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岳州的时候,桃卓虽然没有教木叶宫里的规矩,但桃卓毕竟曾是尚书府的小姐,样样都是照着千金大小姐的标准来的,一举一动也不至于失礼。只是因着学礼仪的事,木叶不能轻易走出公主府,哪怕是去汾阳府也不行。
学了两三天,木叶实在耐不住,趁着教习姑姑不注意,偷偷地从院子里溜出来——去哪儿呢?能去的地方,恐怕只有三哥的院子了。
木叶独自一人,绕过清凌凌的小石潭,因怕人听见脚步声,特意将绣鞋脱下来,提在手里,就这样穿着白绢袜子,像只轻捷的小狐狸,一溜烟跑过青石板的路,跑进了三哥郭鏦的院子里。
门口的丫鬟认得是刚回来不久的二姑娘,没有阻拦。木叶问道:“三哥哥在么?”丫鬟道:“在呢,不过……”话还没说完,木叶已经跑了进去,丫鬟后面半句“正和舒王、广陵郡王下棋”硬生生的被甩在了脑后。
所以此刻木叶提着雪青色的绣鞋,白袜子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巴,发丝散乱地垂在耳边,额头上还有细细密密的汗珠,像个野孩子一样,狼狈地站在两位皇子皇孙面前。而这两位,也从棋盘间抬起头来,略带尴尬的表情看着面前的小女孩。
李淳嗤笑一声,扭头对郭鏦道:“又是这个丫头,可真没规矩,要是在东宫,这样的小宫女早就拖出去打死了。”
郭鏦眼里却满是柔柔的宠溺,不紧不慢地喝口茶,瞟了李淳一眼,又笑嘻嘻地看着木叶道:“就算是丫鬟,能长成这副美人胚子,郡王舍得打死?”
李淳不置可否,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木叶鼻子里哼了一声,想着前次的事,又见他依旧这样倨傲,白了他一眼,道:“我初学帝都的规矩,教习姑姑便说了外家男子不得随意问女子姓名,问名乃是夫家大礼,也不知道是谁没规矩!”
被个黄毛小丫头这样奚落,李淳险些气炸,跳起来:“小爷我看在你哥哥的面上才随便问你一问,你倒说得好像有人会娶你一样!在南蛮之地长大的孩子,果然不成气候!”
木叶早就对李淳十分看不顺眼,看他已经被激怒,十分满意nAd1(她得意洋洋地把鞋子扔到地上,不紧不慢地拍干净袜子上的泥土,套上绣鞋,道:“本姑娘宽宏大量,才不同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一般见识!”
李淳听她在骂人,马上反唇相讥:“我听说为了重阳节进宫问安,某些人家里还特地请了教习姑姑调教规矩。看来收效甚微啊,怎么教也是沐猴而冠,装不出人模人样来!”
提到重阳节赐宴问安,却正好说到了木叶的一点心事上。此刻舒王就坐在她面前,青衣翩然,儒雅非常。她的脸瞬间就飞红了,李淳也就罢了,偏偏她就这样毫无形象地站在屋子正中间,站在舒王的面前,一时间忽然羞得恨不得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舒王还不知道郭家的意愿,也不知道她的一点小心思。她比他小了十来岁,此刻完全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她的一举一动落在他眼里,只觉得这女孩子可爱得很,李淳未免有些欺负她了。他轻咳了一声,指着棋盘道:“这棋……该淳落子了吧,这里,郭老三都要吃你两个黑子了……”
李淳“哎呀”一声,方才木叶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已算是大获全胜。于是他见好就收,借坡下驴,回到棋盘上去,一面埋怨道:“可不是吗,我都没看见!”一面忙摸出一粒黑子落在棋盘上,急得郭鏦大叫:“你们叔侄俩欺负人,都说了多少遍了,观棋不语真君子!”
木叶的窘境暂时得到解脱,翻个白眼,规规矩矩站到三哥身后看他们下棋。李谊抬头看着她,微微一笑,道:“他们两个急性子,每次下棋都这样,吵吵闹闹的,还偏偏喜欢下。”
他的笑容里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她觉得舒畅。三哥的笑是玩世不恭的,虽然温暖,却带一点世家子弟的不靠谱。而李谊,他是真正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一个笑容,只让人觉得心里满满的都是阳光nAd2(
这时李谊又看到淳的一粒黑子马上要被吃掉,手指就要往棋盘上李淳马上意识到了,飞快落子挽救了危局,气得郭鏦直跺脚,指着门:“李谊你给我出去!”
李谊以一种“好像我不开口你就能赢一样”的眼神鄙夷地瞅了郭鏦一眼,扭头看了看木叶,“听说你三哥搜罗了几盆稀罕的花在后院,咱们吧。”
木叶歪着头想了想,虽然觉得有几分尴尬,但是总好过同李淳一起呆在这屋里,于是点了点头,跟着李谊走出去。
后院里果然有几盆曼珠沙华,但这个季节却不是花期,只看见叶子繁茂,没什么可赏玩的。二人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李谊笑问她:“我听说你是从南边来的,江南可是好地方,只是不知姑苏风土何如?”
木叶微微眯起眼睛,仿佛看到了那十来年里从门前走过的老街坊老邻居,想起了他们吃的银针茶,想起他们用楚语吆喝的声音,一切都历历在目,根植在了她的生命里。
“我是从南边来,不过也不是姑苏,而是荆楚一带。楚地的文化底蕴最深,从前没见过帝都是什么样子,凭空也想不出来。如今见了,才想起南边的风物都与此地大不相同。他们的房子,都不是这样高门大户的,他们的大户人家,住的都是木楼,也有竹楼,满屋子都是木料的清香,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十分有趣。也有孩子拿绳子系在楼梯上打秋千,荡来荡去的。”
“木楼和竹楼?那不冷?”
木叶咯咯地笑了:“江南的冬天雪都很少下,不冷的。反倒是夏天,从三四月间就开始变热,一直可以热到九月十月里,他们只巴不得建造出最凉爽的房子呢!”
李谊虽然年纪比她大了许多,但是并不曾见过江南的风光,又是从这个可爱的女孩子口里说出,只觉得十分有趣—念却想到了些别的,脱口而出:“江南风物大异于长安,初来乍到,岂不是诸多不习惯,可有人替你想过这些么?”
一句话点到木叶的痛处,神色有点黯淡,低下头去:“是有些不同nAd3(不过,好在我姑姑从前也是长安人,家里的摆设、规矩、饮食都是照着长安来的,也不算十分难适应。都说入乡随俗,我慢慢的习惯了,应该就好了。况且长安地大物博,物产丰富,又富庶,比江南的小地方自然是要好的,我又有什么道理说不好呢!”
看她样子,在升平府定是没有看起来那么好过。长安的大户人家他是知道的,下人们都见过些大场面,又喜欢搬弄是非。她这样在民间长大的孩子,身份虽然贵重,也难免要被揶揄嘲讽。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倒是难得这样懂事。李谊听她这样说,不知为何,竟有些微微的心疼。他道:“你三哥待你倒是真心实意。他从小就巴不得有个妹妹可以叫他天天带着到处疯,你姊姊似乎又不大肯跟他玩。”
说到三哥哥,却当真是她的造化。她从前对长安的一切向往都没有想象中的好,包括和父亲和母亲的久别重逢。然而得这样一个待她好的哥哥,却是意外之喜,甚至时常见到三哥已经是她在长安唯一快乐的事。木叶收了悲戚之色,笑道:“我三哥自然是最好的,我都不知道他哪儿弄那么多小玩意儿,几乎天天都有东西往我这送!”
李谊有些无奈:“他平白的得了一个这么好的妹妹,一高兴,巴不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拿来给你献宝才好。上回我府上有个匠人弄了个会叽叽喳喳叫的小喜鹊儿,我才一拿出来,就被他给抢去了,说是要拿回去给他妹妹玩。”
这段时间郭鏦给她的东西可真不少,提线便能蹦会跳的小木偶人,叫声清脆悦耳的蝈蝈儿,滇人进贡来的一碰就会收拢叶子的神草,千奇百怪,应有尽有。那只会叫的小喜鹊她有点印象,不过郭鏦送来的东西太多,她看了几回就仍旧放回木匣子里了。不过既然李谊提起,她不免要客气几句,笑道:“《诗》曰‘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我只知道伐木是伐木,鸟鸣是鸟鸣,没想到有人伐了木便可以使木头学鸟鸣叫。表哥府上的匠人真是巧夺天工。”
李谊听得她信口便念出《诗经》来,诧异道:“你读过”
木叶道:“不曾,只是小时候跟着我姑姑学了几个字,读过几句经书闲诗罢了。”
李谊叹道:“长安的富贵人家,为了以后嫁得好,都会教女孩儿描花刺绣、弹琴跳舞。但是教女孩儿诗书礼乐的可当真不多,你姑姑一定是个妙人儿。”
木叶点头:“她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人,我十辈子也学不来她那样的又高贵又有烟火气。小时候,无论我多么的顽劣,姑姑的话我总是无法违拗。”
李谊轻叹一声,声音微不可闻:“我也有一个人无法违拗的人……”
木叶听得不真切,正想问,这时屋里下棋的两人走出来,李谊抬头看看天色,便对李淳道:“不早了,看来我们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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