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21世纪的史学家,既远离了20世纪70与80年代的亲身记忆,对于这一时代发作的疯狂军备高热、侃侃而谈的天命预言,以及美国政府在国际间进行的怪诞作为,尤其是里根执政年代(1981-1989年)初期发生的怪事必将感到大惑不解。这些史家若想了解其中真相,必须在主观性上从探讨美国人的心理入手。美国连遭大患,一股股深刻的失败感、无力感、耻辱感,其痛之深,其耻之烈,实在令70年代美国政治主流深感痛心疾首。尼克松为了没有价值的丑事,名誉扫地黯然下台;继之而起者又是连着两任毫无分量的轻量级总统。总统人事的失序,愈发使得美国人心上这道重创的痛楚加深。雪上加霜,羞辱性的伊朗人质事件,美国外交人员竟然被当作人质并用以相胁;中美洲数小国接连掀起赤色革命;石油输出国组织再次提高油价,造成二度国际石油危机。种种事情,更使美国人的痛苦达到极点。
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于1980年当选美国总统。当其主政时代的美国政策,完全是以扫除多年铭刻在心的羞辱感为出发点。也只有从这个角度,我们才可以了解里根之所以大耍铁腕,拼命展示美国高高在上、绝不容任何挑战,绝不能动摇其称霸地位的作风。为了重振雄风,美国甚至不惜诉诸武力,以军事行动对付特定目标,如1983年入侵加勒比海小岛格林那达(grenada);1986年发动大规模海空攻势袭击利比亚;至于1989年对巴拿马发动军事侵略,规模更大,更无意义可言。里根显然摸准了人民心理,看透了他们自尊受到的伤害之深。这份能耐,也许正和他是二流好莱坞影星出身有关吧。美国人心理的重创,最后在死对头突然暴毙之下得到一点安慰,现在总算又只剩下自家是世界一霸了。但是即使到了这个时节,我们也可在1991年对付伊拉克的波斯湾行动中,看出一点蛛丝马迹。美国人是想借着教训伊拉克的机会,为1973年和1979年两度石油危机所遭受的奇耻大辱,找回一点迟来的心理补偿作用。想当年,堂堂地球上的最大强国,竟然奈何不了区区几个第三世界弱国凑合的组织,眼睁睁地被它们以断油的威吓要挟。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这种心理背景之下,里根所发动的那场十字圣战——至少在表面看来如此——以全力对抗那股“邪恶帝国”势力的种种行动,与其说是出于为了重建世界权力平衡的实际目的,不如看作帮助美国愈合的心理治疗手段。因为重建世界均势的这项工程,早在70年代末期,便已悄悄进行。当时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在美国民主党总统及英德两国社会民主党和工党政府领导之下——已经开始重整军备。而且从一开始,非洲地区建立的左翼新政权,便受到美国支持的运动及国家的严密牵制。美国势力在非洲中部和南部一带,进展得颇为成功,并与那实行种族隔离政策、俨然锐不可挡的南非共和国共进退。在西非一带,美国的锋头就没有那么冲了(不过苏联势力在两地则有古巴派遣的远征部队给予重要帮助,证明卡斯特罗(fidel castro)忠心耿耿,一心以效命第三世界革命并与苏联老大哥联盟为职责)。里根对冷战的努力,却属于另外一种类型,并不在平衡世界霸权。
里根的贡献不在实质意义,却在于意识形态——也就是西方世界对黄金时期之后(见第十四章),世界总是在层出不穷的麻烦及不确定性中打转的一种反应。黄金时代进行的各项社会经济政策显然宣告失败;长久以来执政的中间路线及温和派社会民主党派,一一下台;现在换成一批致力“企业至上”,坚持“完全放任”的右派政府上场。这是80年代,发生在好几国的情况,其中又以美国的里根,以及英国自信十足的铁娘子撒切尔夫人(thatcher)最为突出。在这批右派新贵眼里,50和60年代由国家大力推动,但从1973年开始便不再有经济成就做后盾的福利式资本主义,根本上就是出自社会主义的一截枝桠——正如经济学家暨意识专家海耶克所言,是所谓“到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而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也正是这种社会福利制度的最终产物。里根风格的冷战,不仅是针对外面的“邪恶帝国”而来,对内而言也是为针砭罗斯福的新政思想而发。总而言之,便是坚决反对福利国家,以及国家以任何形式介入社会、经济生活。里根政治的死敌就是共产主义及自由主义。
说来凑巧,苏联也正好在里根年代的末了瓦解,美国宣传家便免不了大吹法螺,认为这都是美国发动抗俄灭苏之功。美国发动了冷战并大胜于冷战,如今已经将敌人彻底击溃,令其毫无翻身余地。这是一批老战士对80年代演变所做的阐释,我们其实不必把他们的版本看得太认真。当时根本没有任何迹象,显示美国政府预期到或看出来苏联即将解体。待到苏联真的垮台,也不见美方预先对此事做过任何准备。尽管它的确希望对苏联施加经济压力,可是美国自己的情报却显示苏联的体质还硬朗得很,绝对可以继续与美国进行长期军备赛跑。即使在80年代早期,美国还错估了苏联的境况,以为后者还在得意洋洋地从事全球侵略。事实上就连里根本人,不管他的讲稿代笔人替他撰写的言词为何,不管他那经常显然不太灵光的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在他的心底深处,也相信美苏两国共存是不可避免的现实情况。但是他认为美苏共存的基础,不应该建立在相互以核恫吓的平衡点上,他的梦想,是建立一个完全没有核武器的世界。刚好,另外有人与他共此清梦,那就是苏联新上任的共产党总书记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1986年两强在秋意正浓的冰岛相会,在接近极地的萧瑟气氛里,一场奇特却热烈的高峰会议恰好展开。戈尔巴乔夫的心意,在此会中显示得清清楚楚。
冷战结束,因为两个超级大国中的一方,或双方俱皆如此,认清了核竞赛邪恶无理的本质,并且相信对方也真心诚意,愿意结束这场疯狂可笑的竞赛。就某种意义而言,这种建议可能比较容易由一位苏联领袖采取主动,因为莫斯科方面向来不像华盛顿,并不把冷战当作圣战似的一直挂在嘴边;也许是由于苏联不必把激动的民情放在心上之故吧。但是反过来说,正因其言辞不像华盛顿那么热烈,事到如今,谋和之仪若出自苏联领袖之口,其诚意恐怕很难取信于西方各国。因此之故,全世界欠下戈尔巴乔夫的情就更重了。因为他不但首倡此议,而且更凭自己之力,成功地说服了美国政府及西方众人相信他心口如一、的确有此诚意。当然,我们也不可低估里根总统所做的贡献,因为他简单纯粹的理想主义心态,才能突破层层迷雾,冲出围绕在他身边形形色色的各种魔障——意识形态贩卖专家、神经错乱的狂热分子、妄想升官发财的野心家、亡命之徒、职业战士——凭自己的单纯相信了戈尔巴乔夫的诚意。就实质而言,冷战可说在雷克雅未克(reykiāvik,1986年)和华盛顿(1987年)两度高峰会议之后便告结束。
苏维埃制度之所以解体,是否因冷战结束而导致呢?这两大历史事件,虽然在表面上看起来颇有关联,但在过程上却各有其径。苏联式的社会主义,一向自诩为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的另一选择。既然资本主义大限未到,而且看起来也丝毫没有将要离世的迹象,那么社会主义若要作为世界的另一种前途希望,成功与否,就要看它与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竞争实力的高下了——不过如果1981年时所有社会主义和第三世界的债务国一起翻脸不认账,并拒绝履行向西方贷款的偿付责任,我们倒很想知道资本主义将会变成什么模样——但是后者多年来几度推陈出新更上层楼,当年经济大萧条及二战后,分别有过一次鼎力革新。70年代时,又在传播和信息事业上经历了一场“后工业式”(post industrial)的革命转型。而社会主义国家却一路落后,这种愈演愈烈的形势在1960年后变得极为明显,它的竞争能力已经完全失去。总而言之,只要两者之间的竞争,是以两大政治、军事、意识强国对峙的形式出现,任何一方只要技不如人,即将注定毁灭的下场。
此外,两个超级大国军备竞赛开支之大,均远超出其经济能力负荷。到80年代,美国的债台已经高筑到3万亿美元之巨——其中绝大部分花在军事用途上——但是这个天文数字,幸好还有世界性资本主义的系统提供缓冲。苏联的压力同样也不轻,可是环顾内外,却没有人与之共同分担这个重荷。而且就比率而言,苏联军费之高,约占其总生产的四分之一。而美国在80年代的战争支出虽也不低,可是却只占其数字庞大的国内生产总额(gdp)的7%。出于某种历史的原因,加上政策运用得当,原本依附于美国生存的各国经济壮大增长,甚至青出于蓝,比祖师爷的美国还更出色。到70年代结束,欧洲组织和日本两方的生产总和,已经超出美国60%。反过来看看苏联的附庸国家,却始终无法自力更生,每年尚得耗费苏联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巨款补给。从地理及人口分布来说,这些苏联希冀有朝一日可以通过革命压倒资本主义全球垄断的落后国家,总共占全世界总数的80%。可是就经济分量而言,却微不足道居于可有可无的地位。至于科技的发展,西方更一日千里,以几何级数增长。双方差异之大,判若天地。总而言之,冷战从一开始,就是势不均力不敌的悬殊之比。
可是,其原因并不是与资本主义及超级强权对抗,削弱了社会主义。造成它如此下场的原因有两层:一是社会主义经济有缺陷,经济结构失衡,超速扩展;二是资本主义世界经济更有活力,更加先进,也更具优势。因为若单就政治观点而言,就像冷战中人,喜欢以“自由世界”对“极权世界”的词汇代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分明壁垒,视两者为永远无法也不愿衔接的峡谷深渊之两壁,如果双方只是各行其是,老死不相往来,也不进行自杀牲的核战争,其中一方就算再不济也可以支撑下去。因为只要能够一直躺在铁幕后面,就算中央计划式的经济效率再差再松散,也可以勉强苟活——最坏也不过苟延残喘逐渐衰亡,也不至于猛然崩溃。可是,在60年代苏联式经济制度开始与资本主义世界经济相互影响之际,便种下了社会主义被挫败的因子。70年代,社会主义国家的领袖还不肯痛下针砭,着手改革经济,反而贪图一时方便省事,追逐利用世界市场上出现的新资源(如借油价大发横财,或因借款得来容易便大量举债等等);此举无异自掘坟墓(见第十六章)。冷战中置苏联于死地者并非“对抗”,而是“缓和”。
就某种意义而言,华盛顿当局那批激烈冷战派的看法倒也不失正确。如今回望,我们可以清楚看见,真正的冷战其实已经于1987年华盛顿高峰会议之际便告结束。但是一直要到众人亲见苏联霸势已去,或寿终正寝,全世界才肯承认冷战真的已经终结这一事实。40年来堆积的疑惧仇恨,40年来军事工业巨兽的耀武扬威,不是一夜之间就可消除扭转的印象。双方的战争机器继续运转,情报机构也依然风声鹤唳。把对方的每一个动作,都当成企图勾引己方上当、松驰警觉的诡计。一直到1989年苏联翼下的大帝国瓦解,1989-1991年苏联自己也宣告解体,大家才不再能假装若无其事,更不能自欺欺人,好像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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