐越接着补充:“而且他大概以为那个和他抢的人是洛兄。”

昭沅慢慢明白过来了:“那么洛凌之说自己已经不是清玄派的弟子,他岂不是更加这样以为?”

清玄派是玄道门派。正式的弟子不能娶老婆。洛凌之摇首,慢慢道:“否,他打听的是太子会不会去。”

南宫世家乃武林名门,综合家世样貌年纪,在江湖中,几乎没人能比南宫芩更出挑,能让他忌惮的,唯有真正的朝廷重臣子弟与贵族少年。

乐越道:“看来郡主的招亲搞不好会比论武大会还要热闹,一定­精­彩无比。”

琳菁眨眼看他:“你还真打算去看戏呀,杜书呆可是建议你­色­诱的。”

洛凌之第一次听到乐越­色­诱之说,似又被呛住,轻咳起来。

乐越露出森森的牙齿,低声道:“你不觉得,杜兄和郡主更般配么?”

琳菁的双眼弯了起来:“是喔。­色­诱这个主意既然是杜书呆出的,想必他亲自去做,会比任何人都娴熟。”

乐越和琳菁同时­奸­笑起来。

此时,遥远的定南王府中,杜世子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他汗毛直竖,连打了,不由得喃喃道:“不知谁惦记吾了。”

吃完饭后,乐越他们本预备去衙门看审讯孙奔,但因城中百姓想围观这次审讯的人太多,挤爆了衙门,知县大人不得不改成不准任何闲杂人等在场,关门审讯。

到了快中午,审完退堂,结果很快传到客栈中。

知县大人判了孙奔斩立决,已起草公文上报州府转呈刑部。待刑部批文一下,孙奔就会人头落地。

知县大人派人来客栈请各位江湖侠士,说晚上要摆酒设宴,重重答谢。前来送口信得衙役曾与乐越在城门口并肩战斗,算是相识,他私下跟乐越说,孙奔的那只会飞的妖猴从清早起就在县衙上空盘旋,怪声鬼叫,用箭无法将它­射­下来。希望乐越他们能去帮帮忙。

乐越,满口答应,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到县衙,远远就听见大翼猴凄厉的哀啼。大翼猴发现他们走近,立刻扇翅升高,迅速飞向城外。

衙门们纷纷称赞乐越等英雄了得,妖猴闻风丧胆。不过没能抓住大翼猴,他们又有些遗憾。

乐越趁机请衙役帮忙代问知县大人,能否去牢中见见孙奔。

孙奔被关押在县衙最里面的地牢内。为了防止他越狱,知县调动了衙门七成的狱卒,层层把守。

狱卒头儿举着火把引乐越一行到了牢房前,孙奔坐在墙角的草褥上,手脚都上着铁链镣铐。

隔了一夜未见,他身上添了不少新伤,横七竖八全市鞭痕,头发蓬乱,但浑身仍散发着一股桀骜之气。

狱卒小心翼翼地打开牢门,让乐越等入内,又迅速关上牢门。

孙奔抬头看看他们,声音依旧响亮:“怎么,几位过来看囚犯,连酒菜都舍不得带?”

昭沅歉疚地道:“对不起,我们很穷。”

孙奔哈哈大笑起来:“不要紧,你们擒住了我,知县大人应该会有赏银送上,数目不会少。”

乐越道:“那钱,在下不会拿。”

孙奔翻翻眼皮:“既然已经抓了,有钱为何不拿?如果不拿,说明你是傻子。”

乐越抱一抱拳:“孙兄,我们已经知道知县大人判了你……对不住。不过,假如此事再发生一遍,我们还是会抓你。”

孙奔哼道:“你也不必惺惺作态,此次我折在你们几个之手,是我该有此劫。我有心做番事业,千古留名,却不想天妒英才,我壮志未酬,竟要被砍头。罢了,只当凡尘中不配有我这个英雄!”

连琳箐都有些佩服孙奔了,身为一个死囚犯,他仍然说得出这样一番自负的言论,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境界。

她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只会带着几只妖猴,打打劫,欺负欺负老百姓,你还真当自己是英雄?”

孙奔仍对他打家劫舍做草寇之事不以为耻,他继续坚持昨天的说法——攻城是为了引起定南王的注意,证明自己的确是领兵人才,他打劫没有伤人,只抢东西糊口。

琳箐撇嘴道:“你想证明自己,­干­嘛不挑个大城打,只敢蹲在小县城外?明明是欺软怕硬。”

孙奔瞥她一眼:“一听就知道是无知之人说出来的蠢话,不过,你是个女子,没见识也不奇怪。舒县虽是个小城,却是兵家必争之地,倘若西郡攻打南郡,定然会用重兵先攻舒县,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定南王爷要在一个小县城塞近千兵卒。”他随手拿起一块碎瓦片,在地上大略画图示意。

舒县地处西郡与南郡交界处,这一带多山,又有一条舒河直入长江,假如运兵,可有三条路走,山路,水路,陆路。山路多崎岖,行路速度必慢,从水路要备大船,且容易水底遭伏。所以平坦的陆路定然是首选。而走陆路,就必要经过舒城。山与舒河也都在舒城边,占据了舒城,便等于扼住了附近的牧州、唐池等几座大城的咽喉。

孙奔冷睨着他们道:“以城池大小来论重与不重要是最可笑之事。越小的城,往往越要紧。”他又在地上画了两道,“从这里再往西郡走,有个紫阳镇,论地势比舒城重要许多。可惜那是西郡的地盘,西郡王是个庸才,我瞧不上眼,但定南王爷却英雄了得,我意欲投靠,所以才选了舒县,谁料……”他冷笑一声,转过话题,“当年忠顺王领朝廷兵马与叛王百里齐在紫阳镇有一场大战,不知你们知不知道?”

乐越怔了怔,低喃道:“叛王百里齐?”

孙奔挑眉:“看来那场大战你有所耳闻,就是赫赫有名的血覆凃城。原本紫阳镇叫做凃城,战劫之后,因有人说凃字与屠杀之屠同音,才犯了灭城之劫,所以改成了紫阳镇。”

凃城……竟然是凃城……

这个在心中念了十多年的凃城,竟然就在眼前。

乐越觉得手脚有些凉,昭沅察觉他有异样,轻轻扯扯他的衣袖。

他尽量把口气放得轻松些道:“不过那时候在下刚出生,一点印象都没有,又过了这么多年……我竟连凃城改名叫了紫阳镇,就在附近都不知道,当真是不孝顺。”

孙奔看着乐越:“那我和你还真有些缘分,我父母也是因凃城之战而死,我比你还惨,当时三四岁,已经记事了。”

琳箐忍不住问:“你父母死于战乱,你为何还如此好战?”身为一头战麒麟,她都有些不理解。

孙奔面无表情道:“正是那场战乱让我明白,一个手握重兵之将,可主宰无数人生死,让该死的人免于死,不该死的人没命。战乱起于兵戈,也唯能止于兵戈。”

乐越等都默默地冷汗了。

孙奔接着道:“我占了城西北方的山头做匪寇,攻舒县一年余,最多只带百余人,每次都只用直攻法,或分散四门主攻西门之法,每攻必破,舒城的总兵与知县全都满脑油膏。”

乐越再冷汗:“孙兄,那是因为你的大翼猴和它那堆猴子猴孙们太厉害。”

“再厉害,难道无法可破?翼猴即使是妖兽,但也是猴子。猴子好仿人言行,喜爱鲜亮之物,怕火,怕爆竹声。飞先锋就是被我捉来的,他们为何不能?”孙奔冷笑,“再则,我手下最多只有百余人,舒县有多少百姓?这些人中,有多少青壮男丁?满城懦弱之民,一堆无用之兵,为何要说过错全在我?”他抛下手中的瓦片靠回墙上,“算了,反正看你们蠢模蠢样的,我说了你们也听不懂。只可叹我空有抱负,却落得如斯下场,老天不公!”

说到底,他仍然怨天怨地怨命运,就是不怨自己。

孙奔这一番为自己辩解的道理,乐越、昭沅、琳箐都听不惯,却有人赞同。应泽十分欣赏地望着孙奔道:“少年人,你见识不凡,本座喜欢。”

他用孩童的相貌一派正经地说出这句话,孙奔的神情很是莫名和诡异。

乐越心里咯噔一声,老龙看孙奔对了眼,万一爱才心起,出手劫狱可就不好了。

此狱不可久留。

“孙兄,你的做为在下不能苟同,但你的气魄才学我甚是钦佩。我等与定南王世子有些交情,我会请他帮你求情,使你免于死罪。”乐越抱抱拳,向孙奔告辞。

孙奔笑道:“不管你所言是否属实,都多谢了。”

乐越他们在牢门口等狱卒开锁时,孙奔突然开口:“看在你此番探望,及父母同是死于凃城之劫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据我所知,当日凃城的平民,多数是被忠顺王的朝廷兵马所杀。有传言说,那次战劫,讨伐百里齐只是个幌子,忠顺王到凃城中,另有一项秘密使命。”

乐越心中微惊。回过身,孙奔却已躺在草褥上闭目假寐,不再多说了。

出了牢门,乐越一直很沉默,昭沅知道他在想父母的事,便碰碰他的手臂,以示安慰。

琳箐也一直在乐越身边走,不断地偷偷看他。行至街中央,她猛地站住:“不然这样吧,我再回牢中问孙奔,问他……”

乐越摇头:“算了。”牢中不方便多言,孙奔也可能只知道这么多。

洛凌之缓声道:“不如我们即刻赶往紫阳镇,到了当地,应该能多知道些事情。”

琳箐难得地赞同了一次洛凌之:“是哦,这个方法比较好。我们这就回客栈收拾行李。”

乐越皱眉。虽然他很想立刻赶往紫阳镇,但孙奔之事尚未解决,此人虽然一堆歪理,却的确是个人物,杀之可惜。

洛凌之道:“官府办事速度一向不快,县衙的公文要先转到州府衙门,再由知府上呈刑部,再审批,起码要耽误月余,太子册封大典又要开了,说不定还有大赦。等我们与杜兄会合后,再商量此事,救孙奔应该绰绰有余。孙奔滋扰舒县许久,让他多在牢中几日,只当是为百姓出气了。”

乐越顿感很是道理,便赶回客栈中,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黄掌柜见他们要走,先挽留,又捧出银两相赠。

乐越望着银子那白花花的销魂­色­泽,怦然心动。但,身为一名大侠,行侠仗义不图回报,乃是必备的品德之一。他咽咽口水,推开盛着银锭的茶盘,正义凌然地拒绝,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蓦然高大起来。

乐越扛着行李,在黄掌柜与小伙计们钦佩的目光中洒脱地转身,跨出门槛。

应泽道:“本座实在看不上凡人这种故作清高的行径。分明就是缺钱用,收了有何不可?”

琳箐驳斥他:“这叫做风骨,我就喜欢乐越这一点,够大丈夫。”

应泽不屑地冷哼。

他们走出不远,身后有人气喘吁吁道:“几位大侠,留步,留步……”

乐越停步回身,只见客栈的一个小伙计气喘吁吁追来,跑到近前,捧上抱在怀中的包袱:“这是些面点吃食,掌柜的说,权当是小店送给几位的一点­干­粮,还望收下。”

这个拿了应该无损于大侠的形象,乐越刚要道谢收下,却见应泽上前一步,沉稳地推开了包袱:“嗯,不必了。”

小伙计捧着包袱笑道:“小公子,真的只是吃食而已。”

应泽站得笔挺,义正词严道:“吾等行侠仗义,绝不收任何回报。”

小伙计抱着包袱感动了,双眼中充满了钦佩:“小公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的气节。”

应泽露出雪白的牙齿:“哥哥教的。”

小伙计带着由衷的敬佩和­干­粮包一起离开了。乐越盯着满脸得意的老龙,后槽牙有点痒,琳箐皱皱鼻子:“你都有一万岁了居然喊乐越哥哥,要不要脸?”

应泽拖长了声音:“这样算,应该是本座比较吃亏。卿遥的徒孙,你既然讲侠义,就要讲的彻底一点。”他摸了摸昭沅的头,“记住,千万不要学凡人这种口是心非的虚伪习气。”应泽比昭沅矮了许多,踮起脚尖才勉强够到昭沅的脑袋做出摸一摸这个动作。

琳箐一把扯过昭沅:“跟着你才学不到好!”她盯着昭沅的双眼,“记住,千万不能变成这样无赖的老龙!”

昭沅被夹在中间,只能无奈地­干­笑,瞥见一旁的洛凌之­唇­边也有一抹笑意。

乐越的后槽牙更痒了。

快走到城门前,他们再度被人拦住,舒县总兵引着一群兵卒衙役与南宫二夫人南宫少爷及昨日那几个江湖客在道边相送。

总兵道:“知县大人已请诸位今晚赴宴,几位少侠为何走得如此匆忙?”

乐越答突然之间有急事要办,不得不走。不能吃知县大人的酒宴实在遗憾。

总兵表示可以理解,又说了一堆代表舒县百姓感谢他们之类的客气话。

拿短刀的短须中年人抱拳道:“我等还要在舒县内逗留一两日,说不定来日还能再碰上。后会有期。”

南宫少爷微笑:“期待与各位在西郡王府再见。”

南宫二夫人道:“此番擒匪退妖兽,有幸大开眼界,真是江湖代有人才出,几位不负天下第一派弟子的声名。”她仍然固执地把乐越等人算作清玄派弟子。

乐越很无奈,却也懒得辩了。没想到琳箐在旁脆生生地道:“夫人误会了,清玄派是什么东西,我可不知道。”

清玄派是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派,琳箐的这句“清玄派是什么东西”,清晰明了地说明了他们的确与之没有关系,且对清玄派很是不屑。

经过南宫少爷的打探,这些江湖人士都知道了洛凌之的身份,虽然他声称已不是清玄派弟子,但听到琳箐这一句,他们还是有些诧异。

琳箐上前一步,盈盈一笑:“其实我们都是乐越公子的随从,只听公子的命令行事。所以,擒匪退妖兽,诸位只答谢我们主人便可。”她走到乐越身边,眼睛在阳光下异常明亮,“主人,时辰不早,我们快点上路吧。”

乐越傻了傻,发现众人的目光一齐向自己看来。

昭沅也有点呆,它愣愣地看看琳箐再看看乐越,方才醒悟,琳箐是在利用这个机会替乐越扬名,制造名望。

这本是它应该做的事情。

昭沅钦佩完琳箐之后又自责起来,为什么这些事情它总是想不到,为什么它应该做的事情总让别人代劳?

乐越强压住浑身的僵硬与不自在,向众人拱手道:“那么我们先告辞了。”转身大步向城门走去。

来送行的一­干­人等都站在路边目送他们走出城门。南宫少爷低声向南宫二夫人道:“婶娘,你怎么看?”

南宫二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嫣然道:“这几个少年江湖经验太浅,掩护都打不好,小姑娘谎话说的太明显了。”

南宫少爷摇摇手中的折扇:“婶娘说的极是,那个叫乐越的,虽然一直在充大头,场面应付的话大都他来说,看似是这几人之首,却掩不住一股粗鄙之气。”

算命老者声音嘶哑道:“乐越少年武功平平,资质平平,谈吐举止粗陋,是这几人中最平庸的一个,恐怕也是地位最末的一个。清玄派的首徒,明显也是随从,至于那个小姑娘,倒像个说得上话的,地位应该高于这两人。”

短刀中年道:“贺老爷子看人,再不会出错的。难道这几人中,真正的魁首,在另两个少年中?难道是那个黑衣的最小的孩童?”

算命老者捻须,微微摇头:“依老夫看,黑衣孩童是乐越之外,故意安排的另一个幌子。这几人中,真正的贵人,是那个叫昭沅的少年。”

南宫二夫人道:“贺老说的不错,我也看那少年不寻常呢,漂亮中带着贵气,一派单纯,明显从未出过远门。最小的那个看起来都比他老练许多。”

南宫少爷皱眉道:“可他会是谁?和祯太子殿下年纪应该比他大几岁吧。他们去西郡,难道这个少年要参加楚龄郡主招亲?楚龄郡主也比他年纪大。”

算命老者道:“女子比夫君大些有何不可?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

南宫少爷摇扇子的手顿了顿,眯起眼。看来,这个来历神秘的少年,值得多多留意。

城外的官道上,昭沅莫名其妙地感到后颈的龙鳞总是想竖起来,它鼻子发痒,打了几个喷嚏。

乐越从怀里摸出一块皱巴巴的汗巾递给它擦鼻涕,原来龙也会伤风。

走到离县城很远的一处僻静的荒野,乐越停下脚步,在继续赶路前,他要先做一件思考了很久,务必要做的事情。

乐越向洛凌之道:“洛兄,不如停下来歇歇脚,我想和你聊点事。”

洛凌之站定,颔首:“好。”

昭沅很识趣地从乐越身边绕到琳箐和应泽之旁,一起在草地上坐下。

乐越拿出水袋,灌了两口,开门见山道:“洛兄,你应该早就看出来,我们这堆人有点不对头了吧?”

洛凌之回答得也很直接;“我是早已知道,其余几位并非凡人。当日论武大会时,昭沅变成的是一条蛇,但同去找太子时,在车厢里,它又曾变成过龙形,我想,蛇应该是蒙骗凤先生的障眼法,他是一条龙吧。”

昭沅抱着水袋缩了缩。洛凌之再道:“琳箐姑娘是麒麟?这位应泽小公子,应该也是龙族,貌似还是位前辈。”

琳箐紧盯着他:“你的眼光不错嘛,之前假装不知道装得也挺像。”

洛凌之道:“实不相瞒,杜世子头顶上的那只龟,我也能看得到。”

琳箐皱眉:“你为什么能看得到?”洛凌之和乐越一样,都只是凡人,就算修为高于乐越,依照他的年纪,也不可能拥有可以看到常人不可见之物的能力。除非他像杜如渊一样,有一半仙族血统。或者……

洛凌之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能看到,总之,蒙各位搭救后,我睁开眼,就看到杜兄头顶有只乌龟。”

乐越想到了什么,忙问洛凌之:“洛兄,论武大会时,你看杜兄头上有没有乌龟?”

洛凌之肯定地说:“没有。”

乐越喉咙里呵呵了两声,无奈地看向琳箐:“我想,此事,只能怪你的药太好用了……”

琳箐啊呀一声,一拍额头,眨眨眼睛。僵硬了一瞬间后,她握起拳头,发誓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给凡人乱吃仙药了!”

洛凌之微微笑了笑:“所以越兄,假如我向你说,我根本没听说过护脉神的传闻,没猜到这几位恐怕就是龙神麒麟神和龟神,就是在说假话了。”

!!!!!!!!!!

一路走来,他们说话做事越来越不避忌洛凌之,乐越料想洛凌之一定会猜到什么,却不曾想,他竟能全部猜中。

琳箐的目光锋利起来:“那你为什么一直假装不知道?”

洛凌之道 :“一路行来,你们言行举止并未刻意隐瞒,却始终没有彻底说破,定然是有不能说破的理由。我便也假装不知道,我想,等到合适的时候,越兄和诸位会告诉我。”

他的神情坦坦荡荡。

乐越抓抓头:“那么,洛兄,你也猜到我可能是……”

洛凌之淡淡道:“不然,越兄又怎么会离开青山派?”

乐越、昭沅和琳箐都沉默了。

半晌后,乐越扯出一个傻笑,道:“洛兄,你还愿意和我们一道前行么?”

洛凌之笑得如清风轻拂:“当日越兄救了我的­性­命,又帮着我前去阻止太子时,没问过这句话。我被逐出师门,你前来开解,邀我同往西郡时,也没问过这句话。现在又何必相问?”

乐越怔了怔,看着洛凌之清透明澈的双眸,乐越大笑着用力拍洛凌之的肩膀:“嘿嘿,好兄弟。”

他们继续向前走,琳箐偶尔看着洛凌之,她的心里装着一个怀疑,正越变越大。

洛凌之,很奇怪。

个­性­好得奇怪,冷静得奇怪,聪明得奇怪。

像这样的人,不应该古板,更不应该愚忠或死脑筋。琳箐忽然猜测,会不会,洛凌之从遇刺到被逐出师门,都是一场演给他们看的戏。他其实是奉太子之命、忠顺王之命,更可能是凤凰之命接近乐越这边的卧底。

可,在兔子­精­的山洞里,洛凌之的确是快要死掉了,并非在假装,假如这一切都是做的局,那这布置也未免太­精­妙了。

正因为有看似不可能的地方,洛凌之才更奇怪。

琳箐莫名地有点想念商景和杜书呆。昭沅傻头傻脑的,乐越掏心掏肺把洛凌之当兄弟,应泽只知道吃和叨叨他被欺骗的情感,都指望不上,假如商景和杜如渊在,还可以商量一下。

琳箐一路暗暗地观察洛凌之。事情说开之后,洛凌之的表现依然和往常没什么两样,赶路的时候话不算多,他们说话,或者琳箐和应泽打口水仗时,他就在一旁听听看看,偶尔笑笑,甚是自得其乐。

他偶尔与乐越聊一两句天,告诉昭沅一点江湖逸闻,帮着昭沅一起寻河流,灌水袋。和乐越一道打野味,拔野菜,生火做饭。他吃素,所以之前在集镇上就买了一口小锅背在行囊中,乐越琳箐昭沅和应泽啃烤­鸡­吃烤鱼时,洛凌之就拿那口锅煮野菜吃。琳箐发现,看似死板的洛凌之其实挺会过日子,随身还带着几个小调料瓶,有盐有糖还有五香粉和辣椒面等等。他记得住每个人的口味,帮大家烤野味,会在乐越的那一份里多放盐,琳箐的少放,应泽和昭沅的多放辣椒面。

晚上夜宿荒野,即使不轮到他守夜,他也会起来一两次,帮着往火堆里添点柴。

洛凌之和谁说话都很温和,偶尔话语有杠上的地方,也不会执着争辩,只是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意见,认真聆听旁人的看法。他很坚持自己的意见,但不会强求别人一定赞同。

琳箐有时刻意挑话想找他吵架,总有种吵不起来的无力感。让她对洛凌之更加牙齿痒痒。她渐渐承认,这个洛凌之,在某些地方的确有可取之处,难怪乐越拿他当朋友。

她这样承认之后,更加欣赏乐越的眼光了。

乐越行事豪爽,难免不拘小节。洛凌之看似温吞,乐越疏漏的地方他却往往能恰到好处地补上。

她甚至会冒出很奇特的念头,洛凌之比杜如渊看起来更像辅君之臣,杜书呆神叨叨的,不及洛凌之沉稳。唔,不过杜书呆的确读过不少书,洛凌之肚子里只有武功秘籍。

琳箐密切地察看着洛凌之,却没发现,昭沅和乐越也在悄悄地观察她,偶尔还把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某天早上,乐越和洛凌之一道去找野味,琳箐和昭沅一道在河边灌水袋。昭沅欲言又止地道:“琳箐,你最近好像老在看洛凌之。”

琳箐在心中道,反正我怀疑的事情,告诉你这条傻龙你也不会赞同,就含糊地说:“有吗?”

昭沅看看她再看看她,小声道:“你……是不是不喜欢乐越,改喜欢洛凌之了?”

琳箐手中的水袋掉在地上,像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胡说什么,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昭沅满脸无辜:“两只眼睛都看到了,你以前老看乐越的,这两天只看洛凌之。”

琳箐气狠狠地捏住它的脸,向两边拉:“你你你,居然越来越八卦。我怎么会喜欢洛凌之,我从来只喜欢乐越!”

她最后一句话喊出口,昭沅的眼睛立刻圆了,琳箐猛地捂住嘴,后退一步。昭沅瞪着圆圆的双眼看她:“你终于承认了。”

琳箐再次捏住它的脸:“才没有,你刚才听错了,是我喊错了喊错了,知道没有?”昭沅的脸被蹂躏得生疼,只得暂时屈服地点头。

琳箐这才松开手,她的脸已经通红,眼睛异常地亮,哼道:“好吧,我告诉你,我盯着洛凌之,是怀疑他会对乐越不利,我在帮乐越盯着他。”

昭沅点点头:“我还以为你要么喜欢他了,要么认为他的确是你要找的人。”

琳箐的声音再度拔高:“怎么会是他?你有点常识好不好,大英雄都是很豪迈的!”

乐越的声音远远传来:“在说谁啊,什么常识豪迈的?”

昭沅侧身,只见乐越和洛凌之一道拿着野味野菜大步过来。

乐越皱眉盯着琳箐看了看:“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琳箐一瞬间有点无措:“呃,没什么……我和傻龙,随便聊聊天。”弯腰捡起地上的水袋,跑向另一边。

乐越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冲昭沅挑挑眉,昭沅回他一个傻笑。

近中午时分,他们到了孟城。孟城算是南郡和西郡交界处比较大的城。城中街道宽阔,房屋漂亮,市集繁华。

可惜他们囊中空空,什么都只能看不能买。

昭沅蹭到乐越身边,偷偷扯他衣袖,往他手里塞了一点东西。乐越举到眼前看看,是一把铜钱。

昭沅小声道:“在舒县客栈时,我们帮忙做工挣的。”

乐越握着这些铜钱,心中很感慨,傻龙到底是成长了,已经会赚钱了。养在身边越来越能帮上忙了。

他把钱重新塞回昭沅的手中,压低声音:“还是你收着吧,等需要的时候我再和你要,小心点别被应泽知道。”

在不远处走着的应泽殿下威严地咳了一声。

前方的两街交界拐角处围了一堆人,异常热闹,还不断有行人往那里挤。

乐越扯着昭沅,昭沅拽着琳箐,一串三个一道凑过去看热闹,应泽哼道:“幼稚。”随即踱向了一边的胡麻饼摊儿。洛凌之远远站在最后微笑。

乐越带着昭沅和琳箐削尖了脑袋往人堆中挤,耳中响着热闹的锣鼓和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锣鼓锵锵锵响完之后,一个声音压过了叫好声朗朗道:“多谢各位父老乡亲捧场!不管有赏钱没赏钱,给声好就行!”

叫好声越发惊天动地了。

乐越却愣了一愣,与昭沅对望一眼。

为啥,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呢?

琳箐已经在他两个之前奋勇地挤到了最内圈,蓦地大叫一声:“啊,孙奔!”

卖艺的这位,居然是孙奔。

当真是孙奔,活蹦乱跳、红光满面的孙奔。他手里拎着一个铜锣锵锵地敲着,一只穿衣戴冠的猴子跟着锣鼓点顶蹴鞠翻跟头,赢得一片如雷的叫好声,铜钱如雪花般落到地上。

猴子捡起钱,对着人群转着圈作揖,叫好声更疯狂了。

这只红眼睛的猴子怎么看都是那只大翼猴飞先锋,只是没有翅膀。

乐越他们对面的一个胖员外往地上丢了一块碎银,猴子立刻捡起,作揖数次,拐呀拐地跑去放进孙奔面前的小盆中。孙奔抛起个球状物,猴子跃起身,一个倒挂金钩,把球恰好踢到那位胖员外面前。

球在胖员外眼前的半空中松散开来,竟然是一幅红布,写着“恭喜发财”。猴子再一个翻身,接住了红布,撑在手中落到地面,对着胖员外露出牙齿嘎嘎吱吱地笑,把红布举着送上。

人群中顿时叫好声再起,几乎震破了乐越的耳膜,胖员外接过红布,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又抛出一块银子。

猴子跳着捡起银子,再次作揖不迭。

孙奔此时不是应该在舒县大牢么,为什么会蹲在孟城街头耍猴?

乐越喃喃道:“难道孙奔有个双生兄弟?”

琳箐道:“那么,飞先锋恰好也有只不长翅膀的双胞胎哥哥弟弟?太巧了吧。”

孙奔把铁盆中的银钱尽数倒进一个皮袋中,收入怀里。再敲了几下铜锣,抱拳团团一揖:“多谢各位父老乡亲捧场,今天就到这里。小弟偶尔路过,承蒙各位关照抬爱,他日有缘,江湖再见!”

孙奔说话的工夫,猴子抱着只篓子,掏出一把一把的五彩纸屑转着圈洒。引得众人又狂扔了一通铜钱,才乱哄哄散去。

乐越抱着手臂,和昭沅琳箐只管站在原地不动。

看猴子捡起钱,看孙奔收好钱,看孙奔和猴子一道收拾地上的道具,放进包袱中。看孙奔把铜锣和锤子分挂在腰的两边,与猴子各自背上一个包袱。

人群差不多已经散尽了,只有几个对猴子的把戏还恋恋不舍的人仍在不远处张望徘徊。

洛凌之也看到了孙奔,缓步走到近前。

孙奔整一整背上的行囊,冲他们爽朗一笑:“几位别来无恙?”

乐越抱一抱拳:“孙兄,生意不错。只是落网匪首为何会变成江湖卖艺人?”

孙奔的白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几位是路过的,当然没有听说,在下其实曾被抓进县城大牢不下四五次。每次都只住一晚而已,这次因为腿受了伤,才多留了一晚。”猴子蹲在孙奔腿边,扒着眼皮冲他们做鬼脸。

昭沅想起一件事,急忙从行囊中翻出猴子那天拿来换孙奔的包袱递还给它。昭沅一直随身带着,没有扔,乐越还曾嫌过累赘。

猴子嘎嘎吱吱地叫着,一把从昭沅手中抢回包袱,又蹲在孙奔腿边冲他们扮鬼脸。昭沅试着对它友善地笑了笑,猴子挠挠腮,从衣袋中摸出一枚核桃,丢给昭沅。它丢的力度一点都不重,昭沅恰好能伸手接住,猴子吱吱嗯嗯两声,比划两下,表示这枚核桃送给昭沅吃。

猴子肯表示友好,昭沅挺开心。

乐越后悔道:“当时看孙兄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在下还心生惋惜。没想到你竟会越狱。”

孙奔的牙齿多露出了两颗:“我那时若不做认命待毙状,你们怎会放心离开?这是兵法之中常用的诈降示弱之术,只能怪你们分辨不出了。”

琳箐道:“你不怕我们现在喊人来抓你这个越狱的土匪头子呀。”

孙奔满脸无所谓:“姑娘你就喊一喊试试喽,依照知县衙门的办事速度,恐怕通缉在下的榜文现在还没写完。孟城官府不知有孙奔之事,在这里,在下只是一个寻常的卖艺人。”

眼下的情况,还真拿他毫无办法,乐越也没有热血到再叫上洛凌之,把孙奔打一顿扛回知县衙门的地步。

洛凌之道:“县衙之中,阁下也吃了不少皮­肉­苦头,假如不再滋扰舒县百姓,我等可以权当未看见过你。”

孙奔扬眉道:“我本就打算­干­完那一票便收手。欠他们的,来日我会还,到那时舒县的人就会知道,我孙奔不是匪寇,而是英雄!”

乐越点头:“很好,祝愿孙兄早日成为英雄,大家山长水远,各自江湖。”再抱抱拳拔腿离开。

“几位,留步,你们不觉得再度相逢,表明你我们很有缘分么?”孙奔和猴子背着包袱紧紧跟在他们身后,“江湖路,多漂泊,有缘人,最难得,能相逢,当珍惜。我们已经是朋友,不如一同赶路如何?”

乐越的嘴角抽了抽,琳箐不耐烦道:“谁和土匪头子是朋友,一边去。”

孙奔满脸真诚:“做匪寇的日子已经是过去了,处一处你们就会发现,我这个人,最讲义气,重朋友,连脊梁骨上都Сhā满刀子也在所不辞。比如……”他凑得近了些,一边嘴角挑出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在大牢中,我挨了无数鞭子,也没有说出你们几个其实是驭龙人,这位小兄弟是条龙的事情。”

乐越眯起眼:“孙兄你当时说了也无所谓。我们几个,”他把手按上昭沅的肩膀,“是特批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未来的国师,太子殿下的高参凤桐凤先生。”

孙奔的神情瞬间有了些变化,眨眼又恢复常态:“原来几位是忠顺王府的人?”

乐越摇头:“不是,我们只听凤先生的话。”

反正凤桐的确知道他们是谁,把这件事情栽给他,一点也不算陷害。

孙奔道:“那么国师冯梧,几位认识么?”

乐越再摇头:“不认识。”

孙奔又浮起殷勤的笑容:“几位定然是去西郡参加郡主招亲的吧,实不相瞒,在下也是一样。”

啧啧,西郡郡主招亲招揽的人真不少,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土匪头子,一网打尽。

孙奔继续坚持不懈地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同行,也好有个伴?不然这样,我先请几位去酒楼小酌一番,再慢慢商议。”

乐越­精­神一振:“孙兄要请我们吃饭?呵呵,那怎么好意思,我们人多,还是小弟请你吧。”

孙奔豪爽地道:“区区一顿酒,在下还请得起,这顿我付账,千万别和我抢。”

乐越笑道:“唉,孙兄这样说,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孙奔把他们领到一家蛮气派的酒楼,沿途,昭沅在馄饨摊上用它怀中的那把铜钱换回了应泽。孙奔豪迈地挥手要了个雅间,让小二把菜单送到乐越等的面前,请他们随便点。

乐越捧着菜单道:“孙兄,吃顿简单些的便饭就好,何必如此铺张?”

孙奔道:“我这个人,就喜欢喝好酒,吃好菜。人生在世,吃好喝好才痛快!今天你们一定要捡最贵的点,便宜了就是不给我面子!”

乐越赞叹道:“孙兄的个­性­小弟太欣赏了。”昭沅琳箐和应泽叼着筷子一起点头。

一个时辰后。

应泽刮完汤盆中最后一勺野参乌­鸡­汤,琳箐喊来小二吩咐:“再来个塞外烤羊腿,一只淮扬盐水鸭,两个酱肘子,一碗蒜浇排骨……”

乐越出声打断她:“这些菜,就不要了吧。羊腿盐水鸭肘子排骨之流,太寒蝉太粗俗了,你这不是诚心不给孙兄面子让他难看么?”向小二勾一勾手指,“先一个苏武牧羊,里面的羊­肉­只要羊前腿筋腱片,一定要是纸页薄厚的,薄了不要,厚了不要,肥瘦不匀不要,明白么?”

小二立刻哈腰点头。

乐越再道:“再来个荷塘醉蟹,用二十年的花雕酒来做。然后,燕窝|­乳­鸽盅一份,这个富贵吉祥多宝蛋似乎还没点过,上一碟先尝尝,再一只党参蜜汁暹罗|­乳­猪……”

洛凌之Сhā话道:“这个西域石榴酒酿丸子好像不错。”

乐越立刻示意小二:“来一份。”

孙奔盯着应泽道:“小公子的食量真好,呵呵……”

琳箐道:“哦,他最近老吃烤野味,可能伤了胃,今天吃的不是很多。”

应泽咬着昭沅刚递给他的一卷脆皮鸭卷饼道:“|­乳­猪,两只。”

乐越马上向小二道:“改成两只。”

孙奔笑得眼皮都颤了。

小二带着写的满满的大张单子退出雅间。

一只麻雀飞到窗台上喳喳叫了两声,孙奔身边的猴子猛地蹿起来,向它扑去。

麻雀抖着翅膀仓皇逃走,猴子扑了个空,从窗口直坠下楼。

孙奔大呼一声:“飞先锋!”一头扎到窗边,向着猴子下坠的方向,风一般地跳了下去。

乐越凑到窗前看,楼下人来人往,孙奔与猴子都已没了踪影。

昭沅愕然地看着堆满盘碟的桌子:“那我们怎么办?”

琳箐哼道:“我就知道土匪头子不能相信!”

洛凌之淡定地道:“如今之计,唯有我们卖身给酒楼了。”

乐越道:“唉,本少侠是有意海吃把他吓跑的,只是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跑得如此快。”

洛凌之依然淡定地道:“越兄,下次你将计就计前,先想想后果。”

乐越悲壮地等着一旁守候着的小二哥报出饭钱数目,他们好正式卖身。

小二哥报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天价,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哪位爷付账?”

孙奔遁逃引起了店家的警觉,乐越隐约看见门口有几个魁梧伟岸的身影,他清清喉咙,刚要开口。应泽把他的话截在喉咙中:“我来。”

乐越愕然转头,见老龙从袖中摸出一个金光闪闪的锭子,拍在桌上:“不用找了。”

金、金元宝!

应泽为什么会有金元宝?

乐越立刻起身,亲手扶着老龙镇定迅速地离开了酒楼。

到了一个还算僻静的街角,乐越才小声问道:“殿下,那锭金子,你从哪里取的?”老龙忌讳打劫这个词,故而乐越用了保守的取字。

应泽傲然道:“本座不用取的难道便没有钱用?区区点石成金术,连寻常小仙也会使。”

乐越的脸抽了抽:“你老人家……”

他们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怒吼,几个手执棍­棒­的人影追了过来:“拦住那几个用石头当饭钱的骗子!别让他们跑了!”

乐越沉着冷静地低喊一声:“快跑!”拔腿飞奔。

乐越一路狂奔出了孟城,等跑到城外的一处僻静的树林里,方才停了下来,他从未如此庆幸自己会轻功。

昭沅和洛凌之也跑得气喘吁吁,琳箐与应泽是用法术逃的,依旧神清气爽。

乐越坐到树下长吐了一口气,丢脸啊,他乐越少侠的一世英名,居然毁在一顿霸王餐上。

头顶上方有个声音笑道:“我还以为各位当真是正气凌然的侠士,没想到竟也是用石头充金银,坑蒙拐骗之辈,与我这个抢劫百姓的土匪头子半斤八两。”

乐越抬起头,见孙奔抱臂站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猴子倒挂在树枝上对他们吐舌头。

乐越跑的疲乏无比,懒得懊悔也懒得生气:“这次又输给孙兄了,惭愧惭愧。”

孙奔笑眯眯道:“承让承认,在下要先赶去西郡,后会有期。”带着猴子纵身一跃,踏树而去。

琳菁看着他的背影磨牙:“如果没有不能打凡人这项破规矩,我一定让他万紫千红。”

乐越晃晃腿,靠到树­干­上:“放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要他栽在咱们手里。”

昭沅觉得乐越的这句话说得很像土匪。不过他很欣赏。

再走了一天多之后,写着zi阳镇三个字的城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乐越看着这三个字,心中本该有无数的情绪,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zi阳镇内,街道­干­净,街上人来人往,也很热闹。

过来十几年的休养生息,当日的惨烈早已痕迹淡薄,可街边的祈福神观与香火缭绕的庙宇表明,那些无辜的血未曾被忘记。

神观前的捐修石碑上刻着一行行的捐资人姓名,最上面一行是某某未亡人,一百文。香火道人向他们解释道,紫阳镇当年因百里齐而遭劫,所以现在满城的人都不用百字和里字,拿白与理代替。

洛凌之道:“用‘理’替代‘里’,莫非是谴责百里郡王罔顾君臣天理谋反?”

香火道人叹息:“世上道理哪有绝对,功过对错谁能说呢?”他道,一百多年前,这座城就是郡王百里氏所建,为了收容因大水逃到这里的饥民。当时所有的人都感激百里氏的恩德。百年之后,此城与城里的人又因百里氏而遭遇大劫。可能的确是老天注定,命该如此。

昭沅小声和乐越道:“我觉得天命不会让一城的人这么惨。”

乐越面­色­木然道:“当然不是天命,只是皇位上的人太相信天命罢了。就因为什么开国预言,灭了整个百里氏。”

昭沅愕然。

洛凌之低声向他解释道,数百年前,这个朝代始建时,太祖皇帝修建京城,皇宫建成后,帝心十分欢喜,就请来一位传说中的高人卜算,算一算京城和皇宫会传承多少年。

高人卜算后,柳非皇帝几句话,飘然离去。这几句话头两句的确蛮灵验的,所以后面一句就要了整个百里氏的命。

——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

琳箐嘀咕道:“怪不得这个皇帝要断子绝孙,为了一句不知道灵不灵验的话就灭了全族,太狠毒了。

她嘀咕的声音不算小,香火道人顿时脸­色­煞白,连念道号:“万不可多言,万不可多言。”

乐越低声道:“喂,话不能乱说,我们被抓去砍头倒没什么,连累这位道长和其他路人就不好了。”

琳箐吐了吐舌头,不再说什么了。

乐越向香火道人道了声歉,又问:“道长,不知你在紫阳镇中住了多久?”

香火道人说,他就是紫阳镇人,幼时家贫,不得已将他舍给了清风观。涂城之劫时,他奉师傅之命出镇办事,万幸躲过一劫。待回来时,观中的其他人或是死了,或是逃了,只余下他一个。道观后来便就成了这座祈福观。

道人的语气很平淡,,可昭沅乐越等听着,心中都不由沉重。乐越道:“那么请问道长,可知十几年前,涂城之劫的那段时间,曾在这城里住过的一个叫李庭的商人?”

鹤机子曾告诉过乐越,他的父亲李庭是个还算出名的商人,或许这座城中的人,十几年后仍记得他。

香火道人思索片刻,摇头:“贫道没什么印象。”

乐越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香火道人道:“当年城中有座大客栈,但凡有些身份的人和有钱的商贾路过本城时一般都会住在那里。有个叫马富的伙计侥幸捡了条命,如今就在当日客栈所在处开寿材店,几位可以找他打听一下。”

马富的寿材店在紫阳镇的东南角。

寿材店所在的这条街十分宽阔,是处很繁华的市集,乐越依照香火道人的指点寻到街角,远远便望见一支招魂幡杵在街边在风中招摇。

那里必定就是马富的棺材店了。

乐越走到近前,只是招魂幡旁边蹲着一个少年,将一捆黄纸整齐堆码好,店铺门前挂着“老马香烛寿材”的匾额,门外悬着一串串金箔纸迭成的元宝。

昭沅对此很好奇,忍不住想用爪子碰碰那些纸元宝串,琳箐暗中拉拉它的袖口:“这是凡人烧给死人的东西,你可别乱动啊。”

为什么凡人要给死人烧这些东西?昭沅把这句疑问憋在肚子里。乐越走到那少年身边,问:“这位小哥,请问一下,这家寿材店的店主是否叫马富?”

少年站起身,翻了翻一双天然三角眼:“几位买寿材还是买香烛?”

洛凌之和声道:“我们只是来找马富,想打听点事。”

少年将他们一一打量了一遍,再翻翻眼睛,向着店铺门内扬声道:“爹有人找!”

店内有人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不久后,从店门处慢吞吞走出一个双手抄在袖中,弓着脊背,面目委顿的中年男子。

少年指了指乐越等人,言简意赅地道:“爹,这几个人找你,说有事向你打听。”

乐越上前一步抱抱拳头:“敢问,阁下可是马富?”

那人抬起一双和少年一模一样的三白眼,点点头。

乐越的心不自禁地跳快了些:“我……想请问马老板,是否还记得十几年前,涂城之劫时,曾住在这里的一个叫李庭的客商?”

马富听到“涂城之劫”四个字,便打了个哆嗦,猛的后退一步连连摇头:“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不记得……”

乐越再想追问,马富突然转向那少年,呵斥道:“小发,你个败家的娃,在门口蹲个什么丧!今天日子不好!关店!”

少年小发悻悻地应了一声,翻翻眼睛,拎着黄纸扎与马富一前一后走进店里,乐越追上去:“马老板,你再好好想想……”砰,一扇门板在他鼻尖前重重合上。

乐越拍了两下门,琳箐道:“没用啦,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不想说。”

乐越颓然的垂下头,从门前转过身,昭沅蹭到他身边拉拉他的衣袖。

琳箐道:“以我看,咱们就直接冲进去,把那父子俩捆起来,吓唬吓唬,看他们说不说。”

乐越面无表情:“不行,这么做我们不是成土匪了?”

洛凌之也说:“很不妥。”

琳箐摊手:“那怎么办?”

昭沅认真想了想,道:“要不然我们再求求他们吧。”

琳箐受不了的望天。她又开始无比怀念杜书呆和商景,商景懂得迷魂术和读心术,如果有它在,根本不会如此麻烦。

乐越试图向邻近的店铺和小摊贩打听,那些人或是也立刻关门走开,或是摇头声称自己近两年才来紫阳镇,不知以前的事。乐越转了一圈,一无所获,最后又转回了寿材店前。

这样来回折腾了一番,天已近黄昏,两人两龙一麒麟索­性­并排坐在寿材店门口。应泽袖中揣着一笼从旁边小摊上买的包子,他最近看昭沅这个后辈还算顺眼,便分了它一只。昭沅捏着包子,扯扯乐越的衣袖,把包子递给他。

路上的行人纷纷对他们侧目而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坐在那个地方。有个卖葫芦雕的小贩推着车从他们面前过,车轮被路上的小石子磕了一下,几个小葫芦骨碌碌从车上滚下来。昭沅站起身,弯腰帮忙把葫芦捡起。

小贩道了声谢,顺便问了一句:“小兄弟,你们为何坐在寿材店门口?”

昭沅答道:“我们想找这家店的老板打听一个人,可是他不肯告诉我们。”

小贩笑道:“什么人非要到棺材店打听?”

昭沅道:“我们想打听一个十几年前曾在这里住过的商人,名叫李庭,听说只有这里的老板知道。”

小贩满脸了然道:“你们是要打听十几年前大劫时的事情吧。这些年有不少人来本城打听,可当时住在这城里的人那次死的差不多了,就算剩下的几个,一来当日太乱,记不大住了,二则,”小贩四下看看,声音压低了些,“关系到官府的事情,谁敢乱说?”他摇摇头,推着车子走了。

乐越猛地站起身:“算了,走吧。”

昭沅愕然:“你不等了?”

乐越道:“等又能怎样,琳箐说的对,人家不打算告诉我们,怎样也不会说的,走吧。”

洛凌之道:“也罢,我看这家人今天应该是不会从店里出来了,要不然等明天再问吧。”

乐越摸摸下巴:“而且我们现在囊中空空,还是找地方去挣点旅费。说不定,说不定挣钱的时候慢慢套话,能打听到当年的事情。”

琳箐拍手笑道:“好主意,不愧是乐越。”

其他人对她这种赞赏已经习惯了,连洛凌之都只是微微笑了笑,一起动身去找可以做零工的地方。

紫丨阳镇算不上大,花上半个时辰就能溜达差不多半座城。从城东走到城南,沿途店铺不少,可惜天­色­已晚,不少店铺都已打烊,偶尔碰见仍开着的两三家,也表示不需要零工。绕了几条街,倒是又碰见刚才那个卖葫芦的小贩。乐越推昭沅去和小贩搭讪,小贩告诉他们,城北的凤栖楼好像在招打杂的,可以去碰碰运气。

昭沅喜孜孜向小贩道了谢,一行人立刻杀往城北,果然远远看见了一家酒楼的招牌下有张写着大大的“招杂役”字样的红纸。

乐越欣喜地向着那三个喜人的大字飞奔,却发现对面的路上,有一大一小两个熟悉的影子也大步流星直奔酒楼。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乐越站在酒楼前露牙一笑:“孙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孙奔惊讶而欣喜地笑了:“哎呀,居然是乐兄,真巧真巧,咱们果然很有缘分。”

琳箐在乐越身后不屑地道:“嘁,谁和土匪头子有缘分。”

孙奔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几位又来吃霸王餐?”飞先锋蹲在他脚下吱吱地龇牙咧嘴挤眉弄眼。

乐越道:“不是,我们囊中羞涩,想来这边赚点盘缠。孙兄要是用饭就请便吧,不必客气让我们了。”

他和孙奔寒暄时,洛凌之和昭沅一道走到酒楼的门槛处,门前迎客的伙计见他们衣着不俗,立刻便往酒楼内让。

昭沅摇头:“我们不是来吃饭,是来­干­活的。”

小伙计惊讶地睁大眼,洛凌之客气地开口道:“我们路经此处,囊中羞涩,见贵店正在招工,故而前来一试,望小二哥行个方便。”

小伙计上上下下把他们打量了四五遍,方才道:“两位公子请稍等,我进去问问掌柜的。”

乐越、昭沅、洛凌之、琳箐和应泽一道站在门边等,孙奔也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琳箐拧起眉头盯着孙奔:“喂,你­干­吗不进去?”

孙奔笑眯眯地道:“不急不急。”

此时天­色­渐渐暗淡,酒楼中已掌起灯烛,来吃饭的客人进进出出,门内飘出饭香阵阵,昭沅的肚子不由得咕噜噜响了一声。

乐越猛地吸吸鼻子:“好香,是酱烧排骨的味道。”

应泽道:“唔,还有盐焗鸭。”

晚风起,再荡起一阵香风,孙奔接口道:“这是爆炒肚丝了。”

昭沅的肚子响亮地叫起来。片刻之后,方才小伙计引着一个穿宝蓝­色­绸衫的中年男子出来,指向昭沅和洛凌之道:“二掌柜,就是他们。”

二掌柜捻着山羊须,把昭沅和洛凌之上下打量了一番,再看向乐越、琳箐、应泽和孙奔:“几位可都是一起的?”

琳箐立刻一指孙奔:“只有他和我们不是一路的。”

二掌柜面露难­色­:“本店眼下只缺一个后厨帮工而已,一日工钱十文,几位。。。”

乐越马上道:“掌柜的,我们几个人一起做,只收一人的工钱,只要随便管我们吃些剩饭就行。”

昭沅跟着点头:“是啊,我们可以有人在后厨帮工,有人在大堂帮忙,只收一人的钱。很划算的。”它新近学了划算这个词,立刻活学活用。

乐越赞赏地看了它一眼,傻龙突飞猛进地长进着。

昭沅瞄见了乐越赞许的眼光,暗暗欣喜,正要再就手脚麻利、做事勤恳等方面推销一下自己。抱着手臂冷眼站在一旁的孙奔开口道:“五文。”

二掌柜的视线顿时转落在他身上,孙奔上前一步:“五文钱,管一个人的饭。”

琳箐道:“我们也五文。五文钱,五个人哦。”

孙奔微笑不语。

乐越打个哈哈道:“孙兄,你在孟城挣了大钱,带着这只多才多艺的飞先锋不愁没活路,何必和我们抢这笔糊口生意呢?”

孙奔爽朗笑道:“乐兄太自谦了,比起在下,几位更是人才中的人才,至于这笔生意要和谁做,还要看二掌柜的意思是不是?”

二掌柜的目光已牢牢胶在孙奔身上,乐越向昭沅琳箐等暗暗摇了摇头,琳箐咬咬牙,跺脚道:“我们不要工钱,只要管饭就可以。”

孙奔挑眉道:“啊呀,姑娘真豁得出去,也罢,在下也不要工钱,管饭就可以。”

琳箐怒目瞪向他,孙奔满脸笑容,显然心情很好。

二掌柜向着乐越拱了拱手:“小哥,对不住,本店实在用不了这么多人手。”又向孙奔微颔首,“这位小哥请随我来。”

为什么五个人加在一起还抢不过一个人?琳箐不服气,还要再理论,乐越拉住她:“算了,我们抢不过他。”

孙奔一脸得意洋洋的神­色­,向着乐越抱拳:“几位,承认了。”

乐越等几个眼睁睁看着孙奔和猴子一道跟在二掌柜身后进了酒楼。

琳箐气恨恨地抱怨二掌柜不会算账,用一个人的钱请五个人这么划算的事情都不­干­,可见是个傻瓜。

乐越面无表情道:“加入二掌柜不请孙奔请我们,那他才是傻瓜。”

琳箐睁圆眼:“为什么?”

洛凌之和缓地开口道:“因为他原本就只需要一个人做工。在请一个人吃饭和请五个人吃饭之中,当然选前者。”

昭沅抓抓后脑,原来要这样算。

乐越叹气道:“做生意,当然从本钱出发喽。不过,琳箐刚才做得好。”

琳箐眨眨眼:“啊?”

乐越嘿嘿笑了一声:“孙奔抢了我们的生意,但他今天晚上也没工钱拿。”

昭沅恍然大悟。

琳箐拍手道:“是耶。咱们够缺德,真痛快!”与乐越对视­奸­笑。

昭沅看着他们俩,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会开心,就算孙奔今晚没工钱,大家仍旧没饭吃,找不到活做,没有钱拿,连孙奔都不如,反而是酒楼从中得了便宜省了工钱而已。乐越和琳箐有什么可高兴的?

洛凌之看出它的疑惑,淡淡道:“只是在苦中作乐而已。”

应泽咬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点心道:“直白些说,这就是凡人所谓的损人不利己,穷开心。”

昭沅又抓抓头,人间的学问真是浩瀚无边。

可能是他们在暮­色­中转身离去的身影太过落寞,刚离开酒楼没几步,身后有声音道:“几位,且请留步。”

乐越停步回头,只听方才那位小伙计搓着手快步赶到他们面前:“几位看起来像是江湖人士,我知道有个活计,可能你们能做。”

乐越大喜:“多谢兄台,还请指点。”

小伙计又搓搓手:“这份生意,说起来还算是份官家差事。我们城的知县衙门这几日正在招巡夜打更的人,好像要的人手挺多,几位可以去试试看。”

乐越顿时有种柳暗花明的惊喜,急忙向小伙计连连道谢。

洛凌之道:“此城不大,巡夜打更之事,二三衙役,一两位打更人足矣,为何要多招人手,还要会武功?”

小伙计的神­色­瞬间变了变,再一瞬又恢复如常,搓手道:“官府的事情,咱平民百姓怎么知道。兴许是因为最近旁边的西郡郡主招亲,路过本城的人太多,知县大人恐生事端吧。”

乐越也道:“是啊,洛兄你就是凡事太谨慎了,就算有什么事,凭咱们几个,还能怕了?”再谢过小伙计,有细细问明了去往知县衙门的路。

知县衙门离凤栖酒楼不远,只隔了一条街。

县衙门边的墙上张贴着一张招募榜文,榜文下摆了一张桌子,桌旁坐着一个师爷,站着两个衙役。

见乐越一行走近,师爷抬了抬眼皮,昭沅感到两个衙役锋利的目光向他们扫来。

乐越和林菁一道探头去看榜文。

师爷瓮声道:“限青壮男丁,有武艺者优先。”

林菁皱眉道:“为什么只要男的?”

桌边的两个衙役嗤地笑了。

师爷抬着眼皮上下看了看她:“小姑娘,你要报名也可以。”抬手向着右一指,“搬得动那只石鼓者,即可被录用。只要你搬得起来,我便破格用你,如何?”

琳菁斜眼看向他指的方向,只见墙角边放着一块石头雕成鼓状物,约一只圆凳大小,其上有铁制的把手,看来是个专供测臂力的物件。乐越一马当先,走到石鼓边,微一运气,稳稳提了起来。衙役扬声喝道:“好,过。”

师爷提起笔:“姓名?年岁?”

“我叫乐越,乐天的乐,吴越的越。一十七岁。”乐越摸摸鼻子,“是不是这样就算被录用了?”

师爷亲切地微笑颔首,提笔记录:“不错不错,少年人,看你年纪轻轻,体格不算健硕,臂力倒好。是否习过武功啊?”

没想到这份差事居然不费工夫得来,乐越极为欣喜:“是,从小习武。”

那边洛凌之也走到了石鼓边,他内功远比乐越扎实,轻轻松松用一只手提起了石鼓。师爷笑得越发亲切了,也记下了他的姓名年岁。

琳菁好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看,应泽袖着点心在他身边旁若无人地吃。昭沅左右看看,也走到石鼓边。

师爷和蔼地道:“小兄弟,我看你年纪不大,拿得动这石鼓吗?你的两个哥哥已经被录用,你就不要勉强了。”

昭沅照着应泽平时教导的那样,拿出龙的气魄昂首道:“我,可以的!”

它是中动了一口气,把全部的劲力集中在前爪上,握住了石鼓的把柄,往上一提……

竟然出乎它意料得轻,昭沅感到爪中轻飘飘的,好像握住的只是一片纸,一根羽毛。它惊讶地把石鼓翻来覆去在眼前看了看,又试着向天上举了举。

木桌后,两个衙役的眼直了,师爷的双眼中溢满了惊诧与狂喜:“自古英雄出少年,少侠简直是少年的楚霸王转世投胎的李元霸啊!来,少侠,先把石鼓放下,告诉老夫,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昭沅自然不知道少年楚霸王投胎的李元霸是什么意思,但听得出来它是被夸奖了,这是它有史以来第一次获得如此热烈的赞誉,竟让它有些不知所措。它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乐越,再把石鼓放下,走到木桌前,小声道:“我叫昭沅,今年、今年十六岁。”

师爷笑眯眯地看它:“十六,少侠你说的是虚岁吧,看模样,你实岁顶多十四五。”

昭沅嘿嘿笑了一声,在心里说,其实我今年九十四五。“

它欣欣然地到乐越身边站好,悄悄拉拉他的衣袖。乐越对它赞许地露牙一笑:”做得好。“昭沅欢喜地笑了。

琳菁在一旁冷眼看看,觉得昭沅身后假如有一条毛蓬蓬的尾巴,这时候一定会竖起来摇两下,不由得感叹道:”我觉得它这辈子都学不会什么叫霸气了。“看着小傻龙一天比一天温顺,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应泽殿下咬着点心,也很惆怅,明明这段时日,他老人家都在对这个后辈悉心教导,为什么它就是不不到一丝的狂霸之气?应泽殿下破天荒地第一次想,难道本座真的老了?

师爷一下子招到三个人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含笑向琳菁道:“姑娘,你要试一下么?”

琳菁道:“对本姑娘来说,拎这石鼓未免太容易了。”她走到县衙大门前,伸手,抬起。

师爷和衙役们张大了嘴统统变成木雕泥塑。

衙门口的那只硕大的石狮子,被她好像是拈一朵花般轻飘飘地拎了起来,随意地晃了晃。琳箐无辜地向愣愣怔怔的师爷和衙役道:“可以破格录用么?”

师爷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滴下来,半晌后方才结结巴巴道:“可、可以……”

琳箐放下石狮子,拍拍手,走到木桌前:“还是要刻录下姓名和年纪呀。”

师爷用颤抖的手抓起笔,擦了擦额头的汗:“是,请教女侠芳名?”

乐越却密切留意着应泽的动向,方才昭沅和琳箐都做出一鸣惊人的举动,按照他老人家的脾气,必定不会落于人后,万一……

乐越眼看应泽踱到县衙边,似乎很有种把衙门的房子连根拔起的意思,赶紧上前一把扯住他:“这种事,交给我们做就好。”

应泽不满地哼了一声。

师爷笑容僵硬的向他们看来:“莫非,这位小兄弟也……”

乐越急忙道:“没有没有,他年纪还小,什么都不能做。但他也想为官府衙门尽一份力。师爷,我们几个都为衙门效力,幼弟无人照看,能在做事的时候把它带上么?”

师爷爽快允诺,感叹道:“少侠一家真乃满门壮士。”

两个衙役领他们到衙门里的耳房中更衣。打更巡夜的报酬出乐越意料的高,每人晚上五十文,管一顿早饭,一顿晚饭。

衙役们再带他们去库房领了一只铜锣加锣锤,两对灯笼,配蜡烛和火石,几把佩刀。

乐越向衙役询问,晚上巡夜是他们几人分开,各巡一片,还是几个人在一起巡全城。

衙役道:“自然是你们几个一起巡全城,小巷子不用去,几条街巡一巡就成。”

乐越笑道:“从城这边走到那边要有些功夫,巡全城岂不是要有些地方不能准时报更。”

衙役道:“准不准的无所谓,最要紧是巡。要是拆分开,单人巡就算是你们恐怕也招架不住。”

乐越听的这话风隐约含着蹊跷,一面跟着衙役们往吃饭休息的耳房处走,一面不动声­色­的打探:“这么好的差事,怪不得还要举石鼓选人,要不然衙门早该被报名的人挤塌了吧?”

两个衙役嗤的笑了,其中一个道:“用石鼓,是我家大人不想平白害了人,这活,哪怕一个晚上给一百文,乐意­干­的也不多。招了半个多月,除了你们几个,也只有四五个人来。”

乐越假装四下张望也一下:“唔?那几位兄弟我怎么没看见?敢情和我们轮着值夜?”

那衙役冷笑了一声道:“他们,你们一时半会看不到咯,全在家里躺着呢,不知道猴年马月才醒的过来。”

另一个衙役停下脚步转过身,把手搭在乐越的肩膀上拍了拍:“兄弟,你们今天晚上就要去巡夜了,有些实话,还是早点告诉你们好,免得晚上看见什么,应付不来。”

他四下望了望,将头凑得近些,用极细的声音道:“你们虽是过路人,这地方十几年前发生的事儿,总该听说过吧。知道这座城为什么看起来依然半死不活的么?这里……每天晚上……闹鬼。”

凤桐一直很喜欢京城的傍晚。

每条街道都很喧嚣,大街上永远有络绎不绝的人群来来往往。

而一道高高的围墙,就能在喧嚣中隔出一方宁静的天地。在这样的小院中独坐,既在凡俗世间的成丈红尘中,又在红尘外。

可惜,快要成为那个让他头疼的国师,他越来越难在黄昏时享受这种矛盾的静谧与安逸了。

红衣的小童,像只兔子一样一溜烟地奔来:“主人,主人。”

凤桐皱眉放下手中的茶,他不耐烦陪着太子,看其一路犯傻心烦,提前回来之后更不得清闲。

小童兴趣手中的方册:“主人,刚刚来的消息,龙族那边和那个乐越又有新动静了。主人您要看看么?”

哦,原来另一群傻瓜有了消息。凤桐淡淡道:“不必了,你把重点告诉我便可。”一个傻少年,外加一条更傻的小龙,一时半会儿翻不出什么大风浪。

小童恭敬地低头:“龙、麒麟,和乐越要一起去参加西郡郡主的比武招亲。他们已经到了紫阳镇。”

哦,乐少年打算去祭奠父母么?

凤桐从小童手中取过方册翻开看了看。

小童低声问:“主人,要采取什么对策么?”

凤桐淡淡道 :“暂时不必。”他盯着方册的某页,“不过,等下把这本册子给凤梧送过去,请他把手中百里氏的所有记录给我一份。毕竟是他当年做事不够­干­净,方才留下这么多麻烦。”

紫阳镇县衙的这个巡夜打更的差事每晚戌时上工,只需敲二更到五更的报更锣,到了第二天清晨五更天,就可以收工。

乐越他们方才更衣的耳房是县衙特意为他们预备的,可以在里面吃饭休息。

耳房内的方桌上已经舞动满了饭菜。一盘酱肘花,一盘韭菜炒蛋,一盘素三丝,一盘炒蒿根,一碟水晶皮冻,一碟拦粉皮,一盆青菜豆腐汤,甚至还有酒壶和酒杯。桌边的小凳上放着要桶热腾腾的米饭。

乐越抓起酒壶摇了摇,是满的,壶嘴处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烧刀子的气息。

这一路他们从没有见过如此奢华的饭菜,昭远听见自己的肚子叫得更响亮了。乐越做顺水人情,诚邀两个衙役和他们一道用饭。

两个衙役一个叫宋善,一个叫刘慈,都是个­性­直爽之人,两三杯酒之后,便开始滔滔不绝,告诉他们不少紫阳镇的各传言秘辛。

紫阳镇有个很独特的习俗,每到晚上县衙的衙役们敲响一更锣鼓后,所有人家店铺均关门闭户,大街上连条狗都没有。因为,初更之后,就是紫阳镇的鬼时。

刘慈道:“十几年前的那件事,这个城里一城的人几乎全死光了,好多人家都是一家皆亡,更有外地途经此处的人,尸首认不出名姓,也没有人收尸。官府后来派兵清理尸首,就发生了怪事,尸首明明被搬出了城外,过了一夜之后,又重新回到城中。怎么也清不出去。官府疑心有人捣鬼,就派了几个兵卒在城中巡夜,结果,到了半夜,出现了更奇怪的事情……你们猜,是什么?”

乐越、昭沅和琳箐都忘记了吃菜,咬着筷子直直地看着刘慈,连洛凌之都暂时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唯有应泽仍在一碗接着一碗地埋头苦吃。

刘慈抿了口酒,喘了口气,把声音压低了几分:“那天晚上,这座城里忽然起了一场大雾,在雾气中,那几个捕快发现,一城的灯光全都亮了。店铺里,酒楼中,大街上,到处都是人。那些死了的人,都像活过来一样,在城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到了第二天,雾散了,城外的尸体,又都回到了城中。”

晚风,顺着窗户的缝隙渗透进屋内,把桌上油灯的火光吹得左摇右晃,黑漆漆的人影在墙壁上摇曳。

昭沅感 到一丝幽幽的凉意从脊背上升了起来。

宋善接着刘慈的话头继续道,那样的怪事让官府的人也觉得害怕了,所以他们请来了天下最知名的玄道门派的掌门道长来解决此事。

乐越皱起眉,嘴角不由自主抖了抖。

这位天下最知名玄道门派的掌门道长该不会是……

果然,宋慈满脸肃然地道:“就是圣上亲封的天下第一派清玄派掌门重华子道长。

乐越、昭沅和琳菁顿时叼着筷子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洛凌之。

乐越觉得,原本诡诞的气氛在重华子老儿的名字出现的一刹那,变得踪影皆无。

宋善继续道,重华子道长带着清玄派的十余位道长在城中做了场水陆超度大法会,满城尸骨方才顺利安葬在了城外。官府还派人在城中修建了祈福道观,将重华子留下的一柄宝剑供奉在观内,镇压冤邪之气。这把宝剑乃唐代名道邓紫阳的佩剑,相传是北极紫微大帝所赐。余城因此改名为紫阳镇。

乐越剔一剔塞在牙缝中的韭菜叶,问:“法会也做了,又有什么宝剑来镇压,怎么还会有夜晚闹鬼之说?”

宋善道:“此事说来又有蹊跷了,自人改名重建之后,紫阳镇看起来是太平了一阵子,可是人人都当这里是座凶城,没人敢来住。后来朝庭强制迁入了一批因天灾流离失所的饥民,城中才勉强有了人气。但是到了夜里,关于城中种种闹鬼的传言还是越来越多。

五六年前上一任的知县大人初来此地,想重新翻修一下县衙,结果在县衙后院挖出了叛王百里齐的尸首。

原来,如今县衙所在,是当年百里氏在涂城的旧宅,百里齐伏诛后,尸体被悬挂在城门上示众三日,后不知所终,看来是被百里氏的余党偷偷埋在了旧宅的院中。

知县挖到了这具尸体,不知如何是好,便上书朝廷,今上素来仁慈,命将百里齐收棺葬之。

京城距离紫阳镇太远,从递上凑章到皇上的旨意抵达,其间隔了近一个月,百里齐的尸首被草草停放在一个棚子里,他的尸身早已腐坏,白骨在外面风晾了一个月,也散架零落,连头骨都掉了下来,勉强拼接了才收棺下葬。

大概因此惊动了怨气,从此后,紫阳镇的夜里越发不太平,有人说曾见到一个穿盔甲的人领着一群士兵在街上游荡,等凑近了一看,才发现,那人竟然脖子以上只有一顶空空的头盔,身后的兵座全部都是香蚀店里扎的纸人纸马。怪事越来越多,紫阳镇人开始习惯入更后不再出门。

刘慈道:“本来吧,大家天天这样过过了几年也都习惯了。哪知道最近咱们的郡王被人害了,郡主搞什么招亲,前去郡州府路过本地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都不信邪。晚上非要出来遛达,结果出了好几桩事,有莫名其妙缺胳膊少腿的,也有像被鬼迷了一样昏睡不醒的。受害的人里有的挺有势力,非说这是有人搞鬼,本镇夜晚有强盗土匪,要去告我们县衙办事不力,知县大人也是没办法,才要招人巡夜。”

这么长长的一段旧事听完,一桌酒菜俱已吃尽,昭远抱着盛米饭的木桶替应泽敲桶底的最后一点饭和锅巴。

乐越看了看桌上的更漏,戌时已至,上工的时间到了。

戌时三刻,乐越拎着打更用的铜锣走出了紫阳镇的的县衙。

昭沅提着灯笼紧紧跟在他身边,琳箐与洛凌之随后,应泽也拎着一盏灯笼慢吞吞地尾随在最后。

宋善和刘慈把他们送到门口,真诚地让他们千万保重。刘慈还摸出几个道观求来的黄符,塞给他们每人一个。

县衙外的街道上,漆黑寂静,整个紫阳镇像座空城。

琳菁道:“怪不得这些人传言城里闹鬼,一到晚上就黑漆漆的,胆小的凡人走在路上,肯定会疑神疑鬼啦。”

她的声音不算大,但在寂静的时间就是暗夜中格外清晰,仿佛还隐隐有回音。

昭沅问:“这么说你不相信这里闹鬼了?”

琳箐道:“凡人的魂魄由地府管着,我不相信地府的鬼差们办事如此不力,会放一堆鬼在阳间乱跑。”

乐越晃了晃手中的铜锣:“我也觉得是有人疑神疑鬼或是故意搞鬼。”

琳箐和昭沅都对今晚的巡夜颇为兴奋,琳箐还特别去找应泽打商量,让他老人家把身上刚猛的仙气敛藏起来,别真的有一两只小鬼小怪,还没露头,先被仙气吓跑了。

应泽不屑地哼道:“小小鬼魂有什么乐趣,本座还是喜欢魔。”

琳箐斜眼瞄他:“那你跟着我们出来­干­吗?装你的乖小孩在县衙睡觉啊。”

应泽简洁地道:“吃饱了,出来逛逛消食。”

昭沅竖着耳朵听琳箐和应泽滔滔不绝地打口水仗,它一直觉得,他们这中真正的话痨和抬杠癖并非杜如渊,而是琳箐。她之前总和杜如渊抬杠,现在没事就找应泽抬杠,假如有一天,没有谁可以供她抬杠,琳箐一定会寂寞至死。

昭沅认真地想,这就是雌­性­和雄Xing爱好不同的地方吧。不过,它认为这样的琳箐很可爱。

乐越锵锵敲响手中的铜锣,高声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声音消失在暗夜的风中,星光下的紫阳镇,依然死寂静默。

走完县衙所在的街道,折入另一条长街,乐越瞄了瞄昭沅手中的更漏,敲响二更的铜锣。

他运足内功,放声高喊,报更的声音估计一整条街都能听到。

琳箐突然放慢脚步,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昭沅屏住气息,只听见隐约有拍打翅膀的声音,从附近的屋脊上传来。

琳箐抬手,向他们左侧的屋脊方向弹出一簇小小的光焰,光焰一沾上屋脊,立刻扩散,照亮了整个屋顶,一个熟悉的影子顿时扇着翅膀呼啦啦地飞起来,在半天空里朝着他们吱吱怪叫两声。

是孙奔的那只飞先锋。

猴子在这里,那么孙奔应该也在,乐越朗声道:“孙兄,夜­色­甚好,你如果愿意和我们一道巡夜打更,我们也不介意多个伴。”

话音落,四周并无人回应,唯有飞先锋在天上又桀桀叫了两声。

琳箐道:“我查探过了,孙奔不在附近,只有这只猴子。”猴子嗯嗯地在天上点头。

乐越抚着下巴看了看它:“最近在装神弄鬼作怪的该不会就是孙奔和它吧。”在沿途装神弄鬼打个劫安慰下寂寞的旅途这种事,孙奔做得出来。

洛凌之摇头道:“不对,孙奔赶路的速度和我们相仿,恐怕也是刚到此处,此城的诡奇事却已经闹了许久。”

飞先锋已经肯定了乐越等人不会伤它再次落到他们附近的屋檐上,瞪着亮晶晶红通通的双眼。乐越等向前走两步,它就拍着翅膀跟着飞两步。猴子天生喜欢凑趣,孙奔有事暂时抛下了它,它打算跟着乐越一行凑凑热闹。乐越一开始锵锵地敲锣,它就分外兴奋,在屋瓦上手舞足蹈。再转过几条街,乐越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马富的棺材铺所在的街道就在附近。

清澈的夜空渐渐变得朦胧起来,淡薄的雾气悄悄弥漫,有嘤嘤的女子哭声在薄雾中飘荡,忽远忽近,哀婉幽怨。

乐越和屋脊上的猴子一起停下身形竖起耳朵,­精­神抖擞。跑到腿都酸了,难道真碰见了一只女鬼?

不知道这只鬼是不是十几年前血覆涂城的冤魂,她知不知道当年涂城的客栈中曾经住过一个叫做李庭的商人。

哭声是从城墙要下的方向传来的,琳箐在乐越身旁道:“不是鬼,是人。而且还不只一个人。”

猴子无声无息地向着那个方向一溜烟飞过去,琳箐挥手熄灭了灯笼中的烛火,两人两龙一麒麟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朝城墙下逼近。

走得越近,哭声越清晰,女子的哭声中还夹着一个年轻男子说话的声音,乐越率先逼近了最靠近城墙的屋角,琳箐昭沅应泽和洛凌之一起跟上,几人贴在屋角处,悄悄向拐角探头。

星光下,雾气中,一男一女两条人影站在一棵树下,女子用袖子盖着脸仍然在哭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你忘了,就在元宵看花灯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今生今世都会和我在一起,哪怕天崩地裂我们也不会分开……”

男子握住女子的肩膀,声音有些急躁:“环妹,要我说几遍你才会懂,即使我娶了她,我今生唯一爱的人,也仍然是你。”

噢,原来是负心汉和痴心女的故事!乐越兴奋地咽咽口水,昭沅和琳箐朝他身边凑近了些,都努力伸长脖子。

女子嘤嘤地哭着甩开男子的双手:“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的话!骗子骗子骗子骗子!枉我冒着被师傅逐出师门的危险一直和你好。是我太傻了,从今往后咱们一刀两断!”

男子用手捂住胸口:“环妹,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吗?我的心中从来就只有你!我现在仍然和你保证,定不负你!即使将来我娶了郡主,名份上她大你小,可在我眼中,你比正妻更加珍贵!”

喔喔,原来是因郡主招亲酿成的人间惨剧。

啪的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女子发颤的嘶吼格外凄厉:“唐燕生,你这个人渣!从今后我再也不认识你!”

她转身回头,向着乐越他们的方向飞奔而来,乐越急忙缩回头,只见一道鹅黄|­色­的身影挟着一股凉风撞过拐角,从他们面前狂奔而过。

接着一锦衣男子的身影匆匆追上,口中高喊着:“环妹环妹——”

他跑了两步,察觉到附近有气息,蓦然回头,乐越立刻从墙角起身,告别诚挚地道:“哈哈,兄台,我们只是路过的,什么都没看见,真的。你继续。”

唐燕生在原地顿了顿终于还是回过头,追他的环妹去了。

琳箐盯着他的背景没入夜­色­,哼道:“那一巴掌打得好,真是个人渣。”

乐越道:“人各有志嘛 ,他想靠着当郡主的郡马往上爬,在他的立场肯定觉得自己没错。”

琳箐难得有一次不赞同乐越,道:“什么没错,负心骗­色­,居然还想脚踩两只船,这种渣男,就应该踏在地上踩扁!”

洛凌之微笑道:“可能他觉得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事吧。”

琳箐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们男的当然帮着男的说话。”

乐越道:“洛兄这样也不算帮着他说话,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洛凌之又道:“譬如越兄将来倘若做了皇帝,也要封后纳妃,三宫六院,这就是凡俗世家的道理啊。”

琳箐猛地转头,狠狠地盯着乐越:“真的吗?”

这个……乐越有些冒冷汗,琳箐到底还是女孩子,总会在这种事上特别计较。他打个哈哈含糊道:“我还没打算当皇帝嘿,这怎么好说。”

“还没打算做皇帝”几个字让昭沅有些黯然。

琳箐眯起眼:“我只问你假如。假如你是皇帝,你会不会很想娶三宫六院七十二个妃子还有三千个小老婆?”

这怎么好假如……乐越的冷汗冒得越发的汹涌了,只得含糊道:“三宫六院七十二个老婆,或是后宫佳丽三千之类的……我觉得有点太多了,恐怕招架不住。”

琳箐的表情稍微晴朗了一些,乐越嘿嘿笑了一声:“那种倾城倾国又温柔的美女,娶上十个八个的,我就满足了。’

星光下,琳箐的神­色­噌地又黑了,黑得比此时的紫阳镇里最­阴­暗的角落还黑。她跺跺脚:“雄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乐越愕然地看着她的身周围冒出一道红光,瞬间消失不见,愣愣地揉了揉鼻子:“这个玩笑惹到她了?”

应泽幽幽道:“卿遥的徒孙,女人心,海底针,这是你们凡间的名言。”

昭沅与乐越一同迷茫中。明明它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连它也不是好东西了?

搞懂一个雌­性­,实在是件艰难的事。

昭沅小声问乐越:“要不要我去追琳箐回来?”

乐越想了想,叹气道:“算了,说不定看见你她更生气。”昭沅似懂非懂地眨眼。

洛凌之道:“琳箐姑娘并不常使小­性­子,让她冷静一下可能更好。”乐越赞同。昭沅哦了 一声,就不再说什么了,捡起刚才放地主的灯笼,用火石点亮跟着乐越继续巡夜。

琳箐用了瞬间挪移法术,她并没有把自己挪太远,只挪到了临近的一条街上。

她站在漆黑的街道中央,向着街的尽头望了望,附近并没有乐越靠近的气息,他没有追来。

琳箐突然感到有些迷茫,她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生气,为什么要做那么无聊的事情,此刻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洛凌之说得没错,那些全部都是凡间的道理。乐赵可能只是在开玩笑,就算不是开玩笑,他将来要做皇帝,的皇帝的确会娶很多个妃子。

她为什么要在意这个呢?她是护脉神,乐越只是个凡人,而且都不是她注定护佑的凡人,其实与她没有太大关系。

虽然她一直非常非常欣赏乐越,她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这样欣赏一个凡人。

虽然她一直不肯承认,她心里有点­阴­暗的想法,她有时会嫉妒昭沅,凭什么因为它是护脉龙,就算她先看中了乐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乐越被抢。

也许,她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自己注定要护佑的人,就是因为在下意识地逃避,她还是不想放弃乐越,她想不出有谁可以乐越。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琳箐困惑地敲敲太阳|­茓­,难道是成天和傻龙呆在一起。传染了它的傻气。

她不太擅长对付这种复杂纠结的情绪,她一向喜欢直接简单的东西,简单的对或不对,简单的看得上看不上。可能下是因为,乐越拥有这种直接的品质,她才觉得格外顺眼吧。

琳箐决定不再考虑这种令人头疼的事情,既然没人来追,那她就自己回去好了。嗯,反正,刚才莫名其妙发火的确是她不对。

她拍拍手,下要施法追赶乐越他们,有股凡人的气息忽然逼近。

琳箐皱眉,这个气息不是乐越的,但是有点熟悉。她蓦地抬头,星光下屋脊上的一个人影抱着手臂,向她露出整齐的白牙:“姑娘真的反应很灵敏,我再隐藏也瞒不过你。”

琳箐眯起眼:“孙奔?你在这里做什么?”

孙奔从屋顶纵身跃下,身姿潇洒地落到她面前是:“我只是想告诉姑娘,这个世上并非所有的男人都爱美­色­,渴望左中抱,佳人如云。”他低下头,面孔凑近到有些暧昧的距离,“也有一种人,即便成了皇帝,也宁为一人,舍弃后宫三千。”

琳箐挑起眉:“原来刚才你在偷听呀。”

孙奔扬起嘴角:“可能方才姑娘与那群人都在忙着探讨皇帝与后宫事宜,顾不上察觉我靠近。”他的笑意再深了些,“真是没想到,那位乐越贤弟竟然是要做皇帝,志向远大,孙某佩服,你们不是奉了未来国师之命前来民间的么?怎么,连造反也是奉了密令?”

琳箐后退一步,不耐烦地道:“关你什么事,还有你不­阴­阳怪气就不会说话?”

孙奔嘿了一声,道:“好吧,那在下就直接点。像乐越那种人,只是个寻常的庸才,不值得姑娘你在意,何必在他这种人身上花心思?还不如另外寻一个值得的人。”

琳箐撇撇嘴:“比如找你?”

孙奔抚掌大笑:“果然够爽快,我喜欢。”

琳箐环起手臂:“孙奔,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乐越么?”

孙奔扬眉,满脸愿闻其详的神情。

琳箐一字字清晰地道:“因为,他从来不会,象你一样说这种恶心得要命的谎话。”

孙奔不以为意地哦了一怕,再度证明了他脸皮坚韧的厚度:“姑娘,我说的话句句是真,却被你说成谎言,我觉得很冤枉。”

琳箐不耐烦地挥挥手:“行啦同,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你有什么企图直说吧。我知道你也懂些玄法,是听到刚才我们的话猜到了什么才来找我的吧。”

孙奔再度露出他那口白牙:“真的是什么都瞒不过姑娘,不和你开玩笑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姑娘,如果孙某没猜错,你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护脉神吧。”

嗯,够直接。

琳箐不说话,默认。

孙奔扬扬眉:“而且不是那个乐越的护脉神。因为我看得出,乐越身边的那个昭沅少年是条龙。龙啊,选皇帝的吧。”

琳箐再默认:“你想当皇帝,就去找昭沅嘛,看看它能不能放弃乐越选你。”

孙奔摇头:“在下对当皇帝没兴趣。天天三更睡五更起,顶着帝冠穿着龙袍听大臣念经批奏折,简直是活受罪,倒找钱我都不做。”他望着琳箐的目光蓦然变得凌厉,“我只想要兵权,能打仗,可以让我报仇雪恨。”

琳箐不得不承认,从某些方面来说孙奔的确是个难能可贵的人才,她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地佯作不解道:“你想要兵权­干­吗来找我?”

孙奔望着她:“难道,会有人把姑娘你当成辅佐文臣的护脉神么?”

琳箐变了颜­色­,竖起眉毛恶狠狠道:“什么意思,我看起来很没学问?”

孙奔满脸无辜地摇手:“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姑娘你看起来很有力量。”

这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好话,琳箐哼了一声,直截了当道:“你死了这条心吧,就算我是挑武将的神,也不会选你这种人。”

孙奔满脸诚恳道:“你觉得我哪里不够格:”

琳箐道:“哪里都不够格,首先就是人品太烂。”她懒得各孙奔再多做纠缠,正要甩手走开,孙奔在她身后道:“乱世这中,不需要好人。”

琳箐转过头:“你错了,凡间什么时候都需要好人。而且……”她的周身晕出淡淡的红光,“急功近利者,从来都难成大事。”

孙奔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红光中,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急功近利么?可能我的确有点。”而且暂时不打算改正。

琳箐回到刚才的转角,用法术查探了一下,居然没有查探到乐越他们的气息。

她有些疑惑,难道是刚才和孙奔纠缠了及久,乐越他们走到自己查探不到的地方去了?

她沿着他们可能会去的方向迅速寻过去,找过了两条街,依然没有他们的踪影。

琳箐隐隐感到不对,雾气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浓,四周一片模糊,透出诡异的味道。琳箐驾云而起,升到半空,不由得大惊失­色­。

浓重的雾气像一个白­色­的罩子,把整个紫阳镇严密地罩住,雾气之中,影影绰绰,浮动着飘忽的幻象。

是妖法!还是居然连她都没察觉出的妖法!紫阳镇中,真的隐藏着出乎意料的东西?琳箐急急降下云头,向着城中的某一处直冲过去。

乐越嘴里虽然说不用管琳箐,可昭沅看得出来,他仍然有些挂念,一直在假装不经意的左右看。一个小小的角落都要提着灯笼过去照一照。

夜雾由薄渐渐转浓,走到一个三岔路口前,乐越犹豫了一下,向左转,是马富的棺材铺所在的街道。可是琳箐使­性­子离开,一定不会在他们将要前往的地方等着。

如果向右走,再想回到棺材铺就会比较绕路了。

昭沅提着灯笼问他:“我们向哪边走?”

乐越想了一想:“再去棺材铺那边看看吧。”反正按照琳箐的脾气,说不定等一下就回来了。

有一缕缕的白­色­烟丝在他们面前缭绕而过,昭沅抬爪去碰,烟丝四散开来,溶进充塞在天地间的雾气中。

包裹着一切的|­乳­白­色­越来越重,几乎已看不清十步以外的物体。

洛凌之道:“越兄,你有没有觉得蹊跷?”

乐越还没答话,有隐约的说话声从左侧传来,伴着如笛似箫的清婉乐曲,在雾气中模糊而空灵。

乐越的腿好像不听使唤一般,情不自禁的向左迈去。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猴叫。

乐越心中一凌,神智蓦然回归清醒。飞先锋扑扇着翅膀跳到他面前,神情显得有些激动,在地上连跳带叫嘎嘎吱吱指手画脚比比划划,似有警告乐越他们不可以过去之意。

洛凌之道:“大翼猴乃是通灵­性­的魔兽,它这样警告我们,看来那边有连它都忌惮的东西。”

说不定就是紫阳镇许多年来夜夜闹鬼的根源。乐越­精­神大振:“过去看看。”

反正有应泽这位上古大仙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

越往前走,雾气越浓重,提在手里的灯笼像几点微弱的鬼火。昭沅小心戒备,伸手拉住了乐越的袖口。

走了大约十步左右,天地豁然开阔,前方一丝雾气全无。

乐越站在浓雾与开阔的交界处,不由得愣了。

眼前的街道一片灯火辉煌。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沿路各类摊贩挤挤挨挨,高声叫卖,店铺灯火明亮,门窗尽开,谈笑声,划拳声,酒杯碗碟碰撞的声音从那些房舍内飘出来,酒楼中宾客满,勾栏内红袖招。

街中央处的棺材铺无影无踪,那里立着一栋两层高的华楼,衣装整齐的小伙计在门前笑迎四方来客,有身背行囊神­色­匆匆的落魄旅人,也有高头大马拉着的华车,还有扛着书箱进京赶考的书生。门前柱子上,“祥泰客栈”的旗帘高高悬挂。

如笛似箫的曲子在这片繁华气相中萦绕,似在引人沉醉,沉醉在一个灿烂的梦境中,再也不醒来。

昭沅跟着乐越往街道中走,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从它身边擦过,却好像和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中,它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它。

他们谁也看不见,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这条繁华的街道,只有头顶的皓月银星朗朗的天,只有无纷扰的安乐。

乐越像被一根丝线牵着,一步步走到客栈前。有身穿绸缎的人正被家仆从花车上扶下。

这人会是谁?是游历各处的豪门老爷,还是路过此地的客商?

倘若是客商,是姓赵姓钱姓孙,还是姓李?

迎客的小伙计躬身微笑:“客官请进。内有上好空房。”

不是对他们说,乐越却有种走进客栈的冲动,想要走进这个沉酣之中,安逸平和的梦境。

他想沉浸这个梦中,询问,客商李庭,是否宿在此处,他现在何方?

乐越感到肩膀有隐隐的异样,他陡然回过神,发现傻龙在拼命拧他的胳膊。飞先锋正扒在他肩头张开血盆大口用力啃咬。

洛凌之温声道:“越兄你还好吧,刚刚若不是及时扯住你,你就走到客栈里去了。”昭沅满脸担忧。

乐越抓抓后脑:“啊,哈哈,刚刚一时大意,差点着了道儿。”他四处看了看,“这肯定是片幻境,而且这里没有一个活人。”

应泽啃着点心道:“嗯,也没有死人,不是鬼。”

这么说来,都只是幻象而已了。乐越皱眉四处望了望:“那么,到底幕后搞鬼的是谁?”

应泽抬起袖子,向一个方向指了指,不屑地道:“一只小怪而已。”

大翼猴跳回地上扇了扇翅膀,吱吱叫了两声,激动地比划,表示不是一只小怪。

应泽道:“在本座看来,叫小怪都对得起它了。你们去打打看吧。”言下之意,他老人家不屑于出手。“猴子,本座觉得你很有能力,完全可以与它一战!”

得到应泽这句话鼓励,飞先锋瞪圆了红眼睛,周身浮起升腾的绿焰,皮翅抖了两下,身体开始膨胀。

它胀胀胀胀到差不多一座房子大小,那些来往行人繁华街道的幻象,在碰到了它身上的绿焰后,立刻消失无影,化作浓浓的白雾。

它腾空而起,用拳头捶着胸脯,嘶吼了几声,向着应泽所指的方向直扑而去。

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我们还是去帮忙吧。”

乐越点头:“也是。”让猴子一个人去打太不讲义气了,非大侠所为。

他和昭沅一道追着猴子的身影,洛凌之也紧随其后。

猴子飞到某一处屋脊上,盘旋了几圈,刚刚抬起猴爪,那婉转的乐曲蓦然变了曲调,猴子竟然慢慢放下了举起的爪,身形慢慢的缩回寻常大小,落到了屋顶,好像喝醉了一样东倒西歪地走了几步,曲声再转轻快,猴子一跳一跳地跟着曲子,拿大顶翻跟头,扭腰摆尾,手舞足蹈。

完了,猴子着了道了。乐越追赶的脚步慢下来,提醒昭沅和洛凌之道:“看来这妖怪不寻常,小心点。”

应泽一直不紧不慢地尾随其后,嗤道:“不是小怪厉害,是猴子太没定力。”

但他仍然端架子,不打算出手,施施然等着乐越来求他。

乐越正打算遂了老龙的心意开口相求,半天空中突然流星般落下一个绯红的身影,直向着猴子舞蹈的方向坠去:“乐越乐越,你没事吧!”

是琳箐。

琳箐钻进浓雾以后,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终于觉察到妖气的起始之处在城东南角,且与乐越昭沅等的气息混在一起。

她急忙踏云赶去,降下云头,蓦然发现整个紫阳镇灯火通明。

空中有奇异的乐曲在响,乐越站在一处屋脊上对她微笑:“琳箐。”

琳箐迅速向他奔去:“乐越乐越,你没事吧。”

乐越笑得很温柔,和平时一点都不一样:“琳箐,对不起,刚刚惹你生气了。”

琳箐怔了怔:“你……和我道歉吗?”

乐越微笑着点头:“嗯,对不起。琳箐,我喜欢你。”

彷佛一个惊雷在头顶裂开,琳箐傻了,她的脸轰地烫了起来:“你……你怎么啦?说这种话……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乐越深深地凝望着她:“琳箐,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琳箐更傻了,她平生头一次讷讷的说不出话,只能直直的望着眼前乐越的双眼。

看着琳箐的身影呆呆的站在屋顶上,乐越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

昭沅暗暗戒备,连琳箐都能搞定,这只妖怪太厉害了,必要的时候,它一定拼命保护乐越。

应泽摇头道:“小麒麟,定力也不够强啊。”

它振袖而起,升到半空,眯起双眼。他看到了,小麒麟和猴子的不远处,坐着一个人影,手执竹笛,正在吹奏。

应泽冷笑一声,正要一道雷电劈去,吹笛的人站起身,转过头,微风中青­色­的衣袂翻飞,熟悉的­唇­边漾起清浅的微笑。

“泽兄,多年不见,你还好么?”

乐越眼睁睁看着老龙定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不由得喃喃道:“不会连他老人家也中招了吧。”

昭沅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轻声说:“应该不会,应泽殿下是不是正在观察或者震慑妖怪?”

乐越倒吸气道:“震慑有个鬼用,对待妖怪,只有一个字,打!不用留情。”也许老龙在动手之前想装装样子。

洛凌之沉声道:“我们还是谨慎些,上前看看较好。”

乐越点头:“洛兄,我和昭沅在前,你断后,有什么不对就拉我们一把。”洛凌之把手中的灯笼递给乐越,接过他拿的铜锣,“越兄,你小心。”

乐越拉着昭沅的手,一步步向前走。

琳箐和飞先锋所在的屋脊,越来越近。

乐越的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咳嗽。他还没来得及诧异,一个身影从屋顶落下,站到了他的面前。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三缕飘然长须。

乐越愕然:“师父,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

他不由得松开了昭沅的手。

昭沅感到乐越松开了它的手,顿时一惊,正要回头,猛然听见一个声音道:“昭沅。”

一个穿着金­色­龙纹长袍的男子就站在三步开外。

昭沅瞪大眼:“父……父王。”

鹤机子对着乐越和蔼地笑了:“越儿,这一路上,你吃了不少苦吧。”

辰尚露出温柔的笑:“沅儿,你瘦了。”

呃……

啊~~

越儿……

沅儿~~

乐越浑身的寒毛一根根竖起。

昭沅打了个哆嗦,所有的龙鳞都炸了起来。

乐越的手摸到腰间,昭沅握起右前爪。

一道剑光,一枚光球,同时撞向了鹤机子和辰尚。

“老子的师父这辈子不会说这么­肉­麻的话!”

“我父王才不会笑得那么恶心!”

哗啦啦两声脆响,鹤机子和辰尚的身影碎成了粉末。

锵的一声,洛凌之手中打更锣响了,一瞬间,满街的灯火,熙熙攘攘的人群,林立的店铺和摊位,统统不见了。

寂静的黑夜,寂静的街道,重归镇静谧的紫阳夜晚。

昭沅抬起右手,托起一团耀眼的龙火。

乐越仰首朗声道:“是哪路大仙高人,请现个身吧,不要躲在背地后里使些不入流的法术。”

洛凌之走到乐越身侧,再度敲响铜锣,锵锵的声音惊醒了琳箐、猴子。唯有应泽还呆呆定在半空。

有个声音在暗­色­中幽幽想起,很稚­嫩­:“能看见想见的人最温柔的样子不好么?”乐越的眼前渐

渐浮出一个身影的轮廓,“为什么你要说,这是不入流的法术?”

乐越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个幕后的妖怪竟然是个小小的女孩。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大,穿着褐­色­的小裙子,一双大大的眼

睛固执地看着乐越。

琳箐和猴子从屋顶上跳下,琳箐发现自己居然中了幻术,不由得大怒,打算把作怪的小妖怪拎出

来痛揍一顿。但看见眼前的小女孩,她怎么也下不了手。

昭沅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假如它的妹妹变成|人形,和这个小女孩应该差不多大,这样的小女

孩会是连琳箐都对付不了的妖怪?还是她和应泽一样,其实也有很多岁了?

洛凌之弯下腰,和气地问:“刚才的幻象和这座城里闹鬼的事情,都是你做的?”

女孩的眼中有淡淡的雾气:“他们一直都在这里,每天晚上都在,不好吗?”她举起手中的叶片

,放到口边,那如笛如箫的曲声再次响起,四周的雾气又浓重起来。

这个孩子,是遗留的冤魂,还是别的妖怪?

乐越还来不及问琳箐,半空中突然闪过雪亮的电光,吹树叶的女孩用手抱住头哎呀一声,电光,

将整个紫阳镇变得比白昼更刺眼。

女孩缩成一团,在刺目的白光中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变成半透明状,最终化为一只小小的刺猬,

蜷缩在地上。

狂风呼啸,乐越被吹得东倒西歪,勉强抬头向上望,见一个漆黑的身影踏着黑云自半天空中缓缓

降下,狂风中他的衣袂与黑发一丝不动,双目中闪着冰冷的寒意:“那个人,你为什么能幻化出

来?”

电光撞出火花重重击落地面,石砾激散,刺猬匍匐在地上断断续续地颤声道:“大仙放过我,大

仙放过我,我、我只是有读心的镜子,可以照出你心里最想见的人……”

一面镜子从它的身体中浮了起来,刚升起一点点,便啪的变成细小的尘末四散在空中。

应泽冷冷地落到地面,刺猬抖了两抖,十分­干­脆地昏了过去。

琳箐噌地转身,对应泽怒目而视:“你没搞错吧,这么吓唬一个小孩子!成天自我吹嘘能灭天覆

地,结果中了一个小妖怪的妖术,面子挂不住,就恃强凌弱?”

应泽冷哼一声:“本座只是问问。”衣袖一甩,电光无狂风止。

乐越吐了吐嘴里的沙土。

琳箐俯下身,手中涌起浅浅的红光,照在刺猬身上。

刺猬抽搐着动了动,在红光中渐渐变回那个小女孩,睁着大眼睛呆呆地坐在地上。

洛凌之蹲下身,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又做那些事呢?”

女孩的眼睛眨了眨,两行泪水从脸颊流下,双手抱住膝盖呜呜地哭起来:“他们都死了。全部都

死了。我谁都护不了,我什么用都没有,他们都死了……”

曾经繁华的街道,曾经在夜晚灯火辉煌的店铺,那些曾经说着笑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全都已经

不在了。

十几年前的那天以后,什么都没有了。

它还记得自己来到这个城里时的事情。

它原本住在山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精­,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孤独地住在小小的洞|­茓­中

有一天,靠吞食其他妖怪增强妖力的狼­精­发现了它,它差点被杀,拼死拖着重伤的身体逃到山下

的道路边。一个讨饭的老­妇­人救了它,把它带在身边,一路乞讨,来到了凃城。

凃城的尼庵收留了这个老­妇­人,让她打扫庵堂和庭院,在后厨做饭。它也有了一个窝,就在观音

殿的佛台后,它刚把窝安在那里时,庵中的小师父要赶它走,住持大师父就说,世间万物平等,

皆有佛­性­,想来菩萨也会愿意给这只刺猬一个栖身之所。于是,它就在佛台后住了下来,每天看

老­妇­人打扫房间,听她念经,分她手里的馒头吃。

老­妇­人不识字,她年纪大了,也记不住经文,只会念阿弥陀佛,她每天都会在打扫庵堂时对着佛

像念,阿弥陀佛,请佛祖菩萨保佑好人平安,保佑这个城里的人平安。她不知道它是只可以听得

懂人言的刺猬,但每天都会和它说话。老­妇­人说,尼庵和佛菩萨赏了你和我一口饭吃,庵堂又全

靠城中的善人们供养,所以,是这座城里的人养活着我们,我们要请佛祖保佑他们,让好人们都

平平安安。

可是,好人们没有平平安安,好多的兵杀了进来,好多的人都死了。逃命的人们想躲进尼庵,被

箭一个接一个地­射­死在门前。它用尽全身的法术,想要保护住尼庵,可,一个火红火红的影子站

在天空中,挥了下衣袖,所有的法术就都没有了。

它听见有人在喊,尼庵里有人懂妖法,杀!它看见小师父,大师父,老­妇­人,一个接一个地被箭

­射­穿,被刀砍中。

他们,全都死了,再没有人会给它馒头吃,发现它偷吃供果也假装没看到,拿着扫帚一边扫地一

边念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请佛祖菩萨保佑好人平安,保佑这个城里的人平安。

刺猬把头埋在膝盖中,放声哭泣。

乐越、昭沅、琳箐和洛凌之都默默地低下头。

琳箐道:“那只火红火红的,是凤凰吧。孙奔说的没错,血覆凃城这件事果真不简单。”

乐越道:“我有时候真的想问问老天,所谓天理这种东西,真的存在么?”假如天理存在,为何

眼睁睁看着一城无辜的百姓被杀。为何屠杀了一城之人的罪魁祸首,至今还逍遥自在,没有半点

报应。

应泽冷哼一声:“天理,玉帝和他手下那班小神仙们估计正忙着饮酒作乐,没工夫管无关紧要的

天理。”

洛凌之道,这样说也微有些偏颇,百余年前,百里氏的宗主百里长歌助凤祥帝起兵夺位,并且亲

手斩太子和熙于马下,百里长歌因此获封威武侯,后又加封为郡王,凤祥帝把西南一带的三州作

为封地赐给他。百里长歌自认杀孽太重,恐怕后人会有报应,方才有了建凃城,收留难民之事。

由百里长歌帮助登上皇位的人的后人百年后又灭了百里氏全族,说起来的确有点报应的味道。

琳箐道:“那也是百里氏一族的事,关凃城百姓何­干­?”

洛凌之垂下眼帘:“我曾在师门中看昔日典故,提到凃城始建时,城中不但住着难民,也有许多

逃亡的匪徒强盗,此地是西南一带来往的必经之路,有人便靠路吃路,出现许多劫财害命之事,

都查不出凶手。”

乐越冷笑道:“假如要报应,为什么不报应到做伤天害理之事的人身上?那些无辜的人没有做错

事,凭什么要遭灭城之灾?”

洛凌之苦笑道:“这可能就是天理与人情不同的地方吧。”

应泽­阴­森森道:“这是天庭无能的表现!”

昭沅蹲在一旁默默地听,刺猬仍然在哭泣,昭沅小声问:“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琳箐叹了口气,把手按在刺猬女孩的肩上:“我们都知道,你很想念这座城里的人,可是你的做

法,给现在城中的人惹了不少麻烦,不能再继续这样做了。”

应泽负起手:“去你该去的地方,那些凡人,已经死了。”

刺猬慢慢地抬起脸。

是的,这座城里的人,都已经死了。

尽管它不想相信。它曾经固执地一次次把那些尸体搬回城里,希望他们重新站起来,动起来。可

是没有用。

每天晚上,它都希望这里回到以前的样子,可那些过往的种种,都是它自己造出来骗自己的。

那些情景,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乐越突然开口问:“你既然记得城里的人,那么你认不认得一个叫李庭的富商和他的家眷?他们

是我的父母,我就是那个时候在这座城里出生的。”

刺猬女孩摇摇头。

乐越叹了口气。

刺猬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不过,假如你是那个时候出生,我想到有个人,可能和你有点关系。

刺猬举起双手,划了一个圆,圆圈晕出淡淡的光,好像一面冰镜,镜中浮现出一幅景象。

一个大肚子的­妇­人被两个侍女搀扶着,走进了佛堂。

­妇­人十分十分的年轻,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秀美的脸上带着恬静的笑意。

她在送子观音像前吃力地跪下,双手合十:“民女李刘氏,求菩萨保佑我未出生的孩子此生平顺

。不求他为官为宰,豪富显贵,但求平平安安,一生安乐。”

乐越眼中酸涩,喉咙有些僵硬。

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一直是他人生的信条之一。乐越认为,男人绝不能哭,一哭就脓包了。

他现在仍这样告诉自己。

他感到昭沅的双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右手,先犹犹豫豫地,后来又紧紧地安慰地捏了捏。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问过师傅鹤机子。为什么我们师兄弟都是乐字辈,起个什么霸啊,惊啊

,狂啊的字不是更有气魄么?

鹤机子捋着胡须笑眯眯地道,乐字多好,乐山、乐水、乐世、乐生、乐天,这是我们修道之人应

有的境界。

就好像为人父母,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快快乐乐。

不求为官为宰,豪富显贵,但求平平安安,一生安乐。

镜中的­妇­人身影渐渐消失,乐越低头,向刺猬说:“谢谢。”

刺猬摇摇头,擦­干­眼泪:“不用,我也要走了,去应该去的地方。”

十几年后,它的梦醒了,它和这里的缘分已经尽了。

偶因机缘得仙缘,佛前听经又七年。听得懂人话,被老­妇­人捡到,在这个城里住过,是它今生最

幸运的事。

小女孩的身影再次慢慢变成刺猬,淡淡化成半透明的,透明的,最终成为一缕轻烟,消散不见。

女孩坐着的地方有一团皱皱的黄绸布。那是用来披挂在佛像身上的黄绸布的一角。

琳箐打开黄绸布,里面有几根小小的枯骨,和一张刺猬皮。

其实十几年前,它已经死了。

在被那个火红火红的人用法力击中,丹元尽碎的时候。

但是,佛祖,我真的不想死。

我希望我能够活着,这一城的人都能活着。

他们给我窝住,给我东西吃,他们为什么要死呢?

阿弥陀佛,请佛祖菩萨保佑好人平安,保佑这个城里的人平安。

昭沅和乐越一道在城墙边挖了个洞,把刺猬的尸骨用黄绸布裹好埋了进去。

乐越靠着城墙坐,良久不说话。

好像有石头压着昭沅的心和双肩,闷而且沉重。

琳箐看看乐越再看看它,拍了拍手道:“唉,凡人的鬼魂到了地府,一般三年就转世了,说不定这一城的人,已经过着这一辈子的好日子了。”她站起身,“不过凤凰亲自出手,只怕凃城的事情另有内情,我看咱们还需要详细查查。”

乐越也隐隐有些猜疑,父母的事让他脑中乱成一团,暂时想不到太多。他捡起地上的灯笼和沙漏,站起身:“今晚还是巡完夜再说。”他向着不远处马富的棺材铺看了看,幻象中的昔日繁华客栈现在已经一丝影子也无。

店铺的门扇在暗夜中紧紧地合着。

洛凌之道:“明天我们再来求他试试看。”

昭沅却发现,飞先锋正趴在棺材铺的屋脊上,背对着他们,向棺材店内院的方向探头探脑。它直觉猴子可能看到了什么值得留意的事情,便用法术上了房顶,猴子立刻转过头,对它比划了一下,示意它不要出声。

昭沅站上屋脊,听见院中有诡异的响动,它也探头向下看,只见院子中有个人,正手持一把斧头,一下一下地用力砍着木桩。

乐越的声音在昭沅旁边嘀咕:“奇怪了,他为什么三更半夜起来劈柴?而且还不点灯,他看得见么?”

昭沅侧首,发现乐越、琳箐、洛凌之、应泽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爬上了屋顶。大家在屋脊上蹲成一排,一起看向下面的院中。

劈木桩的那个人,正是马富。

琳箐眯起眼道:“你们仔细看,马富的样子,好像不太对耶。”

乐越没有麒麟和龙那种非同一般的目力,他脖子伸得再长,也只能看见一个黑影在院中挥斧头,表情什么的,瞧不到。

昭沅认真地看了一下,诧异地小声道:“是哦。他的眼睛为什么是闭着的?”

乐越皱眉,难道说,马富在……梦游?他决定下去一探究竟,琳箐和昭沅跃跃欲试地跟上,留洛凌之和应泽在房顶望风。

乐越小心翼翼地跳到院内,屏住呼吸一点点靠近马富,梦游的人不能轻易吵醒,否则很容易害他没命。

猴子随着他们一起下到院中,四下张望,嗤溜一下沿着墙根向着一口水井奔去,蹲在井沿上往下探头,抓起井边的一根木棍向里戳一戳,再戳一戳。

乐越昭沅和琳箐都顾不上管猴子,只站在墙角安全的位置小心地观察马富。

马富神­色­诡异而狰狞,劈木头的每一下都好像用了全身的力量,他嘴里不停地说着一些话,说得咬牙切齿:“……劈开你头,劈断你的腿,劈得你进不了门,我劈!”

木桩很快变成了一堆碎屑,马富僵硬地抛下斧头,僵硬地转身,笔直向院中的厢房屋内走去,双眼自始至终紧闭着。

嘎吱一声,厢房的门关上。院子中重新恢复寂静。

乐越走到厢房门前,正要伸手去推,突然有个声音幽幽道:“你们是什么人?”

从水井口处慢慢升起一颗人头,猴子手舞足蹈吱吱叫了两声,再用棍子在那颗头上戳了戳。

人头越升越高,渐渐露出肩部、上半身,最后双手撑住井沿,跳上地面,走到乐越近前,摇亮一根火折子,翻了翻那双三白眼:“原来是你们!半夜到我家院子里来做什么?我家很穷,没什么可偷的。”

乐越立刻道:“我们不是来偷东西的。”他疑惑地看着眼前马富的儿子小发,“你为什么……从井里爬上来?”

小发再翻翻眼睛:“你也看见了,我爹他经常梦游,一梦游就拿着斧头劈东西,不躲起来被他当柴劈了怎么办。”

乐越深感同情。

琳箐问:“那你娘呢?”

小发道:“被我爹吓跑了,他这样,谁会和他过啊。等我长大了,有了钱,我也会跑。”

乐越试探地问:“你爹为什么会每晚梦游?”

小发又翻翻眼:“我怎么知道。”他翻着眼皮看了看乐越,“不过,和你今天说的那个李庭的名字有关系。他很久没发作得这么厉害过了。听了你的话之后,他就有点不正常。”

乐越再循循善诱地问:“你知不知道李庭和你爹的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小发生硬地道:“我怎么知道!”他上下再打量了一下乐越昭沅和琳箐,“哦,你们今天半夜潜进我家来,就是为了打探这件事吧。我要去县衙告你们擅闯民宅。”

乐越诚肯地表示自己绝无恶意,小发向他伸出一只手:“行啊,为了证明你的话属实,拿钱出来。擅闯民宅,总要给点赔偿吧。二十文!”

乐越尴尬地摸了摸­干­瘪的衣袋,正想问小发少年能否延缓到明天付账,琳箐抢在他前面向小发走近一步:“喂,我们谈笔生意怎样?假如你能从你爹的嘴里套出李庭的下落,我们可以给你更多的钱。”

小发收回手,双臂环在胸前:“这位姐姐,你也看到了,我爹他脾气很暴躁,如果个不小心,可能我就会被他当柴劈掉,你的这笔生意,很危险。”

琳箐笑眯眯地:“所以我给的价钱也很高啊,五十文,你觉得怎么样?”

小发摇头:“姐­奶­,我不能对不起我爹帮着外人。”

琳箐挑眉:“六十文。”

小发遥望着夜空:“我爹把我养大,很不容易。”

琳箐竖起一根手指,­干­脆地道:“一百文。”

小发立刻伸出手:“姐姐,告诉我你们住的地方,明天等我消息。不过,你要现在就给我钱。”

琳箐道:“我现在把钱给你,如果你不帮我们了怎么办?”

小发满脸无所谓:“我做生意,一向说一不二。姐姐你要觉得不合适,那么这笔生意我们不做了就是。只把二十文赔偿给我。”

乐越忍不住瞄了瞄琳箐,姑娘,我们明天才有工钱拿,现在两手空空,拿什么付现给他?

琳箐去痛快地一点头:“好,不过你要稍微等我一下,我们现在身上没有那么多钱,要回去取一趟。”她抬手向上一直,“房顶上那两个人,任凭你押在这里,怎么样?”

小发犹豫的向上看了看,沉吟不语。

乐越道:“这样吧,我也留下来做抵押,这下你总该相信了。”他不知道琳箐会用什么方法,但他知道,既然她这样说,就绝对办得到。

小发总算点点头,想琳箐道:“快点啊,我没什么耐心。”

琳箐拉着昭沅,抓住飞先锋:“带我们去找你主人。”

猴子扇着翅膀,在夜空中悄无声息的飞。昭沅和琳箐一道驾云尾随在它之后。昭沅很疑惑的问琳箐:“你为什么想到找孙奔借钱?”

琳箐回答:“因为我们现在只能找他借。”

昭沅再问:

“可孙奔会借给我们吗?”、

琳箐扬起一丝微笑:“借不到就抢。”

昭沅有一次对琳箐充满了钦佩。这就是他怎么都学不到的霸气吧。

飞先锋在紫阳镇上空盘旋了一圈,带着他们向城外飞去。飞到一处黑压压的树林上空,它敛起翅膀,向地面落下。

琳箐压下云头,果然看见了孙奔。他正在挖一座坟。

或者再确切点说,这座坟已经被他挖完了,琳箐和昭沅的双脚触到地面时,孙奔从棺材里拿出一把剑,抛到一旁的地上,合上棺盖,拿着铲子跳出坟坑。对昭沅和琳箐的出现一点也没表示意外。

琳箐忍不住道:“你这个人可真够过分,不但抢劫老百姓,竟连死人也不放过。”

孙奔不以为意地露出他那口招牌白牙:“二位此时过来,应该不是来谴责我打扰逝者的。”

这座被挖开的坟前还有一堆犹有余烬的纸钱灰,酒水浇出的绕着纸堆的圈痕尚在。琳箐在心中暗暗道,看来土匪头子做挖坟生意还是有点怕报应的,弄点酒水纸钱假惺惺自欺欺人。

昭沅道:“嗯,我们来找你借钱。”

孙奔哈地笑了一声,直截了当地问:“借多少?”

琳箐说:“一百文。”她顿了顿,又补充,“明天就还你。”

孙奔哦了一声,从腰间的皮囊中摸出一串铜钱,递到照沅手中,连错钱的原因都没有问他们,异常痛快。

昭沅接过钱串,琳箐向孙奔道:“谢了。”

孙奔微笑道:“姑娘不用客气,若还有什么需要,和我说就行了。”

昭沅握着钱串来回看他们两个,总觉得孙奔和琳箐之间的气氛有点奇怪。

孙奔弯腰捡起地上的剑,用袖子擦了擦,拔下剑鞘,一泓银寒的光芒冷冷闪在夜­色­中。他举着剑身在眼前来回看了看:“姑娘看这把剑怎么样?”

琳箐撇撇嘴:“凡人的兵器在我看来就是一堆俗铁,只是这口被你撬开棺材的主人,示免太可怜了。”

孙奔仍然端详欣赏着宝剑:“姑娘看他是堆俗铁,可在凡间,它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宝器。它曾经斩下过应朝太子的头颅,更曾在战场上饮过无数的敌血。唯有百里氏继任王爵的人才有资格拿到。这样的剑,埋在土中,是对它锐气的折辱。”

孙奔的手指缓缓滑过剑身,剑竟隐隐发出鸣声,仿佛在回应他说的话。昭沅隐约能感觉到从剑身上传来的血腥味道及凉意,那么,难道这个坟是……

琳箐喃喃道:“你挖的竟然是百里齐的坟。”这个人,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真是什么都不管,什么都做得出。

琳箐拉住昭沅的胳膊:“多谢你今晚慷慨解囊,祝你用这把剑杀个痛快。我们先走啦,后会有期。”

昭沅被琳箐扯到云上,飘飘而起,仍不禁回头向下望。

孙奔已把剑收回剑鞘,系在腰上,一铲铲把坟土填回坟坑。这座坟没有墓碑,不知孙奔怎么发现它是百里齐的坟。飞先锋蹲在一旁看孙奔填坟,一动不动,好像一座坟墓的雕像。

回到马富家,小发拿到钱串,仔细数清数目击者后,眉开眼笑地道:“姐姐,我以紫阳镇第一美少年的名号向你保证,这件事一定帮你办到。明天等我消息。”

乐越、昭沅、琳箐、洛凌之和应泽一起默默地打了个哆嗦。

乐越真心称赞道:“小史弟真是个不俗的人。”

凌晨五更巡夜完毕,回到县衙。县衙的人发现他们居然囫囵着活蹦乱跳回来,均表示惊宅和钦佩。乐越却对昨晚他们遇见的事情一字不提,只说什么都没看见。回到耳房中休息时,昭沅问乐越是不是应该告诉紫阳镇的人,从今以后晚上都不会再出现奇怪的事情了。乐越摆摆手,让他暂时不用说。

昭沅又不解了,琳箐敲它的脑袋道:“你笨啊,我们今天为了等消息,肯定还要留在紫阳镇,那就再顺便赚一夜工钱,明天再说喽。”

昭沅方才恍然。吃早饭的时候,它特意吃的很少,把自已分到的油饼和茶叶蛋都送给应泽,待应泽满意地吃完后悄悄向他请教:“有没有像修练法术一样的窍门,可以变得聪明起来呢?”

应泽严肃地看着它,神­色­难得变得苦恼:“你问的事没有什么特别的决窍,只能靠自己领悟。而且你先天不足,后天就会比旁人的境界低一些。”应泽踮起脚慈祥地摸摸照沅的头,“努力吧,本座相信你。等你参透了­阴­险这个词的涵义,你就有望有所成了。”

­阴­险?这似乎不是一个好词,凤凰就很­阴­险。想做一条正直的龙的昭沅再度困惑纠结了。

傍晚,紫阳镇第一美少年托一位衙役捎来了口信:“你们在马富棺材铺定的纸人扎好了。”

乐越大喜,小发竟然真的把他爹马富摆平了。

小发摆平马富的方法很简单。他从那一百文钱中拿出一二十文钱做本钱,买了半斤猪耳朵,二斤烧刀子,等乐越一行赶到棺材铺时,马富一脸酱­色­两眼发直瘫在椅子上喃喃自语。

小发说:“我爹喝到这个地步,你问他钱藏在哪里他都告诉你。”

乐越拖张椅子,坐到马富身边,试着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庭的人?”

马富转动涣散的眼:“李庭?李庭……李庭!”他突然从椅子上跳起,一把掀翻桌子,搬起椅子狠狠向桌上砸去:“李庭!李庭!他该死!!他们都该死!!!那些人!他们统统都该死!!!!”

椅子被砸得粉碎,马富瘫坐在地上,泪水纵横交错:“那个领头的将军说……因为李庭住在我们客栈里,客栈的所有人都要死……这座城里,凡是接触过李庭的……都要死。老板……老板娘……所有人都死了。李庭他该死!那些人更该死!如果李庭住店前我砍死他,我们整城的人就不用陪着没命!……他们该死!……”

天地冰凉,乐越木木然不知自已身在何处,他浑身抑制不住地打颤。

昭沅握紧了拳,它感到自己好像掉进了万年的寒冰中,有冷意从骨缝里渗出来。

是啊,有和氏皇族血脉的人藏在民间一百多年,凤凰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诛杀叛王百里齐,何必要杀尽整城的人。

乐越脚下发烫,几十年前的鲜血在土地中燃烧,炙烤着他的双脚。

害死凃城一城人的罪魁之一,居然是他自己。

乐越没有再赚一晚上的工钱。

从马富家出来后,他就径直离开了紫阳镇。他有点不敢在这座城里呆下去。十几年前整座城的血会从地下冒出来,把他淹没掉。

夕阳的光浓重得刺目,连云的颜­色­都像是被血染过。

乐越木然地向前走,昭沅、洛凌之和琳箐默默地跟随。

乐越走到一棵树下,狠狠一拳擂到树上,咬紧牙关。

应泽负起手,淡淡道:“本座当年在天庭做天将的时候,正是仙魔大战之时,我念在与踅鄢曾有交情,有心放他一条生路,告诉他若往西南,尚有保命的余地。结果,他利用此事故布疑阵,引我入圈套,折损我三十万天兵。你这一城之人,才有多少,且还有阎罗殿让他们转生,而那三十万天兵,是全部灰飞烟灭。你若想做上位者,想做英雄,就不能只担自己的命,也要担别人的命。位置越高,担的命就越多。只担得了自己的,就是庸碌之徒,能担得起无数­性­命,才是英雄。”

琳菁道:“本来这件事和乐越久没有关系,是凤凰和当时皇帝杀了那一城的人,乐越的父母也是无辜被杀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和皇家有关系,更没想过威胁皇位”

从古到今,围绕皇位的斗争都很血腥,说书人口中与戏文对此的描述不在少数,所以乐越向来都很明白。

但,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与自己相关时,感觉还是不同,

他头顶不远处有个声音道:“当日领兵进涂城者,是安顺王。”

琳菁转头,孙奔站在不远处的树杈上施施然抱着手臂:“乐兄,你想做皇帝,我想要兵权,我们的仇人都是朝廷,相互合作岂不更好?”

琳菁皱皱鼻子:“乐越懒得理你。”她掏出领到的工钱钱串,扬了扬,“喂,还你的,昨天多谢。”

孙奔一副豪爽的神情:“姑娘你理我也行啊。不必谢了。”

琳菁懒得再和他说话,飞先锋扇着翅膀飞过来,从琳菁手上接过钱串,募然伸出猴爪,闪电般抓向琳菁肩侧。

琳菁一时没有提防猴子,飞先锋扇噌地抓住她的头发,迅速后退,琳菁浑身红光冒起,她的几根头发已经被飞先锋抓了去。

孙奔微笑着从飞先锋的猴爪中接过琳菁的头发:“姑娘,我听说只要吃下麒麟神的须发鳞片,就可以成为被其护佑之人,不知道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他洋洋得意,慢慢将发丝送入口中,咽下。

琳菁浑身燃烧着熊熊怒焰,突然一把拉过旁边的洛凌之,以想象不到的速度把一样东西塞进他的口中。此时,一股黑血忽然从孙奔口中喷出,他身形一晃,直直从树上跌下。

飞先锋厉声凄啼,跃到他身边。

琳菁扬起下巴,冷冷地笑了:“区区一个凡人,竟然妄图左右护脉神?这点小小教训,已是我起了慈悲之心。从此刻起,洛凌之就是我所护佑之人,你这种人,永远不要妄想!”

孙奔脸­色­灰败,用手臂强撑这地面支起身体,擦擦嘴角血渍:“没有护脉神的人,难道成不了英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他真好意思说。

琳菁道:“打劫挖坟之徒,还敢妄称英雄。想要一把好剑都要挖人坟偷。”

孙奔居然笑了:“姑娘,那把剑,我从出生起,我爹就指给了我继承。我为报仇雪恨,不得以惊动了父亲,拿出了原本就属于我的剑,怎当得起一个偷字?”

琳菁嘴角的冷笑凝固住,乐越的目光慢慢汇聚。

孙奔按着胸口,扶着树缓缓站起,转身向远处走去。只留下一句话:“事以至此,告诉你们也无妨,我本姓百里,百里齐的儿子,百里放。”

宁瑞十一年四月初八,太子和祯回京。

原定于三月底举行的太子册封大典,因太子为皇上寻找药材而耽误,延迟到四月十九。

满朝盛赞太子重孝道,来日定然是一位贤君。

崇德帝和韶已经写好了自己的遗诏。他立遗诏时,四周的大臣宫女宦官皆伏地而哭,转眼便称赞太子来日必是明君。

和韶明白,他也只剩下这个“来日”可以让人期待了。最近,他咳嗽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多,所谓“来日”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太子回京后,为了让其早日熟悉政事,有很多奏折,已送给他批了。和韶无所谓,反正之前他就很少看奏折,近一年来,大臣们极少送奏折到他面前。

天气渐渐热了,他到廊前看风景的时,软塌上仍铺着厚厚的垫褥。和韶看着阶下蝶绕花飞,又有些昏昏欲睡,左右服侍的宫女和宦官都奉他命退下,只留一两个在侧,和韶朦胧中听见有人轻声道:“皇上,皇上。”

他睁开眼,只见被留下的小宦官跪地叩首:“皇上,有位大人,有关系江山社稷的大事,要向皇上禀报。”

不会的劝他此时就退位禅让龙袍御座给太子吧。和韶点头允了。片刻后,小宦官带着一个身穿官服的人过来,一路还很警惕地东张西望,一副唯恐被人发现的模样。那人在榻前跪倒,急切道:“皇上,臣乃内史伊郑念,有一要事禀报皇上,请皇上为了江山社稷,废太子慕祯,万不可立。”

他直称太子本名,显然的确对其深恶痛绝,和韶有些想笑:“慕祯被定为太子许久,拟议此事更是一年多前就开始,卿若要劝阻,怎么等到今日?”

郑念匍匐在地道:“前日臣翻阅旧日典册,偶尔发现一事,不敢使慕党得知,方才秘密面圣。皇上万不可立慕祯为太子,慕祯若得皇位,我大应朝必亡。”

四月十二,乐越一行人终于到了西郡的郡王府所在地九邑。

距离郡主招亲还有一月有余,九邑城已防守严密。通往城门的大路上,来来往往,尽是携二三随从的轻衫少年。

这些少年居然都是步行,无人骑马,更无人乘车,衣着颜­色­也大都清淡。看来郡主不喜好奢华的爱好,所有人都知道。

每个走进城门的人都要先向卫兵说清姓名来意。门内站着知客的官员,凡是想参加郡主招亲的,都由官员引到城中专门的行馆中居住。

因为这样,导致城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昭沅在乐越身边仰头瞻仰九邑高大的城墙解闷,脖子都仰酸了,他们方才到了城门前。卫兵拦住乐越。问了姓名来历,乐越道:“我们几个,是来看郡主招亲的。”

卫兵上下看看他:“来参加招亲就不用谦称只是看看,最近你们这种的越来越多了。一看你们的样子,就知道是想来娶郡主的。”向昭沅、洛凌之、应泽指了指,“这几位,是你的随从,还是结伴前来?”

乐越正待解释,身后响起一阵喧嚣。

马蹄声、车轮滚滚声由远及近,乐越和众人都一起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八匹骏马拉着一辆华车卷尘而来,数名黑甲­精­骑护卫左右。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不是哪个半吊子傻呆呆在这个招亲会上耍阔,第一个被踢出局的一定是此人。直到有明眼人和乐越一样认出了车上和黑甲­精­骑兵身上的纹饰。

“是定南王府!”

马车绕过排队的人群,径直驶到城门边,华车的锦帘挑起,走下的少年一袭花纹繁复的华服,头束玳瑁美玉冠,腰带上的金饰和一颗硕大的蓝宝石在阳光下闪得晃人眼睛。

少年刷地张开一柄白玉骨、泥金绘牡丹面儿的折扇,轻轻扇动,富贵冲天,无比耀眼。

因为那顶玉冠占据了他的头顶,所以乌龟改趴在他的肩头,依然淡定地打着瞌睡。

乐越昭沅的眼都被他闪花了,一时傻着没敢过去。

琳菁自言自语道:“天啊,杜如渊怎么搞得像头公孔雀,他最近去天竺了?”

珠光宝气的杜世子迈着闲庭信步向他们踱来,城门前的卫兵和知客官员疾步上前拦住,但在杜世子奢华的光彩下,态度不由得格外恭敬:“世子,因进城人多,情暂且移步到后面排队。”

杜如渊摇着折扇道:“唔,我此番一非来上万风景,二非参加招亲,而是给人当随从,这样也需要排队么?”

知客官员抬袖擦擦额头的汗道:“这个……不要,世子您,跟着与您一起的人一道走便可。只是……”

只是,能让定南王世子做随从的,是何等地位的人。

难道是……太子?

杜如渊合起折扇,向某个方向一指“我是来给这位乐公子做随从。现在快能进城了吧。”

乐越感到无数的目光犀利地响他扎来,身上顿时像扎上了一万根麦芒。

亮闪闪的杜如渊挂着亮闪闪的笑容走到近前:“竟然在城门口赶上了,甚巧甚巧。”

城中给参加招亲的人预备的行馆是座颇大的府邸,看起来倒像是一栋私宅。不论身份高低、每个参加招亲的人只能人到一大一小连在一起的两间房,大的那间是主人卧房,小的是随从仆役房。

知客官员战战兢兢把乐越等人引到这样的一套房舍中,道:“这些都是给那学寻常待选预备的,未免唐突世子,卑职会尽快向上面禀报,为几位另择房间安排。”

杜如渊摇扇道:“不必了,既然参与理当完全公平。这两间房,住得下我们几人。”

知客官员偷偷望向门外的十余黑甲侍从:“可是,这几位……”

杜如渊道:“他们随便在城中找家客栈住住就行了。不算违反规定吧?”

知客官员连忙道:“不算不算。”又说了一大堆诚惶诚恐的话,倒退出门。

琳菁道:“行啊,书呆子,这次过了谱儿摆的够大,不过这样一来,乐越显得更加不寻常了,很好很好。”

杜如渊笑吟吟道:“多谢琳公主夸奖。对了,不知你的乱世枭雄,我未来的同僚,找到了没?”

琳菁抬手向洛凌之一比:“就是他。”

洛凌之露出淡淡的微笑向杜如渊颔首致敬。

杜如渊有些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想不到居然是洛兄,呵呵,我说当初琳公主为何老看你不顺眼,原来如此。”杜如渊肩头的乌龟也睁开了小眼睛,瞄了一下洛凌之。

琳菁鼓起腮。

杜如渊又看向乐越:“我方才就想问,为什么乐少侠和昭沅看起来如此萎靡,尤其是乐兄,很不寻常啊。”

乐越­干­­干­地挤出一点笑容。

琳菁道:“唉,不要提了……”正要和杜书呆叙述一路以来的种种。有行馆的仆从在门前恭敬地叩了叩门,捧上一只漆盒,请驸马待选前去沐浴。

最终还是被定为待选的乐越只好去了。

昭沅随他同去。

行馆的沐浴之处是一出功过的浴室,两间小隔间供更衣和存放衣物。浴堂正中有一白石条砌筑的硕大汤池,有数人正像炖煮的水饺汤圆一样泡在其中。一旁小间内还有供单人沐浴的小池,全凭个人喜好。

浴堂内充塞着热腾腾的水雾。昭沅头一次看好这种情形,抱着沐盒衣袋愣在那里。

乐越在隔间中催它赶紧更衣。昭沅下意识地用手抓住衣襟:“都、都要脱光么?”

乐越道:“废话,你泡澡穿衣服?难道你害羞?”

昭沅有点脸热,低下头。

乐越拍着他的肩膀嘿嘿笑道:“大丈夫坦坦荡荡,当坦诚相见。”乐越围好浴巾,抱起木盒先去占位置。

昭沅呆在隔间中继续发呆,衣裳一变就没有了,但他害怕,万一到了水里不受控制地浮出鳞片露出尾巴龙角来该怎么办?

隔壁间有人在边脱边牢­骚­:“皇帝选妃的时候要那些小娘子们都洗的­干­­干­净净,我们来选个驸马也要个那些秀女一样洗的­干­­干­净净,这个世道真是乾坤颠倒真!”

另一个人道:“和那么多人一道让郡主选,可不就是和秀女一样么,我们叫秀汉。”

那厢,乐越抱着沐盒,相中了一个看起来最­干­净的单人小间。有一人大步走来,和他同时站到了小间门前:“乐少侠,真是人生处处总相逢。”

乐越露牙笑道:“是啊孙兄,原来你也到了。”

昭沅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裹着浴巾一步三挪地出了换衣间,东张西望的去找乐越,前方有个小间门前堵了几个人,吵吵嚷嚷,好像正在争执。一个很耳熟的声音不紧不慢道:“兄台,我和我的猴子泡单间小池,又非大池,与你何­干­?”有一人高声道:“这个池子还会有别人洗,被畜生泡过的水让后面的人怎么洗?”昭沅凑到近前探头看,透过氤氲的雾气,只见孙奔和飞先锋正泡在小间的水池中,池里还另有一人,额头上搭着手巾,一脸优哉地闭目泡澡,却是乐越。

孙奔向乐越处一比:“这位少侠都没说什么,诸位管得哪门子闲事?”立刻有人反问“阁下以为谁都愿意和只畜生一起泡澡?”昭沅小心翼翼地说着借过,从人缝中钻进小间,乐越半抬起眼皮,冲它招招手,昭沅在乐越身边下了池子,泡进水中。孙奔双手交叉,搁在后脑勺处,靠上池沿:“诸位请看,这位小公子也不介意。”门前站的人群中,有个特别魁梧的壮汉声音尤其响亮:“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乐越懒懒抬起右手:“更正一下,我和这位孙兄,真的不是一伙。”壮汉冷笑:“都知道他姓孙,还不是一伙?”昭沅戳戳乐越,暗示是否要劝架,乐越冲它摇摇手,示意不用管。人堆外有个声音道:“乔二侠此言差矣,知道名姓,亦可能只是偶尔相逢或泛泛之交。”门前的几人向两边让开,一位年轻公子缓步行来,含笑道:“恕在下Сhā话说一句,各位在这里与这位孙兄理论,全无必要。水已被猴子泡过,就算现在撵它走,也是被泡了。既然于事无补,何必多伤和气。”乔二侠道:“我们并不是存心找他麻烦,只是看不过去,水脏了我们知道,不会用,可后面来的人怎么办?”那人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就请各位给在下个面子,由在下做个调停人,待孙兄与他的小宠泡完澡后,由在下去和这里的管事说一声,将这池水换了。”乔二侠道:“文公子出言调停,在下怎敢不给面子,此事就依公子的意思处理吧。”向孙奔抱了抱拳头,“方才多有得罪。”其余几人也纷纷赞同,就此散去。孙奔嘴角一勾,向文公子抱拳:“多谢。”文公子回以儒雅一笑:“举手之劳,孙兄不必客气。”

他言辞谦逊,就算只围着一条布巾,都显得风度翩翩,昭沅目送他走远后,向乐越道:“那人是不是很有来历?”乐越挖挖耳朵:“他姓文,那几个江湖人士又挺给他面子,难道是淮南文家的公子?但不是说,文家这一辈的年轻公子都已经成亲了么?”文家与南宫氏同为江湖名门世家,名声不相上下。但,与楚龄郡主同辈份的文氏公子俱已成亲,故而在舒县遇见南宫少爷南宫岑时,乐越才以为这次南宫少爷能一枝独秀。孙奔道:“他是文老爷的外妾之子,名叫文霁,年纪比乐老弟你和杜世子大一两岁此番为了参加招亲,方才公开身份。”文老爷的正夫人是唐门的小姐,个­性­凶悍,­精­通各种唐门毒蛊秘术,文老爷被看管得死死的,一辈子没敢娶过如夫人,恪守夫道,江湖知名。没想到这座江湖第一的贞夫牌坊也有倒塌的一天。孙奔道,大约二十年前的一个鸟语花香的春天,文老爷去杭州办事,为了应酬,与几人一道泛舟西湖,做东的若叶阁主请了江南第一名妓蝶小艳弹琴助兴,当晚,文老爷大醉,与蝶小艳不幸发生了一段香艳绮丽的露水情缘。蝶小艳珠胎暗结。蝶小艳是个既聪明又有自知之明的女子。她知道文夫人很厉害,假如她胆敢做文老爷的小老婆,可能还没跨进门槛就被文夫人毒死了。于是她默默地把这件事埋藏在心里,迅速找了个痴情老实的男人嫁了,让那个男人给她和文老爷的儿子当了近二十年的便宜爹爹。蝶小艳嫁的这个男人也是江湖人士,后来还做了个不知名小帮派的帮主,一年多以前,蝶小艳的相公被篡位的手下杀死,蝶小艳向昔日与自己有情分的江湖人士们求助,为夫报仇,顺便带着儿子来和文老爷相认。经过滴血认亲等各种验证后,证明的确是文老爷的儿子,文老爷和其他人替蝶小艳的相公报完仇,偷偷养了他们呣子几个月,又向夫人坦白外加哄夫人几个月,文霁方才进来文家门,认祖归宗,恰好赶上郡主招亲一事,文家便公开这位公子的身份,送他来参选。

乐越和昭沅听得眼都直了,乐越真心称赞:“孙兄你打探得真详细。”孙奔露牙笑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些消息,报上都有写,乐兄大概最近忙着赶路,忘记看了。”乐越疑惑道:“报?什么报?”孙奔道:“不就是万卷斋的江湖杂报。乐贤弟,在舒县时万卷斋的贺老头与你们一道抓乐在下,那件事在江湖杂报上连着登了三回,由贺老头亲自­操­刀动笔,托福几位已经是江湖知名的英雄侠少,在下也成乐江湖闻名的匪首,两位不会和我装不知道吧?”乐越和昭沅的眼再次直了。昭沅小声问乐越:“万卷斋和江湖杂报是什么东西?”乐越用手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孙兄,我不是和你装,我是的确,毫不知情。”他只在言谈间听南宫夫人喊过那位老者贺老,从没想过他竟是万卷斋的人。是了,论武大会时,万卷斋主人是评判之一,他名贺尧,和那位贺老同姓。乐越抓抓头,“原来那位贺老是万卷斋主人的亲戚。”孙奔道:“他是万卷斋主人的亲爹。”

“那么乐越你已经出名了呀!”沐浴完毕后,回到房内,乐越把孙奔所言一一告知琳箐、洛凌之和杜如渊。琳箐大喜,杜如渊连连道:“甚好,甚好。”只有昭沅依然没弄明白,万卷斋和江湖杂报到底是什么东西。杜如渊向它解释,万卷斋是江湖上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它以贩卖江湖情报起家,渐渐做大后,便兼顾官家和江湖两道,刊印书籍,品评武学门派。如今大江南北,各个像样的城镇中都有万卷斋的书坊,各种江湖盛会,总要邀请万卷斋的人到场。每年的江湖门派兵器武功排行,皆有万卷斋评定。万卷斋的江湖杂报几十年来一直是江湖中最受欢迎的小报,刊录江湖最新大事与种种秘闻,连涉及的朝廷消息都快过官家邸报。万卷斋的消息永远最灵通,最详细,最隐秘,万卷斋的排行榜一直最公正,最权威。江湖杂报上刊出的事件,从来都是被谈论最多的话题。乐越感慨道:“唉,本少侠一向不爱张扬,谁料该出名时竟然挡不住,做好事还是有好报的。”琳箐哼道:“未必,那个孙奔坏事做尽,现在也一样出名了。”昭沅谨慎地Сhā嘴道;“他变成了出名的土匪,不是什么好事吧。”琳箐拍它头顶一记:“你太不了解凡间了,很多凡人做坏事,就是为了变成闻名天下的大坏蛋,还会有很多人欣赏这种坏蛋,这次孙奔算称心如意了。”昭沅迷惘地摸摸被琳箐拍过的地方,凡人的心态总有很多让它搞不懂。但琳箐说的没有错,过了一会儿,孙奔一脸联络情谊的表情过来拜访,从怀中掏出一大叠江湖杂报。琳箐看到他就没有好脸­色­,孙奔佯装瞧不见,挑出写着舒县战土匪事件的几张杂报指给他们看,其中一张还配上了面目狰狞的孙奔和捶胸吼叫的飞先锋站在一起的画像,只是简单地勾出轮廓,却十分生动。孙奔满脸得意,飞先锋蹲在一旁的椅子上兴奋的吱吱叫。

琳箐挖苦他:“这也能当成光荣事说,你的脸皮比城墙还厚。我要是楚龄郡主,立刻把你赶出招亲会。”孙奔笑眯眯地说:“可惜姑娘你不是郡主,其实在这人世间,比起死板板的小道士,除了嘴皮子之外一无所长的所谓侠少,还有靠着老爹福荫的世子公子之流,很多女人更喜欢我这种武艺高强胸怀大志英俊不羁,有点坏的邪魅男子。”洛凌之不以为意地淡淡笑了笑。乐越皱眉,除了耍嘴皮子,别无所长的所谓侠少,难道是说本少侠?有没有搞错!本少侠的优点车载斗量,岂容你一言抹杀!嫉妒,这是孙奔嫉妒本少侠比他强!哼,本少侠胸襟宽阔,不和他计较。昭沅不忿道:“乐越的优点很多!”他虽然武功差,没才学,没家世,没有洛凌之长得好,但是他的心肠很好!可惜它声音不够高,被琳箐压了下去。琳箐一脸作呕的神情面对孙奔:“我错了,和你的脸皮比起来,城墙差太远了。死板板的小道士怎么了,,某些人可是人家的手下败将。”孙奔吊起嘴角:“那时我已被冷箭所伤。”琳箐道:“喔,我记得当时有人亲口承认,就算没伤也躲不过那一招,现在想不认账了?”孙奔环起双臂:“不错,我现在依然承认,那招喔躲不过,但我会让他没有机会使出那一招。”

琳箐撇撇嘴,懒得再理他。洛凌之仍旧好脾气地笑笑。杜如渊摇着那把金光闪闪的折扇看着一张江湖杂报:“万卷斋连可能会中选的人选都列了出来,吾明明未曾参加,竟然还排在首位。”乐越凑过去瞧,整整一张报上全是关于郡主选夫的相关事宜,并预测出最有可能成为郡马的几个人,排在第一的赫然是定南王世子杜如渊。南宫苓和文霁也在其中,出人意料的事,私生子文霁的排名比南宫世家的长房嫡出少爷南宫苓高。后面有注解说,郡主招郡马,是为了招一个能为父报仇的男人,江湖世家文氏和南宫氏都无法在兵力上对西郡有所帮助,而文霁是私生子,显然比南宫苓更适合做倒Сhā门。这些名单中,自然没有乐越和孙奔的名字,致使,预测名单的最后,画了一张简略的小像,标注着“来历不明的神秘少年”。乐越道:“江湖杂报可真够狡猾的,最后来这一项,万一中选的人不在名单里,就说成是这位神秘少年。怎么样都全中。”杜如渊摇着扇子道:“否,否,若要如此,说是神秘人士不是更好,何必特意说少年?参选人中,大多都不能称作少年了吧。”来历不明的神秘少年旁还配有一行小字,曰:天广地阔,凤隐蛟藏,休轻年少,不可估量。乐越觉得这行小字玄乎得颇像庙中的签文,他抓抓头:“或者这个神秘少年与休轻年少之句只是想暗示,郡主她喜欢比自己小的?”杜如渊再摇头。

琳菁捧着另一张报:“这个小报消息灵通得奇怪呀,看这里——唐门少负义图郡马,痴心女忍痛舍旧情。是我们在紫阳镇巡夜的时候看到的事情,当时只有我们看见,为什么他们会知道。”乐越道:“不奇怪啊,可能后来他们又闹了一场吧。”琳箐皱眉:“不对!”把小报递到乐越面前,“你看这里,‘城墙边,大树下,夜半无人,唯有月朦胧。泪千行,唤不回,负心郎,明明就是我们看到的那些。乐越仔细看了看:“是哦,怪了,我们没说出去,难道是那两人自己告诉万卷斋的线人?”琳箐面无表情道:“这种丢脸的事肯定不会自己说出来。”乐越也跟着皱眉,这确实蹊跷,难道——琳箐斜眼看孙奔:“当时你也躲在暗处吧,该不会是你说的?”乐越刚要劝琳箐别什么坏事都往孙奔身上扯,孙奔先笑了:“恭喜姑娘,又对在下多了一项了解。”琳箐的神情反而僵了:“不会吧,真的是你”孙奔满脸坦诚地点点头:“人在江湖,当赚则赚,多多益善。万卷斋的报酬甚高。”

他跟着补充,“当然,这种有意境的句子,在下写不出。末尾右下角署名处的,事件提供路人丙是在下,至于撰文者悠悠海棠生我就不认识了,应该是万卷斋自己人。”杜如渊合上折扇,笑道:“未曾想到孙侠士与吾是同道中人。”孙奔谦虚道:“世子过奖过奖。”两人相视而笑,甚是惺惺相惜。琳箐无语。乐越在心中懊悔不已,竟然还有这种赚钱门路,为何他没想到?白白让孙奔把钱赚了去。孙奔声称自己还有要事待办,带着飞先锋告辞离去,大方地把那叠江湖杂报留给乐越等做参详之用。待他走后,杜如渊又拎起那张预测郡马人选的小报:“刚才孙奔在此,我没有点出。”他拿着合拢的折扇在神秘少年的小像处画了一圈,“你们看,这张画像,很像谁?”乐越、昭沅、琳箐和洛凌之都认真仔细地看一遍,昭沅用爪子戳戳画像,脸都没画全,怎么看?另外三个却眯起了眼,琳箐道:“这个绑头发的样式、脸型,还有大约的年纪……”为什么,那么像……昭沅发现他们的目光都从小报上挪到了自己身上,有些疑惑地左右看:“你们看出像谁了?”乐越简单明了地回答:“像你。”琳箐点头,昭沅怔住。杜如渊道:“当然,这事儿对我们影响不大,暂时不必理会。”折扇往身边桌上的另一张报上一点,“与我们关系最大的,应该是这里。”乐越等顺着他所点之处望去,只见小报的左上之处有一篇消息,因为关系朝廷,有所避讳,只有寥寥几行——太子回京,册封大典即将举行,今上已立遗诏。傍晚,西郡王府的仆役送来了一张贴,贴上注明,今晚酉时,郡主在府中宴请今天刚到的各位参选。每位参选可带两名随从前往。凡是收到请柬参加宴会的人,就是已经过了第一关,没收到的则要收拾包袱走人。江湖杂报上写得清楚,从城门开始,到这座行馆内,到处都有西郡王府的眼线,他们看似仆役或知客官员,实际在暗中考量参选者的品行举止——这其实是第一道筛选。身有残缺口齿不便者,年过四十者,举止粗野如市井莽夫者,都会被一一挑出记下筛除。乐越掂了掂手中的请柬,怪不得每个参选者到了之后,都要先去沐浴,敢情是在澡堂里考量得更彻底一些。他算是过了第一关,只是不知道,这封请柬,郡主是送给他,还是送给杜如渊的。只能再带两个人去赴宴,带谁比较好?乐越有些头疼。

本来,其中一个一定是杜如渊,但是杜如渊死活不愿意去,说连日赶路腰酸背痛,要提前休息。乐越口­干­舌躁地劝说他:“杜兄,我这辈子第一次赴宴,什么规矩都不懂,若没有你在旁边指点,可能会出丑。”杜如渊摇手:“无妨,晚上的宴席意在考量人品,郡主是要找能帮她报仇的丈夫,吃饭文不文雅,举止斯文与否一点都不重要,太过做作拘谨反倒不好。你只管按照平时的习惯吃就行了。要么,可以让洛兄陪你同去。”乐越见劝说无用,正要改请洛凌之,琳箐抢先一步说:“洛凌之也不合适。”洛凌之比乐越俊秀儒雅,更讨一般女孩子的喜欢。琳箐担心乐越被他喧宾夺主。乐越不解问:“为何?”琳箐支支吾吾道:“因为……因为我想晚上和洛凌之出去打探一下其他人的来历。”洛凌之赞同琳箐,认为查一下其他人的情况比较重要。乐越愕然看琳箐:“也就是说,连你也不能陪我一起去?”琳箐一时也愣了。是啊,她只顾着阻拦洛凌之,没想到把自己和乐越一起赴宴的机会也搭进去了。不过乐越的这句话表示,他原本是打算请她一起去的,这让琳箐很开心。她于是说:“我去更不合适,我是女孩子,你参加招亲宴,带着我过去,有点不给郡主面子吧。”乐越道:“无所谓咯。”他没有当着杜如渊的面把下面的那一句话说出来——反正我从来都没打算娶郡主。琳箐懂得他的意思,嘴角不由悄悄翘了起来。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我陪你去。”乐越没有优先考虑带它去,它觉得是正常的,因为它帮不上忙,但,如果没有别人陪乐越,它就和乐越一起去。乐越拍拍它的肩膀:“这才是好兄弟。”应泽慢吞吞道:“本座也陪你一起去。”这个……乐越一时沉默了。应泽道:“照顾后辈之事,本座一向常做。”眯眼盯着乐越,头顶嗖的聚起一朵小黑云,“或者,你不想领本座的情,觉得本座不配?”乐越马上陪笑道:“没有,能得殿下指教,我三生有幸。”

众位参选人所住的行馆有一条专门的长巷可以通往西郡王府,晚上的宴席就设在郡王府内。步行前往西郡王府的路上,有不少待选同行,大多都客客气气地和乐越打招呼,这些人到最后往往都会问一句话:“为何杜世子没和乐少侠同来?”乐越和昭沅轮流回答:“世子赶路太累,身体有些不适,在房中休息。”那些人就不再多问,拱手走开。西郡王府不如定南王府华美,屋宇亭阁都显得有些年份,古朴醇厚,府中处处悬挂着丧帘帷幔,不见一丝活泼的颜­色­,仆役丫鬟都身着深蓝或暗绿的衣裳,白灯笼,白蜡烛,连灯笼下的穗子都是深蓝­色­。此时已差不多是夏天了,但踏进西郡王府,乐越蓦然感到一股深秋寒冬的凉意。天已近黑,庭院内只有葱葱绿树,见不到一朵颜­色­鲜艳的花。乐越昭沅和应泽随着人流走进一间宽阔的大厅。收到请柬的约有二十余人,有的只身前来,也有带了一两名随从。加起来约四五十人。厅中共摆了五张圆桌,众人彼此谦让就座,乐越捡了最下首的一张桌,最不起眼的靠墙位置坐下,方便不引人注意的饱餐。

孙奔赫然在最上首的圆桌边坐着,飞先锋就坐在他身边,他看见乐越,遥遥抱抱拳算打了个招呼。雄赳赳的江湖客都如孙奔一般抢着往上首的圆桌旁坐,穿长衫带随从衣冠楚楚的世家子弟,则大都选了下首的桌子,以示谦让。乐越发现,到最后,他挑的这张桌上,同坐的全是看起来最有来历的公子哥儿。有个身穿玉­色­长衫的人在昭沅身边坐下,含笑向他们打招呼。乐越和昭沅茫然地看他,乐越打了个哈哈:“唔,原来是兄台,幸会幸会。”那人道:“今日在浴堂中,文某忘记请教兄台的尊姓大名了。”乐越和昭沅方才恍然想起来,他是那个文家的少爷文霁。乐越报上姓名,文霁惊讶道:“原来乐兄竟是那位守城退匪破妖兽的少年侠士。久仰久仰,之前失敬乐。”座上的其余人顿时也纷纷与乐越客套说失敬。乐越赶忙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都是当时在场的江湖前辈们厉害,在下顺便沾光而已。”看来江湖杂报的确卖得很不错。楚龄郡主不便出面,由西郡王府的外务总管代为陪客,稍稍寒暄几句场面话后开席,端上酒菜,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很多乐越都叫不上名字,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豪奢的酒宴,振奋­精­神,准备不动声­色­地大吃一场,应泽瞄准离得最近的一盘菜下筷,埋头苦吃。昭沅只觉得眼花缭乱,偷偷戳戳乐越,小声问:“那边那碟好像一个一个小盅的菜是什么?”乐越低声道:“嘘,淡定些。那个应该就是燕窝。”他们的声音压得再低,也难逃过同桌其余人的耳朵,但他们涵养都很足,表面皆不动声­色­,只当没有听见。昭沅打量四周,认为没人注意,又再问乐越:“燕窝是什么?”乐越再低声和它解释:“就是燕子的窝。”同桌的人就算涵养再好,有的也忍不住浮出一丝笑意。昭沅不解,燕子的窝也能吃么?凡人好奇怪。文霁抬手舀乐一只燕窝,放入面前的小碟中,尝了一口,露出赞赏的神­色­:“久闻西郡王府的大厨师傅手艺高超,果然不错,这道冬瓜|­乳­鸽盅鲜美独特,各位不妨也尝尝看。”到了散席后,回行馆时,乐越特意走到文霁身旁,道了声多谢:“刚才再席上闹了个笑话,把冬瓜|­乳­鸽盅当成了燕窝,多谢文兄借机提醒,又没让我们尴尬。”文霁道:“乐兄客气了,认错菜本是常有事,我头一回吃蟹还不知道怎么撬壳。”

回到行馆房中后,洛凌之、琳箐和杜如渊都在外间中等候,琳箐跳起来问乐越今晚宴席的情形,乐越道:“还好吧,菜很不错,都吃得挺饱。”昭沅和应泽摸摸肚子,对他的话表示赞同。琳箐说:“有没有特意出难题什么的,考验你们?”乐越摇摇头:“没有,只是吃而已,吃完了,就回来了。”琳箐再问:“那么和你一起吃的人是不是都很有来历?”乐越再摇头:“不清楚,除了文霁和孙奔外,其余人都不认识。”昭沅接口道:“我们闹了个笑话,是我不好,乱问乐越,结果把冬瓜|­乳­鸽盅当成燕窝了。”乐越叹气:“是我的错,郡王府每天都要设宴招待参选人,假如这道冬瓜盅真的是燕窝,一碟菜用掉十几个,五个桌加在一起就要六十多个,太费钱了,怎么可能。”他抬手一拍脑门,“是了,从进城门时,我就觉得,这次招亲会,好像有点古怪,可又总说不出来,现在有点想通了。”琳箐瞪大眼睛看他:“什么古怪?我今天和洛凌之去查过没有古怪。杜书呆也没看出什么吧,是不是你想多了。”洛凌之跟着道,今天晚上,他和琳箐一道查探过行馆中居住的其他参选人,都像正派的江湖人或善良的世家子弟,没什么古怪。乐越摸摸下巴:“可能是我多想了。总之,明天再说。”待到睡觉时,分配卧房,琳箐睡了小间,剩下的全睡大间。洛凌之下午已经买好了席子枕头和薄被,依然按照当初住客栈时一样分配,杜如渊和乌龟睡床,乐越、洛凌之、昭沅和应泽都睡地铺。杜如渊对这样分配还谦让了一下,认为按顺序应该轮到乐越或洛凌之睡床,他睡地铺。乐越一边铺席子一边道:“杜兄你还是省省吧,你是读书人,不像我和洛兄这样,练过武的,身体强壮,睡地铺反而更舒服。”杜如渊肃然道:“越兄,不要看不起读书人。读圣贤书者,乐于清贫。餐清风,眠山石,皆可也。”乐越和洛凌之都不接腔,琳箐在小间里扬声道:“杜书呆,你吹嘘清贫节­操­前,先把身上那套金光闪烁的孔雀装扒下来。”杜如渊伤感地摇头:“吾这样,不都是为了替越兄撑场面?没见识没见识。”琳箐道:“我看你是自己想显摆,别拿乐越当借口。”他们不在同一间屋,竟然还能再杠上,乐越相当佩服,琳箐和杜如渊还在抬杠时,他已经铺好了地铺,躺了上去。

昭沅变回龙形钻进乐越的被窝,熄灯后很久,乐越的呼吸声仍然没有变长,昭沅趴到他耳边轻声道:“你是不是还觉得招亲会很奇怪?”

乐越恩了一声,转过脸对着它小声道:“我想查一些事,明天你陪我去。”

昭沅开心地应下,缩进被角,酣然入梦。

离五月二十日招亲会开始还有一个多月,这段时间,行馆中的待选人可以随便自由自在城中活动。

西郡王府规定,参选报名截至到四月十八日,跟着,每十天对所有的参选人进行一轮笔试筛选,三筛之后剩下的人,方能在五月二十日那天被郡主亲自挑选。

有参选者抱怨说,皇上选妃子,也不过如此罢了。

四月十三日清晨,吃完早饭后,杜如渊提议先为后面的三轮筛选商讨下战术。三轮筛选分别是武艺,韬略,和品行,距离第一筛尚有半个来月,目前最重要的是多方面地搜集情报。

乐越分配打探情报的人手。琳箐和洛凌之一组,负责查探各参选人详细来历,武功高低。杜如渊和商景负责收集细看江湖杂报等各种小报及西郡王府近日的动向。应泽殿下属于任意人士,他老人家爱跟哪队跟哪队。

乐越最后搭着昭沅的肩膀说:“我和昭沅一起,每天到行馆外逛逛,留意城中和周边的情况。听点街头传言之类。” 杜如渊和洛凌之都道这样分配很妥当,没有异议。唯有琳箐不大乐意,她很想和乐越一起每天去逛大街。如果她说要换,昭沅一定会和她换,可昭沅实在不适合跟洛凌之一起做查探来历和武功高低的事情,而且,她不是乐越的护脉神,不可以越俎代庖,Сhā手昭沅该做的事情。只能也表示赞同。

上午,他们便按照分配各自行动。应泽选择留在房里吃点心睡觉。

昭沅心里牢记着昨夜乐越要和他一起去查秘密事件的话,按耐着期待同乐越一道出了行馆后,方才小声问:“你昨天说得想查的事是什么,该怎么查?”

乐越摸一摸下巴:“展示还没有头绪,先随便看看。”

乐越带着昭沅,在几条街上逛了逛,又到了北城门前。城门口等着进城的人还排着老长的队,乐越和昭沅在靠近城门处徘徊片刻,便有侍卫过来问:“为何在此逗留?”

城里觉得有点闷,想出城逛逛,但看这里好像?严戒?了,是否需要什么文书令牌才能出去?”

侍卫道:“九邑成任何人都能随便进出,只因最近进城人太多,方在进城时稍微盘查,好区分是不是来参加招亲会的,出城则不会如此。”

乐越向侍卫道了谢,转身回行馆领牌符。

行馆负责发牌符的地方叫做知客斋,就在进了大门后左首一侧的厢房中,经行馆侍卫的指点,乐越和昭元顺利地到了门前。

知客斋中坐着两三个文书打扮的人,乐越说明来意,那几人问了他的姓名及住所的房号,取了一块铁牌给他。

乐越问:“在下一行有好几个人,是否美人都要领一块牌子?”

其中一位文书答道:“不用,少侠和随行的人出入城门,只需这一块牌符即可。”

乐越道了谢,带着昭元出门,掂掂铁牌,反复看了看:“果然如此。”

昭元疑惑问:“怎么了?”

乐越小声说:“等出去了再和你说。”

昭元跟着乐越又出了行馆,再到街上四处看了看,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掏出那块铁牌,向它道:“这块牌,是兵营中用的编号牌。”

铁牌一面刻着“甲”,一面刻着“十二”两字,穿着一根普通的麻绳,样式老旧。

昭元依旧一脸茫然,乐越解释道,凡间的兵营在招募兵丁时,都会发这种牌子标识身份。

昭元不解的道:”那为什么给我们的也是这种牌子?“

乐越转了转牌子:“故意的,或临时赶制不出来,都有可能。还有,知客斋的文书很有问题。”

昭元努力地回想了一下那几人的模样,迟疑地说:“你觉得他们太黑?”

乐越称赞地敲一下桌子:“你很行啊,有长进!说的不错,那几人肤­色­黝黑虽然瘦,但看起来很­精­悍,手骨节和筋络突出,有粗茧,凭我乐大侠阅人多年的锐利双眼判断,绝对是习武之人的手。”

昭元道:“那他们为什么要装成文书,还要发这种牌子给我们?”

乐越抚摸着下巴:“这就是疑点!”他把茶点向昭元面前推推,“多吃点,吃饱了我们出城看看。”

北城门钱依然人很多,乐越和昭元径直出了城门,沿着城墙根走了几步,空旷旷的,未有什么异常。他们又向郊野处走,走到一处僻静的树林,乐越左右看了看,向昭元道:“你现在能不能驾云,到天上去看看九邑城和城边四周的情况?”

昭元点头,变回龙形,趴在草丛中念起驾云咒,今日经过应泽的教导,它的法术一直在长进,已经可以扯出一朵稍大的云了,趴在上面,恰好被云挡的严严实实。

昭元拍打着龙尾,用力地升高再升高,飘到九邑城的上空,来回仔细地看了又看。下来之后,它拿树叶变成一张纸,用爪子在上面划出九邑城的布局。

九邑城是个四方形,东西南北皆有城门,共有九条主街,郡王府和行馆都在城北,市集驿馆多集中在城南,城东多为富户的豪宅,城西多是寻常老百姓居住,房舍矮小,多小巷,接道不甚­干­净。

昭元的记­性­甚好,连曲折的小街都画了出来。

昭元在四处城门的城墙上点了几点:“这些地方的城墙上都有兵卒把守,不过我在天上没被发现。”

九邑城的城北和城西有山,城东城南则一片平坦,只有荒野,农舍农田和树丛,有条河从城西流过,乐越问:“那么,在九邑城四周有没有兵卒把守?”

昭元摇头。它仔细查看过,没有发现异常。

乐越皱眉沉思片刻,把图纸收进怀中。

昭元问:“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乐越道:“我在怀疑,郡主招亲这件事,是否另有文章。”

昭元和乐越一直转到天黑才回到行馆,琳菁,洛凌之,杜如渊和应泽都在房中,彼此说今天的收获时,乐越先说了今日见闻,又说感觉很蹊跷。

琳菁道:“西郡的郡王夫­妇­被人杀了,防止北郡的人借着招亲的机会混进来,所以才处处暗桩城外重防吧。”

杜如渊破天荒赞同琳菁:“加入西郡这边全无防备,才蹊跷。”

乐越便没再多说什么。

琳菁和洛凌之再说起今日探查的情况,那位南宫少爷南宫苓已经到了,还特别来拜会他们,乐越当时不在,但南宫苓见到了杜如渊,更有收获,攀谈良久后,满足的走了。

夜半,乐越辗转不能寐,起身走出房门外,纵起轻功爬到中庭的游廊顶上看月亮,少顷,身侧的瓦上有细碎的声音,乐越以为是昭元,转头一望,却是洛凌之。

洛凌之在他身侧坐下,道:“越兄,你是否有心事?出了紫阳镇后,就见你闷闷不乐。”

乐越仰头看着月亮,半晌道:“洛兄,我心中堵着没说的事情,琳菁和昭元不知,但你应该知道。”

洛凌之亦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道:“大家都是朋友,你的身世是否告知杜世子会好些?”

乐越道:“假如告诉了杜兄,会拖累他们父子获罪,但加入待在西郡,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十余年前,天下只有三王,安顺王和氏,忠义王百里氏,孝贤王杜氏。

其中,杜氏因涉嫌谋反而获罪,外戚叛乱,国师凤梧在先帝面前保得杜郡王­性­命,杜郡王平外戚之乱,重获王爵。

后,百里氏作乱,安顺王奉旨讨伐,百里齐手下副将白震和周立投诚,斩杀百里齐全家有功,先帝遂封白震为镇西王,周立伟平北王,把原忠义王百里齐的封地一分为二封赏给镇西王和平北王,孝贤王杜氏改封定南王,东有京城,帝王所在,故而安顺王未改封号。

未几,先帝病逝,崇德帝和韶登基,和韶体弱多病,常务­精­力料理朝政,朝中重臣弄权,地方郡王势力坐大,这才有了四王鼎立分据天下的局势。

这段旧事,世人皆知。

洛凌之道:“假如在紫阳镇查的事确实无误,那件事关系隐秘,白、周二人当时大约并不知情。”

乐越道:“我明白,可自从在紫阳镇得知真相后,我竟觉得,西郡王今天的下场不值得同情,我明明知道孙奔来西郡,并不是为娶郡主,而是来报仇,也只袖手旁观。”

他抬起右拳,砸了砸额头:“罪不应牵及子女,我这样做实在有违侠义之道,可又茫然不定,不知道究竟该如何。”

洛凌之道:“我等乃凡人,非仙非圣,心中有了仇恨,就很难放下,但还是要谨慎冷静行事,以免因一时偏颇,误作错事,越兄你以为安顺王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手中无权无兵,何以对付权倾天下的王爷?”

“……郡主?”

洛凌之道:“孙奔是个将才,若以复仇之事与他结盟,他定会助你。”

乐越拍拍衣服站起身:“仇一定要报,可我不能用这种低三下四的手段,将来真要混出名头,做过这种事,都不好意思抬头。”

洛凌之随着起身,微笑道:“那么越兄不是已有定论?之前由于对孙奔之事袖手旁观是对是错,实际是不想看西郡主无辜遭难吧。”

乐越怔了片刻,嘿地一笑:“洛兄果然会开导人,佩服佩服。”

洛凌之笑道:“过奖过奖。”

乐越抬头看天,星河璀璨,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比方才轻松许多。

不远处的屋脊后,琳菁死死按住昭元,不让它挣扎。

昭元小声道:‘我们回去吧。”偷听不好。

琳菁竖起一根指头抵在­唇­边,低声道:“啰嗦什么!知道乐越有什么难处,帮他排忧解难,难道不是你应作之事?为了尽责,偷听一下有什么关系。”

昭元只能乖乖地闭嘴。

琳菁又补充道:“我,我是来看看洛凌之的,没别的什么。”

昭元无奈地看着她:“想起了一个新学的词,叫欲盖弥彰。”

洛凌之和乐越转过身,琳菁赶紧按住昭沅的脑袋,嗖地缩回屋脊后。

幸好,乐越和洛凌之是回房去睡觉,径直跳到院中走了,自始至终没有发现他们。

乐越回到房中,轻手轻脚地躺下,发现枕边只有应泽在呼呼酣睡,昭沅竟然踪影不觅,不由得有些奇怪。他躺下后不久,感觉被

角处有熟悉的如东,是圆滚滚的小龙轻轻地一点点

顶开被子钻进来,还带着点夜雾和露水的气息,最后趴在枕头边缘。

乐越有些好笑,闭上双眼,很快进入梦乡。

第二天吃早饭时,乐越赶着再出去查事,吃得飞快,昭沅努力跟上,待乐越放下碗筷时,它咽下了最后一口粥,掏手巾擦擦嘴。

杜如渊、洛凌之、琳菁和应泽都还在或慢条斯理或狼吞虎咽地吃,琳菁瞪大眼看着乐越和昭沅推碗起身:“你们要查什么这么积

极?”

杜如渊道:“半夜出去溜个弯早上胃口果然好些。”

乐越嘿嘿笑了两声,没说什么,拖着昭沅出门。

琳菁目送他们出去,疑惑道:“这两天乐越搞什么?神神秘秘的,难道西郡主招亲,真有什么不对?”她看向杜如渊,“喂,杜

书呆,你好歹也是未来的谋臣,有没有看出什么?

杜如渊故作高深地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商景跟着他一起晃晃脑袋。

琳菁很郁闷。

再向洛凌之,洛凌之绷着那副淡然又清高的死样子说:“未经查实捕风捉影之事,在下不敢妄言。”

琳菁更郁闷。

昭沅跟着乐越出了行馆来到大街上,期期艾艾地向乐越道:“对不起,昨天晚上,我有在偷听你们讲话。我只是想帮你忙,你不要生气。”它很讲义气地只说了自己,没供出琳菁。

乐越道:“嗯,我知道。”昨天你鬼鬼祟祟爬回被窝,猜不到才怪。

昭沅观察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我们这几天出来,你是不是想调查孙奔?”查到孙奔要用什么­阴­谋报仇,然后阻止他。

乐越道:“调查他没用,他会用什么伎俩,本少侠早已了然在胸。”

孙奔对白家的报复,应该就是先娶郡主,用白家的兵灭了周家,夺回他父王应有的东西,再和郡主说其实你爹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是来报复的。让郡主惊讶悲痛而死,然后再去打败安顺王,最后去打皇帝。

这种情节,说书的段子里或戏文中经常出现,一点也不新鲜。

昭沅钦佩地听乐越分析,最后乐越总结:“所以孙奔从来不在我的调查范围之中。我要查的,是其他的­阴­谋。”

昭沅不明所以,任由乐越拖着,直奔城西。

城西都是寻常人家的住处,主街上有矮小的店铺,乐越转到一间茶棚内花五文钱和昭沅喝了两碗大碗茶,与摊主搭讪说了几句话,问到近来生意如何,摊主道:“本来,王爷被害,城中人心惶惶,都说要打仗了,赶着往临县或南郡逃,生意很难做。还好后来郡主招夫婿,人反而多了,买卖也好了,但愿郡主这回能找个百战百胜的勇[将]军。”

昭沅跟着乐越又出了行馆,再到街上,四处逛逛后,乐越领它进了一家茶楼,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坐下……

乐越又在城西的小街上转了转,民宅中都一片祥和,未见有什么异常。

乐越却在城西一直逗留到天快黑才回去,各家店铺都逛过,最后还带了几斤烙得脆脆的葱油千层饼回去。

回到行馆,琳菁就把昭沅拉到一边,问今天它和乐越都查到什么了。

昭沅回答:“没查到什么,就是四下逛了逛,乐越老问一些关于城中近日的情况。”

琳箐自言自语道:“难道乐越是想查北郡有没有趁机混入细作到城中趁着这次机会彻底端掉西郡王府的势力?”

昭沅觉得很有可能,但它不能肯定。

到吃晚饭时,琳箐向乐越首,今天她和洛凌之去查了一下孙奔,他最近两天也神出鬼没,她跟了一下,看他进了城南一家客栈,但只是做零工赚钱和客人聊聊天,没做什么特别的事。

“不过,”琳箐兴高采烈道,“回来的时候,让我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我们在紫阳镇碰见的那个被抛弃的少女原来是南海剑派的女弟子。她现在就在西郡王府内。因为她的师父,南海剑派的绿萝夫人是郡主的远亲。郡主特意请绿萝夫人前来,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吧。”

这倒是个意外,乐越记得绿萝夫人在论武大会上曾对他赏识有加,不知道现在还认不认识他。南宫夫人,再加上绿萝夫人,昔日的江湖三美,这次论武大会竟然可以看到两位。

杜如渊Сhā话道:“我倒是听过一个传闻,不知是否属实。西郡王手中,握有安顺王的一个把柄。所以西郡虽然势力最弱,但仗着安顺王的忌惮,也与北郡南郡分庭抗礼了十几年。”

乐越心道,正因这样,北郡才敢肆无忌惮地毒死西郡王。谁会愿意一辈子被旁人要挟,安顺王肯定站在北郡那边,巴不得西郡王府早点完蛋。

四月十八很快到了,这几天内,乐越和昭沅东奔西跑,逛遍了九邑全城。

十八日傍晚,乐越拖着跑酸的腿刚走到行馆门前,便 见有匹骏马从街道的一头飞奔而来。

马匹挟着烟尘直冲向行馆的大门,乐越拉着昭沅避到一旁,马上的人身着锦衣,侍从打扮,在大门前一丈处勒住马势,取下身后北的弓箭,搭弓引弦,铮的一声,一枝羽箭绑着一封书信牢牢钉在行馆门匾上。

锦衣人扬声道:“馆中的人听着!吾乃北郡虎贲营校尉李宣,奉北郡王平北大将军周厉之命,前来提醒诸位。未得朝廷旨令,私自集(和谐)会,调动军队者,按本朝律例,以谋逆罪论处。身无官职Сhā手官府之事者,为犯上作乱之罪,皆当诛之,或满门抄斩。若有人敢明知故犯,蔑视朝廷,平北大将军麾下所有兵马,将倾力为朝廷铲灭乱党,匡正律法!”

他话刚落音,门匾上的羽箭突然猛地颤动,倒­射­而出,一条人影自门内飞出,衣袖一扬,卷过羽箭,抬手接住,转身落到地面。

是那位文家少爷文霁。

文霁瞧了瞧羽箭,道:“在下只是一介草民,身无官职,前来西郡,只为求亲。在下冒昧请教军爷,光天化日下,手执兵刃,意图毁坏官府行馆,惊扰平民,按照律例,是否有罪?”

锦衣人打量文霁片刻,冷笑一声:“看来这位就是所谓的江湖人士了,功夫不错。我只是奉命传话,倘若你觉得有违律例,可前往衙门报官。信已带到,我先告辞。”

四周的空地上已聚拢了一群人,行馆中的人不少也起到了门前。乐越和昭沅目送那一股马后的扬尘渐渐远去,文霁上前几步:“方才那人没伤到二位吧。”

乐越道:“没,只是吃了点土。”

文霁拿着那枝箭又看了看:“这叫作下马威么?还是速把它交给郡王府为好。”

乐越抱抱拳头:“那文公子赶紧去吧,我们先进去了。”道了声告辞,和昭沅一道进入行馆。

赶到门前来围观的其余参选人亦三三两两、议论纷纷地转身回去。

“北郡那边嚣张得可恶!”

“搬出朝廷,吓唬得了谁?咱们常年江湖道上走,哪个不是吓大的!”

“毒死郡王,还上门挑衅,倘若朝廷姑息,这才叫没有王法!”

乐越身边有个声音道:“看样子北郡的不义已招天怒人怨,就算做不了郡马,也当为西郡出一份力。乐兄你说是不是?”

乐越转头,原来说话的是老相识南宫少爷。

南宫少爷对刚才北郡校尉的挑衅义愤填膺,出面挡敌的风光被文少爷抢先占了,使得他心中不仇更甚,义正严词,滔滔不绝。直到回到住处后,乐越的耳朵方才得了一丝安静。

郡马参选报名在十八日截止。

第二日,西郡王府在行馆门边张贴出告示,言北郡目无王法,祸乱天下,今持强欺凌西郡,但西郡王府不敢以一家恩怨祸及无辜,各位参选郡马的义士可自行决定去留。

乐越一行挤在人群中看告示,乐越瞥见孙奔也站在人群中抱着双臂看榜,围观的众人群情激奋,有人高声道:“楚龄郡主一介弱质女流尚不畏惧,发誓为父母报仇,我等若此时退缩,还有何颜面自称大丈夫,存活于世间?”

附和声顿起。

孙奔握拳举起手臂:“不错,我们绝不能走,誓要保护郡主!”

顿时围观众人纷纷跟他振避高呼:“保护郡主!”“保护郡主!”

乐越叼着草棍,冷眼旁观,,抬手跟着应和了两声:“保护郡主……保护郡主……”

待众人散开,琳箐看见孙奔的身影径直向大门外去,忙匆匆向乐越道:“我先去盯着他,等下回来。”

琳箐使出隐身术,一路跟着孙奔经过大街小巷,最后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院,孙奔Сhā上院门,飞先锋从树梢上扑扇翅膀飞下,仰头看向空中琳箐所在的方向,嘎吱吱怪叫两声。

孙奔随即也向这方望来:“是哪位高人跟踪孙某,请现身一见。”

琳箐现出身形,降到地面,孙奔笑道:“喔,原来是姑娘。”

琳箐直截了当道:“我说话不喜欢绕圈,我知道西郡王与你有杀父灭门之仇,你来绝不是想好心娶郡主,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孙奔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眯起双眼:“姑娘为什么要问我这些话,我又为什么要回答你?”石凳边的石桌上有茶壶茶碗,孙奔倒了杯茶,饮了一口,“我即使有什么别的打算,对姑娘和乐少侠一方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或者你是来和孙某商谈联手?”

琳箐哼道:“算了吧,我们自有我们方法,和你不同道。只要你别碍到乐越,我才不会多管。我猜你想娶郡主,借此羞辱折磨她,更利用西郡的势力。但,这样一来,你无法保证有外援,北郡可能会联合安顺王一起对付你,希望到时候你不要输得太难看。”

孙奔朗声大笑起来,飞先锋跳到石桌边对琳箐扮鬼脸,孙奔擦擦笑出的眼泪道:“姑娘太看得起在下了,这么­精­彩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琳箐狠狠瞪着他:“我知道你另有下三滥的­阴­谋诡计。总之,你走你的独木桥,别­干­扰我们这边就好。”

孙奔握着茶杯,叹了口气:“唉,我还以为姑娘你终于关心在下了,原来又是自作多情。”

琳箐一阵恶寒。

孙奔温柔款款地道:“姑娘请放心,我的妻子,只可能是我今生唯一的挚爱。”

琳箐差点连三天前的饭都吐出来。也不知道是谁一直高喊对郡马志在必得,姓孙的说这种自打嘴巴的话真是眼皮都不带眨的。

她刚准备离开,孙奔突然道:“姑娘不要以为只有在下会用下三滥的伎俩,记得回去提点一下你们那位一元所长壮志齐天要做皇帝的乐越少侠,别想着采娇花却被毒蜂蜇了手,那位楚龄郡主可不是一只温顺的小绵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什么样的爹妈养出什么样的女儿,与某些心里想什么全挂在脸上的姑娘一点也不一样。”

琳箐拧起眉,瞪着孙奔:“你一个大男人,背后诋毁、嚼一个女孩子的舌根,丢不丢人?”

孙奔一脸无所谓:“反正在下一直是姑娘你口中的下三滥。”

“……”琳箐觉得与这人无话可说。

孙奔又道:“白震和周厉,最初一个是木匠,一个是酒馆的跑堂。他们欠了赌债,差点被赌庄砍手,幸亏遇到我爹,之后才进入军中。”

起初,白震和周厉只是在他父王百里齐的帐前做小卒,那两人懂得向上攀爬,肯吃苦,会钻营,渐渐越升越高,他父王以为这两人是难得的人才,屡屡破格提拔,最终升为左右副将。白震和周厉还曾在点将台处跪地对天发誓,永远效忠忠义王,以报知遇再造之恩。

两人做副将未有多久,得知朝廷因那句谶语对百里氏有所忌惮,便合谋陷害百里齐,白震偷窥郡王私印,伪造里通番邦的信件,由周厉秘密呈给朝廷,待朝廷的判罪旨意与讨逆大军一齐到来时,百里齐还被蒙在鼓中。白震和周厉二人依然伪装着跟随在他身边,直到败走涂城,白震周厉套出了百里氏的秘密财宝与全部家眷所在,方才露出真面目,杀了百里齐。

孙奔道:“他们杀我父王的时候,我就在现场,我父王万想不到这两人会拔剑刺向他,直到死都还睁着眼。白震和周厉的夫人陪在我娘、我­奶­­奶­、我的姑姑和婶婶们身边,她们下毒毒死了所有的女眷,包括我娘肚子里六个月大的,我的弟弟或妹妹。本来也应该有我,可那时我想要跟着爹,没和娘他们一起离开,藏在我爹的箱子里。被我爹的侍从袁志发现,他让我躲在别院的柴房里,等爹谈完大事再带我去找他,结果……”

袁志为了让柴房中的世子不被发现,有意假装逃跑,将白震和周厉及手下引向外院,最后死在乱刀之下,尸体被砍得七零八落。

直到白震和周厉拖着百里齐的尸体准备领赏,放火烧别院,孙奔方才从狗洞里钻出逃跑。

孙奔笑道:“可能真是我命不该绝,或者老天知道百里氏冤枉,给我一条生路。我逃出别院,看到到处都在杀人,快跑不动时,突然有一只黑­色­的四足兽从天而降,把我甩在背上。”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琳箐问:“然后呢?”

孙奔道:“然后我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一座山上,之后不久,就遇到了我的师父。”

听完了孙奔的叙述,琳箐觉得,他的身世的确蛮坎坷的,虽然做事不择手段,但却情有可原。凭借互脉麒麟天生的直觉,她知道孙奔是难能可贵的将才,说不定有朝一日,他真的能帮到乐越。

孙奔露出雪白的门牙:“怎么,姑娘你不再凶巴巴地瞪我了,是不是对我这个人已然有所改观?”

琳箐心中有些松动,但嘴上依然一点不放松:“你身世坎坷不代表你能恣意妄为做坏事。不过,今天,多谢你的提醒。”她再次隐去身形,化风而去。

琳箐跑去追查孙奔后,乐越和昭沅继续到城里四处查探。

昭沅不解,之前查过数日,乐越曾说查的差不多了, 为什么忽然又要再查。乐越解释道,发生了北郡恐吓事件之后,他想看看城中的反应。

城中没有什么变化,城门前已没有了参选郡马的人排的长队,但依然戒备森严,进城出城都会被详细盘问。最近乐越与昭沅常来城门处转,进进出出,守卫的兵卒已经认识他们,任凭他们在附近徘徊,也没有多问。

乐越看了一会儿进进出出的人流,刚要叫上昭沅一道离开,却见城门处进来一辆马车,被兵卒拦下,要求盘查,谁料竟起了喧哗。

那辆马车装饰华贵,有二三十人护送,为首的人坚决不让兵卒查看车内。

乐越和昭沅凑上前看,只见一个骑在马上的老者正和卫兵争得面红耳赤。

“你们不过是一州城守兵,怎敢惊扰相府的马车?”

老者面有皱褶,鬓有白霜,脸上却光光的一根胡子也无,声音甚是奇怪。

卫兵头儿使眼­色­让一个小卒赶去报信,冷笑道:“我等乃西郡王府亲兵,为防止乱党­奸­贼混入城中破坏郡主招亲,除了皇上的御驾,所有入城的人与车辆都必须盘查。”

老者勃然大怒:“好大的胆子,竟连太后河丞相府都不放在眼里,谁给你们如此大的权力!”

一个卫兵道:“老爷子,你举着块牌子就说是太后的信物,谁又能给你证明?焉知不是假借太后河相府名义企图私运兵器刺客入城?让车上的人速速下来!”

老者厉声道:“谁敢!咱家奉太后懿旨,接澹台丞相的千金回京入宫,岂是你们可以惊动的。喊你们本州的知府或西郡王府知道事的过来!”

卫兵哄笑起来,其中一个道:“不好意思,相见知府大人,还请先让我们盘查。就算车中真如你所说,是名女子,也不过是相府千金,又不是皇后公主,哪里比得上我们的郡主尊贵?竟还让郡主派人来接?”

老者气得浑身乱颤,那群卫兵真的就欺上前去,要去掀车帘,车中突然飘出一个声音:“且慢。”清脆娇婉,好像银铃一般。

跟着,车帘挑起,一名少女缓缓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穿着一袭彩­色­霓裙,鬓梳双髻,美目流转,明媚无双,眉心镶着一点朱红,更多出三分娇艳,裙角两边各缀着细小的银­色­铃铛,行动间发出碎碎的声响。

少女走到车前,衣袖微抬,露出青葱玉指,半截皓腕,她手中执着一块罕见的朱红­色­玉牌,玉牌正中刻着一只展翅的凤凰:“这是国师府的信物,我等奉国师之命,护送澹台小姐回京。请速速让开道路,莫要阻拦”

明艳的少女,朱红的玉牌,竟让门前的卫兵们感到了一种隐隐的压迫。

昭沅攥紧拳头,小声道:“她是凤凰。”

为什么凤凰会在这里?

乐越看着那辆马车,豁然明白,车中的女子是已被选中的太子和祯未来的后妃。

凤凰少女明艳无双,乐越却不禁对车中的人更好奇。不知道被挑选做皇妃的女子是不是都像传说中的那样倾城倾国?

卫兵们虽对少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忌惮,但此时让开道路又感觉抹不下脸面,有损西郡王府的气派,于是强作强硬,卫兵头儿侧头大量一下少女手中的玉牌,道:“是真的假的?既然太后的手令都敢伪造,何况区区国师府”故意伸手要去摸那块玉。

哪知手指距离玉牌上有数寸远时,指尖蓦地一阵钻心的刺痛,好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卫兵头儿猛的缩回手:“这小娘儿会妖术!”

城门前的卫兵纷纷拔出兵器。少女仍一动不动地站着,神­色­未变,卫兵们右手虎口与手腕处俱突然一麻,所有兵器哐啷啷地跌落在地。

正在此时,方才回去报信的兵卒引着一群护卫簇拥着一个文官打扮的人快马奔来。

那人远远看见少女手中的玉佩,神­色­一变,滚鞍下马,匍匐在地:“卑职九邑知府李芦,不知国师特使驾临,有失远迎,望特使赎罪。”

少女微微一下,收起手中的玉牌:“我们国师也是奉太后懿旨,派我们与刘公公一起迎接澹台丞相之女进京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向太后和刘公公请恕罪吧。”

李知府愈发惶恐,又连连向刘公公赔罪,刘公公方才受了闷气,很不容易消,李知府赔了许久的罪之后方才宽宏大量的说了一句:“李知府不必自责。”

赔罪完毕,四周的卫兵退避让开道路,李知府亲自躬请刘公公一行入城,少女旋即回到车中,乐越擦亮双眼,凤凰少女开车帘闪身入轿的瞬间,他望见了一张娴雅甜美的容颜。

乐越最近见过不少美女,以琳箐为最甚。琳箐像火,像璀璨的星,像晨曦朝阳,能瞬间让一切黯然失­色­。西郡主如番邦传进中原的大丽花,艳丽中带着一股丰瑞与强韧,方才的凤凰少女则似天上彩云,绚丽无匹。

但这世上还有一种美,如请月出云,如花映静水,娴雅端庄。

乐越一时间有些出神,马车已缓缓前行,将要经过乐越和昭沅眼前时,恰有一阵和风,掀起了一侧的小帘,乐越再度有幸扫见了澹台小姐的侧颜。

只是,他依稀瞄到澹台小姐肩上有一只­嫩­黄的绒团,似乎还蠕动了一下。

昭沅看到的远比乐越多,它看见那只­嫩­黄的绒团向他们这边转过头,睁开黑漆漆的眼。

是一只雏鸟。难道是雏凤?

可是,方才那位凰女或是澹台小姐的护脉凰神,没道理另外还有一只。

昭沅抓抓头,而且,凤凰有黄|­色­的吗?

杜如渊回答:“有,金凤主大贵。”

昭沅于是把在澹台容月肩上看到雏鸟的事情说了。杜如渊也道奇怪,按理说,护脉神只有一个,没道理有同种的两个一起在身边。“或者是因为那只金凤凰太小,所以要其他凤凰帮忙?”

琳箐Сhā话道:“金凤凰主皇后运,彩凤凰主嫔妃运,这两只可差了很多。”

或者因为澹台容月是皇后还是嫔妃尚且不一定,方才出现这种情况?

琳箐又道:“当然啦,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那只根本不是凤凰而是黄鸟。”凤凰族还有将其他禽族带在身边做随侍童子的习惯。

凤桐身边的小童就是一对喜鹊,所以,那只幼鸟是凰女豢养的小黄雀也不一定。

昭沅半犹豫地点头。

吃完晚饭后,琳箐把昭沅拉到一边:“喂,今晚陪我出去一趟。我想去查查那个凰女的来历。”

昭沅知道琳箐根本不是去看凤凰,她是想去看看那位澹台小姐。可是它不会说破。

半夜,昭沅和琳箐一道来到镇西王府上空,隐隐察觉到凤凰的气息从内院一侧厢房中传来。厢房还亮着灯,琳箐拉着昭沅降下云头,昭沅已经能使用隐身术了,琳箐又在它身上加了一道法障,据说可以不被凤凰发现。

一龙一麟来到有灯的床下站着,听见里面传来女子谈话的声音。

“……今日的境况是小时候怎么也想不到的。我还记得当时容月你说,将来要嫁给学问不输你爹爹的郎君。我们还笑你是不是想嫁给那个胡子一大把的莫太傅来着。”

琳箐听见“容月”两个字,立刻嗖地穿墙而过,进入房内,只见房中灯下端坐着两个华服少女,一群婢女立在旁边。

右首一身重孝的不用说是楚铃郡主,她换了女装后比男装时好看了一些,双眉锋利,带着些许英气。

左首那位应该就是澹台容月了。

琳箐细细打量,澹台容月穿着一身浅绿的长裙,罩衫上绣着折枝茉莉花纹,十分淡雅。她的头发乌黑而浓密,梳成云鬟,只缀着几件钗饰,­精­致又不嫌繁复,琳箐不得不承认,她长得确实不错,艳丽的凰女站在她旁侧,却一点也抢不了她的光彩。她举止神态异常优雅,兼之看起来端庄温柔,正是像乐越这种凡间男子最喜欢的类型。

琳箐顺带鉴定了一下凰女的羽­色­品级,这只雌凤凰在凤凰族中等阶应该不低,被她护佑之人,必定是后宫中的佼佼者,大约是个贵妃或最受宠的妃子之类。太子尚未登基,澹台容月可能要先做太子妃,这只凤凰正合她的身份。

听了楚龄郡主的话,澹台容月轻轻笑起来:“是,我也记得,若珊你那时说,你要嫁给最厉害的大将军,我也问你是不是要嫁给张飞。”

两人不禁掩口而笑,楚龄郡主收笑叹道:“我家中遭此变故,不得不拿自己做赌注,为了西郡一搏。倒是还差不多真能找到个很能打的人。”

澹台容月肩上的那只雏鸟依然在,它缩成一团在睡觉,琳箐一时也判断不出它是小凤凰还是小黄雀。

昭沅试着想往近前凑一凑,雏鸟动了一下,突然抬起头,一双黑亮亮的豆豆眼直看向昭沅。昭沅有些惊讶,澹台容月身边的凰女都还没有察觉,这只雏鸟居然能看到他们。

雏鸟歪头看了看昭沅,又看看琳箐,小翅膀扑扇了两下,向前跳了两步。

昭沅捏了一把冷汗,唯恐招来凰女的警觉,琳箐奇道:“这小鬼还挺机灵。”

澹台容月正向楚龄郡主道:“王爷和王妃遭此暗害,若珊你为何不请皇上主持公道?我不大懂朝政,但亦知道,倘若擅动兵戈,私自解决,挑起两郡战事,可能反会获罪。”

楚龄郡主冷笑:“请朝廷主持公道?我父王和母后被人毒杀天下皆知,凶手何人更是一看便知,刑部的官员过来,却说证据不足,疑点重重,此案恐会变成悬案。北郡敢这样做,就是有十足的把握王法会护着他们。既然朝廷不能给我公道,那我就自己求个公道!”

雏鸟站在澹台容月肩侧最靠外处,显得越来越兴奋,连连扑打翅膀。

楚龄郡主又道:“容月,你这次进京,是要做太子妃了吧?”

澹台容月没有回答,但眉目间有些哀愁。

楚龄郡主笑道:“傻丫头,有什么好愁的,太子的年纪和你正般配,听闻相貌英俊,才学好,自幼在玄道门派修习,武功也高。这样的郎君能羡慕死天下的女人。”目光落在澹台容月纤长的双手上,嘴角微弯,“你的命可比我好多了。将来可能还会做皇后。你如果现在就是皇后便好了,我就不用出此下策。”

澹台容月摇头:“从古到今,后宫之中,哪有人能安生过活。你争我斗,处处心机。还不如找一个种田的,打鱼的,只要不饿肚子,足够过活,彼此真心相待,两个人相依相伴到老便可。”

楚龄郡主嗤地一笑:“真是不知人间愁苦的大小姐说出来的话,真的让你嫁了种田的,打鱼的,晓得了世间的辛苦,你就知道刚才说的话有多蠢了。这世上,什么东西不靠争?老天只会眷顾聪明人,强者生,弱者亡。”她拉起澹台容月的手,“好妹妹,我先提醒你,若是不必旁人强,原本是你的东西,也会变成旁人的。”

澹台容月的神­色­中并没有赞同只是笑了笑,不再反驳。

她肩上的雏鸟扑打小翅膀,猛地一跃,笔直地一头向昭沅撞来。

昭沅吃了一惊,下意识后退,雏鸟已砰地撞在它胸口,拍着翅膀叼住昭沅的衣领,嗖地落上它肩头,再奋力扇翅上跃,往昭沅脸侧啄了一下,亲昵地用脑袋拼命蹭。

昭沅手足无措,琳箐本要拍向雏鸟的手也僵住了。

凰女竖起眉毛,向这方呵斥道:“什么人?!”

昭沅和琳箐还没打算溜走,房中的澹台容月、楚龄郡主和其余人先都愣了。凰女方才醒悟自己不小心喊出了口,忘记有些事情凡人察觉不到。

澹台容月讶然问:“凤铃,怎么了?”

凤铃眼睁睁看着黄鸟在空中某处又蹦又跳,暂时低下头:“小姐,抱歉,我方才……”

楚龄郡主缓缓起身:“看来容月妹妹的这位女婢已经察觉到了。”她忽然看向昭沅琳箐的方向。雏鸟撒娇地依偎在昭沅的颈侧,琳箐和昭沅俱大疑,难道楚龄郡主又是一个能看得见护脉神的凡人?

楚龄郡主向着琳箐和昭沅的方向朗声道:“姨母,既然容月妹妹已经发现,你就出来一见吧。”

从琳箐身侧的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个人。昭沅琳箐愕然,这个人他们进屋时就在,原来是在偷听,他们还以为是安排在屏风后侍候的女仆。

那人走出来后,琳箐才发现他们认识——论武大会上曾做过评判的南海剑派宗主绿萝夫人。

楚龄郡主走到绿萝夫人身侧,向澹台容月笑道:“这是我远亲姨母,听闻容月妹妹来到府中,一时好奇想看看。但她身无封衔又是江湖中人,唯恐唐突,就在屏风后偷看了。”

澹台容月起身,向绿萝夫人行礼道:“夫人是长辈,本该有我前去拜见。是我失礼了。”

绿萝夫人向前两步,上下打量了一下澹台容月,微笑道:“澹台姑娘美貌温柔,端庄知礼,不愧是丞相千金,和太子实在般配。

澹台容月低下头,楚龄郡主赶紧Сhā话:“姨母,你在江湖上待太长时间啦,说话也变得和耍剑一样,直来直去。容月这次只是奉命陪太后说话,其他的事,还没公开提呢。”

绿萝夫人尴尬地笑了一声:“啊,是,我方才一时口快,乱说话了。实在是澹台小姐这么好的姑娘太过少见。我若为人母,一定想要一个你这样的儿媳­妇­。”

澹台容月的脸微微染了些红晕,道:“夫人过奖。”

楚龄郡主咳了一声:“姨母,我们别总是在嫁人的话题上说个不停。夜已快三更,容月妹妹需回房休息了。”

琳箐向昭沅道:“没什么可看的,我们回去吧。”

昭沅点头,可那只雏鸟赖在它肩膀上,依偎在它颈侧,昭沅想赶它下去,它用两只小爪紧紧抓住昭沅的衣服,脑袋在昭沅脖子上讨好地蹭。

昭沅不知该如何是好,琳箐笑嘻嘻地在旁边看热闹:“和你这么亲热看来它不是小凤凰,要不然我们拐它回去?”

昭沅向一旁瞄了瞄,凰女站在灯下正暗暗用刀一样的目光刺向这里,假如他们敢拐带这只雏鸟,一定会死的很难看。昭沅无奈向琳箐求救,琳箐轻轻捏住雏鸟的小身体,强行把它从昭沅肩上扯了下来,放到一旁的屏风顶上,再使了道定神咒,方才解决了这块牛皮糖,迅速撤离房中。

回到住处,乐越他们都还没睡,询问琳箐和昭沅有没有查到什么。

昭沅说,没有,只是看了一会儿郡主和澹台小姐还有绿萝夫人聊天。

琳箐道:“也是有的嘛,起码我们知道了,那只凰女并不怎么厉害,不需要在意。”

结果,当然是被乐越和杜如渊耻笑了一晚上跑去偷听闺房中聊天,白做无用功,琳箐很郁闷,恨恨地去睡了。

四月二十日,第一轮比试正式开始。

一大清早,乐越与所有参选人一起打九邑城外的校场处集合。经过数日挑选,总共剩下了八十名待选人。校场上竟密密麻麻站着许多兵卒,手执木棍,站成一个四方阵。西郡王府的外务总管站在高台上,展开一幅卷轴,宣读楚龄郡主亲自拟定的武艺比试规则。

这次武艺比试很有些与众不同,场上共有八百名兵卒,每十人编成一队,每队皆有编号。校场上木桌的签筒中装满写有编号的竹签,参选人依抽签选定跟随自己的十人,在四月二十到四月二十五这几天磨合锻炼,四月二十六到四月二十九四天内各队进行比试。前三十名者进入下一轮筛选。

在场的郡马待选们都很愕然,这哪里是武艺比试,明明就是练兵试练。乐越抽中了第五十六号签,跟他的那十个兵卒大约刚刚被收编进兵营,神­色­萎靡。幸而乐越有在师门带师弟们练功的经验。先让他们排成一排。教他们用手中的木棍挽个棍花。

十个兵卒中,有三个耸拉着眼皮佯作没听见,五个握着棍子意思地左右晃一下,只有两个照着乐越的方法来做,棍子还没转完半圈,咣啷掉在地上。

乐越甚是无奈,他左顾右盼,才发现其他人带的兵卒都和他差不多德行。

出身武师镖局之类的人尚好,已经在有模有样地调教。那些世家公子哥儿们各个一副手足无策的模样。

乐越瞄见文霁和南宫苓两位少爷正面带微笑拱手抱拳文绉绉地和那些兵卒说些什么,跟着他们的兵卒全都一脸不耐烦,疲遢遢姿态各异地站着,有的还在打呵欠。

校场的一角,孙奔正在和那堆兵卒聊天,貌似还聊得挺开心,是不是爆出一阵大笑,有几个兵卒­干­脆坐在地上。

乐越心中安慰了一些,他这边比上不足,比下倒还绰绰有余。

乐越反省挽棍花华而不实可有可无,还是先从基础打起比较好,又带十个兵卒先练习扎马步。那几人不大乐意,向乐越道:“小哥,你懂一榔头西一锤子,到底是要我们做哪样?上战场打仗是要向前冲,你让做的这种,也就蹲茅坑好使吧。”

乐越道:“几位兄台莫要和我开玩笑,我知道军中也要练马步,行军当然要先从马步扎起,下盘稳固,不会走两步腿酸见了敌人腿抖,才好上阵打仗不是。”

那几个人又道:“就算你说的没错,那扎马步也是项基础的长远工夫,六天而已,扎了有何用处?说不定因为腿蹲麻了,上场反而输了。我们哥儿几个也是为了小哥你着想,是吧。”

话虽糙,却有理,乐越有些犹豫了,想一想,决定改练棍法。青山派有一套上敲脑袋下绊腿的绊缠棍法,很是实用,正可以用此处。他向十个兵卒抱抱拳:“各位,在下这次全要仰仗各位帮忙,多多有劳,今天收工后,一起去吃饭,我请客。”

十个兵卒这才勉强­精­神了一些,拎起棍子,跟着他演练。

这十人练到傍晚,一套棍法才学会了前三式,互相演练时,更是乱七八糟,挥棍乱敲。乐越安慰自己,也就是和师弟们练得一样烂而已。

日落西山收兵时,乐越已是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南宫苓踱过来和他搭讪,充满羡慕地认真说:“乐兄,你练的真好。我这辈子只被长辈管过练过,从没管过练过谁,实在不知如何做起。”

乐越诚实道:“实际我也是焦头烂额,毫无头绪,乱练而已。”随即提点南宫苓,“南宫少爷你可以按照你家长辈的方法来练他们。”

南宫苓苦恼地摇头:“不行,我们南宫家训练子弟的方法,是很多长辈一起练一个,这样一个练很多的方法我不知道。”

乐越拍拍他肩膀:“那就只能靠南宫少爷你慢慢领悟了。”

南宫苓有心向乐越学习,乐越喊上他带的十个兵卒去馆子里吃饭,南宫苓立刻效仿,连酒馆都进了同一家,索­性­拼在一个包间内,二十二个人一起吃了个痛快。

酒足饭饱后,天早已入夜了,南宫苓与乐越搭伴回行馆,南宫苓喝得有点多,舌头微有些大,话微有些多,万幸步履还算稳健,一路絮絮叨叨和乐越聊了很多。

南宫少爷道,其实他不想来参加郡主招亲。郡主身份高贵,又能拿刀枪,上战场,定然不是等闲角­色­。南宫少爷只爱温顺的小花猫,不爱母老虎。可是他爹提前打听到文老爷的私生子要来参加招亲,为了南宫家的面子,非把他送来不可。他爹说,娶不娶在其次,重要是参与过。为了防止他半路开溜,还特意委托婶娘南宫二夫人一路押送。

南宫少爷充满痛苦地说,乐兄,我真的真的不想娶,但我又不想输,南宫家的人不能输。乐兄,我很矛盾,我该怎么办?

乐越恳切地回答他,这个问题有点难,我也不知道。现在我连自己都保不住,帮不了你。

南宫少爷的表情更痛苦了,长叹一口气:“我为此事,日日苦恼,在行馆中被婶娘看管,不好表露,恐是太过郁结,最近每每愁苦时,心口处,肋骨之间好像堵了块东西隐隐作痛。”

乐越关切向南宫少爷道,别是他行功时真气岔道,多顺一顺比较好。

南宫少爷道:“唉,这种痛和真气岔道不同,只是在深深吸气再吐出时,隐隐有感觉而已,我看医书上说,失眠多虑,肝脾虚火,便容易出现这种症状。”

乐越也试着深吸气,再吐出,竟感觉自己的下面几根肋骨处的内里也有些滞堵和隐隐的刺痛。遂向南宫少爷道:“我也有。”

南宫少爷得知有人同病相怜,十分欣喜,向乐越道:“肝脾虚火很伤身,我最近几日准备按书上所说,用冬瓜捣成汁水,日饮一碗,据说清肝利胆,能好很多,乐兄不妨也试试。”

乐越谢过南宫少爷指点,再一路聊到行宫内,直到游廊岔路处,方才告辞各自回住所。

昭沅、琳箐、洛凌之和杜如渊都在等他,居然连应泽都在,没有吃饱了跑去睡觉,乐越很感动。

他臀部还没沾到凳子,就被连番地询问情况如何。今天去校场不能带旁人,故而昭沅等只能呆在行馆内。

琳箐道:“我和昭沅应泽有使隐身术偷偷过去看你哦,当时你正在和一群人在空地上刷棍子,我们怕耽误你,就回来了。为什么你们每人和一群兵在一起耍棍子?”

乐越无力地道:“那不是在耍棍子,是在练兵。”

琳箐大惊:“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练兵?”

应泽咽下糕点肃然道:“怎样,被本座说对了吧?本座说一定是练兵,傻练兵,小麒麟非嘴硬说你不会那么傻,肯定是在做另一件很有内涵的事情,譬如耍棍。”他呵呵笑了数声,眼角的余光瞥向琳箐。

琳箐咬牙:“哼,不就是每天帮你跑腿买零嘴么?我愿赌服输。”

唔,原来是在拿本少侠打赌,乐越方才的感动顿时化成轻微的辛酸。昭沅默默地帮他端茶,又递给他一块湿手巾,乐越欣慰地接了,在关键时刻,还是傻龙贴心。

洛凌之问乐越:“乐兄,你们不是要比武么?为何突然改做练兵?”

乐越拿湿手巾擦了把脸:“我也不知道,今天到了校场后,宣布的规矩就是如此。”他把规则详细一说。

琳箐道:“哦,原来如此,那么西郡王府倒没算乱定规矩,着的确只能算比武,不能算练兵。”

她随即解释,军中所谓练兵,乃是从阵势、步法、攻守进退的规则到必须遵守的号令等全部在内的­操­练,以一为整。像这种分出几人,各自演习枪棍,再互相比试,就是比武。只是,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按江湖规矩的比武成了军中常见的比武而已。

乐越恍然,没想到军中学问如此大,今天单是带几个人练习,他已经有些焦头烂额,手足无措了。

杜如渊Сhā话安慰他道:“所谓隔行如隔山,越兄只是之前没接触过,不晓得门道而已。待摸熟门径后,再加之领悟和锻炼,便能突飞猛进了。”他又问乐越,“不知道越兄用什么方法带那几人?”

乐越详细地说了一下,琳箐和杜如渊都连连摇头,应泽嗤笑数声。

乐越摸摸鼻子:“我知道方法傻,我只在师门中带过师弟们,不晓得能用什么别的办法。”

杜如渊摇着扇子道:“越兄你首要错的一项,并非方法,而是态度。这十人分到你手下,你要‘带’和‘领’,便不能态度低于他们,亦不能相平。”

乐越刨刨头发:“他们只是暂时帮我忙而已,我并非他们的头领,更不是军官,本就应该平等相待吧,颐指气使,岂不变成跳梁小丑?”

杜如渊轻哂道:“又错,不低于并不等于颐指气使,今日十人明日后日就可能是千人万人,驭兵者、驭国者,先要懂得驾驭人心。”

让人心甘情愿地追随,心甘情愿地卖命?乐越砸砸额头,这境界实在太高了。

琳箐阻拦杜如渊道:“书呆子,你那个什么御心之流太高深了,还是先从最实在处说,乐越现在带他的十个人怎么练比较好。我们一起来出出主意?”

乐越起身道:“不然还是我自己先想一想,等真想不出了,诸位再帮忙吧。”他大步走到外面去洗脸。

琳箐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刚才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应泽道:“没有,卿遥的徒孙说的没错,此事需他自己领悟。”

半夜,乐越又悄悄起身到屋外看月亮,昭沅尾随在他身后。

它看到乐越爬到游廊的屋脊上坐下,便也跟过去,站在他身边。乐越望了望它,并没说什么,昭沅小心翼翼在他身边坐下,乐越不说话,它也不说话。

坐了很久之后,乐越开口道:“我想说一句可能会让你泄气的话,我真的不适合做皇帝。我就是个天生的百姓命,发号施令,驾驭他人这些事,我做不来。”

昭沅轻声道:“我觉得你很合适,没人规定皇帝必须怎样做。”

乐越笑了一声:“皇帝就是管人的啊,管百姓,管大臣,管江山,管整个天下。”

昭沅默默的看着他,道:“我以为你从不会说自己做不到。”

乐越脸皮微微一僵:“人贵在与自知,我一向具备这种品质。”

招远沉默片刻,轻声道:“那你就不要勉强自己,按照你想做的去做。”

乐越苦笑道:“你这句话可真够伟大的……我做不了皇帝,你怎么办,就无法打倒凤凰了吧?其实,我算是你的负累。”

昭沅黯然,这的确是最让它感到沉重的问题,不过,它此时最想告诉乐越——“你不是我的负累,我也不是你的负累。”

因为在知道乐越是它要守护的人之前,它和乐越,就是朋友。

结果怎样尚不可知。

但,我和你遇见了,我和你有缘。这便很难得,我很开心。

乐越闷头做了一会儿,猛地站起身:“好吧,就冲你刚才这句话,这一回,我就认真搏一把!”

第二天清晨,乐越很早起床,在行馆不远处的小街边买了一大堆油饼糍粑小笼包蒸饺烧卖茶叶蛋,装了一提篮,提回去呈到应泽面前。

应泽用筷子夹起一枚烧卖,端详良久,问:“卿遥的徒孙,你为何不去找小麒麟或是那只龟?”

乐越道:“他们都没打过仗,论境界,与您老人家无法相比。”

应泽道:“你既然知道用什么方法来求本座,怎么想不到如何让那些人听你的话?”

乐越愣了愣:“就算他们诚心帮,我知道只用这几天该怎么练好。”

应泽吃了个烧卖,又尝了只小笼包,才又开口:“是一个对一个,还是一队对一队?”

乐越怔住,道:“不清楚,王府的人没细说,不过,那么多人,单对单的话,有点……大概是一队对一队。”

应泽道:“大概?这都是大概,还怎么定方法?”

乐越沉默,片刻后向应泽抱抱拳头:“多谢殿下。两句话让晚辈豁然开朗。”

应泽傲然笑笑,不做回应。

一起吃早饭时,昭沅发现乐越的眼直直的,还是把剥下来的­鸡­蛋壳在碟子中分成两堆,用筷子拨来拨去。

琳箐小心地问他:“乐越,要不要我……”

洛凌之开口,打断琳箐的话:“乐兄,时辰差不多,你该去校场了。”

乐越这才猛地回过神,三口两口吃完饭,擦擦嘴道了声别,一溜烟出门去。

琳箐有些闷闷不乐,直到吃完饭后都没有再说话,洛凌之和昭沅收拾桌子洗碗,拿起琳箐面前的空碗时,洛凌之道:“让越兄自己考虑一下比较好。”

琳箐立刻抢白道:“我知道。所以我才什么都没说嘛。”她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说的太生硬,又转换话题,“还有,洛凌之,你比乐越更需要多知道些兵法及运用之术。你……对这些了解的多吗?”

洛凌之没说话,只是好脾气地摇摇头。

琳箐接着说:“那么,让杜书呆介绍你基本兵书吧,我和你研究一下。”

洛凌之微笑,点点头。

等洗完碗,收拾完房间后,琳箐去找洛凌之:“我们今天就开始研究吧。”

洛凌之顺从地与她在木桌边对面坐下。琳箐眨眨眼:“从哪里开始比较好?你什么都不会,又没什么现成的兵书,呃,不然我们从最简单的……”

洛凌之温和地开口道:“从训练几个人,小队对阵开始吧。”

琳箐看了看他,转开眼睛:“嗯,这样也好,不过,就是和乐越现在做的有点像,那也没办法,不可避免嘛……那么我们……开始吧。”

洛凌之的眼角微微弯起:“那正好,我还可以和越兄随时切磋切磋。”

琳箐抬起眼,恰好与洛凌之清澈的双眸对视,立刻迅速低头,抓起纸和笔,开始画小队的安排和各种阵图。

杜如渊和商景出门去书坊买兵书了,昭沅和应泽一起偷偷去校场看乐越,房中一时只剩下了琳箐和洛凌之。洛凌之的确资质悟­性­非同一般,琳箐毛毛躁躁地讲,他竟能一听便通,还一举反三,最后在纸上与琳箐画图对局。

把一张画满的纸拿到一边时,琳箐忍不住问:“洛凌之,你为什么一点牢­骚­也没有?”

洛凌之的神情有点疑惑。

琳箐­干­脆直接地说:“我为了和孙奔赌气,拉你下水……然后一直,也没有尽到做护脉神的本分。总是想着乐越比较多一点……你应该会有牢­骚­吧……”

洛凌之笑了笑:“我觉得没什么。”

琳箐睁大眼:“不是吧,我以为,谁都难免会有点生气的。”

洛凌之再笑笑:“人与人之间总有不同吧。我当时是很意外,但……别的没什么。还觉得,很有趣。”

琳箐的眼睛真的更大了,洛凌之取过一张纸,提起笔杆:“可能我这个人比较无聊。”

到了傍晚,昭沅和应泽回来了。

昭沅说,乐越今天很顺利,那些人都很听他的话,他还把那些人分成两组,练习对战。

琳箐很开心,杜如渊和洛凌之也都露出喜悦的神­色­。

昭沅很高兴地说,乐越比很多人做得都好。

应泽嗤了一声:“比他好的人也不少,那个孙奔比他强多了。”

琳箐皱眉:“怎么会?昨天我们看见过,孙奔明明比乐越差,他带的那些人都不动,坐在地上聊天。”

昭沅耸拉下脑袋:“可是他今天的确很强,数他最强。”

晚上,乐越满身汗气灰头土脸地回来,对关于他突飞猛进的夸赞始终抱谦虚的态度。饭后,他去浴堂泡了个澡,等到琳箐洛凌之杜如渊等都睡下,又悄悄起身。

昭沅尾随在他身后,乐越又上到游廊的顶上,从怀中掏出一把黑白棋子,在屋瓦上摆。

昭沅到他身边蹲下:“要不要我帮忙?”

乐越对它突然出现一点也不意外,递给它白子,指着屋瓦道:“假如你的白子只能呆在这边瓦上,我的黑子在另一片,你的白子想要越过瓦缝,打败我的黑子,一对一会平局,你要怎样?”

昭沅先拿两枚白子,越过瓦片去碰乐越的一枚黑子,乐越又拿过另外两枚黑子,这样摆来摆去,竟然十分复杂,可以想出很多方法。

他们正在聚­精­会神地摆子对阵,昭沅忽然感应到一丝特别的气息,它猛回头,看见一旁的屋顶上站着一个锦裳的身影,那身影轻盈地飞掠过来,落在昭沅身边:“终于找到你这个小贼了!”

乐越讶然,是那个凰女凰铃?

昭沅站起身,挡在乐越面前:“我不是贼。”

凰女皱皱鼻子:“你就是!偷听贼!前天是我没办法追你们,才会让你们跑掉.我……”她话没说完,从她肩膀上飞起黄乎乎一团,一头扎向昭沅,又蹭到它肩膀上。

凰女跺脚:“喂喂,阿黄,回来!”

乐越奇道:“这是什么?”向依偎在昭沅颈旁的黄绒团伸出一根手指,黄绒团立刻转过脑袋,往他手指上啄了一下,亲昵地蹭蹭。

凰女气得咬牙:“你这个和谁都熟的家伙,回来!”

乐越伸手从昭沅肩上抓回雏鸟,雏鸟不情愿地在她手中用力挣扎。凰女用手指弹它脑袋:“你,我回去一定告诉君座和凤桐哥哥。有你苦头吃。”

雏鸟缩缩脖子,继续不屈不挠地挣扎。

乐越笑嘻嘻地搭话道:“凤凰姑娘,你是不是奉你们君上和凤桐公子的命令来抓我们的?”

凰女清淩淩的双目扫了一眼乐越和昭沅:“我们凤与凰各有司职,只要不犯到我管的事情,我不会多管闲事的。不过,那些别有用心的偷听贼被我抓到就决不放过!”

昭沅心虚的解释:“我们、我们只是想去看看澹台小姐长什么样子,好奇而已。”

凰女冷笑:“骗鬼!”

乐越道:“凤凰姑娘,深更半夜,你还是回服从好好保护澹台小姐。这里虽然是郡王府,可不很安全,连郡王和王妃都被毒死了。你还是小心为妙。”

凰女板起面孔:“不劳你们虚情假意的费心。我们凤凰保护的人,谁动得了?有想对澹台容月不利的人,已经修理了,我今夜只是想查查他的底细。倒是碰见了你们。算了,有凤桐哥哥收拾你们,你们一定跑不掉!”

郡王府中出现了对澹台容月不利的事情?乐越心中微动,脸上却笑道:“是,有凤桐公子收拾我们,我们怎么跑得掉,所以姑娘赶紧去忙正事吧。”有意无意补充一句:“既然忙着赶路,何必在郡王府中多耽搁?”

凰女道:“耽不耽搁关你什么事?”瞥一眼昭沅,丢下一句,“今天我还有事,暂时放过你这个偷听小贼!”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乐越遥遥望向郡王府的方向,摸了摸下巴。

第二天,乐越早饭后匆匆赶往城外,他和十个兵卒定好在东门外的旷野处练习。拐到大街上,恰好遇见一队人簇拥着一辆马车出了东门,正是澹台小姐一行。

这一去京中,恐怕就是王妃了吧。乐越让到路边,在马车经过他身旁时不由自主一望,恰好,与微微挑起的车窗帘后,一双美丽的眼睛对上。

天与地仿佛凝固了一瞬,再重新活起来时,马车与那盈盈的双眸都已远去了,唯有乐越呆站在路边。

昭沅在半空中看乐越,它身边琳箐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怎么办,偏偏就是今天琳箐非要偷偷跟着乐越,还非要从出门时就跟着。结果……

凡人的感情,很难说,昭沅苦恼的搓搓前爪。

琳箐一言不发,等乐越活动了,就继续跟着。昭沅想找点什么说,琳箐却自己开口了,声音还很正常:“澹台容月进了京城,就要嫁给太子了吧,真可惜呀。”

所以琳箐基于同情不会吃醋了吗?昭沅嗯地回应了一声,很复杂嗳。

琳箐戳戳它:“咦?你看,孙奔!”

昭沅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的确。“不过孙奔昨天选的地方在城北啊。”他今天往城东­干­吗?和乐越选相同的地方?

街上的乐越没有看到孙奔,孙奔却看见了他,于是立刻绕进一旁的胡同中,改小路穿行。等乐越出了城门后一段时间,才左右四顾的出了城。

昭沅和琳箐见他拐进官道边的树丛,一直沿着官道前行,飞先锋遥遥在一棵大树上扑打翅膀,比比划划。

琳箐皱眉:“孙奔好像在跟踪澹台容月的马车。”

今天的演练,各组可以挑选地点各自练习,这样做,一来不会互相­干­扰,二来可以防止有人偷学他人的训练方法,以保公正。

乐越带着他的那队人在树林的一处空地上,昭沅特意找寻其他队看了一下,尤其是孙奔。连它都看得出来,那几人完全被孙奔掌控在手中,对孙奔的指令非常服从。孙奔让他们先单对单的对打,再把刚才对打的两人分做一组,与另一组对打,然后再合成三

人、四人、五人组、或六对四,三对七等等,拆开组合,既能练单战,又练配合和对局。均衡对局、弱对强、强对弱都顾及到。异常周全。

和他一比,乐越那种分作两批或合练拳脚是……差了很多。

琳箐道:“孙奔做了土匪头子这么多年,又打劫县城,自然经验多。乐越现在比他弱正常。之后一定会比他强的!”拍拍昭沅的肩膀,“我们要对他有信心!”

昭沅重重地点头。

唯有应泽哼道:“但看资质,难。”

对老龙向着孙奔,琳箐很不忿,幸而应泽之后又负手,悠然远望:“若非有本座点拨,他这辈子休想超过孙奔。”

大家恍然醒悟应龙殿下在拐弯自夸,都不再说什么了。

昭沅看到桌上摆的琳箐和洛凌之所画对阵纸,捧起来仔细看,凑到琳箐身边:“能不能也教教我?”

“乐越乐越!”

乐越匆匆忙忙赶往练兵地点的路上,忽然听见琳菁的声音在天上喊,再一瞬间,她已经拉着昭沅笑盈盈地立在眼前。

还好现在附近没人,乐越擦擦冷汗。

琳菁满脸神秘地小声道:“告诉你件奇怪的事情,刚刚我和昭沅发现,孙奔正在跟踪澹台容月的马车,澹台容月是未来的太子妃,如果在西郡出事,西郡一定逃不了责任,孙奔是想利用则个来陷害西郡吧?”

这个……乐越敲敲额头:“孙奔好歹算是个大丈夫,不会去伤害一个弱女子的吧?”

琳菁哼了一声:“那可不一定,他来西郡参加招亲,不就是处心积虑地要对付郡主这个落难女子吗?这种人,为了自己的目的什么事做不出来。”

乐越皱起眉头,他的确有些放心不下澹台容月。想了想,他让琳菁和昭沅继续跟踪孙奔,自己则迅疾赶往与那十个兵卒约定的演习处,请他们自行演练,午时他自会带酒菜前来。

那十个兵卒乐得偷懒半日,听说还有酒菜吃, 立刻雀跃答应。

天­阴­无风,空气湿热,乐越赶的急,身上渗出黏汗,透湿衣衫,他捡近路奔向官道,接近离城不远的小山时,忽然觉得肩膀上被什么东西戳了戳,转头,却什么都没看到,跟着,一枚小石头啪嗒砸在他的头顶,旁边的树梢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乐越抬头,只见孙奔正抱着手臂站在树上,冲他露出雪白的牙齿,飞先锋蹲在孙奔身边,向他挤眉弄眼地丢石子。

琳菁拉着昭沅嗖地出现在乐越身边,琳菁横起眉毛向孙奔恶狠狠地道:“喂,你别过分啊。”

昭沅歉然的看着乐越,因为飞先锋对它和琳菁身上的仙气特别敏感,他们不敢跟的太近,只好远远地隐在半天空中。不想乐越跑的太快,它随急急忙忙地戳了乐越两下肩膀示警,却已无法阻止他进入孙奔的察觉范围。

孙奔挑眉:“好像是三位在跟踪在下吧,怎么反倒说我过分?”

琳菁直截了当地道:“我们跟踪你是因为你鬼鬼祟祟地跟踪澹台容月,说吧,你打什么坏主意?”

乐越抱抱拳头:“孙兄,跟踪你是我们不对,我知你与西郡有深仇,得知你跟踪澹台小姐的马车后,不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跟过来看看。望孙兄谅解。”

孙奔笑道:“乐少侠越来越会说话了。”直接忽略琳菁,纵身跃下树,向乐越摇摇手指,“几位误会了,我知道等下有场好戏要演,方才特意过来看。在下虽与西郡有血海深仇,还不至于对付一个与此并不相­干­的弱质女流。”

他说的坦荡,乐越倒有些汗颜:“是我们误解孙兄了。”

孙奔一脸不以为意,十分大度地道:“反正各位没把孙某当过好人,如此猜测,不足为奇,无妨无妨。”飞先锋抓住他的袍子角,嘎嘎吱吱叫了两声,表示它十分相信主人的人品。

琳菁哼了一声,孙奔假装没听到,眨眨左眼:“几位既然已经来了,和孙某一起看戏如何?”

小山坡上的草长而密,匍匐在其中,身形能被彻底遮蔽,透过草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见山坡下官道的情形。

笔直的官道在通过山脉时也变得稍微狭窄和曲折,澹台小姐的马车和随行的人正缓缓向这边行来,轿子和马匹都行的异常缓慢。

乐越按死一只趴在脸侧喝血的蚊子,低声道:“他们的速度慢的有些奇怪。”他解开身上挂的百宝囊,取出一枚驱蚊药丸握在手中,又拿了一枚抛给孙奔。

孙奔抬手接过,道了声谢,跟着道:“看那些马,头下垂,腿打颤,显然是中了毒。他们被人算计了,一会儿定会出事。”

护卫已经察觉到异样,走到一辆马车前说了几句什么。宦官刘公公从车上下来,和护卫一起走到马前看了看,然后很激动地比划说了些话。澹台容月的马车车帘掀起,凰女凰铃走出来,递给护卫一件物品,说了几句话,又回到马车内。很快,马车转了个方向,又开始缓缓前行。

乐越他们屏息凝神地慢慢接近车马队。

昭沅跟在乐越身边,学他一样猫起腰,蹑手蹑脚地走。孙奔侧转过脸,向它道:“你不用这么辛苦,和那位麒麟姑娘一样隐身不是更方便一些?”

昭沅恍悟,不好意思地笑笑向孙奔道谢。隐身在空中的琳菁敲了它后脑勺一记:“不用和那种人道谢!”

孙奔噙着一抹笑,假装听不见,反倒是昭沅露出些歉意的神情。

琳菁气闷,飘到乐越身边小声道:“你多教教傻龙嘛,你看它这个呆样,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拐走了。”

乐越心道,傻,正是它最难能可贵的品德。你和应泽殿下天天调教,也没见把它调教好。不过昭沅虽傻,却是怎么被拐也不会走,乐越对于这点非常肯定。

孙奔见乐越没什么反应,更气闷。昭沅用了隐身术,和她一起飘在空中,琳菁便拉住它叹了口气:“唉,你还是跟着我,让我罩着你吧,那些人都靠不住!”

昭沅顿时感激地冲着她笑:“嗯,琳菁你一直都很照顾我。”

琳菁觉得两眼有些发黑。

走到将近山脚下时,树林中隐约传来打斗声。乐越­精­神一振,快而无声地赶过去,隔着树和长草,遥遥看见前方的河边,护卫们正和十余个蒙面黑衣人打斗,澹台容月的马车静静停在一旁。

昭沅恍然悟到,这些蒙面黑衣人早就算计好了,马匹中毒后大约在这里开始走不动,车队会到河边来,所以才埋伏在这里,只是它不明白——

“这些人为什么知道太子妃他们会来河边,而不是回城里?”

乐越道:“马已经中毒,回到城中很浪费时间,出门在外,一般人都会随身带些简单的解毒药丸或治疗马匹瘟病的药草,让马多喝点水也有解毒作用,而这条河,是这附近唯一的水源。”

乐越摸摸下巴,刺客们算计的很周详,他们真正的来历和目的很耐人寻味。

孙奔兴致盎然地抱起手臂:“孙某邀请你们来看的这出戏­精­彩否?”

琳菁现出身形,冲他道:“喂,孙奔,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孙奔满脸无辜:“我怎么知道,我只是猜到有人要对未来的太子妃不利,所以过来看戏而已。”

猜到了不利会猜不到是谁?琳菁撇撇嘴。昭沅小心翼翼地问:“我们,需不需要过去帮忙?”

乐越还没开口,琳菁就道:“不需要吧,那只小凤凰可不是吃素的,这几个人还不够她弹下手指头,除非乐越有意去表演下英雄救美。”

乐越原本的确有点跃跃欲试英雄救美之心,被琳菁一说,反倒不太好冲下去了。

孙奔呵呵笑了两声:“很有道理。”他打个呼哨,忽然向前跃去,大翼猴扇翅飞上天空。

琳菁瞪大双眼:“喂,你要做什么?”

孙奔头也不回地朗声笑道:“多谢姑娘提醒,在下要去英雄救美,在太子妃面前表现一番。”

琳菁盯着他越来越远的身影,咬牙推乐越:“你也去!赶快去英雄救美,反正没危险准赚侠义的,别被孙奔抢光风头!”

“这个……不太好吧。”乐越装模作样地踌躇一下,“不过,身为大侠,路见不平,即要拔刀相助才是,固然不需要我去,多个人总能多帮点忙……”

昭沅知道乐越其实很想去,便沉默地站在一旁,不吭声。

琳菁狠狠一脚踹在乐越腿上:“想去快去!不要假惺惺!”

乐越揉揉腿弯处快步冲向打斗地点,昭沅很义气很陪在他身边。

乐越边跑边喃喃自语:“琳菁从来没这么对待过我,难道她真的移情别恋了?”

昭沅依然沉默。

等乐越冲到战场,孙奔已经左右开弓,身姿英武地对付刺客,配合飞先锋在天空的嘶吼盘旋,尤其­精­彩。

乐越拔出腰间的破剑,摆了个潇洒的姿态,纵身凌空跃入打斗圈,瞄准一个黑衣蒙面人劈了下去。

昭沅在战圈外揉着爪子观战,十几个刺客武功都不弱,但护送澹台容月的护卫都是宫中的御前侍卫,身手自然了得,原本就压制得住这些刺客,再加上乐越和孙奔帮忙便更加应对轻松。黑衣蒙面人见讨不到便宜,其中一个人虚晃一招,身前炸开一团烟雾,弥漫扩散,另外十几名刺客随之跃入浓雾,眼看举要成功逃窜,飞先锋掀动皮翅,鼓起腮,吹起一阵旋风,烟雾消散,刺客们再次暴露无遗。

护卫中为首的喝道:“擒住活口,询问来历!”

黑衣刺客迅速向四方跃去,竟是各自逃离,有几个护卫正要追上,却闻半空中的飞先锋厉啼一声。

众人抬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硕大的黑影,依稀是一块巨石,向着澹台容月的马车笔直地砸下,护卫们不由得齐声惊呼。却见那巨石即将砸到澹台容月的车顶时,竟蓦地一顿,硬生生静止在空中。

众护卫一时都睁大了眼,少顷后,方才发现,巨石并非凌空悬着,而是被一个纤细的红­色­身影单手托住,只见那红­色­身影足尖在车棚顶轻轻一点,盈盈落下,将手中的巨石轻轻放在地上,好像她放下的只不过是一颗小石子。

马车的车帘挑起,凰女凰铃从中走出,向琳菁微笑道:“多谢。”她这样笑着,双眉却微挑,眼光­射­出的暗语分明是“不稀罕你多管闲事”。

琳菁只当看不出,也微笑道:“不用客气啦,要谢的话,谢我们公子好了。”说着,走到乐越身边,双眼闪着星星灿烂地笑,“公子,你刚才退敌好英勇!”

乐越冒着冷汗想,谁都不如你英勇。

凰铃便又看向他,客气地微微笑了笑,乐越僵硬地还以微笑。

马车中传出一个轻柔的声音:“凰铃,究竟发生了何事?”

凰铃侧转回身,躬身答道:“小姐,方才刺客用巨石袭击马车,多亏一位少侠的丫鬟相救。”

车中沉默片刻,跟着车帘一挑,竟然是澹台容月盈盈从车中走了出来。

四周的护卫急忙低头,澹台容月走到车下,向乐越与琳菁的方向深深一揖:“多谢几位救命之恩,容月必当竭力报答。”

乐越忽然有点手脚不知该如何放的感觉,急忙道:“姑娘不必客气。”

澹台容月抬起双目,深深望向乐越乐越的心在这一望中蓦然跳快了几拍。

澹台容月肩上的雏鸟在她走出轿子的那一刻便发现了昭沅,立刻兴奋地扇动翅膀,向它扑来,再次依偎到它颈侧,叼住它的一绺头发,又蹦又跳。

在场的凡人除了乐越外都看不见它,凰女不好发作,昭沅只感到她的眼神如针,不断地扎过来,但它也不能乱动。

乐越与澹台容月相对凝望,昭沅似乎能看到琳菁身上不断冒出的黑气。她上前一步,恰好斜挡在乐越和澹台容月中间,道:“澹台姑娘,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仇家?竟然用巨石击轿这么狠毒的手法,可见对你的恨意非同一般。”

澹台容月敛眉道:“家父在朝中为官,应有不少仇家,但究竟是谁做下此事,一时真的难以判断。”

“澹台小姐此番奉旨进京,大约也让不少人眼红吧?”乐越摸摸下巴,“可惜巨石落下的时候那些刺客全趁机跑了,若能抓到一两个,或者能看出来历。”

突然有个声音朗声道:“正好,在下刚刚抓到了一个。”

乐越转过头,只见孙奔肩上扛着一个黑衣人,大步流星走来,到近前,把黑衣人噗地丢在地上。

澹台容月的侍女们敏锐地感觉到了他身上扑鼻的匪气,赶紧挡在自家小姐身前。

黑衣人直僵僵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乐越俯身去看,孙奔简略地道:“死了。”

侍女们惊呼一声,用袖子挡住脸,瑟瑟发抖,澹台容月也转过了身。

乐越蹲下按按黑衣人的颈侧,的确已经死了。

孙奔随着蹲下:“那群人跑的太快,我只跟上了这一个,他们牙齿中都有毒囊,被我抓到后就咬破毒囊自尽了。我还没来得及搜身,翻查一下,说不定有证据。”

乐越和孙奔一起在黑衣人身上翻查搜索,解开尸首的衣襟后,发现刺客的左胸前有一块刺青,是株开着花的草。

乐越不确定地道:“这是兰草?”

孙奔眯眼看了看:“是兰草。”

护卫首领失声道:“兰草刺青……难道是兰花会?”

乐越心中微惊,根据这几日琳菁和洛凌之收集来的线报,西郡王府的秘密暗卫组织就叫兰花会。对澹台容月下手的人,怎么会是西郡王府?

侍卫们噤声不语,孙奔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护卫首领立刻奔向刘公公的马车,躬身禀报,车内却没有动静,护卫首领告声罪,掀开车帘,探身进去,发现刘公公昏在车中。大石从天而降时,曾听到他老人家的惊呼,看来是那时刺激过深,厥过去了。

凰铃做主到:“不管此事是否西郡所为,护送澹台小姐进京都是当务之急,可将这句尸具就近掩埋,待回到京城后,再着人盘查。”

护卫首领却不甚同意,一面着人救治刘公公,一面道:“只怕回到京城之后,凶手早已将证物等销毁,什么都查不到。”

凰铃含笑道:“折回西郡王府就能查得到?只有一具尸体,一块刺青,西郡大可推脱被人陷害,此处是西郡地盘,官府未必中用,只有我们这几人,就算真的查到凶手是西郡王府,又能奈他何?”

护卫首领哑口无言,他本来并没太把凰铃当一回事,觉得她虽是国师府派给澹台容月的女婢,又懂些玄法之术,到底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而已。

但方才那番话,令他收起了轻视之心,明白就算是个小小女婢,出身国师府也不会简单。他的态度恭敬起来,道:“姑娘说的极是,回京城要紧。”

澹台容月却忽然道:“且慢。我们还是回西郡王府,将此事告知郡主为好。”

凰铃微微躬身:“奴婢知小姐与郡主有金兰之谊,不忍怀疑。但西郡凶险,已毋庸置疑,安全起见,小姐必须快些离开。”

澹台容月从容道:“凰铃相劝有理。但是,一来,我不相信西郡会刺杀我,郡主与我情同姊妹,她为何要害我?倘若真要害我,在郡王府时下手岂不更方便?若想撇清关系,大可等我们离开九邑地界后再派出刺客。”

乐越却蓦然想到前日半夜,凰铃曾说有人要加害澹台容月,不过被她发现了。

澹台容月继续道:“……二则,我们毕竟在九邑城外遇袭,按照常理,亦应向当地官府报知此事。倘若径直回到京城,岂不是会让官府和郡王府徒然背上一条管治不力的罪名?”

众侍卫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琳菁Сhā嘴道:“留下一两个人回九邑城中报知此事,其他人立刻护送澹台小姐回京城不就行了?”

澹台容月垂下眼帘:“我想,由我亲自向楚龄郡主说清此事,会更好一些。”

琳菁忍不住向他翻翻眼睛,连乐越也有些无语。

如此凶险,澹台容月竟然还念着闺蜜的感受,这到底是善良过头,傻过头,还是想显示宽厚过了头?

但澹台容月如此坚持,凰铃名义上只是女婢,不能太顶撞于她,便道:“既然澹台姑娘坚持,奴婢不能违背,再继续纠缠,说不定又过来一批刺客。”遂转身吩咐侍卫首领,“邓总管,有劳你带两个人先回九邑城中通报,待刘公公苏醒后,我们再护送澹台小姐回城里。倘若你发现情况不对,拜托用烟火传讯。”

护卫首领点头答应,点了两名侍卫,匆匆徒步赶回九邑。

乐越抓抓后脑,向护卫们道:“几位在此保护澹台小姐,在下去查查方才丢巨石的地点。”其实这件事,要查也好查,大石击车这一招,是学了古时候张良刺杀秦始皇的方法。当年张良找了个力士又动用机关帮他丢石头,不知这些刺客用的是什么方法。从大石飞来的方向能大概推算出丢石的地点是在山坡的高处,方才他们下来的时候,竟没有发觉那里有人埋伏。

乐越与琳菁昭沅奔向山坡,孙奔也跟在他们身后,飞先锋向澹台容月扮了个鬼脸,呼地吹出一把蒲公英,再翻了个跟头,方才跳跳舞舞地跟随孙奔而去。

一个小侍女忍不住笑道:“这只长翅膀的猴子真可爱。”

有侍卫在他们身后高喊:“且慢,还未请教几位尊姓大名。”

孙奔率先回身抱拳头:“在下孙奔。”

乐越遂也自报名姓:“在下乐越。”

侍女们低声议论:“这几个人好古怪,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奇人义士?”

凰铃面无表情盯着他们的背影:“这些人就是西郡主的驸马待选。”

有侍女惊呼:“西郡主的夫君,难道就会是这种奇怪的人?”

另一名侍女小声道:“如果是这样的夫君,说不定很不错呢。”话一出口,立刻被旁侧较年长的侍女狠狠剜了一眼,那侍女醒悟到失言,顿时满脸通红地羞愧低头,还好澹台容月正遥望向乐越和孙奔离开的方向走神,并未留意她的话。

凰铃紧锁双眉,满面寒霜地盯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恨恨地咬牙——阿黄那个不争气的东西,竟然跟着龙跑了!等回到京城后,看凤君和凤桐哥哥怎么罚你!

此时那只小黄鸟正赖在昭沅身上,啾啾地用喙啄它的脸颊。

丢出大石的据点很快找到了,而且一如乐越所料,现场已被清理过,只留下一堆铁木块,连地上的脚印都被仔细地扫净。

孙奔拿起其中的一只铁轴模样的东西看了看,道:“果然如此,他们是从那边的岩石上砸下大石,然后用这个机括把大石­射­向马车。”

但他们如何能确定大石可以恰好击中澹台容月的马车?

乐越在铁木块堆里找了找,发现拆卸开的车轮这个机括可能类似三国传说里诸葛亮用的那种木牛流马,用轮子随时推动调整位置。他们之前必定做过预练,大约能把握石块击中的位置。

琳菁道:“把那么大的机括车推过来,必定会被人发现吧。”

孙奔向一旁指了指:“错。他们只带了铁料和工匠,在此现做了机括。”他所指的地方明显有书目被砍伐留下的木桩,“按照这些拆卸的废料推断,从造机括采石到布置,刺客起码在此处待了两天,他们大概早就知道,澹台容月会在今天离开九邑城。”

乐越皱眉沉思。从澹台容月到达九邑至离开,恰好符合孙奔说的时间,也就是说起码在澹台容月刚到达九邑时,这些刺客就开始筹划布置了。

孙奔抱起双臂:“乐少侠你如何看?”

乐越沉吟片刻后道:“我猜想,要么,这些人早已知道澹台小姐的行踪,从一开始就布局针对,要么九邑城或郡王府中有内­奸­,意图对澹台小姐不利。”

孙奔扬高双眉:“这么说来乐少侠并不认为是西郡王府所为。”

乐越叹了口气:“计划这么周详,又怎么会让身上带着印记的刺客来做?”

孙奔又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笑。

昭沅Сhā不上话,只在一边看,它隐隐感到此事说不出的复杂,藏着意想不到的­阴­谋和隐情。可惜,它连猜都不知道该往哪方面猜,又隐隐羡慕起聪敏的琳菁和好像双眉都知道双眉都能看透的商景。

而且,现在还有一件让它觉得很头疼的事情。凰女的小黄鸟赖定在它的肩膀上,像一块黏的死死的狗皮膏药,怎样都赶不走。昭沅担心等下凰女就会杀过来,因它拐带雏鸟找它算账。

于是它举爪建议:“要不然,我们也先回城里去?”

乐越点点头:“这里暂时也看不出别的了,先回城吧。”

孙奔打个呵欠:“你们回城,在下赶去和那十个人继续演练。”

琳菁瞥向他:“你不是很有兴趣看热闹吗?怎么对未来太子妃回到西郡王府的热闹反而不积极了?”

孙奔懒洋洋道:“我倒是很积极,很想看,可回了西郡王府,关起门,再热闹人家也不让我们看。”

乐越道:“是啊,孙兄这话说的对,估计今天没我们什么事了,等我回到城里买些酒菜,也继续去演练。”

孙奔挥挥手:“那么在下先走一步,祝乐少侠演练顺利。”

乐越嘿嘿笑道:“彼此彼此。”

孙奔唤上飞先锋,大步离开。

琳菁注视着他的背影,低声道:“有古怪,很可疑!”

乐越呵呵笑了一声,将双手环在胸前:“我想,你怀疑孙兄,澹台姑娘那边说不定也在怀疑我们,这样互相猜忌其实很可笑,其实,这事明明很简单。”

琳菁睁大眼:“你知道?”

乐越故作神秘地笑笑。

琳菁皱皱鼻子:“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杜书呆子那套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把戏,是不是你最近和傻龙查的事情中有这次澹台容月遇刺的线索?”用拳头砸砸乐越的肩膀,“喂,快说啦。”

见乐越没有反应,再一把揪住昭沅:“那,你告诉我。”

啊?昭沅茫然地抓头,它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乐越及时伸手,将听从琳菁的魔爪下解救出来,叹了口气:“好吧,告诉你——这件事大概是北郡有意陷害西郡王府。

琳菁拉着昭沅隐身在空中,小心翼翼地飘到西郡王府。应泽慢吞吞地跟在他们身后,琳菁的肩头还趴着商景。

西郡王府的一处房屋中,正传来激烈的说话声,琳菁勾勾手指,低声道:“应该就是那里了。”

他们仗着隐身术,大摇大摆直接穿门而过。果不其然,这里是个颇宽阔的大厅,澹台容月,凰女,刘公公,众侍卫,那具尸体,楚龄郡主,甚至绿萝夫人,还有定西王府的总管及几个侍卫都在厅中。

楚龄郡主站在厅堂正中,神­色­凌然:“……我费尽心机,谋害容月,对我有何好处?定西王府近来发生的事情,大概诸位都有耳闻。我父王母妃惨遭人毒害,无处伸冤,弟弟年幼,王府中无人可主持大局,我逼不得已,设宴招亲,前日还遭人恐吓。定西王府如今岌岌可危,我若谋害容月,还是派出身上有印记的刺客前去谋害,必定会败露。试问太后殿下,国师大人,安顺王爷,澹台丞相,从朝廷到官府的其他人,哪个会放过我?除了获罪之外,我又能得到什么?”

厅中一片静寂。楚龄郡主缓步走到刘公公面前:“刘公公,我方才的话,可能您或其他人看来,仍有诡辩之嫌。不如这样,本郡主立刻停止招亲,以待罪之身随诸位一道去京城,请刑部调查,可好?”

刘公公坐在太师椅中,楚龄郡主站着,虽低头以示恭敬,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气魄。刘公公抬袖擦了擦汗:“郡主殿下言重了,老奴担当不起,郡主乃王爷千金,老奴只是个宫里伺候皇上太后的奴才,怎敢轻易冒犯。此次澹台小姐遇刺,事出突然,故而才回到西郡王府,绝非怀疑郡主之意……”

凰铃Сhā话道:“不错,澹台小姐从开始就说,此事绝不会与郡主有关。可能是有人栽赃陷害,只是不晓得,这些刺客到底什么来历,此番行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昭沅,乐越,琳菁和商景津津有味地看。应泽摇头道:“如此简单的栽赃嫁祸,竟能吵成这样,凡人的心智实在低下。”

昭沅挠挠后脑:“我觉得这件事很复杂,到底会是谁做的?”

应泽慢悠悠道:“要么是哪个和未来太子妃有仇之人,要么是和西郡王府有仇之人。有何复杂的?”

昭沅在心里道,就是猜不到究竟是哪个才复杂。

琳菁撇撇嘴:“应泽殿下,你说了和没说没两样。”

应泽傲然道:“本座只是不屑于深究凡人的小小计谋。”

琳菁嘴角抽动,明明就是你猜不到。

昭沅虚心请教商景:“真正的幕后主使,到底会是谁?”

商景半耷下眼皮:“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这个答案比应泽的更飘忽。

昭沅继续纠结。黄毛雏鸟依旧赖在它肩上不肯回去凰女身边,它好像知道现在昭沅很困惑,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它颈边蹭蹭。

应泽却看它很不顺眼,因为后辈受了欺负,现在他老人家不待见任何鸟族。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黄毛雏鸟,冷冷地道:“本座忽然很想吃油炸禾花雀。”

昭沅打了个哆嗦,可惜雏鸟明显还不知道油炸禾花雀是个什么东西,向着应泽拍拍翅膀,亲热地喳喳叫了两声,大有从昭沅肩膀上跳到应泽肩膀上试试的意思。昭沅赶紧用手按住它。还好雏鸟很快放弃了那个念头,继续歪头努力地啄昭沅的领口,丝毫没察觉应泽一扫而过的­阴­冷目光。

琳菁按了按太阳|­茓­,觉得自己身为这一堆中唯一正常的,真的很辛苦。

厅中诸人对行刺事件的真相各执一词,意见不一,猜来猜去,毫无结果,最后竟然变成了君主与澹台容月互相倾诉姐妹情谊。

连昭沅都感到很无聊,再看下去也没意思,琳菁再次替它把雏鸟从肩上扒下来,定在大厅门旁的花瓶上,开心地向凰铃挥挥手。他们这样堂而皇之地在门外看热闹,凰铃看在眼中,又不能妄动,脸­色­越来越青,几乎磨碎了银牙。

雏鸟见昭沅弃它而去,哀哀啼叫,水汪汪的双眼中写满了委屈。

琳菁敲敲昭沅的肩侧,笑嘻嘻地道:“不知道它是公是母,如果是母的,说不定它长大后会想嫁给你做媳­妇­。”

媳­妇­……昭沅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我不要。”

不知是否错觉,身后的雏鸟好像啼叫的更哀怨了。

应泽哼道:“不错,我们龙族,绝对不会跟羽族结亲,不管它们再怎样倒贴,都不能动摇。”

傍晚,乐越练兵回来,凳子尚未坐热,水还没来得及喝,门外边有人轻轻叩门。

一名仆役站在门前毕恭毕敬躬身:“小人奉军职之命前来传话,乐越公子和随从今日力退刺客,救下澹台小姐。今晚王府内特设宴席答谢公子等人,万望赏光。”

乐越欣然答应,洗了把脸,换套­干­净衣服,邀大家一道前往。

杜如渊摇摇合起的折扇:“无功不受禄,这宴席是答谢勇救未来太子妃的英雄,在下当时并未在场。再说我是定南王府的人,过去可能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拘束。”

洛凌之也推辞,说这次澹台小姐遇刺,可能是王府与郡马参选中混有­奸­细,他要趁夜再打探一下。

应泽难得对吃饭的事兴趣缺缺,打着呵欠道:“中午在王府中看那些愚蠢的凡人吵架本座已很不耐烦,晚上要在繁重休息,你们随便吧。”不过,他老人家提出要求,从王府中回来时,顺便到街上给他稍点宵夜。

最终,是乐越与昭沅,琳菁一同前往。

宴席设在王府后花园的雅阁内,临着一汪池水,雅阁的门扇与四面的窗扇打开,倒像个凉亭模样。个内悬挂着素雅的琉璃灯盏,亮如白昼,熏香沁人心脾,夜风轻柔,月­色­清幽,荷花初擎新叶,叶下一池银星。

乐越他们初入雅阁,便看见飞先锋正蹲在一张椅子上,抖着一块绸布变戏法,从绸布中抖出一朵又一朵的花。

上首楚龄郡主和刘公公都悦然微笑,一旁的仆役侍女们也鼓掌笑个不停。孙奔噙着笑坐在下首。

引着乐越他们入内的仆人弯腰通报,在座的楚龄郡主,刘公公,侍卫首领邓总管和孙奔都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乐越忙抱拳行礼,由女婢引着入座。

落座之后,先由刘公公对他们今日相救之事盛赞了一番:“……若非你们正好经过,出手相助,说不定连咱家都变成石下之魂了。”

只是“正好经过”几个字,连昭沅都听得出,话中有话,别有所指。

果然,护卫首领邓总管立刻接口道:“是了,我听闻乐少侠与孙少侠两位是郡主的郡马参选,这几日都到城外演练武艺,真是万幸如此,你们下才能经过相助。”

这位邓总管定然已经查过,乐越和孙奔今日的演练地点都不在行刺事发的地点附近,方才如此说。

乐越忽然觉得臀下的椅子坐起来很不舒服。他实话实说道:“不是,草民的演练地点并不在那附近。”

邓总管满脸惊讶地道:“哦?那么乐少侠是因为别的事从那里经过?”

孙奔截在乐越的话前道:“不单是乐少侠,我定下的演练地点也离始发至第甚远。实际我与乐少侠刚好经过那里是有些难以启齿的理由。”

乐越不晓得孙奔葫芦里想卖什么药,只好选择不说话。

邓总管看看他二人,微笑道:“加入我询问缘故,两位少侠不会当我唐突吧。”

昭沅看着他们故作夸奖地盘问,很想立刻推开盘子走掉,琳菁发现它的神情渐渐变的不快,暗中拍拍他的胳膊,用法术传音道:“凡人就是这样,经常会打着救人的旗号害人,所以对救了自己的人也常常心存怀疑,这种事以后会遇到更多。你别挂下脸,会给乐越惹麻烦哦。”

昭沅闷闷地嗯了一声,勉强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它也用法术传音向琳菁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琳菁道:“这就是凡人嘛。凡人心眼很多,很难搞的,你骗我我骗你,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所以我们护脉神是个苦差事。”

孙奔向邓总管笑道:“大人过虑了。此事,其实是草民不大好意思说。”转了转酒杯,有意顿一顿。方才道,“草民……其实是草寇出身,前段时间与乐越少侠曾有些冲突。我唯恐他在王府中拆穿我的身份,之后再鄙视中又彼此不服,所以才约在城外,想私下了结一次,不想竟然撞见公公和澹台小姐遇刺。”此话一出,满座愕然。

琳菁震惊地盯着孙奔,天啊,姓孙的脑壳摔坏了吗?竟然主动抖出自己是土匪,还是个越狱潜逃的土匪,借此替乐越遮掩。这个孙奔是真的孙奔吗……

楚龄郡主初次开口道:“我曾听说乐越少侠之前与几位江湖义士一起力退悍匪,连监护杂报都赞扬乐少侠英雄少年。”

孙奔爽快道:“乐少侠当时退的那些悍匪的头子,就是在下。”

席中再度寂静,楚龄郡主不愧是上战场见大场面的女子,只是淡淡笑了笑。刘公公却不禁问:“乐少侠,可是真的?”

乐越不明白孙奔想作什么,只得点点头。孙奔待他承认后,又道:“不过乐少侠已帮草民在杜世子面前求情,只要草民今后一心向善,对之前的事便不再追究。”

……!

琳菁顿时明白了,孙奔还是那个孙奔,假意替乐越去他人疑心,其实全是为了自己!乐越根本不需要他代为开脱,因为他们是发现孙奔鬼鬼祟祟方才跟踪前去的,心虚的应该是孙奔,乐越没有说出这件事,已经是替孙奔遮掩了,没想到孙奔竟然借机连做土匪这事都拿来洗白,他肯定是知道西郡王府早晚会查到他的身份,所以先下手为强。

真是太­阴­险太无耻了!

琳菁气的肚子疼,本来对孙奔的一点好印象因这句话一扫而空。

乐越道:“我是有和杜世子提过,不过杜柿子是否已告知定南王爷,官府衙门是否会给王爷面子,我就不能保证了。”

孙奔笑眯眯地道:“无妨,只要乐越少侠替我提过,便是有心,孙某在此谢过。你我这次携手,有并肩退敌之谊。以往过节,皆已浮云。”抓起桌上酒壶,斟满酒杯举起,“来,我先敬乐少侠一杯,在郡马甄试中,你我虽是对手,但各凭本事过关,无论胜败,都以参与为幸。”

邓总管打个哈哈:“孙少侠说的是,刘公公与澹台小姐可以平安无事,甄试多谢两位携手相助,我也敬两位。”

乐越举起酒杯,三只酒杯在圆桌上方清脆地互碰,乐越,孙奔,邓总管都爽朗大笑,笑中各有春秋。

酒尽杯­干­,邓总管又道:“听说乐少侠的随从中,有位曾与太子殿下是同门。”

乐越心想,不愧是御前侍卫,短短半天,连这些都查了出来。他答道:“大人误会了,那位太子殿下的昔日同门,还有身边这两位都是草民的朋友和兄弟,不是随从。草民出身寒微,哪可能有什么随从。”

邓总管呵呵笑了一声:“乐越少侠真是交游广阔,我的脾气与你有些相似,就喜欢多交朋友。来,我再敬你一杯!”

乐越忙道:“大人抬举。”与邓总管碰杯,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刘公公一直在不断地打量琳菁,待乐越说,琳菁和昭沅并非随从之后,打量的更露骨了。终于,他借着夹菜的功夫开口道:“这位姑娘真是好俊的模样,咱家在宫中过了大半辈子,见识了许多美人,看见你,仍觉眼前一亮。”

被夸漂亮,就算是个宦官夸的,琳菁也挺高兴,她嫣然笑道:“公公过奖。”

刘公公翘起兰花指,抿嘴一笑:“看,一说话,更讨人喜欢。”

楚龄郡主盈盈看了琳菁一眼:“是啊,这位姑娘武艺更是高强,听闻今日幸得你举起大石,实在好臂力。”

刘公公大惊失­色­:“啊?原来举起大石的,竟然是你?”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琳菁,“真是看不出来。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举起那么大的石头?是不是修炼过法术?”

琳菁眨眨眼:“差不多吧,我和国师大人还有安顺王爷身边的凤桐先生所练的功夫类似,师门也差不多,公公回去问一下那位凤桐先生,定然就清楚了。”

刘公公,邓总管的神­色­顿时又有了不同,连楚龄郡主的目光中都露出一丝别样的情绪,改看向昭沅道:“看来这位小公子,也非同一般。”

琳菁替昭沅答道:“他是我弟弟,什么都不大懂,跟着过来玩的。”

刘公公从袖子中摸出一块手巾,翘着兰花指扇了扇风:“唉,你们这些江湖人,真是叫人看不透。”

邓总管赶紧出来打圆场:“我也和公公一样,对激昂胡义士,异常钦佩。”再度举起酒杯,对着乐越等人加上孙奔夸赞几句,又碰了一杯。

一顿饭好不容易吃到尽头,走出雅阁时,乐越大大呼了一口气,昭沅小声说:“好累。”

此时,同一片星空下,行馆的住所中,杜如渊和洛凌之正在窗下悠然品茶。

杜如渊抬首望向窗外天空:“越兄他们应该散席了吧。”悠然地抿一口茶水,“不知他们吃的好么?”

洛凌之淡淡笑了笑:“能好么。”

商景趴在窗台上赏月,应泽在床上轻轻打着鼾。

乐越与昭沅琳菁一道随在引路的仆役身后步出了花园,孙奔与飞先锋走在他们身边,继续与他们搭讪,琳菁懒的搭理他,只有昭沅和乐越回了两句。

刚绕到游廊上,迎面有位侍女盈盈一福:“乐越公子请留步,还有要事相商,这边请。”

要事?难道酒席上盘问不够,还要彻底拷问一番?乐越心想,本少侠日后再也不对官府的人行侠仗义了。

那侍女手提一盏琉璃灯笼,指着游廊另一侧的岔路:“乐公子和这位小公子还有这位姑娘请随奴婢来。”却并没有叫上孙奔。

孙奔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与乐越拱手作别。乐越与琳菁昭沅互望了 一眼,跟在那名侍女身后,走下回廊,沿着铺着鹅卵石的小路穿过浓密的花丛,小路边浓重的树影摇曳,蟋蟀鸣叫,四周屋檐游廊下悬挂的丧饰和白­色­的灯笼透着莫名的森森鬼意。

侍女领他们走过一道道屋院月门,深入王府最深处,约半刻钟之后,走进一处小院。乐越等走到厢房回廊下,侍女抬手轻叩一间房门:“启禀郡主,乐越公子到了。”

门扇随之吱嘎打开,两名侍女向他们微微福身,将它们让进房内。楚龄郡主自上首是椅中站起身,乐越向她见礼时,迅速左右扫了一圈,没看见邓总管,护卫,或王府的侍卫,楚龄郡主身边只坐着她的姨母绿罗夫人,一旁随侍着几个女婢。

楚龄郡主微微挑起­唇­角:“散席之后,还请乐越少侠过来,是因有个人,想再次答谢少侠。”

啊?乐越茫然地看向绿罗夫人,绿萝夫人向他嫣然笑道:“原来你就是论武大会上青山派的那名少年。”

乐越嘿嘿一笑:“是啊,多谢夫人还记得我。不过我已离开师门,不再是青山派弟子了。”

绿萝夫人的神­色­中浮起惋惜:‘那真是可惜。你与青玄派洛凌之两人是此次论武大会中少年弟子中的翘楚,我还曾道,你二人将来定是武林栋梁,前途不可限量。”

乐越被夸的轻飘飘的:“夫人过奖了,我现在离开师门,算是个独行客,但愿也能如夫人所说,来日在江湖上混出名气。”

楚龄郡主Сhā话道:“哎呀,姨母,你的啰嗦毛病又犯了,正主儿还没出来,你却先和人家聊上了。”说着笑吟吟起身,走到屏风边,“容月,你的救命恩公来啦,向答谢就出来吧。”

乐越怔住,看着楚龄郡主后退两步,一个身穿浅绿罗裳的身影自屏风后缓缓走出,一双清澈的双目在灯下些微带了点朦胧,乐越感到自己的心又砰砰砰很响地跳起来。

澹台容月低头福身:“今日在城外,时间仓促,未能郑重答谢。恩公的救命之恩,永世难忘。”

乐越的手足再次不太听他使唤,抬起一只手,想了想,抓向后脑:“呃……那个,澹台姑娘不必这么客气。我……在下……真的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琳菁冷眼旁观,在心中冷笑。明明接住大石头,救了你的人是我,为什么光盯着乐越道谢个不停?白天不够,还要晚上单独请过来。所谓凡人的大家闺秀,不过如此。

昭沅感到琳菁身周的空气开始急剧地冷下来。它缩缩脖子,灯光中,一枚黄|­色­的弹丸嗖的向它一头撞来。

昭沅下意识后退一步,黄团已撞上它的肩膀,欢快地跃上它的肩头。

琳菁用法术传音幽幽向它道:“如果它是母的,就把它带回去养大成亲吧。”

膏药般的雏鸟出现后,凰铃也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在她不友好的目光冷冷扫视下,乐越瞬间清醒了一些。琳菁眼中,乐越和澹台容月之间某些很碍眼的气氛也被冲散。

琳菁突然觉得凰铃顺眼了许多。

澹台容月又向琳菁福身道谢,答谢她接住大石相救之恩。

琳菁心里虽然不舒服,但脸上依然笑容灿烂:“澹台姑娘太客气了。”

楚龄郡主道:“你们都先坐下再叙话吧。我今晚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行一步。姨母,这里你帮我多多照看。”说完,带着几个侍女匆匆离开。

澹台容月到绿萝夫人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侍女们引着冷眼昭沅和琳菁在下首的座椅上落座。

澹台容月望着乐越满脸欲言又止,踌躇了片刻才道:“乐越少侠,你的名字可是乐天之乐和吴越之越?”

琳菁眯着眼看乐越立刻像鸽子一样点头,说,是的,没错。

澹台容月又问:“我听绿萝夫人说,乐越少侠出身青山派?”

咦,问这么详细­干­嘛?难道不想做太子妃改对乐越报恩以身相许?琳菁不动声­色­,继续观看。

乐越笑的像喇叭花一样:“不错,但我已经离开师门一段时间了。”

澹台容月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低:“那么,乐越少侠有没有去过杭州的归云观?”

嗯?乐越抓抓头,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杭州……归云观……“我小时候随师父去过一次,住了半个多月。”

澹台容月抬起眼睛,嘴角漾开一个微有些羞涩的笑容,抬手迅速比划了一个形状:“那么,这样的展翅燕子风筝,你还记不记得,会不会做?”

乐越保持着一个手抓后脑的姿势,傻了。慢慢的,嘴巴张开,越张越大:“你……你……你是……”

澹台容月用丝绢捂住嘴,双目弯弯,好像两弯月牙:“大月,我是……”

“你是小月亮!”乐越猛一拍后脑,颤抖着伸出手指,“你,你竟然是小月亮!”

那一瞬间,昭沅看见,琳菁的脸,完全黑了。

八九年前,乐越还是个七八岁大的孩童,那时候师兄们还没有叛逃去青玄派,他还是个排名很后的小弟子,每天只需跟着师父师兄们练练功或者跟师弟们玩耍。

那年春天,鹤机子受引炉子道长之邀,前去杭州归云观论道。因此,乐越经历了他平生第一件幸福的事——师父带他同去。

三月的杭州,美得好像说书人所说的仙境,归云观临近西湖。观外十里杨柳,观中桃花满梢。

乐越就是在归云观围墙边最粗壮的那棵大柳树上捡到的那个金鱼风筝。

他上树前,四周明明没人,偏偏在他拿到风筝跃下树,爬进道观的院墙,落地不稳,跌了个狗啃泥,外加风筝也在石头上撞破了一个大洞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豆丁,在他脚边跺着脚嚷:“你弄破了我的风筝!你赔我你赔我!”

乐越当然不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这只金鱼风筝是我在院子外的树上捡的,你凭什么说是你的?”

他的个头比豆丁高,豆丁要仰起头才能瞪视他:“是我的!这个风筝是爹爹给我做的,刚刚我放的时候挂在大树上了,风筝后面写着一个月字,是我的名字,你不信翻过来看!”

乐越翻过风筝,金鱼的后背处果然写着一个大大的月字,乐越挺起胸:“写了月字又怎么样?我的名字里也有月,我叫乐越,我还说这个风筝是我的哩。”

豆丁瘪瘪嘴,两眼竟然泛出水光:“你,你欺负人!我要告诉爹爹,让他打你板子!”

乐越晃晃拳头:“你敢,我会武功,很厉害的喔,我还会金钟罩铁布衫,你爹爹的板子根本打不疼我。你去喊爹爹之前我先打的你满头包,看是你爹爹的板子厉害,还说我的拳头厉害!”

豆丁的双眼眨了眨,扯开嗓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乐越伸伸舌头:“打不过就哭,脓包!”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乐越还来不及拿着风筝开溜,已有个身穿绸缎儒衫的男子疾步走到嚎哭的豆丁身边,蹲下身替他擦眼泪:“小月亮,你怎么了?”

豆丁的哭声顿时尖利拔高了一倍,一头扎进男子怀中:“爹爹,他抢我的风筝,把风筝弄破了,还欺负我,说要打我!”

乐越看到大人,有点心虚,他抓紧风筝再挺挺胸膛:“你胡说!这个风筝是我在院子外的柳树上捡的,你看,线都是断的,是你非说这个风筝是你的,说我弄破了要我赔,还说要你爹爹拿板子打我!”

那男子再替豆丁擦擦眼泪:“小月亮,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爹爹教过你,做人要诚实,不可以说谎,更不可以知恩不报恩将仇报。这位哥哥帮你把风筝拿下来,你应该谢谢他,而且他并不知道这个风筝是你的,你让人家赔,人家当然会不开心。你怎么还说要用板子打人家?快向哥哥道歉。”

豆丁见爹爹不帮着自己,哭的更凶了:“是……是他欺负我……我告诉他风筝后有名字……他还说风筝是他的……”

男子抱起豆丁,摸摸乐越的头:“对不住,小月亮被我娇惯坏了,蛮不讲理,让你受了委屈,我代她道歉。多谢你取下这个风筝,风筝已经破了,你要是喜欢,改日我送一个新的给你。”

乐越抓着风筝,忽然觉得被男子摸过的头顶有点沉重,手里的风筝有点烫手:“其实。。。其实我。。。”他抬起眼,看着男子温和的面容,情不自禁向承认自己说了谎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抓紧了风筝低下头,旁侧忽然响起师父的声音:“乐越,这个风筝,你真的好意思拿?”

乐越赶紧丢下风筝,扑通一声跪下:“师父,我错了。”

鹤机子沉声说:“为师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诳言非君子,无诚不入道门,还不快向两位施主道歉。”

隐庐子站在鹤机子身边笑道:“鹤兄,贫道还不知道,贵派竟然还­精­通佛门少林绝学,连金钟罩铁布衫都练过。”

乐越脸上火辣辣的,伏在地面上,羞愧的抬不起头。这件事,最终以他向豆丁和他爹爹诚恳认错告终。豆丁的爹爹是个好人,说这件事是豆丁有错在先,还替他向师父求情,让师父不要罚他。

师父当然没用听豆丁爹爹的劝,把他关进归云观的一间小黑屋,罚他抄经文。乐越满腔郁闷,他被关的小黑屋正好就是归云观放杂物的地方乐越从中翻出了一些竹篾,在抄经文累了歇手的功夫,自己糊了一只燕子风筝,用墨画了花纹,待罚完出关后,乐越拎着燕子风筝到道观后院去放,深深悟到,东西还是自己动手得来的好。

他的风筝飞的很高,乐越洋洋得意地想,豆丁的那个金鱼虽然五颜六­色­,但一定不如自己的黑白燕子飞的高。

他顿线时,竟然发现那个豆丁藏在一棵桃花树后,吮着指头满脸羡慕地看他的风筝。察觉到乐越的视线后,立刻向后缩了缩。

乐越斜眼看他,粗声道:“喂,你很想玩吗?”豆丁缩在树后不吭声。乐越拉着风筝靠近桃花树,把手中的线轴递到豆丁面前:“呐,你想玩就借你玩一会儿吧。”

豆丁仰头眨眨眼睛看着他,豆丁的眼睛很大,又很亮,真的好像月亮那样漂亮。他犹豫地伸出手,怯怯地,慢慢地,接过了乐越手中的线轴。

乐越坐在树下,看着豆丁欢快地拉着风筝跑来跑去,扬起下巴:“喂,我的风筝是不是飞的很高,比你的那个金鱼还高?”

豆丁满脸兴奋地点头。

乐越开心地笑了,豆丁跑到他身边:“我叫小月亮,你叫什么名字?”

乐越说:“我告诉过你啊,我叫乐越。”他拿起树棍,在地上写出乐越两个字,豆丁蹲下身,看看地上的字,再眨眼看看他:“原来你的越字是吴越的越,不是月亮的月呀。”

乐越清清喉咙:“呃,我,我这个是我的大名,我还可以有小名有别号的,我的别号是月亮的月字,我叫大月。”

豆丁瞪大眼盯着他,乐越挺起胸膛:“你看,我的年纪比你大,我叫大月你叫小月亮,从今后你做我的小弟,我罩你怎么样?我会武功的,你绝对不会吃亏。”

豆丁又眨眨眼:“小弟是什么?”

乐越解释:“就是,兄弟,朋友,我比你大,所以我会护着你。”

豆丁似懂非懂地听着,在乐越的鼓吹游说下终于重重点头:“嗯,好。”

从那天起,乐越和豆丁小月亮就成了朋友,他真心把小月亮当兄弟,有好玩的就分给他,经常带他放风筝。

于是,等到乐越要和师父回青山派,去找小月亮道别,顺便把燕子风筝送给他做纪念的时候,小月亮哭了,哭的湿透了两块手绢和他以及乐越的胸口。

乐越粗声道:“你不要哭,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我只是回家去,师父他们常说,有缘来日一定会见面的!”

小月亮哽咽着说了几句什么,但是因为哭的太凶,话在嘴巴里呜鲁呜鲁的,乐越根本没听清。正在此时,有几个年轻的女子快步跑来,其中一个惊呼一声,一把从乐越面前扯过小月亮:“哎呀,小姐,你怎么哭成这样,怎么又穿的像个男孩子一样跑出来玩了?老爷和夫人正等你吃饭呢。”

乐越被一道霹雳劈中了天灵盖,木木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小月亮哭的震天响的被那几个年轻女子拖走。

小姐……

小姐小姐小姐……

他认作小弟的豆丁,这个数日来一直跟着他跑前跑后的小月亮,竟然是个女孩子!

他竟然认了个小丫头做小弟!

啊啊啊啊啊!

乐越被这道霹雳劈焦了,在半神游的状态下颌师父一起回了杭州。

很多年后,小月亮和那只燕子风筝都早已被他抛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没有想到,竟然在今日,会再度被提起,再度遇见,再度化为一道霹雳,又劈在他的天灵盖上。

澹台丞相的千金,未来的太子妃,竟然是他昔日的小弟小月亮,这个世道实在是变化太大太不真实了。

没想到,小月亮长大后竟然是这个模样,竟然会这么好看。

乐越不晓得自己傻了多久,只听到从自己口中滑出一句话:“呵呵~~你……变化挺大的……”

澹台容月的双眼依然弯如下弦月:“你都没怎么变呢,所以今天你报上姓名,我一下就猜到是你。但没有确定,还是不敢乱认,才拜托若珊帮忙把你请过来。”

说实话,面对眼前的澹台容月,乐越更加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而绿萝夫人面露诧异地Сhā话进来:“原来澹台小姐和乐越少年认识。”

澹台容月微微颔首,眼中仍带着笑意:“嗯,小时候,与家父一同住在杭州归云观时认识的。那时我爹才刚做了巡按御史,奉旨到江浙一带巡查。”

绿萝夫人方才恍然。

对小月亮的爹,乐越已印象模糊,只记得他那时年纪不算老,至多三十岁的样子,俊逸儒雅,待人非常和气,没想到竟然是今日的成丞相。乐越在心里叹气,原来本少侠撞贵人的大运从小就有吗?

澹台容月微笑道:“那个燕子风筝,我放了好久,最后受潮坏掉了。之后玩的风筝,真的没一个像它飞的那么高。”

乐越不由跟着笑:“可能是因为你的其他风筝线没它长。”

昭沅见乐越和澹台容月之间重新冒出一片闪亮亮的气氛,偷偷担忧地瞄了瞄琳菁。

绿萝夫人道:“那么两位这次再度遇上,乐越少侠又救了澹台小姐,可谓是意外之喜了。”转目看向乐越,“对了,乐少侠,你这次参加招亲会,可以让澹台小姐帮你在郡主面前美言几句。”

乐越顿了顿,僵硬地笑道:“还是靠自己争取方公平。”

澹台容月道:“夫人说的是,好话我会帮你多说一点。”

绿萝夫人微笑起来:“倘若乐少侠真做了郡马,澹台小姐成了太子妃,将来封为皇后,那可真是皆大欢喜。”

两人听了这话,都沉默了片刻。澹台容月垂下眼帘:“时辰不早,因为见到故人,一时喜悦,竟耽误了几位许久。”

乐越站起身:“呃,那个,夜深了,我们还是先告辞了。你……澹台小姐和绿萝夫人请早点歇息。”

他起身太猛,可能一时岔了气,肋下针扎一样刺痛了几下,他忍不住轻啊出声。

琳菁敏感地察觉到他的不适,皱眉道:“乐越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澹台容月闻言也关切望来。

乐越摆手道:“没事没事,可能刚才有点岔气了。”

绿萝夫人起身道:“是了,乐少侠暂时留步。屏风后有冷凉的莲子百合粥,我亲自下厨熬的,乐少侠与两位不妨尝一碗再走,权当宵夜吧。”

乐越有些愕然,留在这里喝粥似乎……不太妥当……大概因为绿萝夫人是一门宗主,行事作风比旁人豪爽。

澹台容月亦有些惊讶,但绿萝夫人很有诚意地挽留:“我的厨艺不算好,还请几位赏光。”

都留到这个份上,不给夫人面子也不太好,乐越与昭沅琳菁便又留下,喝了一碗莲子百合粥。

莲子百合粥真的只是普通的粥而已,里面没有什么别的特殊材料,也没尝出任何特别的味道。不过,乐越觉得,今天晚上吃的那桌宴席上所有的山珍海味,也比不上莲子百合粥。

昭沅是头一次喝,抱着碗喝的津津有味,雏鸟跳到它的碗沿上,啄它碗中的百合瓣和莲子。等昭沅喝完,雏鸟又蹦到它肩上,在它领口蹭蹭沾了粥的喙。

喝完粥后,乐越告辞离去,方才引他们过来的侍女再度提起灯笼,引他们出门。

雏鸟仍然粘在昭沅肩膀上,直到出了王府,仍不离开。走到从王府通往行馆的长巷中,左右无人时,昭沅方才小心地抓住它,把它从肩上扯下来,轻声劝道:“你回去吧。”雏鸟缩起脖子,闭上眼,假装自己睡着了。昭沅再劝它:“你不回去,你的主人会生气,还会来怪我们拐带你啊。”

琳菁伸过一根手指戳戳它的脑袋:“喂,你是母的吗?”

头顶的天空中飘来凰铃气急败坏的声音:“阿黄,回来!”

真是说什么什么便到了。

凰铃落到昭沅面前,从它爪中一把揪过雏鸟,重重在它头上敲了两记:“你到底要丢脸到什么地步!”

雏鸟唧唧地欢快叫了两声。

琳菁向凰铃道:“拜托你好好看着它,别让它到处乱跑了,幸亏遇到的是我们,倘若别人,说不定早把它拐跑了。”

凰铃寒着面孔,盯着昭沅:“阿黄不是母的。”

昭沅愣了愣,啊?

凰铃扬起下巴:“它是公的。我们凤凰族的女孩子,才不会倒贴,尤其是倒贴龙族。龙又蠢又粗野,凤凰比龙优雅高贵了不知道多少倍。”

昭沅眨眨眼,凰铃正在攻击龙族,但可能她是个女孩子,昭沅竟然气不起来,还觉得凰铃挺可爱。

琳菁绕着胸前的长发:“我告诉你,不单是龙族,我们麒麟还有玄龟族的女孩子同样不会看上你们的公凤凰。品德­阴­险败坏就不说了,单品位就够受的,一只雄­性­,竟然穿大红。”她今晚憋了一肚子闷火,凰铃恰好在这个时候撞到她的火山口上,算这只小凤凰倒霉。

凰铃果然被她扎得跳起来:“凤桐哥哥穿大红嘴优雅,才不像某些雌麒麟,把大红­色­穿的俗艳无比。”

琳菁故意拖长声音道:“俗艳也比娘娘腔好。”

凰铃气的浑身乱颤:“你才娘娘腔!凤桐哥哥最有气魄!”

琳菁勾起嘴角:“我娘娘腔?我本来就是女孩子啊,谢谢你夸我够妩媚。你那有气魄的凤桐哥哥可是我的手下败将。也就是你们凤凰族的女孩子所谓高贵的眼光,才看的上你们的公凤凰。”

乐越揉揉额头,与昭沅对视一眼,都很无语。女孩子吵架真的很不知所谓。

凰铃恨恨地跺脚:“你这只俗艳麒麟,你也只配看上这种凡人,人家还不喜欢你!”琳菁蓦地变了颜­色­,凰铃不管不顾地继续道,“你喜欢的凡人喜欢上的是我们凤凰族选中的姑娘。这也是理所当然,澹台小姐虽是凡人,却温柔美丽又高雅,你这只麒麟变成|人形的时候俗艳,如果化成本形,哈哈,可以把凡人吓死!”

琳菁竖起眉毛,乐越及时地拉住她的手:“时候不早,我们赶紧回去吧,还要给应泽带宵夜。”

琳菁的脸憋的通红,扭过头不看乐越。

乐越故作惊讶地看她:“你的脸为什么好像要喷火一样?”他微笑起来,“不过,喷火麒麟很可爱,我喜欢。”

琳菁怔了怔,慢慢转回脸,乐越的笑如夜风般清爽。

他转而又向凰铃道:“凤凰姑娘也请早点回去休息吧。”拉着琳菁大步离开。

琳菁咬着嘴­唇­,跟在乐越身后。她一向都喜欢冲在最前面,习惯了保护别人,但,乐越这样拉着她,她忽然感到了被保护的幸福。这种幸福,她很想要再多一些。

凰铃抓着雏鸟径直飞到天空,掠回西郡王府中。

在她走远之后,长巷的另一条,有个黑影一闪而过,迅速融进了拐角的­阴­影中。

琳菁和昭沅都感应到了淡淡的人的气息,却都没有在意,以为不过是偶尔经过的人。

黑影紧盯着他们越来越远的背影。他今天只是奉命出来查探,却没想到见到了意外的事情——定南王世子身边的人竟然在长巷中和空气说话。这几个人来历很不寻常,需要快些回去向主上禀报,多多留意。

回到行馆后,夜已经很深了,乐越实在忍受不了浑身的黏汗,拉着昭沅一起去浴堂泡澡。浴堂不论白白天夜晚随时开着,这一点让乐越很喜欢。

天已近三更,浴堂里除了看堂子的老仆役外,只有乐越和昭沅。大池小池中都是新换的净水,他们还是进了小间的小池泡,乐越靠在池边,惬意地吐了一口气。

在和昭沅互相擦完背后,乐越突然左右端详了一下昭沅,捏捏它的脸。昭沅愣了愣,乐越嘿然笑道:“我在想,你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他又泡回池中,把热手巾顶在脑门上,“不过,等你长大,可能要很多年,说不定我都是个白胡子老头子的时候,你还是现在这么大。”

昔日的豆丁都能摇身变成漂亮姑娘,说不定傻龙将来,也会变得超乎想象。

昭沅小声问:“你是不是在想澹台容月?”乐越点点头,索­性­把当年如何认识澹台容月的经过都告诉了昭沅。

昭沅方才恍然明白,为什么乐越看到澹台容月会是那种样子。嗯,乐越和澹台容月这种,是不是就是凡人所谓的青梅竹马?它不由替琳菁担心起来:“你,是不是喜欢澹台容月?”

乐越皱起眉头盯着它:“为什么我每碰到一个女人你都会问这句话?”碰见琳菁时问过,碰见兔­精­姑娘时问过,碰见郡主时问过,现在碰见了澹台容月,更离谱,连问了几遍。乐越的眉毛拧的紧紧的,“你觉得我很像­色­狼?”

昭沅往水中缩缩:“没有,我,我只是觉得你和澹台容月以前就认识。。。”而且你每次看见她都两眼发直。

乐越叹口气:“她是丞相千金,并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做太子妃更适合她。”

昭沅小心翼翼地接口道:“嗯,还是琳菁好。”

乐越哈地笑了一声:“琳菁更不可能了。她是麒麟神,我只是个凡人啊。你们觉得眨眨眼的功夫,我就会变成老头子。”他刚刚捏过傻龙的脸,觉得手感很好,就再捏了捏,“你今年九十多岁,凡人能活到你这么大,算很了不起了。可能我到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去见阎王了。”

昭沅的心里有点沉重,用前爪抓住乐越的胳膊。乐越拍拍它的爪:“不用这样,我们凡人还有下辈子,再过几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折腾了一天加以晚上,乐越很疲倦,他泡在热水中打了盹儿。昭沅在他身边不由自主也睡着了。

小间的门前,有个人走过,晃眼看到里面的情形,顿时停下闪到门边。

没有想到,他禀报完主上,前来沐浴,竟又发现一个惊天的秘密。

应该密切关注的少年乐越靠在池边,已经睡着了,他露在水面外的肩膀上,有条不到一尺长的浅金­色­蛇状物。它的肚皮还在微微起伏,是活的,并非假物。

虽然它很小,但他依然认得出,它是一百多年来,被列为禁忌的存在——

龙。

一条幼龙。

这天夜里,琳菁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座殿阁前面,殿中最上方的座椅上空空如也。穿着红­色­蓝­色­绿­色­袍服,头戴长长帽翅的黑­色­纱帽,手拿一块狭长板子的人们在殿中吵吵嚷嚷地说话。

“皇上为何又没上朝?”

“听说关中出了江湖邪派,皇上又去行侠仗义了。唉,朝中无君,该如何是好?”

“杜丞相何在?”

“江南佛寺中挖出一块古碑,杜相昨日就动身前去江南观摩了。”

“洛将军亦不在朝中?”

“洛将军为使本朝少兵戈,前日去边疆以仁义道心教化邻国蛮民了。”

嘈杂声仍哄哄地响着,琳菁的脑子也开始嗡嗡地响起来,她听见一声沧桑的长叹。

“不用多久,本朝必亡!”

琳菁刚要上前再听得清楚些,隐约有人在一迭声地唤:“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琳菁不由自主回头,周围顿时涌出浓重的雾气,隐约间,她身边的大殿已经不见,她身在一个宽阔的花园中,面前的浅红芍药蝶飞蜂绕。

那声音仍在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她凝神看去,喊话的是一个梳双鬟穿淡粉­色­宫衣的少女,正在向她跑来。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琳菁愕然,这是在叫我?那身影渐渐地跑近,再近,再近……跑到琳菁面前,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好像她只是一团雾气。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深红的花丛后,缓步走出一个头戴凤冠的华美身影:“何事如此仓皇?”

那身影的脸被雾气遮住了,看不清,但她温柔的声音很熟悉。

“娘娘,皇上又离宫去行侠仗义了。”

那声音温和地笑道:“皇上一向如此随­性­,由他去吧。”

“杜丞相和洛将军也不在朝中。朝臣都乱成一团。”

那凤冠身影向前走了几步:“你慢慢说,不用太急……”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似已怀胎数月,手里还拉着一个穿着黄|­色­小袍子的幼童。笼罩在眼前的雾气淡薄了一些,琳菁豁然看到了她的脸。

那是——澹台容月!

幼童拼命地晃她的手:“母后母后,弟弟出生的时候,父皇会赶回来吗?我想父皇~~”

澹台容月撑着肚子,慈爱地摸摸他的脑袋:“乖,父皇一定会回来,还会带糖人回来给你吃。”

琳菁被自己的梦吓醒了,猛地坐起身,出了一身冷汗。

护脉神的梦,往往有预兆之意。难道这个梦就是乐越他们的将来?

琳菁捂住额头,不要!就算抛开澹台容月,仅对这个天下来说,假如此梦成真,也是彻底的噩梦,后果不堪设想。

勉强让乐越做皇帝,真的只能是这个下场吗?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乐越破天荒地发现琳菁神­色­萎靡,无­精­打采,只喝了两口粥。应泽体贴地替她解决了所有的小笼包。

乐越要去继续练兵时,琳菁方才抬起眼皮,满脸犹豫地说:“乐越,如果你不喜欢,不要勉强。”

乐越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嗯,没有发烧,再咬一下手指,没有做梦,淡定地转过身,挥挥手:“我走了。”

昭沅和洛凌之一道洗好碗,擦­干­净桌子,凑到琳菁身边:“我们要不要去看乐越练习?”

琳菁捂住前额:“我今天没心情。”

昭沅满脸迷茫,拉上应泽走了。

洛凌之找出纸笔,问是否要继续练习对战之术,琳菁认真地问他:“你老实告诉我,你喜欢打仗吗?”

洛凌之道:“战为止戈,倘若能以仁义道心感化世人,天下永无纷争则最好。”

琳菁再捂住额头:“今天,先不练了,我想休息一下。”

洛凌之亦满脸疑惑。

乐越与十个兵卒在山坡下空地演练到中午,照例休息半个时辰。

乐越走到几棵矮树边的一块大石旁,掏出带来的水和大饼填饱肚子。

他躺在树下,回忆早上琳菁奇怪的话。从来都斗志满满的琳菁,居然会向他说,不用勉强。

乐越拔了根草棍叼在嘴里。他知道每天演练,昭沅和琳菁都会偷偷跑来观看。琳菁会说出这种话,想来是真的觉得他不说那块材料吧。

乐越枕着胳膊叹了口气,他的确是个门外汉,练了这几天,仍然没摸出门道,在内行人看来,一定无比可笑。他翻身坐起,捡了几枚石子,又把树枝掰成一堆小棍,在树下画了个图阵,又再度演练两方对局的情形。他乐大侠就是这个脾气,­干­了的事情,怎样也会拼命­干­到底,所谓好好­干­,人生没遗憾。

身后有些动静,乐越回身看,从大树后缓步踱出一个人,走到乐越身旁,低头看了看他面前的对阵图:“这是你画的?”

乐越有些讶然地点点头,这人约四十岁上下,头戴方巾,穿着一袭褐­色­的绸衫,乐越瞧了瞧他的鞋子,是普通的布履,鞋面­干­净,边缘也没见多少灰尘泥污,更兼两手空空,像是城里出来散步的闲人。再度量他的面容和浑身的气度,寻常肤­色­,蓄着短须,眉目儒雅,几分像员外,几分像商贾。

那人再看了看,从容地蹲下身:“自己和自己对局,两方知晓透彻,为何仍把树棍看做树棍,石子看做石子?”

嗯?乐越抓抓后脑:“我是闲来无事,随便摆摆玩玩。请问先生为何说树棍仍是树棍,石子还是石子?”

他好歹出身青山派,知道此人言语玄虚,却有指点之意,立刻虚心请教。

那人捡起一根树棍:“这树棍比别的都长,可长驱直入,但先放在前,它不能与其他齐头并进,先入势单反易折,为何你要把它放在最前,而非中后?”他再取另一方的石子,“这枚石子棱角峥嵘,可为前驱,这枚石子圆润且体庞敦实,善守。”

乐越拍拍头,恍然大悟,抱拳道:“多谢先生。”

那人起身,微笑道:“所谓调遣,是调妥当之才,遣向合适之处。先有调遣,方能谋局对阵。”

乐越喜不自胜,站起来恭敬地道:“蒙先生指点,小子受益匪浅,不知先生是不是郡王府的人?”这人对对阵之道如此熟悉,来历定不一般。

那人摇头道:“我只是个路过的闲人,平时看过两本兵书,又好手谈,偶尔见少侠在此,忍不住高谈阔论一番。”高人总是爱这样隐藏自己,乐越假装相信了他的话,嘿嘿笑道:“那我今天算是赚到了。”

那人扬眉问:“是了。想来少侠是这次郡主招亲的待选。”

乐越爽快承认,那人微笑道:“这次郡主招亲,青年才俊果然济济一堂。”

乐越连忙道:“先生过奖。”却不由得又再打量了他一番。

那人站了一站后,又踱步走了。昭沅和应泽一直隐身坐在乐越身边的树上,昭沅觉得那人有些古怪,便跟了上去。

那人离开乐越所在山坡后,径直向城中走去,昭沅看他进了一家客栈,是孙奔最近在做杂工的那家。

晚上回去后,昭沅将自己的所见告诉乐越,乐越认为大有文章,杜如渊和洛凌之也道需要再查一查。

琳菁道:“他会不会是刺杀澹台容月的刺客中的一个?”

昭沅道:“那他为什么要教乐越?我们虽然不认得刺客,可刺客一定认识乐越。”

琳菁道:“未必啊。他假借指点,趁机换取乐越的信任,就可以打探与郡王府有关的情形。”

昭沅觉得很有道理,他对凡间还是了解太少。不过琳菁明显已经不像早晨那么萎靡了,它很高兴。

琳菁已经想通了,将来还未可知,现在多努力将来才不会如噩梦那般绝望她重新把颓废化为斗志,并且斗志更加热烈了。她双目炯炯有神地向昭沅道:“要不然,今天半夜外加明天,我们去查查那个人吧。对了,你知道他住几号房吗?”

昭沅摇摇头:“不知道,我看见他走进去后就回来了。”

琳菁无奈:“你啊,还是经验太少了。”看到人走进去便不跟了,完全没有想到他可能不是住在那里,只是进去找人,或者和某个人密谈。

可能这条线索现在已经不是线索了。

琳菁内心急切,天一黑便拉上昭沅,一起去探访那家客栈。他们在客栈内没有找到那人,琳菁又带着昭沅在城中转了一圈,依然无所获。

过了三更之后,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们再回到客栈内,使用隐身术一间间穿墙过去找,竟然意外地在一间上房内看到了那个人。

他们还发现了一件更意外的事——上房内除了指点乐越的那名中年男子外,还有一个人。是个女人,他们认识。楚龄郡主的姨母,南海剑派宗主,绿萝夫人。

他们进入房内时,绿萝夫人正含着眼泪在昏黄的灯光中向那人恳求着什么。

“……我只想见他一面,听他和我说一句话,只一面和一句话就好……”

那人长长叹息:“阿萝,你就当他从出生起就死了吧。”

绿萝夫人有些激动地抓紧了手中的绢帕:“我为什么要当他死了!他明明还活着!他喊了你的夫人几十年娘亲,现在你的夫人已经过世了,我既没有要你给我名分,也没奢望他会认我,我只是想让他和我说一句话而已!”

那人的神情无奈又沉重:“阿萝,不可能,你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是他母亲,更要考虑他的将来。”

绿萝夫人紧紧咬住牙关,用绢帕拭去脸上不断淌下的泪水,深吸气,昂起头:“好,既然你这样说,我不会再求你,也不会再见你。”她站起身,“从今之后,你我再无瓜葛。”

她起身快步走向窗前,那人疾步上前一把拉住她:“阿萝,你的脾气为何总这样?有些事,变通圆和一些大家都有余地,都好做事。”

绿萝夫人冷冷地甩开他的手:“我只恨我十几年前,为何不心肠硬一些,为何会瞎了眼认识你!”她戴上身上黑­色­斗篷的风帽,推开窗扇,跃入夜幕中。

“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绿萝夫人的旧情人。”琳菁抱着茶杯,坐在桌边叹气,她和昭沅后来守了一夜,都没看见有人找过他,到了早上,他就收拾包袱,和一个仆人一起上了马车出城去了,看来是真的来和绿萝夫人旧情人见面的。琳菁一直跟了马车一上午,没发现中途停车或和旁人接头。

难道真的只是疑心病重?

杜如渊笑嘻嘻地道:“如果你仍然不放心,可以赶上那辆马车,继续去盯着。”

琳菁打个呵欠:“我才不要白做无用功。”进自己的房间补觉去了。

演练的最后一日,乐越照例在傍晚回来,他吃完饭,和昭沅一道去泡澡时,在路上遇到了南宫少爷。

南宫少爷满脸疲惫,试探地问乐越:“乐兄,你把握大吗?“

乐越说:“老实说,没把握。”

南宫少爷叹息道:“你没把握我就更没有了。”他不自觉地抬手按了按左肋下。

乐越问道:“南宫兄,你是否哪里不适?”南宫少爷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没有,婶婶带来的大夫天天帮我号脉,没异常,可能还是心燥气闷所致。”

到了浴堂,刚好遇见文霁,彼此客气地打个招呼。进换衣间脱衣时,乐越和昭沅听见隔壁有人道:“依我看,文少爷比南宫少爷胜算更大,人随和,会来事。不像那位南宫少爷,还没断­奶­似的,参加招亲还要长辈陪着,饭食沐浴都自己人安排,从来没进过这间浴堂。”

另一人道:“唉,文少爷也罢,南宫少爷也罢,说来说去,还不是南郡王爷的世子胜算最大?我猜,这个什么比试不比试就是个幌子,郡马搞不好最终还是杜世子。”

乐越和昭沅端着盆出了换衣间,恰好方才说话的两人也从隔壁间走出来,看见乐越昭沅,顿时明白方才的话被听见了,打招呼的声音都有些讪讪的。

今天沐浴的人分外多,小间已被占满,乐越和昭沅只好在外面的大池中泡了泡。洗完正在穿衣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乐越系着腰带探出头,只见一堆人乱哄哄挤在一处,有人高喊:“不要挤,先把他抬到池沿上躺平,快帮他穿衣喊大夫!”

正在纷乱时,另一处又传来一声闷哼和几声惊呼,乐越转头,看到一个人口吐污血,一头栽倒。

围向他的人惊呼:“中毒,这是中毒!”正在惊呼的人群众突然有人也喷出了黑血,仿佛被施了某种咒一样,浴堂中越来越多的人喷血倒了下去。

鱼塘中彻底乱的不可开交:“毒!有人下毒!”

乐越不远处的换衣间里,有个人直挺挺地倒出门外,嘴边尽是污血:“……这毒……遇热亦发快……快出浴堂……”

他,竟然是那位唐门弟子唐燕生。

昭沅帮着乐越,和其他未有异状的人一起,把毒发的人一一拖出浴堂。

郡王府的总管和大批侍卫赶到了浴堂外,灯笼的光将浴堂外的空地照的亮如白昼。就在搬运中毒者的过程中,又不断地有人毒发倒下。连唐门的弟子与几位江湖医药世家的少爷都中了招,判断不出是何毒。

镇西王府派来的医官替中毒者诊了脉,吞吞吐吐向总管道:“卑职查不出这是何毒,但看毒发的症状……”他压低了声音,话语却依然落进了正站在附近的乐越与昭沅耳中。“他们中毒的症状与当日王爷和王妃有些相似。”

乐越蓦然想到了什么,拉着昭沅迅速往住处奔去。

琳菁洛凌之他们都在房内,已听说了浴堂中毒事件,正在商议。乐越一把扯住了洛凌之:“洛兄,你近日可有什么不适?”

可以让这么多人毒发,极可能是在饮食或饮水中下毒,琳菁,昭沅,商景和应泽都不怕毒,杜如渊是半人半仙,只剩下乐越自己和洛凌之有中毒的可能。

洛凌之怔了怔,道:“近日与平时一样,并无任何异常或不适之处。”

乐越舒了口气,他本人也无任何异兆。

琳菁道:“这么多人一起中毒,明天的甄试肯定开不成了,下毒的可够狠的。”

乐越道:“何止开不成,我听医官说,这种毒与毒死王爷和王妃的毒术是一种。下毒者是要这些参选人的命。”

琳菁豁然变­色­,虽然乐越刚刚说他没什么异状,她仍不放心,刚要掏出随身的药瓶,给乐越塞一丸麒麟仙丹,门外匆匆走进几个侍女和随从,还有一位医官,向他们恭敬行礼。

“我等奉郡主之命,来为诸位验毒。”

一名侍女取出一卷绸布,展开,另一名侍女手捧托盘,盘上置有一个琉璃盏。医官向乐越道:“这位公子,请伸出左手。”

医官从展开的绸布上取下一枚银针,扎破乐越的中指,凝视染血的针尖,再抓住乐越的手,挤出几滴血在琉璃盏内。

殷红的血顿时在盛满水的琉璃盏中扩散开,医官微松了一口气:“恭喜公子,并未中毒。”

乐越道:“敢问医官大人,是否已查知此为何毒?”

医官只含糊道:“尚未查清,只是此毒潜伏在人体中无声无息,毒发之前,从脉象上根本验不出变化,唯有用银针试血,再以调配的药剂融血试,方可查出。”从袖中摸出一丸药,递给乐越身边的昭沅,“我还要赶去其他各房验毒,余下几位请自行检验吧,将这丸药融进水中,再用银针,像我方才所作一样查验假如银针沾血变­色­,或血入药剂中变了颜­色­,请立即报知侍卫。”

说罢,带着人匆匆离去。

乐越依法让杜如渊和洛凌之各自验了一番,都未曾中毒。

但其他房内的参选却几乎都已查出中毒,甚至连南宫苓都未能幸免。

南宫苓捂着左肋喃喃道:“原来不是真气岔道,竟然是毒。”

南宫夫人还算中毒较轻,询问医官,此毒可有解药,医官躬身:“正在调配中。”

南宫苓脸­色­蜡白:“调配?如果有解药,镇西王爷和王妃怎会死于此毒?本为来求佳人­妇­,谁料竟是送终路。”

乐越等人遥遥在廊下旁观,杜如渊沉思地敲了敲扇子。乐越道:“杜兄,现在如何办比较好?”

杜如渊道:“暂且什么都别做,看看之后的形势。”

三更时分,尚未毒发的所有参选人集中在庭院中。

文霁走出人群,缓声道:“现在毒无解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之中,­精­通医术或药理的人不在少数,先从中毒的源头查起,说不定能找到解毒的方法。”众人都表示赞同,文集便提议,没有中毒的和已经中毒的分开站,大家核对下最近的饮食活动看是否查出中毒的端倪,见众人没有异议,他便先请没中毒的占到左首空地。

人群中,唯有乐越,昭沅,琳菁,洛凌之,应泽走了出来,杜如渊因身份特殊,仍留在房中,未曾道庭院内来。片刻后,孙奔也走出人群,站在他们身边。

文集有些讶然:“再没有别人了?”

人群中­骚­动起来,却再也没有人走出。

危机走到乐越他们面前,拱手道:“请问乐少侠,几位最近的饮食如何,又都去过哪些特别的地方,做过哪些特别的事?”

乐越刚要回答,有人高声道:“为什么只有你们几人没有中毒?该不会毒就是你们下的吧?!”

人群中的­骚­动更甚。

乐越朗声道:“各位,加入毒针的是我们下的,我们装作已经中毒了岂不周全?”

刚才的声音道:“郡王府派人挨个验毒,那毒没有解药,你们不敢假装吧?”

乐越眯眼看去,说话的人是个中等身材的瘦子凑着廊下昏暗的灯光,只看得清他穿着一件蓝­色­长衫,摸着­唇­上一抹短须,微显猥琐。

不待乐越再次解释,文集已转过身,含笑道:“各位,在下觉得,乐少侠等人并无可疑之处。一则,于情于理,定南王府都不会下毒毒害楚龄郡主的郡马参选。而来,正如乐兄所说,他们大可以假装已经种了毒,但凡略通药理的人,让银针变黑,药剂中的血变­色­,并非难事。何况医官只替参选人检验,陪伴或随从之人都是自行检验。”

短须男冷笑道:“难道文公子在暗示,下毒之人在我们当中?”

文集从容道:“文某和大家一样,都是向快点知道中毒缘由而已,无真凭实据的事,在下从不妄加猜测。此时此刻,正要大家团结之时,倘若互相猜忌,反而会给别有用心者可趁之机。”

短须男冷笑不止,文集正再度询问乐越今日饮食行动时,忽见西郡王府总管面容惨淡焦急,带着一群侍卫异常快步而来。众人敏感地察觉到气氛的紧张,不由屏息以待。

总管沉痛地道:“各位参选,北郡兵马已到了城门外……我们的小世子……毒发……已经去了……郡主命我前来告知各位,西郡会拼死守护大家的安全,请各位不必担心。”

温和的夜空中,仿佛隐约带上了一股血的气息。庭院中的参选人静默了许久,哐的一记什么被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掀开了愤怒的序幕。

“原来下毒的竟是北郡!”

“­奸­细!我们之中,有北郡的­奸­细!”

“北郡禽兽不如!”

南宫苓快步走出人群:“各位,我们只是来参加郡主招亲,却无端遭此不入流的陷害,我等大丈夫纵然不惧生死,却不能窝窝囊囊折在这种小人­阴­招之下。无论如何,我们要讨一个公道!”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其中,越来越慷慨激昂:“讨个公道!讨个公道!”

孙奔大步上前:“总管大人,郡主此刻情势危急,需人保护。不知我等能否前往支援郡王府?”夜­色­中,他的神­色­带着一丝看不透的模糊。

总管犹豫一下,有个身影从房中缓步走出:“我亦想去镇西王府,突生此变,本世子无法再袖手旁观,但不知我南郡有无能相助之处。”

夜空中的星很亮,月­色­柔和,本该平和而静谧的夜晚,却无形中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众人赶到西郡王府时,郡主已亲自前往北城门只留下一些侍卫保护澹台容月和刘公公一行。

西郡王府内哀哭声一片,灵堂中,即将再添一块新的灵位。就在刚刚,楚龄郡主的幼弟身中剧毒,吐血身亡。

镇西王白氏一脉,就此绝后。

刘公公在西郡王府前庭处大发雷霆:“大胆,咱家和澹台小姐还在西郡王府,他们竟敢明目张胆带兵来打,分明不把皇上太后放在眼里!”

在此时凝素的气氛中,他的言行尤其突兀,邓护卫长低声劝道:“公公,镇西王世子刚刚惨死,此时我们不宜多计较。”

刘公公怒道:“咱家是在为西郡出头!是个人都看的出来,小世子是谁毒死的!毒死王爷王妃世子,毒死来参加招亲的人,谋害澹台小姐和咱家,攻打西郡,北郡如此胆大包天,简直没有王法!”

邓护卫长再小声道:“公公,此事无确凿证据,我等不便多言。”

杜如渊先到灵堂,在灵位前上了三支香,再向郡王府总管道:“我欲去城门前看看。”王府总管恳切劝阻,道,城门危险,杜世子身为南郡世子,不必为了西郡与北郡的恩怨涉险其中。

杜如渊道:“这浑水,本世子早已趟进来了,假如今晚北郡的兵马破城而入,本世子,所有郡马参选,还有城中无辜百姓,谁能独善其身?”

乐越与其他人纷纷赞同。

王府总管和侍卫们引着杜如渊在前,乐越,孙奔与其他人在后,刚出了灵堂外,文霁突然跃出人群,拔出腰间佩剑,一剑刺穿门边的白­色­丧帘。

丧帘刷地撕裂开,文集的常见架在了一个人颈项上。那人竟然是之前在庭院内高声质疑乐越的蓝衣短须人。

文霁和声道:“钱五侠,你趁众人不备,藏身在此,是否已经大功告成,准备回去向主子请功?”

钱五的脸­色­变了变,笑道:“文公子真会开玩笑。”

文霁冷冷道:“在灵堂内肆无忌惮地笑,钱五侠还真是百无禁忌。”

钱五神­色­大变:“文公子想说什么?”

文霁眯起眼:“在庭院中时,我就觉得钱五侠神­色­有异,好像太急于把罪名栽给乐少侠。之后来到郡王府,果不其然,钱五侠就趁着众人无暇留意其他,悄悄没了踪影,你躲藏在此处,想要做什么?”

钱五张了张嘴,文霁的剑一抖,蓦地一剑划开了他的衣襟。破开的衣襟露出的左胸皮­肉­处,赫然有一朵兰草刺青,与当日行刺澹台容月的尸体一模一样。

众人皆变了脸­色­。

文霁的剑再度横在钱五颈项处:“说,你有多少同伙?解药在何处?”

钱五突然猖狂地大笑起来:“兵已在城下,西郡亡局已定,你们这群江湖乌合之众,只是垂死挣扎,哈哈,解药?毒不是我下的,不过就算我有解药,你们也永远别想得到!”

他的笑声越来越弱,口中冒出黑血,一头栽倒在地。几个郡马参选快步上前,和文霁一起仔细地搜查钱五的尸体,一无所获。

南宫苓皱眉道:“他定然还有同党!”

文霁长叹一口气:“不错,他一定还有同党,同党会有解药,可现在线索全断,我们也没有时间查了。”他仰头看他,北边天空,泛出了红光。

那是无数火把燃烧时,照亮天空的颜­色­。这颜­色­代表,北郡大军,已临城下。

乐越看向那个方向:“不然我们兵分两路,文兄,你沉着冷静,看起来中毒还未深,就和我们一起前去北城门。南宫兄,你与其他人留在这里继续找内­奸­和解药。”

文霁沉声道:“好,乐兄说的是。”

南宫苓却似有异议。琳菁打断他道:“哎呀,现在没机会争了,你们中毒了,过去可能也没用,郡王府里有澹台小姐一行,还有不懂武功的侍女仆人,行馆中毒发的人也需保护,你们还是留下吧。”

乐越道:“不错,假如城破,这些人就拜托各位了,郡王府说不定有密道,到时候能救下一个是一个,能逃出一个是一个!”

南宫苓的神情终于坚定起来:“不错,我们好歹都会武功,毒道明天上午前大概不会发,足够做很多事,这里交给我们,杜世子,乐兄,你们多保重。”

乐越抱抱拳,转身赶往北城门。

北城门处,殷红­色­染满了半个天空。

总管带着杜如渊,乐越,昭沅,琳菁,洛凌之,应泽,孙奔和文霁上了城楼,城下,北郡大军的先锋官正高声呐喊。

“城中的人听着,西郡王府假借招亲之名,私自集结军队,意图谋反,今日我北郡特意带兵前来平乱,倘若西郡王府悬崖勒马,开门认罪,尚有一丝活路!否则,将撞开城门,缉拿逆贼!”

楚龄郡主身穿铠甲站在城楼上,凝视城门下,好像一尊静默的石像。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目光落在杜如渊身上,红­色­的火光好像大朵的血红的大丽花,盛开在她的周围。

“我的母妃死了,我的父王死了,我唯一的弟弟也死了,镇西王白氏现在只剩下我一个。西郡,只能靠我了。”她的双眼异常坚定明亮,直视着杜如渊,“你要帮我。”

杜如渊叹息道:“是啊,已经没有时间了。”

孙奔抱起双臂,靠在城墙边:“郡主,北郡来了不少兵马,你打算怎么打?”

楚龄郡主神­色­坦然地回身,俯视城下,下面手执火把密密麻麻的兵卒忽然分开了一条缝,一辆马车缓缓行来,在距离城门不远处停住,车上站着一个人,昭沅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是教乐越的人。”

只是,他今天头上戴的不是方巾,而是紫金冠,身上穿的不算布衣,而是绣蟒纹的长袍。他的身后有一面旗,旗上绣着一个字——慕。

他身边跳下一名兵卒,牵过一匹马翻身而上,纵马道城门下,高声道:“安顺王爷奉旨前来调停此事,请西郡王府速速打开城门,郡王所握之兵,都是朝廷兵马,两郡王府私怨,不应祸及百姓!”

安顺王?

乐越愕然,在树下指点他练兵的,竟然是安顺王?在论武大会时,安顺王明明是个面目还算慈祥的胖子,怎么会数月之内,变化如此巨大?

楚龄郡主抬手示意,顿时有副将趴在城墙上向下大声道:“回禀安顺王殿下,北郡污蔑我西郡私屯兵马在城中,借故兵临西郡,行叛乱之事,我们郡主说,愿打开城门,请安顺王爷入城盘查,但假如证实我们冤枉,还望安顺王能代表朝廷,还我们一个公道!北郡周厉狗贼毒杀王爷王妃与小世子,毒害参选郡主招亲之人,不将狗贼挫骨扬灰,天理不容!”

孙奔站直身体道:“原来如此。北郡王以为郡主私下在城中囤积兵马,自以为握有把柄,方才邀上安顺王,借故出兵,企图置西郡于死地,却不想重了郡主的圈套。安顺王刺客进来盘查,城中定然无一名兵卒。”他遗憾地摇头,“可惜苍天无眼,这个世道重男人轻女子,可惜郡主投错了胎,这辈子不是个男人。”

楚龄郡主微笑道:“是女人又何妨?栽赃陷害,注定不能成功,我只相信天理。”

昭沅和琳菁都沉默。

乐越上前一步:“郡主,你要是真的相信天理,请把解药拿出来。”

楚龄郡主看着他,神­色­依然平静的好像停泊在天空中的云朵:“少侠在说什么?”

在之前,杜如渊和洛凌之刚刚测完是否中毒时,琳菁烦躁地道:“北郡这事是不是做的太过火了,要毒死这么多人,好多都有些来历他们不怕来日别人找他报仇啊。”

乐越道:“不过火。因为这件事根本不是北郡做的。”

琳菁愣住。

昭沅破天荒没有发愣,最近乐越老带他查东查西,它直觉乐越查到的事情很出乎意料,绝不是一下就能猜到的北郡那么简单。

杜如渊道:“只是因为不是北郡,才更狠毒。”

的确很狠毒。

他们都知道了下毒的人是谁,谋害澹台容月的是谁。但他们还是没想到,这个凶手狠毒到连幼儿都不放过。

乐越走到城墙边,转身看城内,城内现在很安静,满城的百姓都在安静中忐忑地等待着命运。

“楚龄郡主,假如安顺王知道,九邑城的地下有仿造噢噢噢噢当年三国时曹­操­而建的运兵道,九邑附近有一万兵马可在一个时辰内,进入城内或隐藏进城郊挖空的山腹中,你觉得他是帮你,还是帮北郡王?”

起初,乐越只是单纯发现,九邑城每天进城的人和出城的人数大大不同,与进入西郡王府的参选人数也不同。

而且江湖中来参加招亲的青年才俊,未免太多了。江湖上恰好年轻未婚,又不畏惧官场权势想倒Сhā门的人真的这么多?

乐越拍一拍城墙的砖石:“我起初只是猜想,是不是西郡王府假借招亲,趁机做些别的事,因为和北郡的关系紧张,稍有留心的人理所当然一下就会想到是不是在运兵。北郡王的探子也是这样猜测,北郡王才会上了你的当。”

但是因为西郡王府做的未免太明显,那样武气扑鼻的知客文官,稍有眼­色­的人都会怀疑,还有兵牌做的编号牌,简直就是引人往上想。

“九邑城中那些少有人住的屋子,最近经常有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有心人会猜想,郡主是否把兵藏在了那里。”

但是乐越去查探过,那里根本就是空屋,只是拿来做幌子。

“于是我从那时起就怀疑郡主是否在谋算什么。”

再然后,根据昭沅画的图纸,和勘察过九邑城的四周情况后,沿着九邑城墙走一走,乐越发现向外排水的沟渠位置很奇怪,结合乐大侠听过的很多书,一段曹­操­运兵道的段子涌上他心头,终于被他发现了九邑城固然有地下运兵道。

乐越走到文霁身边,抓抓后脑:“这位文公子,应该是郡主的侍卫吧。”

文霁满脸惊讶:“乐少侠说的话,在下不太听得懂。”他嘴里这样说,手已不动神­色­缩进袖中,还没碰触到装毒针的暗袋,突然身体如同不再是自己的一样,一动不能动。站在最近的乐越离他也有五六步开外,没人接触他,没有暗器,城楼空旷,也不容易放毒。

他们也不用做这些,他知道。

乐越道:“文少爷是江南人,之前的父亲还是漕运相关帮派的帮主,恐怕记事前就和河鲜打交道,怎么可能记得自己第一次吃螃蟹不会撬壳?”

文霁微笑道:“只是一句无心之语,乐少侠倒是留意这种小事。”

乐越谦虚地道:“没办法,兄弟出身修道门派,以前时常帮人看相赚零花。”

发现文霁有问题之后,乐越便猜测到底文霁是北郡王府的卧底,还是其他人所派。

“只是,我觉得,文公子用那句话来安慰我时,说的有点生硬,好像是有意说给我听,引我怀疑你是北郡卧底,我曾以为是我多疑。”

“再然后,就是澹台小姐遇刺。”

北郡一向仰仗安顺王的势力,估计不敢轻易动乱安顺王的儿媳­妇­,未来的皇后娘娘。而且,嫁祸西郡,需要从数年前就培养死士,在他们胸口刺朵花?拿块牌子充一充明明和那个效果差不多。

看那朵花的痕迹,至少是十年前纹上的,那时西郡和北郡同气连枝,就算面和心不合,北郡要算计西郡,也不用这么费事。

故意做的明目张胆,说是别人陷害,这种事亦有可能发生。所以,如果不偏私来看,北郡王和西郡王府的嫌疑都很大。

但是这种猜疑更可怕,乐越不敢肯定。

直到毒发之事出现。

乐越叹气道:“郡主得知北郡王兵至,便让人在浴堂中放了某些提早毒发的东西,使得许多人毒发。为了引得江湖门派仇恨北郡,郡主的手段用的有点过了。”

医官说,所中的毒和杀死西郡王与王妃的是同一种时,乐越就觉得不对了,有很多毒毒发时症状都相同,医官刚看了一下就说同种,未免太轻率。

然后不用多久,试毒的医官就出现了,好像早有准备一样。

再然后。

乐越摇头:“文少爷,你抓钱五的那场戏唱的太假,漏洞百出,反而画蛇添足。”乐越长叹,“郡主,你府中一下子可以搞出那么多试毒的东西,为何你弟弟会中毒?”

西郡王世子还在吃­奶­,在眼下的紧要关头杀他毫无意义,还会暴露自己。

琳菁终于忍不住Сhā话道:“你为了西郡算计北郡,做圈套引他们入瓮。你为了让整个江湖与北郡为敌,以自己为诱饵,毒杀所有来参加招亲的人。甚至刺杀澹台容月,都只是因为你嫉妒,外加要让安顺王和朝廷对付北郡。这些都能找到理由,但你为什么要杀你还是幼儿的弟弟?”

楚龄郡主依然满脸平静:“你们在呓语什么?”

一直默不作声的孙奔开口道:“因为生下世子的镇南王妃,并非白震的原配。她是江湖女子,绿萝夫人的师妹,在白震升为副将后嫁给了白震,起初只是妾,白震做了镇西王不久,原配死了,这个妾被扶正,此女乃是用毒高手,南海剑派善剑术,­精­药理。”孙奔嘲讽地挑起嘴角,“她曾用一剂药,无声无息毒死了数十条人命,郡主的手段,尽得她的真传。”

楚龄郡主的神情终于扭曲起来:“我才不会像那个贱女人!那个贱婢,勾引我父王,毒死我母后。我为西郡,上战场拼杀,哪点不如男人?她为了那个吃­奶­的小崽子位置能够坐稳,竟然要我嫁给北郡王的傻儿子,一个二十多岁还包尿布的白痴!”

她的面容一瞬间又变得诡异的云淡风轻起来,明媚地笑着,“不过,我现在知道了,老天是派他们来告诉我,什么才是天理。”她抬起手,轻轻握住一把空气,“天理就是,想要,就要靠自己得到。”

半天殷红的光芒,好像特地为了她而存在,琳菁愕然,昭沅的爪子冰凉。

凡人竟然有这样的女子。西郡王,西郡王妃,小世子都是她杀的。

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女,乐越的­鸡­皮疙瘩禁不住冒出来。

楚龄郡主盯着杜如渊,含笑叹息:“你为什么没中毒呢?明明只有乐越喝过绿萝那个多事的老婆娘煮的莲子羹,你并没有喝。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在想,如果你和所有贱男人一样死在这里,全天下人都知道,你为了西郡被北郡毒死,该多么有趣。”

城楼下,又有传令兵高喊:“西郡王府,再不开城门,连安顺王亦无法调停,为了西郡百姓,请慎重行事!”

楚龄郡主站在城墙边支起下巴:“安顺王,安顺王很了不起吗?还不是贱男人一个,家中有妻室,还勾引一个贱女人,剩下一个贱种,成了太子。呵呵~~西郡?西郡是我的,我想它是我的,它就是我的。”她转身向文霁,“去,把安顺王的情­妇­和儿媳­妇­绑在城门上,别告诉他们。等他们破门而入,顺便砸死她们两个吧。”

她话音未落,突然看着城内的天空方向,睁大了双眼。城下的兵卒和城内的人也爆出了一阵欢呼。

南方天空上,一只七彩流光的凤凰负着一乘华轿展翅而来,在城墙上空缓缓盘旋。

有件什么东西咔哒砸在昭沅头顶,跳到它的手心里。是一张被搓成丸状的纸张。

纸张上写着几行五­色­的大字——

“无知的蠢龙和凡人,因你等帮过凰族护佑之人,那些凡人的毒我已经替你们解了,九邑城暂可平安,多出的人情不和你们计较。假如再次见面,凤君有令,我绝不会轻饶你们!”

昭沅抬起头,彩­色­的凤凰缓缓降落在兵阵后的空地上,华轿落地,凤凰化作萤光,四散融入夜空,消失不见。

华衣少女缓缓从轿中走下,恍若神明,满城的兵卒都有了一种拜倒在地的冲动。她掏出一块朱红­色­的凤凰令牌,琅琅道:“国师代传圣上口谕,安顺王,平北王即可收兵,护送澹台丞相千金入京,不得有误!”

九邑今天不会有战事了,楚龄郡主直直地望向华轿的方向,双手狠狠扣着城墙的墙砖。那顶华轿中,有澹台容月。

琳菁道:“楚龄郡主,今天过后,你要怎么面对所有人?你太过激动,没有留意,你刚才的声音太大,我们说的话,这个城楼上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城楼上的兵卒,都安静地保持着沉默。

楚龄郡主怔怔地转回身。

乐越转身道:“我们也走吧。”

楚龄郡主,之后会怎样,他不想管。只是,他忍不住想感叹,人一步走错,真的可以错的更离谱。刚走到石梯边,身后突然响起拔剑的声音。

乐越回过身,只见楚龄郡主正拿着长剑刺向她自己。剑身划开她的胳膊,扎进她的肩头,她突然一纵身,从城墙上跳了下去,直直地坠落进城下的尘埃中。

乐越来不及惊讶,楚龄郡主已挣扎着起身,指着城楼,断断续续厉声道:“龙……是龙……城楼上的那个叫乐越的人……带了一条龙……他们要谋反……城中的人……所有的士兵……全被迷惑了……他们在九邑城外山腹中纠集了一万军队……还有定南王世子杜如渊……和他们一伙……龙……要让乐越做皇帝……”

安顺王身边的两个亲兵打扮的人瞬间化了两抹红光,直窜入天空。

红光展开,清啸一声,竟化作两头隼鹰,遮蔽半个天空,张口吐下两颗闪着电光的巨大火球。

一颗砸向城楼,一颗砸向城中。

乐越愕然望天,看到火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头顶上方突然笼上一层淡淡的绿光,光球砸在绿光上,居然被反弹开来,化成星点的火光,反­射­向隼鹰。

城下的兵卒和城中再次传来惊呼。

九邑城的上空,出现了一只硕大的玄龟的身影,它的下方展开一弧绿­色­的光罩,把整个九邑密密实实罩在其中。

隼鹰再次啼啸,翅膀扇动狂风,张开利爪,猛地向城楼上直扑而下。

一条燃火的长鞭甩向天空狠狠地抽向了它们,一只隼鹰避之不及,被甩成了碎片。

它在消失前听到了一声怒斥:“区区不入流的杂碎,也敢在我面前用火?”

漾着淡淡绿­色­的九邑城上空,突然铺天盖地地燃烧起来,一只火红的麒麟站在中天,身侧华美的烈焰肆无忌惮地席卷,吞吐星辰,整个黑夜如白昼般明亮起来。

下方抬头看的人们已经连惊呼都发不出,只能静静地仰首看着,对那最直接,最华丽的火焰生出最古老的敬畏。

乐越呆立在城楼上,昭沅站在他身边,在乐越被当众指认与龙相关时,它内心忽然涌出一股异常强烈的愿望。

仿佛有个声音从遥远的天空尽头传来,告诉它护脉龙神从第一代起从未变过的誓言——“我会护佑你成为天下的君主,守护你的血脉世世代代,守护这个朝代安康,守护天下太平,守护凡间轮回延续……”

它的身周不由自主地冒出金­色­的光芒,那金光越来越盛,越来越强,最终遮蔽一切,照亮天地。

所有仰首凝视的人的眼中,都看到了这样的一幅图景。

城楼上,明亮耀目的金光中,站着衣衫朴素的少年。

一条金­色­的龙盘旋在他的身上,最终,腾空而起,径入九天。

宁瑞十一年四月二十六,成为应朝一百多年来最大禁忌的龙神归来。

龙神选中之帝初现。

宁瑞十一年五月初三,丞相澹台修下了早朝,到凰慈宫觐见太后。

昨日他的长女澹台容月回到京城,到了傍晚,丞相府外车轿如流水长龙,都是朝中官员家的夫人女眷前来拜访,送上贺仪。

夜间,澹台夫人调侃他说,这番父凭女贵,纸糊的丞相要变成真金国丈。

澹台修惟有苦笑而已。

今日早朝时,皇上照旧未到,依然是在御座旁侧置一椅,太子端坐其上,与百官议政。

西郡乱党盘踞九邑,领万余兵,与朝廷兵马对峙。有谣传说,乱党之首乃是和氏流落在外的血脉。更有人说,曾亲眼看见龙神现身,凤祥帝灭龙?兄,一百多年以后,报应终于来了。

太子封册大典刚过未久,突生此事,朝中人心动荡可想而知。

澹台修进了华清门,过了?庆桥,凰慈宫已不远。

上月中旬太子册封大典时奢华的仪仗与气氛在内宫中亦仍有残留。桥栏上与廊柱间的凤凰雕绘一尘不染,鲜活如生。

太后在凤慈宫的正殿中坐,座椅前并未设屏风,以示亲厚。

澹台修整衣叩拜,太后忙道平身,又命人备设座椅,待澹台修落座后,太后方才道:“听闻澹台爱卿的千金昨日到了京城,哀家这里正等着她来作伴说话呢。正好后天是端午,哀家便在后天上午着人接她入宫,卿意如何?”

澹台修道:“小女能得太后恩典入宫臣感激涕零,但小女自幼疏于管教,愚笨口拙,于宫中礼仪更一窍不通,不知太后能否让她在家多学几日,以免进宫失礼,冲撞太后。”

太后笑道:“澹台卿家太自谦了,哀家早已风闻你家长女容月德才兼备,就算不熟宫中礼数,进了宫,到哀家身边,什么学不会?你还不放心?”

澹台修忙站起躬身道:“岂敢岂敢,太后愿意亲自教导,乃小女几世修来的福气。臣谨遵懿旨,后日即送小女入宫。

太后笑了笑,接过宫女手中的茶盏垂下眼拨了拨浮叶:“对了,前日听得卿说,你家容月今年三月行了及笄之礼,尚未定亲,哀家这里倒是有个人选,想与丞相家结亲。只不知卿肯不肯?”

澹台修怔了怔,太后说出这番话,本在他意料之中,只道:“能得太后为小女做媒,臣受宠若惊。”

太后抿了一口茶水,抬眼笑道:“这门亲事,我估摸着合适,绝对般配,澹台卿可知哀家所提之人是谁?”

澹台修顺势虚心请教。

太后向左右看了看,抬手一挥:“退下。”

一旁陪侍诸人遵旨退去。

待四周无人,太后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一旁桌上,道:“澹台卿为相该有五年了吧。”

澹台修答道:“到今年年末,便是五年了。”

太后似有感慨地叹了口气:“令岳宋太傅亦是个极难得的忠臣。宋太傅在先帝身边做丞相时,也和现在的澹台卿一样,没有什么实权,却敢在适当时机直言劝谏,可惜先帝不肯听,但凡听进一些,也能少造些杀孽。之后他做了皇帝的老师,可惜过世太早。皇帝身体太弱,即便肯听他的话,也……”

澹台修不知太后为何将话题绕到此处,不便作答,唯有沉默聆听。

太后再叹息道:“本朝祖制后宫不得­干­政,所以哀家一直不问朝事,当日先帝的一些作为,我看在眼里,纵若不赞同,亦不敢多言。本朝皇帝,自先祖凤祥帝以来,大多都行事凌厉,可不管是皇帝家还是寻常百姓家,都在因果之内。你让旁人断子绝孙,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断子绝孙。”

澹台修蓦然变­色­:“太后……”

太后道:“澹台卿,你应该猜到,哀家要替你女儿做的,是和太子的媒。但自提及此事以来,哀家每每看你似有犹豫,莫非你不愿意?”

澹台修连忙起身:“太后,臣……”

太后继续道:“澹台卿,哀家今日请你来,实则有一事相求,不管你愿不愿意,望你务必将容月嫁给太子。”

太后突然从座椅上站起,走到澹台修面前,跪倒在地。

澹台修大惊,急忙跪下叩首不止。

太后垂泪道:“今日请澹台卿前来,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和氏江山如今已岌岌可危。皇上体弱无嗣,安顺王与太师府把持朝政。如今太子已俨然一副即将登基之势。满朝文武,唯有澹台卿可信赖托付。倘若太祖传下的预言在此代应验,哀家或皇上他日到了九泉之下,将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到了日近中午,澹台修才回到家。

入内室换下官服后,夫人带着女婢端上沏好的新茶,照例询问:“老爷今日朝会有无大事?”

澹台修道:“朝会无甚大事,皇上未朝,太子听政。但之后太后传我去凰慈宫,说要让容月在端午那日入宫。”

夫人了然,屏退左右,道:“固然是对我们的抬举,也太赶了些,女儿一路舟车劳顿,在西郡又遭人暗算,恰好九邑出事,看见那些刀兵场面,受了许多惊吓。好歹开恩让在家里多休养几日,起码过了端午。”

澹台修不语,只简略问了几句容月的情况。他心下沉重,犹豫矛盾不已,还要留意不能流于言表,以免夫人起疑,勉强笑道:“前日我托许侍郎寻得一只玳瑁狮子猫,下午即可送到,你记得拿去给容月,看她喜不喜欢。”

夫人应下,澹台修端起茶,刚饮了一口,夫人忽然道:“相公,你辞官吧。”

澹台修端茶的手一颤,放下茶盏。

夫人道:“相公,你难道想让容月嫁给太子?后宫的女子,哪有一个能安乐太平?相公你真的想做国丈?”

澹台修疾步前去合上房门,方才低声道:“此话怎可乱说。”

澹台夫人亦压低声音:“我今日就是要乱说。女儿回来后,闷闷不乐,我知道她并非因为受了惊吓。你真觉得太子是个好女婿,安顺王是个好亲家?现在朝局混乱,又出现什么乱党,什么皇族血脉遗孤。你本就是个有名无实的丞相,倒向哪一方都不好过,倒不如趁机辞官,我们全家到某个山明水秀的所在买栋宅子,安稳渡日。”

澹台修苦笑:“夫人所言我何尝没有想过,但如今,只怕我想辞官也难。”

他缓缓坐回椅上,“晋萱,你觉得世上所谓谶语是否可信?”

今日,凤慈宫中,太后问,澹台卿可还记得昔日有道人赠与太祖的谶语否?

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

凤祥帝不顾谶语,重用百里氏,到了先帝时,终因猜忌,在百里氏谋反证据未足前便灭了百里氏满门,血覆涂城。

但,这句谶语并不完整,还有最后一句,唯有历代皇帝与太子才可得知。可惜凤祥帝不是太子,皇位靠?兄得来,最后一句便从此失传。

直到太子册封大典之前,有内史官为了查询以往过继及立太子的旧制,翻阅历代典册,偶尔发现一本书上有段小字,疑似当年太宗皇帝阅读此书时随手做的批注——

(占卜之言,可信?或不可信?譬如今一道人占卜本朝吉凶,言本朝必毁于二姓,父皇决意防备。但如若只是信口胡诌,此二姓岂不无辜遭殃?所谓天命,当真有人可窥?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亡于慕,果然能应验否?也罢,留于后人评判。)

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亡于慕。

这真是谶语的全句?

此谶语是否真如典册记载,乃一道人为太祖占卜所得?

破于百里,亡于慕,究竟是谶语之言,还是其后有人故意添加?

澹台修犹豫不已,无法判断。

耳边太后的哭求声仍隐约缭绕:“慕氏如今已被立为太子,眼看谶语即将成真。望丞相为和氏江山社稷,相助皇上。”

澹台修矛盾不已,他一向秉持明哲保身,恪守中庸之道。正因如此,才能坐上这个丞相。

皇帝体弱,政务无能,国师府把持朝政,和氏江山早已呈衰败之相。

太子临朝听政这段时间,急功近利,气量狭窄,手段毒辣,并非明君之选。

就算不出乱军,整个朝廷也已如风中朽木,难以支持。

究竟该当如何?

下午,许侍郎派人送了玳瑁狮子猫来,澹台修信步踱到内院,只见女儿容月正和几个丫?在廊下逗那只幼猫玩耍。

容月手中提着个栀子花串成的花球,逗幼猫抬爪来够,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衣裳,笑得天真烂漫,好像一枝盈盈盛开的芍药。澹台修心头的大石不由得更加沉重起来。

他走到近前,丫?们赶忙行礼,澹台容月亦拎着花球回过身:“爹爹。”

澹台修看了看那只正在她脚边扯她裙裾的幼猫,微笑道:“喜欢么?”

容月开心地笑道:“喜欢,谢谢爹爹。”她弯下腰抱起幼猫,幼猫趁机一口咬住了她手中的花球。

澹台修道:“你娘应该已经告诉了你,后天你就要进宫,可不能像在家这般淘气了。我和你娘一直太娇惯你,现在总担心你在太后面前失了礼数。”

澹台容月脸上的神采渐渐暗淡,小心翼翼问:“爹爹,那我要在宫中住多久?是不是住两三天太后就让我回来了?”

澹台修无奈道:“你还没进宫,怎么就先想着回家?”

容月垂下头:“爹爹,我不想进宫。”

澹台修皱眉:“孩子气。此次是太后亲自懿旨宣你进宫,焉有抗旨的道理?”

容月头低得更深,不说话了。

澹台修叹了口气,道:“你好自为之。”转身背手走开。

容月突然又抬起头道:“爹爹。”

澹台修停步回身,听容月道:“爹,你能不能替我打听一下,若珊的伤怎么样了,现在好不好?”

澹台修道:“楚龄郡主现在国师府内,她身上牵扯的事件太多,恐怕会在国师府住许多日。”

容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爹爹,我觉得西郡的事情,仍有蹊跷。若珊之前和我说过,毒杀她父母的人是北郡,之后我遇刺,推论凶手也是北郡。那晚她从城墙上跳下后,却忽然改口,说这些都是南郡和乐越所为,很让人想不明白……”

澹台修猛得变了颜­色­:“乐越?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澹台容月道:“爹,女儿的命就是他救的,我们其实十几年前就认识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在杭州归云观时我遇见的那个小道士?他还给我风筝来着,他就是,乐越。乐越三月才离开师门,他怎么可能是什么乱党,策反西郡的一万兵马?”

澹台修急忙呵斥道:“住口!你可知道这些话被外人听到会招来多大祸患?你一个女孩子论什么政事!从今之后,关于西郡的一切,只说你被吓得什么都忘了,一个字也不准多提起!”

澹台容月垂下头,咬了咬嘴­唇­,小小声道:“可爹也曾说过,不能冤枉好人。”

澹台修寒下脸,又严厉地训斥她几句,拂袖离去。

澹台容月默默地看着父亲越走越远,沮丧地退了几步,坐到廊下。那只花球早已被幼猫扯得七零八落,她松开手臂,将幼猫轻轻放在地上,白­色­的栀子花瓣顿时纷纷乱乱,洒落在地。

幼猫甩甩头,打了个喷嚏,澹台容月拿下沾在它鼻子上的花瓣。数年前,乐越也曾经这样替她拿掉沾在头顶的草屑,还会数落她一句:“你真笨,草沾在头上都不知道。”

那时候他总爱挺着胸脯说,长大后我罩你哦。后来他要离开时,她哭得稀里哗啦还曾喊过他是骗子。

乐越当时很肯定的说,将来他们一定会见面,到时候他一定会罩着她。

几年后,那个喜欢挥着拳头说要做大侠的乐越已经长大了,竟然真的再次让她遇见,那双又黑又亮又­精­神又自信的眼睛一点都没改变。他竟然真的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她会永远记得四月二十六那天的晚上,西郡王府一片混乱,她不知道为何昏了过去,待醒来时,已经身在九邑城外。

轿子外,有数不清的兵卒和火把。

乐越沾在高高的城墙上,一条金龙盘旋在他的身周,异常耀眼的光辉让天地间明亮胜过白昼。

澹台容月不由自主的翘起嘴角:“我知道他一定不是坏人,我知道他是光明磊落的大英雄。”她戳一戳幼猫的鼻梁,“乐乐,你说对不对?”

“简直岂有此理!”

安顺王府内,太子和祯怒气满面地将一本奏折拍在案上。凤桐抬手取过,打开。

这是今日从南郡快马加鞭送来的奏章。

南郡王在奏章中道,听闻西郡有动乱之事,臣很是震惊,又听闻臣之逆子亦牵连其中,臣更震惊兼不解。西郡之事详情尚未明朗,且臣之子也在其中,故而臣理应避嫌,不敢多言擅动,唯上奏请罪,听凭朝廷调遣而已。

太子恨恨道:“定南王这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什么理应避嫌,不敢擅动。分明是另有所图!论武大会时,他的儿子就与青山派厮混在一处,此次谋逆,南郡王定然是主谋之一!”

凤桐未开口。

太子来回踱了几步,甩袖道:“本宫决定,由北郡兵马攻打九邑,父……安顺王率大军直捣南郡,本宫再命师父速速替朝廷剿灭青山派。凡与乐越、南郡有直接牵连者,一概杀无赦!”

凤桐按了按额角,道:“殿下,此事不宜冲动,先交给安顺王处置就好。”

太子道:“但若坐视不理,岂不给了南郡和青山派筹备或者逃窜的机会?本宫一定要趁火势刚起,迅速剿灭,以免后患!”

凤桐耐着­性­子向和祯解释,南郡若要谋反,不可能假手于西郡。乐越不过是青山派的小弟子,傻之有傻的一个少年,怎能在西郡囤积一万兵马造反,想想便可笑。再则,几个十多岁的莽撞少年,号令兵马谁会听?他们又怎会懂?不消几日自然一败涂地。此事只是一场无聊闹剧,不必大动­干­戈。

太子却不同意,反驳道:“本宫以为,正是如此才要快而­干­脆的斩草除根!那乐越在城墙上故弄玄虚,做什么金龙附体,又自称是和式血脉,这就是早有预谋冲着本宫来的!就算其中有诈,也要将计就计,把他们剿灭­干­净,宁可错杀,绝不错放!”

凤桐沉默片刻,微笑道:“那么殿下便按照自己的意思办吧。”

太子匆匆出府回宫。凤桐待他走远,折回静室内,化一道红光而去。

再转眼内,他已身在城东国师府中。

庭院里,有婢女正在修建花枝,见凤桐突然出现,并不惊讶,只微笑行礼道:“今日为何桐君亲自前来?”

凤桐走到廊下:“我来探望一个人。”

婢女了然地笑道:“正好,算一算时辰,她该要醒了,请随我来。”引着凤桐走到一侧厢房,推开房门。

悬着浅红­色­纱帐的床上,沉睡的女子正是楚龄郡主。

婢女走到床边,笼上一炉淡香,低声道:“大约盏茶功夫她就会醒了。”

凤桐在桌边坐下:“那我在这里等一等,给我沏一壶茶来。”

楚龄郡主醒转时,敏感地察觉到屋内有人,她微微转头,发现靠窗的桌边竟坐着一个红衣男子,正在品茶。

楚龄郡主坐起身,微掀帐帘。她身上的伤已好转不少,做这些举动并不吃力。

风桐听到动静,放下茶杯向她望来。

楚龄郡主轻声问道:“阁下可是国师?”她住进国师府后,一直呆在这间房间内养伤,从未见过国师冯梧。

凤桐微笑道:“我是安顺王府的幕僚,并非国师。”

楚龄郡主道:“原来阁下就是辅佐太子和安顺王的凤桐先生。那么我称呼先生为国师亦未算说错,只是少加了‘来曰’二字。”

凤桐道:“郡主果然蕙质兰心,想必也猜到我拜会的目的,关于西郡一事,我想再询问一下郡主。”

楚龄郡主脸­色­苍白,她的神情虽保持平静,血­色­全无的双­唇­却在微微颤抖:“西郡王府中……接连遭逢惨祸……我……抱歉,我心中太乱……有些失礼……请问先生要问些什么?”

凤桐温声道;“请问郡主,如何发现孽龙及乐越一行人的身份?”

楚龄郡主垂下眼帘:“我……我一直以为,陷害西郡,杀我父母的,是北郡之人。所以招亲会一开始,我便怀疑前来参加的人中有北平王府的探子。之后容月遇刺,我更加肯定怀疑得没错。”

凤桐道:“据说还有刺客冒充镇西王府的暗卫。”

楚龄郡主点头:“不错,我当时被这些细节扰乱了视线,还想着幸好那几个人误打误撞地救下了容月,揭露了刺客的真实身份……现在想来,他们出身江湖,亦与几大江湖世家有牵扯,什么表面的花样做不出来。后来,在浴堂中,有人发现那个叫乐越的少年随身带着一只龙妖,我才发觉之前的怀疑很可能不对,可惜的是,尚未来得及详查,便出了中毒事件。连我弟弟也……”

楚龄郡主说到此处,像是极其激动,两只手抓紧了床单。凤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听她说。

楚龄郡主挣扎着下了地:“请先生将此事告知太子和安顺王爷,务必替我镇西王府报此冤仇,否则我爹娘幼弟在九泉下,曰曰不得安宁!”她想要倒身下拜,身体却支持不住般,又跌坐回床上。

凤桐悠然道:“郡主放心,本朝凡与龙有关者,一概杀无赦。”

楚龄郡主的眼中闪动出安慰的光。

她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先垂下眼,咬住嘴­唇­,面露犹豫,欲言又止片刻后,方才道:“先生……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凤桐很感兴趣地扬眉。

楚龄郡主犹豫地道:“容月她……和澹台丞相……似乎与乐越十余年前就认识……交情甚笃……容月小时候更与乐越青梅竹马相伴。容月是我的好姐妹,澹台丞相亦是个正直君子,我相信他们一定不会做出有损朝廷之事。但事关紧要,风闻容月要做太子妃,我想还是先说出此事较好。”

凤桐微笑道:“郡主说得好。”他站起身,掸一掸衣袖,“我最想问的还有一件事。镇西王府的一万兵马如何被乐越策反,归他所用?我查过军报,那一万军本是西郡兵马的­精­锐。”

楚龄郡主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神­色­惶惶,双眼中顿时盈满了泪水,待要开口,凤桐抬手制止道:“ 不过郡主身体不好,这个问题就不用回答了。我知道郡主一定能有十个以上天衣无缝的答案告诉我。”

楚龄郡主神情大变,双瞳中厉芒一闪,又迅速地消失在垂下的眼睫后,她哑声开口,语气中尽是委屈;“凤先生此言何意?”

凤桐微眯起双眼:“与太子和安顺王府利益无关之事,我并无兴趣参与,郡主请放心。”他回转身,向房门外行去,“而且,我对郡主究竟想做什么,能做出什么,也十分感兴趣。”

楚龄郡主目送他出门,脸上楚楚可怜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见,眼中的泪水更无影无踪。她微微扬起下巴,攥紧了床单。

两刻钟之后,又有一个人大步走进楚龄郡主的房门。

楚龄郡主不动声­色­地打量。

来人穿着浅金­色­长袍,袍服上绣着一只两根尾羽的凤凰。三根尾羽金凤是皇帝之徽,双尾羽金凤便是太子专用的纹饰。

他走到屋子中间,打量着看到他进屋便从床边站起,虚弱地低声喘息的少女,皱眉问道:“你就是镇西王府的楚龄郡主?”

她盈盈拜倒在地:“参见太子。”

太子怔了怔,笑起来:“你倒是机敏。本宫此次前来,是要问你有关西郡乱党之事,你务必一五一十,详细道来。”

方才离开安顺王府后,太子本欲径直回皇宫中下旨,但上了马车后,左思右想,又命人掉转方向,先到国师府。

所有胆敢企图夺位之人都要一一盘查出来,一个也不放过!

郡主睁大了眼:“我所知之事已尽数告诉了凤桐先生,莫非殿下还觉得有遗漏……”她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露出急切惶恐的神­色­,挣扎着膝行到太子脚边,扯住他的袍角,“殿下,容月她只是从小和乐越在一处玩而已,他们当时还是孩子,不可能有儿女私情。澹台丞相亦只是对乐越多有照拂,我相信他并没有帮助乐越造反啊!”

她眼眶中再次盈满了泪。

透过淡薄的泪雾,她满意地看到,太子的神­色­如她期待地变了……

四月二十六那晚,龙、凤、麒麟和玄龟四大护脉神皆现身于九邑

乐越这个龙神选中的皇帝人选初次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安顺王与平北王忌惮于三大护脉神,带兵后撤数里,再增调重兵,将九邑城四方团团围住。

商景洗掉了城楼上兵卒看见琳箐和昭沅化为麒麟与龙的记忆,但四大护脉神尤其是龙神归来之姿已深深烙进九邑城中和城外所有人的心中。

现在,乐越四处走动时,城中的所有人,包括仍被困在城中的南宫苓等江湖人士,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乐越初次感到,备受瞩目的压力很大。

三大护脉神护住九邑一事让城中百姓振奋不已,他们以为,九邑乃上天选中的天命之地。一代帝王,注定要在此发迹。

楚龄郡主虽在安顺王面前成功地诬陷了乐越,但因城楼上的兵卒作证,九邑城的所有人都知道了真相。

行馆中的郡马参选们各个嗟叹,没想到竟被一个妙龄少女玩弄在手心里。西郡王府的亲兵和仆役们更是无法相信,郡主竟然就是杀掉郡王夫­妇­和小世子的凶手。

昭沅曾不解地问:“为什么他们会一下子就相信了我们,却不信郡主说的话,也不怀疑是我们串通城楼上的兵卒作假?”

杜如渊道:“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郡主诬陷我们纠结了一万兵马企图造反,但那一万兵马也是西郡的人,有没有造反,西郡王府和九邑城的人再清楚不过。”

琳箐笑嘻嘻地道:“而且我们现出真身,我们这边龙、麒麟、龟共三个,安顺王那边只有一只小凤凰,凤凰又不得人心。凡人当然选择相信我们喽。”

其后不久,以南宫夫人和南宫苓为首的几人便代表被困九邑城中的所有的江湖人士来见乐越,商量眼下该如何是好。

北郡和安顺王的大军将九邑团团困住,九邑城中只有参与郡主选婿的江湖人士、稍许亲兵还有满城手无寸铁的百姓。

乐越思来想去,唯有楚龄郡主预先安置在城外的一万兵马是最后的希望,他们被楚龄郡主当做最后栽赃的工具,硬生生被打成了叛军,现今亦在朝廷大军的包围之中。

想到此处,乐越道:“不然我去会会那一万兵马,看他们是否愿意帮忙。”

南宫夫人道:“乐少侠不必如此冒险,可将他们的将领请过来商谈。倘若你亲自前去,他们或者会扣下你交给朝廷,借此证明清白”

但乐越认为自己不去拜会不足以显示诚意,坚持道:“若想请他们真心与我们联手,自然要以诚换诚。如果我们先不信他们,他们又怎么会信我们?”

杜如渊很是赞同,并表示愿和乐越一起前去。

乐越摇头:“杜兄身份特殊,不去反而更好,我和琳箐一同去就行了。”

有林琳箐在,基本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倘若我有什么闪失,九邑城中就要仰仗各位出力了。”他冲在座在几人团团抱拳施礼。

他所谓的闪失,本意是自己谈不成功,但听在旁人耳中却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意味。

南宫苓充满钦佩地道:“乐少侠慷慨仁义,在下钦佩不已,请乐少侠放心,我们会尽力帮忙,有什么差遣,只管开口。”

镇西王府的亲兵首领高统领出乎乐越意料地痛快答应了替他引荐。

当天傍晚,乐越和琳箐进入九邑城的地下运兵道,顺利见到了那一万兵马的主帅李将军和钱副将和马副将。

原来高统领和李将军是世交好友,楚龄郡主跳下城墙后道出了这一万兵马在郊外藏身的所在,高统领听到消息后,立刻着人从地道前往通知李将军。李将军为求谨慎,带着手下立即隐藏进运兵道中,还有一些兵卒其实已经转进了九邑城。

李将军和一万兵卒莫名地成了楚龄郡主的弃子,皆很悲愤。但又拿不定主意,是否将错就错就此真当了叛军,与龙神护体反朝廷夺皇位的人联手。

正摇摆不定时,高统帅突然领着那位传说中,被龙神选中的皇帝前来拜会,李将军讶然发现此人不过是个年未及冠的少年。

而且,这个少年居然只带着一位少女前来,李将军越发惊诧,不由得油然生出一股钦佩。

待乐越开口说明来意时,李将军发现他言语爽朗,态度诚恳,言行举止十分实在,没有一丝浮夸和架子。

乐越最后说道:“我们如此举措,并不是造反,而是朝廷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判我们死罪,我们总不能洗­干­净脖子等他们来砍,如今九邑城里的所有百姓都等着李将军和诸位兄弟救命。”言至此,乐越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沉声道:“在下恳请诸位,不要让九邑城成为第二个紫阳镇。”

高统领道:“不错,乐少侠的话,我字字赞同。李兄,你我追随王爷近十年,本以为北郡不是东西,没想到竟是郡主杀父杀母杀幼弟。本以为我们忠心朝廷和王府,就能得到重用,光宗耀祖,想不到平白无故变成了叛军。现在已经没了活路,坐等是死,投降也是死,还不如放手一搏!”

钱、马两位副将亦都赞同。军中兵卒人心浮动,他们早已建议过李将军不如彻底反了算了。

李将军垂首沉思,片刻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好,本将与众弟兄听凭少侠差遣!”

乐越连忙道:“说到行军布阵守营突围的,李将军是内行,所以一切还要靠李将军拿主意。在下对打仗之事一窍不通,差遣二字万不敢当。”

李将军怔了一怔,高统领打个哈哈:“乐少侠真是个实在人。”

乐越成功说服李将军,回到九邑城中,众人皆欢欣鼓舞。

南宫苓道:“有兵在手,要快快筹划打退城外的朝廷军队才是。”

乐越沉吟不语。

在他心里,眼前的事儿就像一团乱麻千头万绪,根本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但现在众人都望着他,俨然以他为首,让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只穿上了衣帽的野猴子,浑身难受。

杜如渊及时开口:“如何用兵需详细筹划,务必做到万无一失,我们本为救人自救,不能有无谓的失败和牺牲。”

李将军、高统领等人都深以为然。

杜如渊便提议道:“眼下我们不妨先分好个人的司职,遭此变故,城中百姓必然不安,亦需安定民心。再则,更急需统算下城中还有多少粮食,够我们维持多少时日。还有,急需所需的药材也要备好。”

于是各人便自荐或按所长分配当下急需要做的事情。

高统领、原郡王府的内务总管负责安抚镇西王府的亲兵侍卫暗卫及各仆役。

绿萝夫人和南宫夫人负责郡王府的丫鬟女眷及全城的所有­妇­女。

杜如渊与镇西王府的外庭总管、马副将及万卷斋等一些江湖人士盘点计算城中尚存的粮草。

洛凌之和江湖人士中通晓医理者开始点算归集城中的药材尤其是上药,向城中各药馆医馆打好招呼,记录每家的每位大夫擅长医治的病症,尤其是治疗内伤和外伤,外加各家医馆伙计的情况。届时打起仗来,如有伤兵可及时调换人手。

待到分配点查城中还剩多少刀剑及可用马匹时,乐越跃跃欲试,刚要开口,门外突然有嘈杂声,把守的亲兵来报,有人要硬闯入内。和嘈杂声混杂在一起的,隐约是飞先锋嘎嘎吱吱的怪叫声。

乐越无奈:“是熟人,让他进来吧。”

孙奔带着飞先锋施施然入内,大剌剌站到大厅正中,环起手臂:“听说乐少侠弄到了那一万兵马,有仗可打,要人手么?”

他自荐得如斯张狂,高统领、李将军、钱马两位副将等人不由得侧目。

杜如渊却笑吟吟一拍桌子:“孙兄来得太好了!眼下正有件事急需你这种人才!盘点城中兵器马匹之事,就由孙兄和南宫兄带几个人帮助钱副将前往吧。”

乐越愕然。

杜如渊环顾一周,道:“事情差不多已分配妥当,最迟明日傍晚,所有查点清单都要做好,诸位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众人纷纷保证绝无问题,乐越半张开嘴看他们即将四处散去,连忙道:“且慢!是不是还少了什么事情?我还没事做。”

杜如渊微笑道:“越兄,我们皆以你为首,你需坐镇于此,统筹一切。具体事宜及一些细末之事,由我们执行。”

说罢,与众人各自匆匆离去,留下乐越傻坐在案几后。

林箐笑嘻嘻地道:“不要紧,我和傻龙还有应泽陪着你一起坐镇。”

乐越喃喃道:“什么统筹坐镇啊?事情都被别人做了,我­干­杵在这里,就是统筹坐镇?”

应泽自开会起就趴在乐越身边吃茶点,此刻淡然地往嘴里塞了一块芙蓉糕:“坐镇,就是镇定地坐着不动。统筹,就是统统交给别人去愁。”

乐越最终还是不能镇定地坐着不动看别人去愁,他四处去转,竭力想搭把手。

等到各项事宜准备就绪,大家集中起来,正式商讨是等着朝廷兵马来攻还是主动出击,由乐越做最后决定时,他却沉默了。

“打,还是不打?”

杜如渊合上手中的书册,如斯问坐在上方案几后的乐越。

乐越双臂支在案上,抱住头,手指深深地掐进头发中。

孙奔环着双臂斜靠在厅柱上:“眼下情况,这句话不必问了吧。想活命,只有一个字,打。”

乐越烦躁地刨刨头,九邑城已被困数日,城中粮食越来越少。大是一定要打,但,怎么打,如何打?

以前听说书的时候,故事里那些赫赫有名的英雄大将领兵数万,驰骋疆场,好不威风。等真的到了今天,有一万兵马和整城人的­性­命捏在手中,乐越只觉得手心冒汗,心里发虚,暗骂自己没有出息。

现在,整个大厅中,杜如渊、洛凌之、孙奔、琳箐、应泽统统都在看着他,等他作决定。

乐越再狠狠刨头,犹豫不已。

孙奔道:“给我五千兵马,至多耗掉两千,我能暂时开出一条路,让城里的人先走。”

杜如渊立刻反对,道:“不可取。城中之人就算逃得出去,朝廷也不会放过,现在叛军之名已然坐实,无路可退,只能以九邑为据,开出自己的局面。”

孙奔冷笑:“嘴皮子一开一合,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容易得很。请世子现在带兵出去,开个局面出来如何?”

杜如渊道:“吾只是以全局而论。”

孙奔不屑地嗤笑:“眼下都顾不得了,还全局。”

两人隐隐已生僵持之势。

乐越依然犹豫挣扎不已,不由自主将目光转向琳箐、应泽和洛凌之那方。

琳箐刚要开口,洛凌之先道:“这件事惟有越兄你自己决定,最终定下主意。”

乐越攥起拳重重敲在桌上:“打,一定要打。但怎么打,我还要想想。”

孙奔道:“乐少侠最好果断点,没时间让你慢慢想了。”带着飞先锋,大步离去。

乐越起身来回走了两步,再抓抓头:“我去外面转转。”

琳箐待要更上,洛凌之拉住她的衣袖,杜如渊头顶的商景对她摇了摇头。

乐越出了大厅,到后花园一个僻静的角落席地坐下。西郡王府现在已经变成了他们的叛军大本营,只保留了西郡王夫­妇­和小世子的灵堂。各处悬挂着的丧饰仍在,在闷热的天气中散发着一股独特的凉意。

乐越深感自己无用,长长地叹了口气。

昭沅趴在乐越的怀里小声安慰道:“不要紧,慢慢学就好了,就像我现在也不太懂护脉神到底要做什么,怎样才能帮到你。应泽说过的,这些事情,要靠自己慢慢领悟。”

这话没安慰到乐越,反而让他更愁苦了。是啊,他和他的护脉龙根本连半吊子都算不上。

他坐了半晌,没想到什么办法,再回到厅内,众人都散了,只有琳箐和应泽还在。

琳箐看到他,立刻跳起来,询问他有无想到办法。

乐越摇头。

琳箐笑道:“哎呀,打仗用兵是最费脑筋的。这样,”她抬手拉住乐越的胳膊,“出去散散心吧,说不定走一走就想出办法来了。”

出了镇西王府,乐越左右四顾,思索该到何处去。琳箐向他提议:“不如我们去城楼上,看看外面的军情吧。”

站到城墙上极目远眺,九邑城外一片宁静安详,看不到安顺王和北郡大军的影子。

那天晚上的大军压城也罢,之前参加选郡马时进城出城那熙熙攘攘的景象也罢,都好像在做梦。

琳箐戳戳乐越的手臂:“喂,下面有人在看你耶。”

乐越顺着她指着的方向望去,城内城墙附近聚集着三五成堆的人,正抬头往他这里看,还在议论纷纷。

琳箐小声道:“他们在谈论咱们,猜那天晚上围在你身上的那条护体金龙在哪里,还叫你龙少君。”

乐越惊讶地向下看,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突然从脚底蔓延到了头顶。

琳箐笑道:“怎样,这种体验很新鲜吧?是不是与以前有不同的感受?”

乐越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昭沅恍然道:“哦,原来刚才洛凌之是要你带乐越来城楼啊。”

琳箐顿时竖起眉毛:“我才不是听了他的话才带乐越来的。他只是说乐越如果坐不住的话让我带他四处走走,感受一下城中百姓对他的期待。带乐越来城楼是我的主意!”

昭沅晃晃脑袋,他隐约听到洛凌之说什么感受之类的,方才又听琳箐提到这两个字才反应过来。

城楼这个主意明显是受了洛凌之的启发,它这样说并没有说错。

琳箐弹了它的脑袋一记:“你!缩在乐越怀里耳朵倒是灵便啊!拜托你快点变成正常的样子行不行?只不过是现了一回像样的龙身,结果就像条蚯蚓一样只能趴在乐越怀里!你不要总让我来激励乐越,替你做你该做的事情!”

昭沅心虚地向乐越的衣襟中缩了缩。在城楼上现出金龙之形后,它便维持着一尺不到的龙形,变不成|人形了。乐越只能每天把它藏在怀内,对外声称它被人暗算受了伤,在某厢房的床上被窝内塞了几个枕头冒充是它在养伤。

它蜷缩进乐越的衣襟深处,琳箐哼道:“一说就学商景扮乌龟。”

夜晚,昭沅好不容易等到乐越翻来覆去完毕,进入梦乡,方才悄悄爬出被窝,它钻到屋外僻静的角落处,鼓起白天积攒起的法力,念动驾云诀,爬到招来的小云上,拍打尾部升到半天空。

今晚是­阴­天,无月也无星,昭沅照例飘到城外,小心地凑近围困九邑的朝廷兵马的帐营。营帐内很安静,不像要进行突袭的样子。昭沅谨慎地绕了一圈,再飘回比较靠近九邑城的上空,静静地趴在云上。

最近它每晚都这样做,琳箐曾带它来查探过朝廷兵马的情况,不过转了个圈儿就走了。但是它听说,他们可能突然在某时尤其是夜里对九邑发动袭击,会让乐越他们措手不及。

于是它便每晚这样把守。到了天即将亮时,它方才匆匆拍云回到城内。

它的法力一直恢复再用掉,总也存不多,今天尤其觉得疲倦。

刚飘到城楼附近,它浑身乏力,想停下歇一口气,谁料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盹,神智恍惚时,法力凝聚的云朵便地一散,竟然“噌”地从半天空掉落下来。

昭沅大惊,拼命想聚拢法力,已是来不及了,小小的龙身“砰”地跌落到城墙上。

耳边听见人的声音道:“是不是有个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了。”

昭沅的脑中顿时懵懂一片,突然又到­阴­影从它头顶罩下。

再一瞬,它已被迅速轻轻抓起,合在一个温暖的手掌中。

而后它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没有,可能是天上落下的露水吧。”

是洛凌之的声音。

洛凌之将它藏在衣袖内,昭沅感到他带着自己走下了城楼的台阶,又走了很远的路。最终到了一处安静的所在,洛凌之将它从衣袖中取出托到手掌上。

洛凌之的声音非常温和:“原来你的法力总也养不好,是因为如此。”

昭沅的龙须动了动,轻轻点点头。

“你很担心乐越?”

昭沅再动动胡须。

洛凌之道:“但你若总也养不好法力,就总也帮不上大忙,还会徒然分散乐越的­精­力,令他忧心。”

昭沅耷拉着脑袋:“我怕朝廷的兵马在夜里突袭九邑。”

洛凌之微笑道:“你放心,朝廷的兵马眼下只会困住九邑,让城中的人慢慢耗尽粮食,尚且未到他们会突袭的时候。”

昭沅蠕动了一下,点点头。

它道:“那你也每夜在城楼上巡视?”

洛凌之每天起得很早,但现在好像还不到他习惯起床的时辰。

洛凌之淡淡道:“我只是今夜出来看看。”他将昭沅放回衣袖内,“不过你今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抓紧养法力。我们在街上走走,等天亮后,带点早点回去吧。”

洛凌之带着昭沅和早点回到镇西王府,让乐越琳箐杜如渊很是诧异。

乐越抓过昭沅放到身边的桌上:“怪不得起床后寻不见你,竟然是和洛兄一道出去买吃的。你还是多睡点觉,早点让我们不用往被子里不再塞枕头吧。”

昭沅嗯了一声,凑到乐越放到它面前的浅碗边喝粥。

洛凌之歉然地笑了笑,道:“今天是我突然想让昭沅帮忙,请它去查探了一下朝廷兵马的状况,好像耗掉了它不少法力。”

乐越扯扯昭沅的龙角:“唔,原来你已经能爬云了,看来是快好了。”

杜如渊欣然道:“那正好,吃完早饭后,请昭沅再帮我们重画一次形势图,看看朝廷大军的部署有无变动。”又问昭沅道,“兵营中那些帅旗上写的字,以及所在的方位,你都记得吧。”

昭沅每晚查探,早已烂熟于胸,立刻用力点头。

京城,安顺王府。

太子和祯的怒气又一次很大。

今日朝会上,他本欲责问澹台修,是否与叛军首领有故交。谁料澹台修竟称病未朝,显然是作贼心虚!

凤桐照例前来询问,今日朝会上有无大事需要商讨。

太子恨恨道:“澹台修竟然称病未朝,倘若本宫发现他的确与叛军相关,一定加倍重责!”

凤桐淡淡道:“殿下,澹台丞相称病未朝,是我知会他的。”

太子徒然变­色­。

凤桐道:“太子昨日是否在臣之后去了国师府,见过楚龄郡主?”

太子冷笑道:“本宫正想问先生,你昨日已知澹台修与乐越相识,其女与他更是青梅竹马,为何不告诉本宫?”

凤桐黯然的坐在椅上品茶:“依澹台修的脾­性­,不至于里同叛军。殿下登基之日将近,正需笼络朝中人心,澹台修还是殿下未来的岳丈,何必因区区小事坏了大计?”

太子高声道:“怎么可能是区区小事?!那澹台容月若真与乐越有染,本宫再娶她为妃岂不是大笑话!”

凤桐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悠然道:“凡事皆要有实证,不可随便听信一人之言。倘若殿下仅被一女子言语挑拨,就与自己岳丈反目成仇,那才是大笑话。”

太子的脸­色­彻底青了,他盯着凤桐半晌,一甩衣袖,案几上的茶壶哐当跌倒在地,粉身碎骨。他磨着牙道:“先生,你需明白,安顺王府虽敬你三分,但这里是太子府,本宫已是太子。”

凤桐慢悠悠的站起身:“我如此劝阻,只为了太子殿下能当好这个太子,将来更能当好皇上。但听与不听,由殿下自己决定。”

太子脸­色­铁青,站在一地瓷屑中,目送凤桐的身影走远。

下午,太子又到了国师府。

他坐在桌前,脸上怒气未消,向楚龄郡主道:“你再将澹台父女与乐越可能相关之事,详详细细说一遍给本宫听,”

楚龄郡主虚弱的道:“我所知之事,已经尽数告诉殿下。殿下,容月与澹台丞相绝不可能里通叛军的。容月虽与乐越私下相会过一两次,我想她亦只是想大写乐越救命之恩而已。她即将大婚做太子妃,绝不会如此不自爱……”

太子慢慢慢慢慢慢地捏紧桌布:“什么?她还曾私下与乐越相会?”

楚龄郡主立马跪倒在地:“只是在我西郡王府的厢房中呆了约一个时辰……”

一个茶杯“哐当”碎在她身侧,楚龄郡主瑟瑟发抖。她匍匐在地将碎片一片片捡起,早有女婢闻声进来,及时整理­干­净,再送上茶水。

太子的怒气似乎消了一些,楚龄郡主察其颜­色­,轻声道:“殿下,假如因我说错了话,才令殿下如此生气,请殿下尽管责罚……“

太子抬手道:“罢了,不关你的事,你起来吧。本宫只是不明白,如此女子,桐先生为何还要本宫娶她!澹台修在朝廷中不过如同一个纸做的傀儡,丞相之位纯属虚设,本宫为何还要对他有所顾忌!”

楚龄郡主站起身,替太子斟上茶水:“桐先生或是为太子登基后考虑,今日的太子妃便是来日的皇后,要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定要贤良淑德的名门之女。”

太子冷笑:“与男子厢房私会,足有一个时辰之久,好一个贤良淑德!”

楚龄郡主垂首不语。

太子继续道:“若说出身高贵,朝中多少大臣的女儿都不逊­色­于她,即便是你,身份亦比她强出许多。”

楚龄郡主讶然的睁大眼,再羞涩无措的低头。

可惜太子恰好正望向别处,自顾自继续道:“若论及美貌,更与……无法可比。”

一个绯红­色­的身影浮现在太子的眼前,他一时不由得走了神。

转瞬清醒过来时,太子自觉方才微有失态,轻咳一声站起身:“也罢,本宫今日暂且问到这里。”他起身向门外去,走了两步后,又折转回身,“是了,你住在国师府,本宫想找你问话,总有些不方便,问了几次,问出了什么,绝对会一滴不漏的落尽凤桐耳中。”

他对本宫,似乎知道的太多了些。

太子在袖子中握紧拳头,面上却是一片不动声­色­:“这样,太后想找几个人进宫陪她说话,澹台容月明日就要过去了。不知我也送你进宫去,如何?”

唯有皇宫之中,凤桐尚且不能自由走动,亦掌控不了许多。

楚龄郡主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垂下眼帘犹豫道:“多谢殿下恩典。可,我是戴孝之身,入宫恐怕…….”

太子皱眉道:“也是,太后恐怕会忌讳。那么送你去太妃那里好了,陈太妃久居佛堂吃斋,应该不会忌讳这些,你不要四处乱走便是。”

楚龄郡主俯身谢恩。

新的朝廷兵马布局图画完,杜如渊搁下笔,让开身任乐越,孙奔,琳菁和洛凌之端详。

乐越摸着下巴左右看,杜如渊道:“不用在琢磨了,两次都是吾画的,并无一点差别。”

无差别,说明什么?

琳箐道:“说明既没有增也没有减,都在原地待命,慢慢和我们耗。”

杜如渊点头:“不错,是在等我们城中粮草全部耗光。再则,可能安顺王正上书朝廷,等待朝廷示下。”

乐越道:“安顺王就快变成太上皇,现在皇上病得半死不活,根本无法过问政事,他还需向朝廷里的哪个请示?”

昭沅小声Сhā嘴:“还有凤凰。”

乐越露出“大概被你说中了”的神情。

杜如渊道:“我记得曾听父王说起过,安顺王这个人极其谨小慎微,和我们所见到的这些毒辣果决的作风很不相符。”

乐越顿时想起,那天在树下,安顺王指点他如何某局遣兵的情形。

倘若不知身份,再次遇见此人,他依然只会当他是个普通的商贾而已,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就是那个权倾朝野的王爷。

而论武大会上的那个圆润富态的安顺王又是另一个模样。

究竟哪个才是此人的真面目?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可这位对手实在段位太高,太叵测难辨。

对了,太子还是他和绿萝夫人的私生子。这可是天下第一大秘闻!要是把这条消息卖给万卷斋,一定能赚不少钱。

杜如渊这等熟知各路秘辛的人,也只能说出少数关于安顺王的事迹。

安顺王慕氏一族亦是从凤祥帝?君夺位后开始发迹,但第一位安顺王慕凌的出身比当年的百里氏还更微妙一些。他本是凤祥帝的兄长太子和熙的护卫,凤祥帝夺位后便改效忠于新帝。如今的安顺王在朝中一向表现得谨慎小心,待人和气,不结党不受贿,做事滴水不漏,十分对得起“安顺”两个字,即便与国师串通把持朝政,若说成他对国师以皇帝之名义所下的命令言听计从,亦说得过去。

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物会生出太子那种儿子……

杜如渊无奈地道,本以为是儿子随娘,安顺王过世的正室王妃,太子名义上的母亲,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所以太子才能顺利改姓和,过继给今上。

但,现如今得知,太子的母亲实际是绿萝夫人……

那么,只能说,太子幼年疏于教导。

杜如渊结束八卦,重新铺平布阵图,众人开始商讨,这场仗如何打。

杜如渊指着图上四方道:“毛、吴、尤、郭。这是分别镇守四方的四个主帅。其脾气用兵手法,李将军等人应该知道吧。”

孙奔道:“不用李将军,这些消息,我便知道。”

他点着纸上的姓氏一一道,毛旺福,安顺王帐下偏将,善步兵。九邑城北多山,宜用步兵。因此安顺王派他在前方,自己率大队骑兵于步兵之后驻扎。

吴之鸣,平北王帐下大将,擅布阵弓弩,九邑城西有密林,适宜弓弩埋伏,故其奉命驻扎此处。

尤长孟,平北王帐下大将,本擅长水军,九邑城东有条河,但不至于用得上水军,此人乃朝廷调派入平北王帐下,并非嫡系,这次统帅步兵与骑兵混合的兵马驻守在城东。

郭阆,安顺王帐下大将,擅骑兵布阵,骁勇善战,名声在外,安顺王派他驻守九邑城南,一则是城南地势平坦,宜用铁甲骑兵,再则将最骁勇的一员大将放在城南,亦有提防定南王出兵之意。

四人资料大略讲尽,孙奔吊起嘴角:“依诸位看,若要主动攻击,我们先攻哪一方为上?”

乐越仔细思量:“若按孙兄提供的情报,尤长孟一方较为容易。”

孙奔露出白牙:“就知道乐少侠会如此说。”

五月初五,丞相澹台修之女澹台容月奉太后懿旨进宫。

宫中正在庆贺端午,太后住的凤慈宫内悬挂蒲艾,宫女们的身上都佩戴着各­色­的香囊。

澹台容月暂时被安排在凤慈宫的一处偏殿中住。

宫女先引她到了偏殿中,另有内宦送来衣服钗环,还有太后特意赏赐的五彩丝带一条,香囊一个。

在宫里,从衣裙鞋袜到钗环配饰,样样都要合乎规矩。

待沐浴更衣后,方才得以拜见太后。

皇宫之中,毕竟与别处不同,种种奢华陈设,­精­巧布置,澹台容月只觉得眼花缭乱,但不敢多看,不能失仪,只能目不转睛一派端庄地跟着宫娥向前。

太后正在夏景阁中听乐赏花,近得凉阁前,便闻见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她在阁外站立,宫女替她入内禀报,挑开珠帘时,香气尤甚,澹台容月悄悄细看,原来那珠帘每根上都均匀串着镂空掐花的金丝球,内中大约搁置着香料,方才能够如此香气馥郁。

太后待她很是亲切,特意让她坐在一旁,一同食粽听琴。

琴乐后,上来一群披着五彩斑衣的宦官,有意扮作怪模样,耍杂耍斗趣。

有宫女悄悄至太后身侧禀报道:“太子殿下已经进宫了,差人来向太后请安,说他有事要先往太妃那边去一趟,稍后才能过来,望太后莫怪。”

澹台容月听见太子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只能不动声­色­,假装没有听到。

太后奇道:“太子有何事要去找太妃?”

那宫女悄悄向澹台容月望了一眼。

澹台容月起身,只说要去净手,告退避出,走出凉阁前,听得刚才的宫女更小声向太后道:“太子殿下带了个姑娘进宫,就是镇西王府的楚龄郡主,但因西郡变故,郡主全家皆遭不幸,太子怕有忌讳,所以先送到太妃那边,不敢惊扰太后。”

澹台容月心中又是一惊,楚龄郡主居然也进宫了,不知她的伤势好了些没有,又为什么突然被送进宫来,不知在宫中这几日能否见她一面。

凉阁之中,太后也甚是惊讶:“哀家听说此女被安置在国师府,太子为何要将她送进宫来?由太子送进宫,礼体上亦有些不合。”

宫女回说不知。太后沉吟不语。

澹台容月净手完毕,回到席中,刚坐了不久,就有通报说,太子来了。澹台容月又再起身告退回避,太后笑道:“不用了,太子年岁只比你大一两岁,尚未及冠,都还算小孩子,不用如此拘礼。”

澹台容月只得再坐回去,少顷,珠帘挑开一个身穿浅金­色­长衫的人入内,向太后行礼请安。

澹台容月悄悄向太子望了一眼,只觉得他仪表堂堂,但眉眼稍嫌凌厉,看起来不是很和善。

太子早已看见了太后身边的澹台容月,亦猜出了她的身份,但只做不知,在入座时有意无意淡淡扫了几眼。但见澹台容月相貌温婉娴雅,举止端庄,与他想象的大不相同,的确像个深闺之中的大家闺秀。

他暗暗思付,要么是这女子太善伪装,要么是她的确和楚龄郡主所言有出入。

她虽然美貌,但始终不如那个穿着红­色­衣裳挥舞长鞭的明艳身影,因为那般明亮的双眸,那般甜美的笑容,乃是举世无双。

五月初五中午,凤桐到梧桐巷中向凤君请安。

出来迎接的小童道,商玄神君来了,正在和君上下棋,让他稍等片刻。凤桐站在廊下,凰铃从拐角处转出来,欢欢喜喜跑向他:“凤桐哥哥。”

凤桐微笑道:“出了一趟远门,玩得开心么?西郡的那件大事恰好让你赶上,看了不少热闹吧?”

凰铃撇撇嘴:“不要再提了,提起我就上火。那个麒麟族的什么公主,嘴巴刻薄的要命。还有阿黄,丢死人了,见到那条龙就扑上去。被那些家伙以为他是母的,还说我们要倒贴。”

凤桐失笑。

凰铃接着道:“不过,那条龙太傻了,又傻又小,根本不可能是凤桐哥哥你的对手。”

凤桐不语。

凰铃再道:“对了,我听说,太子把楚龄郡主送到宫里去了。他……不会看上了楚龄郡主吧,那位郡主的手段和心眼可不一般,澹台容月在她王府中的时候,她表面有说有笑,一转眼到了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立刻就是另一个表情。她蛮嫉妒澹台容月能做太子妃的,说不定来日还会和她为了太子争斗呢,凤桐哥哥你要不要去和君上说,给楚龄郡主也配一只凰神算了。”

凤桐的表情却未为之所动,淡淡道:“我来找君上,是为另一件事情。”

凰铃疑惑地睁大双眼。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小童来传话,请凤桐去后园。

凤君和商玄一局刚罢,正在收拾棋盘。

凤桐上前跪下:“君上,国师之位我不想接任,我不想再管太子了。”

凤君拿起棋子的手顿了顿:“为何?”

凤桐简洁地答道:“太子太傻。”

一旁的商玄哧笑出声。

凤君神­色­未变,道:“那你觉得谁不傻?乐越?”

凤桐道:“乐越也傻,但与太子傻在不同之处,各有千秋。我本以为,太子能比乐越稍强,却没想到……”

凤君将棋子放入棋盒,合上盒盖:“凡人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否则何必要我们护脉神?”他微微笑道,“今日下午,九邑城外有战事,你可以过去看看情况。”

凤桐站起身:“遵命。”他本想告退,但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君上,为何下任皇帝,一定要是慕祯?”

凤君道:“因为必须是他。”

此时,九邑城中,镇西王府内,乐越在厅中走来走去,犹豫不定。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开战,乐越的手心中不由得微微出汗,他突然很不确定,自己做的决定是否正确。

昨日在房中大致商讨完敌军布局之后,他们又和李将军及各位江湖人士共同分析敌情。以城中粮草的储备情况来看,李将军、两位副将和杜如渊的意见都是在两三日内尽快打一仗,最好趁敌军损耗兵不待补时,夺得战权主动。

孙奔道:“要是乐少侠能果断些,下得了主意,我们明日打一场最好。”

杜如渊赞同道:“明日是端午,妖魔魍魉不敢妄动,我们明日开战,更能破朝廷污蔑龙神为龙妖的流言。且过节时,敌军深入西郡腹地,难免心浮气躁。”

李将军提议,出战时间选在午时之后,一般这种四面被困的局面,主动出战以清晨傍晚或半夜为上,这次反其道而为之,大约能杀对方措手不及。

孙奔道:“想杀安顺王措手不及,大概不太可能。不过午时确实是最佳时辰。只是……”他斜眼看了看乐越,“用多少兵,往哪里出,还要乐少侠给个主意。”

乐越回想早饭后的兵力分析,四方主帅中,以平北王手下的两个将军,镇守西方的吴之鸣和东方的尤长孟稍弱。

而尤长孟一方,尤其显得薄弱些。

便道:“眼下唯有先攻尤长孟一方较为容易。”

李将军,高统领等人都点头称是,乐越心中稍稍多了些主张,道:“但我不知宜用多少兵,按照线报,尤长孟帐下有五千兵…….”

李将军道:“我们出五千或者六千兵,稍多过他,病例不占劣势,速战速决。”

孙奔哂笑数声。

李将军与两位副将均有些不快,钱副将道:“这位侠士,若有高见不妨直说,何必在一旁袖手嘲笑?”

孙奔却偏不说,只拿眼睛看着乐越和洛凌之:“乐少侠,还有这位据说专门负责打仗的洛少有何看法?”

洛凌之道:“城中只有一万兵马,一次出兵五千或六千未免太过草率,但在下未曾打过仗,不敢妄言。”

乐越犹豫道:“也是,要么,我们出兵四千?”

孙奔再度哂笑不已,大步走到沙盘前:“尤长孟处,不宜出兵。若要打,就打这里。”拿起一根红标,在沙盘上代表城北的方向Сhā下。

四周一时寂静。片刻后,乐越道:“呃…….孙兄,你这样是否太激进了一些…..”

钱副将笑道:“孙少侠真是英雄豪杰,想来熟读兵书,深谙用兵先­射­将,擒贼先擒王之道。带着五千兵长驱直入,先杀毛旺福,后诛安顺王,将一万兵打个落花流水。下一步便能挥师直指京师矣。”

孙奔不以为意的调调眉毛,“各位如果不肯听我的忠告也无所谓。不过别怪我没事先提醒,尤长孟处当真要打,以两千兵为上,至多不过三千。”

钱副将依然挂着冷笑道:“多些费心提醒。”快步行至李将军面前单膝跪下,“属下恳请明日出战,请将军派与我三千骑兵,明日黄昏前,必定拿下尤长孟。”

李将军转而躬身向乐越道:“乐少侠…….”

乐越站起身:“明天我和钱副将一同出战。在下没打过仗,头一次上战场,还望钱副将军多铎担待,把我当个普通小兵就好。”

众人都怔了怔,继而纷纷劝阻。

杜如渊又搬出了他那套首领统筹论,李将军和两位副将则推托说,第一次只是小小出兵,没必要乐越亲自出马,以南宫夫人和南宫苓为首的江湖人士纷纷赞同杜如渊的说法,以为乐越只需坐镇规划便可。

乐越摆手道:“各位不必替我找借口,封城这几日,最无用的就是在下,此城被困,一半原因在我,怎能再缩在后方,连个仗都不打?”既然反已经造了,怎样都得到战场上去搏一搏。

孙奔在一旁拖长声音道:“勇气可嘉,奈何太傻。”飞先锋跟着吱吱的叫了两声,但被众人有意忽略。

昭沅在乐越怀中用龙角轻轻顶顶他的胸口,小声道:“我支持你,我和你一起去。”

杜如渊待要再劝,一直沉默的洛凌之向前一步道:“这次还是由我去吧。”

乐越张张嘴:“洛兄……..”

洛凌之拦住他话头,“越兄,我既然已主管兵力之事,这场仗便该先由我去,否则,我在此处岂不是一个无用之人?”

琳菁也犹豫起来,她本已想支持乐越前去,可是眼下看起来,洛凌之的确是更应该去的人。

杜如渊道:“我们贸然出兵,其他三方可能会趁机偷袭,越兄还是留在城中,由洛兄先去。”

众人亦都赞同。

南宫夫人道:“乐少侠,你如今既已是我们的首领,要多听听众意才好。”

乐越只得作罢,最终决定由钱副将和洛凌之领三千兵出战。

孙奔听完结果后,哂笑一声,带着飞先锋扬长而去。

出兵时间定于未时初刻,此时兵卒已整装待发。

洛凌之脱下长衫,换上铠甲,与钱副将最后商量出战事宜,乐越却有些犹豫了。

若是由他前往,他一定只等着跳上战马,挥鞭出城,什么也不多想。但现在要出城的确是洛凌之和钱副将以及三千名兵卒,且是挺了他的最终决定才出战的,乐越心中突然七上八下起来。

现在这些人的­性­命全抗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记起当初在九邑城中,应泽曾道,成大事者,要担得起无数的人命,他终于有了切切实实的感受

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错了,这场仗是否该打,是不是应该喊停。

琳菁走到他身侧低声道:“你放心啦,等下我会跟着洛凌之,照应着他,有我在不会有事。”

可是身为护脉神,琳菁不能直接Сhā手战事,这仗是输是赢,最终还要靠上场的兵将本身。

孙奔站在远远冲乐越喊:“乐少侠,你最好别犯傻,现在采纳我的办法还来得及。”

杜 如渊在另一侧道:“越兄,身在此位,请决策果断,切忌自乱阵脚。”

乐越忐忑难安,为了强装镇定,他不由自主多喝了些茶水,加之紧张莫名,一刻钟之内,跑了两趟茅房。

第二次从茅房出来时,乐越再回廊出遇见绿萝夫人,她像特意守在此处。从那晚就九邑城被困后,乐越一直没得机会向绿萝夫人道谢,此时上前道:“前日郡主下毒,多亏夫人用莲子羹救了在下­性­命,一直未来得及道谢,惭愧惭愧,望夫人莫怪。”

绿萝夫人这几日形容憔悴了许多,神­色­中带着几分忧虑,此时勉强微笑道:“那日乐少侠你说肋下疼痛,我便猜你大约是中了毒。我在江湖上许久,看此还算有经验,当时也觉得王府中可能有人要毒害澹台小姐,方才用膳食做解药,却没想到,下毒的竟然是郡主。

她轻叹一口气:“郡主虽不是我师妹亲生,但总算是她一手带大,我有时来看望师妹,她常姨母姨母叫个不住,谁知竟然…….”

乐越只能道:“夫人节哀,所谓人心难测。”

绿萝夫人再叹道:“是,凡事都难预料,就像我亦没想到乐少侠还有这样一层身份一样。”

她突然转了话题,乐越已知,这才是她特意在这里等候的本意。

果然,绿萝夫人接着道:“乐少侠,我特意在这里等你,是有些不中听的话要说……”她沉默片刻,才道:“你们眼下,根本不可能是安顺王的对手,暂且不要出兵为好。”

乐越心里一揪,勉强道:“多些夫人提醒,但,不管输赢,这场仗,我们都要打。我们已无退路,不打就是束手待毙。”

绿萝夫人苦笑道:“我知道乐少侠一定听不进去,不过…..不满乐少侠说,我有位故人,与安顺王是旧识。对安顺王,我亦了解一二。他心机深沉,行事毒辣,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她说此话时,眼神落向别处,显然回忆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

“乐少侠此时与他硬碰,十分不明智。倘若可以和谈……”

乐越道:“夫人,你方才已说,安顺王行事毒辣,即便我们和谈,可能成功么?夫人可记得昔日血覆涂城?”

绿萝夫人微微变了脸­色­。

乐越道:“夫人,倘若我们不抵抗,九邑的下场也只能是第二个涂城。不论如何,一定要打。”

乐越不待绿萝夫人再次开口,道了声告辞,急步走开。却听绿萝夫人在身后忽道:“乐少侠,我看到了那日九邑城上,金龙现身。若乐少侠来日果然做了皇帝,可否看在那碗莲子羹的份上,答应我一个请求。”

乐越默然,绿萝夫人这个请求,十有八九是为了保太子的­性­命,他道:“我并不想做皇帝,现在打仗亦是逼不得已,只不过是想让我自己和整城的人活下去而已。夫人与我有救命之恩,无论有什么请求,都尽管开口。”

绿萝夫人静默片刻,摇了摇头:“乐少侠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他当时最常说的就是,他身在其位,本是情非得已,其实他只想泛舟江河,淡泊渡日……”她的视线又落到远处,再收回到乐越身上,“乐少侠,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大约就会明白,所谓不得已,很多都是自己加诸于己身。”

乐越回到厅中时,洛凌之与钱副将即将出发。

他转目四顾,厅中已没有了琳箐的踪影,只有她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我要和洛凌之一起出发了,我一定让他打个胜仗回来。”

方才与绿萝夫人谈话之后,乐越心中反而坚定了许多,洛凌之和钱副将向他辞行,乐越只吐出两个字:“保重。”

洛凌之微微笑了笑,轻轻点头,与钱副将前后出门,翻身上马,蓝­色­的披风和铠甲折出一抹耀眼的日光。

号角响。城门开。

凤桐向着九邑城的方向展翅而来。

他用了凤凰本形,双翅划过流云,不消片刻,就从京城到了九邑城上空。

他化回人身,站在云端,只见九邑城东城门打开,一骑兵马驰出城门。

东。

他们出兵,果然选了尤长孟,凤桐微笑起来。

他注视着出城的兵马,微微眯起眼,恍然明白了凤君让他前来的本意。

龙神这一局,必定满盘死棋。

乐越在镇西王府中忐忑等待,每一刻钟,都好像一辈子那么长。

杜如渊握着书一派镇定地等待,但他手中的书,过了两刻钟,仍然停在那一页上。

寂静的大厅中,只有应泽吃点心的声音格外清晰。

昭沅悄悄爬到应泽的袖子中,小声问:“这一仗,会不会赢?”

应泽咬着点心:“哼。”

昭沅小心翼翼问:“该不会输吧……”

应泽再吞一块点心,依然道:“哼。”

半个时辰过去,商景忽然抬头道:“有报信的人回来了。”

跟着,马蹄声近,乐越夺门而出,正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马上滚落在前厅外的空地上:“报……尤长孟……处……有埋伏……我们……撑……不住……援兵……”

乐越脑中一片空白,大步奔到那名兵卒身边:“埋伏?什么埋伏?!”

城东战场处,血流遍地,横尸处处。

从河水中,草丛里,冒出无数身穿水靠藤甲的兵卒,手持圆刃,先斩马腿,后击兵卒。九邑城的无数兵士在马腿折断时即被乱刀斩杀。

钱副将调转马头,待要撤兵,却见路边树丛中突然冒出无密密麻麻身披草皮树枝的兵卒,手持弓弩,箭矢如雨。

琳箐在半空中,只能挥袖卷起狂风,卷落箭雨,暂时迷住敌军双目,让钱副将和洛凌之得已抽身退离。

但,箭雨刚乱,四周突然弥漫起异味,洛凌之挥箭扫落一片飞箭,高声道:“是桐油,敌人要火攻,快撤离!”

话未落音,那些披着草皮树枝的兵卒身上已冒出火光,他们迅速将燃烧的草甲抛到一旁,草甲下竟然是乌黑的水靠,在一瞬,已经纷纷跳入河中。一张张弓弩,从水面上撑了起来,钱副将高喊:“快!向水面放箭!”

对方箭雨如飞蝗而来,九邑兵卒在惨呼中落地。而九邑兵­射­出的箭尚未近敌身,敌人已没入水下,箭落浮到水面上,被水兵们捞起,再度架上弓弩。

琳箐咬牙,忍不住想要一道落雷劈到河中去,突然感到附近有熟悉的凤凰的气息。

她猛然转身,只见凤桐袖着手悠哉游哉地站在云上:“琳公主放心,我只是过来看看热闹,并无Сhā手之意。”

琳箐冷冷扫他一眼,扬鞭一甩,满天­阴­云起,地上飞沙走石。

洛凌之趁机斩灭了一片火舌。但密集的箭雨仍然­射­倒了不少兵卒。

凤桐望了望:“看来凡人太弱,琳公主再强也无用。此战败局已定。”

琳箐的脸­色­更难看了,握紧了手中鞭。

凤桐闪后数丈,轻笑道:“琳公主个­性­太过火爆,休怪在下多嘴提醒,护脉神有护脉神的分寸,凡人之事不可太过参与。”

琳箐冷冷道:“不用你管。”

地面上,钱副将的肩上已中箭,洛凌之纵若武功高强,亦受了几处轻伤。他挥剑再度斩落一簇飞箭,喝道:“钱副将军,此处又我暂时支撑,你带人快撤回城中!”

“尤长孟出身川军,擅长埋伏弓弩,他虽是平北王手下,但此次布局乃安顺王一手调度,他怎会留下一个如此轻易被别人看出的弱项?”

孙奔的声音冷冷响在耳边。乐越握紧拳头,有血腥味从牙龈处弥漫开。

他疾步走向李将军,声音嘶哑地道:“借我些援军,我要去救他们!”

李将军的神情有些沉重,沉吟不语。

孙奔再度道:“乐少侠觉得自己有把握救得出他们?”

乐越拳头攥得更紧了,昭沅在他怀中,感到他的心在剧烈跳动,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它只能轻声道:“乐越,冷静一些,孙奔……”它凭直觉说出自己的看法,“孙奔知道解围的方法,相信孙奔。”

乐越沉默片刻,向孙奔转过身:“孙兄,此刻,应该如何做。”

孙奔扬了扬眉:“从此刻起,城中兵卒全部听我调度,由我指挥。”

乐越僵住,李将军等人的脸上亦变了颜­色­。杜如渊忽然道:“我赞同。”用手中的书册轻轻敲在乐越肩头,“听孙兄的吧。”

乐越平静片刻,重重点头:“好。”

李将军迟疑道:“既然乐少侠无疑义……”

乐越截住他话头:“孙兄要如何救?多少兵?”

孙奔简短道:“李将军,点五千兵。”

五千­精­兵整列完毕,孙奔换上铠甲,翻身上马,黑­色­披风带起一阵燥热的风。

“吹号,击鼓,开城门。”

南宫苓道:“五千兵被他带走,城中只有两千兵马,倘若他投靠安顺王,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李将军唉声叹气,来回踱步:“倘若再入埋伏,我们便是此城百姓的罪人。”

乐越一言不发,静静站着。

“报——!”突然有一骑人马闯入大门,马上的兵卒在空地处滚鞍下马。“孙……孙奔领着五千兵马折转向北,直奔毛旺福和安顺王大军去了!”

乐越眼前金星闪烁,伏住栏杆,竟有些站立不稳:“孙奔他……”

杜如渊的声音及其冷静:“他以洛兄和钱副将为饵,让敌人以为我们要派兵援救,实际却杀往北方,给安顺王出其不意的一击。”

敌军万想不到,他会舍三千兵卒­性­命于不顾,这个办法异常狠毒,却异常有效。

乐越重重一拳砸在石栏上,大步跨到李将军面前:“借我一千兵马,我们是为活命,不是为赢为杀人,我去救钱副将和洛兄!”

四周的人大惊失­色­。

南宫苓抢先一步道:“越兄,你考虑清楚,九邑城中只有这两千兵,倘若此时西南两路敌军来袭……”

李将军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缓缓捧到乐越面前。

那是一枚令符,卧虎型。

持虎符,可调动全军。

“本将自打算追随乐少侠起,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能为九邑城而死,虽死尤荣。剩余两千兵马,全听凭乐少侠调度。”

乐越接过虎符。

杜如渊淡淡道:“剩一千兵马在城中,和没有没什么两样,这次我们便赌一把,这两千兵马,越兄你都带去。”

乐越攥紧虎符:“好!就赌天意!”他高高举起虎符,“信神龙者,跟我来!”

城东的大门再度打开,乐越骑在马上,引着两千兵卒驰出城门。

他初穿战甲,只觉四肢沉重,战马狂奔向前,他听到天上琳箐的声音惊道:“乐越!”

前方,鲜血满目,尸横遍野。乐越拔出长剑,迎着箭雨和利刃而上,大声道:“不要恋战,保命要紧!走!”

昭沅使用隐形术,爬到树顶扯云飞起,鼓起腮拼命吹起风,将乐越的呼喊远远扩散开:“洛兄——钱副将——快——调转马头——随我撤——我带了城中仅存的两千兵来救你们——”

琳箐气急败坏扯起它:“你们怎么来了?城里还剩下五千兵马留给孙奔和杜书呆和那个老将军守了?”

凤桐笑吟吟地远远观望:“一团乱啊一团乱。”

昭沅来不及解释,又有流箭向乐越­射­来,眼看低档不及,幸好有长剑从斜刺里挥出,斩落流箭,乐越一把拉住那个熟悉的人影:“洛兄,快,上我的马,撤!”

洛凌之浑身血迹,伤痕处处,一旁的钱副将亦伤势惨重,钱副将被兵卒护着上了一匹马,尤在遥遥向乐越嘶声问:“城中为何仅存了两千兵?!”

乐越大声回道:“另五千兵被孙奔带走,去打毛旺福和安顺王了!”

此话刚落,密集的箭雨忽然停了。

乐越急忙催马狂奔,他所带领的两千兵卒几乎全身而退,护着之前的残兵退出战场,奔出约两里远,身后突然响起一声 尖啸,乐越回头望,只见一枚焰火隐约绽开在半天空中,狼烟顿起。

钱副将神­色­青黄,狂咳数声,喷出一口血:“这是……传讯进攻的讯号……他们要等九邑城空……出兵九邑……”

李将军在议事厅中来回踱步,厅中众人皆面带忧­色­,又忧­色­各异。

惟有杜如渊袖着一卷书静静地看。

传讯的焰火炸开在半空,滚滚狼烟在大厅门前即能望到。

李将军脸­色­大变,手微微颤抖:“这……这是攻城的信号……九邑城休矣!”

杜如渊放下书,向厅外看了看:“唉,果真如此么?算了,是命躲不过。不动,不变,任他进之,任他砍之。”

厅中其余人没有动静,沉默地坐着。

又过了半晌,有纷乱的马蹄奔驰声,如滚雷般而来,李将军浑身一抖。

杜如渊再度合起书:“应该是乐兄和那两千兵把洛兄他们救回来了。”

李将军颤声道:“两千兵,又能顶多久?”

杜如渊叹气道:“也是,不用顶了,大家一起袖手不动,看看龙神是否庇佑。信神龙,不怕砍。”

李将军苦笑道:“杜世子真是临危不乱。”

两千人带着折损的残部顺利归来,乐越扛着浑身是血的洛凌之进入王府,有预备好的担架上前将洛凌之和伤兵们一一抬到耳房中救治,大夫药材都早已预备妥当。

杜如渊看着浑身血迹缓缓向议事厅来的乐越,自言自语般道:“经此一役,越兄应该明白了些居上位者的责任与不易。”

他站起身,将手中书册丢在身侧案上,突然大喝一声:“来人!”抬手指向李将军,“将此人拿下!”

李将军神­色­大变,南宫苓等人的长剑已经横在了他的颈上。

杜如渊微微笑了笑:“你等的安顺王爷的大军不会进城。城中的运兵道在城外五里处皆被斩断。若没算错,孙奔此刻正在瓮中捉鳖。”

“李将军”已被五花大绑,不敢置信地挣扎了几下。

不可能,绝不可能。

没人可以在一天之内断掉运兵道。

除非……

是,还有除非。

他曾亲眼看过。

杜如渊负手站在他面前,神­色­平静:“我们差点便忘了你,幸亏想起时,尚且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李将军,文霁,都是阁下冒充的身份,不知能否请教阁下的真名?”

三月份连载

被绳索缚住的“李将军”不甘心地挣扎了两下,杜如渊伸手在他脸上探了探,扯下假眉与假胡须,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一张二十四五岁左右的男子面容,五官甚是平庸,肤­色­略显苍白。

杜如渊缓缓道:“想来这便是阁下的真面目了。”

一旁的高统领大惊失­色­:“赵炎?”

杜如渊退后一步,细细打量这个男子:“赵炎?在下这几日查点西郡王府名册,对这个名字倒是印象深刻。西郡王府暗卫兰花会的首领,名不虚传。”

乐越迈进议事厅中时,恰巧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杜如渊走到乐越身侧,微叹道:“这次就当作是初入战场的一个教训吧。”

乐越僵直德站在原地,脸­色­青灰。他身上的铠甲今天是第一次穿上,就已经染透了血。有洛凌之的、钱副将的、其他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兵卒的。洛凌之和钱副将一行带出去了三千兵卒,折损大半。得到这个教训所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高统领和几位江湖人士按捺不住,纷纷喝问赵炎,真正的李将军和文齐现在何处,赵炎闭口不言,冷笑不已。

不过,乐越单凭猜想也知道,真正的李将军和文齐恐怕已凶多吉少。

高将领久问不出,悲愤之下嘶声道:“赵炎,你摸着良心想想,当年是谁从拐子手中将你救回王府?是谁教你根基武功?是谁引荐你入兰花会?李兄这些年把你当儿子看待,你这个小畜生倒真是知恩图报!”

赵炎抬起眼,恶狠狠看向高统领,冷笑道:“呸!背叛王府的叛徒还敢提知恩图报!我只知我的主人是郡主,若无郡主,没我赵炎今日。”他怨毒的目光一一扫视众人,最终落在乐越身上,“你们这些乌合之众,还妄想对付安顺王的大军?啊哈哈!就算没我,你们也必定一败涂地!凡是与郡主作对的人,最终都不得好死!”

杜如渊道:“我们日后如何不劳阁下费心,不过阁下必定想象得到自己的下场。”他俯下身和声道:“不过,若阁下告知我李将军与文齐尸骨的下落,我可暂保你­性­命,说不定你还能看到安顺王破城,我们兵败身亡,如何?”

高统领带人在西郡府后花园假山下挖出了李将军的尸体,他的尸首尚未腐烂,双眼圆睁,脸上的表情带着惊愕和不安。

文齐的尸首则在西郡王府的冰窖隐秘角落中,冰封的完好无损。楚龄郡主留下他的尸体,大约是想利用他文少爷的身份再做一做文章。

南宫夫人向乐越道:“请乐越少侠暂且将文少爷的尸首保存此处,倘若九邑城之困能解,再通知文家的人来吧。”

乐越默许。

出了冰窖,天边突然响起焰火讯号声。高统领惊喜地喊道:“是西郡王府的传令讯号!孙少侠带的那对人马得胜了!”

众人群情鼓舞,已成惨败后,幸而又有一场胜利,而且孙奔战胜的还是兵力最重,由安顺王亲自镇守的北方。

唯有乐越仍然神情沉重。

“越兄,去把战甲换下来吧。”杜如渊温声向乐越道,“为洛兄他们疗伤的大夫说,他们身上伤处虽多,但无­性­命之忧,越兄不必过于忧虑。”

乐越沉默着点点头,折回房中去。片刻,有西郡王府的仆役送了大桶热水来,乐越脱下沾满血的战甲,昭沅从他怀中爬出来,和他一道泡进桶中。

昭沅知道,依乐越的­性­子,定然会把洛凌之和钱副将的惨败归在他自己身上,心里肯定不好受。它想了半天,找出一句凡人常在这种情况下说的话,期期艾艾的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乐越往脸上泼了一把水,“但一两千条人命,不能用这句话就打发了。”

昭沅怔了怔。

沐浴完毕,乐越换上便服,把昭沅放进怀内,刚刚打开房门,就看到一个火红的人影站在门外,很显然是在等他,是琳菁。

琳菁看了看他的脸­色­,轻快的道:“我听杜书呆说,你心情不好,就过来安慰安慰你。你头一次打仗嘛,判断有些失误是正常的,当时书呆他们也没看出来呀,犯错的不是你一个人。何况现在孙奔赢了,我们算是扳回一局。”

乐越没有回话,琳菁接着又道:“我刚从洛凌之他们那边过来,洛凌之中了几箭,但没伤到要害,钱副将比他伤的稍微重一点,都没大碍了。”

乐越神情木然,微微点了点头。

琳箐拧起秀眉,轻快的表情突然一变:“乐越,我一直觉得你是大丈夫,没想到你这么输不起!”她不知从哪里蹭地变出一面镜子,举到他面前,“看看你现在这张脸!优柔寡断,婆婆妈妈!哪有一点大丈夫气概!现在是什么时候?兵临城下!姓孙的仗着老龙帮忙,侥幸胜了一场,之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是,那些人是因为你决断失误死掉了,难道你现在能去­阴­曹地府把他们的魂魄抢回来?抱着已经无法挽回的事儿唧唧歪歪唧唧歪歪,是不是要等城里所有人都死了你才甘心!”

乐越的眉头抽搐地跳了跳,琳箐踮起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拎住他的领子,恶狠狠道:“你、最好、现在、给我振作起来,像个大丈夫!”

乐越表情扭曲,虽还是沉默不语,但萎靡颓然的神­色­却渐渐消退了。

空气一时宁库,忽然,一旁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噼里哐啷声。

琳箐侧过头,之间一个西郡王府的小侍女正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茶盘和茶壶茶碗碎片,偷偷摸摸一抬头,正好对上了琳箐的目光,急忙手足无措地结巴道:“奴……奴婢……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连地上的东西也不顾捡,提着裙子嗖地跑走。

琳菁眨眨眼,愣怔了片刻才察觉,现在她和乐越鼻尖的距离不过一片油菜叶的宽窄!大窘之下,她立刻甩开手,噌地后退一步,脸隐约有些泛热,口中仍然强硬地道:“别让我再看见你婆婆妈妈的样子!”不等乐越有反应,紧接着又道:“我,我先去前厅看看孙奔回来了没,你快点过来啊。”急匆匆跑走。

乐越凝视着琳菁的背影,又在原地站了片刻,轻轻按了按怀中的昭沅,挺直脊背,大步向前厅赶去。

孙奔在前院翻身下马,铠甲上的血迹和破烂的黑­色­披风昭示着,他这一场仗打得也极其不容易。

乐越与杜如渊迎下台阶,乐越心悦诚服地抱拳道:“孙兄辛苦了。”

孙奔取下头盔,难得谦逊地道:“险胜而已。”但眉眼之间,却有一丝掩不住的喜悦。他将缰绳扔给一边的侍从,“孙某领五千兵马出战,损五百余,剿灭毛旺福兵卒约三千余,敌兵仓皇败退五十里。”

高统领真心诚意地叹服道:“在下先前对孙侠士多有不敬,着实有眼无珠,孙侠士能以五千兵马大败安顺王与毛旺福,无声无息断掉城外运兵道,真乃武曲星临世也。”

孙奔笑出一口白牙:“高统领过奖,断运兵道之功,还是要归于乐少侠。”视线在乐越身上打了个转儿,挑眉道,“孙某今日所剿唯有毛旺福兵马而已,并无安顺王。果不出我所料,安顺王在毛旺福部后的大营,乃是伪营。”

何为伪营?

孙奔来不及换下铠甲,便到了议事厅中的沙盘前,详细解释。

前日他看到敌军布阵图时,便心有疑惑,安顺王素来用兵诡诈,这般布局,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北郡与安顺王大军既然率先到了九邑城北,便表示,城北到北郡的主要道路都在安顺王和北郡的掌控之中,安顺王在城北着得力心腹毛旺福率重兵镇守,没有必要亲自在毛旺福之后再领重兵。

“再则,城外兵马,号称有两三万,依我推测,只是虚报数目的攻心之计,实际兵力超不过一万五。”

孙奔用竹棍在沙盘上画了几道。北郡中了西郡郡主的圈套,猜测她在城内藏兵,郡主当时布下疑阵,令北郡以为藏兵数目至多不过六千。之后北郡打着为朝廷平乱的旗号出兵西郡,自然不敢出动太多兵马,怕引起朝廷尤其是安顺王的忌讳,顶多调兵一万。安顺王前来名为调停,领兵至多五千。所以分守九邑城四方的兵马应在一万五千之内。不论北郡还是安顺王的属地都距离遥远,后续兵力尚未来到。

孙奔手中转着一只标记用的小纸旗,环顾四周:“那么各位若是安顺王,会重点防守那里?”

乐越恍然,望向沙盘上城南的方向。

孙奔咧开嘴:“不错。”将纸旗在城南处重重Сhā下。

乐越全都明白了。安顺王要防备南郡的大军突然杀到,假意派副将郭阆派兵防守,实际亲自坐镇城南。安顺王知道他们这边有三大护脉神在,定然会从空中探查兵力,为了造成九邑城已被重兵包围和安顺王在城北的假象,便在毛旺福兵马之后打起空帐营。

孙奔环起手臂:“这也是孙某开始怀疑李将军的由头。”

尤长孟分明不是北郡王嫡系,却可以领兵镇守一方,很显然他是朝廷和安顺王特意安排在北郡的人。

“乐少侠没打过仗看不出倒罢了,李将军身为西郡大将,与北郡对峙多年,不可能连这点消息都没掌握。”

杜如渊点头:“是,他当时甚至要给越兄五千兵马攻打尤长孟,那时我亦觉得他有蹊跷。”于是,他想到了在城楼上三大护脉神出现后,突然消失不见的西郡郡主心腹“文齐”。

孙奔接着道:“当时我就判断,安顺王是想利用尤长孟引我们出战,再趁机攻打九邑。但安顺王此人素来谨慎,不会动用防备南郡来援的城南兵马,那么最有可能攻打九邑的,便是北方的毛旺福部。”他耸耸肩,“可惜诸位当时不肯相信孙某。还好我在昨天晚上和乐少侠打了赌。”

昨天,乐越决定主动出击攻打尤长孟,并由洛凌之代他出战后,心中忐忑不安。

夜半将近三更时,孙奔带着飞先锋来敲他的房门,劈头第一句话便是:“乐少侠有无想过,若兵败,该如何挽救?”他的牙齿在月光下白晃晃的扎人眼,“乐少侠要不要和孙某打个对你有利无害的赌?”

孙奔的赌约很简单。

假如乐越的判断正确,洛凌之和钱副将真的大败尤长孟,孙奔便从此完全听从他差遣;假如乐越输了,付出的代价之一就是按照孙奔的方法出战,并且断掉城外的运兵道。

孙奔的本意是想找琳菁相助,他对琳菁选择了洛凌之而未选择他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但乐越考虑到琳菁和孙奔是在太不对盘,恐怕琳菁刚听到这个条件就会卷袖子去找孙奔算账,左右思量,除了琳菁外,能够瞬间毁掉地下运兵的就只有应泽了。

乐越逐趁夜去求应泽,应泽一口拒绝,便是他老人家不屑于参加凡人无聊的打赌行为,昭沅和乐越一起说尽好话也不管用。最后 乐越百般无奈,只好使出杀手锏,许下应泽三年的饭食点心,应泽方才勉强答应。

此时,孙奔提及这个赌约,颇有自得之­色­。乐越也在心中直叹万幸,对孙奔在战事方面的才华,真心佩服。

孙奔又看了一眼沙盘,道:“这次乐少侠判断失误,倒是给堵剿毛旺福部行了个方便。镇守北方的兵卒所剩无几,如无意外,此时是由吴之鸣和尤长孟部暂补。”

马副将跟随孙奔出战,经此一役后,信心大增,建议道:“那么我们再趁机一鼓作气向北杀去,占几个城镇?”

其余人都沉吟不语,乐越仔细思索,不再随便下论断,南宫夫人Сhā话道:“我们江湖人不懂战事,不过九邑城本来兵卒就少,这次又损耗近两千,假如又出兵,城中空虚,不是给了敌方可乘之机?”

杜如渊道:“这就要请问马副将和高统领了,除了你们这一万兵马外,西郡的其他兵马分布如何?”

高统领立刻道:“王爷的书房中有西郡兵力分布图。”便着人去取。

孙奔道:“不用忙,出兵之事还要再斟酌商量。孙某要先洗刷洗刷这一身的污血跟尘土。”他一边说,一边解开破烂的披风,解下身上的铠甲,竟径直向乐越抛去。

乐越抬手解下。

众人皆惊。

高统领连忙唤护卫过来,要接过乐越手中的盔甲,孙奔抬手阻止:“这是孙某和乐少侠的赌约条件之一,他输了,就要替鄙人擦洗盔甲。”

众人再次惊讶。

孙奔嘿嘿笑道:“乐少侠,有劳。”

乐越道:“自然,孙兄放心,我这个人愿赌服输。”

西郡王府南侧处是下房伙房等地所在,还有个颇大的菜园,菜园园口有口水井,乐越抱着孙奔的盔甲到了水井旁,办了个小凳,打了一大盆水,又找了把刷子,蘸着水和皂角粉,仔细擦洗起来。

擦洗盔甲是一件破费功夫之事,还好孙奔穿的这件是西郡王的铠甲之一,用银与铜片打制,而非铁甲,可以沾水。先用冷水去了血污之后,还要再用软布擦­干­,最后再要上一层特制油护养。这些都是乐越专门询问过王府中负责保养盔甲的下人才知道的。

昭沅藏在他怀中,用灵力查探四周无人,便用水诀,将盆中的水卷成小小的水龙,来回冲刷盔甲,省了乐越很多工夫。

经过许久的修炼,它对这些小法术的掌控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只是不知为何,依然无法变成|人形。

待有人的气息逼近,它变收起法术,它体内的灵力已经恢复到相当充沛的状态,在城墙上现出庞大金龙之形后,甚至还隐隐有突破,相当远的具体内的风吹草动都能察觉。

此时,它听见不远处有人在窃窃私语。

“…….那位龙少君有金龙护体,怎么还会败?”

“该不会金龙护的不是他,是那个姓孙的吧。”

“我当时看的明明白白,绝对是他!”

“可能是个障眼法,他要真的是真命龙君,怎么会在这里替那个姓孙的洗盔甲?”

“说不定人家正是用这种方法表示自己礼贤下士哩。若他真是真命龙君,就凭认赌服输,能帮下面人洗盔甲这件事,就算他打两场败仗,我也佩服他。”

“那倒是,再真命天子,总归也是个人么。”

……..

昭沅默默地听着,正在用布擦­干­盔甲的乐越突然出声道:“不行。”

昭沅有点惊愕地蠕动了一下,乐越自言自语般道:“我还是要去找几本兵书来看,就算临阵抱佛脚,看了也总比不看好。”

西郡王府中,应该有不少兵书吧。

乐越道议事厅中将擦好的铠甲交给沐浴完毕的孙奔,顺便向高统领问,西郡王府有没有收藏兵书。

高统领很痛快的回答,有,然后更痛快的直接把乐越带到一间屋子前,打开门锁,指着屋内四壁整墙高的书柜上密密麻麻的书道:“这些,都是郡王府收藏的兵书。”

琳菁,杜如渊和商景,还有满脸看戏表情的孙奔带着飞先锋都跟在乐越身后。

见到乐越僵立在门前时,孙奔嗤笑道:“乐少侠,恐怕一时半刻没工夫让你勤学苦读了。”(什么人呀~!!讨厌孙奔!!╭(╯^╰)╮)

杜如渊迈进门内四处打量,从书架抽出一本书翻看,倒是满脸兴致盎然:“西郡王府藏书之丰,大出吾之作料。浩瀚山海中,必有珍宝。

高统领搔搔头:“王爷生前不爱看书,但王妃与君主却酷爱收集,尤其是郡主……几乎成了个癖好,她其实也不怎么看,但听说有兵书,就非要弄到手不可。”

杜如渊兴致勃勃地在书架前踱步,忽而转头道:“对了,越兄,我正好想起有个阵法,可配兵书,不如你我与孙兄几人先在此研究一二。”

高统领立刻很识趣地道:“那么乐少侠杜世子孙侠士继位在此先商讨,在下还有事要做,先走一步。”他留下藏书室的钥匙,带着随行的侍卫们告辞离去。

等到他们走远,杜如渊合上房门,一改对满架兵书的兴致之­色­,郑重地道:“越兄,我们商量一下今夜如何出兵吧。”

乐越微微一怔,杜如渊解释:“郡王府中耳目众多,除了赵炎之外,恐怕还有别的­奸­细,不得不谨慎。”

乐越立即反应过来,正是为了防备­奸­细,方才在议事厅中,他问及下一步的打算时,孙奔和杜如渊才语出敷衍。

他深思道:“这么说来,赵炎忠于楚龄郡主,与安顺王恐怕没什么瓜葛,但据孙兄对四方兵力的分析,尤长孟部的兵力明显远远高于应有,按理说,就算做套等我们,也是毛旺福部就近增援更敏捷,却大老远让吴之鸣部与尤长孟部一同埋伏,像是早已知道我们的布署。”

乐越皱眉,钱副将,马副将,高统领,甚至南宫夫人,南宫苓还有安顺王的旧情人绿萝夫人,都有可能……

即使乐越对战事仍一知半解,亦知道,接下来一场仗的时机和目标异常重要,甚至关乎全局的生死成败。

毛旺福部被孙奔杀个措手不及,损耗过半,其余三方必然要派兵增补,而此时安顺王和北郡增援的兵力都没有赶到,加入能在此刻给调度增补的兵力迎头一击,对敌方的影响必然是巨大的。

乐越用力挠挠头:“安顺王相当谨慎,他大概不会把步在城南的重兵调去增援北方。所以分兵增援毛旺福的应该是吴之鸣或尤长孟?”

杜如渊道:“越兄,不管是你,我还是孙兄,现在都远不够资格揣测安顺王的用兵之道。我们只能多方考虑,然后尽量挑选对我们最有利的做法。”

那么,什么才是最有利的做法?

乐越道:“再打北方?”

毛旺福已经损耗大半,加入此时乘胜追击,又可以截断从北郡赶来的援军。

孙奔­干­脆地道:“行不通。毛旺福对安顺王忠心耿耿。今日在地道中围剿,他为了保存实力才没和我硬拼,加入再攻北方,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他也会顽抗到底。”

乐越悟了,所谓再横的都怕不要命的,目前他们应以保存兵力为主,攻打北方固然能胜,但加入毛旺福抱定了同归于尽的决心硬拼,定会折损不少兵力。

“那么,直接拦截援军?”

孙奔挑起一抹微笑,点头道:“乐少侠终于说对了一回。”一旁的琳菁不爽地瞪了他一眼,孙奔假装看不见,继续道:“不管是东南西三路人马的哪一路增援北方,”他从怀中摸出了义张九邑城草图铺在地上,手指在东西向北的两条道路上各一点,“都要从这里或者这里经过,我们的伏兵自然也要埋伏在这两处。”

孙奔摸了摸下巴:“现在又一个问题,这两对人马都必须由绝对可靠的人带领,其中一对自然是交给孙某,至于另一对……”他看了眼乐越,飞先锋配合地嘎嘎怪笑两声,“乐少侠身边,由琳菁姑娘亲自挑选的不世将才洛凌之少侠,好像已身负重伤,在病榻上无法起身,那么带队人选……”

乐越立刻道:“在下经验虽浅,没奈何也只好上了,还望孙兄指点一二。”

孙奔满意地笑了笑。“此仗事关重大,希望乐少侠不要耽误了大事。”

琳菁冷冷的瞟了孙奔一眼,大声道:“乐越,我陪你一起去。”

孙奔咂咂嘴:“麒麟姑娘这次可要尽心些,别在酿成洛凌之少侠那样的悲剧。”

琳菁募然变了颜­色­,待要发作,又硬生生忍住,只露出冷冷的笑容道:“多些提醒,也希望某些人不要小胜生骄,记得骄兵必败,别误了大事。”

孙奔哈哈大笑两声,并未作答,只向乐越道:“那便这样决定,你我各领两千兵马,天黑出发。”带着飞先锋推门离去。

杜如渊拍拍乐越的肩膀,郑重地道:“越兄,切记这件事不要泄露给出了我们三个之外的任何人,带到天黑时,你与孙兄便即刻点兵出发。”

乐越点头应诺。

五月的天份外长,此时夕阳刚刚没入地下,漫天红霞尤在,离入夜尚有一段时间。

乐越先去了洛凌之的卧房,见他正在沉睡,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乐越再他床边站了片刻,轻手轻脚转身离开。

琳菁小声向他道:“你放心吧,洛凌之吃过我的麒麟丹,连郡主的毒都对他没作用,这点小伤肯定很快就能好。”

乐越点点头。

离开洛凌之的房间后,琳菁闲不住,使用隐身术风风火火地四处查探去了。乐越则决定暂时回自己的卧房休息片刻,走了几步,却见高统领正在他卧房门前的空地处转悠,似在专门等他回来。

果然,高统领望见乐越,便快步迎上来笑道:“方才从藏书阁中离开后,在下忽然想起有本十分罕见的书,乐少侠大概用得上。”他从身侧的皮囊中取出一个锦缎包,递给乐越,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本书,是当初王爷封王时,先帝赞赏他灭百里氏有功,特别赐给他的。据说是从前朝留传下来,一位神通广大的高人写的玄法书册。里面有玄法布阵之类,可惜王府中无人懂得玄法之术,都参不透其中奥妙。乐少侠是玄法门派出身,我想这本书说不定正是在等乐少侠这样的有缘人。”

乐越不敢抬喜形于­色­,接过后只诚心向高统领道了谢。昭沅用灵力探了探,盒子中不像有什么暗器毒药之类。待高统领告辞离去后,乐越回到房中,合上房门,才将不保打开细看。

锦缎包袱中是个雕琢甚为­精­细的木盒,盒盖上设有暗纽机括,还刻着一个­阴­阳八卦的花纹,乐越摆弄了半晌,盒盖都纹丝不动,昭沅从他怀里钻出来,使了点法力,灌注于八卦花纹之上,盒盖的机括方才咔哒一声,开了。

盒子中垫着厚厚的浅黄|­色­锦缎,一本墨蓝­色­书册躺在正中。

屋中的光线有些暗,昭沅浑身冒出金灿灿的光亮,映照出书面上题着的几个方方正正的字——《奇玄法阵书》。

乐越拿起书册,翻开,发现这本书的封皮好像是重新糊上去的,内页纸质十分朴素,字迹也与封面大不相同。

第一页上,有潇洒不羁的笔记写的一行字————

东南西北乱七八糟怪阵随记

落款的几个字让乐越和昭沅大惊失­色­。

清玄派卿遥

看到这行字,乐越的第一反应是立刻将书揣进怀中,迅速向四周看了看。还好,应泽不知道溜达到什么地方觅食或者消食去了。

加入这本书,这行字被他老人家看到,不知道会引起他怎样狂暴的反应。

乐越和龙形的昭沅对望了一眼,同时打了个哆嗦。

按照应泽之前对“卿遥”二字的态度,倘若陡然被他发现这个,大概不用安顺王出手,整个九邑就会变成一堆废墟。不过乐越心里也颇为疑惑,为何卿遥师祖的随记会被先帝当做宝书赐给了西郡王府?

他继而猜测到,这本书册极可能是当年盗走天下第一派令牌和清玄之名,自立门户的德中子,判出门派时卷走的典册之一。后来德中子的这个清玄派一直刻意逢迎依附于朝廷,这本书册大概是被他们拿来献给朝廷,再被先帝赐给了西郡王府。

昭沅小声向乐越道:“我把灵力放出来探测周围了,假如应泽回来,能够立刻感应到。你放心。”

乐越这才重新把书册拿出来,大略看了看书的内容,竟然是一张张阵法图。虽然图中用文字简略标出了布阵诀窍和破解阵眼,但几乎都要用到一些玄法密术和符文,整个阵法需灌注灵力才能启动,也只能使用灵力破解。而且离奇古怪,深奥难懂,利用的全是山地,密林,乱石等自然之物布阵,甚至是因机缘巧合生成的天然阵法,而非兵卒布置的兵家阵形。

这本书册,对修道之人可能甚有用处,但对行兵布阵和不懂玄法的寻常人来说,等于一叠废纸。

怪不得高统领自己搜到了此书也没有据为己有,肯大方送给乐越做人情。

乐越忍不住想叹气,再翻了一翻,突然,一行字跳入眼中——保命阵。

此阵只是个简单的圆圈加上四方的几个符文,倒是简单好记。一旁的注解道,此阵是卿遥偶尔在一个山洞中发现的,疑似某位修道千倍甚至是仙者所留。卿遥曾亲眼看到此阵法之玄妙匪夷所思,但他没有细说。只写道。此阵可以使人瞬间遁隐无踪,实乃一大保命宝阵。但同时也写到,这个阵法需要法力催动,施法者使用的法力和法力的高低与遁隐的效果息息相关,连卿遥师祖都叹息道【所需法力非凡人修炼所能及,故而吾只可观而未能尝试矣】。

乐越刚刚看到“保命阵”这三个字的兴奋之情完全化为了失望,他虽然在修道门派青山派长大,但是连武功都练的乱七八糟,更不用说修炼出来了。

昭沅留意到了乐越的失落,道:“这本书说不定适合洛凌之。”

乐越经它提醒,顿时­精­神一振,喜道:“对哦,虽然洛兄和本少侠在武功修为相当,但他是昔日清玄派首徒,玄法应该修炼果一点,就算现在修为不高,只要记得发诀,便能继续修炼,说不定有朝一日,便能使用这些法阵,加以研究的话,更说不定还能把这些法阵融进兵法布阵中。”

昭沅把脑袋搭在乐越的手腕上:“唔,这本书上写的,我也能学,我有法力。”

乐越抓抓头:“但是,你是龙,这个事凡人的书册……”

昭沅再弱,毕竟是龙神,龙神来学凡人写的东西,感觉有点怪怪的。

昭沅动动胡须:“反正我懂的不多。”就算是凡人写的东西,亦比现在的它强。

乐越想了想也是,便道:“好吧,反正洛兄受伤了,这本书你先看,然后再给洛兄不迟。”昭沅欣喜的点头,乐越见它迫不及待地爬到了书册上,忍不住弹弹它的龙角:“话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化成|人形啊。”

屋内渐渐昏暗,天­色­近黑,差不多已接近与孙奔商定的出发时刻,乐越轻敲昭沅的脑袋:“该走了。”昭沅立刻乖巧地钻进他的怀中。乐越合起书册,将之贴身收妥后,前往议事厅。

议事厅内空荡无人,乐越向守卫的门口的侍从道:“有劳将杜世子,孙侠士,马副将,高统领,南宫夫人和南宫公子等请到厅中来。”

侍从依言而去,不多时,众人便聚集在议事厅中,

乐越冲他们抱拳一礼,开门见山道:“毛旺福部近日溃败,料想其余三部必定派兵增援,在想想调三千人马,兵分两路,由孙少侠与我各领一对,趁夜伏击援兵。”

众人俱都赞同。

临行前,孙奔忽然偷偷向乐越道“乐少侠,能否借你怀中的昭小弟一用?”

乐越一愣。

已经隐身在空中,准备跟随乐越前往战场的琳菁不客气地道:“连护脉神龙你都敢借,姓孙的你也太奔放了吧。”

孙奔呵呵笑了两声,好像很无奈地道:“此次夜晚行军,带兵不多,为保稳妥,最好半空中能有双眼睛监控四周,琳姑娘跟定了乐少侠,在下只得借昭小弟一用了。”

孙奔的飞先锋是妖兽,虽然能飞在半空中,但无法做到昭沅琳菁这般驾云隐形。

孙奔的语气很诚恳,但琳菁仍然隐隐感到其中另有图谋,她正要开口,乐越却已经赞同地点头:“琳菁,你和孙兄一道去吧,我有昭沅在,没问题的。”

琳菁立刻看到孙奔的嘴边迅速闪过一抹­奸­计得逞的微笑。

此时已不容再多做耽搁,琳菁只得忿忿地飘到孙奔一方,不放心地叮嘱:“乐越,你多小心。”

孙奔笑眯眯的向天上瞟了一眼:“琳姑娘,有劳了。”

马副将很速度地将人马调派妥当,因为此次是伏击战,兵卒都换了轻甲,携带着弓箭或者轻便的长剑长矛。乐越和孙奔各领一千五百兵马,不吹号角,不鸣战鼓,分别自东,西两方悄悄出城而去、

负责在城西埋伏的乐越与两名熟悉地形小路的兵卒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昭沅早已爬云升到了半空中,用法术扫视四周。突然,它感应到一股强大的灵气,下一瞬,一头巨大的隼鹰便闯进了它的实现中。这只隼鹰和那日被琳菁灭掉的两只一模一样,定然是被安顺王派遣,负责护送前往城北的援兵。

昭沅急忙向乐越示警。

此时隼鹰也已发现了云上的昭沅,它只是略有法力的灵禽,按理说见到龙神,应该感到一股无形的畏惧,但,昭沅的原身实在太小,隼鹰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云上那一尺来长的小身体,目光中流露出蔑视。(我可怜的昭沅啊~!T^T)

他募的厉啼一声,双翅浮现幽蓝的电光,直向昭沅扑来!

地上,乐越收到昭沅的警示后,立刻指挥兵卒们分赛到道路两旁埋伏。道路正前方,一队人马正在快速行进中,为首一人手中的牌符冒出红光,他收住马势,抬手向身侧一人道:“前方有埋伏,通报全队,备好弓弩,小心防备,准备应敌。”(难道还带红外线的?!)

天上,昭沅在隼鹰扑过来的瞬间身形随念而动,避开数丈,躲过一击。隼鹰一抓未中,侧头瞄了昭沅一眼,不疾不徐的在天上绕了个圈儿。

昭沅一瞬不瞬的盯着隼鹰,浑身的每个鳞片都绷的紧紧,这是它初次肚子对敌,隼鹰蔑视的目光让它身体中的龙珠油然冒出一股灼热,蔓延全身,眼看隼鹰再度恶狠狠直扑过来,昭沅不闪不避,一缕灼热张口喷出,竟化作一面金­色­的光壁,隼鹰急扑的身势撞在其上,被重重摊开,同时,那小小的龙躯金光蔓延幻化,眨眼变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在云端。

隼鹰目光中的不屑变成了惊诧,双翅一扇,无数根羽毛挟着耀目的蓝­色­电光直­射­向光壁后的少年。昭沅双手合在胸前,金­色­的光壁凝聚成一团光球,接着,它衣袖一挥,光球霎时散作数颗金­色­的流星,将激­射­而来的羽毛裹在其中。昭沅念动“破”字诀,数根鹰羽在金光中消散无影。

乐越趴在草丛中,抬头看天,四周狂风呼啸,原先星光密布的夜空现在已是暗沉一片,隐隐雷鸣,蓝­色­的电光和金­色­的电光蜿蜒闪烁。乐越盯着电光,知道昭沅可能碰见危险了,不由担心它是否应付得了。

正在担心挂念时,有隐约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传来,听声音,人数不少,乐越沉声喝道:“敌兵来了,弓弩准备。”

砰,隼鹰的又一次疾扑再度被金光击退,鹰毛也被击落数根,它又惊又怒,眼前的金光越来越明亮,竟让它不由生出一股敬畏。它的颈羽根根竖起,浑身蓝­色­的电光暴涨,再度尖利地啼啸。

与此同时,昭沅感应到乐越已经与敌军交战,箭矢呼啸,人马惨嘶。它心中急切,衣袖再一抖,金光化作一道大网向隼鹰迎头罩下,金丝紧扣,隼鹰正在挣扎,突然灵识一空,身体碎成了数片,随着四散开的金光,在空中化成烟粉,只剩下一个蓝­色­的光点,逃窜而去。

昭沅并未追击,它立在云上,对可以瞬间击败隼鹰也很意外。从方才化出那道金网到碎裂隼鹰,仿佛是它体内的法力自发自动而为。

这些时日以来,它听从应泽的教导不断的积累和修炼法力,而前日在城墙上化成巨龙的时刻仿佛是冲破了一个关口,让积存的法力渲泄而出,充盈在全身各处,它的龙珠中更盈满了一种陌生的从未有过的力量。

他想起琳箐告诉过它,龙珠中的龙脉蕴藏着天帝赐予的力量和历代护脉龙神积存的法力,但是,若想随心所欲地­操­控使用,则必须具有足以与之匹配的法力。

难怪它幻化成巨龙以后,又重新变回原本大小,虽然感觉得到体内的法力蹿来蹿去,从未有过的充沛,却不能使用,变不成|人身。想来是被触发而出得龙脉法力它一时不懂得­操­控。

现在,全部的法力已融会贯通,充盈在全身各处,任它支配。昭沅抬起双手,看着应念而出的浅金­色­光芒,不由浮起微笑。

它正要降下云头,去看乐越的状况,方才蓝­色­光点逃窜的方向突然又灵力大胜,三个影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汹汹而来。

昭沅的目力也强了很多,瞬间便看出这三个黑点是三只同样的隼鹰,其中一只浑身浮现着和刚才那只一样的蓝­色­电光,另外两只则周身笼罩着一股黑气,是风的气息

三只隼鹰在空中分散开来,已三角之势将昭沅围在中央。

无数根羽毛在狂风与电光中­射­出!

地面上飞沙走石,狂风卷乱了乐越指挥兵卒们­射­向敌军的箭,敌军的火把被卷落到地上,沾上荒草,熊熊燃烧起来,藏匿在草丛中的兵卒的身影顿时暴露无遗,纷纷跃起身,避闪和拍打要卷到身上的火舌。

昭沅对­操­控体内的法力已越来越得心应手。它指尖轻弹,金­色­的光焰化为数点流星落在羽毛上,羽毛顿成烟粉。

它感觉到地面上的形势很严峻,乐越可能有危险,它很急,不想在这三只隼鹰身上再浪费时间。

它记起当日琳箐击灭隼鹰的方法,忙念动­操­控法力化形的法诀,一条金­色­的长鞭出现在它手中,昭沅念动驱雷诀,长鞭骤然暴涨,像金­色­的长蛇一般自空中蜿蜒而过,一只冒着黑气的隼鹰只觉得眼前一闪,身体已消融成粉尘。另外两只隼鹰尚未来得及反应时,金鞭已甩到了另一只黑气隼鹰身上,隼鹰连哀鸣都来不及发出,已身形具碎,两颗黑­色­的光球分别向两个方向迅速逃窜。

昭沅­操­控着长鞭,在转向另一方,那只隼鹰眯起眼睛,忽然一头扎向地面。

因为它属雷系,比刚才两只风系隼鹰扛得住施了雷诀的法鞭,待昭沅急赶而上的长鞭摔到它身上,在身体粉碎前,它已吐出一道蓝­色­闪电,直击向地面!

昭沅清晰地看到,雷电光芒笼罩下的,正是乐越的身影!

乐越正手执长剑与数个敌人混战,突然觉得周身光芒大作,天灵盖一麻,失去意识之前,耳边有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

招远的脑中瞬间空了,好像被雷劈中的不是乐越而是它自己。

雷电散去,地面上出现了一个诺大的深坑,­祼­露着漆黑的焦土,几句焦黑的尸体横在其中,昭沅眼前一黑,差点栽下云头。心神慌乱间,它感觉手腕上一紧,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是那道分别系在他和乐越左手腕上的法线,此时再度显露了出来,从它的手腕上冒出淡淡的光晕,流水般向下蔓延,转眼间流动到地上的一个臃肿的焦黑“尸体”之上,那“尸体”动了动,一层黑­色­的焦土在光晕中散开,竟然是乐越!

完好无损的乐越!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一个七彩流光的光蛹里,浅金­色­的法线完好无损地系在他的左手腕上,穿过光罩,与昭沅相连。方才的那层焦土是被雷电击起的泥土,覆盖在光蛹上,故而招远在半天空中看来,好像一句臃肿的焦尸。

昭沅又惊又喜,飞快隐去身影扑向乐越,七彩流光在它扑到乐越身边蓦地消失不见,金­色­的法线也再度隐没。

昭沅化成龙形,一头扎进乐越怀中,听到乐越清晰的心跳,方才彻底松了口气,有种从未有过的虚弱的心安。

这是,它听到了人的声音。

“……大人,这个姓乐的小子到底会什么妖法,竟然雷都劈不死他!我们几个兄弟连尸首都被劈没了!”

这个声音带着颤抖,充满了极度的惊慌,片刻后一个低沉的中年男子的声音道:“此人既然能在城墙上引来孽龙附体,定会歪门邪道的妖法。不用着忙,临行前,王爷给了我这把伏灵剑,一剑扎进心中,料想他会怎么样的妖术也该毙命了。”

噌,利剑拔出剑鞘的声音。

沉稳的脚步声。

昭沅伏在乐越怀中,心念急转,身为护脉神,它不能伤害凡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带乐越速度离开,但它没学过凭空摄物的法术,倘若现出身形拖起乐越就跑……

忽然,乐越师祖写的那本书册中的保命法阵浮现在它的脑海中。昭沅抱着试试看的念头,念动法诀……

敌军的首领正握着宝剑走向乐越,突然看到,乐越的身周浮出了一个金­色­的光圈。

此人在昏迷中,竟然还能使用妖术?

他眯起眼,停下脚步,谨慎地举起手中的剑,金­色­的光圈四方接连浮起四个古怪的符文,冒出刺眼的光茫!

从昔日越王筑城至今,金陵一向被视作风流繁华所在。

无数世家望族、文人名士皆居于此,城中的每块青砖都是诗词,每抹飞檐中都吟着歌赋,秦淮河中流淌着历朝的浮华与典故,乌衣巷中,似乎仍能见到昔日王谢世家的子弟们着黑衣从容优雅的身影。

江湖第一世家南宫家的府邸,就在金陵城内。

南宫宅地位于城北的碧衣巷。据说,因南宫世家的子弟喜着青衫,南宫家的家主便借鉴了乌衣巷如斯命名,希望南宫世家能和昔日王谢两家一样,成为千古望族。

这天清晨,一乘华车驰入了碧衣巷中,停在南宫府恢弘气派的大门前,两个穿红衣的小童子车中走下,向门前的仆役亮出一块玉牌。

一刻钟之后,南宫家的现任家主南宫赢亲自端着茶盏,放到正厅上座中红衣男子身侧的案几上

那人只是微微笑道:“南宫大侠太客气了,今日凤某前来,是有与九邑城相关之事,与南宫大侠商议。”

南宫赢面上不动声­色­,做洗耳恭听状,内心却微有忐忑,

他前日已收到消息,二弟媳与侄儿南宫苓都被困在九邑城中,且牵连进了九邑乱党之事,今日这位安顺王府的幕僚凤桐先生打着国师府的名号登门,定然是来者不善。

果然,凤桐接着便直截了当道:“南宫家的二夫人与五少爷好像正在九邑城中。”

南宫赢在心中斟酌半晌,道:“大人所言不错,我刚刚收到消息,弟妹与小侄被困九邑。小侄是为参加郡主招亲前去九邑,不知却为何会生此变故。”

凤桐笑了笑:“九邑城有乱党埋伏,趁郡主招亲时作乱,其中详细缘故错综复杂,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朝廷知道,南宫二夫人、五少爷与其他前往君主招亲会的人士皆是被无辜牵连。”

“无辜牵连”四个字从凤桐口中吐出,压在南宫赢心头的大石蓦然被搬去,面上依然满脸忧­色­道:“敢问公子,朝廷打算如何处置。”

凤桐道:“凤某今日来,正为了此事。朝廷不日便会与乱党商谈,将无辜被困在城中之人尽数放出。我对江湖中事不甚熟悉,恐怕不能一一告之。便烦劳南宫大侠帮忙知会。”饮了一口茶水,悠然道,"江湖人士皆本领高强。虽然二夫人与五少爷被困在城中,相信贵府仍有与他们消息往来的办法,如若能尽快知会到,更再好不过。”

南宫赢拱手道:“便依公子所言。”

九邑城南,一座营帐中,两黑一蓝三颗光球在一个华府男子身前来回旋转,那男子指尖放出红光,在空中画了道符咒,符咒化做了三道光束,将三颗光球包裹其中,片刻后幻化出三只隼鹰,在帐中盘旋一周,落在一旁架上。

华服男子身侧几步处,赫然站着安顺王。他将三只隼鹰一一看过,微笑着向华服男子道:“国师闭关数年,道术愈发玄妙了。”

华服男子哼了一声,与凤桐七分相似的面容上覆满冰霜:“可惜雷鹰鱼三只火鹰神识尽毁,即便是我,也不能复原。”

安顺王很惋惜地叹了口气。

凤梧抬起头,缓缓抚摸着一只隼鹰的羽毛:“数年过去,为何王爷用兵之术不进反退了?九邑这场无聊闹剧,明明不需一兵一卒便可轻易拿下,你竟率万余兵围守数日,损耗数千,还连败两局。”

安顺王道:“本王本是前来调停西郡与北郡的恩怨,却不想突生此事。未得朝廷命令前,本王不敢擅自用兵,只好分守九邑四方按兵不动,近日的两三场战事,亦都是乱党主动出击而已。”

凤梧的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吾既然已到,王爷心中有何主张,便可实行了。凤桐此时亦应在金陵南宫世家内了。”

安顺王含笑道:“那本王知道如何处置了。”

被凤梧抚摸的隼鹰灵气尚未完全恢复,神态目光都有些呆滞,凤梧面上的寒­色­不由更重了几分。

麒麟玉玄龟在孽龙那方,风火雷几只隼鹰的陨落本在意料之中。

倒是安顺王,让隼鹰出战的用意何在,尚有待斟酌。

看来不管是­精­明父亲还是傻瓜儿子,都有凡人皆有的毛病,不甘心听从摆布,偷偷摸摸搞些小动作。也不想一想,他们能有今日,不过是因为借了护脉凤神之势而已。

反正君上中意那个傻瓜幕祯,以后轮到凤桐头疼,与己无­干­。

唯有当日留下的祸根,需要铲除。

双翅中血覆涂城当日留下的伤仍时常隐隐作痛。

假如当初不是那道士突然从中作梗。

假如当日斩草除根……

凤梧的眉间寒霜愈重。

当年没清理­干­净的祸根,这次绝不能再放过。

昭沅似乎沉入了一个深深的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它才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仍在乐越的怀里,乐越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那么,那个阵法真的管用了?他和乐越现在在哪里?

昭沅感应到,它和乐越附近有个陌生的凡人的气息。

可这股气息中却带着凡人不该有的灵气,十分奇怪。它为求谨慎,没有探头出去看,此时,乐越的身体动了动,亦从昏迷中醒来。

乐越睁开双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碧蓝的天空。

唔?已经天亮了?他记得自己好像被一道炸雷劈中,紧跟着就……

乐越猛地翻身坐起,头晕目眩中,听到一个陌生的道:“咦?兄台,你醒了?”

乐越扶着额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在一处郊野中,遍地长草,远处树林茂密,清澈的溪流自他身边不远处流过。

一个蓝衣人从溪边的石头上站起身,向他走来:“敢问兄台是何人?为何从那个法阵中突然冒出来?”

乐越的头仍有些眩晕,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怀中的昭沅蠕动了一下,让她安下心来。难道是被雷劈中时沙隆达显神威,将自己带到了这个?

那么这里又是哪里?

乐越客气地反问那蓝衣人:“请问……是否是阁下救了我?此处乃是何地?”

蓝衣人笑了笑,他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相貌异常俊秀,笑起来后更是让人不由自主有种如沐春风的舒适:“嗯,此事说来有点复杂了,我偶尔路过此地,昨夜就宿在那边的山洞中,谁知兄台你突然从山洞中的一个法阵里冒出来,吓了我一大跳。我看你在昏迷,便将你从山洞搬到这溪边,正想打点水时,你就醒了。”

乐越看到蓝衣人手中果然拿着一个取水用的水囊,只是这水囊有些眼熟,好像跟他常用的有些相似……

蓝衣人也在打量他,笑道:“还有一事还要请问一下,我之前替兄台把过脉,发现你似乎练过玄道门派的心法,不知能否称呼兄台一声道友?”

此人竟然是玄道门派中人?乐越努力回忆,在论武大会上,若有他这样出彩的人物,自己一定会注意到,但他想了又想,却对此人毫无印象。

他遂答道:“在下的确在玄道门派长大,只是不久前被逐出师门。不知还能否当得起阁下这‘道友’二字。”

蓝衣人却兴致勃勃地道:“凡曾修过道法者,皆是道友。果然我没有猜错。我发才看道友起身时的动作,和我们清玄派基础功法中的一式有些类似,说不定我从师的门派和道友昔日的师门还有些渊源……”

乐越顿时愣住:“你……你是清玄派的?”

蓝衣人点点头:“是啊。”随即拱手,“在下清玄派卿遥,请道友多多关照。”

乐越第一个反应是,要么自己还在做梦,要么头壳被雷劈坏,幻觉了。

他拍拍头,谨慎地问:“请问道友,此处是何地?”

蓝衣人道:“此片林地在下也不知道叫什么,不过,从这里向西,就是九邑。”

还好还好,似乎没有幻觉。

也是,清玄派那么多人,有一个他不认识也理所当然。想来眼前这人只是名字念起来比较类似某位师祖而已。

蓝衣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有个不情之请,道友可否告诉我,山洞中的那个法阵有何用处?”

法阵?乐越随蓝衣人到了山洞中,看到山洞中的一个角落里有个熟悉的圆圈,四方写着符文。

“这个法阵是个保命法阵……”乐越抓抓头,斟酌着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这里冒出来,这个很耗费法力,具体我说不太清楚道友可以自己试一下。”

他的答案含糊,却的确可以算作坦诚相告。蓝衣人的神情有些遗憾。

乐越假装随口地问道:“对了,道友,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关于九邑的消息?”

蓝衣人的双眼顿时又亮了:“你也是为了九邑之事来的?那么你我可以一同上路,听说九邑城中虽已无人居住,却常有离奇古怪的事情发生,结伴前行可以多个照应。”

乐越脸­色­大变:“九邑怎了?”

蓝衣人惊讶地看着他:“道友难道不是来九邑废墟中探秘的……”

废墟?!

他话未落音,手臂已被乐越一把扣住,乐越的脑中混沌一片,抓住残存的一丝理智道:“敢问,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

玉帝王母元始天尊,千万别是醒来一睁眼,已过了数年。

蓝衣人的目光中包含的好奇更多了,清晰的答道:“今天是明昌三年五月初六。”

明……明昌三年?

乐越两眼发直地道:“本,本朝的国号是……?”

蓝衣人道:“道友,你还好吧?本朝国号自然是齐.”

乐越蹬蹬蹬连退数步,靠在石壁上,面无人­色­。

齐!明昌三年!清玄派!卿遥!

难道……难道这里是四百多年前?

乐越抱住头,被这个念头吓到了,他怀中的昭沅也用爪子扣住了脑袋。

不对,乐越抱着头想,现在不是做梦,就是被雷劈到出现了幻觉……

蓝衣人再次关切的问他是否安好,乐越虚弱地答应,心中各种念头却如风车般旋转。不管是做梦还是幻觉,都需先弄清眼前的情况。

乐越按住额头:“卿遥道友,我只记得昏迷前遭遇雷劈,现在一片混乱,连身处何年都难以想起,不知道友能否告诉我眼下大概的情况。”

名叫卿遥的蓝衣人对乐越的状况很是同情,很爽快的简单告诉了他一些事情。乐越却是越听越心惊。

据卿遥讲,这里是离九邑城不远的郊野,他离开师门游历天下,听闻九邑城中有怪事发生才特意前来。

九邑城在“此时”似乎只是个小县城,数年前城中发生了一场地震,百姓死伤惨重,幸存的人搬离了家园,城中只剩下一片废墟。

但,渐渐的,有人传说,九邑裂开的地缝中有件宝贝,新月乍现之时,此宝会吞吐仙光,映出不可思议的景象。

有许多人闻讯前往九邑废墟中寻宝,都无结果,但寻宝的人颇有不少信誓旦旦地说见到了难以置信的异象。

有人说见到了仙人饮宴,有人说见到了仙子月下舞蹈,还有人说看到了兵戈厮杀,总总说法不同。

“我听闻此事,便亲身过来一探,想看看是否真有那么玄妙。”卿遥目光灼灼的盯着乐越,“我觉得,道友应该也是为了此事而来,说不定已经遇到了什么诡奇之事。”

乐越­干­笑两声,心道,不错,我是遇到了诡奇之事,梦游回了四百多年前。

卿遥兴致勃勃地向乐越道:“道友,你既然一时想不起昏倒前的事情,说不定与我同去废墟中探探会有收获。”

乐越此时一片混乱,更不知该何去何从,心想答应卿遥的邀请说不定还有转机,更可查探出此人是否有诈。

眼前的“卿遥”是受凤凰指派,有意做戏欺骗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几天的九邑城坐镇生涯让乐越比以前果断了很多,迅速思量后,立刻到:“好,那就有劳卿遥道友了。”

卿遥笑道:“客气,对了,道友还不曾告诉我姓名。”

乐越道:“在下名叫乐越。”

“卿遥”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只是拱手道:“那么一路上还望乐道友多担待了。”

乐越不敢相信的站在草丛中望向前方。

眼前的九邑城真的是一片废墟。假如这里的确是九邑的话。

跨过残破的城墙进入城内,满目残墙断垣,苍凉寂静。

乐越和卿遥在碎瓦残壁中穿行,地面上有横七竖八纵横的裂缝,卿遥道:“因地基被毁严重,此城就没再重建,不知道再过数年,这里能否重筑楼阁,再起城池。”他找了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用衣袖扫了扫灰坐下,“九邑是座古城,据说,上古仙魔大战时,有天将率兵大破魔阵,在此处接受天庭封赏,天将行辕处建起城池,故名曰九邑。”

原来九邑竟有这等的来历,乐越心中蓦然一跳,这位天将,别就是应泽吧。

这里,真的是九邑?

昭沅好像感应到他的念头,用爪子在他的怀中挠了挠:“这里的确是九邑,味道没有错。”凡间的每处地方,每座城池都有独特的气息,这块土地的味道,的确是九邑的。

而且 昭沅察觉到,这里除了九邑的味道之外,还有种特别的气息,若隐若现。单究竟是什么,他无法判断。

乐越若有所思地皱起眉,传奇话本中有樵夫误入山林,遇见神仙对弈,观一局棋世间就过了百年的事情。道书上也说,天庭有四个门,通往现世,过往,未来,无常四界。如果这里真是四百多年前,那么他该如何回去?他不见了,九邑城中会出现怎样的混乱状况?安顺王有没有出兵攻城?

乐越心急如焚,想得出神,隐约听见卿遥的声音道:“道友,你在想什么?”

乐越猛地回过神来,连忙道:“啊,没什么,我在想,凡人终究难逃天灾,不过九邑若真是九邑,来日必定能重建城池,再度繁华。”

只是,没有了天灾,却要遭兵祸。

卿遥颌首道:“道友说的极是。”

他们在废墟中绕了一圈,除了碎砖乱瓦外一无所获。乐越道:“这里有宝贝之事恐怕是以讹传讹。”

九邑城罹难者众多,又荒废数年,有人从此经过,尤其在夜晚时,难免生出些别样的联想,流出点神鬼之说并不奇怪。

卿遥却仍不放弃:“假如只是以讹传讹,传出鬼神之事便可,何必加上有宝物,或看到仙人饮宴如此格格不入之事?不如等到天黑再看看吧。”

乐越一时也无处可去,只得奉陪。

天已近黄昏,两人在九邑废墟旁的河流边打水觅食。

乐越去捡树枝生火,卿遥打开随身的包袱取出­干­粮,很随意地向乐越道:“对了,道友,你怀中的那只灵兽食荤食素?”

乐越吃了一惊,昭沅也吓了一跳。

卿遥见乐越神­色­有异,笑了笑道:“道友放心,我只替你号过脉,将你拖出山洞,并没有翻检你的衣物,只因你这只灵兽的灵气很特别,加之它在你怀中曾经动过,所以我才会发现。”

他围着乐越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昭沅看了一圈,啧啧赞叹:“是龙,真的是龙。”昭沅感到此人的目光充满了好奇,但的确无恶意,末了,卿遥抬起右手,伸出一根指头:“乐道友,我能否摸一摸?”

乐越道:“这个要看它愿不愿意。”

昭沅轻轻点点头,感到卿遥的指尖小心翼翼的碰了碰自己的龙角,又碰碰胡须,摸了摸它的脊背,最后还摸了一把它的龙爪,才恋恋不舍得离开。

“在下此生第一次见到真龙,虽然小了点,却果然如传说般神奇,乐兄,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的这条幼龙?”

卿遥满脸羡慕,对乐越的称呼直接从乐道友变成了乐兄。

乐越呵呵笑了两声:“昭沅是我的兄弟,偶然结识,却曾同生共死。”

他话刚落音,手掌上的昭沅周身金光一闪,眨眼间,一个少年便站到了乐越身边。

卿遥脸上的惊讶之­色­更甚:“原来,这位龙兄竟是位龙仙。”

昭沅站在乐越身边,微微笑了笑,并未回话。它知道,卿遥客气地称它为龙仙,实际十有八九是把它当成了龙­精­。他这样以为倒也好。

卿遥抬袖向他拱了拱手,像对待平常人一样请教他姓名,昭沅也抬手回礼,简单的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卿遥对见到昭沅之事很是兴奋,道:“假如今晚九邑城真有宝物现世,我们两个再加上昭兄,一定可以将之轻松拿下。”

乐越有点无语,眼前这位仁兄,若是假扮卿遥师祖,未免太不敬业,种种举止表现与可以降服魔头(应泽),飞升成仙的师祖应有的形象相差太远。

不过,这位卿遥的厨艺很好,一手烤野味尤其出神入化,乐越和昭沅差点连舌头一起吃下去。

他的习惯与洛凌之有些类似,随身携带者几个装调料的小瓶,一个皮囊中还装满了美酒,,慷慨地分给乐越和昭沅喝。乐越谨慎的尝了两口,与平常的酒大不相同,充满了野果的甘甜,醇厚浓郁,不由得问:“这是何酒?”

卿遥道:“此酒叫做猴儿酒。”

猴儿酒?乐越诧异:“这竟是猴儿酒?”他听说过猴儿酒,据说是山林中通灵的猴子用野果酿的酒,寻常人极难得到。

卿遥道:“此酒并非一般的猴儿酒,去年我在西南一代游历时,在山林中遇见一种灵猴,肋生双翼,灵­性­极强。我随行的包袱险些被它们摸去,后来侥幸擒住几只小猴,翼猴的首领就用猴儿酒向我换回小猴。”

乐越不由又直了眼,眼前浮起拍打着翅膀的飞先锋。

吃饱喝足后,天早已入夜,头顶的苍穹好像一块墨­色­琉璃,镶嵌点点星芒,熠熠生辉,一弯弦月悬挂其上,九邑城的废墟清冷寂寞,却并无什么诡异的气息。

卿遥在前,乐越在中,昭沅在后,两人一龙再度进入了废墟中,搜寻许久,仍没什么发现。

这个结果本在乐越意料之中,卿遥却似有些遗憾,叹了口气道:“可能乐兄所言不错,亦可能此宝与我们没有缘分。”

乐越随口问道:“卿遥兄既然是修道之人,凡俗世间之物,应无挂碍,为何对九邑的宝物如此执着?”

卿遥站在一道残壁前,环视周围,道:“不瞒乐兄说,我在修真门派长大,从记事起便开始修习道法。两年前,修为突然凝滞不前,心中疑惑无法参破。浩浩大千,洋洋世界,道从何来,法从何生。何以为仙,何以为人,何以为玄法,何以为修炼。于是我便下山游历,寻觅种种玄妙之事,希望能开阔胸怀,参透一二。倘若不能看开根本,便永远无法通晓真正的道法含义。”

乐越听的有点头晕。他在青山派十几年,名义上是修真门派弟子,其实连基础功法都没好好修炼,几乎全是为了糊口奔波,到如今掺和进皇位乱战中,对于修道之人来说,简直以坠落到万丈红尘最底层,与这种深邃的问题实在距离太遥远。

他只能道:“这些疑惑只能自己慢慢开悟。”总算还记得道德经的两句,不管驴­唇­是否对得上马嘴,先拖出来道,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卿遥微笑道:“今天遇到了乐兄和你这位龙友昭兄,我心中的疑惑又能解开一二。”

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根竹笛:“此番有缘得见,我以一曲相赠。”

乐越见他没头没脑祭出一杆乐器,警惕心油生,在江湖中,乐器往往等于兵器,乐曲往往是危险的魔音。

昭沅不动声­色­向乐越身边靠了靠。

卿遥已将竹笛横在­唇­边,一缕清扬的笛声渗透进空中,婉转悠然,乐越的心竟然被荡漾过一样,渐渐清明,数日来积压在胸怀的烦恼郁结淡化消融,在笛声与风中无影无踪 ,胸怀中有了许多未现的开阔坦荡。

好像天上的星星,也格外明亮了。

嗯?星星?

乐越突然发现,天上的星星,似乎渐渐大了起来愈来愈大,白­色­的星光几乎要连成一片……

笛声戛然而止,乐越手臂猛地一麻,是昭沅用法术电了他一下,同时听到一声沉喝:“乐兄当心。”乐越蓦然清醒过来,卿遥以收起竹笛,抬首看向天空:“好像有事要发生,乐兄和昭兄请小心。”

有事?难道不是你吹笛子有意吹出来的事?乐越握住昭沅的胳膊,和他一起看向天上,那片星光,以彻底连成一片,渐渐变得朦胧模糊,铺展至整个天空,星光中,竟渐渐显露出一幅图景来。

有一名身着薄纱长裙的女子在天空中舞蹈,他身侧有玉栏桂树,似月宫的嫦娥,舞蹈所踏的乐曲悠悠荡荡,竟然是卿遥方才吹的那首,只是配合这女子的舞蹈,清澈全无,另生出妩媚噬魂的味道。

昭沅白天感到的那股特殊的气息慢慢浓烈起来卿遥敛眉道:“是妖。”他身形一动,那根长笛已被他踩在足下,踏笛而起,只升入半空,一道剪光从他的袖中直扫向天上的幻想!

乐越愕然,只这一瞬间的功夫,卿遥使了御器飞天与化气为剑两种绝学,那是玄法中较高的招数,就连洛凌之也无法达到这种境界。

剑光直奔天上而去,半路化作一支银剑,直­射­向女子身侧的桂树。

这是随意化形术?化气而成的兵器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幻化成各种形态,乐越只是听说过,今天方才初次得见。

昭沅也聚集起法力,准备随时迎战,天上的幻想在银剑尚未到达时蓦然一变。

白­色­的星光,瞬间蔓延出黑气,黑气眨眼间汇聚成了身穿黑甲骑着黑­色­骏马的万千兵卒,铺天盖地,直奔他们而来,无数张弓弩举起,飞剑如雨。

招远的双手汇聚出金­色­的光球,变换成一个光照,推向半天,飞剑顿时消失不见。

那些兵卒却仍以千均势直冲而来,卷起的狂风连昭沅的光照都微微颤抖,似乎顷刻间就要把他们踏成­肉­酱。

正在此时,卿遥却突然在空中猛的一转身,抬手间一道剑光直径落到地上的某个方向,只听傲的一声惨呼,满天的黑甲士兵和黑云都开始扭曲变形,渐渐消散不见。

卿遥落到地面上,站定,向着脚下笑吟吟道:“终于抓住你了。

昭沅收起发罩,和乐越一道走上前去,只见卿遥脚边的某条裂缝中,正冒出莹莹的红光。

卿遥从袖中取出了什么,向裂缝中一丢,手再一抬,一张白­色­的网兜网着一只冒着红光的东西升出了裂缝。

此物浑身坚硬黝黑,居然是只大蚌,两扇蚌壳一张一合,从壳内发出幽幽的红光。

难道是附近河中的水妖爬到废墟中作怪?

昭沅疑惑地道:“它……好像是只海蚌。”对水族,他异常熟悉,尤其是海中的水族,绝不可能认错。

卿遥和乐越都怔了,这里是内陆,离海边有十万八千里怎么会有一只海蚌藏在地缝中作怪?

海蚌在网兜中蹦跳了几下,口吐人言,居然是女孩子的声音:“龙君,救救我!龙君,救救我!我是西海蚌仙府的小蚌,被困在此处,无奈之下只好变幻幻术引人注意,希望水府能够发现将我搭救。我并未伤过人,请龙君救救我,饶我­性­命。”

真是一只自报家门十分顺溜的妖怪,乐越道:“我们也没说会杀你,是你想杀我们吧。”

那只蚌又跳了两下:“那些只是幻术而已根本伤不了人只是胆小者会被吓伤魂魄而已。我真的没有伤人之意。”

卿遥道:“你好端端一只海里的蚌­精­,怎会到内陆的九邑城废墟中?”

蚌­精­的壳抖了两抖,蔫声道:一言难尽。十几年前,人间有位仙君投胎临世,据说有妖魔觊觎,想趁他刚出世不久,夺他仙元。天停派仙者保护,那位先这恰好在西海做客,因妖怪会火术,就从西海借了一些海水,我当时正偷偷溜出水府玩耍……结果一不小心就……”

一不小心就被连水一起装进了仙者的法宝袋,走到半路仙者与妖魔遇上,在九邑上空打了起来,使用水术时蚌­精­遍跌落凡间。

蚌­精­低声下气道:“假如各位肯放了我,我以宝物相赠。”

这只蚌看起来是个小角­色­,刚刚它蚌壳开合时乐越瞄了几眼,里面连颗珠都没有,能拿出什么像样的宝贝?

蚌­精­急于保命,蚌壳抖了两抖,扑地喷出一口红烟,几件东西从烟雾中掉落在地。

“这些都是我昔年在海底时捡到的东西,你们地上很难得到。”

乐越看了看那些东西,有些无语。

铜镜、镶嵌着明珠的簪子、象牙梳、银质掐死似的红蓝宝石,应该还值几个钱。

这些东西约莫都是它从海底的沉船上捡到的,乐越想说,这些东西,大部分在地上很容易就能弄到。

乐越于是正­色­的向蚌­精­道:“若你果真没伤过人,这位卿遥道长当然会放过你,岂会平白要你的宝物,快快收起来吧。”

卿遥手一抖,收起了网兜那只蚌­精­得以脱身,重获自由,激动的蚌壳乱颤,道:“多谢几位不杀之恩,我愿做两位凡人侠士的灵使,听凭调遣。”

乐越连忙一口回绝道:“不用了。”

这只蚌­精­一看就很傻,绝对事成不足败事有余。

乐越清清喉咙:“我们行侠仗义而已,不图回报的,是吧,卿遥道友?”

卿遥嘴角弯起:乐道友说的级是。不过总要将这只蚌­精­送回西海,眼下我正好也没事,就走一趟吧。”他很期待的看着乐越和昭沅,“两位要不要同往?”

乐越抓抓后脑:“呃,不了,实在抱歉,我们还有火烧眉毛事要办。”

卿遥的神情有些遗憾:“那变算了,等天亮再下就出发,乐道友保重。”

乐越抱拳道:“卿遥道友你也保重。”

他转身想趁夜赶回那个山洞去,他总觉得这件事的关键,说不定在那个法阵上。

卿遥却道:“乐兄请留步。”从袖中抽中一本书册,递到乐越面前。

“乐兄灵跟甚佳,虽不从属于玄门道派,亦同道法有缘。这里有本书册,也我偶尔得到的,说不定对乐兄有所帮助。”

乐越诧异的接过书册,夜­色­中看不清楚字迹,他也无心去看。

因为今晚的事情,及这个和师祖同名人的作为,总让乐越觉得有点奇怪。

接过书册的一瞬间,他竟有了种奇怪的感觉,面前的人,千真万确是卿遥师祖。

在乐越的记忆中,这位师祖的事迹如传奇般­精­彩

他是公侯世家幼子,因出生时天有异象,八字奇特,在襁褓中就被送进了天下第一派青山派修习玄法。

六岁通读诸经,八岁剑法小成,可御器飞天,十岁时练成化气为剑,十二岁气形随意,十四岁仗剑诛妖,十六岁游历天下。

他游历数年,写出数本修习心得,四海见闻,二十余随时助天庭剿灭大魔头,就是应泽,飞升成仙。

清玄派自创派以来,有如此辉煌人生的,他是唯一一个。

从年龄到方才使出的武功,都只有真正的卿遥祖师全部符合。

可为何卿遥师祖会和他在四百年前的九邑废墟中遇见,还吹曲结交,赠送书册?

乐越心中乱了一团麻乱,他打算回去找到法阵后才慢慢梳理。

昭沅抛出两团光球,当作灯笼替乐越照亮脚下,卿遥道:“乐兄能结识昭兄,真是难得的奇遇。”

乐越心中一动,向卿遥道:“道友来日有缘,说不定会比在下的奇遇更甚。”

应泽殿下那条老龙可是异常珍惜的上古神龙。

卿遥淡淡笑了笑,一阵风吹过,昭沅抛出的两个光球绕着他和乐越转了个圈儿,划出一道圆形的光环。

乐越眼线的卿遥身形竟然模糊起来,蓝­色­的衣衫似乎变了颜­色­,不仅是卿遥,四周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昭沅猛地拉住了他的手臂,挥袖想收回光球,金光异常刺眼起来,乐越眼线一片纯白,脚下蓦得一空——

砰,他极速的坠落,最终重重落到了什么东西上。

漫天金星闪烁,眼前景­色­突然一变。

一个熟悉的声音充满喜悦地道:“醒了,终于醒了!”

乐越茫然的转动眼珠,一张张熟悉的人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琳箐、杜如渊、杜如渊头顶的商景、洛凌之、孙奔、飞先锋、还有……正在啃点心的满脸严肃的应泽殿下……

应泽殿下淡定的挥挥手:“嗯,醒过来,就没事了。”

琳箐扑上来,一把抓住了乐越的手臂:“你睡了三天三夜,总算醒了!”

乐越动动僵硬的脑袋,挣扎的坐起身,洛凌之上前扶了他一把,其他人都用一种慎重的眼光盯着他,好想他是个重病号。

乐越心中一惊:“昭沅不在?”

琳箐的嘴角抖了抖:“果然是被雷劈傻了,他就在你怀里你感觉不到?”

乐越怀中应声蠕动了一下,昭沅从他的衣襟中探出头。

琳箐拍手道:“好了,他也醒了,你昏迷他也昏迷,可吓死我们了。这几天商景没少耗费法力,生怕你们醒不过来了。”

应泽哼了一声:“小麒麟乌鸦嘴。”

琳箐竖了竖眉毛,想反驳,有忍住了。乐越拍拍自己混沌的脑袋:“今年,是哪年哪月?

琳箐眨眨眼:“宁瑞是一年五月初九啊,现在是半夜,马上就到五月初十了她跺跺脚,“说起来安顺王真够狡猾,派了几只鹰对付你们。凤桐的哥哥,那个什么国师凤梧亲自对付我和孙奔。倘若孙奔身便没有我在,他一定完蛋了。不过那之花凤凰怎么会是我的对手,只是我被他缠住,一是没顾及到你们那边的情况。等我赶过去的时候,你已经被劈晕了,有几个敌营的兵举着刀子往你们那边走,傻龙居然蹲在你怀里画圈圈。画圈圈定个鬼用!要不是我来的快,乐越就真的完了!”

她一口气说完,一把从乐越怀中揪出昭沅:“你呀,这次能打败那几只鹰把乐越从霹雷中救出来本来是应该赞你长进飞快的。切忌下次不要画圈圈了,不行就是个盾术嘛,霍顿我教你,土遁商景教,水遁应泽教,等你画完一个圈,刀子早砍下来了,话说你是从那学的画圈圈啊!”

昭沅扭动了一下身体,从琳箐连珠炮似的话中Сhā进一句疑问:“你……是在我画法阵的时候就得乐越?”

琳箐点头:“是呀,确切来说,你还没画完我已经到了,等你画完一个圈,我已经把那几个兵用法术迷晕了领起你们跑了,难道你话完圈就晕了,没感觉到?”

昭沅愕然,乐越也僵在床上,这么说,四百多年前的九邑,名叫卿遥的人,废墟,蚌­精­,真的都只是梦?

乐越和昭沅不由自主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目光中明白到,他们两个,同时经历了那个梦。

乐越用力的抓抓头,琳箐急忙制止道:“你的头被雷劈过,不要乱抓啊!”

乐越索­性­翻身下床站起,一本书册突然啪嗒从他怀里掉落地上,乐越抓起那本书册,却不是他藏在怀中的《奇玄法阵书》,墨蓝的书皮上写着三个字——太清经。

《奇玄法阵书》还好端端的在他的怀中。乐越怔住。

琳箐惊讶道:“乐越,原来你现在还在练道法,你想学的话,我让人从昆仑山给你送一些来,我们昆仑山的道经,要多少有多少……”

孙奔向前一步,打断琳箐的话:“乐少侠,现在不是研究道法的时候,你即将自身难保,还是想想今后将怎么办吧。”

杜如渊点点头:“越兄,其实你昏迷的这几天,九邑城出了点乱子,朝廷于江湖门派达成了协议,南宫家的两位和和其它江湖人士都要撤出九邑了。”

杜如渊顿了顿,露出更严肃的神情,接着道:“安顺王已经发下招安令,九邑之乱,纯粹因你和神龙而起,百姓将士都是无辜受牵连,只要将你押解送官,九邑城及参与此战的所有将兵人等,皆可无罪,朝廷还有安抚奖赏。”

(四月分连载)

九邑城中人心浮动,安顺王的招安令一发,动摇者不在少数。

毕竟,大多数的平民百姓都惧怕战乱,因为战乱一起,他们是首当其冲的炮灰。

琳箐恨恨道:“这些凡人,真不值得相帮,若不是我们,九邑早就被灭城了,他们现在竟然相信安顺王的话,以为官兵攻城是因为乐越,要把乐越交给安顺王换自己的平安!还有那些江湖人士,什么江湖义气呀,一听可以离开,各个恨不得腾云驾雾离开九邑,现在行李都收拾好了。”

乐越刚从四百年前回来,乍听此事,一时有写头懵。

昭沅在琳箐手中挣扎两下,浑身光华一闪,变化成|人形模样,只是衣领被琳箐拎在手中。

琳箐诧异地松开手,弹弹它的额头:“不错呀,竟然恢复了。”忽而又皱起眉,手掌搁在昭沅头顶和它比了比身高,“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比之前高了一点了。”

是吗?昭沅抓抓头,它只觉得身体中的法力比以往充盈了许多,但没察觉自己人形有什么变化。它忧心忡忡地开口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琳箐哼道:“那群凡人在修炼一万年想从我手中抢出乐越交给安顺王也是做梦!既然乐越醒了,­干­脆我们走掉算了,九邑城的人和那些江湖人爱怎样怎样吧,看看没了我们,朝廷和安顺王是不是真能饶了他们。”

杜如渊摇摇扇子:“琳公主,你这话太过激了,正如你所说,这些人不过凡人而已,爱惜生命乃人之常情。”

乐越开口道:“不错,像南宫夫人他们更因为是大门派或世家中人,假如真的得罪朝廷,可能会连累整个门派遭殃。”

杜如渊接着补充道:“就好比琳箐公主你,假如要和天庭作对,大概也会考虑一下会不会连累整个麒麟族吧。”

琳箐被噎了一下,拉下脸别过身:“好吧,乐越你和杜书呆一唱一和,话说的冠冕堂皇又伟大,难道你要拿根绳把自己捆了献给安顺王?”

乐越笑道:“当然不会:”他虽自诩侠义,但还没伟大到这个份儿上。他打算天亮后去见见那些江湖人再说。

清晨,乐越步入议事厅,江湖人士已候在厅中,他们被乐越请高统领派人通传而来,此时见到乐越,纷纷贺喜他平安无事,但神­色­之间皆隐隐带着羞惭和不安之意。

乐越落座后,南宫夫人踌躇了一下,道:“大约……乐少侠已经知道了,我等明日将要离开之事……”

乐越点头,南宫夫人叹息道:“我们实在愧对少侠,但事关整个家族门派……”

乐越道:“夫人不必如此,九邑被困以来,如果没有夫人和各位帮忙,可能早就城破。现在能赢得安顺王下招安令,战乱可免,是件好事。”

在座的江湖人面上愧­色­更重,南宫夫人道:“乐少侠胸怀坦荡,不愧是龙神选中之人,不知乐少侠接下来如何打算?”

乐越尚未开口,一旁的杜如渊道:“越兄昨天半夜刚醒,知道安顺王下了招安令后,就打算拿自己去换九邑的平安,我等劝他到天亮,唉!”

厅中的江湖人士连同一旁站着的亲兵仆役皆变了颜­色­,南宫夫人道:“安顺王此举,显然是离间计,乐少侠千万三思,不要中计!”

乐越被众人崇敬的目光看得浑身汗毛根根竖起,刚张了张嘴,杜如渊又抢在他之前道:“我等昨天就这样劝过越兄了,可是他执意如此,说既然安顺王亲口所言,相信不会违诺,即便是计策又如何?”

众人看向乐越的目光顿时更加崇敬了,好像在看一头自愿爬上烤架供人果腹的猪。乐越浑身越发不自在,坐在他旁边的昭沅一派迷茫,忍不住也想Сhā嘴,一旁的琳箐不动声­色­地在它胳膊上拧了一把,竖起眉毛,昭沅识趣地牢牢闭上嘴巴。

众江湖人士感动之下围着乐越恳切相劝,杜如渊一手按在乐越的肩上,动情地道:“乐兄,你看,所有的人都不赞同你这样做,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乐越只得­干­巴巴笑道:“众位放心,就算到了安顺王军中,我也未必有事。”

南宫夫人摇头道:“听闻国师冯梧正在安顺王府中,他的手段世人皆知,即便乐少侠你有龙神护身,恐怕也……请务必三思。”

乐越僵笑着摇头,顿了顿,突然站起身道:“呃……在下感觉还是有些不适,想再回去躺一躺。”

众江湖人士纷纷向乐越道“保重”,目送他脚步沉重地离开,杜如渊等人已追了上去。

一行人刚走到回廊拐角处,南宫苓自后面急急赶来,将一块玉牌递到乐越面前:“乐兄,婶娘让我送这块令牌给你,待九邑之事平安解决后,乐兄若有难处,可拿这块令牌到金陵碧衣巷,我南宫世家上下听凭差遣;”乐越接下,刚要开头道谢,南宫苓满脸涨红,低头道:“乐兄,我……有时恨不得我不是南宫家子弟……这次事后……我实在无颜再见乐兄,更没脸再让乐兄拿我做兄弟……唉!”转身匆匆离去。

众人回去乐越的房间,杜如渊合上房门,头顶的商景周身绿光一闪,在门上加了道法术屏障,杜如渊笑道:“好了,越兄,你若有不赞同,可以尽管说了。”

乐越拉把椅子坐下,难得珍重地凝起神­色­:“杜兄,南宫夫人等人与我们真心相交,唱一出刘备摔儿子一般做作的戏码有些不大地道。”

杜如渊在他对面坐下,敲了敲扇子,“越兄,安顺王招安令一发,九邑城中的兵马不会再为你所用,如今之计,只有走仁义这步棋,多多笼络人心而已。”

乐越皱起眉,“我不是那种真的会自己送上门去让安顺王抓的圣人,这般做作笼络,不算大丈夫。”

杜如渊扬眉:“那么请越兄告诉我,何为不做作?何为大丈夫?如今你的身份天下皆知,叛党两个字就刻在脑门上,不快快培养实力归拢人心,难道真束手等死?”

琳箐Сhā嘴道:“是呀,这次我赞同杜书呆,以诈换诈而已,难道他们在你面前的表现就是真的?”

乐越沉默,他一向心怀大侠梦,希望能凭自己的实力让众人心悦诚服,方才在议事厅中,杜如渊强安在他身上的“伟大”光圈,让他浑身难受。

厅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凝结,昭沅默默地在乐越身边坐着,洛凌之一言不发。孙奔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热闹,应泽满脸肃然地和飞先锋一起剥核桃。

乐越再开口道:“我们这次在九邑,纯粹为了保命,本就没有谋权夺位的打算,此时此刻假意做作,倒把事情搞变味了。”

杜如渊笑了一声:“原来越兄还当自己没有造反,这让我等和你同被打作乱党的人情何以堪。罢了。乐越少侠若不齿在下作为,从今以后,在下便不再多管闲事。只是我觉得乐少侠此刻也颇有几分做作之嫌。”起身开门,扬长而去。

昭沅愕然,乐越和杜如渊竟然吵架了?

果然,从这天上午起,杜如渊和乐越没再说过话,气氛十分尴尬。

昭沅很愁苦,它去找琳箐和洛陵之商量,琳箐只摇头,“他们两个的脸现在都拉得好像驴头那么长,去劝肯定会碰一鼻子灰,算啦。”

洛陵之则很语重心长,“越兄和杜兄这次的事情看似小事,实则却是根本的观念分歧,倘若不能自行解开,定然会留下隐患,今后无法融洽相处。”

昭沅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只能去找应泽解惑,应泽含着核桃糕摸摸它头顶,“凡人小儿吵架而已,实在无聊,无需理会。来替本座捏捏肩膀。”

于是昭沅替应泽捏了一下午的肩膀。

这期间看似一片太平,却暗流涌动,乐越醒转之事已传遍全城,众人都在等待,看他做何反应。城中已有因此事结成的秘密组织,甚至前来游说两位副将和高统领,暗示能否设法讲乐越等“请”到安顺王处。

昭沅从应泽处出来,在院中兜了个圈儿,但见王府中的人神­色­异样,明显是各怀心思,城中的情况可想而知。

它在内院徘徊,走到杜如渊住的厢房门前,悄悄向内张望,杜如渊正在桌边看书,厢房内的门突然自动吱嘎打开,昭沅诧异,只见商景蹲在杜如渊的头顶向它颔首。

昭沅迈进房内,杜如渊放下书,微笑道:“找我还是找龟兄?”昭沅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斟酌着开口道:“我刚刚到院子中转了转,好像很多人都希望把我们献给安顺王。”

杜如渊道:“你们还昏着的时候就这样了,人之常情。”

昭沅低头:“嗯,我还听到他们偷偷商量事情。幸亏你早上在那些江湖人面前说,乐越打算去安顺王那里换整个城平安,要不然他们可能已经要动手了。”

杜如渊淡淡道:“动手也没什么,有麒麟公主、龙神你和龟兄在,我们这些人离开此城绰绰有余。”

昭沅观察他的脸­色­:“你是不是还在生乐越的气?”

杜如渊卷起书册,摇了摇:“否。我并非在和乐兄怄气,只是他必须做出一个我们这些人都在等的决定——选好要走的路。到了这个时候他若还决定不了下一步要做什么,出了九邑之后,我们这伙人还是趁早各走各路为好。”

天要黑时,昭沅回到乐越的房间,发现乐越竟然也举着一册书坐在床边。只是此时房中一片昏暗,恐怕他看不到书上的字,举着书的乐越两眼发直,目光呆滞,不知已神游到了何处。

昭沅弹弹手指,桌上的油灯瞬间燃烧起来。乐越抛下书册,讲胳膊枕在脑后,叹了口气。

昭沅轻声道:“我去找过杜如渊了。”

乐越没说话,昭沅接着道:“他说,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在等你做决定。”

乐越眯起眼,神­色­中充满了昭沅从未见过的­阴­沉,不过他的这幅申请转瞬即逝,眨眼间已恢复为平常的模样,打个哈欠向昭沅道:“这件事明天再说,应该块吃晚饭了吧。”

昭沅隐隐有些不安。

夜半,乐越自房中走出,踱到回廊台阶处坐下,抬头看天。

夜空浩瀚,繁星如银,乐越心中却有一股躁狂之意隐隐翻腾,被他拼命压下。

今日与杜如渊的争执,只有乐越明白,自己的暴躁另有原因。自从在紫阳镇知道了身世的真相后,一股走火入魔般的恨意便一直压抑在他的心底,并且不断膨胀扩大,恨意带着浓烈的嗜杀之气,几乎要从内里将他整个人吞噬,在他的心中喧嚣——报仇!要报仇,让他们血债血偿!

在杜如渊说出那番替他制造仁义形象的假话时,乐越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他可以趁这个机会,进入安顺王的大营,杀掉安顺王!杀掉正在他军中的国师冯梧!

他的脑子不由自主地飞快转着这个计划——假借束手就擒的机会,借助琳箐昭沅和商景的力量,足可以灭掉冯梧,然后再杀死安顺王……

清醒的理智不断地想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凭他现在的实力,即便到了安顺王的面前,也未必伤得了他。况且,当年的血覆凃城,还有些地方他弄不明白。究竟父亲和目前是被安顺王还是被白震和周厉所杀?和氏的血脉流落在外百年有余,护脉凤神为何突然得知?

但那古嗜杀之气却在不断诱惑他,要尝试,要报仇!

内心如此翻腾时,总有一股清明之气将其压制,将乐越从躁狂的边缘拉回。

那是在青山派中,那些清苦却快乐的岁月蕴化在他心中的清明。乐越想,也许师父知道他的身世,可师父总和他说,乐山、乐水

乐世、乐天,这是修道之人应有的心境。

还有在紫阳镇中,刺猬­精­的镜子中所见的母亲的面容,及她在佛堂前所说的话——“民女李刘氏,求菩萨保佑我未出生的孩子此生平顺。不求他为官做宰,豪富显贵,但求平平安安,做个一生安乐的好人。”

乐越深深吸一口气,仰望苍天。

夜­色­中,突然有声音道:“越兄,你还没睡?”

乐越循声望去,只见对面的屋脊上站着一个长衫的身影,依稀是洛陵之。

显然是洛陵之是外出刚归,乐越有些诧异:“洛兄你出门了?”

洛陵之跃落地面:“方才出去转了转,看看城中的情况。”

乐越沉默地点点头,城中现在是什么情况,他猜也能猜得到。

洛陵之拍拍乐越的肩膀:“越兄,凡事随心而为便可,不必顾虑太多。”

乐越吐出一口气:“有些事情不能不做,必须要做。”

洛陵之凝目注视他:“你想找安顺王报仇?”

乐越握紧了拳:“父母之仇,我一定会报。不只安顺王,还有凤凰。”

洛陵之沉默片刻,道:“但凭你一己之力,很难对付得了安顺王。眼下这般境况。若非……”

乐越接口道:“若非有琳箐昭沅应泽等,我根本已经­性­命难保。”

安顺王困住九邑按兵不动根本不是想引自己这方出战,而是从头到尾未将他们放在眼里,因为他根本只要一句话,就能讲九邑城中这个小联盟彻底击垮。

乐越叹气道:“洛兄,其实我现在心中很迷惘,尤其是这些天来,我越来越迷惑,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一无所有,一无所长,如同蝼蚁。一只蝼蚁,何能撼动天。”

洛陵之静立少顷,忽而笑了一声:“假如应泽殿下在这里,一定会告诉乐兄,只要想要天,天就是你的。没有灭不了的天,没有翻不了的地,没有打不倒的玉帝!”

洛凌之静立少顷,忽然笑了一声:“加入应泽殿下在这里,一定会告诉乐兄,只要想要天,天就是你的,没有灭不了的天,没有翻不了的地,没有打不到的玉帝!”

应泽负着双手睥睨天地的模样顿时浮现在眼前。乐越不禁也笑起来。

洛凌之道:“昔日曾有一高僧与师尊论道,我有幸在旁聆听,但听他说了一句话,至今难忘———从一片树叶上可见世间中生,一粒尘埃内便有一个大千。我们都是自幼修道,所谓道心自在,世事往往难料亦难左右,但求心中坦荡,便是随心而为。越兄,你心中最想做的是什么?如何做,来日才不会后悔?”

依本心二位,乐越心中隐隐约约,开始浮起一个轮廓。他长吐一口气,朗声笑道:“洛兄,多谢开导,经你提点,我想通了不少。”

洛凌之微笑道:“我只是胡说几句,误打误撞,有幸能帮到越兄一二而已。”

夜幕中两人一同看向天幕,乐越觉得胸中的清明之气又开阔了许多。

昭沅藏身在远处的角落里,遥遥望着乐越和洛凌之,他知道乐越心中烦闷,但帮不上忙,洛凌之方才开导乐越的话,它说不出来……

半夜,乐越正在汗水,昭沅变回龙形,钻到他的枕边。

它有一处自己的卧房,却仍然习惯每天这样蜷缩在乐越声旁,它将脑袋搁在乐越耳边,保证般道:“我会保护你。”随即闭上双眼,也沉入深深的梦中。

第二天一早,九邑城中的气氛特别凝重。南城门下,车马云集,一些江湖打扮的人立在车马边静静等待。这是武林各门派世家派来接应的人。

卯时未刻,紧闭的城门欢欢打开,困在九邑城的江湖认识陆续走出,他们皆很沉默的走到接应车马前,迅速上吗或登入车中,马匹调转方向,飞奔着离开。

南宫夫人和南宫聆几人加载众人中间走出,登上马车前,南宫夫人抬头望向城楼方向,城楼上,乐越一行正沉默地注视着下方,南宫苓翻身上马,向着乐越等遥遥一抱拳,打马离去。

九邑城中的百姓聚拢在城门边,讨论围观,城楼上的龙少君,究竟会做何觉醒,九邑即将面临的,是新的战乱还是平安?

江湖认识们的身影渐渐远去,突然,马蹄扬起的尘埃中,七八道身披铠甲骑着战马的身影出现,风驰电掣地向着九邑的方向重来!南城门顿时飞快关闭,城楼上的兵卒架起弓弩,严阵戒备。

那几道身影在城门前数丈处勒马停下,为首一人高声道:“逆党首领乐越何在!我等奉国师与安顺王爷之命前来传话,望你快快束手就缚,莫再以满城无辜百姓的­性­命为要挟。负隅顽抗!此时幡然悔悟,还能留你全尸!”

林菁满脸厌恶:“呸!真是无耻!明明是他们想要杀掉整城的人,却反过来污蔑乐越,太不要脸。!”

杜如渊袖手站着,一言不发。

孙奔露牙笑道:“乐少侠的决定做了没有,难道真要应了杜世子所言?”

四周一时静默,城楼上的兵卒们亦都在静静等待着乐越的反应。

风吹动旗帜的猎猎响声中,乐越跨前一步,向着城楼下朗声开口:城下来使,劳烦替乐越捎句话给安顺王,若他当真承诺不伤九邑城一砖片瓦,在下愿收手停战,但我有几句话,想与安顺王当面一谈,不知他可敢见我!

乐越说话时用上了内力,加上林菁与昭沅暗中帮忙,清晰晴朗地传开,城楼上的兵卒、城门前的传信使、城楼下围观的百姓,都听得一清二楚。

为首的传信使哈地一笑”不愧是叛党首领,好大的口气!王爷现在就在大营中,你敢不敢入我军营拜见?

林菁冷笑道:喂,为何不是你们安顺王来九邑城见乐越?难道安顺王只敢躲在军营里,连说句话都要派人转达?

那传信使大笑道:果然,尔等叛党口口声声说愿收手停战,却还是拿九邑城中无辜百姓做要挟,不敢出城半步!

孙奔啧啧道:看来安顺王帐下人才济济,一个传信的小卒就如此牙尖嘴利,连激将法都用上了。再斜眼看乐越,城下正激将,乐少侠打算如何?

乐越朗声笑道:既然王爷不敢来九邑,那么在下编曲营帐处拜会又有何妨?

话音落,他纵身跃起,使出正宗的青山派轻功踏云步,脚尖在城楼护栏处一点,径直落下。

风,在耳边呼啸,这一刻,乐越浑身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豪迈,城楼上和城楼下的人皆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只在一个呼吸间,乐越的身影忽然凝住,一道青光托在他的足下,将他定在了办公。

青光扩散,化作了一个巨大的龟影,驮着乐越渐渐升起,乐越的身边浮现出另一个身影,向着地面上的传信使们微笑道:劳烦各位引路,少君与我等这便去拜会安顺王爷。

传信使们不愧是安顺王帐下的任务,片刻后迅速地从木雕泥塑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一言不发地调转码头。

林菁在城楼上跺脚:杜书呆真狡猾,反应太快了,和商景把风头都抢光了!咱们快更上。

一把扯起昭沅,飘落向商景的龟壳,孙奔按着城墙翻身一跃,与飞先锋一道也跳上龟背,笑嘻嘻地说:带孙某一起看个热闹把。

应泽和洛凌之也随后跟上,巨龟拖着众人向北方的营帐缓缓飞去。

杜如渊负手意味深长地道:越兄上了这个龟背,可就下来不得了。下巴轻点,示意乐越回首。

乐越回头看去,只见身后城墙上,方才呆滞愕然的兵卒们皆向着此访俯首跪拜,这一刻,乐越已真正成为他们心甘情愿臣服的龙少君。

乐越转回身,前方碧空开阔,云雾之中,凤凰的七彩斑斓之气隐约浮动,安顺王的大营,已越来越近。

当前方地面上音乐可见绵延的营帐时,天空中忽然云雾翻腾,一道七彩霞光自营帐中冲天而起。

当前方地面上隐约可见绵延的营帐时,天空中忽然云雾翻腾,一道七彩霞光自营帐中冲天而起,清鸣声中,幻化作一只硕大的凤影,凤影的背部,站着一人,一袭雍容的锦袍,面目与凤桐有几分神似。

国师凤梧。

乐越与昭沅同时凝起深情,昭沅悄悄握紧了拳头。

凤梧望向乐越一行,微微眯起眼,几只鹰隼扇动翅膀,环绕在他身周:“据说一条不安分的小泥鳅最近想要兴风作浪,站出来与我一见。”语气之中,竟全然未将背负众人的商景与乐越身边的琳箐放在眼中。

他脚下的凤影在他话音落时昂起头,再次清啼,鹰隼则恶狠狠地向着乐越等人扑来,凤影的口中也吐出了一道闪电!

琳箐的长鞭刚要甩出,手忽然一顿,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牢牢压住,与此同时,一道无限强大的幽黑气息铺天盖地地席卷,应泽负手在琳箐身边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字:“滚。”

几只鹰隼在瞬间灰飞烟灭,凤影惨啸一声,双翅震颤,化做虚无。

半空中凤梧脸­色­惨白,踉跄后退数步,勉强站定,竟还硬扯出了一丝微笑:“没想到竟有位上君在此,小神失礼了。”

应泽哼道:“区区小鸟,竟敢在我龙族面前如斯狂妄。若非本座懒得Сhā手小辈之间的争斗,凡世中还能有你族立足之处?还不快快滚开。”

从容的神­色­,微微皱眉,做思索状道:“乐少侠所指,可是十几年前百里氏造反,涂城兵败之事?那一战,本王的确是主帅之一,城中无辜百姓被战火连累,伤亡甚多,令人叹息。乐少侠所提之人,莫非也在其中?本王对此名,却全无印象。”

乐越的胸中有什么爆裂开来,热血燃烧着冲上了头顶,他听见自己嘶声道:“安顺王!十几年前,因为一个可能是百余年前和氏皇族遗落的血脉,因为一个客商李庭,你杀了涂城整城的百姓,杀父杀母之仇,杀全城百姓的血债,我一定让你偿还!”

安顺王抚须,竟然又微笑起来:“原来乐少侠是要找本王报仇。不知想把日期定在何年何月何日?本王想,定然不是今日。”

乐越浑身的关节都在战抖,却不由自主的问:“为何?”

安顺王道:“因为乐少侠让本王想起的词是——狐假虎威。”

乐越浑身一颤,瞳孔再度急剧收缩,拳头攥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安顺王自然没放过他细微的动作,目光锁在他身上:“若无外力相助,乐少侠找本王报仇尚未够资格。”

两句话,直击乐越的短处,安顺王从容的目光是最大的不屑,将乐越从头到脚的碾成粉末。

龙神麒麟站在左右,玄龟亲自背负,甚至还有上古应龙帝君坐镇,但“乐越”依然是个无甚所长的少年,除了会说几句大话,一无所有。

安顺王的话明明白白的­精­炼成三个字:“你不配”。

连报仇,都还不配提

凤梧倒是个能屈能伸的角­色­,缓缓拭去嘴角的血迹,躬身道:“既然上君莅临,小神理应回避。”一揖之后,飘然退去。

应泽扫了昭沅一眼,淡淡道:“看见了没,脸皮厚,识时务,不管是尘世还是天界,多的就是这种欺软怕硬的东西!只要够强,你就能居于上位,你就是天道。”

琳箐Сhā嘴道:“是的是的~而且还能想翻天就翻天,想覆地就覆地,想打倒玉帝就打倒玉帝~你的教诲我们都烂熟于心,眼下还是先让乐越解决他和安顺王的事情吧。”

昭沅立刻点头。

商景缓缓下降稍许,在空中停住。

地面上,一顶营帐中,缓缓步出一人,身着蟒袍,头束金冠,抬首看向半天空,和蔼微笑:“站在最前方的这位小友,与本王在九邑城外有一面之缘,想来就是乐越乐少侠。”

乐越的瞳孔收缩,心中的恨意再度掀起巨浪。就是此人,少了自己的父母;就是此人,领兵血覆凃城;就是此人,双手染透鲜血,还在云淡风轻地微笑。

但是此时此刻,他必须压抑住情绪,用平静的语气道:“在下已宣布停战,离开九邑城,希望王爷能遵守承诺,不伤害九邑一草一木。”

安顺王霭声道:“乐少侠此举身世明智,少侠请放心,本王奉朝廷之命行事,从来只平乱党,不伤及无辜。”

不伤及无辜?乐越忍不住想要大笑:“另外,我来见王爷,是想当面问明一事。十几年前,王爷血覆凃城,可记得有个客商,名叫李庭?”

血覆凃城几个字一出,安顺王周围的副将兵卒脸­色­均变。但安顺王却自始自终一副从容的神­色­,微微皱眉,做思索状道:“乐少侠所指,可是十几年前百里氏造反,凃城兵败之事?那一战,本王的确是主帅之一,城中无辜百姓被战火所累,伤亡甚多,令人叹息。乐少侠所提之人,莫非也在其中?本王对此名,却全无印象。”

乐越胸中有什么爆裂开来,热血燃烧着冲上了头顶,他听见自己嘶声道:“安顺王!十几年前,因为一个可能是百余年前和氏皇族遗落的血脉,因为一个客商李庭,你杀了凃城整城的百姓,杀夫杀母之仇,杀全城百姓的血债,我一定让你偿还!”

安顺王抚须,竟然又微笑起来:“原来乐少侠是要找本王报仇。不知想把日期定在何年何月何日?本王想,定然不是今日。”

乐越浑身的关节都在战抖,却不由自主地问:“为何?”

安顺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依然挂着那副从容的神情:“今日少侠前来,脚踏神通,陪同者皆来历不凡,就算灭掉整个兵营,恐怕只是瞬息之间。但乐少侠让本王想到了一个词,所以你找本王报仇,日期定然不是今日。”

乐越再跟着问:“为何?”

安顺王道:“因为乐少侠让本王想起的词是——狐假虎威。”

乐越浑身一颤,瞳孔再度急剧收缩,拳头攥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安顺王自然没放过他细微的动作,目光锁在他身上,“若无外力相助,乐少侠找本王报仇尚未够资格。“

两句话,直击乐越的短处,安顺王从容的目光是最大的不屑,将乐越从头到尾击溃成粉末。

龙神麒麟站在左右,玄鬼亲自背负,甚至还有上古应龙帝君坐镇,但“乐越”依然是个无所甚长的少年,除了会说几句大话,一无所有。

安顺王的话明明白白地宁连成三个字:“你不配”

连报仇,都还不配提。

一直抱着手臂冷眼旁观的孙奔忽然沉声道:“杜世子,请龟神老人家先撤离此地吧。乐少侠不是安顺王的对手,再呆下去,单凭几句话,安顺王就能让他心神溃散。”

昭沅一直担忧地望乐越,乐越的双目中已爆满红丝,脸与颈部都变成了涨紫­色­,手正慢慢伸向腰间,握住了剑柄!

下一瞬,乐越拔剑的动作忽然顿住。

琳箐扬声道:“安顺王,今日我们只是过来打个招呼,将来一定选个良辰吉日,完成约定之事。”

安顺王拱手:“本王十分期待。”

商景缓缓升高,调转方向,朝着南方而去,许久之后,落在一处荒凉的山顶。

待双脚踏上地面,洛陵之才抬手解开乐越的|­茓­道,歉然道:“越兄,抱歉,方才怕你把握不住情绪,贸然封了你的|­茓­。”

乐越的手慢慢从剑柄上松开,一言不发地僵僵站着。

孙奔不咸不淡地道:“乐少侠,孙某本以为你经历过九邑之战,能稍有长进,没想到做事仍然如此让人哑口无言,你今天在安顺王面前说的那番话,比放屁还多余。”

乐越一动不动的沉默,琳箐狠狠地瞪向孙奔。

乐越突然哑声开口道:“的确多余”。

昭沅用前爪拉拉他的衣袖,乐越眼中的血丝渐渐消退,脸­色­也已恢复了正常,“不过,唯有当面交锋之后,我才能彻底看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孙奔道:“乐少侠之后作何打算?”

琳箐再瞪他:“你几时如此关心乐越了?”

孙奔露出白牙道:“我与乐少侠毕竟都背负血仇且仇人相同,所以孙某是诚心与你们合作。倘若乐少侠没别的打算,不妨考虑与孙某一道同去边关投军,那里是个积战功得兵权的好地方。对付安顺王和朝廷,必须握有兵权,可惜,九邑的兵马是没有指望了。”他的嘴再咧得大一些,“当然,如果杜世子的父王,肯做乐少侠的后盾,孙某就不用万水千山奔赴边关了。”

杜如渊无奈摇头:“我爹.....恐怕已与我断绝父子关系......很难......唉,我等就是白手起家靠自己的命啊!”

那么难道真的要去边关投军?昭沅和琳箐不由自主看向乐越,应泽傲然道:“无兵,去抢他几万,无城,去占他几座便是,有什么需要唉声叹气的。”

众人皆保持沉默。

乐越道:“我想回青山派看一看。”

琳箐诧异道:“你想回去找你师傅问自己的身世吗?”

洛凌之道:“越兄回去应该不是为了此事。”琳箐疑惑皱眉,一句你怎么知道已冲到了嘴边,却听洛淩之接着道:“越兄应该是担心青山派是否会受到连累。我与太子殿下曾是同门,对他脾­性­亦算了解一二,以他的个­性­,十有八九,会找青山派的麻烦。”

九邑事件顺利解决,安顺王的大军果然未曾伤害九邑一草一木,反倒还以朝廷的名义拨了一些银钱为九邑做战后安抚。

经此一战,西郡王府名存实亡,安顺王遂着郭阆带两千人马暂时驻扎进九邑。安顺王允诺,当日追随乐越对抗朝廷的九邑兵卒是被龙妖与叛党蛊惑,会向朝廷力保他们无罪,西郡的兵权现有郭阆暂且接管,九邑与西郡的事务亦由其配合九邑和西郡各地府衙县衙暂时处理。

但,曾追随过乐越的高统领,钱副将和马副将在安顺王军进入九邑城的当日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再没有人见过他们。

乐越等人的名字被列为禁忌,严禁提及。可关于龙神和龙少君的传说还是悄悄地迅速传开,越传越远

五月十三,安顺王返京复命。随着离去的马蹄和车辕卷起的尘烟在风中消散,在后世的史书中被浓墨重彩提及的九邑之变暂时落下了帷幕。

官道旁的树丛中,一个身影隐藏在树后注视着远方渐渐消失的大军,向身后的几名青衫佩剑的年轻男女道:“你等先回南海,门派中事务暂由雪绾代掌,我还有些事情,要去京城一趟。”

几名年轻的男女弟子躬身领命,绿萝夫人跃上马背,绕行小路,赶向京城。

平北王周厉与其兵马在安顺王之前便离开了九邑,他此番本志在吞下西郡的地盘,因安顺王横Сhā一杠,如意算盘尽数落空。西郡虽名存实亡,他却一点好处也没捞到,心中不免忿忿,回府之后,骂了好几天的娘,将安顺王的祖宗十八代一一问候。

有幕僚劝解道:“王爷心中就算有气,也不得不忍,如今皇上龙体残弱,太子随时随地都可能登基,天下等于已经姓慕了,西郡已亡,定南王的儿子掺和进了谋逆之事,估计罪责难逃,诸王之中,只有王爷还屹立不倒。听闻京城朝中正在秘密议论太子登基后的削藩之事。王爷万万要谨言慎行,不可落下把柄在安顺王手中。”

周厉勃然大怒,他市井赌棍出身,口中向来百无禁忌,顿时拍桌大骂:“格老子,他姓慕的祖上官奴出身,连老子都不如!不过早封了几代官,早年仗着一张小白脸搞到了皇帝的姐姐,正经是个吃软饭的东西。算他命好碰上皇家无后,儿子管了别人叫爹,算什么能耐!就算他儿子变成秦始皇,他顶多就是个吕不韦!竟想夺老子的活路!不要逼急了老子,让他做第二个百里齐!”

幕僚连忙道:“王爷息怒,论起雄才谋略,安顺王当然远不及王爷,王爷且忍一时之气,天下能者辈出,依属下看,他慕家想得天下,也未必容易”

周厉嘿嘿冷笑数声:“这是自然,娶个女人生个儿子就能当太上皇,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安顺王的奏折比本人早几天到了京城,太子读后,喜悦不已,拿与凤桐共赏:“这本奏折,一定要给皇上看,本宫还要在明日早朝之上,命人向百官宣读。龙孽与叛党逆贼已抱头鼠窜,没想到定南王竟然自己找死,让儿子也牵扯其中。哈哈,简直是天助我也,把这些不服本宫包藏祸心之徒一网打尽!”

凤桐观之不语,凤梧几日前就回到了京城,带着不算轻的内伤,向凤君禀报乐越一行之中有一名法力甚强的上古龙神,凤君已准备向天庭禀报。一条傻龙加一个傻少年竟然折腾出了牵扯到天庭的大浪,凤桐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的判断有些失误。

他遂出言告诫太子道:“乐越等人看似乌合之众,却不能太过轻视,就算是定南王,亦不那么好对付。”他查得定南王身上曾有一段仙缘,其子杜如渊既是天命贤臣又是半人半仙之体,凡与仙家有牵扯的,都非寻常之辈。

太子笑道:“先生放心,本宫绝对会谨慎又谨慎,务必将他们斩草除根!”

下午,太子将安顺王的奏折呈到和韶面前,据随侍在皇上寝宫中的小宦官漏话说,皇上当时龙体虚弱,看后暂将奏折搁置一旁,道:“容朕斟酌之后再议吧。”

这一斟酌,按照以往的惯例,十有八九还是由太子拿主意,此次谋逆牵扯定南王,看来太子尚未登基,天下局势就已要大变了。

关于九邑之事的议论沸沸扬扬,连身在内宫之中的澹台月容都有耳闻,傍晚十分,几个宫女和小宦官站在殿外嘀嘀咕咕,悄声议论着“九邑”、“乱党”之类的话题,澹台月容假装端坐读书,将传进殿内的只言片语收入耳中,不禁替乐越担心不已。

陪太后用完上前,她借口五种沉闷,向小宫女要了几支香,然在香炉中,暗暗合掌拜了拜。

各位神仙,请保佑大月他平安无事。他有龙神庇佑,应该是被上天关照,一定会平安无事,化险为夷。

临去太后寝宫前,容月照例对镜里了下仪容,她近日按鬓间Сhā着一支蝴蝶簪子,双翅展开,澹台容月看着镜中的簪影,想起了乐越幼时送她的燕子风筝,也是双翅展开,能飞得很高很高。

假如我也能像蝴蝶或燕子一样,生出双翅,飞出皇宫,自由自在,去找乐越就好了。澹台容月轻轻叹了口气,折转身跨出殿门。

她心中幼时,陪太后用膳时不免偶尔有些神情恍惚,吃完饭,便谎称身体不适,告退回去休息。

晚间,太后传偏殿的宫女询问澹台容月的情况,宫女禀道,已请御医看过诊,澹台小姐身体无恙,可能是心有郁结,气脉微微有些不顺。

太后再问澹台容月着几天的饮食起居,宫女回禀道,一切正常,今天下午澹台小姐有些气闷,在屋中燃了几支香。

太后挥手让那宫女下去,又问身侧服侍的宫女:“珠莹,太子有许久没过来了吧。”

珠莹回道:“禀太后,自从端午之后太子就没来过。”她贴身服侍太后多年,甚得宠信,往往敢说一些大胆的话,此时便接着道:“不过奴婢听说,太子最近时常往太妃那边走动,难怪澹台小姐烧香了,”

太后沉吟片刻,站起身:“走,陪哀家出去散散步,顺道去陈太妃那里瞧瞧,再着几个人陪着就行,不用声张。”

陈太妃所住的思容工在内宫西北角一处僻静的所在。当年先帝在世时,这位太妃便不甚受宠,做了太妃以后,安心吃斋念佛,思容宫更是鲜少有外人至。今天太后突然在夜晚驾临,实属百年难遇。陈太妃心知肚明所为何事,赶忙迎接出来,行礼之后,请太后道正殿入座,亲自斟上香茶。

太后吃了几口茶,稍微和陈太妃聊了几句姐妹情谊,便含笑切入正题道:“对了,哀家听说太子将西郡王白家的孤女安置在这里,白家满门忠烈,可叹不幸遭遇变故,她进宫后,哀家竟然还没见过,今日恰好巧过来,正好一见。

陈太妃道:“白家孤女正在孝中,太子恐怕冲撞太后,方才将她安置在此。她现在正在偏殿,应该还没睡。”立刻看人去传。

约半盏茶功夫,两个小宫娥引着楚龄郡主跨进殿中,俯身叩拜。太后道了平身,楚龄郡主盈盈站起。她在皇宫之中,不能穿重孝,身着一袭素净的衫裙,淡施脂粉,双眉修去挑起的眉峰,扫去了昔日的锋锐,多了份楚楚可怜的娇怯。

太后端详她片刻后道:“哀家素闻西郡王府的郡主年纪虽小,却是个女中豪杰,练就一身的好武艺,还能上战场杀敌。但今日看到你,到底还是个可怜的小姑娘。”招手让她近前几步,霭声问:“在宫里可还住得习惯,想家么?”

楚龄郡主垂下眼帘,盖住眼眸中蓄满的泪,低声道:“回太后,若珊已经没有家了。能够蒙恩暂住宫中,若珊感激不尽。”

太后叹息道:“是,你的父母和弟弟在九邑之变中不幸遇难。朝廷会将此事追查到底,严惩凶手。你……日后作何打算?”

楚龄郡主低头静默片刻,道:“暂时并无打算,但天下之大,总有一席容身之处。”

太后颔首,露出几分思量的神­色­:“这样吧,哀家和陈太妃替你做主,为你寻一个好夫家。”

楚龄郡主却摇了摇头,涩然道:“禀太后,臣女家遭惨变,余生只盼能侍奉佛前,为朝廷,为­阴­间的父王母妃和幼弟诵经祈福。”

太后道:“你的一片孝心诚然可嘉,但你如今正是大好年华,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是了,哀家听闻你与澹台丞相家的容月是闺中密友,若你也许给太子,容月与你两人,就如先帝在世时的哀家与太妃,一正一辅,伴在太子左右,岂不和美?

陈太妃笑道:“太后所言极是。”

楚龄郡主愕然抬首,怔了片刻后立刻跪倒在地,摇头道:“不,不,臣女不幸之身,岂能匹配太子!臣女只愿父母之仇得抱后能够长奉青灯古佛,姻缘之事,再不敢想。”

太后含笑道:“哀家只是一说,不必惶恐。太妃这里还算清净,你暂且在此住着,有什么缺的,想要的,就派人到凤慈宫中说一声。”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夜深了,哀家也该回去了,你也早些歇下吧。”

众人跪送太后。

回到凤慈宫中,太后沐浴完毕,更衣就寝,其余人等皆退下时,太后问珠莺:“你看那位楚龄郡主如何?”

珠莺道:“奴婢觉得楚龄郡主柔弱娇怯,倒和传闻不大相符。”

太后道:“这个女子心计深沉,非一般角­色­,今日在哀家面前的一番表现,可谓唱作俱佳。与昔日先帝身边的张嫔妃刘美人几个狐媚子都是一条道上的。澹台家的那个丫头不是她的对手。可惜她年岁尚轻,修炼远不到火候,做作未免过头,或许能哄得住太子,但哀家一眼便可看穿。”

珠莺笑道:“太后娘娘真是利眼。她既是这种人,要如何处置才好?”太后沉吟片刻,道:“暂且留在宫中,看看她想做什么吧。”

思容宫中,陈太妃正笑着向楚龄郡主道:“郡主此番投了太后的缘,说不定来日真能和澹台家的姑娘一道,长伴太子左右呢。”

楚龄郡主摇首苦笑道:“太妃娘娘,太后今日只是同若珊玩笑罢了。而且,我觉得,太后并不喜欢我。”

陈太妃一怔:“你这丫头真是多心,太后素来最疼爱小辈,她还打算把你许给太子呢,怎会厌烦你?”

楚龄郡主面上羞涩,却在心下冷笑。

她的判断绝对没错,这位太后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方才言语句句话里有话,不但暗指太子之事,临行前那句“你也早些歇下吧。”更是意

昧深长。不愧是坐镇统领后宫的人物。

这样­精­明的女人,难道会心甘情愿看着自己的儿子沦为傀儡,皇位落入外人手中?

楚龄郡主不禁玩味地想,争皇位这场戏,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假如在暗暗燃烧的炭火上再浇上一勺油,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次日下午,太后正在与澹台容月闲话,忽有宫女禀报,楚龄郡主来向太后请安。

澹台容月十分惊讶,她身在宫中,行动限制甚多,想去看看楚龄郡主,却一直不得机会。

她不知道昨日太后曾去过陈太妃处,所以对客居在宫中的楚龄郡主居然在未被宣召的情况下来向太后请安,一时不敢相信。

宫女将一只锦盒呈给太后,道这是楚龄郡主所献,太后打开看了看,内里是一只十分­精­美的金丝如意结。太后合上锦盒盖:“楚龄郡主现

在何处?”

宫女回道:“正在宫门外等候。”

太后颔首:“唤她进来吧。”向澹台容月微微笑道,“哀家听说你与楚龄郡主是好姐妹,本该让你们见见面,但哀家想问些西郡之事,你

暂且回去休息,待来日哀家再让她和你叙旧吧。”

澹台容月立刻起身告退。

太后环视一眼四周,道:“珠莺,你将楚龄郡主带到翡翠亭去,哀家想与这位郡主聊聊西郡相关之事,若没哀家传唤,你等不必侍候。”

半刻钟之后,楚龄郡主在翡翠亭中向太后行跪拜礼。

翡翠亭临水而建,四周空旷,左右再无闲杂人等,太后缓缓道:“你竟然知道昔日高祖皇帝所创的绳结传讯之法,哀家甚是意外。不错,

这才是曾统领兵马战场杀敌的西郡郡主应有的聪慧,你在绳结中暗示,有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要禀报哀家,此刻四下无人,你可直言。”

楚龄郡主俯身在地,道:“太后,臣女所禀报之事关乎重大,臣女之所以留在宫中,便是为了将此事告知太后。”

太后蔼声道:“起来说话吧。”

楚龄郡主谢恩起身,在站起来的瞬间极其迅速地将一张纸塞进了太后袖中,把声音压到最低飞快地道:“太后,宫中耳目众多,不乏身负

异能的奇人异士,我只能费劲心机手段,将此事密呈。”

太后一怔,展开袖中的纸条看了一眼,立时神­色­大变,不由得后退几步,跌坐在亭中的石椅上。

楚龄郡主闪电般抽走她手中的纸条,送入口中,咬烂吞咽入腹,而后双目含泪,再度跪倒在地,扑在太后膝前,悲痛欲绝地嘶声道:“太

后娘娘,那逆党首领便是用了这种­阴­毒秘法杀了我全家,请太后明鉴!”

太后深吸一口气,伸出颤抖的手拍了拍楚龄郡主的手背:“放心,哀家一定为你做主。”

夜半,一只鸟雀飞进了安顺王府中凤桐居住的小院,穿过墙壁,幻化成一个人影,径直落到在灯下看书的凤桐面前,向他盈盈一笑。

这人影,况赫然是太后的那位贴身宫女珠莺。

凤桐放下书卷:“凰珠,你为何来了,难道后宫中有什么变故?”

凰珠道:“也不算什么变故啦,只是那位最近将太子哄得团团转的楚龄郡主已经见过太后了,太后不喜欢她,可能她看了出来,今天主动

来向太后请安,实则是来告密博求信任。”

凤桐挑眉道:“哦?她能告什么密?”

凰珠笑:“就是把杀父母的罪责往那乐越头上安。不过戏唱得越来越好了。”她在桌过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我知道这不算什么

大事,不过我在宫中实在气闷,就借着这个机会出来转转。”凤桐微微笑道:“太后还没放弃一些小动作么?”

凰珠无奈地撇嘴道:“是啊。唉,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知道她和她的儿子已是快要落山的太阳,却仍然不甘心,想要再挣扎一下罢了。

凤桐淡淡道:“再怎么挣扎,他们的命,早就定下了。”

三更时分,夜深露重,“珠莺”回到了凤慈宫中,她的身影变作一只虚幻的凤凰,栖息在太后的床首。

太后紧闭双目,却没有睡着,楚龄郡主那张纸条上的字浮在她合拢双目后虚无的空间内,呈现着刺目的殷红——

太子是定南王与一江湖女子绿萝的私生子,非公主所生。

数日之后的一个傍晚,乐越一行来到一个名叫桐县的小城内,寻客栈休息。

他们改由最近的小路赶回青山派,与去西郡时所走的地方大多不同。此城离青山派已不到两天的路途,叛党乐越等人的名字这几日内已传

遍天下,兼被官府通缉。桐县的城门口就糊着通缉告示,告示上画着六个头像,一旁注有小字分别是:叛党首领乐越、逆贼杜如渊、嗜血妖道

洛凌之、辣手女魔琳箐、恶贯满盈匪寇孙奔、最后一个竟然是飞先锋,注明恶贯满盈匪寇孙奔的妖猴。

众人在告示下驻足围观,琳箐笑嘻嘻道:“乐越,这张告示上的你好像比前几张上的帅一点耶。”

杜如渊道:“嗯,吾的发簪上还多了一朵花。”

孙奔摸着下巴道:“竟给孙某加上了几点鬃须,显得年纪有点大了。”

飞先锋兴奋地扭动,昭沅茫然地道:“为何没有我?”

琳箐道:“有哇。”向告示上一指,“乐越脖子上挂的像腊肠一样的那根,应该就是你吧。”

应泽­阴­沉地道:“为何没有本座?”

看来是对凡间的官府不敢供出他老人家的仙容十分不满。

乐越道:“咳,殿下您的仪容实在太过光芒万丈,岂是凡间的画师所能轻易绘出。”

应泽对这个答案尚算满意。

此刻天光尚且大亮,他们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在告示前围观,乃是因为考虑到通缉犯的身份,还是稍微做了一些易容。

琳箐与杜如渊扮作了一对夫­妇­,琳箐挽着发鬃,穿着­妇­人衣饰站在黏着胡须一身员外装扮的杜如渊身边。乐越、洛凌之和孙奔做随从状随

在他们身后,昭沅和应泽就是现成的两位少爷,乖巧地陪在爹娘身侧。另外还有一个最小的,用襁褓裹得严严实实抱在琳箐怀中,是飞先锋…

围观告示时,飞先锋扭动得太过兴奋,险些挣破襁褓,露出一张猴脸,幸亏被琳箐眼明手快地一把捂住。

杜如渊咳了一声道:“娘子,天­色­不早,我们还是早些去寻家客栈吧。”

琳箐悻悻地应了一声。她对易容改装的身份安排一直很是不满,不明白为何扮演她相分的人不是乐越。

众人只能一次次很诚恳地向她解释,没有别的缘故,只因在几位雄­性­之中,杜如渊扮起老爷来最有气质。

琳箐依然不服,她觉得杜如渊只有书生酸气,最有气质的还是乐越。

一路行来,最投入角­色­乐此不疲的是应泽殿下,在街道上走了片刻之后,他又一次拉扯杜如渊的衣袖,很入戏地道:“桂花糕!我要吃桂

花糕!”

杜如渊语重心长地道:“桂花糕太甜腻,吃多了牙齿会坏掉。”

应泽改拉着昭沅的衣袖,坚定地走向街边:“唔,那么就手撕面。”

杜如渊企图相劝,未果。

洛凌之跟着相劝,依然未果。

一行人在面摊前拉扯,乐越无奈道:“我看还是由着少爷吧。”

应泽赞赏地瞥了乐越一眼,扯着昭沅在面摊的桌边坐下,杜如渊和琳箐无可奈何地正要随着落座,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李郎!”

一个桃红­色­的身影越过街道直扑过来,撞开一旁的洛凌之,紧紧抱住了乐越。

乐越目瞪口呆,浑身被紧紧箍住,一股刺鼻的脂粉味直冲入脑。那桃红的身影将脸埋在他胸前,颤抖着哭泣:“李郎……你终于回来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你让奴家等的好苦……好苦……”

这,这是什么情况!乐越两眼发直,呆苦木­鸡­。

琳箐、杜如渊、昭沅、洛凌之、孙奔和方圆十丈内的所有人都半张着嘴看那抹桃红抱着他哭道:“李郎啊——我的李郎——”神­色­各异。

静默的许久许久许久之后,琳箐喃喃道:“原来。。。。你在这里。。。。有个相好。。。。。”

乐越像条死鱼一样地张了张嘴,他怀中那抹桃红抬起头,用颤抖的手摸上他的脸:“李郎——”

乐越再度愕然。

抱住他的这个女子虽然做少女打扮,但厚厚的脂粉遮盖不住已枯槁的容颜,眼角与嘴边都有深刻的皱纹,Сhā满珠翠的鬓发枯乱,掺杂着银丝。唯有注视着乐越的双眼充满着少女的气息,异常明亮。

她,是个年岁不轻的中年­妇­人。

乐越结结巴巴地道:“夫。。。。夫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妇­人枯瘦的手在他的脸上摩挲:“李郎,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李郎——”

她的手指冰冷,长长的指甲涂成朱红,乐越有种被古墓中的千年僵尸抱住的错觉。

从街道对面大步流星奔过来几人,其中有两三个大汉左右架住那­妇­人的胳膊,将她从乐越身上剥下来,向后拖去。

­妇­人尖叫一声,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拼命挣扎:“放开!你们放开我!李郎!李郎!”

和那几个大汉一起奔来的一名老­妇­挥着手向乐越福了福身:“这位小哥,对不起,让你受了惊吓,老身给你配个不是。请去我们楼里喝杯。。。。”目光向四周一扫,用帕子半掩住口一笑,“啊呦,看来小哥和后面的老爷与夫人是一起的,那可就不便请你到我们楼子里了。这该怎么办好?”

乐越有些楞征,但看着这名老­妇­的打扮谈吐,已经猜出了八九分,­干­笑道:“这位妈妈不必客气,在下没什么大事,哈哈,你还是快将这位。。。。呃,这位。。。。。夫人带回去吧。”

那名被擒住的­妇­人一直死死地盯住乐越,用力挣扎,呼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李郎!李郎——!你为何不肯认玉翘?你们放开我!李郎救我!”

正向乐越陪笑脸的老­妇­人神­色­一变,蹬蹬几步走到那­妇­人面前,啪地甩了她一耳光:“告诉过你多少回,那姓李的有娘子!十几年前就把你扔了!三天两头倒街上号丧!再豪撕烂你的嘴!”

又转过身,表情再一变,又是一副殷勤的笑脸:“这位小哥,老身就先把这个疯婆娘带回去了。真真是对不住,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个疯子计较。”挥挥手指挥三个大汉拖着那厉声嘶嚎的­妇­人走了。

乐越愣怔怔地看着那群人拖着疯­妇­人进了对面的一栋楼内,那栋楼悬纱帘挂彩带,门匾上题着三个大字——眼儿媚。

面摊老板到:“唉,小哥,那个疯­妇­人三天两头就回来街上闹,今天是你赶巧了。”

乐越了然地道:“那位­妇­人是。。。”

正在下面的老板娘接话道:“是那楼子里的妓汝,疯了十几年了。”

乐越等人在小桌边坐下,一边等面,一边听面摊老板娘讲古。

疯­妇­人名叫玉翘,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名妓,据说连省城的大老爷都慕名前来看她。

十几年前,她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看上一个外地来贩布的客商,死活再不接客,只等着客商娶她。结果那男人一走再没回来,她左等右等等不到,就疯了。

乐越听得唏嘘不已。

琳箐愤愤道:“那男人真不是好东西,既然不打算娶她一开始就别骗她啊!”

在座的雄­性­们均没发表意见,老板娘道:“不过玉翘算命好,楼子里的妈妈是她亲娘,不然她疯成这样,可能一早就被。。。。”

琳箐哼道:“那个负心男不知道现在何处,有没有遭报应。”

杜如渊咳了一声,悄悄道:“娘子,克制。”

面摊老板笑向乐越道:“小哥,你算走运,这回撞见她是这种情形,她还有一种疯法,撞上才真麻烦。”

乐越怔了怔,难道方才那样还不够恐怖?

半个时辰之后,应泽终于放下空碗,抬袖子抹抹嘴,杜如渊愁眉苦脸地掏出钱袋,面摊老板笑逐颜开地捧着钱串目送他们离开。

刚走了没两步,身后突然嘈杂声起,又是从娘儿媚的方向传来,乐越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大惊。

一抹熟悉的桃红撵着一把菜刀直冲过来,仇恨的目光所至,分明是他。

“李庭,你这个负心汉,我要杀了你——!”

乐越闪身躲避的脚步蓦然一顿,玉翘的菜刀便在这一顿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他面前。

手起,刀落,哐啷一声,跌倒地上。

洛凌之淡淡道:“夫人,抱歉,”手指再往玉翘的后劲出一点,玉翘闭上双眼,向后跌倒,恰好被气喘吁吁赶来的大汉接住。

大汉弯腰作揖向他们赔了半天不是,方才拖着昏迷的玉翘离去。

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琳箐小小声道:“可能。。。。是同名同姓也不一定。李庭这个名字,在凡间很常见吧。”

乐越沉思地点点头:“总之先去找客栈。”

静默的许久许久许久之后,琳箐喃喃道:“原来。。。。你在这里。。。。有个相好。。。。。”

乐越像条死鱼一样地张了张嘴,他怀中那抹桃红抬起头,用颤抖的手摸上他的脸:“李郎——”

乐越再度愕然。

抱住他的这个女子虽然做少女打扮,但厚厚的脂粉遮盖不住已枯槁的容颜,眼角与嘴边都有深刻的皱纹,Сhā满珠翠的鬓发枯乱,掺杂着银丝。唯有注视着乐越的双眼充满着少女的气息,异常明亮。

她,是个年岁不轻的中年­妇­人。

乐越结结巴巴地道:“夫。。。。夫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妇­人枯瘦的手在他的脸上摩挲:“李郎,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李郎——”

她的手指冰冷,长长的指甲涂成朱红,乐越有种被古墓中的千年僵尸抱住的错觉。

从街道对面大步流星奔过来几人,其中有两三个大汉左右架住那­妇­人的胳膊,将她从乐越身上剥下来,向后拖去。

­妇­人尖叫一声,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拼命挣扎:“放开!你们放开我!李郎!李郎!”

和那几个大汉一起奔来的一名老­妇­挥着手向乐越福了福身:“这位小哥,对不起,让你受了惊吓,老身给你配个不是。请去我们楼里喝杯。。。。”目光向四周一扫,用帕子半掩住口一笑,“啊呦,看来小哥和后面的老爷与夫人是一起的,那可就不便请你到我们楼子里了。这该怎么办好?”

乐越有些楞征,但看着这名老­妇­的打扮谈吐,已经猜出了八九分,­干­笑道:“这位妈妈不必客气,在下没什么大事,哈哈,你还是快将这位。。。。呃,这位。。。。。夫人带回去吧。”

那名被擒住的­妇­人一直死死地盯住乐越,用力挣扎,呼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李郎!李郎——!你为何不肯认玉翘?你们放开我!李郎救我!”

正向乐越陪笑脸的老­妇­人神­色­一变,蹬蹬几步走到那­妇­人面前,啪地甩了她一耳光:“告诉过你多少回,那姓李的有娘子!十几年前就把你扔了!三天两头倒街上号丧!再豪撕烂你的嘴!”

又转过身,表情再一变,又是一副殷勤的笑脸:“这位小哥,老身就先把这个疯婆娘带回去了。真真是对不住,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个疯子计较。”挥挥手指挥三个大汉拖着那厉声嘶嚎的­妇­人走了。

乐越愣怔怔地看着那群人拖着疯­妇­人进了对面的一栋楼内,那栋楼悬纱帘挂彩带,门匾上题着三个大字——眼儿媚。

面摊老板到:“唉,小哥,那个疯­妇­人三天两头就回来街上闹,今天是你赶巧了。”

乐越了然地道:“那位­妇­人是。。。”

正在下面的老板娘接话道:“是那楼子里的妓汝,疯了十几年了。”

乐越等人在小桌边坐下,一边等面,一边听面摊老板娘讲古。

疯­妇­人名叫玉翘,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名妓,据说连省城的大老爷都慕名前来看她。

十几年前,她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看上一个外地来贩布的客商,死活再不接客,只等着客商娶她。结果那男人一走再没回来,她左等右等等不到,就疯了。

乐越听得唏嘘不已。

琳箐愤愤道:“那男人真不是好东西,既然不打算娶她一开始就别骗她啊!”

在座的雄­性­们均没发表意见,老板娘道:“不过玉翘算命好,楼子里的妈妈是她亲娘,不然她疯成这样,可能一早就被。。。。”

琳箐哼道:“那个负心男不知道现在何处,有没有遭报应。”

杜如渊咳了一声,悄悄道:“娘子,克制。”

面摊老板笑向乐越道:“小哥,你算走运,这回撞见她是这种情形,她还有一种疯法,撞上才真麻烦。”

乐越怔了怔,难道方才那样还不够恐怖?

半个时辰之后,应泽终于放下空碗,抬袖子抹抹嘴,杜如渊愁眉苦脸地掏出钱袋,面摊老板笑逐颜开地捧着钱串目送他们离开。

刚走了没两步,身后突然嘈杂声起,又是从娘儿媚的方向传来,乐越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大惊。

一抹熟悉的桃红撵着一把菜刀直冲过来,仇恨的目光所至,分明是他。

“李庭,你这个负心汉,我要杀了你——!”

乐越闪身躲避的脚步蓦然一顿,玉翘的菜刀便在这一顿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他面前。

手起,刀落,哐啷一声,跌倒地上。

洛凌之淡淡道:“夫人,抱歉,”手指再往玉翘的后劲出一点,玉翘闭上双眼,向后跌倒,恰好被气喘吁吁赶来的大汉接住。

大汉弯腰作揖向他们赔了半天不是,方才拖着昏迷的玉翘离去。

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琳箐小小声道:“可能。。。。是同名同姓也不一定。李庭这个名字,在凡间很常见吧。”

乐越沉思地点点头:“总之先去找客栈。”

星疏夜刚至,月上柳梢时,娘儿媚门前花灯高挂,娇声流泻。

乐越、洛凌之和孙奔跨过大厅门栏,鬼奴一看清他们三人,心里咯噔一声,一溜烟跑去报告老鸨周妈妈:‘不好了,白天被玉翘那刀砍的人上门讨债来了。“

周妈妈心里顿时一凉,刚要思付对策,另一个鬼奴有飞快跑过来道:“妈妈,被玉翘砍的那个小哥和另外两人腰里挂着刀子来的,指名道姓说要见你。“

周妈妈浑身一顿,下意识要找地方躲。

鬼奴道:“妈妈,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看那几人,特别是里面那个年纪最大的浑身煞气,显然不是凡角,他们今天晚上来,不见着人,一定不肯罢休。还不如说两句软话,探探他们口风,先把人稳住再说。“

周妈妈的脸­色­黄了又白,咬咬牙,强捧出笑脸,甩着帕子迎了出去。

只见大厅之中,有三人醒目地站在中央,脸黑些煞气最终的那个正和几个姐儿恣意调笑,顶俊俏的一位目中无人地冷冰冰地站在旁侧,被玉翘拿刀砍的小哥立在中间,眉头紧锁,神­色­­阴­郁,看来不是来讨债,就是想找茬。

周妈妈迈着微微打颤的双腿走到近前,将笑脸挤得又殷勤了几分,尚未热络地开口,中间的小哥已经顶着晦气的脸开口道:“这位妈妈,在下有事相求。”

周妈妈的眼光在他三人腰间挂着的刀剑上飞快地绕了个圈儿,僵硬地笑道:“公子太客气了,有什么吩咐,说一声便是。”

小哥紧锁的眉头微微放松了一些:“在下想和妈妈打听一个人。”

此话一出,周妈妈心中长出了一口大气,立刻心不慌了,腿不颤了,笑脸更殷勤了数倍:“哎呦,好说好说,公子想打听哪个?老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小哥却打量了一下四周,道:“妈妈,此处人声嘈杂,能否换个清净点的地方说话?”

周妈妈连忙点头答应,亲自引着他去二楼的雅间,再连声吩咐龟奴去备香茶。

孙奔懒洋洋地向乐越道:“越兄,我就不陪你上去了。”接过一个姐儿捧上的酒盅饮了一口,揽着另一个在桌边坐下。

洛陵之和乐越一道跟着周妈妈到了二楼雅间,却没有一同进去,轻轻合上房门,在门外靠墙而立。

乐越与周妈妈在房中的圆桌边坐下,乐越开门见山道:“这位妈妈,我想向你打听的人就是李庭。”

周妈妈的脸­色­募地变了。

乐越接着道:“是这样,我家姥爷有位好友就叫李庭,此人在十几年前去外地跑一笔买卖,从此便一去不回,我家老爷一直在找寻他的下落,今日突然听说,十几年前与玉翘姑娘结识的商人叫李庭,老爷便差我等向妈妈打听一下。”

周妈妈脸­色­呆滞:“难道……那个……李庭……真的是死了,所以才一去不回?”

乐越目光一闪,“周妈妈,不知你能否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你认识的李庭相貌如何,多大年纪,如何与玉翘姑娘结识,离开时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周妈妈目露回顾之­色­,沉默了片刻,道:“小哥,你们要找的人,真的叫李庭?不瞒你说,李庭把我家玉翘害成这样,我心里巴不得他死,但,若他真是你们要找的那人……唉!我家玉翘认得那个李庭,是在十八年前,当时玉翘红得烫手,连知府大人都微服来瞧过她,什么大人物没见过,李庭就是个贩布的,在喜欢玉翘的人里头,根本排不上趟。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看上了他……不过,那李庭是个小白脸,虽然是个卖布的,长得倒像个读书的,白白净净,当时年纪也就二十余岁,胡子都还没蓄,俊俏斯文。总之,玉翘就被他勾了魂去了,客也不接,除了李庭谁都不见,还说李庭要娶她。我当时就和她说,这是来逛窑子的男人惯说的话,信不得,可她偏就不听……”

说到此处,悲从心中来,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乐越在桌下暗暗握紧了拳,十八年前,恰好是血覆凃城之时。

静默的许久许久许久之后,琳箐喃喃道:“原来。。。。你在这里。。。。有个相好。。。。。”

乐越像条死鱼一样地张了张嘴,他怀中那抹桃红抬起头,用颤抖的手摸上他的脸:“李郎——”

乐越再度愕然。

抱住他的这个女子虽然做少女打扮,但厚厚的脂粉遮盖不住已枯槁的容颜,眼角与嘴边都有深刻的皱纹,Сhā满珠翠的鬓发枯乱,掺杂着银丝。唯有注视着乐越的双眼充满着少女的气息,异常明亮。

她,是个年岁不轻的中年­妇­人。

乐越结结巴巴地道:“夫。。。。夫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妇­人枯瘦的手在他的脸上摩挲:“李郎,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李郎——”

她的手指冰冷,长长的指甲涂成朱红,乐越有种被古墓中的千年僵尸抱住的错觉。

从街道对面大步流星奔过来几人,其中有两三个大汉左右架住那­妇­人的胳膊,将她从乐越身上剥下来,向后拖去。

­妇­人尖叫一声,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拼命挣扎:“放开!你们放开我!李郎!李郎!”

和那几个大汉一起奔来的一名老­妇­挥着手向乐越福了福身:“这位小哥,对不起,让你受了惊吓,老身给你配个不是。请去我们楼里喝杯。。。。”目光向四周一扫,用帕子半掩住口一笑,“啊呦,看来小哥和后面的老爷与夫人是一起的,那可就不便请你到我们楼子里了。这该怎么办好?”

乐越有些楞征,但看着这名老­妇­的打扮谈吐,已经猜出了八九分,­干­笑道:“这位妈妈不必客气,在下没什么大事,哈哈,你还是快将这位。。。。呃,这位。。。。。夫人带回去吧。”

那名被擒住的­妇­人一直死死地盯住乐越,用力挣扎,呼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李郎!李郎——!你为何不肯认玉翘?你们放开我!李郎救我!”

正向乐越陪笑脸的老­妇­人神­色­一变,蹬蹬几步走到那­妇­人面前,啪地甩了她一耳光:“告诉过你多少回,那姓李的有娘子!十几年前就把你扔了!三天两头倒街上号丧!再豪撕烂你的嘴!”

又转过身,表情再一变,又是一副殷勤的笑脸:“这位小哥,老身就先把这个疯婆娘带回去了。真真是对不住,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个疯子计较。”挥挥手指挥三个大汉拖着那厉声嘶嚎的­妇­人走了。

乐越愣怔怔地看着那群人拖着疯­妇­人进了对面的一栋楼内,那栋楼悬纱帘挂彩带,门匾上题着三个大字——眼儿媚。

面摊老板到:“唉,小哥,那个疯­妇­人三天两头就回来街上闹,今天是你赶巧了。”

乐越了然地道:“那位­妇­人是。。。”

正在下面的老板娘接话道:“是那楼子里的妓汝,疯了十几年了。”

乐越等人在小桌边坐下,一边等面,一边听面摊老板娘讲古。

疯­妇­人名叫玉翘,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名妓,据说连省城的大老爷都慕名前来看她。

十几年前,她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看上一个外地来贩布的客商,死活再不接客,只等着客商娶她。结果那男人一走再没回来,她左等右等等不到,就疯了。

乐越听得唏嘘不已。

琳箐愤愤道:“那男人真不是好东西,既然不打算娶她一开始就别骗她啊!”

在座的雄­性­们均没发表意见,老板娘道:“不过玉翘算命好,楼子里的妈妈是她亲娘,不然她疯成这样,可能一早就被。。。。”

琳箐哼道:“那个负心男不知道现在何处,有没有遭报应。”

杜如渊咳了一声,悄悄道:“娘子,克制。”

面摊老板笑向乐越道:“小哥,你算走运,这回撞见她是这种情形,她还有一种疯法,撞上才真麻烦。”

乐越怔了怔,难道方才那样还不够恐怖?

半个时辰之后,应泽终于放下空碗,抬袖子抹抹嘴,杜如渊愁眉苦脸地掏出钱袋,面摊老板笑逐颜开地捧着钱串目送他们离开。

刚走了没两步,身后突然嘈杂声起,又是从娘儿媚的方向传来,乐越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大惊。

一抹熟悉的桃红撵着一把菜刀直冲过来,仇恨的目光所至,分明是他。

难道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李庭?

周妈妈擦完眼角,又擤擤鼻涕,声音微瓮地道:“不知这人和贵老爷要找的人对不对得上。之前玉翘画过他的像,可惜疲我烧了。不过他的模样我这辈子都记得,身量挺高的,浓眉毛,高鼻梁,对了……”周妈妈握着手帕望着乐越,神­色­有些古怪,“老身……说件事情……小哥你别生气。那李庭的长相……和你有几分相似……身量也像……要是你换身衣裳,从背后看简直一模一样,但味道差得就远了。怪不得玉翘看见小哥你疯得格外厉害。”

乐越心神巨震,凭直觉,他已几乎可以完全肯定,和玉翘相识的,就是自己的父亲李庭。

他稳定住情绪,假装不在意地开口问道:“那后来……李庭是何时离开的?”

周妈妈道:“他统共只在城里呆了不到两个月,布卖完就走了,走的时候哄玉翘说,他是回去准备聘礼。哼!”

乐越接着道:“他在桐县还有没有熟人或朋友之类的?”

周妈妈摇头:“没有,要是有,老娘早就顺藤摸瓜,天涯海角也把这个孙子扯出来!他在这城中住着卖布时,租的是城面刘老头的房子,可惜那老头子几年前死了,不然小哥你们可以再去他那里打听打听。”

乐越沉默不语,片刻后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多谢妈妈。”

周妈妈一把攥起银子,笑道:“小……呃,公子太客气了,老身就是说些知道貌岸然的事儿,不知能否帮得上贵老爷的忙。”

乐越起身抱拳告辞,周妈妈福身回礼。殷勤相送,刚走到门前,周妈妈突然停住脚,一拍手:“哎哟,我糊涂了,贵老爷要找人,可不是核对字迹最方便。那李庭的笔迹我倒还留着!”

一炷香的时候后,周妈妈捧着一个木盒,重新回到了房间内。乐越暗暗吸一口气,双手平稳的打开盒盖,取出一大叠纸。他本以为,这些是父亲写给玉翘的情诗书信之类,但是定睛翻了翻,发现竟然是一堆票据,上面写着“花雕酒二两”“夜宿十银”之类,自居的末尾都是龙飞凤舞签着“李庭”二字。周妈妈道:这都是李庭当年来这里找玉翘时留下的账单,哼,老娘想等有朝一日这孙子出现,让他连本带利偿还!”转而有赔笑道:不过如果贵老爷想要,老身可以只收五分利低价转让。”

乐越盖上盒盖,摇摇头:“在下要先回去禀报老爷再说。”周妈妈了然的点头称是,殷勤的将乐越等人一路送到了达门外,还挥手绢请他们下次再来。离开眼儿媚老远之后,昭沅从乐越怀中探出头,小声问:“你为什么不把那盒账单买下来?”看见那盒账单时,乐越明显呼吸急促,心跳的很快,账单上乐越父亲的字迹对乐越来说意义非凡。

乐越道:“我傻啊,被他宰,二百两银子,把我剁了炸成­肉­丸子卖掉也不够。”在衣襟上按了一把,“快些缩回去,现在还在大街上,被人瞧见就不妙了。”照元唔一声,缩回乐越怀中

三更时分,周妈妈吃完一晚宵夜,走到门前继续招呼客人,打眼瞧见一个少年在门外徘徊。

周妈妈连忙剪辑手快一把将他扯进来:“小少爷看起来好面善,头回出来玩吧,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是要老身帮你安排一个年纪相仿的,还是要大些的?”

少年俊美的面孔涨的通红,周围的姑娘们掩口吃吃的笑。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姐姐在他脸上拧了一把,娇声到:“妈妈别吓着人家了。小公子,你看我们姐妹哪个比较美,你想让谁陪呢?”

少年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我找周妈妈….”

四周的人连同周妈妈都一愣,少年从姑娘们的魔爪中挣脱出来,站直身体:“我来买周妈妈不久前曾给人看过的那个木盒。”

静室之中,少年把一个布包放在桌上,周妈妈打开,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数枚奇特的鳞片躺着白­色­的绢布上,金光流溢,整个室内,都荡漾满了淡淡的金辉。

少年道:“二百两银子太沉了,不太好拿。现在市面上,水蛟鳞片的价钱貌似是十两一片,这里有二十片蛟鳞,不知你愿不愿意换那个木盒:”

周妈妈紧盯着那几枚鳞片,愣怔了半晌,方才飞一般的把鳞片包好,揣进怀中,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把木盒双手奉上

周妈妈紧盯着那几枚鳞片,愣怔了半响,方才飞一般的把鳞片包好,揣进怀中,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 把木盒双手奉上.

周妈妈熟知黑市,蛟鳞龙筋这些珍稀之物百年难遇,周妈妈活了大半辈子,也只见过两回,而且水蛟的鳞片根据成­色­不同,价钱亦有不同,现在她怀里的这几片,周妈妈凭着野兽般的直觉肯定,绝对是万年难遇的绝品!

眼看少年收起木盒,周妈妈赶紧补充道:”小公子,现在朝廷正抓什么叛党龙妖.蛟,那也是龙的亲戚,犯大忌讳的.老身和小公子投缘,方才与你换了,但此事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少年微笑:”放心,我比你更怕麻烦,要不是家父一时拿不出二百两银子,也不会让我拿此物来换,希望你也能保守秘密.”

周妈妈谄媚地笑道:”当然当然.”心中却飞快地把眼前的少年以及下午见到的几人在脑子里同通缉榜文上的小像比对了一遍.确定似乎不是,方才把少年送出门外.

第二天早上,乐越起床时忽然发现昨日周妈妈拿出的那个木盒正放在自己的枕边.他怔了怔,从被窝里揪出人形的邵沅:”这是怎么回事?”

昭沅揉揉充满睡意的眼睛,神­色­迷茫,乐越皱眉:”你是怎么弄来的?我知道一定是你.”

昭沅嘿嘿笑了一声,不说话.

乐越紧盯着他:“到底怎么弄来的?二百两银子,你哪有那么多钱。”

昭沅眼光四处乱瞟:“我偷的。”

乐越双眉拧得紧紧:“偷?你又不是飞先锋。”

昭沅抬起前爪挠挠头:“我,我学应泽,变了点银子,骗过来的。”

乐越沉着脸:“不对,变银子的法术顶不了太长时间,你法力不算高,如果真是骗来的,那老鸨早来找我们算帐了。说,你到底拿什么换的?”

昭沅目光闪烁,嘿嘿傻笑。

乐越突然一把掀开被子,扯开昭沅的衣襟。昭沅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乐越的脸­色­越发难看,扒下它上身的衣衫,只见它的左臂上一大片皮肤全然不见,外表凝固着血痂的红­肉­­祼­露在外。

乐越的脸­色­瞬间铁青,笼上浓重的黑气:“你拔了自己的鳞?”

昭沅只好点点头。

乐越的额头青筋暴起,昭沅第一次看见他如斯暴怒:“你简直没长脑子!多管哪门子闲事!拔鳞换一盒破纸!”

昭沅挠挠头:“其实没什么,过两天就长出新的了。”

乐越双止赤红,怒火熊熊:“长!万一你送出的龙鳞暴露了我们的行藏怎么办?!你快一百年的岁数到底活到哪去了!”

昭沅老实地回答:“我跟你说过,我之前都住在河沟里,然后来地上,然后……”

乐越一口血差点冲出喉咙:“你……”一把将被子盖回它身上,恶狠狠道,“老实在被窝里待着。”哐地摔门而去。

昭沅在被窝里摸摸鼻子,正在想是真的呆在被窝里,还是跟出去看看,房门再次蓦(?这个字看不清楚)地打开。乐越左手扯着琳箐,右手抓着商景大步流星进来,杜如渊打着呵欠尾随在后:“乐兄,你能否轻些开门,这层楼的客人都还在睡,你到底抓龟兄要­干­什么能不能先讲明白……”

乐越拉着琳箐站到床前,把商景放到床上,再一把掀开被子,卷起昭沅的衣袖。

杜如渊探头过来看:“伤得挺重啊,怎会如此?”

琳箐吓了一跳,诧异:“你­干­吗没事拔自己的鳞片?”

乐越粗声道:“给它治治吧。”

商景慢吞吞地眯眼端详了一下:“这个伤势,用老夫的恢筋复骨大法,应该可以很快痊愈。”

琳箐抢白道:“恢筋复骨大法?听名字就是治疗伤筋动骨的好吧,它这是鳞片脱落。”低头从随身的皮囊中翻出一个玉瓶,“还是要用我们麒麟族特制的秘药活肤生肌水!搭配这个顺须亮鳞露,外敷三滴,内服三滴,效果一定立竿见影。”

商景咔咔笑了两声:“小麒麟,你的药水好象是雌麒麟的养颜之物,你确定不会喝坏肚子?”

琳箐晃晃手中的药瓶:“老乌龟,你如果不服,我们来比比看。这样吧,上半块伤归你,下半块伤归我,我只用药水外敷,看谁先医好,怎样?”

一面说,一面坐到床边,抓起昭沅的胳膊,将药水轻轻滴在伤上,商景向前爬动稍许,一道绿光落在昭沅的伤处,还真的是一个上半块,一个下半块,泾渭分明。

片刻之后,绿光笼罩的伤处渐渐生出金闪闪的新鳞,再化作皮肤,琳箐的那块却没什么反应。

琳箐硬梆梆地道:“那是因为没有内用药水,只外敷,当然见效不够快。”她嘴巴说得虽硬,却松开了手,让出位置,让商景的绿光可以彻底治疗昭沅的全部伤处。

过了约一柱香的工夫,昭沅的伤便完全复原,绿光淡褪,琳箐凑近看了看:“我觉得,还是不够光滑,新的和老的不太一样。”把玉瓶塞进昭沅手中,“喏,再用顺须亮鳞露一擦,鳞片会十分光泽。如果你的龙须有打结,也可以用这个擦,捋捋会特别顺滑。”

乐越有些无语。

吃早饭的时候,昭沅坐在最角落里喝粥,对着新端上桌的油饼刚伸出筷子,那张油饼已被另一双筷子夹起,落到乐越的盘子里,跟着,那双筷子夹着一个热腾腾的大菜包子放到它面前的盘中。

乐越面无表情道:“受伤之后,少吃油腻。”

可我已经好了。昭沅咬了口包子,把这句话咽进肚子里,乐越可能还因为它多管闲事正在生气。

吃完饭,结帐离开客栈。

晨光中,他们走出了桐县的城门(?看不太清),乐越回头向城门看了看,洛凌之道:“越兄的心情好象很复杂。”

乐越苦笑道:“知道自己的爹可能竟(?看不清)是个负心郎,能不复杂么?”

即便因为涂城之劫,使得爹不能兑现对玉翘的承诺,但那个时候,爹可能已经和娘成亲了,可能他都已经在娘的肚子里了,不论怎样,李庭都负了她们其中的一个。

琳箐轻声道:“说不定,这件事中,有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隐情。”

乐越叹气,说,也许吧。

琳箐的神­色­微微变了变,还想再说些什么,又忍住。

中午,他们在郊野处打了些野味充饥,乐越撕下烤­鸡­的两只翅膀递给昭沅:“给你,以形补形。”

昭沅愣了一下,抬爬接过。

杜如渊也凑热闹:“我这里还有一只­鸡­腿,也给你一起补。”

应泽威严道:“本座这里亦有­鸡­腿一根,赏给你吧,不然,难道你要补成三只爪?”

昭沅咬着­鸡­翅嗯嗯点头。

杜如渊四下望了望:“好象人不够啊,龟兄不见了,还有吾的娘子呢?”

孙奔靠在树上懒懒道:“老爷才发现夫人没了?刚才做饭时她就急惶惶地带着你的龟兄走了,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约一刻钟后,琳箐带着商景回来了,她双眼亮晶晶的,嘴角噙着神秘的笑意:“乐越,你猜我刚才­干­什么去了?”商景慢吞吞地爬回杜如渊头顶,缩进龟壳打着瞌睡。

琳箐嘴角的酒窝深深的:“我们刚才回了趟桐县。那个玉翘今后不会疯得那么厉害了。”

乐越怔住。

琳箐笑嘻嘻地坐到地上:“当然,她可能没那么快恢复,但是会一天比一天好。没办法,商景对这种病症不在行,最后还是要靠我的内用药慢慢发挥作用。”

乐越定定看她片刻,诚恳地说:“谢谢。”

琳箐摆手道:“哎呀,我只是想和老乌龟赌(?看不清)一把谁更厉害罢了。傻龙的那点伤根本不够我发挥,不算数的!”

乐越一时竟无话可说,火堆上的烧­鸡­噼噼(?看不清)作响,人间烟火弥漫缭绕。乐山乐水,乐世(?看不清)乐生,皆因世间,有这一份烟火气息。

通达百态,立于世而乐于生,洞其明则清其心。

卿遥师祖所赠的那本《太清经》,第一篇,第一句,如是说。

两天后,乐越的双脚终于踏上了少青山下的泥土,为了避开清玄派的耳目,他们特地一路绕行,未经过凤泽镇,直接从郊野绕到了少青山下。

一路行来,没什么异常,乐越心下稍安。

他打算偷偷地上山,看一眼师父皇师弟们,确定他们没事。假如师父不愿相见,他就无声无息地离开。

少青山下如以往一般冷清,乐越深深吸了一口气,少青山的风永远都如斯清新。

昭沅却猛地抬头看向山顶,它在风里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那是……

琳菁神­色­微变:“乐越,山顶上有血腥味!”她纵起云光,抓住乐越,直接从半空中飞向山顶。

山顶上一片狼藉。青山派的旧址比被太子火烧变成焦土时更加惨不忍睹。地上掘起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坑,碎砖瓦砾散落各处,­祼­露的泥土,残破的碎砖瓦上皆洒着暗褐­色­的痕迹。

乐越走到一处垒起一半岛残破墙壁处,墙壁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刀痕,溅洒着一大块触目惊心的暗褐。

乐越的手慢慢从墙下的泥土中拿起一样东西。已赶上来的昭沅应泽杜如渊商景和洛凌之默默地站在他身后。

杜如渊道:“越兄……令师门也许未必……”

乐越拿袖子擦掉手中物品上的泥土,声音异常平静地说:“这个如意荷包,是乐魏的。”

最小的师弟,乐魏。

好吃懒做,每次练功必偷懒。经常从厨房里偷馒头,半夜躲在被窝里啃。惹得床下住了一窝耗子,把被子咬得全是窟窿。时常摸出贴身挂在胸前的荷包跟其他师兄弟们炫耀:“师父说我说不定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捡我的时候我身上穿的是绸料的衣裳,装着我的那个木盆还是雕花的。看我这个荷包的绣工,料子,说不定被大水淹之前我家有十好几亩田,连佣人都有哩。”

乐魏……乐郑……乐鲁……乐燕……乐宋……乐齐……乐楚……乐晋……乐秦……乐韩……乐吴……

师叔……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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