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宏也顺着张奇的目光一看,当下就跪下去,心中起伏汹涌,整个身子都宛若火烧一般骇人,他当然喜出望外,用尽所有力气喊了声:“皇上,您还好吧——”
秦昊尧默然不语,他冷冷淡淡地瞥了周遭一眼,范宏的这一声实在响亮,几乎是震得他双耳发烫。过了半响,他察觉到自己的胸口有些疼痛,如今清醒了之后,整个胸膛仿佛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骨架,他宛若拖着这样的躯壳走去了万分遥远的地方,如今哪怕一丝一毫的失而复得的惊喜,全部被疲倦和疼痛取代。
他不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他们走了?”
张奇却明白,天子所问的是北国人,他点头回应:“回皇上,他们走了。”
范宏看秦昊尧神色平静,沉默了半响也不曾言语,以为天子不曾听清楚,又说了句:“北国的人,已经走了快两个时辰了。”
“扶朕起来。”秦昊尧的嗓音低沉,黑眸渐渐涌入些许沉郁,一听天子发话,王镭急忙起身,将秦昊尧扶着做起来。
“传朕的话,今夜犒劳全军,去镇上买几十坛水酒来,两位将军陪兄弟们喝几杯,休息一晚,明日回朝。”
秦昊尧望向跪在自己身前的几人,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却没有往日的光彩,看来的确是个大病初愈之人,他的嗓音听来依旧冷沉,或许对他而言,胜利,原本就不是出乎意外的大事,更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回先说话的人是跪着的老邱,他直言不讳,并不曾太顾及眼前男人的身份。“皇上,您的身体还不能跟上行军的将士们,这么做实在太勉强……”
“勉强?”秦昊尧闻到此处,俊脸上虽然没有一分怒意,只是从薄唇中溢出这两个字,更让人无法揣摩圣心。
张奇正想开口为老邱说几句好话,老邱是在自己的军营之中好几十年了,虽然说话不懂礼数,直来直往,却不是坏心肠的人。只是老邱已经抢在前头回答天子的话,顽固的像是一块臭石头,又臭又硬,似乎从不担心自己的失言,会触怒天子,为自己惹来祸端。
“这一枪已经很准了,若是再偏离一寸,老邱就束手无策了。皇上,世上有句俗话,伤筋动骨一百天,更别提您身上的伤了,您若要回去,至少也该等这胸口上被挖掉的血肉复原重生再说——”
秦昊尧扬唇一笑,不知是能活着见到这些人心中有些高兴,还是遇着这么个顽固的老头,这回脸上的笑虽然只是一瞬间,却也当真让自己如释重负。他的黑眸幽深,打量着矮小瘦干略有几分邋遢的平民百姓老邱,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但并不看轻自己的子民,更别提若没有老邱,他兴许已经命丧黄泉。
沉默了很久,秦昊尧才淡淡睇着他,问了句。“老邱,朕问你一句,朕明日启程,会死吗?”
“这……”老邱直视着眼前的天子,从来见着任何人都不会支支吾吾的自己,突地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早已听说,皇上龙体欠安在宫里都是禁忌,更别提说起生死之事。
秦昊尧唇畔的笑容弧度,一刻间消失彻底,此刻自己依旧虚弱,他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也从未如此狼狈羸弱过,虽然有些可笑,却不可耻。他耗费了不少力气,这一番话并非只是对老邱说的,更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
“你也明白,朕若是当真过不了鬼门关,兴许会死在这里,但既然朕醒来了,就无大碍——”
张奇跪在原地,也不开口,若有所思,只听得秦昊尧继续说道:“朕如今骑不来马,回去只能坐马车,这回行军不必心急赶路,一天的行程走上两天三天,朕没什么吃不消的。”
“皇上……”
见范宏还想说什么,张奇却覆上他的肩膀,两人眼神交汇,如今天子的命令,他们本该遵循。
“范将军,你我出去准备吧,明日要启程的话,今日可不能偷懒了。”
“皇上,您先歇息,微臣这就退下了。”范宏朝着秦昊尧行了礼,见天子下颚一点,他们便一道走出了帐内。
秦昊尧将眸光转向依旧跪着的老邱,一脸肃然,字字清晰。“老邱,这回你有功,朕回京定会赏赐你。”
“谢主隆恩——”
老邱连连磕了几个头,随后识趣地离开,整个偌大的帐内,唯独王镭还站在一旁。
他从来都是事事小心谨慎的男人,十年来久经沙场,更从未像是这一回这般归心似箭——
他如今依旧觉得满心沉痛的,或许是在自己闭上眼的那一瞬,更不知自己是否还能睁开眼来,模糊虚幻却又美丽的令人心痛的光景之中,他迟迟不曾看清的那张容颜……至今,他依旧耿耿于怀。
“爷,来信了。”
王镭俯下身子,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般低语。
秦昊尧俊眉紧蹙,胸口被挖掉一块血肉的地方,原本空空如也,如今却被一片温暖的春光填满,仿佛生出了暖热新鲜的青草。
他接了过来,只是打开一看,就知这并非是她给自己写的信,不免有些失落。
信,是公孙木阳写来的。
他认得公孙的字迹。
军报往来,也是去了公孙的府上,公孙木阳若是没有难事,绝不会擅自写来信,想到此处,秦昊尧的黑眸愈发冷沉,视线落在信纸上,很快地扫过几行。
“来送信的人传了公孙大人的口信,这封信一直在卑职手里,只为了等爷醒来。何时皇上身体无恙,再给皇上看。”
王镭的话音刚落,已然见秦昊尧将信纸折好放在一旁,他俊美面孔上没有任何神情,唯独浓眉紧锁,半响无言。
不过数百字而已,却像是将那些个字都烙印在自己的心头一般难以磨灭。
他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却不曾想过会在这个时候,得知有关她的喜讯。
他们并非少年夫妻,此回听闻她有了身子,他更是心中情绪万千,难以辨明,宛若惊涛骇浪一般,将他的理智全部埋在海浪之下。
他居然也生出了难以自控的欢喜,恨不能当下就回到京城,恨不能当日就走入偏殿看她,只是心中的欢喜之情,却渐渐被一抹阴霾覆上,他面生不悦,只因有人在暗中算计他的亲生骨肉。
“朕要回信,你去准备——”
他阴沉着俊脸,发号施令。很多事都无法预料,正如他不曾知晓她还会“死而复生”,正如他不曾料到他们之间还会有孩子,公孙木阳虽然寥寥数字一带而过,只为了要他宽心,不必过度焦虑,但宫里这潭水有多深,他绝不会不知。
黑眸宛若墨黑的宝石,乍眼看上去宛若没有任何喜怒,秦昊尧敛眉,坐在长榻上,神色莫辨。
但这一瞬,他的心中暗潮汹涌,欢喜夹杂着愤怒,快意抱紧着悲痛,他茫然之间,恍若隔世。
如今他远在千里之外,无法成为庇护她的大树,但至少有了他的亲笔书信和口谕,京城中再无人敢刁难她,陷害她。
他们能够回到过去。他更加相信,上苍既然让他们有了孩子的牵系,一切都会慢慢变好,或许比过去更圆满。
在秦昊尧看来,九死一生,再获喜讯,这是他们两人重修于好的征兆。
将墨笔沾上墨汁,他凝神望着王镭摊平在他前方矮桌上的那张信纸,不再思虑,敛眉,薄唇抿成一线,奋笔疾书。
宫外的这一场仗已经结束,如今就只剩下宫内的这场恶战。
他会将所有人,所有事,都放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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