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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前卫已死——1950年后的艺术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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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艺术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乍看之下,最使人印象深刻的变化,恐怕要数以下两项:一是大灾难时期过后,世界高雅艺术的发展发生了地理上的变化,由­精­粹文化的传统中心地带(欧洲)向外移出;二是基于当时全球空前繁荣的景象,支持高雅艺术活动的财源也大为增加。但是若再仔细研究,却可发现,其实情况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值得欢欣鼓舞。

“欧洲”不再是高雅艺术的大本营(对1947-1989年间的多数西方人而言,所谓欧洲即指“西欧”),已是众所周知的共同认识。纽约,以它取代了巴黎艺术之都的地位而骄傲。这一转变,表示如今纽约才是艺术市场的中心,换句话说,艺术家们在这里成为高价商品。意义更为重大的变化,则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们——其政治意味,似乎比其文学鉴赏的品味更令人寻味——从60年代起,开始认真考虑非欧洲作家的作品。在此之前,这方面的作品几乎完全被他们忽略——只有北美地区例外,自1930年辛克莱·刘易斯首次得到这项桂冠以来,便陆续有其他得主出现。到70年代,凡是严肃的小说读者,都应该接触过拉丁美洲作家的作品。而严肃的电影欣赏者,也一定都会对自50年代起由黑泽明(akira kurosawa,1910-)领衔,先后征服世界影坛的多位日本大导演,或印度孟加拉的导演萨耶吉雷(satyadjit ray,1921-1992)崇敬不已,至少也得在嘴巴上赞不绝口。1986年,第一位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人士,尼日利亚的索因卡(wole soyinka,1934-)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更没有人感到大惊小怪了。

艺术重心由欧洲远移,在另一项绝对视觉艺术上,也就是建筑,表现更为显著。我们在前面已经看见,现代派建筑艺术于两次大战之间甚少建树;到二战结束,“国际派”才声名大噪,在美国达到巅峰,在这里出现的作品最大又最多,而且还更上层楼,主要是通过美国于70年代在世界各地密如蛛网般的旅馆连锁店,向全球输出它仿佛梦幻宫殿的奇特形式,为仆仆风尘的高级经理及络绎于途的游客提供服务。通常这种典型的美式设计,一眼即可认出,因为它入门处一定有一间大厅,或宛如一处大温室的通道,里面花木扶疏,流水潺潺,并有室内或室外型的透明电梯上下载客,只见随处都是玻璃,满眼都是剧院式的照明。这样的设计,是为20世纪后期的资产阶级所建;正如传统的标准歌剧院建筑,是为了19世纪的资产阶级而造一般。可是现代派流风所及,不止美国一地,在别处也可见到其出名的建筑:柯比思耶在印度建起了一整座都城——昌迪加尔(chandigarh);巴西的尼迈耶尔(oscarniemeyer,1907-)也有类似伟业——新首都巴西利亚(brasilia)。至于现代派潮流最美丽的艺术品(也是由公家委托而非私人投资兴建),大概首推墨西哥城内的国立人类学博物馆(national museum of anthropology 1964)。

而原有的艺术中心欧洲,显然在战火煎熬下露出疲态。只有意大利一地,在反法西斯自我解放的­精­神鼓舞下(多由共产党领导),掀起一股文化上的复兴,持续了10年左右,并通过意大利“新写实”(neo-realism)电影,在国际上留下其冲击的印痕。至于法国视觉艺术,此时已不复具有两战之间巴黎派的盛名,其实就连两战间的光采,也不过是1914年前霞光的余晖罢了。法国小说家的名气,也多建立在理­性­而非文采本身:不是徒弄技巧——如50年代和60年代的新小说(nouveau roman)——就是像萨特那种非小说­性­质的作者,以其丰富的创造­性­作品闻名。1945年之后法国从事纯文学的“严肃”小说家们,一直到70年代,有哪一位在国际文坛上获得声名?大概一位也没有吧。相形之下,英国的艺术界就活跃多了,其最大的成就可能要属伦敦于1950年后转型为世界乐坛及舞台的主要表演场地之一。此外,英国也出了几名前卫建筑家,他们凭着大胆创新的作品,在海外——巴黎、德国斯图加特(stuttgart)——闯出比在国内更大的名气。然而,虽说战后英国在西欧艺坛所占的地位比战前高几分,可是它向来最擅长的文学成就却不甚突出。即以诗而论,小小的爱尔兰在战后的表现,就可胜过英国而有余。至于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以其丰富的资源与其艺术成就相比,或者说,拿它辉煌的魏玛时代,与今天的波恩相比,对比实可惊人。这种令人失望的表现,不能只用希特勒12年统治留下的创伤一味搪塞。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战后50年的岁月里,西德文坛上最活跃的几名才子〔策兰(paul celan)、格拉斯(gunter grass),以及由东德来的众多新秀〕,都不是西德本地出生,却来自更向东去的几处地方。

德国,当然啦,在1945-1990年间陷于分裂状态。两德之间的强烈对比,却反映出高雅文化流向的奇特一面——一边是积极实行民主自由、市场经济、西方­性­格的西德;另一方则是教科书上的标准实例,典型的共产党中央集权。但是在共产党政权之下,它反而花叶繁茂(至少在某些时期如此)。不过这种现象,显然并不能应用于所有艺术项目,当然也不会出现在某些国家。

更有甚者,艺术既然由公家赞助,可供艺术家选择发挥的空间自然因而缩小。空旷的广场,矗立着一排又一排“新维多利亚式”的建物——一提及此,莫斯科的斯摩棱斯克广场(smolensk square)便马上映入我们脑海中——这种50年代的标准风格,有一天也许会有人欣赏,可是对建筑这门艺术究竟有何贡献,恐怕只有留待将来评定吧。不过另一方面,我们也得承认,在某些国家里,当地共产党政府对文化活动的补助极多,出手甚为大方,显然对艺术恩惠良多。80年代西方的前卫歌剧导演,便是自东柏林罗致的人才,这应该不是没有缘故吧。

而苏联呢,则一直保持着化外之地的状态,同1917年以前的那段辉煌岁月,实在今非昔比,甚至连1920年前后的动乱时代也不如。只有诗坛例外,因为唯有诗,是最可以在私下进行的一项艺术;而且也唯有靠诗,伟大的20世纪俄罗斯传统,才能在1917年后继续保持——阿赫马托娃(akhmatova,1899-1966)、淡维塔耶娃(tsvetayeva,1892-1960)、帕斯捷尔纳克(pasternak,1890-1960)、勃洛克(blok,1890-1921)、马雅可夫斯基(mayakovsky,1893-1930)、布罗斯基(brodsky,1940-)、沃兹涅先斯基(voznesensky,1933-)。阿赫马杜林娜(akhmadulina,1937-)。而苏联的视觉艺术,却因受意识形态、美学、制度等多方面的严格限制,再加上长期与外隔绝,受到极大伤害。狂热的文化民族主义之风,于勃列日涅夫时期在苏联部分地区开始兴起,如索尔仁尼琴所表现的正统及崇尚斯拉夫风格,以及帕拉加诺夫(sergeiparadjanov,1924-)电影中所传达的亚美尼亚中古神秘主义气息等。其中原因,即在艺术家无路可走,他们既然反对政府及党标榜的一切事物(正如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便只有向本士的保守风格吸取传统。更有甚者,苏联的知识阶层,不但完全隔离于政府体系之外,与苏联一般平民大众也格格不入。后者接受了共产党统治的合法地位,并调整自己,默默配合这个他们唯一所知的生活方式;而事实上在60年代和70年代,他们的生活可以说有着长足进步。知识分子憎恨统治者,鄙视被统治者,即使在他们讴歌农民、将理想化的俄罗斯­精­神,寄寓在俄罗斯农民形象上时也不例外(如那些“新尚斯拉夫派”)。其实,他们理想中的农民化身早就不存在了。对于富有创意的艺术工作者而言,这实在不是理想的创作氛围;矛盾的是,一旦加诸知识活动的高压禁锢消蚀崩散,却反使种种创作才情转趋煽动。极可能以20世纪伟大文学家盛名传世的索尔仁尼琴,却还得写小说来谆谆诲道——《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a day,in the life of ivan denisovich)《癌病房》(the cancer ward)等等——正因为他还不能自由说教、任意批判历史啊。

至于共产党中国,间或偶有松禁时刻(如“百花齐放”),可是其目的却在辨认下一场整肃斗争的牺牲对象。毛泽东的统治于1966-1967年的文化大革命时期达到巅峰,这项运动的根本目的,是在反文化、反教育、反理智,在20世纪史上可说无出其右。10年动乱,中国的中等和高等教育等于完全关门,西洋古典及各类音乐活动也全面停止(必要时甚至将乐器破坏殆尽)。全国的影剧剧目,也削减得只剩下半打政治意识正确的样板戏,一再重复上演(由伟大舵手的妻子,曾是上海二流明星的江青亲自挑选编排)。

但是在另外一面,创作力的光辉却在共产党政权下的东欧大放光彩,至少在强调正统的禁锢稍有放松之际便立即四­射­。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的电影界,在此之前,即使在本国也默默无闻,自50年代末期开始,却出人意料突然开遍一地花朵,有段时期甚至成为奇片的重要来源之一。一个如电影这般依赖政府资金的艺术,竟然能在共产党政权之下卓有艺术成就,实在比文学创作的表现更为让人惊讶。因为文学作品,可以私下写就“藏之柜底”,或写给圈中密友传阅。事实上,多名共产党国家的作家即在国际间享有殊荣——尽管当初他们执笔之初,设定的读者群也许甚小——包括东德,以及60年代的匈牙利。东德产生的文学人才,远比富庶的西德为多;匈牙利的作品直到1968年后,才通过国内外的移居流动而传到西方。

这些人才有一项共同条件,是发达市场经济的作家及电影人少有的,更是西方戏剧工作者梦寐以求的理想,即一种被公众需要的感觉(美英两国的戏剧工作者,从30年代开始,就染有政治激进主义的癖习)。事实上,在没有真正的政治生活及自由的新闻事业下,也唯有从事艺术工作的人,才能为老百姓——至少为其中受过教育者——表达心声。这一类感受,并不限于共产党国家的艺术家,同样也出现于那些知识分子也与当前政治制度不和,虽然并非毫无限制、却多少可以公开畅所欲言的国家里面。以南非为例,便因种族隔离制度的刺激,使得反对者当中产生了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是这块土地上前所未有的现象。50年代中,墨西哥以南拉丁美洲的多数知识分子,一生中恐怕也都曾经历过某段政治难民的日子。他们对西半球内这一地区的文化贡献,自是不容忽略;土耳其知识分子的情况亦然。

然而,某些艺术在东欧开花吐蕊,其中意义,并不仅限于在政府的容忍下扮演反对角­色­。年轻的艺术家们,事实上是受到希望之火的激扬;他们希望,在战争的恐怖岁月终于过去之后,自己的国家总算能够步入一个新纪元。他们当中某些人——虽然如今再不愿提起——当初甚至真正感觉到青春之帆,正在理想国的清风下饱满颤动,至少战后初年如此。少数几位,甚至一直受到所处时代的激励,如第一位引起外面世界注意的阿尔巴尼亚作家卡达瑞(ismail kadare,1930-),与其说他是霍查(enver hoxha)治下强硬派政权的传声筒,不如说是这个小小山国的代言人,为它在世界上第一次赢得一席之地(卡达瑞后于1990年移居外国)。但是大多数人,却很快走上程度不一的反对之路。不过反对尽管反对,在这个政治系统二元相对的世界,他们却也常常拒绝了眼前唯一的另一条路——不论是穿过西德边界出奔,或是通过“自由欧洲电台”(radio free europe)的广播,都非他们所愿。即使在如波兰之类的国家,纵使当前政权已经受到全面反对,但是除了年轻人外,一般人对本国自1945年来的一段历史清楚之极,所以他们知道在宣传家不是黑便是白的两极对比中,还有那深浅浓淡不同的灰­色­地带。这份对现实无奈的辨识能力,使得捷克导演瓦伊达(andrzej wajda,1926-)的影片添加了一分悲剧­色­彩。60年代30余岁的捷克导演,以及东德作家沃尔夫(christa wolf,1929-)、穆勒(heiner,muller,1929-)等人的作品,那种暧昧难明的气氛,便是因为他们的梦虽已碎,却始终不能忘却啊。

一个奇怪的现象却是,在社会主义第二世界及第三世界的某些地区,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往往享有极大的尊荣,并比一般民众拥有较好的生活条件及某些特殊权利。在社会主义的国家里,他们甚至可能身列国中最富裕的一群,并享有出国的权利,有时甚至有机会接触外国文学。在各个第三世界国家里,身为知识分子,甚或艺术家,却是一项责为公共资产的身份。拉丁美洲首屈一指的优秀作家们,不论其政治立场如何,几乎一律有外放出使的机会,尤以巴黎为最理想的地点,联合国“教育科学文教组织”(unesco)的总部在此,但凡有意的国家,都可以派驻好几名人员,来到这人文风流的“左岸”(left bank)咖啡座胜地。而大学教授,也有加入政府组阁的指望,其中又以经济部门为首选。80年代艺术界人士纷纷艺而优则仕,摇身一变成为总统候选人,或真的登上总统宝座的现象似乎最近才有(如秘鲁某位小说家即出马竞选;而共产党下台后的捷克和立陶宛总统大位,则真的由文人出任),事实上早在几代以前,在欧非两洲某些新生国家即已有过先例。它们往往将尊位荣衔,授予本国少数几位能在国外享有大名的杰出公民——多半是钢琴演奏家,如1918年的波兰;或法文诗人,如塞内加尔;或舞蹈家,如几内亚。但是反过来,大多数发达西方国家的小说家、戏剧家、诗人、音乐家等艺术人士,则往往与政治龙门完全扯不上关系,甚至连他们当中具有理­性­倾向者亦然。唯一的例外,可能只有文化部门的职位——如法国、西班牙两国文化部长一职,即由作家马尔罗(andremalraux)和森普隆(jorge semprun)分别出任。

在这个空前繁荣富裕的时代,公私资金投注于艺术的雄厚自然远胜以往。甚至过去从来不甚积极照顾艺术的英国政府,80年代后期也以极大手笔,在艺术项目上足足花去10亿多英镑,相形之下,它在1939年却只有90万英镑的艺术类支出(britain:an official handbook 1961,p.22;1990p.426)。至于私人赞助的比重则较低,只有美国例外。在财务优惠的鼓励下,美国的亿万富豪热心捐助教育、学术、文化,出手比世上任何一处都为大方。一方面是出于对生活中更高层次事物的真心喜爱——尤其是那些白手起家,第一代的企业大亨——另一方面,也因为美国社会缺乏正式的社会等级,能够有一点文化世家贵族的地位,总是聊胜于无,算是将就了。于是这些大手笔的艺术豪客们,不但纷纷将自己的收藏品捐献给国家或市立艺术馆(这是过去的老做法);更竞相成立以自己命名的展览场地,至少也在已有的博物馆内,拥有一处自己的画廊。而其中的艺术品,则根据拥有者或捐献者规定的形式展出。

至于艺术市场,从50年代起,更发现将近半世纪之久的不景气已经解套。艺术品的价格,尤其是法国印象派,后期印象派,以及近世最出名的早期巴黎现代画派(modernism)的作品,开始暴涨直达天价。直到70年代时,国际艺术市场的重心,首次由伦敦转至纽约。此时国际艺术市场的身价,已与《帝国的年代》时代的最高记录相等。进入80年代疯狂暴涨的市场,更破记录一路狂升。印象派和后期印象派作品的价格,于1975-1989年15年之间,暴增了23倍(sotheby,1992)。不过从此开始,艺术市场的面貌已经再不能与过去等同。不错,有钱人依然继续收藏——一般来说,世禄旧家的银子,偏爱老一辈大师的珍品;而新出炉的富贵人,则追逐新奇的名作——不过时至今日,越来越多的人是为了投资而购买艺术,与过去竞购金矿股份是同一动机。“英国铁路养老基金”(british rail pensions fund),就在艺术品上大赚几笔(听从了最佳的建议)。像这样一个出购对象,当然不能视为艺术的爱好者。而最能凸显80年代末期艺术交易特­色­的一宗买卖,则首推澳大利亚西部一名暴富的大亨,以3100万英镑的价钱,购得一张梵高(van gogh)作品。其中一大部分资金是由拍卖单位借贷,双方自然都希望价钱可以继续上涨,这样,不但作为银行贷款抵押品时的身价可以更高,经纪人也可从中获得更丰厚的利润。结果,两方都大失所望:珀斯(perth)的邦德先生(bond)落得破产下场,投机风造成的艺术市场景气,也于90年代初期全面破灭。

金钱与艺术之间的关系,往往暧昧难明。20世纪后半期的重大艺术成就,是否有几分归于金钱推动,殊难料定。不过只有建筑除外,在这个领域里,一般来说大就是美,至少也比较容易获得入选旅游手册。但在另一方面,还有另一项经济上的发展,对艺术显然产生了莫大影响,即艺术融入学术生活,进入高等教育的学府——后者的快速扩充,前章已经有所讨论(第十章)。这种现象,具有普遍及特定的两种层面。总的来说,20世纪文化的决定­性­发展,首推以大众为对象的通俗娱乐事业,其革命­性­的蓬勃增长,不但将传统高雅艺术推往局限于­精­英阶级的小圈子内;而且自本世纪中期开始,这个­精­英文化圈的成员也多属有较高教育程度之人。戏剧歌剧的观众、本国文学经典及纯文学诗作散文的读者、博物馆及艺术的参观者,绝大多数,都是至少完成中等教育的人。只有社会主义世界例外,因为它始终不难以最大利润为取向的娱乐事业越其雷池一步——不过一旦共产党政权倒台,它却再也不能拒其于门外了。任何一个20世纪末期的都市文化,都是以大众娱乐业为基础——电影、广播、电视、流行音乐,不一而足——­精­英阶级虽然也分享这一通俗文化(自然由于摇滚乐攻城掠地所致),但是作为知识分子,同时却难免为它添加几分学院派的气昧,以便更合乎自己的高级品昧。除去这一点交流之外,这两类观听群众完全隔离。因为大众市场工业争取的大多数人,只能在极偶然的机会下一窥艺术门径,亲身接触所谓“高雅文化族”夸口的艺术类型。如1990年的世界杯足球大赛,竟有帕瓦罗蒂(pāvarotti)演唱普契尼(puccini)的咏叹调开场;或亨德尔(handel)、巴赫(bach)的古典乐,成为电视广告不知名的背景配乐。因此如果一个人不打算加入中产阶级,就不必费事观赏莎士比亚名剧。反之,若真有意跃身中产之列(最当然的途径就是通过中等学校的规定考试),就无法避免跟莎翁笔下的主人翁照面了——因为它们都是学校考试的指定科目。最极端的情况,可以以阶级分明的英国为例:那里的报纸分为两种,一种以受教育阶级为对象,另一种以未受教育者为对象;视其内容,宛如两个星球的产物。

而就特定一面而言,高等教育的惊人发展,提供了就业机会,为原本不具商业价值的男女学人,也带来了市场天地。这种情况,尤其在文学上最为突出。诗人在大学开课,至少也成为驻校诗人。在某些国家里面,小说家与教授的职业甚至重叠到极大的程度,一种全新的文学类型随之于60年代活跃起来。因为在可能的读者群中,大多数都对培养出这种类型的氛围极其熟悉,即学院文学。它不以一般小说的主题,即男女的情爱为素材;却转而处理其他更为奥秘难解的题目,进行学术的交流、国际的对话,表达校园的絮语、学子的癖­性­。更危险的是,学术的需要,反过来也刺激了合乎这一类解剖式研讨分析的创作的出现,并学大文豪乔伊斯,靠作品中的复杂­性­——如果不是由于其费解度——而身价十倍。乔伊斯日后作品拥有的评论人数,恐怕不下于真正的读者数。于是诗人的诗,是为其他诗人而作,或者说,是为了可能研讨其作品的学人而作。于是在学校薪水、研究补助金,以及修课必读书单的保障之下,这一群非商业的艺术创造骄子,虽然不见得有富贵荣华的指望,至少也可以过一份舒适的生活。学院吹起的这股新风,却又造成另一种附带效应,破坏了已取得的地位。因为这些皓首穷经、追究每一个字义、不放过每一个意象的现代训诂学者,竟然主张文字独立于作者之外,只有读者的领会,才是决定作品内容的真正尺码。他们认为,阐释福楼拜(flaubert)作品的评论者,其对《包法利夫人》(madamebovary)拥有的创作者地位,不下于福楼拜这位作者本人——恐怕更胜作者本人。而且,因为一部作品的流传,只能经由他人的阅读,尤其是出于学术目的的研读,才得以存世。其实长久以来,这项理论即为前卫派戏剧工作者所拥戴,对他们来说(也是老一派的演员经纪人及电影大亨的意料之中的事),不论莎士比亚或威尔地(verdi),只不过提供了原始素材,至于真正的阐释,则有赖他们大胆发挥——具有刺激的挑动­性­发挥更佳。然而这一类做法有时固然极为成功,却同时更加深了高雅艺术难领会的奥秘。因为如今它们成了评论的评论,阐释的阐释,对前人的批评的批评,为他人的意见做意见;除了同行之外,很难解其中之妙。这一风气,甚至影响到民粹派类型的电影新导演,因此在同一部影片里,一方面向高级品味的­精­英推介自己涵厚­精­深的电影修养——因为只有后者,才能了解影片中所要传达的暗喻——另一方面却只要拿外表的拳头枕头、那些血腥Se情满足通俗大众(当然最好连票房在内)就可以了。

21世纪的文化史家,对本世纪下半期高雅艺术的成就,将会有何种评断?这个答案显然很难猜测。不过,他们一定会注意到一个变化,那就是曾绚烂于19世纪并延续至20世纪上半期的“标准艺术类型”进入20世纪的下半期时,却开始出现至少是地区­性­的凋零现象。雕塑,便是立即进入脑海的一个例子。不论别的,单看这门艺术最主要的形式,即公共­性­的纪念建筑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几乎等于完全死亡,即可见其一斑。只有在专政的国度里,还可见到新作品处处耸立——只是质和量之间,并不能划上等号,这是世人都同意的观点。至于绘画,即使与两战之间的年代相比,也难免立刻产生今非昔比的印象。细数1950-1990年间的画家,恐怕很难找出一位举世公认的大师级人物(比方说,其作品值得本国以外博物馆馆藏的艺术家)。可是若拿出两战之间的名单,浮上心头的马上便有好几位世界级大师,至少可以列出巴黎派的毕加索、马蒂斯、苏蒂恩(soutine,1894-1943)、夏加尔(chagall 1899-1985)、鲁奥(rouault,1871-1955),以及克利等两三位俄罗斯和德国大家,再加上一两位西班牙及墨西哥的画家。像这样一份重量级的名单,20世纪下半期如何与之相比?就算把纽约“抽象表现派”(abstract expressionism)的几位代表人物,如培根(francis bacon),以及几位德国人包括在内,恐怕也是小巫见大巫、不堪一比吧。

至于古典音乐,老风格的日走下坡,也被外表的欣欣向荣所蒙蔽;因为演出的人数及场次虽然大增,演出的剧目和曲目却始终限于古典作品。1950年后创作的歌剧新剧目,有多少出在国际或本国的剧目中奠定地位?事实上世界各地的歌剧,一直在不停地循环重复演出老戏,它们的作者当中,最年轻的一位也出生于上一世纪的1860年。除了德英两国而外——亨策(henze)、布瑞顿,以及最多再加上其他两三位——一般作曲家根本很少尝试创作大型歌剧。而美国人,如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1918-1990),则偏爱风格比较不那么正式的另一类型:音乐剧。此外,除了俄国人外,如今世上还有多少作曲家在谱写曾在19世纪被称作器乐演奏之王的交响乐?音乐天赋依旧很高、音乐人才仍然充沛的今天,这些人才却纷纷放弃了传统的表现途径——虽然古典音乐,在“高雅艺术”市场上依然占有支配的地位。

19世纪另一项艺术类型——小说,显然也有类似的全面退却迹象。不错,小说依然在大量地生产着,并且被人购买。但是,我们若要为本世纪下半期的文学界,仔细寻找其中的伟大小说及伟大小说家——那种以整个社会横剖,或整个时代历史纵深为主题的作品及作者——却得向西方文化中心地区的外围勘察——唯一的例外,恐怕又是俄国。随着索尔仁尼琴早期作品的问世,小说再度浮上台面,成为俄国作家整理其斯大林经验的主要创作方式。俄国而外,小说的伟大传统则在几处西方文化的边陲地带出现,如西西里的兰佩杜萨(lampedusa),其作品《花豹》(the leopard),南斯拉夫的安德里奇(ivo andric)、克尔莱札(miroslāv krleza),以及土耳其等地的作家。至于拉丁美洲,当然更可以找到它的踪迹。50年代以前,此地的小说除了在作者本国以外,在外界都默默无名。可是自此开始却脱颖而出,蜚声鹊起,从此紧紧地抓住了文坛的注意焦点。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a hundred yearsof solitude)这部立即被全球公推为传世杰作的伟大小说,就来自哥伦比亚,一个小到连发达国家受过教育的人,都很难在地图上指认的国家——直到它与可卡因连为一体相互为伍为止;可是它却为世人创造了一部伟大作品。而犹太裔小说的地位,在多国境内也值得注目——尤以美国和以­色­列为著——它的兴起,或许反映出犹太民族在希特勒荼毒下遭受的创痛至深。这一份惨痛的创伤经验,犹太作家感到自己必须直接或间接地面对和克服,才能有所交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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