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说清楚也好,我是喜欢你,可是……你却很讨厌我,是吗?像我这样的麻烦丫头,根本不讨人喜欢,是吗?”
姜小芹沉溺在他的沉默之中,脸上的潮红渐渐褪去,她总是清亮的小鹿一般透彻的眼眸之中,再无任何一分鲜活光彩,黯然失色,幽然呢喃,一脸受伤。请记住本站的网址:冠华居。
方才坦诚了自己的感情也好,她迟早要面对这一日,在张家熬到最后一天,她发觉自己根本不勇敢,不敢去戳破此事,不敢对他说出实情,生怕受到伤害。其实,她早该问个清楚,也不会让自己继续错下去,越陷越深。
在感情面前,她是个胆小鬼。
她不乖巧,离经叛道,也不温柔,粗枝大叶,更不贤惠,丢三落四,除了勉强称得上俏丽的面容跟差强人意的厨艺之外,她当真没有任何可以吸引他的地方。姜家小姐的身份,也绝不会给她带来任何一分他的好感,这些年也不乏有大商之女跟他的亲事传闻,跟姜家相比更加富贵,他却不为所动,从来不曾答应。
隐隐约约,她觉得他有一段过去,鲜为人知的过去,沉在暗无天日的底下,他从不说起,更无人知道他在经商之前,是个何等样的男人,遭遇过何等样的命运。是否也有过动心的女人,是否也被感情伤害过,是否也……品尝过人生的疾苦。
“我并不讨厌你,你在我身边,做事很用心……”张少锦如今才开始怀念,总是挂着欢喜笑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姜小芹,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透露出对自己超越主仆关系的真正关切的姜小芹,他无法违心地去说厌恶她。
厌恶一个对自己付出真心的女人,若这样的话,那他也太可怕了,太残忍了。
但这一场感情之中,原本就不公平,他对任何人都不再用心,也不曾真正地去关心过任何一人,而小姜面对他,却直截了当地掏心掏肺。
如今他面对的,是一颗不加修饰的赤忱真心。
对他而言,这太沉重了,也太贵重了。
“我只对喜欢的人用心。”姜小芹费力地抬起眸子,也不知是忙碌了一整天浑身没有半点力气,还是因为……她无法在张少锦的眼底,看到对她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喜爱,她或许跟其他人一样,对于张少锦而言,没有任何的与众不同。想到此处,她故作洒脱地说出自以为是的**,说服自己跟往日一般潇洒开朗,只是如今挤出来的笑容,格外牵强苦涩:“你不讨厌我,却也不喜欢我,对吧。”
她一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敏感和脆弱,她总是希望给他看到最好的一面,但若没有半点的希望,她又如何继续坚持下去?!她不怕等,就怕永远都等不到他。
张少锦不想将过去牵扯进来,只是没料到今日会揭开如此的**,居然会遇到一个新的人,一段新的感情,这些年来……他当真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至少此刻,他无法当一个违心的男人,当一个欺骗感情的伪君子,去告诉小姜,他跟她喜欢自己一样喜欢她,甚至是爱她,这些……他不能说,说不得。
小姜是很可爱的姑娘,也有着一颗真实的心,但他却还不曾对她动心。
他经历过的三十多年,发生了很多事,人事纷飞,像是在他走过的路上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甚至将他走过的所有足迹,都全部掩埋了。他不太回想往事,当他骑马带走穆瑾宁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到底人生还有没有留给他们一个逃脱的出口,在那个格外美丽的夕阳下,他头一回感受到面对死亡的绝望和无力无助,疲惫的马儿将他们带去了从来不曾到过的完全陌生的地方,宛若神迹一般遇着了大食族的巫医,将还有一线生机的穆瑾宁留在那儿,而他选择远走,为她祈福。早年走访了不少佛门圣地,似乎也对他的人生有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他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淡然,越来越超脱——只想悠然过余生,仿佛一切,都不是他所在意的了。
她的热情,像是一块炭火,炽燃着火焰,贴着他的胸口,烫的他无法再跟平日里一样镇定自若。
当然,有人喜欢,并非坏事。
只是——他若不能回应,也只会让她徒增伤心。
他虽不想招惹任何人,活在红尘俗世之中,却又难免互相招惹,如今缠上这一段情愫,理智告诉他,本该快刀斩乱麻。与其拖泥带水,不如彻底了断,让她伤心之后找一个比他更适合的如意夫君度过余生,这才是真正对她的仁慈和恩惠。他不能因为不愿让她哭泣难过而给她永不能达成的美梦,断送她一辈子,那才是对她最大的残忍。
张少锦依旧笑着,唯独他清楚,唇畔的笑容格外苦涩僵硬,他不想伪善,更不想玩弄姜小芹那么真心的情意,他直直望向那张俏丽的面容,心却有些不舍。在张家的时候,她的眼底每一日都有明艳的光彩,而如今,她疲惫憔悴的仿佛再也受不起他一句重话,就要瘫软在他的面前。
哪怕他不愿,他却还是只能说出实情,他不知该如何拒绝小姜,甚至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一段纠葛,他清楚她想要的是他的心,但如今的自己,如今的张少锦——却无法让她如愿以偿。
“小姜,我们之间的路太长了,我也许很难走到你那儿去。”
她眼巴巴地望着,守着,听着,却听到这一句回答,他从来都是个温暖的男人,眼神也是暖的,说话的嗓音也是暖的,微笑更是足以让人的心也融化掉的亲切,这样的男人,她或许无法从他的口里听到其他伤人寒心的理由。
不是她不够美,不是她不够年轻,不是她不够好,不是她配不上他,不是她一无是处,而是——他们之间隔着太远的距离,所以……他们就没有任何结果吗?!
当然,这一句话,也是温和平静至极的,她曾经被他完全不该存在在商人身份之上的儒雅气质所吸引,而如今却突然厌恶他的过分温和,无处不在的温和,她只觉得自己没有半点分量,她多希望可以见到他有起伏的情绪,更真实的喜怒,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但还是没有。
她真的好失望。
他越是这样,她就越不可能打开他的心防,越不可能走近他的心里。
她曾经听过,有人暗中对张少锦的取笑,说的很难听,只是因为他左腿曾经受过伤,虽然表面上看来跟常人无异,站着坐着的时候,都不会看出任何异样。唯独在行走的时候,他会走的慢些,但她看到他的时候,他并没有用任何一根拐杖。因为他一身儒雅外表,温和气息,加上他不疾不徐的步伐,没有任何违和感,似乎他本就是如此不温不火的性情,从来就不让她觉得那是一种丑态,相反,看着他缓慢至极地走路,她更觉是一种享受。
但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定有自己难以逾越的一个关卡,哪怕到了被拒绝的伤心时候,姜小芹还是这么想着,她不愿放弃最后的机会,既然他都找到悦来酒家了,她不想这么快就让他离开。她紧紧蹙着眉头,脸上血色尽失,多话的毛病更是顾不得了,急急问个究竟。
“你担心我爹瞧不起你吗?不会的,你是我见过最正气最好心的商人,我爹也一定会这么认为的。在我看来,你只是走的比别人慢些而已,若这就是唯一的问题,你说我们之间隔着很远的路,你很难走到我身边来的话。那你就站在原地,等我过来,我走的很快,一会儿工夫就到你面前了,不好吗,甚至我还能跑着过来……”姜小芹一步步朝着张少锦逼近,每说一句话,每走近一步,他们之间的路程就缩短一步,她的眼底泛着泪光,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顿了顿,下一句,更是征询他的意思,让人心生不忍。“这样,也不行吗?”
正气,好心……这些,似乎都不是为商需要的条件,甚至,应该是死|茓,但从姜小芹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却比任何一个逢迎之人的花言巧语,更能打动他的心。
“这样,也不行吗?!”
他的腿不好,走得慢,走不过去的话,那就让健全勇敢的她来,走着来太慢的话,她跑过来,只要他点头,只要他愿意,向她敞开他的心扉,哪怕是这样,难道是这样,也不行吗,也还是不行吗?!
这些话,像是用沉重的大锤,敲击着张少锦毫无波澜的心口,恨不能将他越来越高大的心墙,敲击出来几道巨大的缝隙,恨不能将他这些年独自找寻出来的一种生存的方法,全部敲碎毁灭,不留痕迹。
姜小芹说的那么认真笃定,仿佛将这两年来的等待,全部倾注其中,只要他说——“行”,她就会奋不顾身地跑向他,没有半分踌躇,没有半分犹豫,不顾后果,不惜一切。
他当然清楚她不会作假,她眼底的楚楚动人的泪光,也是因为情到深处,在感情的面前,她甚至不惧卑微,当真是个敢爱敢恨的女人。
他的迟疑和拒绝,很明显,被姜小芹解读成他对自己身残的介怀,或许张少锦很难说没有,却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他陷入了混乱。
在商场上的这些年,他向来是稳稳当当,好几回名下的商户陷入危机,也不曾让他阵脚大乱,但此刻,他被动摇了,越来越混乱,甚至唯有淡淡睇着她,不发一语。
在她的眼底,他看得出来,姜小芹当真不在意他腿上的这个毛病。他却更怕去找出真正的原因,若不是不健全的身体成为他这么活着的理由,或许是因为不健全的心,让他惧怕迈出这一步。
“我哪里有你想得这么好?小姜,改变心意,别再执迷不悟。”他扬唇一笑,眼底却只剩下黯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值得姜小芹不惜一切去等候的那个人,姜家在杭州也算是小有名气,她从小定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他却让这个女子,在张家每日都忙着打点厨房那些粗活,两年都是如此,甚至在他的屋子前,她如此吃力地为他扫清长廊上的积雪,生怕他走上去的时候,更不方便——
她的心,居然细到了这个程度。
喜欢上他,就是执迷不悟吗?!那么,她宁愿不悟,永远都不悟。
而他这么诋毁自己的时候,他却还是笑着的,可见他的心里,到底有多苦。姜小芹眼波一闪,抓住他衣袖的双手,更是用了几分力道,始终不肯松开。她这般说着,泪珠坠在眼角,却倔强地迟迟不肯掉下,她低低笑着,却忍耐地格外辛苦。“每个人都不是十全十美的,你若是去仔细问问,人人都会告诉你姜小芹是恶名昭彰,离经叛道的坏姑娘,若你能容忍我那么多不足,那么多毛病,你会知晓,比起你身上的这一点点不足,你需要忍耐的更多——”
“你是个好姑娘。”他笃定地丢下这一句话,正如他所看到的,他知道问题不在她的身上,而是在自己的身上。姜小芹匹配他,并不是没有任何余地。
“我们都并不全部了解对方,不是吗?我们都还没见过彼此的每一面,不是吗?何时你说姜小芹,你这样的姑娘我并不喜欢,我一定会离开,但还没到那个时候,不是吗?”她见张少锦如此坚定不移,或许他向来如此,在商场上也是坚决的人,从不当断不断,从不拖泥带水,原来对付感情,他也不肯留任何余地给自己。
这正是他不同于别的男人之处。男人根本不在乎多一两个情人,三妻四妾也乐此不疲,若是有这样真心表白情意的女人,如何会拒之门外,只要有些姿色,定是不会放过如此良机。
他一向这么干净。
商场上也是如此。
感情上也是如此。
在这个时候,他让她伤心,她却无法恨他入骨。
姜小芹知晓哪怕两人僵持一页,也绝不会有任何改变,她暗暗叹了一口气,覆在他衣袖上的双手,渐渐无力地垂在半空中,她什么也抓不住,能够触到的只有凉透了的空气。
她不再逼近他,只是后退了两步,力气从体内一分分地抽离干净,她仿佛再无任何力气,每退后一步,他就离自己远一些,再退后几步,他的面容几乎被夜色吞噬干净,再往后退,他的身影也模糊了不少,突然,她不敢再往后退了,也不想再往后退了。
她还是怕看不到他。
“我只是喜欢你。”
喜欢,并不需要太多理由,有时候甚至称不上理智,但这一把火,又能烧到什么时候才熄灭?
当张少锦回过神来的时候,留在他身边的再无一人,只有,如此无辜的一句话。
漆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他独自站在悦来酒家的楼下,孑然一身,孤单的身影被光拖得很长。
他缓缓抬起头来,这一个晚上,天上甚至没有月亮,路面上没有丁点月光,暗的看不清前方的路。
今年,是祯帝登基的第八年。
至今,后宫唯有一位贞婉皇后,谁也说不准祯帝是否这辈子都只会器重宠信贞婉皇后一人,但哪怕是八年,也是不短的期限。
一个男人明明能够坐拥无数美人,却取消了好多年的选秀仪式,不再从官宦之家挑选美丽端庄的女子入宫,这倒不止让人佩服祯帝的专情,更让人佩服贞婉皇后起来,或许能让寻常男人只娶一人谈不上太过稀奇,但能让天子不顾宫中多少年来的规矩而唯独面对一个女人,而天子是一个威严而严格冷淡的男人,能够拴住天子的心,甚至这么多年眼底没有任何一个后妃,贞婉皇后如何会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换做别的女人,定会被传为一个用心不良,企图独占圣心,夺得后宫大权的祸端。
但天子跟皇后的感情,却成为史上的一桩美谈。
传闻之中,贞婉皇后并非蛊惑皇帝的红颜祸水,她温柔大方,知书达理,得体贤淑,在她的打理之下,宫中井井有序,而跟天子也恩爱有加,感情和睦,仿佛时光不曾改变一切,两人比新婚燕尔的夫妻更加互相扶持,相互体贴。早年就已经为皇帝生下抚养了一对皇子,年初的时候又为皇室添了一位小公主,取名为常宁公主,寓意天下安宁,保留贞婉皇后名字之中的“宁”字,也可见天子对皇后的情意深沉。
王朝虽然在几十年内改朝换代,换了两代皇帝,但如今大圣王朝的国富民强,国家昌盛,天子虽是个冷冰冰的人物,却比惠王更加勤政,在国家大事上更有魄力,八年而已,已然将大圣王朝变成九州之上最强大的国家,一方面他将强权控制在手中,而削弱了王族跟诸侯的兵权,一方面他励精图治,采纳贤能之人,肃清朝内贪污无能的臣子,不得不说,他是近百年内最有德能的君王。
或许,以他的野心,他的强权,他的霸道,他的抱负,会在将来的十年二十年内,让大圣王朝扩大版图,周围的小国均臣服于他的脚下。
渐渐的,无人在记得,如今的祯帝,曾经是大圣王朝的秦王,是他野心勃勃地杀出了一条血路,用最残忍最直接的法子,从自己同父异母的亲皇兄手中,夺取了政权。
虽然手段残忍,但他是比惠王更有作为的帝王。
而自己……也不过是那么遥远的过去之中参与此事的一人而已,甚至,已经无人再记得他了吧。
张少锦的名字,并非是胡乱起的。
李暄,李为父姓,张,是随母姓氏,李家老夫人就是张家之后。
而少锦,是他的字。
李暄,字少锦。
这便是他起名为张少锦的真正缘由。
他是张家长子,没能光大门楣,是他不曾担负自己的责任,在惠王跟秦王的权力争夺厮杀的游戏之中,他也只是一个臣子,一颗棋子而已。
棋子,是随时都可以被牺牲掉的。
惠王会牺牲他,而秦王介意他跟惠王的关系,绝不会留不可信的臣子在身边重用,仕途上,早已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一切,仿佛是注定。
惠王器重的臣子,大多被杀,也有被终身囚禁在牢狱,获得**之身的屈指可数,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他用断一条腿的代价,得到了**,得以见到病重的老夫人,至少安安静静地送了她最后一程,不曾留下任何遗憾。在他而言,一切都是值得的。或许人人都会说天子残酷无情,但坐在龙椅上的男人,都是一样的狠心。
要不是因为她的求情,别说是伤了一条腿,哪怕是手脚筋尽断,被折磨的只剩一口气,也不见得天子会留他一命。
他已经是那场皇权抢夺恶战之中最幸运的一人了。
腿伤虽然无法彻底治愈,但并不厉害,做任何事都不妨碍,他并不过分在意。
人生,原本就有舍才有得。
舍弃了李暄,活下来了张少锦。
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一丝的怨恨。
如今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记得他,天子才能容忍他活着,容忍一个对君王犯下大错,以下犯上,大胆欺君的罪人活着,甚至活的这么好,这么安宁。
这比赶尽杀绝,已经是最大的恩赐。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闭上眼,他安静地转过身子去,回忆过去,他的心如此平和,哪怕没有一分波澜,或许证明,他当真释怀了。
张少锦敛眉,长久驻足让他的身子发凉,双腿发麻,但他还是咬紧牙关,迈着很缓慢很平静的步子,一步,一步,一步,朝着前头的马车走去。
“你慢点走,我来扶你。”
身后一阵仓促的脚步,从黑暗的转弯处传来,她心急地小跑着,跑来他身边的下一瞬,双手扶着他的左臂,只因她实在看不得他踉跄而孤单的身影。
她知道他不能久站,也不宜久坐,才会看他总是坐着看账册的时候任性地提醒他去庭院赏花,才会在角落目视着他离开的身影许久还不肯离开,看他走的那么疲累最终心软现身出来扶他回去——
她不是一个心特别软的人,但看着喜欢的人受苦受累,她再倔强的脾气,再固执的心肠,也会不由自己。
张少锦看她头也不抬,只是默不作声地扶着他走去停靠在树下的马车,方才听她的嗓音有些异样,他不免低声问道。“你哭了?”
“没哭,从小到大,我就没哭过。”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她已经将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才走出来的,却没想到声音却听得出来。
“小姜——”他的眸光定在姜小芹的身上,但这一回,打断他话的人,是她。
她点头,这一回似乎有了迟疑:“我知道,我送你走了,我再回家,往后我不会缠着你的。”
若她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她的执着,就只是痴缠而已,方才他的话,她又不是听不清楚,何必装傻?!
但她这次领会的,却不是他的意思。
在张少锦上了马车之后,他却掀开厚重布帘,朝着她探出手掌,沉声道。“上马车,我先送你回去。”
“你说什么?”正欲转身的姜小芹陡然怔住了,她不敢置信,猛地转过头去看他,在那一瞬,张少锦清楚地看到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放一个妙龄女子在半夜独自回家,若是姜小芹有个好歹,他定无法原谅自己。而看到她的泪痕,他心中更多内疚和自责。
“天色已晚,你一人回去,我不放心。”张少锦俊朗的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看来依旧正气,不若方才那么刻板。“跟我坐一辆马车,该不会毁了你的名节吧……”
“我都把三次婚事闹翻了,哪里还有什么清白名节?”姜小芹大方地自嘲,既然这一夜之后,两人兴许再也不会见面,他想送她回去,她又何必绝他的好意?!话音未落,她便拉住他的大手,头一回触碰到他那么温暖的手掌,她坐上马车的一刻间,不禁有些恍然若失。
他是谦谦君子,虽然是商人,却没有沾染半点风流恶俗的习惯,很快就松开了手,但她却有些留恋,或许原本更在意的人就是自己。
可惜,他们没有缘分。
她可以等,等到他愿意接受她,只是他连等,也不要自己耗费光阴。
“小姜,你有十八了吗?”漫长的沉默过后,他还是跟往日的张少锦一样,温和亲近,言辞之间,没有任何一分不快,仿佛方才,任何事都不曾发生。
“我年纪不小了,快二十四了。”她看着他,轻笑出声,沉溺在他温暖的眸光之中,她总是轻而易举就迷失了自己。
她是姜家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要不是长着一张永远不变的娃娃脸,兴许哪怕赔上几箱子的金银嫁妆,也无人敢要,无人问津了。
“是吗?看起来真小。”他扯唇一笑,低低叹息一声,在众人的眼中,他是成熟稳重,做事可靠的商人,而眼前的姜小芹,人人都当她才十七八岁,却已经是一个早该嫁人生子的年纪了。
“我于你,已经不再那么年轻了,你不怕吗?”他依靠在马车一旁,安静地开口,嗓音厚重低醇,凝视姜小芹的眸光突然有些异样的光彩,虽然依旧转瞬即逝。
“人不可能一辈子年轻啊。”姜小芹迎接着他的目光,胸口又疼又热,但她还是强颜欢笑,不想将凄凉狼狈的模样留在他的记忆中。
好聚好散。
就像是爹常说的,再丰盛的宴席,也会有散的一天。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她甚至不再厌恶厨房,心甘情愿为他洗手作羹汤,甚至恨不能将姜家菜谱里写的没写的菜色,全部做给他品尝。
但爹说错了一件事,抓住了男人的胃,也可能失去那个男人的心。
她已经献出了自己的真心,也真正的死了心,知道感情是何等的滋味,兴许就该安心过原本的生活,而不该负隅顽抗。
“到姜家的路好远啊,我们说说话吧,我不想闹得这么僵——”率先发话的人是姜小芹,如今戳破了自己的身份,她更加自如,毕竟她不必继续欺骗一个曾经喜欢过的男人。
“好。”他笑,眼底唇畔的笑容,多了几分温度。
“你打算从过去走出来吗?”她并不懂得迂回,问话向来直来直往,见他蓦地敛去俊朗面孔上的笑,眉头轻蹙,更是应了她许多回的揣测,她话锋一转,精致俏丽的面庞上消散了所有的神情:“就像是我一样,我不再留恋年少轻狂少不更事拖累家人的姜小芹,我想担负姜家三小姐身上所有的责任。虽然不容易,但我决定要这么去做……”
“小姜,你比我见过的许多姑娘,更有主见。”他没料到小姜如此细心敏锐,或许正如她所说,他们并不了解对方的所有,就这么拒绝一个真心实意的女子,或许以后就绝不会再有。
“越是难的事,就越要咬紧牙关,否则,很容易功亏一篑。”她笑靥绽放,眼底再无一分黯然,清脆的笑声,宛若银铃般悦耳动听。“这是我家老头子说的,现在想想,他还真是说了很多有道理的话。”
张少锦的目光一沉,再看到她的开朗笑靥,亦不曾让他的心好过一些,低低地问。“你不怨我?”
“有时候看着少爷,会觉得少爷很孤单,兴许是我看错了,兴许是我多想了。以为我能让少爷开心一些,能让少爷介怀往事,虽然最终不能,但我还是要劝少爷一句,像是少爷这么好的人,为何不放过自己,甚至让自己孤独这么多年呢?人生最大的关卡,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清楚她无法走进他的过去,若是她早几年预见张少锦,是否就能避免今日惨痛的结局?!
以前总是当姜小芹像是多嘴多舌的小麻雀,如今看来,她也有自己的头脑,也有自己的心思,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她的这一番劝解,当真是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他也不免对她另眼相看。
姜小芹看马车徐徐放慢速度,掀开帘子探出螓首望了一眼,等待马车彻底停下,她才利落地跳下马车,回眸一笑。“姜家到了,我回去了。”
“外面风大,带着这个吧——”张少锦看着她俏丽的小脸,不知为何,他渐渐放下了心中的防备,从身上解开披风,递到姜小芹的手边去。
“不用了,我不冷。”
她轻摇螓首,说完这一句,便转身走入姜家的大门,她的确没有说谎,再也不会对他说谎了——
她的身子不冷,一点也不冷。
冷的麻木僵硬的,是她的心。
张少锦目视着她走入朱红色的大门,反身将门关上,彻底消失不见,唯独马车依旧停在姜家门口许久许久,才驶离相反的方向。
往后的半年,在杭州城内经常听到有关姜家的消息,陆陆续续,层出不穷。
据说,离家出走的姜家三小姐回家了。
据说,姜家三小姐生了一场大病,足足病了大半个月才痊愈。
据说,姜家三小姐频频出现在悦来酒楼,做菜的手艺一点也不比两个年长的姐姐逊色,酒楼的生意更好了。
据说,姜家三小姐很可能会成为姜家最能干的女儿,甚至姜家的所有生意,她会全部经手,也就是说,姜家的大笔财富,会落入她的手中。
据说,姜家三小姐又成为了商贾之家富家少爷娶妻人选之一,好几个富家子弟亲自登门拜访,只为了能够赢得这个富贵人儿的芳心和青睐。
据说,这些富家少爷,姜家三小姐一概不见。
据说,姜老爷早就有了中意的人选,已经在暗中操办婚事,过不了几个月,姜家的三小姐也会受父母之命而出嫁。
人人都很好奇,到底这个乘龙快婿是谁?!
但很不巧的是,姜家再也没有任何传闻,再无任何下文,让不少好奇之人,等的脖子都酸了。
“我答应接管酒楼的生意,当初不是说好了不再逼我嫁人?”姜小芹一听到这个消息,当下就从酒楼出来,匆匆忙忙赶回姜家,一推外堂大门,只见姜老爷躺在红木躺椅之内,安逸地品着茶杯中的大红袍,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姜老爷早知姜小芹的这副脾气跟自己没有两样,抬眼看了她一眼,毫不在意地哼了一声。“臭丫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亏我还花了银两让你去读了几年书,看看你说的话,比不识字的丫头还无知幼稚,哪里像是个好好的姑娘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个年纪还不嫁人,难道要当一辈子老姑娘?!”
知父莫若女。一看姜老爷这副笃定的模样,姜小芹就知道,他定是已经把婚事说的差不多了,她面色死白,紧皱着眉头,当真是恨极了姜老爷这一招先斩后奏!
或许换做别人她就没法子,对付自己的爹,她还是有自己的方法。
眼眸一转,她压下胸口的怒气,冷冷淡淡地问了句:“这次又是什么人?张家的二少爷,还是雷家的大少爷,要么就是冯家的六少爷?”
挑了挑半百的眉毛,姜老爷更是笃定淡然,抿了一口茶,全然不上女儿的当。“跟你说了,你又要去闹翻天,一而再,再而三。你真当你爹年纪大了,就跟猪一样蠢笨了吗?”
“不说下厨的人不能拿食材开玩笑?真不知是谁说的。”她没好气地说道,父女关系还是紧张,但百善孝为先,她虽然是嘴上说说,却还是不能再跟姜老爷赌气。
看姜老爷不松口,哪怕是谁家的公子也不说,她如何让那家人知难而退?!她沉下脸来,心里突然比每一回更加不安,难道她到最后,还是要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吗?!
姜老爷索性眯上眼,不再正眼看她:“今儿个晌午,反正人家少爷也要来府上,趁时间还早,你赶紧回屋去梳洗一番,换件像样的衣裳,也跟其他姑娘一样打扮打扮,然后出来一起吃顿饭。”
“爹,你是不是打算随便找个男人就把我嫁了?也算了却你的一桩心事?”一听姜老爷似乎全然不满意自己的口气,姜小芹更是满面涨红,起的胸口暗暗起伏。哪有当爹的居然还嫌弃自己女儿的装束?她的确穿的寻常,没有任何商家小姐的娇丽模样,黑发编成发辫挽在脑后,扎着一条粉色头巾,身着浅紫色的布衣布裙,她的确满屋子都是绸缎衣裳裙子,身边也不是没有胭脂水粉,金银首饰,更不是不会打扮,只是她从早到晚都在酒家下厨做菜,难道还要打扮的明艳动人去做菜吗?给谁看?给端菜的小二哥看吗?他以前也是厨子出身,到底知不知道悦来酒家的厨房有多忙?
“我倒是这么想,不过找到一个愿意娶你的人多不容易,你定是不知晓的。”姜老爷懒洋洋地睁开眼看她,不冷不热地嘲笑她一番,仿佛她不是自己的女儿一般,说话实在过分。
以前变着法子地宠着她,如今就变着法子地诋毁她,不过几年功夫,她的爹当真是六亲不认了。
她却不觉得要把自己嫁出去是个难题。
方才来的太匆忙,还未洗去手上的脏污,她走到一旁的金盆内洗净双手,低声抱怨。“有什么难的?你大方点加几箱子嫁妆,杭州城里多的是人娶你的女儿。”
“这不就是要我做赔本的买卖吗?”姜老爷瞥了她一眼,板起脸来,对于女儿的好提议,他却不肯一口答应。
真是个小气鬼。
姜小芹暗自在心里嘟囔,冷笑一声:“难道还有人不要姜家的嫁妆吗?”
“不过啊,这个少爷倒是自愿要娶你,而且啊,还说姜家不出一文钱的嫁妆也没关系。”姜老爷看她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更是了然于心,他从躺椅上坐起身来,摸着自己发白胡子笑道,眼底的一道精明,却转瞬即逝。
姜小芹闻到此处,却也有些诧异错愕:“真的有这样的人?”那些个提亲的人,哪一个不是冲着姜家的财富来的?她可不觉得她沉鱼落雁,善解人意,让那么多富家少爷相中她。
“是啊,他还说啊,他看中的是你的人,而不是姜家的钱财,所以没有嫁妆也无妨。”姜老爷嘿嘿笑了两声,看过这么多说亲的人,唯有这个少爷的这一句话,听着都让人觉得此人可靠。见姜小芹沉默不语,不再刁钻回嘴,他眼底的笑意更深:“臭丫头,这回爹总算给你找了个与众不同的人了吧,是不是听了也觉得动心了?别急,吃饭的时候就能见着人了。”
听来,这个男人当真跟以前那些不太一样。
但是……都过去半年了,她不曾再遇张少锦,他定是把她彻底忘记,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老爷,张公子到了。”管家走到外堂来,朝着姜老爷禀明门外的客人身份。
那个人也姓张?!熟悉的姓氏,依旧让姜小芹陷入短暂的怔然。
“说曹操曹操就到,不过他怎么提前来了,是不是等不及要见你了?”姜老爷闻言,顿时从躺椅之中站起身来,拍了拍双手,一脸是笑,一看姜小芹的装束,唯有叹了口气:“算了,来不及打扮也没法子,说不定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再邋遢人家都喜欢你呢。”
喜欢她吗?
她这幅模样走在街上的话,没有姜家的名号,她跟寻常百姓有何两样?!
姜小芹毫不理会姜老爷的言语,不管来人是谁,若不过是个看中姜家钱财的男人,看到她的真面目也好,最好他打道回府,打消念头,另寻新欢。
只是走进来的那个俊伟男人,又是谁?!她睁大圆亮眸子,拧着柳眉,甚至连擦拭双手的白色丝帕落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是她看错了吗?!
是她还想着他吗?!还忘不了他吗?!
否则,如何又会将来人看成是他的模样?!
“小姜。”
但这个世上,唯有他是这么喊她的。
她看着看着,他越走越近,他的脸上依旧还有温和笑容,儒雅风度,根本就像是她还在张家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就是姜老爷口中的张公子?!就是上门来说亲的男人?!
他分明拒绝了她不是吗?!
张少锦凝神看她,正色说道:“我已经从过去走出来了,想开始新的生活。如今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一个妻子了,张家也需要一个当家主母,你愿意吗?!”
“我——”她当真是愣住了,手足无措,双目泛光,鼻头一酸,却蓦地掉头转身就跑开了:“不愿意!”
明明是她做梦都梦不到的甜蜜情话,但为何她还是要离开?!
她并非矫情造作的女子,实在是有自己的心思,面对英俊翩翩的张少锦,她更是自惭形秽。小步跑到庭院之中的水池旁,从水中倒影中审视自己的这一身装束,没有任何装扮倒也算了,更别提裙衫上还有**面粉痕迹,又是一身烟火气味,甚至还不如在张家当小厨娘的时候呢!
当真是她在张少锦面前最丢人的一回。
早知道来的是他,她就不该跟爹回嘴闹脾气,至少也该回屋子换一身干净衣裳再来。
“小姜……”张少锦疾步走来,这或许是他最快的步伐,却还是耗费了一阵子,才能在水池边找到她的踪迹,他走向她的身后,轻轻覆上她的肩膀。“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可没有那么小气,不过,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吗?”她捂住小脸,却不肯回头,但她绝不会欲擒故纵,只是她想要确认他的心,是否因为她而改变。
“你问的是哪句?是我已经从过去走出来了这一句,还是我缺一名妻子这一句,抑或……是我看中你的人,不是姜家的财这一句?”他眸光一沉,问的更加仔细,见她始终不肯回头看他一眼,更觉胸口闷痛。
姜小芹心花怒放,亲自听到这一句话,比任何腻人情话更让人铭心刻骨,嗓音也难掩欢喜之情:“你要是决定了,往后就再也不能改了。”
张少锦笑着点头,他用整整半年的时间,整理了自己的心境:“不改了,你呢?半年里有没有变心?”
“没有,我只知道,我喜欢你,想跟着你,每一天都比一个人来的开心许多。在张家的时候,我常常这么安慰自己,我可以等,只要你承诺我一定会给我一个结果,好的结果也好,坏的结果也罢,我都可以忍受。可是没想过,你居然还会回心转意——”她拧着眉头,望着水中的倒影,她的身后站着他,可惜如今她的模样,实在不适合面见将来的夫君。
张少锦当真万千感慨,心中百转千回,缘分来了,他这回不愿再松手了。“我还能遇见你,真是上天给的福气。”
见姜小芹依旧掩面不肯转身,张少锦低声开口:“可是为何你还不肯回头?”
“我如今的模样可真难看,衣裳也不干净,脸也不干净……”她头一回觉得这么羞赧,面容浮上绯红颜色,轻声抱怨,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俏。
“没事,你这身打扮很俏人。”他轻轻扳过来她的身子,神色一柔,眸子之内尽是暖意。她虽然是富家小姐,但随性所欲的装束,更让她显得与众不同,自然不做作。“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任何一面都要容忍,这话是你说的。”
“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她在他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光影,他当真并不介意自己如此邋遢的模样,或许打动他的,原本就不是她的面容。她噙着明丽笑容,嗓音有些哽咽,当真是心神激动。
他据实以告,说的镇定自若,本是实情,他不必造假。“这半年来几乎每一天都会记起一遍。”
每看到一道熟悉的菜肴,他都会想起姜小芹,但握住筷子品尝一口觉得味道不同,他便会黯然地放下筷子。
看着账册的时候,他也会想起常常在身后陪她的姜小芹,可惜一转身,却没有她的身影。
最后一面说的那些话,总是萦绕在他的脑海,总是想起她的笑靥跟她的泪痕,直到最后,他才知道——他喜欢她,跟她一起的时候,他更容易显露原本的喜怒情绪,兴许他喜欢她却不自知,但这么多年,也唯有姜小芹让他察觉的到自己内心的寂寞。
不知何时,不知是两年中的哪一日开始,她居然无形地影响着他,一点一滴,水滴石穿。
挽留她在自己的身边,是他最终下的决定。
果真跟她说的一样,一旦下了决定,事情就豁然开朗,一旦犹豫不决,事情就永远无法解决。
人生能遇着一个真心之人,已经是难能可贵的缘分。
这份感情简单又纯粹,没有掺杂任何杂质,而他身上的不足,甚至也不曾让她知难而退,如此痴心喜欢他的女子,他不想错过,更不想再松手断送这份缘分。
过去,已经离自己很遥远了。
现在,就在他的面前,他的咫尺之间。
因为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才暗中跟姜老爷见面,耗费了数月时光,曾经碰过壁,但最终姜老爷被他的诚心真意触动,答应他若是他说服了自己女儿,他也不会反对此事。
想着张少锦居然早已拜见了自己的父亲,可见他的诚意真切,之前当真以为永远都失去了他才生了一场相思病,却没想过最终还能柳暗花明,姜小芹抿着唇儿,明明是大好的日子,她却激动地快要掉眼泪。
炎炎八月,晌午暖热的光耀,照在两人的身上,渐渐融化了彼此的隔阂。
两人目光交换,眼神灼灼,感情不知何时生根发芽,纠缠肆意,互相喜欢,当然是最好的开始。
哪怕,他们还需要一段时候,去学习如何相爱,如何相处,如何让彼此幸福。
他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两人一道望向水池中中的粉色莲花,锦鲤在水下嬉戏游玩,各得其乐,而岸上的这对男女,也心生澎湃。
“我们何时成亲?下个月初八,是个良辰吉日。”
“不用这么急,我们相处一段日子,摸清楚对方的性情,也免得以后总是吵架。”
“好。”他淡淡一笑,并不曾戳穿她,他很清楚,他们吵不起来。尖牙利嘴的三小姐,到了他的面前,就只是拔掉了爪牙的小姜而已。而他,家中的教养和涵养,让他绝不会为难自己的女人,定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
因为经历过那一夜之后,他确定了自己的心,他不要让她流泪,他更喜欢她的笑容,没有任何杂质,灿烂的宛若星光,足以驱散他内心深处的阴霾和灰暗。
她的出现,让他见到了未来的希望,路口的光明。
她转念一想,自己虽然有些气不过他半年都不来看她,却暗中说通了姜老爷害的自己生气伤心,才会想着要刁难他,推迟成亲日子,毕竟她也想其他的姑娘一样,被人宠着呵护着疼爱着。其实说实话,她已经等了他两年半,他要她明天就嫁给他她也会点头的啦!她突然后悔自己在出嫁前,还要故作高姿态,早知如此,就答应下个月初八不就得了?!心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可是如今再反悔,实在是丢人。
她突然娇嗔一声,小拳头捶向他的胸膛,赌气说道:“不过你可不能拖着拖着就忘记啦——”
张少锦被她惹笑了,沉声道,答应了她看似矛盾的担忧。“好,何时你说成亲,我们就成亲。”
她踮起脚尖,依靠在他的怀中,察觉的到他身上的体温,红唇旁的笑容更深更甜了。
……
半年后。
江南三月。
没人料到姜家三小姐会做出比三年前逃婚更加离经叛道的事来。
跟张家少爷成亲之后,居然就将悦来酒家的生意,全部交给夫婿打点,一个月只来酒家一两回,要想吃到她做的菜色,还要提前预定,害的酒家门口常常排着长龙人流——
还美名其曰,要不是夫君劝服她,一个月两回她还不肯,她还不想下厨咧!她只想做菜给自己的丈夫吃,至于外人,你有钱也不一定买的着,想买还要趁早咧!
“老爷,你说三小姐这么做是不是为了报复您啊——”账房先生孙叔看着姜老爷不得不提前亲自培养几个**岁的外孙孙女下厨的功课,再也无法过以前的安逸日子,天天忙的满头大汗,他重重叹了口气,才这么问道。
姜老爷顿时眼红脖子粗,怒气冲冲地转向说着风凉话的账房先生:“报复?你说那个死丫头是为了报复我才这么做?”
“三小姐出嫁的时候,您不是当真没给她任何嫁妆嘛?三小姐会不会是咽不下去这口气才跟你作对?甚至把酒家都给张家经营了?也不肯日日下厨了——”孙叔点点头,说的当真像是有这么回事。
“臭丫头,脑子真是坏了!张家那么有钱,女婿都说不要了,她还介意嫁妆做什么?”姜老爷一听,脸色一沉,重重地将手中的青菜一丢,更是气得胡子都飞起来了。
“老爷你说是这么说,还真是抠门……哪有人家嫁女儿不给嫁妆的?”
账房先生无奈地摇摇头,一语道破天机,从厨房走了出去,唯有留下一个涨红了脸的六旬老头。
养女儿真是亏大了。
真是他这辈子做过最亏的生意了!
嫁出去的女儿,还不如泼出去的水啊!
……。
佑爵卷第1章为谁动心
北国凌阳殿。舒榒駑襻
一听说皇上回来了,不顾身子虚弱,丁柔疾步来到皇帝的寝宫,宫人为她推开正门,她不曾迟疑,迈步走入门槛之内,环顾外堂却没有天子人影,她便一步步走入内室去。
这一名女子,身着北国后宫之中的紫色缎面长裙,露出光洁稍显纤弱的双肩和胸前肌肤,纤细腰际以黑色腰带束起,长裙曳地。北国的宫装,将女子最美丽之处,暴露无遗,只是她身上的这一件宫装,华丽尊贵有余,却不曾显出她跟其他后妃相比拥有任何过人之处。
她身子清瘦,也不若寻常的北国女子高挑健美,袒露在外的削瘦肩膀,并不丰盈的胸口,以这一套华服遮掩,更是只显出她的瘦弱,仿佛只消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跑一样。
黑发高高挽着端庄复杂的发式,一支碧玉簪缀着几颗明珠,在一旁隐约摇曳,此女的长相,面目清丽婉约,眉眼之间是一片平和温柔,人如其名,当真是像是清水一般柔美之人。
她的姿色属中上,温雅清丽之姿,让人看着只觉三月清风拂面的平静,不妖不浪,不妩不魅,甚至像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也是书卷的清香一般。
她,就像是一本诗书,而不像是一个女人。
对佑爵而言,这是他第一眼看到她,心中就有的念头。
她当然是一个美人,却并非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之美,五官精致,模样倒也称得上是秀色可餐,不过身段却比不上他宠幸的任何一个后妃,肩太窄,腰过细,胸太平,一眼看过去便是弱不禁风的身影。唯独她的肌肤白皙,白的像是雪一样,这在北国倒是少见,北国的女子大多是蜜色肌肤,并不以肤白为美,也有年少就涉猎马术,肌肤经过日晒,就更是健康,她这般的白皙女子,倒更像是关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弱女子,因此,北国人都说她体弱多病,脆弱不堪,其实倒也言过其实,不过是以貌取人。
她叫丁柔,是丁家独女,丁家在北国是最大的名门望族,而其女也因为温柔娴淑,知书达理,得体聪慧,而入宫为妃。早年前,她不过是四妃之一,名为柔妃,在宫中风评很好,因人善良,从不与人交恶。丁家的身家背景,给她铸造了比别人更加强大的靠山,倒也鲜少有人为难她。
但在佑爵眼中,则不只是如此而已,北国后宫约莫几十妃嫔,虽然算不上是三千佳丽,却也充斥着明争暗斗。而丁柔的善良,在他看来,不过是软弱和毫无野心罢了。
他登基数年之后,建立了后宫,阅美无数,比起他还是北国太子身上就扣着的天下风流第一人的头衔,似乎收敛稳重许多。皇帝的后宫,本该如此,后妃百花争艳,而天子则是需要她们费心取悦讨好的男人,唯有如此,她们才能得势,得权,得风头,得宠爱。
这是所有后妃都深谙于心的道理,只要想在后宫生存下来的女人,无不煞费苦心,若没有惊艳美貌,便有傲人身段,这些都没有的话,总也有一技之长,乐理,对弈,唱曲,跳舞,令人赏心悦目。
至于眼前的丁柔?!
他的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想不起来。
她进宫也有三五年了,但他不记得她在自己的面前,展露过任何过人才艺,除了雅致面容,清新气质还有……这动听温柔的嗓音之外,他想不出来她还有任何让他为之侧目的本事。
她是如青兰一样优雅从容,端丽唯美的女子,说她是天仙下凡也不过分,但她出入在后宫里,却是格格不入。
他并不觉得她何时取悦过自己,不,或许该说从未在她的身上,看到过她想要让他多看一眼自己或者多到她的玲珑宫一趟的心思,她没有做出这样的努力,也没有希望看到这样结果的企图心和自尊心。
登基后的第四年,他面临的决定,是要在二十来位妃嫔之中,挑选一位掌管后宫,成为后妃之首。
后宫顿时热闹了一阵子,他最宠爱的两人,一个是艳丽妖娆的丽妃,一位是八面玲珑长相娇美的燕贵人,每个人都以为佑爵会在这两人之中挑选一人,而那年年初为皇帝生下三皇子的丽妃,则是更得众人吹捧丰盈,恨不能等册封那日,就要去丽妃娘娘那儿恭喜她了。
不过,佑爵当真是让人猜不透的一国之君。
像是鬼迷心窍一般,一年也不过宠幸几回见数面而已在后宫毫无作为的柔妃,却被册封为皇后娘娘。
若去追问丁柔,为何她被皇上器重宠信,能够在众位后妃之中脱颖而出,一人当先,坐上后位,她定也不会知晓其中的缘由。
若不是浑浑噩噩地生活,就是她当真不关心,不在意。
丁家虽然是个很强硬的靠山,但佑爵会只因为丁家之故而将自己册封为后吗?!她虽然在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却也并非愚钝之人,知晓天子自有自己的用意,绝不会那么单纯的决定而已。
她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女人,也知晓能在后宫之中得到皇帝宠爱的并非只有容貌即可,后宫妃嫔几十名,有哪个是丑陋或者姿色平庸之人么?!当然没有,她们都是美丽的女人,各有各的美。否则,何必每三年就举行选秀仪式,从约莫百人之中挑选几人入宫为后妃?!能挑选出来的,当然是有本事的女人,其实这些后妃,除了身家强硬安枕无忧的几人之外,谁不是在选秀几关之中就要煞费苦心,用尽心机,唯有踏着别人的身体,才能让自己站的更高,更显眼,唯有绞尽脑汁,千方百计,想方设法,才能让天子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而并非泯然众人矣。
厮杀,抢夺,陷害,城府,争斗,并非是在后宫才发生的,而是在选秀的那些天,就已经暗潮汹涌,可怕至极了。
她当然是幸运的,依靠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不必去担那些多余的心思。
天子对她的观感?!
她还在柔妃的位置的时候,就知晓这个妃子位置,更像是施舍而已,毕竟身为丁家独女,若是随意赏赐一个贵人或是更低贱卑微的位置,实在是让丁家脸面无光。不过即便知晓此事,她却也不难过,更不伤心。
无趣。
她能想到的,便是这一个词汇。
这几年来,天子定是觉得她是个无趣的女人,才鲜少去她那儿。
当然了,如今她或许不再是了。
她的身上,有了不大不小的改变。
她从一个无趣的妃子,变成了一个无趣的皇后。
曳地裙摆跟地面上铺着的厚实华丽地毯摩挲着,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跨入内室的门槛,她的眸光,直视前方,终于在内室看到了天子的身影。
他以金冠束发,金冠上镶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明珠,在暗处熠熠生辉,着一袭宽大红袍,衣领处露出素白里衣的领口,他生性不喜束缚,今夜更是如此,腰带也早已解开,不以为意地丢在地上,而佑爵的人则坐在圆桌旁的位子上,华服之下,露出一双金纹黑靴。
丁柔走近两步,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越走越近,出人意外的是,桌上不曾点着哪怕一只蜡烛,屋外早已漆黑一片,她唯有靠着外堂的些许光亮,才能看清他的身影。
但今夜,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她并不询问,到底他出宫的这阵子,所为何事,去了何地,见了何人……身为天子,他多半时候都在宫里,若是有几日不在宫里,也无人知晓他的踪迹,但他离开皇宫的时候,并不频繁,时间也不长,身为皇帝的身份和责任,他似乎不曾忘却。
有人暗中揣摩,佑爵在宫外也有令他流连忘返的民间女子,才会隐瞒众人,暗自出宫去——
不过,她并不在意,身为大家闺秀,贵族之女,她当真对那些流言蜚语,被口口相传说的绘声绘色的传闻谣言,没有任何的兴趣。就像是,她入宫的这几年,从来不问天子最近常去那座宫里过夜,最近频繁宠幸的又是哪位后妃,常常召见的又是哪位皇子公主……
礼数,涵养,似乎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她就秉持到了如今,哪怕后宫的再喧闹再火热,她也宛若不会动摇一下身子般坚持。
但也因为如此,她跟天子佑爵之间,更像是相敬如宾的主客,甚至称不上是虚情假意的夫妻。
不过,佑爵一回宫,她还是立马就赶来了,若是身为四妃之一,她还不必硬着头皮来见他,但她如今是皇后,就该为所有妃嫔立一个贤妻的表率,不管宫中出了大事小事,她就该第一个出现。
在暗处,她看不清佑爵此刻的神情,却也依稀可见他的面容轮廓,佑爵当然是个俊秀的男人,五官端正,轮廓分明,斜长入鬓的浓眉,双眉之间有一点红痣,双目狭长,眼底幽暗深邃,常常挂着亲切笑容上扬的唇角,加上一国之君的尊贵身份,不可否认,他当然是个出众的男人。不过,远在多年前,北国就盛传这位东宫太子生性风流,喜爱美人,沾花惹草已经是习以为常,甚至连身边有姿色的宫女也不放过,若不是他登基之后治国有方,将寒冷贫瘠的北国渐渐变得富强,兴许还是北国百年来史上最受争议的国君。
身为女子,其实……以丁柔的处境来讲,至少他不是冷漠残忍的恶劣男人,至于风流,这世上多少男人不是如此?!是男人的本性而已。有权有势者,谁不爱美色?!
在他的身侧站定身子,丁柔的唇畔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花,她的嗓音依旧悦耳动人,从宽大衣袖之中探出纤纤素手,如今还未用过晚膳,身处暗处实在让人不太习惯,她正打算点亮圆桌中央的蜡烛:“圣上,您回来了,臣妾已经让下人准备了一桌酒席,为圣上接风洗尘——”
一只宽厚手掌,快准地扼住她的纤细手腕,佑爵依旧不曾抬眼看她,佑爵的嗓音听来格外的低沉,平日里他多是和颜悦色的天子,此时此刻,丁柔却只觉手腕处传来一阵凉意,仿佛从他骨子里透出来的落寞,蓦地一瞬刺入她的皮肤之下。
“不要点火。”
“好。”丁柔闻到此处,并无任何错愕,天子说任何话,有任何吩咐,她都没有半分意外。
每个后妃都对天子频繁献殷勤,唯独佑爵在这个女人的身上,难以看到这样的痕迹。她看似体贴恭顺,谦逊低调,实则——只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半分感情。
数年来,他已有三位皇子,四个公主,往后,会有更多的皇嗣。但眼前的丁柔,只为他生下一个沅陵公主而已,名下没有任何皇子,如今孩子才两岁,模样更像丁柔,肌肤白皙,五官精致秀气,宛若瓷娃娃一样讨人喜欢。
“皇上若身子疲乏,不愿走动,臣妾为皇上把晚膳送到寝宫来,请皇上稍等片刻——”
若说她不跟佑爵献殷勤,她却又将所有琐碎之事做的周全,善解人意,不管真情还是假意,他都无法从丁柔的身上挑出半点毛病。
或许,他该称赞丁家,将她教养的极好,在她被选入宫里的时候,不过十六岁而已,就已经懂得将心中的喜怒哀乐,起伏压抑,沉郁黯然,全部放在最深处,不让任何人察觉窥探。仿佛,心里的那一块净土,她会誓死守护,不让任何无关紧要的人,蛮横闯入,打破她心中的沉寂。
而他,也是被丁柔列为无关紧要之人中的其中一名。充其量,不过是很多无关紧要的人她可以躲闪逃避,而他……她却常常要面对照料罢了。
丈夫——佑爵笃定,丁柔从未将他,想成过是她的丈夫,哪怕只是片刻,都不曾。
她虽然温柔平和,却并非没有心机城府,看似瘦弱无力,实则内心果断隐忍。
“朕不饿。”
佑爵平日里是潇洒随性之人,说话之间,往往都是谈笑风生,意气风发,但将治国的智慧,隐藏在最深处。面对后宫佳丽,他的俊秀面容,风趣言语,慵懒优雅的姿态,让他在女人堆里宛若迷人野兽,哪怕是常常透露轻佻的迷人眼神,暧昧的挑拨举动,仿佛这也是他与生俱来的男人魅力,光是如此,已经足以吸引众多后妃飞蛾扑火,争风吃醋了。
就像是此刻,她不着痕迹地将柔荑从他的手中抽离出来,垂在身侧,并不曾因他的话语而退却,覆上茶壶之上,轻声说道。“皇上连日奔波,定是渴了,臣妾为皇上倒杯茶。”
这样看来,她是个很有耐心的女人。
面对一个根本没有感情的男人,她为他生育女儿,而且还煞费苦心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明明这些事都可以交给下人来做,她却从不让人落下她这个皇后轻慢了皇帝的谣言。
她除了有让人惊叹的耐心之外,更有滴水不漏的本事,在当年选妃之时,他其实就已经看穿,她跟那些空有美貌和身段的女人们……不太一样。
她们哪怕称不上满腹野心,至少面对他的时候,心也是炽热的,至于是否因为感情而炽热,他可不会如此无趣地深究。
这世上,真心真情,打着灯笼也不好找,否则,如何称得上可贵无价?!
唯独在十六岁的时候,丁柔跟别的女子穿着清一色的宫装站在最前排的时候,他的视线扫过她的身影,因为丁家的身份,她被安排在最容易吸引天子注目的前面几个位置,但那个时候开始——她已经是死了心,才会进宫来当他的后妃。
他并非只是因为被这个女人激怒了,才选她进宫,但不得不提,丁柔的出现,当真伤了他的自尊,多多少少。
不过,她不是傲慢无礼的脱缰野马,引起他想要彻底征服驯化的**,相反,她的表面来看,已经比任何一人还要谦逊,还要有礼,还要顺从。
但丁柔的骨子里,却远不是如此。
女人大多口是心非,表里不一,他身在帝王之家,岂会不知其中深浅?!
但丁柔的表里不一,却当真让他好奇,好奇的是——为何她甘愿当如此无趣的女人,把身心奉献给一个根本不爱的男人?!难道,她就只是政治上无数个牺牲品之一?!
佑爵扯唇一笑,狭长黑眸之中,渐渐涌入无声的暗潮,他抬起俊脸,眸光定在那张隐约看得清楚的面容之上,半开玩笑地调侃,实则却是暗地里的试探:“跟了朕,你后悔过吗?”
丁柔摆放茶杯倾倒茶水的动作,却微微顿了顿,她的眼底闪过一道黯然,却因为两人都在暗处,她不必担心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被天子看透,窥探自己心中的秘密。因此,不免暗暗松了一口气。
“皇上宅心仁厚,对臣妾厚爱器重,信任有加,臣妾如何会后悔跟随皇上?”
动听的嗓音,漂亮至极的恭维话,不过落在佑爵的耳畔,却难免有些自嘲,他身为天子,若连真话假话都听不出来,也妄为王者了。不过更多的时候,他不动声色,装作糊涂,心中却装着一面明镜,谁到了他的面前,再狡猾多端,险恶阴沉,都要现出原形来。
只是,他听了丁柔的话,并不动气,她的表里不一,从十六岁到二十岁,一如既往,他从未点破,只是因为,并非有心计,有城府,就是蛇蝎心肠,就是歹毒可怕,更何况,他看得出丁柔不是一朵有毒的花,她如此安与自我地活在深宫,如今看来,他似乎不得不欣赏她有始有终的习惯。
至少,并非纯真无邪地进宫,而在宫里变得阴毒邪恶。
她不单纯,却也不曾沾惹任何一分险恶。
“这是你的心里话?”
从佑爵的问话之中,不难听出他的低低笑声,不过丁柔却眼眸黯然许多,哪怕是说笑,她也不愿松懈一分,露出蛛丝马迹,仿佛任何一番话,都要一本正经地回应,因此,在那些个后妃的撒娇娇嗔嬉笑玩笑的衬托之中,她就更显无趣了。
“这些都是臣妾的肺腑之言,皇上难道要臣妾把心掏出来才相信臣妾说的话吗?”
佑爵听到她手边倾倒茶水的声响,就知极短的时间,她已经恢复自如,而方才她手边的动作稍有停顿,他却心知肚明。
短暂的沉默。
他扬声大笑,宛若更年轻的时候狂放不羁,潇洒自如,仿佛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般无法停下来,笑的身影晃动,不可自制。“你还有心吗?”
“臣妾又不是妖魔鬼怪,如何会没有心呢?”
哪怕面对如此张狂的天子,丁柔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唯独他的笑声,几乎要将她的耳膜震破,振聋发聩,她的心头,掠过一阵阵的凉意,若此刻她掀开衣袖去看,定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无趣。
佑爵俊脸上的笑容顿时彻底敛去,再无任何一丝痕迹,丁柔似乎是自己天生的克星,不管他在别的女人面前多么狂放,风流,潇洒,风趣,慷慨,她都是一模一样,处乱不惊,荣辱不变。而在他的眼底,她也当真是无趣至极,就像是此刻,就连她的谈笑调侃,也是这般正经,了无乐趣。
佑爵自认自己很有讨好女人的本事,当然了,登基为王,他不需要这样的本事,爱慕他希望得到皇帝一夜恩宠的女人,也多如过江之鲫。
但丁柔,就像是一睹砌的高大厚实的城墙,她哪怕不动声色,也早已让他暗中碰壁许多回了。
“有没有心,你自己清楚。”
在丁柔的面前,佑爵总是很难维系往日在众人面前的模样,她不会刻意讨好取悦他,甚至不会挑拨撒娇,她从头到尾,从年轻到成熟,只是扮演一个妻子的角色,再无其他。但若说她是个毫无感情的木头人,却又实在刻薄,至少……佑爵亲眼看过她带着两岁大的沅陵公主,她对他们的女儿,却当真倾尽了所有的心血。
兴许,她心胸之中身为女子残余的那些爱意,唯独用在了沅陵公主的身上而已。
她从未想过要去爱天子。
她被选入后宫,为妃也好,为后也罢,她不过是默默无闻地担负自己该负的责任,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没有人给她下过死规定,说进了皇宫,就非要深深地去爱天子。
或许他该觉得庆幸?至少,她那么爱着他们两人一道拥有的女儿?!还是该悲叹,她这一生,只剩下一个公主寄托心怀而已?!
有时候,他当真不知是像他这样的男人可怕,还是像丁柔这样的女子更残酷。
“你进宫前,你爹曾经提过一回,你生了一场很厉害的病,到底是什么病?”佑爵的眼底有笑,但不知为何,在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的暗处看天子的脸,丁柔却只觉他此刻阴沉而可怕。
他鲜少流露出这么一面。
当然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这样的一面。
丁柔站在原地,不知是这两天还未彻底痊愈的风寒让她手脚冰冷,还是因为在黑暗之中触及此刻佑爵眼底的凉意,她的背脊之上仿佛被一条毒蛇缓缓缠绕蛇行,她几乎要咬紧牙关,全神戒备,但还是刻意让自己的嗓音,听来没有任何波澜。
“都过去五年了,臣妾不记得了。”
佑爵不动神色地喝了一口茶,身为天子,本不必太过费心后宫之事,也不必太好奇每个后妃身上发生的故事,他的责任,是自己在位几十年,将北国变得越来越强大,如今局势看似稳定,就像是下棋,没有一成不变的棋局。风云易变,江山易改。
他才从大圣王朝回来,佑爵跟秦昊尧不同,他并非霸道残忍,对付女人的时候,也心知肚明不必将女人逼向绝地,咄咄逼人,不是他一贯做法。
既然丁柔说不记得了,五年时光足以让她忘却宫外发生的所有事,包括一场没必要耿耿于怀放在心里的疾病,当然了,听上去站得住脚。
丁柔默不作声,她并不觉得自己比其他他更宠爱的妃嫔更懂得他的心,更了解他的为人,但她却似乎隐约知晓,佑爵并非真的相信她的这一番说辞。
她说不记得了,他就真以为她不记得。
他不过,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不过,给彼此再留一个情面而已。
在这一刻看来,似乎佑爵是一个很体贴的夫君,并不曾让彼此曝露最丑陋的模样,也不曾将此事推向无休止的争吵闹得鸡犬不宁夫妻反目成仇,撕破脸皮,分外难看。
佑爵不说,但不证明他不知道,但因为丁柔依旧自欺欺人,他更是笃定当年的那段感情,曾经将她伤的很深,说不定,也是曾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才回到这个世间。
当年,谁都知晓,丁家长辈对幽王长子靖远世子颇有好感,听闻两家也有过几年往来,定是打算两家结亲,不过后来,世子娶了另一户的小姐为世子妃,而丁柔,就是在靖远世子成亲后半年的时候,进宫选妃。
佑爵并不天真地以为——这些都是巧合。
她进宫之后,他并不曾因为丁家的缘故而宠爱她,甚至几乎在她进宫一年后,他才第一回宠幸了柔妃。
那一夜,是她的初夜,她是干干净净的处子之身。
而佑爵,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是彻底拥有她身体的男人。
当然,他并不在意,得到的每个女人都是处子,当然了,哪怕她年少时候当真跟靖远世子有过感情,丁家的家教也依旧让她秉持礼数,深谙女子矜持的道理,不曾轻易将清白献给任何人,哪怕是心仪之人。北国跟几个邻国有所不同,男女之情讲究你情我愿,并不过分追究女子的处子身,但北国女人一旦认定了男人,却比别国的女人更加忠诚。而丁柔始终不曾在感情中迷失,在看待男女情爱方面并不如此守旧的北国而言,当真是个稀奇的事。
“朕出宫的这阵子,沅陵乖吗?”
她弯唇一笑,垂下长睫,幽然开口。“是,皇上不必担心,沅陵每日都在臣妾身边,皇上若想念沅陵,明日去看看她吧。”
唯独谈及他们的女儿,佑爵才能在丁柔的眼底,见到些许自然而然的温柔,她进宫这么多年,从未说过一句请求他来看看自己的话,唯独为了沅陵,她愿意跟佑爵开这个口。仿佛在丁柔眼底,他只是沅陵的父皇,而并非是她的夫君。
丁家教导出来丁柔这样的女子,丁柔教养出来的公主,自然也不必他多费心思。
这么想,在教导子女这一面上,他对丁柔有充足的信心。佑爵从丁柔的身影上移开视线,在黑暗之中对话,似乎不必伪装彼此的情绪。
或许,他对丁柔而言,并不是对的那个人。
而丁柔于他呢?
佑爵静默不语,疲惫难以彻底遮掩,他铭心自问,他从来不缺女人,毕竟这世上美丽的女人很多,讨人喜欢的女人也很多,他也曾经将许多后妃拥入怀中,也曾在无数个夜晚,宠幸她们之中的一人,在温柔乡中沉睡到天明。
这似乎就是千古帝王生存的法则。
他只是在下一瞬,觉得他跟丁柔很相似。
他们都已经从悲伤之中走出来了,结束了一小段过去,但还有更久远更漫长的路要走,要比以前,更好地走下去。
他何必苛责丁柔不曾对自己付出真心?事实上,面对这么多后妃,哪怕面对最宠爱的丽妃跟燕妃,他宠溺呵护,却又真正地爱过她们吗?
所谓风流,是将仅有一颗的心,分成百份千份,分给她们许多人?!
佑爵的语调慵懒,无人察觉他今日的情绪,并不对头,他不愿再多花心思去挖掘丁柔身上的秘密,更没必要把她剥除的体无完肤。
“朕要就寝了。”
“臣妾为皇上铺好被褥,今儿个天气很好,臣妾特意让下人将被子晒了好半天,皇上睡着定会觉得温暖。”丁柔随即转身,走向红木大床的边缘,弯下腰去,轻轻将锦被抖落,突地一团黑影朝着她扑来,尖利爪子,在她的手背上划上几道极深的血痕,当下就血流如注。
“喵——”
黑影正是黑子。
张牙舞爪骄傲不可一世的狸猫。
从床沿跃下,优雅地坐在地毯上,高贵地坐着,歪着头舔舐着自己的爪子,金黄|色的眼瞳,虎视眈眈地望向床边的女子。
“你受伤了?”佑爵蓦地站起身来,疾步走向她的身边,一把捉住她的柔荑,凑近自己的俊脸观望,满手的血污,哪怕没有点上蜡烛,他也看得清楚。
那一刻,眉头紧蹙,脸上笑容全部敛去,没有表情的佑爵,仿佛忧心忡忡,面色凝重。他居然有些心疼。
黑子。
黑子或许是这世上最长寿的狸猫了。
自从佑爵将这一只黑灰色虎皮斑纹的狸猫留在宫里,它就一直在寝宫陪伴天子,但因为野兽脾性古怪狡猾,时而更会凶恶狠毒,除了跟天子亲近,这只狸猫谁也不理会,谁也无法让它服从,素来高傲随性。这宫里被这只狸猫爪着咬着的,十年来也有十来人了吧。
“黑子都睡在被窝里,可见真的很暖和……皇上安心歇息吧,臣妾回宫抹点药就行了。”她依旧不着痕迹地垂下了手,血滴从手背上落下,她蓦地从腰际抽出随身携带的丝帕,将手背绑缚扎好,不想脏污了天子的手。
她的一举一动,全部落在佑爵的眼底。
哪怕,她的打趣依旧让他无法笑起来。
甚至,他只觉得她的笑声之中,透露出淡淡的悲哀和无望。
都是他的错,是他的疏忽。
若不是他执意不点蜡烛,丁柔也不会无法看清在锦被中的狸猫,更不会被野性未泯防范攻击的狸猫所伤。
虽然她甚至不曾呼痛一声,但他握住她柔荑的那一刻,察觉的到她无法控制的轻微颤抖。
他是黑子的主人,却无法让黑子对他的皇后表示友善,很多事,不是丁柔不曾用心,而是他无心。
黑子闯了祸,他却不责备,相反,只是目送着被抓伤的丁柔转身离去。
让她如此生活的人,是他自己。
陪伴他五年之久的女人,他亲自册封为后的女人,甚至还不如一只爱宠狸猫。
他在丁柔的眼底,原来是如此的冷漠,如此的残酷不仁。
他还能责怪丁柔不爱他吗?!
她付出的,已经远远超过他给她的了。
“留下来。”
他朝着丁柔的身影,胸口一阵措不及防的闷痛,他就在只剩下一线光明的黑暗之中,目送着她纤弱的身影越走越远,下一瞬,就将离开内室,走去外堂了。
丁柔似乎不曾听到一样,甚至步伐没有任何的缓慢,渐行渐远,最终离开了皇帝的寝宫。
直到身后的下人将寝宫的大门合上,她才用尽了身体内的所有力气,每走几步,就依靠在无人经过的墙壁角落,背脊贴着冰冷的墙面,她缓缓的抬高双手,掩面悲恸。
眼泪,无声地汇入她手上缠绕包扎着新鲜伤口和血色的白绢之上,血污的气味,离她的口鼻那么近,近的她措不及防。
回忆,早已葬送在她的心里了
佑爵卷第2章色眯眯的笑
半月后,佑爵生辰,皇亲国戚齐聚皇宫,靖远世子也来了,在殿内面圣。舒榒駑襻
“靖远拜见皇上——”
“靖远,快起身吧。”在殿下的男人听令缓缓起身之后,佑爵才将目光望向靖远世子的身上,靖远在朝中,素来以俊美儒雅闻名,弱冠那年,就是北国第一美男子。
虽然跟佑爵之间有辈分差异,但说穿了两人是堂兄弟的血缘关系,靖远父亲便是先皇同父异母的兄弟,佑爵跟靖远,也是年纪相仿,不过因为佑爵年幼时候,就在敌国当质子,更长久的幼年时光,根本不在北国度过,因此跟皇室王族中的兄弟姊妹,也没有太深厚的感情,跟他关系最密切的人,只有一个宝月公主,他喜欢她随性不羁的性情,那是跟他相似的。如今他总算放下心来,虽然无法参与宝月公主跟张奇将军的婚宴,但他留在大圣王朝那么些天,远远地在将军府外看着迎亲的队伍,他了了一件心事,这才启程回北国。
这一次去大圣王朝,是及其秘密的行程,甚至只带了两个近身侍卫,哪怕宫中最信任的臣子跟宫人,也不知佑爵到底去了何处。
往后,宝月虽然生活在大圣王朝,是半个大圣王朝的女人,但有了夫婿儿女之后,他对宝月的愧疚感,也就少了许多。
若没有穆瑾宁的协助,顽固的大圣王朝君王秦昊尧,是绝不会容许宝月公主如此轻而易举地摆脱人质身份,兴许,穆瑾宁根本不是冲着佑爵才承担此事,不过佑爵依旧对她很是感激。不管为何缘由,至少宝月公主的安危,算是保住了。
或许往后,他当真不该小觑女人的本事,特别是在帝王身边的女人,她们同样有惊人的智谋和计策,有时候,温柔婉转的几句话,更能将僵持的情势局面不动声色地化解开来。
而眼前的靖远世子,跟自己年纪相仿,虽然比自己小两岁,却也过了而立之年。佑爵将眼神定在靖远的身上,靖远一袭宝蓝色华服,虽然看似尊贵,腰际上却没有携带任何腰佩,整个人素净简约,黑发高高束着,身子俊伟壮硕,面如冠玉,眼神宛若宝石会发亮一样,一副和善温和笑容,让他看来更是容易亲近。
靖远世子的容貌,自然在佑爵之上,佑爵面目俊秀,但靖远则更多了几分俊美温润,这倒也是不稀奇,靖远的母亲卓夫人是北国有名的大美人,生下了一对儿子,靖远跟靖洛,两个兄弟皆俊朗,这事在北国也是人尽皆知的。
靖远不常来皇宫,两人不常见面,但惟独这一次,佑爵突地心头传来些许不快,虽然脸上依旧有笑,但说话的语气,却敷衍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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