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屋顶上挑了几片看上去较结实的瓦片盘腿坐下,不是我小人之心,是这状元府内的物件都比较不经用,好比说那被我一掌劈烂的门。
师傅也小心翼翼地挑了离我不远的几片瓦坐下,看来他也知道状元府的物件不牢靠。
寒暄了好一会彼此的近况后,我笑盈盈道:“师傅,我最近听闻了一件比较骇人的事。”
他敷衍:“哦,讲与为师听听。”
我道:“我听闻你名字是古刃。”
皎皎月光下,师傅的嘴角抽了抽:“你从何听来的?”
我笑道:“范天涵告诉我的,他还顺道告诉了我你年少时的*往事,真看不出师傅您老人家年少是也是一株情种啊。”
师傅抚一抚他那长长的胡子。
我以前总有个想法,要把师傅长长的胡子编成一根乌黑亮丽的辫子。
他道:“为师现儿虽看起来出尘脱俗,但我也曾年少轻狂过。”
我牙根隐隐作痛:“出尘脱俗倒未曾听说,我倒是听闻你因爱生恨,走火入魔后杀人无数,乃所谓邪魔歪道也。”
师傅笑呵呵:“小徒弟可是在对为师兴师问罪呢?”
我有点恼,便拉着脸不吭声。
师傅伸过手来拍拍我的脑袋:“这孩子,脾性真个儿是不行,真是难为了娶你的那孩子。”
我咬牙:“老头,你到底要不要讲与我听?”
他呵呵一笑,“容我慢慢道来嘛。”
师傅的故事前半段与范天涵讲与我听的一样,后半段就有所出入了。他说萧子云的娘(简称美人)不是他杀的,是美人的丈夫杀的。他查明事实后欲杀了美人的丈夫为美人报仇,但是俩人在厮杀期间有一小孩突然冲出来,美人的丈夫忽然抓住小孩来挡师傅的剑,但师傅剑法出神入化,绕过小孩一剑刺向美人丈夫的眉心,使其当场毙命。
我对于师傅在讲故事时还不忘夸耀一下自己剑法的行为很是不耻,且我一听到眉心两字,眉心就跳了跳。
至于邪魔歪道,师傅说他很无辜,他只是年少时家住的离中原比较远,且恰巧武功比较高强,所谓中原的武林人士就把他划入西域来的邪魔歪道了。
我提出我的疑问:“那你说我有一群师兄弟在武当山上是否真的?”
师傅的老脸赤红赤红:“我这么说无非就是想让你对师门抱有美好的幻想。”
原来我们的师门连个正式的名号都没取,前后不过五人:师傅,师傅的师傅(即祖师爷),师傅的师弟(即师叔),师傅的大徒弟(即大师兄),师傅的小徒弟(即我)。
祖师爷是早已仙去的了,而师叔,据说师叔擅使毒,尤其擅以毒攻毒,偶中奇毒,以另一奇毒攻之,毒发身亡。实在不失为一位为理想献身的好师叔。
这师门,委实寒碜。
我向师傅转达了萧子云的贴身丫鬟之死与她的势不两立言论,师傅听完长叹一口气道:“子云这丫头心术不正呐。”
我甚是同意地点头,但又问:“此话怎讲?”
师傅瞪我一眼,道:“为师的家务事,你管这么多作什么?”
我无奈道:“你不让我管,当时我嫁入状元府时就该阻拦我呀。”
师傅哼一声,道:“你会听从我的劝告么?”
呃……不会。
鸢鸢相报(十四)(1)
夜真漫长,长到足够师傅跟我唠嗑完他们那群人的爱恨纠结。
师傅大半辈子沉溺于武学,唯一动过的一次凡心也落得个惨绝人寰的收场,而且还多了个推卸不得的拖油瓶。他自己讲的:“若萧子云不是我女儿,我早把她丢去荒郊野外喂狼了。” 他说,萧子云真真应了荀子的话,“人之初,性本恶。”
师傅道:“我在萧子云四岁的时候开始接近她,常从宰相府内把她偷带出来,带她去逛集市,给她买小玩意儿,带她去听曲儿。奇怪的是这个四岁的小丫头对于我这种近似绑架的行为非常冷静地待之。”
我赞同地点头:“他们这一家子人都异于常人的冷静。”
师傅又道:“她四五岁的年纪,在宰相府内消失个把时辰居然也未曾被发现,最初我以为她在宰相府内被忽视,还心疼得很,后来我才发现,她有能力把一群大人哄得服服帖帖。”
我赞叹:“这是个好本事,像我就学不来。”
师傅又道:“她每次都不动声色地配合我演天伦之乐的戏码,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是感谢上苍赐个我如此善解人意的女儿。”
我看师傅讲得认真,只得又配合:“常言道,闺女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
师傅瞪我:“好生听着。”
我撇撇嘴,道了声是。
师傅续道:“直到某日,她给我带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我一口气喝完,啧,喝的时候可真是甜在心头啊。”
我本想说美人与酒可并称误事的两大缘由,终是忍住了不说。
师傅默了一阵,才叹口气道:“半个时辰之后,我五脏六腑忽地绞痛起来,萧子云立于旁微笑道‘我终于替我爹娘报仇了’,然后她从袖子里抽出小刀,在我身上一刀一刀地割,她人小力气小,刀割不进去时她就用锯的,我至今都能想起她稚气的脸上沾满血的样子。”
听到这,我咽了咽口水,我之前居然与她过不去,我果真是活腻了。
我见师傅还沉浸在他的思索中,忙追问:“后来呢?”
师傅笑笑道:“我昏厥过去后萧子云以为我死了,便离开了。而碰巧你那个短命的师叔来找我试药,便顺道救了我。我好了之后去找萧子云,她见到我后哭得肝肠寸断,字字血泪地诉说她有多后悔,我便原谅了她,但从此我也留了个心眼观察她,而我发现,那孩子有种不动声色的阴毒,从骨子里出来的,我无力改变就只能认了,谁让她是我女儿。后来她逼着我教她武功,我想着也许学点功夫能让她把心性善良一点,便教了。可别说,她倒是继承了我不可多得的武术天赋,学什么招式都快且好,不像某些人。”
我讶然,这种时刻他也要夸耀一下自己再踩一下我,有意思么?
我也不大笨,师傅口水多过茶的讲到这我也明白了七八分,他号称只传授给我和大师兄的独门绝技——拂云手,萧子云也会,而且会得登峰造极。
我打了个哈欠,懒懒地直了直腰:“师傅老儿,即是说你并没杀那苦命的丫鬟咯?”
师傅亦打了个哈欠:“我没事杀她作甚?”
我既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又困得紧,便道:“师傅,送我下去罢,我困了。”
师傅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指甲片儿:“有本事自己下去。”
我咬咬牙:“说罢,你想怎样?”
他呵呵笑:“你让你相公不要再追查下去罢。”
我挑挑眉:“你这护短也护得太无耻了点,恕我不奉陪。”
师傅忽地伤感起来:“浅儿,她总归是我女儿。”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鸢鸢相报(十四)(2)
你女儿又不是我女儿,我要生出这么个女儿,必定塞回去用脐带勒死。
我摇头:“就算我愿意帮你好了,范天涵也不会卖我这个人情的。”
师傅露出了然的微笑:“枕边风的威力不可小觑。”
我头摇得更用力了:“我这枕边风不管用。”
他拍拍我肩,语重心长:“浅儿,你不需要妄自菲薄,为师相信你。”
随便,爱信不信。
师傅见我默许了,笑眯眯地许诺:“为师以后一定不嫌弃你练武的资质愚钝,以后一定耐心爱心地教导你,让你的拂云手使得出神入化。”
我不接茬,就他那几招人尽可夫的拂云手,本女侠还不想学了呢。
既然受人所托,自然要忠人之事。于是清晨范天涵回房歇息时,我强逼着自己撑开眼皮,很尽职地吹起了枕边风。
“呃……天涵,天都亮了,很累罢?”
范天涵脱靴子的动作停了一停,扭头暼我一眼:“气消了?”
他这一问我才忆起我还在与他闹别扭呢,一时面上有些讪讪,我往床内侧挪了挪,开始谄媚起来:“是我不识大体,你大人有大量,莫与我计较才是。”
他低低地笑,掀了被子躺进来。
我压下恼怒,愈加谄媚:“相公看起来疲乏得很,不如我帮你捶捶背罢?”
他哦了一声转过去背朝上趴着:“左肩较疼,可用力点。”
我捏了几下他的肩膀,筋绷得挺紧,敢情真是累坏了。
我边捏着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他安静地听着,偶拍拍另一边肩膀指示我换边儿。
循序渐进得差不多了,我开始奔入主题:“天涵,你每天要上朝,还要查案,很容易累坏身子骨的,不如就把案子交给官府去查罢。”
他扭头望我一望:“多谢娘子关心,只是此事乃为夫的职责所在,追查之事我势必亲力亲为。”
我追问:“即是说,你一定要亲自追查?”
他回:“没错。”
我续问:“毫无转圜的余地?”
他续回:“无。”
“行,那就这么着吧。”我松开捏他背的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道:“那咱就都歇着罢。”
师傅,我心意到了。
范天涵转身,手支头,望着我,戏谑道:“你可曾听过锲而不舍?”
我摆摆手:“心意到了就好。”
他伸手过来,拇指并住食指,结结实实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谁让你来说情的?”
我拖好被子盖上,闭上眼道:“古人。”
他的声音沉沉地传来:“不是让你别与他们联络?”
我眼儿开了一条缝瞄他,见他没甚不愉的脸色,才道:“我又不信我师父是邪门歪道,即使他是,这古来英雄豪杰多如牛毛,每个故事里随便一抓都一把,而让人闻风丧胆的坏人一个故事里至多一个,然后一群英雄豪杰大半辈子就忙着降服这个坏人,由此可见,我师傅是奇珍异宝,得好好藏着掖着。”
他放下支着头的手躺好,淡淡道:“你比你师傅更奇珍异宝,我也想把你好好藏着掖着,你就别乱跑给我添乱了。”
这甜言蜜语我听着很不受用,撇撇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反正我是不会与我师傅断了联系的。”
只见他嘴角弯了一弯:“那我为你夫多日的怎么算?”
哟,堂堂状元郎,言语轻薄我,不好吧。
顷刻后,我俩并排躺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起话来,主讲人是我,主要是我人生阅历比较充足,听的说书也较多,讲的故事比较引人入胜。
范天涵起初还礼尚往来地搭我一两句话,后来他仅是安静地听着,在我讲到口沫横飞之时,他默默把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抹去。
我讲着讲着见天已大光,范天涵也已是满脸的倦色,便把故事的结局随便讲一讲,然后道:“你彻夜未眠,还是歇着吧,我出去洗漱,就不吵你了。”
他嗯了一声,闭着眼不动。
我又道:“你挪一挪,我好出去。”
他微微掀开眼又闭上,道:“我不想挪。”
我怔了一怔,这范大人也忒任性了罢?
得,我自个儿爬出去还不行?
我轻轻把一手一脚跨过他的身子,正待要跨另外一手一脚,下方的人突然伸出手,扣住我的腰,把我翻了一翻,翻回床里去了。
我这么忽然被翻了一翻,不轻不重地摔在床铺上,有点晕乎,再算上他还落在我腰上的手,就愈加晕乎了。
我晕乎乎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范天涵模模糊糊地应了我一声,往我身上靠了靠,落在我腰上的手揽紧了一紧。
我试图拎起他在我腰间的手,无功。
我只得推推他埋在我颈项的头:“范大人,松手。”
他头在我肩上蹭了蹭,含含糊糊道:“别吵。”
我用多了几分力道继续推他的头:“你让我起来我就吵不着你了。”
他啧了一声,略略不耐的语气:“你别动就不吵。”
我无奈道:“可我想起来啊。”
他倏地掀开眼,揽着我的手用力地紧了紧,勒得我的腰快成两截了,又忽地松开,转过身去背对着我睡了。
我隐约觉得他似在生气,但又不猜不透缘由。
我坐着望着僵直的后背好一会儿,还是不敢叫他挪开让我出去,亦不敢再从他身上爬出去,只得重新躺回床上去,不久也就又入睡了。
鸢鸢相报(十五)(1)
近日来我很愧疚。
李总管的脖子直不起来,当他横着脖子出去办事时,被街上的小无赖揍了一顿,理由是他歪脖斜眼的样子太目中无人。
虽然此事因我而起,但我不得不承认,若是我见着李总管这付模样,我也是想揍他的。我坦白地告诉宝儿我的想法,希望宝儿醍醐灌顶地教训我一番,宝儿道:“小姐,我还以为是我太无情无义,我每每见着李总管歪着脖子在旁指手画脚,便想打到他娘都认不出他。”
我叹息:“宝儿,你确实无情无义。”
这几日来未曾见范天涵,我竟有丝丝想念,想必是怕他把案子查错,赖在我师傅或师兄头上,不是我小人之心,只是这些做官的,唉……皇城脚下,多说无益。
于是我抱着吃饱撑着的心情,散步到范天涵的书房,竟然就刚好遇上他匆忙从书房里出来。他见着我便停了脚步,问道:“清浅,你在这儿作什么?”
我坦诚道:“近日愧对李总管,不好意思惹事给他添麻烦,无聊得慌,想来你这儿找几本书看看。”
他笑道:“原来你也知晓平日里你给李总管添了多少麻烦。我现儿要出府,去翰林院,你若无事,不如一道去?”
我忙不迭地点头。翰林院这地儿古来便是读书人的圣地,知识渊博如我,当然要去朝圣一下。
在我的强烈暗示之下,范天涵舍弃了马车,与我步行去翰林院。途中我们路过一家飘着香味的饼家,在我的再一次强烈暗示之下,范天涵给我买了俩大饼,一张芝麻味,一张葱油味。我嚼了几口,断定其为难吃,想将其丢掉又觉得这么大的两张饼,怪可惜的。而且四姨娘从小教育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我便哄骗范天涵:“天涵,你近来公事繁忙,十分辛苦,这饼味道不错,你吃点补补身子。”
范天涵挑眉望着我道:“这吃饼补身子我倒是初次听说。”
我每回遇到范天涵就爱胡扯的习性也让我很困扰,而且我明知道他知道我在胡扯,我还锲而不舍地继续胡扯。此等毅力,谁与争锋。
呃……我继续胡扯:“你少见多怪了罢,且看餅这一字,并从食旁,并者,谐音,通病痛的病也。意思既是,食了饼,便把一切病痛吞入腹内,病痛了无踪。”
范天涵目瞪口呆地将我望着,好一会才道:“我吃就是了。”
我果真是学富五车,六车,七车,七七四十九车。
我踢着石子跟在范天涵身后,忽然一阵熟悉的香味袭来,抬头望,来福客栈,小笼包。
我大步追上范天涵,拍拍他的背:“天涵,不如我们去来福客栈吃点东西罢?”
范天涵:“你有银子么?”
我一愣,摇头。
他又道:“我也没有,身上的银子方才买饼了。”
我无限失望,但还是识大体道:“罢了,回府后我让宝儿出来买就是了。”
范天涵忽地牵起我的手,对我眨眼一笑:“看我的。”
我被他突然露出的顽童模样唬了一唬,呆呆的被他拖入来福客栈。
他拉着我在一个桌子大摇大摆地坐下来,店小二过来招呼,他一挥手:“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回话。”
莫非他想赊账?堂堂状元赊账也就罢了,还如此盛气凌人,真想装作不认识他。
掌柜的端着算盘过来,掌柜都是要端算盘的,这是传统。
他谄媚道:“范大人,有什么要吩咐小的?”
范天涵徐徐道:“我与娘子即将进宫朝见圣上,前几日我听闻圣上吃腻了宫里的山珍海味,欲尝试一下民间小吃。而我娘子大力向我举荐贵店的小笼包。故我想每一种口味都带进宫里去给圣上试一试,希望你们拿出最好的手艺,莫让我失望。”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鸢鸢相报(十五)(2)
掌柜抖着算盘小跑进厨房了。
我这才发现,范天涵也是胡扯好手,深藏不露呀深藏不露。
范天涵怡然自得地喝着茶,我提心吊胆地想着待会若是要我们付账怎么圆谎。
顷刻之后,掌柜拿出一精美的糕点盒子,双手捧到我眼前道:“小民谢过夫人抬举。”
我咳了一声,微笑接下,顿时觉得自己挺母仪天下的。
范天涵作势要从袖子里掏钱,掌柜的忙阻止:“大人且慢,您有所不知,小民今日能为圣上做小笼包,乃三辈子修来的福分,岂能让银子如此污秽之物折了这一福分。望大人成全小民。”
范天涵颔首:“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掌柜感激漓涕,“谢大人、谢夫人。”
我想了想,低声补充:“掌柜的,圣上向来低调,至恨他人用他的名号做标榜,是故今日的事切不可宣扬出去。”
掌柜露出不甘心且狐疑的表情。
范天涵又道:“掌柜的莫要怀疑,古来皇帝都爱为风景名胜府邸寺庙题词,但你可曾见过当今圣上为何处提过名,可曾见过何处有他的真迹?”
掌柜沉思了半晌道:“并无。”
我和范天涵同时露出“就说嘛”的表情。掌柜沉痛地点头。
我们在掌柜感恩又沉痛的目送下,离开了来福客栈。
一出客栈我就问:“皇上的真迹真的从不外流吗?”
范天涵摸摸我的头:“真的。”
我又追问:“为什么?”
他神秘兮兮伏在我耳边,“皇上的字太丑。”
……
一路上人来人往,范天涵牵着我,左拐弯,右绕巷。
到了翰林院,范天涵跟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探讨一本书册子的刻印朝代。相对于那本册子的刻印朝代,我比较好奇这翰林学士的出生朝代,他实在是苍老到登峰造极,脸上的褶子多且纵横交错,苍蝇蚊子若是被夹进去了会迷路到哭。
我在旁边吃小笼包边听了一阵,给皇帝吃的小笼包果然特别好吃,可惜宝儿没跟出来,吃不到如此美味之物。吃完小笼包后我觉得无趣,便偷偷溜去院子里听两学士论道。
这些学士们不愧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一妙龄女子傻乎乎站一旁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们,但他们愣是没望我一眼,聚精会神地争论得脸红耳赤。
一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由此可见,鹏之背已有几千里,鹏势必比鲲大。”
一曰:“鹏乃鲲幻化而成,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鲲乃鹏的元宗,势必比鹏大。”
二者坚持不下,好不容易发现了一旁津津有味的我,逼着我评理。
我评曰:“鲲乃鱼,鹏乃鸟,鱼适宜清蒸,鸟适宜烧烤,二者各有所长,何如?”
二人联手将我赶了出来。
归途中范天涵问我此趟到翰林院可有甚感想收获,我思忖了一会坦白:“翰林学士都较为肤浅,没什么文化与修养。”
鸢鸢相报(十六)
萧子云的案子终就成为了无头公案,范天涵查了个把月后就把案子移交官府,官府把它高高挂起。我只道是我的那夜的枕边风在外头绕了一圈,吹过杨柳,拂过炊烟,吹红了晚霞,吹绿了湖水,最后吹进范天涵耳里去了。
继我上次劈昏李总管后,范天涵定下规矩——我出门都得先提前跟他报备,当时我见李总管横着脖子在旁拨算盘还拉长了耳朵偷听,一时觉得应该给他个交代,便应承了。
但范天涵老不着家,我想出门时常常都寻他不着,久了干脆自暴自弃地闲在府里等着腐烂。
这日我百无聊赖,与宝儿做了个弹弓,在院子里射鸟玩儿。可别说,我一射一个准,半个时辰不到,已经收拾了三只鸟。宝儿拿了个大笼子,把它们罩了起来。我俩就蹲在笼子外面看着那三只鸟在笼子里扑腾扑腾地飞撞。
宝儿突然有感而发:“小姐,我怎么觉得我们就像这笼中鸟一样没自由呢?不如放了它们罢?”
她一语中的地戳中我的软肋,我一时悲从中来,恨不得泫然欲泣两下。
我悲天悯人地对着鸟儿们讲了一席话,最后以一句“我放你们自由”结束,正要伸手去掀开笼子,宝儿阻止了我,她噔噔地跑去找来墨宝,把笔伸进笼子里唰唰把三只鸟儿的尾巴刷黑,拍拍手道:“好了小姐,你放了它们吧。”
我虔诚地掀开笼子,鸟儿们欢乐地飞走了。
宝儿望着飞上天的鸟儿,表情如此之祥和。我为宝儿的善良所感动,赞许道:“宝儿,下回若是有缘见到黑着尾巴的小鸟,那就是你放生的。”
宝儿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里的弹弓,半晌才回我话:“不是呀小姐,这一下雨尾巴上的墨迹就该褪掉了。”
我十分不解,追问:“那你为何还给它们涂上黑?”
宝儿笑眯眯地把弹弓往我手里一塞:“小姐你再射啊,我想看看再射到同一只的机会大不大。小姐小姐,我们射到一只就画上记号,放回去,再射再放回去,再放回去再射,如此循环往复会不会有一只鸟儿很倒霉地被射下来很多次?”
……
我若是鸟儿,一定挖宝儿祖坟,挖了填,填了挖,挖挖填填,填填挖挖。
宝儿拿着弹弓左一发右一发地杀红了眼,我在一边嗑瓜子,啧啧感叹着生灵涂炭。
“宝儿,为师平日里怎么教你的?”一个沉厚的声音从树上传来,“上天有好生之德,哪怕是鸟儿,它也是鸟生父母养的。”
师傅从树上跳下来,笑呵呵道:“怎样,想念师傅不?”
我望着师傅脑门子上可疑的红印,笑问:“师傅,以您老人家的武学造诣,不会被宝儿的弹弓打到罢?”
师傅咳了一声,斥:“休要胡说,我这趟来是有正经事的,莫要打岔。”
师傅的人生,除了搞大萧子云她娘肚子外,还能有什么正经事?
师傅抱拳:“我是来道谢的,这一回萧子云能逃过一劫,全仰仗你的帮忙。”
我亦抱拳:“好说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
师傅欣慰点头:“不枉为师平时对你的孜孜教诲,好了,正事说完。”
他开始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为师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喜讯。我昨日听道上的朋友言,葵花宝典的修炼口号其实是‘欲练功,先自宫;不自宫,也可练功’,为师决定从明日起开始闭关修炼,大概为其三个月,这三个月期间,莫要来打扰我。”
谁要去打扰他呀,我连他落脚点在哪儿都不晓得。
我泼他冷水:“师傅,你确定是‘不自宫,也可练功’?为何我听到的是‘不练功,也可自宫’?”
师傅脸色白了一白,正待说什么,一声“清浅”打断了他。
我们仨同时回头望,范天涵正朝着我们走来。
这人倒是很会挑关键的时候出现。
他走到我们跟前问:“这位老前辈是?”
我望师傅,师傅望宝儿,宝儿又望我,我堆起笑:“宝儿他爹,来探望宝儿呢。你今日不用上朝么?”
“不用。”范天涵对师傅抱拳:“在下范天涵,敢问前辈大名?”
“古……”
“古怪的名字,不说也罢。”我忙打断,“宝爹,你方才道家里买了肉未切,快去切快去切。”
宝儿很激灵地跟着道:“是呀,爹,快去切肉,切完了再回来看望我。”
师傅嘴角抽搐:“告辞。”
他咻一下飞檐走壁离去。
范天涵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我与宝儿。
宝儿眼睛左躲右闪,对着师傅远去的背影挥手,呐呐道:“爹,慢走,要常来看我。”
范天涵偏头将我望着,眉微挑,眼含笑。
我摸摸脖子,对他笑。
他伸手揉揉我的头:“宝儿他爹果然是绝世高人。”
我忙不迭点头,“是。”
他又道:“我去衙门办事,你一道去不?”
“去!”“去!”我与宝儿异口同声道。
范天涵睥她一眼,凉凉道:“你不准去。”
宝儿敢怒不敢言,哀伤地将我望着。
我求情道:“让宝儿去罢,为什么不让她去呀?”
他凉凉道:“她爹指不定切完肉后又会回来探望她。”
……
途中,范天涵给我买了捏泥人,簪子,小笼包,还有一本名为《聊斋志异》的册子。
我与范天涵在公堂上等知府大人时,在公堂上悬着 “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我想试探他道:“你觉得宝儿她爹……”
他摆出一付愿闻其详的样子。
我斟酌不出合适语句,只得气馁道:“她爹是否比我爹俊俏?”
范天涵一怔,慢慢勾起嘴角笑,微笑,大笑,最后演变成捂着肚子狂笑。
我无奈地望着他笑得欢腾的样子,颓然问道:“你都知道了是吧?”
范天涵止不住笑,“哈哈……你……想我……哈哈……不知道……哈哈……我就……不知道……哈……”
鸢鸢相报(十七)(1)
这日天高气爽,风哐当哐当地吹,我抱膝坐在门槛上数蚂蚁。
我在等宝儿,我让她去书房问范天涵我们是否能出门放纸鸢。
但宝儿这一去去了一盏茶的时间,我等得不耐,便决定起身去寻她。
我这才刚扶着门站起来,就被冲进来的小翠撞了个东倒西歪。
小翠是负责打扫书房的丫鬟,与宝儿年纪相当,两人关系甚好。
小翠抬首见是我,叫了句夫人便拎起我的手往外飞奔,边奔边咋呼着些什么,但我被拖得跌跌撞撞的,也只顾着感叹她与宝儿不愧是朋友,物以类聚。
我被小翠拖到了书房门口。书房的门半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我透过门缝望进去,宝儿跪在地上,萧子云坐在椅上,噙着阴凉的笑。
我暗叫一声糟糕,自从上次见过师傅后,我就一再警告宝儿离萧子云远远的,宝儿信誓旦旦地应承说,哪怕是萧子云掉的银子,她也不会去捡。今个儿竟还犯在了萧子云手里!
我摆摆手示意小翠去躲起来,然后换上一张笑脸,推开门。
我可以想象我现在的面孔有多谄媚,因为我笑得风呼呼地往我喉咙灌。
我挡进宝儿与萧子云的中间,堆着满脸笑:“子云表妹,看来宝儿又给你添麻烦了呀?”
不等她回答,我又转过身去骂宝儿,“你这小贱婢,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你天资到底是有多愚钝?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我现就揭了你的皮,看你还如何兴风作浪!”
语毕,我伸手去拧她的耳朵,宝儿与我对望一眼,嘤嘤地哭起来。
萧子云勾起嘴角笑,“嫂嫂大可不必做戏与我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日宝儿既犯了家规,自有家法处置,不必嫂嫂如此卖力做戏。”
我咬着牙忍了下来,笑道:“子云真是爱说笑,宝儿年纪尚小,难免不懂事,有什么不对的我让她给你赔不是就是了。”
我脚尖轻轻碰了下宝儿的膝,宝儿便即刻声嘶力竭地嚎了起来,“表小姐,宝儿知错了,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这厢正闹腾着,书房里忽地多了一人。
范天涵拧着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萧子云这才从椅子上缓缓起身:“表哥,宝儿偷了你的镇纸。”
啐,一个破镇纸。
我正待要帮宝儿辩解,宝儿便开口:“宝儿见那镇纸价值不菲,一时起了贪念,宝儿知道错了,姑爷饶了我罢。”
我望望摆在桌上的呈堂证供,一个白玉镇纸,能有多价值不菲?我那些一箱子一箱子的珍珠翡翠玛瑙,宝儿见了都是不屑一顾的,她不爱这些身外之物,她只爱银子,白花花的那种,别的再价值不菲她都不爱。
既然宝儿莫名地揽了这么个罪名下来,自然有她的理由,我也不便干扰,只能从旁帮着道:“宝儿都知道错了,那就算了罢,无论这镇纸多少银子,我双倍奉还就是了,权当我把它买下了成不?”
范天涵还没吭声,萧子云冷笑一声:“这可是范家传家之宝,由千年寒玉所制,价值可谓连城。”
闻言我再仔细打量了回那四四方方的白石头,不可貌相呀不可貌相。
范天涵沉声道:“宝儿,你可知错?”
宝儿忙点头:“知错了。”
范天涵点头道:“既然知错了,便从轻发落罢,子云,让李总管上家法吧。”
我忍住笑,瞧他们那认真严肃的样子,像足了我爹每回吓唬我时的样子:沉着脸,喝道上家法!然后四娘端上来文房四宝,我便在房里抄了两天的《女戒》。
李总管家法上来的时候我笑不出来了,那可是结结实实的棍子。
鸢鸢相报(十七)(2)
我挡在宝儿的面前,抖着声音问范天涵:“你这是做什么?”
范天涵不理我,对着宝儿:“家法规定,凡犯偷窃者,重者杖打一百,逐出家门;轻者杖打五十。我念你有悔改之意,今日便杖打你二十,你可服?”
宝儿苍白着脸:“回姑爷,宝儿服。”
我傻住。
十五年前,我把裹在棉袄里的宝儿从府门口捡回家,至此虽然名义上是主仆,但我们实实在在情同姐妹,我绝对是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宝儿的。
我冲上去要挡,宝儿却冲着我死命地挤眉弄眼。
我愣了一愣,宝儿被打到颜面抽搐麽?
我回过神来冲上去挡范天涵的棍子,扯起跪在地上的宝儿,大声斥:“范天涵!”
范天涵手上的棍子停在我手臂的上方,收了回去:“清浅,让开。”
我把宝儿塞往身后,不动。
萧子云凉凉道:“嫂嫂,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她偷了如此贵重之物,按理说该扭送官府的,现如此已是网开一面了,嫂嫂就别为难表哥了。”
我咬牙:“萧子云,这没你说话的份。”
宝儿忽地从我背后钻出,往地上一跪:“请小姐让开,请姑爷用家法。”
这没出息的娃!
范天涵把我拨往一边,呼呼的挥棒声,一棍一棍结实地往宝儿身上招呼去。
我再一次想冲上去,萧子云忽地从身后抓住我的肩,不轻不重的力量,稳稳地扣住我,竟让我无法移动丝毫。
她忧心地在我耳边劝着:“嫂嫂,表哥也是情非得已,无规矩不成方圆……”
我拼命的想睁开萧子云的手,无果,眼睁睁地望着范天涵的棍子一下下落在宝儿身上,我也只能无力地哀求:“范天涵,别打了……”
范天涵闻言抬眸望了我一眼,就这么一眼,我的心瞬间犹如被一双手握住,慢慢地拧紧。
少顷,范天涵已收起棍子,萧子云也已松开我,我还怔忪得厉害,只知呆呆地站着。
宝儿挣扎着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小姐,别哭,宝儿不疼。”
我手抚上脸,竟是一手湿。
我抹去泪水,搀扶住宝儿,“好,我们回家。”
路过范天涵身边时,他轻声地叫了声清浅,我顿了脚步:“我回家了,你差人把休书送到王府就好。”
一出状元府,宝儿竟指我的鼻子数落:“小姐,你真是太冲动了,你误会姑爷了。”
我哀伤地望着她上窜下跳的样子,这哪里像个刚挨了打的人?
她摇着手指,道:“姑爷的棍子声响大,落在身上也不痛,人家是练家子的,知道怎么借力,你以为是你啊?而且,我发现天大秘密了。”
我也发现天大秘密了,发现一令人万分哀伤的秘密——我好像似乎貌似大概也许可能是,爱上范天涵了。
人心何其不讲理,我竟在适才那场莫名的混乱中,在他抬眸那一眼中,惊觉自己已然沦陷,让我如何能不泪流满面?
“小姐!我说萧子云的丫鬟是她自己杀的。”宝儿手在我眼前挥来挥去,“我在姑爷书房里的公函看到的。”
我点点头:“偷看公函是要掉脑袋的。”
宝儿摸了摸脖子:“我不是有意的,我撞到了书架,从上面掉下来的,我就看了,哎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在里面看到了小姐的名字。”
我这才正色道,“怎么回事?”
宝儿回忆道:“我没来得及细看,大概就是姑爷派人查到的线索很多都是指向小姐你的,然后知府下通牒要拘捕你,最后姑爷在下面批了,王清浅无罪,查萧子云。”
我很是欣慰地点头,难得范天涵的脑袋也跟明镜似的。
鸢鸢相报(十七)(3)
我问宝儿:“那你刚刚死活要认罪又是为了什么?”
宝儿得意:“萧蛇妖突然出现,我便把公函往书桌下塞,为了不让她起疑,我只得假装偷东西,她若是知道了,肯定又要兴风作浪。我这招叫声东击西,免于打草惊蛇,怎样,很有计谋吧?”
我点头,不去打扰她良好的自我感觉。
宝儿又批评我:“小姐,不是我说你,你脑筋真不如姑爷聪慧,我一给他使眼色他就看到了塞于桌子底下的公函,而你,啧……”
我很是无辜:“我就算见到了,我也不知道那是公函,就算知道那是公函,我也不知道这里面与你执意要挨打有什么关系呀。”
宝儿愣了一愣,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对哦。”
……
我俩走了好一会儿,宝儿忽地扯住我:“小姐,我们去哪儿?”
我:“我适才不是说过了,回王府。”
宝儿不解:“我不是跟你说了,你误会姑爷了麽?”
我:“我知道。”
她气急败坏:“那怎么还回王府呢?”
这是个好问题。
我害怕。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想我年少时,就是廉价了那么一回,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最终落得个自作多情的下场。今回想起来我还觉得那段为大师兄害相思的日子实在是暗无天日。
人生在世,傻上那么一回也就差不多了,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我登台演了那么一次,就够我肝肠寸断的了,咱还是转身安稳地过咱的小日子,无情,无伤。
我与宝儿终是回了娘家,我爹与众姨娘对我回府的事表现得相当淡定,一付等我被休很久了的样子。
我挺矛盾的一人,说是要安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但却每天每天在府里期待着什么,实在是有毛病。
我在王府里安分地等范天涵差人送休书来,没等到。
又安分地在府里等范天涵来哄我回去,仍没等到。
于是我又安分地在府里等我自己愿意不等了。
我这么一安分,把爹和姨娘们给吓着了,他们每天变着法子让我出门闹腾去,但我实在没心情。我只要一想到,这休书一整,咱就成了下堂妻,心就怪酸怪酸的,哪里有什么心思出门去搅和。
又是百无聊赖的一个清晨,我倚坐于床上,看宝儿对镜梳妆,她回了王府后就莫妙地与柳季东好上了,每天忙着女为悦己者容,甚至连饭也少吃了,说是要追求弱不禁风的效果,最好是身轻如燕,能在掌上跳舞的那种。不过我觉得,除非她能找着如来佛五指山那样的大掌,不然这掌上舞实在是痴心妄想的。
宝儿梳妆打扮完毕后,眼巴巴将我望着,眼波儿流光溢彩的。
我顿时发现宝儿娇俏了许多,想是爱情的魔力罢。
我叹气,苦笑:“去罢去罢,莫让你那柳公子久等了。”
宝儿欢呼一声冲出门,差点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
屋内又剩我一人,我懒懒地下了床,朝房间中央的桌子走去。
在宝儿幽会回来前跟我吹嘘他们的情比金坚之前,我得做点什么事来打发时间。
“清浅。”
我被这特有的称呼吓了一跳,迅速起身就咚一声撞上了桌子,力量之大,让我晕眩地瘫坐在地上,满眼星辰。
范天涵从桌子底下把我捡出来,皱着眉问:“没事吧?你躲到桌子底下去做什么?”
我摸着椅子坐下:“谁说我躲?我在拿我的银针。”
范天涵闻言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黑色绒布包,摊开来,包内密密麻麻地铺满了上千根细细的银针,在黑绒的衬托下闪着幽幽的白光。
这是我及笄那年大师兄为了补偿我受伤的心灵送我的,我本该丢掉这种嗟来之物的,但是当时的我卑微得很,受宠若惊地珍藏着这怜悯之物。
范天涵捻起一根银针问:“蒙西山产的上好白铁锻造而成,你怎会有?”
我这会儿已不再晕眩,也想起我将是他下堂妻的身份,绷着脸不回话。
他无所谓地笑,翻着手里的绒布包,忽然道:“我送你更好的,这个丢了罢?”
我抿着嘴不说话,他又道:“你不出声我就当你应承了?”
我剜他一眼,把绒布包从他手里夺过来,还是不说话。
范天涵望着我手里的绒布包:“我受你十针,你丢了它可好?”
我习惯性地眨了眨眼,想确定一下我有没有听错。
他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受你十针,你丢了它。”
我又剜了他一眼后绕过他走向门口。
疯子,谁和你玩儿谁是疯子。
范天涵把我堵在了门口,语气挑衅:“怎么?你不敢?”
我受不得激的,真的。
他随后又道:“还是你觉得你使针的手法登不了大雅之堂?”
啧,欺人太甚。
于是我手一挥,数十根银针唰唰飞向范天涵,他不偏不躲,银针针针如入豆腐之地,齐刷刷地在他肩膀上排成一排,井然有序。
我使了多少力我心里自然有数,但他的毫无防备却让我恼怒的很。
他笑着一根根地拔下银针,嘴里数着:“一、二、三……十二、十三,王清浅,你耍赖。”
鸢鸢相报(十八)
我望着范天涵掌心中沾着血丝的银针,心微颤。
他又认真地数了一遍手里的针,然后不发一言地将我望着,良久良久,才俯在我耳边轻轻道:“清浅,你心疼了吧?”
我面上热了一热。
范天涵低声笑,忽地低头,在我唇上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口,促狭道:“扮什么娇羞呀?”
我让阿刀把范天涵赶出王府。
阿刀去了很久,他抡着菜刀回来时还带回了一句话和一封信。
我从阿刀手里接过信时,心底十分凄切,想必这就是史上传闻已久令无数*闻风丧胆的休书了,我王清浅何其有幸,今日总算要一睹其真面目了。
阿刀还道:“小姐,姑爷让我带一句话给你,他说,君子一诺,十三针他都挨了,你答应他的也得做到。”
我点点头,让阿刀去帮我温一壶上好花雕酒。
我拿着信和银针在府里兜来兜去地兜了大半天,最终坐在回廊的栏杆上,靠着柱子翻来覆去地看手里的银针包。
我就纳闷了,他为何这么执着着要我丢掉这包银针呢?
我最终在包的内里找了金线绣着的四个小字:段展修赠。
大师兄这人,几时也学会刺绣了?这几个小字绣的,真是秀气。
莫非……范天涵在吃醋?
我心里这样想着,便有些迫不及待起来,丢下银针便去撕信封。
我抖开信纸,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清浅:
想必你还在恼我罢,我本该早点来接你回府,但近日来边疆辛族、维族、白蒙族三族叛乱,我与爹为此事已是不眠不休数十日,委实无法抽身来接你回府。
今儿早朝圣上决定派我带兵到边疆平定叛乱,今日巳时便出发。
我已没心思看下去,拔腿便向大门方向冲去,在冲出回廊时撞上了端着花雕酒的阿刀,酒壶碎了一地。
阿刀着急地问:“小姐,你没伤着吧?”
我听而不闻地往前冲着,冲了几步后又忽然停下脚步:“阿刀,现在是什么时辰?”
阿刀回:“午时。”
我泄了大半的气,两个多时辰了,他一定已经出发了。
阿刀问:“小姐,那可是你的东西?”
我顺着阿刀手指的方向望去,我的银针包掉在地上。
我点点头,有气无力:“你帮我拿去丢了罢,还有,再温一壶花雕送到我房里。”
回到房内,我把范天涵留给我的信在桌子上展开:
清浅:
想必你还在恼我罢,我本该早点来接你回府,但近日来边疆维族、辛族、白蒙族三族叛乱,我与爹为此事已是不眠不休数十日,委实无法抽身来接你回府。
今儿早朝圣上决定派我带兵到边疆平定叛乱,今日巳时便出发。
若你见到此信时还来得及,就来庆门关送送我罢。不过,依我看,你是赶不上的。
子云我已让她去亲戚家小住,我一走,状元府里无人当家,作为状元夫人,你于情于理都该回去主持大局的,不过你若是不愿回去,偶尔回去照料照料便是了。待我回来,我俩再一块回去也是好的。
每每闹别扭你都不与我说话,待我回来时,与我好好说说话罢。
范天涵字。
我忽地鼻子一阵酸涩,深吸了一口气把信摺叠收好。
阿刀很快又把花雕送了上来,为我斟上了酒之后他就在一旁站着,我知道他担忧我,我酒量奇差,酒品也奇差,喝醉了会摔东西揍人,据说我年幼时被自己摔碎的酒杯扎到血流不止过。
我招呼阿刀过来坐下,给他斟了杯酒,道:“阿刀,你觉得范天涵爱我么?”
阿刀想必是没料到我会突然这么问他,半响才道:“小姐,阿刀觉得姑爷对小姐甚好。”
我又道:“那多少有点爱吧?”
阿刀郑重地点头:“有的。”
我笑道:“阿刀,你年轻时可曾有过心爱的女子?”
阿刀涨红了脸:“有的。”
我好奇道:“那你们可有成亲?”
阿刀眼神温柔:“有的,后来她染病去世了。”
我有点内疚,不该勾起他的伤心往事的。
阿刀见我懊悔的样子,笑了起来:“小姐不用内疚,她带给我的快乐远大于失去她的悲伤,我只要一想到,这么一生,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她与我度过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就够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遇到。”
我释然一笑,举杯:“敬阿刀和阿刀人生中最美好的女子。”
阿刀笑着举杯:“敬小姐和姑爷。”
我俩把酒言得忒欢,酒是一杯接一杯,我最后的意识是宝儿咋呼着夺下我手里的酒杯。
也不知我揍了阿刀没。
次日,我一整天都觉得我走路在飘,在庭院里碰到阿刀时,见他走起路来也是摇摇晃晃的,我俩相视而笑,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我回了状元府一趟,李总管见到我时十分激动,崎岖婉转地向我表达了他可以靠自己管好状元府,不需要我回去添乱。我想也是,这状元府左右不过十来人,也没甚可以管理的,况且范天涵说了,待他回来,我俩再一块回来。
于是我端起架子教训了李总管几句持家真言,便又打道回府了。
回到王府,我爹把我骂了一通,他认为我不能就这样丢下状元府不管,这样忒没责任心,忒没家教。况且,我留在娘家作威作福,影响到他的作威作福,是故他认为我还是应该回状元府去作威作福。
李总管和爹都嫌弃我的行为令我感到十分痛心,并且认为他们一定没透过现象看本质,没看透我贤良淑德的内在。
我仔细思忖了一阵子,决定王府住上十天,状元府住上十天,王府住上十天,状元府住上十天……如此循环反复,让王府和状元府都能蒙受我的恩泽。
于是,我如此反复地在两府间来回小住着,偶尔也想些小把戏折腾折腾李总管和我爹,但总是提不起多大的劲儿。
萧子云的竹林黄了绿,绿了黄。宝儿瘦了又胖,胖了又瘦。
范天涵什么时候回来?
鸢鸢相报(十九)(1)
(一)
前方不时传回范天涵的消息,据说他带兵所向披靡,一下子这个大捷,一下子那个大捷的,俨然是国家的大英雄。
皇帝龙颜大悦,往状元府赏赐了不少珍奇玩意儿,给状元府赐名将军府,还给我赐了个一品夫人,我接旨时并无多大欢喜,一来是我不晓得一品夫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二来是功大任重,我的范天涵不用是英雄,我的范天涵只要平安归来就好。
(二)
有范天涵的日子和没范天涵的日子,很不一样。就像我还没捡到宝儿前,我还不知道怎么叫做孤单,一个人在院子里,也可以玩得满头大汗;而有了宝儿后,无论去哪里,我都是要带上她的。
范天涵走了七个月又二十六天,我已快要想不起他的脸。
(三)
壬辰月 丁卯日
大凶
忌:出行 嫁娶
宜:诸事不宜
我在范天涵与我的新房里绣着水鸭,我想往荷包上绣一对水鸭,但绣出来的东西总是介于水鸭和鸳鸯之间,让人很是为难。
李总管带着一个人进了门。那人道,范天涵遭人暗算,身中奇毒,危在旦夕。
来报的人是范天涵的副将,姓萧,他说范天涵是为了救他才遭人暗算的,他说他罪该万死,他跪在地上,尘满面,泪满面。
我很是平静,让跪在地上的副将起身:“萧副将,范天涵还没死,你哭什么?”
转头吩咐立于我身后的宝儿收拾包袱,准备盘缠干粮,又转头吩咐一旁的李总管带萧将去收拾休息一下。
宝儿手脚千年等一回的利索,半个时辰不到,她背了两包袱站在我面前,哭丧着声音道:“小姐,你松松手呀,针都扎那么深了。”
我低头翻开掌心,这针啥时扎了进去的?
我拔出针,细细的针孔往外渗着血。
我顺手抹于白色的丝缎上,笑道:“我还以为我最近刺绣技艺有所长进呢,又把自己扎了。”
宝儿咬着嘴唇,欲言又止的样子像一个很委屈的包子。
我站起身:“哪个包袱是我的?”
宝儿指了指左肩上的包袱。
我伸手拎过来,挂上肩膀:“让李总管速备两匹马。”
府门前,宝儿拉着我的袖子:“小姐,我不会骑马。”
我拍拍她的肩:“这马儿不是为你准备的,是给萧副将准备的。”
宝儿问:“那我与小姐共乘一骑吗?”
我摇头:“时间紧迫,我来不及去与爹娘道别了,你替我去和他们说罢。路途遥远,我就不带上你了,你在府里等我回来,若是实在无聊,常与柳季东幽会便是,不过我回来前不准与他成亲。”
宝儿泪眼汪汪,叮嘱着我要吃饭睡觉穿衣裳。
我尽量安抚着她,眼角余光见萧副将从大门出来,便再一次拍拍宝儿的肩,转身跃上马。
(四)
我和萧副将马不停蹄地赶了两天的路,白晃晃的日头晒得我眼前一阵一阵的眩黑。
萧副将好几次让我歇息都被我拒绝了,我不累,真的不累,我就只是晕。但我得快点,我怕范天涵在我没赶到前就好了,那我就见不到他奄奄一息的样子了,那我以后拿什么嘲笑他。
前面萧副将长吁了一声,马停了下来。
我甩了一鞭,驾马从他身边过。
他叫了句夫人,追了上来,然后一个加速超赶过我,勒紧了缰绳,挡在我前面。
我慌乱地勒住马,斥:“萧副将,让开。”
萧副将从马上跃了下来,单膝跪在我的马前:“夫人,如此下去你撑不到边疆的。”
我咬一咬牙:“你若是累了,便歇一歇,歇够了赶上来。”
语毕,我策马欲绕过他,一闪间他又跪在了我马前挡住我的路。 txt小说上传分享
鸢鸢相报(十九)(2)
他劝:“将军不会希望见到夫人这个样子的。”
我一字一句道:“我再讲一遍,让、开!”
他一动不动。
我扬起鞭子作势向他抽去,他也是不躲不闪的样子。我无奈,只得叹口气跟他讲道理:“萧副将,我累了自然会歇息,现儿我还不累。”
萧副将还是挡在我的马前不动:“夫人若不歇息一下,恕末将不能为夫人引路了。”
我俯视着他,他不卑不亢地仰头望着我,一脸黝黑的坚毅。
我终是不敌他的偏执,让他找了块阴凉地停下来喝水。
靠着树干,我喝了几口萧副将打回来的水,风懒洋洋地撩着树叶打树叶,我眼皮忽地一阵沉重。
模糊间我只听到萧副将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夫人,你已经一宿未眠了,先歇一歇吧。
娘的,居然对我下药,这只乌龟。
(六)
“清浅,在这里睡会着凉的,清浅。”
我缓缓睁开眼,范天涵俯着身子对着我笑。
我用力眨眨眼:“天涵,这是梦么?”
他拨拨我垂于眼前的头发,笑道:“你怎么来了?路上受累了罢?”
我闻言*得委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我以为你要死了。”
他轻轻地笑,揽我入怀,轻拍我的背安抚:“好端端的怎会死,我这不是好好的,你胡思乱想了吧?”
我正欲回嘴,他忽地又松开我,笑道:“清浅,你不是不与我讲话么?”
我委屈得很,这种时候他还要与我算账,什么人嘛。
他忽地敛了笑:“王清浅,不是让我给你休书么,还来寻我做什么?”
说罢便忽然转身离去,我吓得浑身是汗,爬起来在他后面哭着追,他愈走愈快,我跌了一跤,他停了脚步回头望我一眼:“别再跟来了。”
林子里忽然起了大雾,范天涵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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