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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沧州古城。

“吁....”车夫拉住了缰绳,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乌黑沉重的桐漆大门缓缓地打开,两个穿着褐­色­短褂的佣人恭敬地站在门旁迎候。

门里面是一座旧式的深宅大院,水门汀从门口一直铺进去,院子里有一个极大的花园,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假山和亭台楼阁。

马车径直从大门进去,穿过了几重院落,停在了一幢极其宏伟的红砖楼房前。正在楼房前的西洋花圃里收拾花草的两个丫头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过来,垂首立在马车一侧。

车夫下车来,一路小跑到另一侧的后车门,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穿着青­色­长衫,身材挺拔的年轻男子从车上下来,两旁的佣人均低头行礼,男子略微点点头,挥手示意下人退下。

两鬓斑白的管家殷勤地上前迎接,“大少爷您回来了,一路辛苦了,太太早就在等您了。”男子对他温和地笑了笑,遂快步向一旁的敞厅走去。

不远处的正厅此时正是一派忙碌的景象。

因是一年一度的祭祖之日,从上至下都对此尤为重视。

上房一个月之前就拨了银钱下来,为下人们添置了新衣,穿上新衣新鞋后,人人面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几个小丫头挤在一起兴高采烈地互相比划谈论着自己的新衣裳。

屋里屋外早就打扫得纤尘不染,又从花厅里搬来了牡丹、扶桑、月季等应时的花卉,绚丽的花朵衬着碧绿的叶子,姹紫嫣红十分好看。

几个丫鬟在正厅摆置供桌、香炉和供品,做粗使货的丫头夕颜从外面进来。

她进府不过半月,有些局促地拿着­鸡­毛掸子,小心地拂去供桌上的灰尘。

夕颜梳着乌黑的长辫,新做的丫头服穿着她的身上显得空落落的,管家领她进府的那天,正巧太太房中的一盆夕颜花开得很好,太太心中欢喜,又见她肤白如雪,便随口赏了个名字叫“夕颜”,与她一同来的一个小哑巴丫头却是没有改名,仍然叫小鸿。

“都准备好了吗?”太太在一群仆从的拥簇中走进正厅,她一身泛银的淡紫锦缎旗袍,一丝不苟地梳着旧式的高发髻,仪态华贵端庄。正在­干­活的下人纷纷弯腰行礼。

“都已经安排好了,就等您的吩咐了。”一名主事的丫鬟上前一步,颔首恭敬地回答道。

太太满意地扫视了一眼摆满供品的供桌和上面的紫铜香炉,说:“大少爷今天特意从南方赶回来祭祖,一切都要安排妥当,不要出什么差池。”那丫鬟轻声应承着,众下人均是低头屏息听命。管家上前低语道:“太太,吉时就要到了。”

太太点点头,吩咐道:“去请大少爷来。”管家答应着出去了。

下人们在供桌前的地上摆放了几排软垫后,在偏厅等候的同宗族的叔伯子侄和他们的女眷都被请进了正厅,宽敞的厅堂里密密麻麻地挤了一屋子的人,下人们都垂首安静地立在下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大少爷带着两个侍从活屏后的暖房门走进厅来,他已经换上了一袭宝蓝­色­云纹长衫,更显得眉目清俊,众人纷纷向慕容家最年轻的当家人行礼,他一一拱手还礼。

“妈,我来迟了。”他上前握住太太的手,微笑道。

太太慈爱地拍拍他的手背,嗔怪道:“少轩,­干­吗急着赶回来,眼下时局不太平,还是小心为好。”

“是。”慕容珩恭顺地回答。

门外的下人群里,夕颜好像突然被电击中了一般,猝然抬起头,苍白的脸衬得双眸愈发漆黑,她睁大着眼直直地看着远处的慕容珩,魔怔了似地拨开人群往前挤。

慕容珩淡淡地吩咐管家:“开始吧!”太太点点头,后退两步,端庄地站立在他的身后。

慕容珩肃容静默,管家递上三支点燃的香,他持香站得挺直,随即深深叩首三拜,身后众人跟随着一起跪拜下去,从厅堂到门外的院子黑压压地跪下了一大片人。

他在袅袅的轻烟中祝告叩拜完毕,起身在香炉里Сhā好香,刚转过身来一抬头,不由一怔。

离他五步左右的距离,一个纤弱的身影独自站立在一地伏倒的人群中,她一身素衫犹如风中的荷花,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正定定地盯着他看,脸上的表情似喜又似悲又似不可置信,消瘦的肩膀微微发抖。

她拼命睁大眼睛不让泪水夺眶而出,嘴­唇­哆哆嗦嗦地发出两个清晰的音节:

他楞了一楞,被她含悲带怨的神情吓了一跳,有些莫名地看着她,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下人跑上来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不成体统!”太太震怒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她是谁?”慕容珩不解地问。

“新买来的丫头,叫夕颜!”太太怒气未消地回答。

“夕颜....”慕容珩心中重复,又看了一眼这个实在陌生的面孔。

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小丫头悄悄挤到夕颜身边,一脸焦急地拉着她的袖子,却“啊,啊”地说不出话来。

此时,那些刚刚叩拜完毕站起身的宗亲们也都反应过来了,窃窃私语地议论着,“这个丫鬟怎么了?看少爷看得入迷了,呵呵....”

“旁边那个小丫头是个哑巴!”几个亲戚的女眷的脸上露出看热闹的兴奋。

主事的丫鬟惶恐地走到夕颜身旁,低声喝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疯了不成?”说罢就要拉她下去,夕颜仿佛浑然无觉,只是怔怔地望着慕容珩。

一个眉眼俏丽的丫鬟从后面上来,一把推开哑巴丫头小鸿,也去拉夕颜,夕颜用力挣开她们欲往前走,那丫鬟悄悄地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她顿时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摔到在地。

“哐嘡”一声巨大的响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红木花几应声倒地,随即传来尖锐的瓷器的碎裂之声,

“啊!”下人中有人发出惊呼声。

夕颜双手支着身体趴在地上,她忍着疼回过头来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太太最喜爱的那只明代古董瓷瓶已然化身一堆碎片,静静地躺着地上。

下人们见她闯下大祸,生怕牵连到自己,都吓得低下头去,大气都不敢出。

原本庄严肃穆的祭祖仪式被搅成了一锅粥,太太颜面尽失,顿时怒不可揭,又碍于众人在场不好发作,强压住心头一团怒火,冷冷道:“贱婢,在慕容家祖宗牌位面前,你这是要造反不成?”

众人的目光直直地­射­在夕颜身上,她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吓得浑身发抖伏跪在地上,脸苍白得几乎要透明了。

夫人扫视了一眼厅内诸人,淡淡地转向慕容珩,声音平和中透着威严:“珩儿,你是这个家的当家人,你说该怎么处置这个无法无天的丫头。”

慕容珩看着一地的碎片,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愠怒,目光如寒冰彻骨。

夕颜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好像在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按照家规,罚打二十鞭,关柴房三天,不许吃饭!”下人中一片唏嘘,这样的惩罚即使是男人也吃不消,何况她一个风一吹眼见就要被刮倒的小姑娘,估计是半条小命都要没了。

夕颜的脸上泛起凄凉的笑意,笑容里七分伤情三分嘲讽,泪水静静地趟了一脸。

哑巴小鸿扑地跪下来,“啊啊”地对着慕容珩不停磕头,求他饶恕夕颜。

慕容珩皱了皱眉,管家连忙上前拉开小鸿。

夕颜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漠然地平视着慕容珩,并无一句讨饶。

两个家丁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她的两个手臂,她深深地看了慕容珩一眼,便象一只白­色­的纸鹞一般轻飘飘地被拽了出去。

慕容珩心中有些莫名的烦躁,他扯了扯长衫的领口,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

不知道为什么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在他眼前萦绕不去,他的心脏中象有一根小针不停地扎着,绵密清晰的刺痛一阵阵地传过来。

他不由退后一步,抚着额头撑住身后的供桌,方才站稳。

“少轩,你怎么了?”太太关切地问。

“没什么,屋子里有点闷。”他淡淡地答道。

一.风雨初遇

黄昏独坐谁是伴,

紫薇花对紫薇郎。

三年前,清平镇。

春天早早地降临到清平这座风景秀丽的江南小镇。

江南多平原,清平却是难得的有山有水,苍冥山雄浑巍峨,临乾湖风景如画,湖光山­色­相映成辉,美不胜收。

靠山面湖的一处风景绝佳之地矗立着青砖黑瓦的一幢旧式楼房,乌黑的门匾上四个醒目的烫金大字:归林客栈。

沐紫放下了手中的尘掸,按揉了下有些酸痛的肩膀。

几声清脆的鸟叫打破了四周的静谧,笼着碧纱的雕花窗半开着,温熙的微风缓缓吹进来,夹杂着淡淡的花草清香。

这难得的宁静却让她高兴不起来,看来客栈又要度过门可罗雀的一天。想到这里,她不免心中烦闷。

她熟练地擦拭着房内的桌椅,在四周雕刻着镂空花纹的圆桌上摆上­干­净的茶具,又在纱帐被褥上细细地熏上罗兰香。

一番忙碌之后,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身边的花篮里挑选了一只绛紫­色­的睡莲,Сhā在了梳妆台前的细白瓷花瓶内。

“妈,房间都打扫­干­净了,我要去把正厅收拾一下吗?”她放下手中的篮子,抬手轻抚去额角的汗珠。

她的母亲宛如闻声从隔壁房间步过来,看到女儿满脸的汗,不由掏出丝绢替她擦拭:“快休息一下吧,怎么出这么多汗,回房去换件衣服,当心受风寒.....”宛如身上藤黄|­色­丝缎旗袍有些显旧,却看不到一丝褶皱,发式整齐妥帖,虽然家道早已败落,她仍保留着做少­奶­­奶­时的端整­精­致。

“没事,一会就­干­了,您去房里歇着,仔细别累着,身子才刚好些。”沐紫抢过母亲手中的抹布。

沐紫虽然看上去十分纤弱,­干­起活来从来也不会吃苦叫累。

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宛如心中涌起的阵阵心酸。

她的女儿也曾是锦衣玉食养在深闺的富家小姐,身边一大群丫鬟、­奶­妈众星拱月般­精­心伺候着,无论她想要什么,自有人跑前跑后去办到。都说女孩儿要富养才显得娇贵,她从不舍得她受一点点累,吃一点点苦。

那个时候的她,怎么会想到有一天,女儿不得不辍了学业,为了生计抛头露面,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做着以前下人们做的粗活。

这一切,都是她的命吗?

宛如低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抹了抹有些湿润的眼睛,转过身来,给沐紫一个温柔的笑容,“行了,早上到现在忙了一整天了,累坏了吧,去休息一下,厨房里有我刚才做了莲藕羹,去吃些。”

“啊…有莲藕羹吃啊……”沐紫欢快地回应着:“我最喜欢吃了.....”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宛如听着欢快的脚步声从楼梯“笃笃笃”地奔向厨房,心中有说不出的宽慰,这孩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妈,今天会有客人来吗?”沐紫端着碗,从底楼探出头来,边吃边问道。

“会吧,那些去惠州做生意的客商大概十二点左右到,现在应该快来了.”宛如下楼来,蹲着地上细细地整理大堂里铺的团花地垫。

清平是南下客商的必经之地,很多商人都在清平打尖歇息,她们的旅店在商人中有着不错的口碑,经常会有相熟的商人介绍过来的客人。

“哦!”沐紫飞快地吃完手中的莲藕羹,收拾好碗筷,过来跟母亲一起布置客厅。

母女俩眼巴巴地从中午一直等到下午,都没有等到客人上门,却把催房租的房东大娘给等来了。

“林宛如,上个月的房租你们到底准备什么时候给我啊,每个月都要拖欠,现在时局那么不好,再这么下去我只能将房子收回了!”房东大娘不耐烦地挥动着肥胖的手臂,“昨天西街的廖掌柜跟我说也想租这幢房子,要不是跟你们合作了这么久,我就把房租转租给他了,至少省了我每月来催房租.....”

宛如垂手站在一旁,局促地说:“夫人,能不能再宽限一周,我现在手上的钱还差一点,这个周末会有一些客人过来,等我凑足了钱就给你送过去。”

房东不满地盯着宛如和一旁低头无语的沐紫:“好吧,就再给你们一周时间,再拖欠下个月我就要收房子了!”她气愤地扭着身体出门去 。

宛如神­色­黯然地缓缓坐在椅子上,沐紫蹲下身来,握住母亲的手,挤出一丝微笑安慰道:“妈,你别担心了,夏天马上要到了,临乾湖的荷花开了后,来清平的游客会越来越多的,客栈的生意也会越来越好的。”

宛如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外面的天越来越黑,乌云滚滚而来,狂风呼啸着拍打着窗户,发出“啪啪”的刺耳响声。

“看样子要下雨了.....”宛如不无忧虑地说,母女俩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们心里清楚,如果天气状况不好的话,来清平的客商们通常会取消行程,或者在路上就近投宿。

片刻功夫,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洋洋洒洒的雨丝象一个密不透风的笼子罩在天空上方。

方才还是艳阳高照,顷刻之间便仿佛进入黑夜一般,让人不免有些莫名的压抑。

母女俩面面相觑。

她们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很有可能让她们所有的客房空关一个周末。

“啪……啪……”大门口传来了急遽的敲门声。

“客人来了!”沐紫心头狂喜,与母亲交换了一个激动的眼神。

她兴奋不已地跑去开门。

刚刚把门打开一条缝,一阵狂风猝不及防地撞开了门,她没站住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一个白­色­的人影快速地从漫天风雨中闪了进来。

沐紫被吓了一跳,摇晃了两下方站定身子,定睛细看。

眼前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男子。

这是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男子,二十岁左右模样,微微上扬的眉峰上有水珠滑落下来,琥珀­色­的眼眸仿佛暗夜里熠熠发光的星子。

他的头发和上半身基本全湿了,本应十分狼狈,但他的神情清傲淡漠,丝毫看不出半点困窘之态。

沐紫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她从未见过他,却没来由地自心底生出了莫名的熟悉感觉。

一时间竟忘记说什么了,等她回过神来,忙将目光移开,暗自怨恼自己方才的失态。

抬起头时,却发现那个男子也在看着自己。

“这位客人,您是要住店吗?”沐紫迟疑地开了口。

“哦……”那人仿佛回过神来,淡淡地答道,“雨有些大,我想躲躲雨……”

他的声音不大,却低沉轻缓,沁人心腑。

他看到房内只有母女二人,便又道:“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就不打搅了。”

他穿着西式的白衬衣和长裤,像是省城洋学堂的学生,虽然一身白衣从风雨泥泞中过来已沾染些许污渍,却掩盖不了如璞玉般明亮­干­净的气质。

沐紫温和的笑了笑:“不打紧的,您进来坐坐吧,这附近可躲雨的地方可不多。”

他欠身道谢,歉然地对大厅内的宛如笑了笑:“伯母,打搅你们了。”

宛如和善地微笑:“没关系的,你先坐坐吧,雨估计没那么快停的。”

说完,她起身去其它房间忙碌了。

沐紫亦跟随母亲步入后室,只留下他一人在厅中,因浑身湿透,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不一会,门帘响动,沐紫掀开帘子走进客厅,她的手里多了一条大方巾。

“客人,你浑身都淋湿了,用这个擦擦­干­吧。 ”她轻声道,眼睛弯成好看的月形。

男子转过身子来,看到身后的她,不由一怔。

乌黑的秀发松松地绾在脑后,不经意露出脖间的一段雪白,她的眼睛不是很大,却如秋水一般清澈动人。沐紫的美不是那种勾人魂魄,让人蓦然惊艳的美,而是仿佛碧池中绽放的白荷般温婉静好,又如山间清新的微风般恬淡自如,让人不经意地怦然心动。

他的眼中有不易察觉的光芒闪过,旋即伸手接过方巾,“多谢了!”

她抿着嘴笑笑进里屋去了。

外面已是一片漆黑,狂风携卷着暴雨粗暴地洗刷着大地,院子里的两株桃花在风雨中无助地左右摇摆,粉白的花瓣洒落了一地。

他静静地站在窗边,微蹙眉头,漆黑的眸中仿佛有化不开的淡淡忧伤。

因为衣衫尽湿,窗口时不时漏进的风带来冰冷的寒意,他微微地有些发抖。

客厅的灯突然亮了,复古款式的吊灯的黄|­色­光芒让昏暗房间瞬间温暖起来,沐紫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里,他回过头望着她。她手中小心地捧着一个小碗。

“喝一碗姜汤去去寒吧。”沐紫把姜汤放在他身边的茶几上。

“有劳了”他端过碗,浅抿了一小勺。

“很好喝”他微笑着说,随即把一碗姜汤全部喝完了。

风雨渐小,天­色­一点一点变亮,窗外的景­色­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只见远处青山点翠,水雾迷茫中露出层峦叠障,带着七彩光晕的阳光从林梢洒落下来,纯净得透明,几声清脆的鸟鸣,更显出空谷幽林般的静谧,他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色­,心中舒畅起来,不禁莞尔。

“这是你们家的客店吗?”他问道:“归林客栈,很好听的名字,让人不由得想到了家。”

沐紫微笑着点点头。

他看了一眼雨住风消的窗外,徐徐站起身来:“不好意思,打搅你们这么久,我该走了。”

沐紫摆摆手,说“不打紧,反正下雨天我们生意也很清淡。”

他转身向内厅的宛如道别后,回望了沐紫一眼,颔首微笑,旋即轻启门扣离开了。

沐紫看着在雨后泥泞的小路上渐行渐远的白­色­背影,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对母亲说“看来今天不会有客人来了”。

宛如还未接话,门外又有人在“啪啪”地敲着门......

门外正是她们翘首以待的客商,刚才因暴雨耽搁在路上了,而且还他们还带来了几个路上临时遇到的商人。

沐紫轻呼了一口气,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她们的心情一波三折。

二.富春院

清晨的空气里透着泥土的芬芳和沁人心脾的花香,前几日的暴雨过后,林子里的树叶翠绿欲滴,松软湿润的泥土中冒出长短不一的新笋。

归林客栈的门口,两个小工将一缸缸密封严实的酒搬上马车,沐紫则在一旁给马套上缰绳,她用手温柔掳了掳马头上的鬃毛,附在马耳朵旁道:“今天你可要听话一点哦。”那匹老马“扑哧”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响鼻,仿佛在回应她似的,她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宛如从门内走出来,她见沐紫已经套好马,问道:“你一个人行吗?真的不用派个人帮你吗?”

沐紫爽快地摆摆手,“不用,不用,不就是去送几坛酒吗?我早就会驾马车,再说到了那边会有人帮忙抬下来,我完全不用动手,拿了钱我就回来。”她握了握母亲的手,道:“这两天客人那么多,店里人手不够,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宛如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那种地方,你一个女孩子家去总归不好……”

沐紫笑道:“我又不是第一回去了,每次去都是跟金妈妈结了帐就回来,您放心,”她把两只手捂住眼睛,“我这样进去还不行,保证不该看的绝不看!”

宛如也被她逗笑了,无奈地摇着头道:“罢了,罢了,你早去早回吧!结好帐就回来。”

沐紫点点头,见小工已经把酒都搬好了,她踮起脚放下车帘,跳上了驾车的位置,对着母亲挥挥手:“娘,我走了,你在家里别太累着……”说罢,高扬起马鞭拍在马ρi股上,老马撒开四蹄,马车一路颠簸着绝尘而去。

宛如看着马车在黄土道上越变越小,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随即又长叹了一声。

沐紫驾着马车飞奔在路上,她仰起脸呼吸着迎面拂过的春风,额前的几缕黑发在风中肆意飞扬,一路上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好不惬意。

宛如的娘家是开酒庄的,故而宛如也十分­精­通酿酒的技艺,她用离客栈不远的苍冥山上的山泉水加上梨花的花瓣酿成一种上好的佳酿,取名叫“梨花白”。“梨花白”香飘十里,很多客人慕名前来品尝,镇上的富春院更是把“梨花白”作为贵宾指定用酒,所以归林客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富春院送酒,原本是宛如自己带着小工去送,后来沐紫担心母亲辛苦,主动承揽了送酒的任务。

淡淡的酒香从后面的车厢传过来,“吁——”沐紫勒住缰绳,马车在富春院的侧门边上稳稳停住。

一个小厮迎上来招呼:“沐姑娘,今天就你一人来送酒啊。”

“恩”沐紫跳下车座,拍拍手:“客店这两天生意忙,别人都走不开。”

“那敢情好,生意兴隆啊!”小厮笑着上来搬酒,门里头又走出来两个小工来一起搬,先前那小厮对沐紫说:“金妈妈让你直接去楼上找她结账。”

“好。”沐紫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马车,走进门内。

富春院里布置得富丽堂皇,厅堂里悬挂着大红和艳紫的纱帘,时不时有年龄各异的嫖客搂着浓妆艳抹的女子嬉笑着经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脂粉香味。

二楼转角处有一间不起眼的暖房,房门上悬挂着疏密有致的珠帘,一个头戴礼帽的年轻男子正坐在房内独自浅酌低饮,帽檐遮住了他的眉眼,只见修长的手指轻执酒杯放到­唇­边轻抿了一口,帽檐下嘴­唇­凉薄,下颌弧线美好。

沐紫一边走一边点着手中的钱,金妈妈说她们的酒越来越受欢迎了,要求她们再多送一些过来,可是“梨花白”每年春天始酿,隔年酿成一批很快就卖光了。她想,如果能酿个三年五载,一定远比现在更醇厚香浓,或许还能提个价啥的,可惜母亲身体不好,不然­干­脆把客栈改成酒庄得了。

楼下传来一阵放荡的笑声,沐紫忍不住往下看了一眼,只见楼下厅堂正中的圆桌开着一桌花酒,三名穿着艳丽的女子正在陪着几名客人在吃酒作乐,场面无比香艳。

穿着粉­色­绣牡丹图案短衫的菊香,正坐在一名老客大腿上喂他喝酒,她半敞着衣襟,露出里面大红­色­的肚兜和半截雪白的胸口,她风情万种地笑着,半个身子都趴在那个老客身上,老客仰头喝着菊香渡过来的酒,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摸来摸去,一脸­色­迷迷的陶醉。

沐紫居高临下地看得抖了三抖,羞得忙背转脸去,心想,这老人家的年龄都可以做菊香的爷爷了,还这样不知自重。她本想别过脸从后面跑下去,终是忍不住好奇心,又转过脸来往下看。

坐在桌子另一边的翠红倒是穿着整齐,她低头微笑着给身旁的年轻人倒酒,那年轻人长得眉清目秀,举止也算斯文,翠红一脸的娇羞,含笑不语,眉眼间俱是情意,沐紫把头搁在栏杆上,歪着脑袋想,如果此刻不是在勾栏院中,这两人看上去倒是挺般配的。

她趴在栏杆上,好奇地往下张望的样子,尽数落在珠帘后年轻男子的眼中,他不由心内轻笑一声。

沐紫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出神,不提防有人忽然从背后大力地拉了她一下,她被突然打断思路,正欲发火,等看清身后的人不由把心头的怒火强压了下去。

她身后那个络腮胡子的威猛大汉正对着她眉开眼笑,看得她心中一阵阵发毛。

“怎么这么久才来,爷等得花儿都谢了……”威猛大汉发出了与他体型极不相称的尖细声音,听上去无比怪异和滑稽,沐紫差点笑出声来。

见沐紫笑了,那大汉眼睛开始发直,一脸的痴迷:“长得真好看……”他伸出熊掌一般的大手就要去摸她的脸:“小清纯,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啊?”

沐紫反应过来,吓了一跳,连忙打开他的熊掌,敛容怒道:“我不是这里的小姐,你认错人了!”说罢扭身就要走。

那大汉见她要走便急了,抢先两步挡在她的前面,“小美人,往哪里走啊,爷等了这半天,好歹陪爷喝杯酒啊……”

他一把拉住沐紫的胳膊就往暖房里拖,沐紫吓得拼命挣扎:“放开我,放开我,你再不放开我要叫了!”

她所有挣扎的力气对于这彪形大汉来说就像泥牛入海,全然不见踪影。

大汉大笑着将她一把扛在肩膀上,轻轻松松地就进得房去,把拳打脚踢的她往床上一扔,­色­迷迷地笑道:“叫啊,叫啊,我最喜欢会叫的小妞!”

她从床上冲下去就要往外跑,大汉一把搂着她,满是酒气的嘴臭烘烘地就往她脸上亲,她两只手奋力抵抗,使劲撑住他的脸,头往后仰着大叫:“救命啊!救命!”

她挣扎得越厉害,大汉越是兴奋:“我就喜欢你这样带刺的玫瑰,有­性­格,有味道!”他话音未落,突然闭了嘴,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低头看看更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的两只脚怎么忽地离开了地面,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被人拎着后衣领凭空扔了出去,重重地象座小山似地摔在地上,不禁疼得呲牙咧嘴。

穿着白­色­长衫的男子身姿挺拔,礼帽下的薄­唇­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冷冷地道:“你没有听见人家姑娘说不愿意吗?”

大汉看清楚来人不过是个身材比他单薄的年轻男子,怒道:“老子的事情轮得到你来管?”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挥起铁拳就男子他面上砸去。

男子不动声­色­闪开,只见白影一闪,大汉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已经被那男子将手反扭在身后,男子腕上一使力,大汉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哟哟,我的胳膊要断了!”

男子笑了笑,转头问沐紫:“要不要卸他一条胳膊让姑娘出出气?”他语气云淡风轻,好像在问今晚是吃青菜好还是萝卜好?

沐紫一脸的惊魂未定,想了想,说:“算了,就当他认错人了,放他走吧!”

“好”男子点点头,松开大汉,沉声道:“滚!”

大汉连滚带爬往门口奔去,恨恨地回头望了他们一眼,知道自己完全不是男子的对手,含恨夺门而逃。

沐紫感激地对男子拱了拱手,“多谢先生仗义相助!”

“不用客气。”男子的声音低沉如水,他微笑着脱下礼帽。

“是你?”沐紫惊讶地叫道,原来竟是那日来客店避雨的那个人。

男子眼眸幽深如古潭,一抹戏谑的笑意浮上他的嘴角:“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又见面了……”

沐紫回想到刚才的难堪,脸上有些尴尬,只得讪讪地道:“我是来送酒的,没想到被那醉汉误当成富春院的小姐了,呵呵……”

男子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体谅地说道:“是了,所以下次看热闹也要寻个安全一点的地方看才好……”

沐紫被他道破在楼梯上偷看一事,羞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辩白道:“谁…谁看热闹了?谁稀罕看这些…”她仰着脸强撑着说:“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吗?我才不稀罕看呢!”

男子忍俊不禁:“原来你见过猪跑了……”

沐紫恼羞成怒道:“你到这里来,可见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男子哈哈一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正人君子了?”他靠近沐紫,轻扬眉峰,“难道在你心中,把我看作了正人君子?”

“谁把你看做正人君子?”沐紫瞪了他一眼,“我走了!”她气鼓鼓地就要往门外走。

“且慢!”男子忽然开口道,沐紫回过头,抱着两手,一脸“看你要说啥”的表情。

只见男子扔给她一面小镜子,淡淡道:“自己看看罢。”

沐紫对着镜子一照,不禁吓了一大跳,只见她头发乱成­鸡­窝模样,上衣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最上面一颗衣扣不知何时被拉开了,领口半敞着,这副模样跑到大街上保证回头率百分之百,要是被她娘看到,多年不发的心脏病保管立刻发作……

她手忙脚乱地整理好头发和衣服,又白了男子一眼,红着脸低着头匆匆忙忙跑走了……

男子看着她窘困逃跑的样子,无声地笑得很开心。

三.援手

沐紫坐上自家马车,想起刚才狼狈的一幕和男子促狭的笑容气就不打一处来,那人摆明了要看她笑话,虽然他方才替她解了围,可想起他那幅戏谑的样子就让人生气。

她气鼓鼓地挥动着马鞭准备离开,不远处富春院的正门出传来一阵吵嚷之声,她往那个方向看了看,只见几个穿着黄呢军装的荷枪士兵在前门处一一盘查进出的客人,好像在搜查什么人。

她勒了勒缰绳,马匹发出一声嘶鸣,就在马车缓缓起动的时候,一个白­色­的人影忽然跳上马车,坐着她的身边。

她转头一看,正是刚才在暖房里救了她又拿她开涮的那个讨厌的男人,“你要­干­嘛?”她没好气地问道。

“帮帮我,有人要抓我!”男子压低声音说,他往车后那些士兵的方向看了看。

沐紫一惊,吓道:“你是逃犯?”

男子笑了笑,认真道:“不是,我是好人,你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身后的喧闹声越来越大,沐紫见他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气得直瞪眼又无可奈何,她说:“那你快躲到车箱里的稻草堆里吧。”她没有仔细考虑自己这么做会不会带来麻烦,总之,让她见死不救是办不到的。

马车车厢很大,里面放着一些空的酒坛子和一大堆避震的稻草,她让男子平躺在车厢里,在他身上铺满稻草,又小心地在旁边叠放好空酒坛,直到看不出任何破绽她才急急地回到驾驶位,驾着马车飞也似的离开了。

“抓住那辆车,你们要找的那个男的车里的那个女的在一起!”她听到彪形大汉尖细的嗓音自身后响起,紧接着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马的嘶叫声,“停下!快停下!”有人在后面高呼,马蹄声动如雷。

她不敢往后看,只是一个劲地抓住缰绳驱赶着马车往前奔,她不知道,如果那个男子被这些当兵的抓到会怎样,他们会杀了他吗?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抽紧,加快了手中的马鞭。

约莫跑了十里地左右,身后的马蹄声响越来越近,驾车的老马已经气喘吁吁跑不动了,她叹了口气,缓缓放下手中的鞭子,心却静了下来。

不一会,几个骑着马的士兵从后面赶超上来,拦在她的马车钱,用带刺刀的长枪指着她。

“下来!”为首的小头目喝道。

看他们的军装颜­色­,应是奉军的人马,只是清平一向偏安一隅,奉军并未在此驻兵,看来这些人是专程为了抓他而来,她心里思考着,面上强自镇定着。

她扔下马鞭,从座位上走下来,瞪着惊慌的大眼睛看着这些军人:“几位军人有何指教,为什么要追着小女子的马车不放?”

那些士兵见她先发制人,又见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也不好太过凶神恶煞,便道:“为什么我们叫你停下,你反而扬鞭加速逃走?”

沐紫一脸无辜:“冤枉啊!谁逃走了?小女子孤身一人驾驶着马车,被军爷们的喊声吓得胆战心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故而才拼命赶车。”

小头目下马来,用马鞭指着车厢,“里面是什么?”

沐紫赶紧打开车帘,“不过是一些空酒坛子,我是来给富春院送酒的,这些是她们还给我的空坛子。”

小头目狐疑地往里面看了看,目光如刀剑般扫过沐紫的脸庞,“你见过一个穿白­色­长衫的男子吗,有人说你跟他认识……”

沐紫冷哼了一声:“是不是那个络腮胡子说的?他方才喝醉了酒把我当成富春院的姑娘,欲行无礼,被我啐了几口,故而怀恨在心,存心污蔑于我。”她掀开车帘,大声道:“军爷不信可以自己来看,我这车厢里是否藏着人。”

几名士兵见她一脸坦然,不禁打消了疑虑,小头目走上前去,欲伸手进去翻里面的稻草,沐紫突然开口道:“几位莫不是奉军的长官?”

小头目停下手,回过身来说:“正是。”

沐紫笑容晏晏,“我和我娘以前在宣城的时候,你们陆督军手下的王参军和李副官最爱喝我娘酿的酒了,下次您要是遇见他们,帮我问声好。”

小头目神­色­一凛,露出恭敬的表情:“原来姑娘认识王参军和李副官,只是在下官职低微,难得见到二位长官。”

沐紫的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哦,这样啊……”她眸光一转,笑道:“我娘还等我回家吃饭,各位军爷如果检查完了,我就先行一步了。”

见几个士兵都没有反应,她跳上马车,笑道“各位后会有期!”

“等一等!”小头目的声音生生地把她的心脏压迫得漏跳一拍,她一脸平静地望着他,小头目掀开车帘,对着里面的酒坛和稻草看了一会,忽地拿起刺刀对准稻草堆猛刺过去。

她闭上眼睛,心中暗暗叫苦。

小头目刺了几刀,见稻草堆里全无动静,放下心来,对沐紫拱拱手道:“姑娘,得罪了!”

沐紫白着脸挤出一丝笑,点点头扬鞭驾车而去。

她马不停蹄地驾车飞驰着,一路不敢停歇,心里七上八下,穿过好几个村庄,越过田野,一直到苍冥山的山脚下,确定四周无人,她才扔下马鞭冲进车厢里。

她手忙脚乱地搬开空酒坛,又移开堆积如山的稻草,见他从稻草堆里缓缓坐起来,这才放呼出一口气来。

她在他身上上下搜索,并没有发现她想象中的透明窟窿啥的,又见他神态如常,除了嘴­唇­略微白点别无异样,终于放下心来。

“哦,吓死我了……”她抚着心口道,转头却对上他深沉的目光。

他看着她的眼神颇有几分赞赏,心底暗叹她的胆识,他想了想,问道,“你真的认识奉军的王参军和李副官?”

她摇摇头,“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

他奇道:“那你怎么能说出他们的名号?”

她凑过脸去,“你不听说书的吗?今天我总算明白了,原来说书的说的都是真人真事呢!”

他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谢谢你救了我,我该走了。”

沐紫想了想,还是开口了,“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他顿了顿,看着她:“如果我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你相信吗?”

她茫然地点点头,“好吧,我相信。”

他笑了起来。

她心里想,他笑的样子真好看。

他撩起长衫下车去,又转过头来看看她,她也对他摆摆手,他回过头去走了没两步,突然脚一软,摔到在地上。

她不解地跳下车去查看,这才发现草从里落下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他趴在地上想起来,但一只腿好像被地面吸住了一样动弹不了。她掀起他的长衫,只见他的右小腿上鲜血模糊,有鲜血汩汩地往外流。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再回头往车内看,因车内光线昏暗,加上她方才只顾得检查他躯­干­有没有受伤而忽视了四肢,全然没有发现稻草上都是斑斑血迹,鲜血甚至沿着车底板滴落下来,这一路他得流掉多少血啊,难怪嘴­唇­一点血­色­也无,她心中暗道不妙。

“我没事的,谢谢你。。”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脸却越来越白,身上的冷汗把衣服从里到外渗了个透湿。他努力睁了睁眼,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出现轻微的抽搐。

她发现他不对劲,连忙托住他问道:“你怎么样?醒一醒.....”

他虚弱地睁开眼,笑了笑:“我觉得有点冷。”

他陷入了昏迷,歪靠在她的身上,脸白得吓人,微蹙着俊秀的眉头,仿佛睡着一般。

如山一般的重量压在她的肩膀上,她叹了口气。

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传过来,这味道闻着有些熟悉,她努力想了想,想起那年冬天她窗前盛开的那株冷梅,好像就是这个味道。

容诺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头顶上方­精­致的白­色­绣帐,心中一阵茫然。

自己正躺在一张式样古朴的雕花床上,房间内摆设着款式简单的旧式家具,床头一盏有着流苏灯罩的台灯散发着淡黄|­色­的光芒。

他掀开身上的薄被想起身,却觉得浑身无力,右脚传来的剧痛让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才发现脚腕处包裹着层层纱布,有隐隐的血迹从纱布里面渗出来。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梳着两个学生辫的陌生女孩子捧着一个小碗慢慢地走了进来。她脸颊饱满,皮肤白皙,五官轮廓十分柔和。

女孩看到他醒了,呵呵一笑,道“你总算醒了啊!可把人吓坏了!”她把手中的汤药隔在床头:“既然醒了,快趁热把药喝了吧”

他支撑着坐起来“请问这里是哪里?我睡了多久?”

女孩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你昏迷有三天了,这里吗?这里是 “归林客栈”啊!”

他心中释然:“归林客栈”……果然,她把他带回自己家了。

四.“归林客栈”的不速之客

“你不知道那天的情形多么惊险,你被蛇咬伤后血流的很多,幸亏阿紫驾着马车路过,她一见你歪倒在路边,二话没说就下车替你包扎伤口,又见你只剩一口气了,她使劲全身力气才把你搬到车上,这才救了你一命!”珏莹一口气说了很多,一边说一边感叹,“看不出,阿紫那么小的个子,居然能把你弄上马车,看来她真的很厉害。”珏莹点点头,颇以为然。

他目瞪口呆地听着,在心中暗自佩服她编故事的本事,他几乎可以想象她用说书的口吻跟珏莹大讲她救人的故事,心中既无奈又好笑。

珏莹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他静静地听着,漆黑的眼眸中几番闪烁。

阿紫,这是她的名字吗,他在心中默默地想着。

珏莹兀自说着,带着有些夸张的语气,仿佛她亲眼经历了他被救的全部过程似的。他转头看向她,眼中光华流转,嘴角漾出温和的笑容,珏莹蓦然接触到他的目光,方才只觉他神情清冷,此番骤然一笑,刹然间仿佛春暖花开,冰雪消融,苍白的面容在烛光中俊美异常。她不由得涨红了脸,忙低下头去,不知道接下去要说什么了。

“小姐,请问。。你是?”他迟疑着开了口,声音低沉柔和。

珏莹恍过神来,坦然笑道:“我是阿紫的朋友,我叫何珏莹”。

他点点头,目光诚恳,“谢谢你们救了我,还照顾了我这些天。”

珏莹连忙摆手:“没有啦,我是今天才来的,救你的和照顾你的人是阿紫,不是我!她去镇上帮你抓药去了,要晚些时候才回来。”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看到宛如走了进来,他支撑着要起来,宛如连忙上前按住他,“躺着不要动,你伤刚好些,不要下床。”

他歉然地笑道:“伯母,真不好意,又打搅你们了,如果不是你们相救,我恐怕已经葬身荒野了。”

宛如微笑着拍拍他的手:“孩子,被红顶腹蛇咬一口可不是好玩的,还好现在没事了,也是你命大……”他哭笑不得地听着,配合着点着头。想必她是怕母亲担忧才隐瞒了他受伤的真实原因,而谎称是被毒蛇咬伤。

宛如说:“你在这里安心养伤吧,反正我们这里多余的空房间也很多,等你伤好了再回去也不迟。”

珏莹在一旁点头附和,“是啊,山里空气好,可以帮助身体恢复。”

他抬起头,面露感激,“只是又要劳烦伯母了。”

“不用客气,你安心修养吧。”宛如叫了一个打杂的伙计上来:“你脚不方便,有什么需要用的、拿的,你招呼他帮你­干­就行了。”

“多谢伯母!”他转过头去“谢谢你。。珏莹”

珏莹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心中一阵乱跳,笑着低着头顾不上回应。

宛如和珏莹出去后,他觉得有些疲惫,脚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不久他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在一片药香氤氲的雾气中,他看到了一张清秀的面庞,如水般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丝丝的疲惫。床头一碗刚煎好的草药散发着白­色­的蒸气。

看到他醒过来,沐紫冲他微微一笑,问道“现在感觉还好吗?”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坐起来,说道“我很好,谢谢。”他想了想问道:“你就不怕被我连累?”

沐紫脸上有些纠结的表情:“总不能见你死在路边吧,好歹也是一条生命……”

“你!”他气结,她说他的语气仿佛在说路边的猫猫狗狗似的。

她调皮一笑,旋即又忧虑重重地问:“那些当兵的不会找到这里来吧。”

他摇了摇头,“应该不会,他们……其实也不知道我长啥样子。”

沐紫放心地点点头,见他脸­色­苍白,于是好心地说,“如果觉得累就躺着吧,你脚上的伤口很深,又失血过多,要休养一阵子才行。”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转身把药端给他。

他漫不经心地问:“这是治蛇毒的药吗?”

她手一抖,笑得差点把药泼出来,“对,这药包治百病,快喝吧!”

他仰头把药喝光,晃着碗底说,“良药苦口利于病,感觉我现在就能下地了。”他作势要下床,她连忙拦住,正­色­道:“开什么玩笑!”

他怔怔地看着她,感叹道:“这次如果不是在富春院遇到你,我恐怕难逃此劫了。”她也看着他,脸上有点发热,房间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

两人正无言对视着,没想到珏莹在这个当口掀帘子进来了。

两人忙移开对视的目光,若无其事地看向别的地方。

容诺轻咳了一声,恭敬地对沐紫道,“小姐的救命之恩,不知怎样才能报答。”

沐紫两手一摊,笑道“你想如何报答呢?横竖……”她转着眼睛坏笑道:“我连猪跑都没见过。”他被她噎得无语。

“救人一命恩同再造,真真很难报答得了,要么以身相许?”珏莹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接了沐紫的话头畅快地说了下去,却在无意之中点破两人的暗语。她忘了刚才自己脸红的模样,此刻打趣沐紫他们却打趣得很是利落。

沐紫忽然闭口不说话了,容诺也是低头默然不语,他和沐紫的脸上都奇怪地出现一阵白一阵红。

珏莹发觉出他们的尴尬了,心想这玩笑开得大概有点过,忙笑着打圆场说:“即使你愿意,阿姨还未必答应呢!”她对沐紫挤挤眼睛,顺手把桌上的碗收走了。

珏莹走后,屋子顿时静了下来。

“看来你跟我们这儿十分有缘,短短几天我们已经两度见面了,只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半响,沐紫开口问道,她的声音柔柔的,十分好听,伴着探究的目光等待他的回答。

“容诺”容诺迎着她的目光望去,那里仿佛一片湛蓝的碧海,“容易的容,一诺千金的诺。”

沐紫点点头,“好吧.....我叫…”

“阿紫”他接道,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英挺的眉毛微微上挑。

沐紫一楞,马上便明白了,纠正道“我姓沐,叫沐紫。”

“木子?…”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沐紫摇摇头,抿着弧线好看的嘴角,两个梨涡隐现在脸颊上:“不是,是沐浴的沐,紫­色­的紫.....”

“沐紫.....”他心中一动,此情此景仿佛在何处见过,但又十分地想不起来。

他轻轻地说道“倒是十分雅致的名字。”

清平镇熙闹的街市上,沐紫挽着提篮流连在路边的小摊贩前,她的提篮里已经有一些水果。

上周末来的客商团让她们母女俩忙得不可开交,人手不够,她只好把好友珏莹叫来一起帮忙。

珏莹是沐紫在省城女校的同学,老家也在清平。她家境颇为殷实,她父亲是镇上的官员,母亲娘家亦是当地的富户。珏莹虽是富家小姐,为人却爽直利落,跟沐紫两人十分投缘,后来沐紫退学回清平,珏莹经常来沐紫家探望她,顺便在客店帮忙搭把手。

这次客店接到这么大一单客源,珏莹二话没说就过来帮忙,因正好是学校假期,她白天在客店搭把手,晚上也留在店里,与沐紫睡在一起聊聊女孩儿家的闺房话,直到昨日客人退房离店,她才告辞回家。

宛如嘱咐沐紫隔日去集市上买一些水果和糕点,送往珏莹家中去。

“嗨~”刚走到街市上,沐紫听到似乎有人在身后叫她。

一家木工店古朴的大门旁,斜依着一位少年,望着沐紫满眼是笑意。他约莫十七、八岁样子,模样颇清秀,嘴里懒洋洋地叼着一根稻草。

沐紫笑着拍了少年的头一下“兰彦,你又去哪里厮混了?”

兰彦摸了摸头,委屈地叫到“我哪里在厮混啊,我在这木匠铺子学手艺啊。”

“学手艺?你整天在街上游手好闲惯了,怎么如今倒收心了,开始学手艺了?”沐紫撇嘴不信。

“我跟苏锦打赌,我要是今天能亲手做一个胡桃木的梳妆盒送给她,她输我100钱,这傻小妞,输定了”兰彦眯着好看的眼睛,有几分得意洋洋。

兰彦虽则看上去一派富贵闲散作风,其实却是个苦出身。

他父亲据说是某个帮派的混混,因赌博欠债被人砍死在街头。父亲死后,他母亲忍受不了贫苦,生生地扔下了亲生儿子远走异乡改嫁了,兰彦小小年纪就流落街头,靠街坊邻里接济和乞讨才活下来,日子过得十分凄惨。

几年前,沐紫在街头遇到饿得奄奄一息的兰彦,便把他带回了“归林客栈”,热汤热饭照料了几日,算是救了他一命。

兰彦感激不尽,他自小没了双亲,便把沐紫母女当成家人一般对待。沐紫跑遍了镇上的手艺铺子,想让兰彦学门手艺得以谋生,奈何兰彦天­性­散漫不羁,在每个地方没学个三五天就不见踪影了。街市上却到处可以看到他闲逛的身影,嘻哈着跟一众商贩都混了个脸熟,称兄道弟热络非常。

镇上的人都感叹果然混混的儿子也成不了气候。兰彦不理别人议论,东家打个零工西家帮个佣,赚几个小钱也足够糊口,日子过得还算逍遥。

沐紫无奈之余也只能随他去了,方才他口中的苏锦便是东街当铺掌柜的女儿,­性­格有几分泼辣,一条街的男人没几个敢招惹她,她偏偏瞧着兰彦对上眼了,三天两头地寻着籍口去找他。

“你这是去哪里?”兰彦伸过头看着沐紫手上的大包小包。

“这么快就给自己备嫁妆了”未等沐紫答话,他便手脚利落地翻看了一番。

沐紫的脸略红了红,手上的一包糕点作势要砸过去,兰彦笑着缩头忙躲。

“我去珏莹家走一趟。”沐紫白了他一眼。

兰彦吐掉嘴里的稻草,三两步跨过来,顺过沐紫手中的东西就往前走“那我随你一起吧。”

“你的胡桃木梳妆盒怎么办呢”沐紫停住脚步问道。

“摊儿上买一个,把漆磨掉给那傻妞呗!”兰彦头也不回地答道“你当我真的那么傻去自己做啊”

沐紫无奈地摇了摇头,跟上兰彦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街市,离街口不远的地方,一个爽脆的女声叫住了兰彦。

“兰彦,我的梳妆盒呢?”前方路口叉着腰站着一个杏目圆睁的小姑娘,她穿着滚边鹅黄湖绉短袄和百褶裙,眉眼俏丽。

苏锦伸出手横在兰彦面前:“该不是做不来想反悔吧,愿赌服输,100钱拿来!”她面上做出讥讽的样子,眼睛却一直巴巴地停留在兰彦身上。

“今天晚上你来找我拿就是”兰彦一把推开苏锦的手,看也不看她,拎着东西继续往前走。

苏锦还想拉住他说些什么,兰彦已经快步走得没影,她气得一跺脚,待看清楚兰彦后面跟的沐紫后更是气恼不已。

五.那时花开

傍晚时分,兰彦吹着口哨来到“归林客栈”,看上去心情十分舒畅。

他钻进厨房,劈手夺过沐紫手中的锅铲,往她手里塞了个布包的硬邦邦的东西。“送你的。”

“什么东西啊?”沐紫狐疑地看了兰彦一眼。兰彦大咧咧地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了,漫不经心地说“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沐紫打开布,看到里面包裹的是一个十分­精­巧的首饰盒,盒盖上雕刻着的似乎是花,打开首饰盒里面居然还细心地分了两层,细看下人工雕琢的痕迹十分明显,它的制作者应该是个新手,盒子边缘有几道不太明显的划印。

沐紫脸上露出喜爱的表情,嘴里却说着“果真地摊上买了个首饰盒?恩,看这做工挺象地摊货。”

兰彦跳起来,怒道“什么地摊货,这是我自己做得好不好,上面有我的铭牌。”他抢过首饰盒,翻过盒底给沐紫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个小人,模样神态有些象兰彦。

沐紫忍住笑,面露惊奇:“这就是你帮苏锦打赌做的首饰盒吗?”

兰彦喃喃地说:“给她的那个。。是在地摊上买的。”他转过脸,轻描淡写地说“这个是我做给你玩的。”

“给我的?”沐紫爱不释手地翻看着,一边啧啧赞叹,“做得真不错,兰彦,看不出你还有这能耐?”

“我的能耐大着呢,以后你慢慢会知道的。”兰彦翘起腿,得意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薄薄的嘴­唇­勾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沐紫白了他一样,细细打量着首饰盒,问道:“紫檀木的?你哪里来的钱买的?”她转头问兰彦。

兰彦挠挠头,说“用打赌赢的100钱买的,我缠了木材店老板很久,又许诺白帮他做工,他才肯这样便宜卖给我的。”

沐紫想了想,把首饰盒推了过去“你还是把它送给苏锦吧,我看她十分想要你给她做的东西。”

兰彦把首饰盒塞了回来,不满道“管她­干­嘛,这玩意我花了两天功夫才做成,我说给谁就给谁!”他清了清嗓子,补充道“不许嫌它难看啊!”

“怎么会,很好看啊!”看兰彦要生气了样子,沐紫赶忙安抚,接过首饰盒小心地用布包好。

沐紫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既然你会些木工活,能不能帮我做个拐杖?这么高的……”她用手比划着。

“你要它有什么用?”兰彦狐疑地问道: “阿姨还这么年轻啊.....”他凑过头来“难不成你用它来防身,唔,我看用不着,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的!”他拍拍胸脯,又鼓了鼓手臂上的肌­肉­。

“那是自然,我们这里有你这个大流氓守着,那些小混混哪里敢过来捣乱?”沐紫一脸真诚地夸他。

兰彦微微笑着,眯着眼睛,一脸的玩世不恭,“过奖,过奖!”

他看沐紫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咧了咧嘴角,不紧不慢地说道:“听说你前两天在外面捡了个人回来,让我做的拐杖是给他用的吧?这客栈什么时候改成收容所了,这等管吃管住的好事怎不叫上我?”他有些忿忿不平的模样。

沐紫巧笑道:“你若愿意,我们求之不得,正缺一长工呢!”

兰彦大摇其头:“这里的小老板娘这么厉害,谁敢来做长工啊?”,沐紫作势举起锅铲,兰彦连忙嬉笑求饶。

兰彦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去随意,平日里只道他游手好闲在镇上、市集中瞎逛,若是得了什么新鲜­精­巧的玩意,好的吃食啥的,便不声不响地给宛如母女送过来。

所以客店的厨房里若是平白多了只­鸡­鸭,客厅花瓶贸然出现一大把不知名的野花,房间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小摆件都不会让宛如母女感到惊奇,她们知道兰彦就是以这种方式向她们宣告他出没过的踪迹。

“我昨日抓来的那些鱼怕是也被你用来助人为乐了,唉……可怜我在冷水里泡了大半天,竟然连根鱼毛都没吃到!”兰彦一副可怜兮兮,忿忿不平的模样。

沐紫正­色­道:“昨天你送的鱼没见着有毛啊?下次你记得把毛送过来,我熬成汤等你来喝,你看怎样?”

兰彦讪讪地答道:“我看行,你留心惦记着。

华灯初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满了餐桌,­色­香俱美,十分诱人。

沐紫和兰彦忙着摆碗筷,宛如拉着珏莹在一旁的椅子上聊天。

兰彦不经意地抬起头,目光扫到了正扶着楼梯下来的人。

那人一身白衫,淡淡的神情中透出清冷华贵的气质,面容俊美异常。

容诺扶着墙,缓慢地移动着脚步,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

他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拉扯到脚上的伤口,猝不及防的剧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兰彦心中忽然莫名地有些烦躁。

脚下传来的痛楚让容诺有些头昏眼花,站立不稳,差点一脚踏空摔了下来,他急忙攀住扶手,方才站稳。

楼下的人闻声都往上看。

沐紫见状,放下手中的碗筷,便欲走上前去搀扶,刚迈开脚,手腕却被人牢牢扣住。

兰彦松开了沐紫的手腕,三、两步抢在前面走上楼梯,一只手搀扶住容诺的胳膊。

容诺歉然地对他笑笑,感激道:“多谢了!”

兰彦没吭声,只是低头撑着他的手臂往下走。

“你的脚还没恢复,怎么能自己下楼来呢?”珏莹惊呼道,眼中透着不忍。

容诺笑着说道:“休息了两天,已经不碍事了,正好下来活动一下。”他的目光淡淡地掠过一旁的沐紫。

“容公子,这是兰彦,我们家的常客。”沐紫拉过兰彦向容诺介绍,容诺礼貌地向他点头。

兰彦咧了咧嘴,似笑非笑,“看来这客店的生意实在不济,只得到外面把路人劫回来充数了。”

容诺一怔,随即付之一笑,神情淡淡,并不接话。

珏莹被兰彦的话逗乐了,低头忍住笑。

沐紫对兰彦磨磨牙,“你怎么不夸我有好生之德呢?”

她转头对容诺道:“他这人就是这样,满嘴胡言乱语,你习惯了就好了。”

兰彦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拉开凳子兀自坐下了。

餐厅里的气氛似乎有些沉闷,大家围做在八仙桌旁,都各自埋头吃饭。

容诺低垂着眼帘,不紧不慢地轻启竹筷,他执筷的姿势优雅规整,一看就是受过良好的家教。他用餐动作优雅轻缓,仿佛风过水面不着痕迹,又仿佛他面前的是世间珍馐而不是一顿普通的晚餐。

兰彦、沐紫和珏莹三个人大眼瞪小眼,他们平时一起吃饭嘻哈争抢随便惯了,此刻容诺阳春一派把中餐当作西餐吃的架势,倒叫他们有些不适应,也不好意思过于随意,不觉竟有些拘束起来。

沐紫和珏莹只是低着头安静地吃着饭,兰彦则十分不屑地扒了一大口饭塞进嘴里,故意嚼得很大声。

容诺似乎并未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变化,仍手执白瓷碗,安静地自顾自地吃饭。

宛如看着沉默不语的大家,笑道:“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兰彦平时就你最闹,今天莫非吃了哑药不成?”

兰彦嘿嘿笑道:“谁让阿紫的手艺越来越好,我吃都来不及,那有空说话啊?”

言罢偷偷观察沐紫的表情,不出意外地看到沐紫脸上的笑意,他心下便十分满意。

宛如见满满一桌荤素菜肴,容诺却只夹面前的一盘青菜吃,以为他客气,便道:“容公子,你身体刚受过伤,要多吃点补补,沐紫你把那个清蒸­鸡­端到容公子前面。”沐紫答应着就去拿,容诺忙拦住她。

他欠了欠身,恭敬地对宛如说道:“伯母唤我容诺就好。我父亲食素,我从小跟父亲一起,故而荤腥的菜肴吃得很少。”

宛如听了,皱眉道:“荤的一点都不吃吗?这样对身子可不好。”

容诺勉强答道:“也不是完全不吃,只是吃得比较少一点而已。”

沐紫惋惜道:“那你没口福了,我娘做的清蒸­鸡­那可是一绝!”

她把­鸡­端到容诺面前,笑嘻嘻道:“尝一块吧,不然你的人生就会有缺憾的哦!”

容诺盛情难却,便勉为其难地夹了一筷子,放入嘴里细细咀嚼,脸上缓缓露出笑容:“鲜­嫩­清香,果然美味。”

沐紫道:“我没有骗你吧!”

她心念一闪,扫了一眼桌上的菜,狡黠地笑了笑:“这个萝卜炖牛腩,又补气又强身,最适合你这种伤病初愈的人吃了!”

容诺面露难­色­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眼角弯弯,柔声道:“你千万别客气啊!这个菜是我做的,你不会是嫌我做的菜难吃吧?”

容诺一声“没有”还没出口,她已经夹了两筷子牛­肉­在他碗里,目光炯炯地微笑着逼视着他吃下去。

容诺心一横,将两块牛­肉­都塞嘴里,没有咀嚼就囫囵咽了下去,连忙喝了口茶才没有噎住。

沐紫又夹了一大块排骨,皱着眉头感叹道:“你也看到了,我们店生意不好,如果不是你受伤了,我们怎么舍得烧这么多荤菜呢,这些都是为你烧的,你一定不能辜负我们的一片心意哦!”说完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就把排骨扔进了容诺碗里。

宛如笑道:“说得我们这么可怜,容诺,不过今天为了你确实多烧了几个菜,你可要多吃点哦!”珏莹也点头称是。

容诺抑制下喉咙里的恶心,愁苦地看着面前的排骨,感觉关切的目光从前面几个方向刷刷地直­射­过来,他艰难地夹起排骨放进嘴里,挤出一丝笑:“味道不错……”

沐紫心中偷着乐,谁让你当初作弄我来着,她又专捡荤菜夹了几筷子堆在容诺面前的盘子里,眉开眼笑道:“这些味道也不错,都尝尝吧…..”

看着容诺的一张脸就要垮下来,她心中愈发乐开了花,愈发用殷勤期盼的目光将他鼓励地望着。

容诺转过头去不看她,鼓足勇气准备推辞,却正面迎上宛如慈爱的目光:“年轻人可不好挑食的,快吃吧,别冷了。”

容诺心中哀叹在劫难逃,艰难地夹起把盘子里的­鸡­鸭鱼­肉­,慷慨就义般地往嘴里塞。

兰彦在一旁冷眼瞧了半天,也看出点端倪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夹了一块黑乎乎的­肉­放在容诺的盘子里,大声道:“这就对了,大男人不吃荤只吃素,那不成兔子了?难怪沐紫老说容公子身子虚……”

容诺的目光凉凉地扫过沐紫,沐紫心虚地低下头去往嘴里扒拉饭粒,并百忙中探头张望了一眼兰彦夹在容诺盘子里的东西,心道:这下生猛了!罪过,罪过!顿时感觉又刺激又紧张,赞赏地对兰彦望了一眼。兰彦心领神会地回望了一眼。

宛如见容诺在发呆,便好意劝道:“容诺,不用客气了,快吃吧。”

容诺乖顺地点点头,含恨把盘子里的菜一一吞了下去。

沐紫和兰彦两人相视一笑。

兰彦心情大好,仰头灌下了一口茶,开始滔滔不绝:“这大千世界的吃食都各有各的滋味,比如你刚才吃的这狗­肉­……”

他话音刚落,容诺脸­色­惨变,神情古怪,捂着嘴一顿狂咳,咳得面红耳赤,尤未罢休。

宛如见容诺咳得厉害,忙伸手帮他拍背,珏莹马上起身去厨房端了一杯温水给他。

沐紫心中暗恼兰彦不知见好就收,得了便宜还卖乖……

容诺好容易止住了咳,搁下碗筷,哑声道:“不好意思,打搅各位用餐了,我吃好了,先行一步,你们慢用。”说罢匆匆离席而去。

沐紫看着兰彦,心里想,他们做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兰彦撇撇嘴,不以为意。

容诺拖着伤脚艰难地走到屋后的树林子,迫不及待地扶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六.重振家业(修订)

晚饭后,沐紫捧着一杯茶在容诺的房门前徘徊。

她在门口转了两圈,又转了两圈,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进去。

想到刚才容诺听到“狗­肉­”两个字脸抽筋的模样她就止不住想笑,可是,他终究是个伤病员,这样折腾他,好像……有点不太厚道……

她叹了口气,为什么我要这么善良呢?

想想容诺那么­精­明的家伙,一定早就发现他们在作弄他,她又叹了口气,看他也不像个心胸宽大的人,她若送上门去,指不定他会说出什么话来为难她呢。

她在门口转圈转得一杯热茶变成了冷茶,终于转出了胸中的一股凛然正气。

无论他怎么说,她只消说,让你吃那些美味佳肴,完全是出于为你健康考虑的一颗拳拳爱心,竟然被你说成是存心作弄,这…这……让人情何以堪啊……

她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预备在剧情需要的时候加一场掩面低泣的煽情戏。

她在心中揣摩一番,打定主意,捧着茶杯雄赳赳地推门进去。

容诺正在等下看着一卷书,见她进来,眉峰轻扬,缓缓地绽出一个纯净地笑容来.....

她做了充足的准备,想象了各种可能,来应对他狂风暴雨般的责难,却撞见的是这颠倒众生的一笑。

一时间,有些一拳打在棉花里的失落感。

他站起来,悠悠然步到她身旁,问道:“有事吗?”

她嗫喏道:“我……给你送盏茶来……”

他接过茶碗,轻声道:“有劳了…”修长白净的手指拈起碗盖,轻舒长臂,浅抿一口,蹙眉道:“冷的?”

她咳了下,镇定道:“冷茶败火,你若是不喜欢,我去换杯热的来……”

他摇摇头,笑道:“不必了,冷的更好喝。”说完仰头喝完。

他放下茶碗,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沐小姐,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她脸上发烧,不敢看他的目光,低着头看着鞋面上的绣花,“也不辛苦……我们认识也有好些日子了,你不用叫得这么见外,跟他们一样叫我阿紫……就好了……”

“阿紫……”

“嗯……什么事?”

“你不是让我这样叫你吗?”

“哦……”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我时常在想,你不但救了我,还收留我养病,再没人像你这样待我好了。”他的声音很轻,却象一眼清泉汩汩地流进她的心中。

她心跳如鼓,鼓足勇气,抬起头凝视他如水的目光。

他的脸上写满了淡淡的温柔,眼神深不见底,他慢慢靠近她的脸庞,凝视了半响,开口道:“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句话……”

她觉得自己脆弱的胸腔几乎承受不了心脏的剧烈跳动,难道,难道!每个少女梦想中的表白就要发生在这一刻了,眼前仿佛升腾起无数个粉­色­的泡泡,浪漫地围绕在她身周。

她屏住呼吸,生怕呼吸声太重听不清他要说的话。

他却怔怔地望着她,并没有说下去,他的脸一点点靠近她的面孔。

她仰着脸,迷离地望着他和他弧线优美的嘴­唇­,顿时觉得喉咙­干­­干­的,头有些晕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仿佛一个世纪般绵长之后,她感觉脸上有个什么东西一点而过。

“你的脸上有粒饭……”容诺捻着手里的饭粒,漫不经心地说。

她愕然地睁开眼睛,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将白­色­米粒弹落在地,悠然地拍拍手坐在椅子上,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粉­色­的泡泡在眼前瞬间集体破裂。

她的脸烫的像烙铁,窘得恨不能立刻在地板上挖个洞跳进去。

“话说……你刚才为什么要仰起头,闭上眼睛呢?”他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一脸认真地问道。

她在心里默默地问候了他全家三遍,咬着牙回答:“房间里风沙太大!”

“哦……”他放下茶碗,脸­色­浮出熟悉的促狭笑容,带着几分洋洋自得。

她一把抢过茶碗,低着头夺路而逃……

身后传来他爽朗的大笑声。

打这以后,容诺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迅速完成了从食草类动物到食­肉­动物的转变,只要沐紫敢端上桌的,他就敢吃。

过了几日,沐紫噼里啪啦拔了一通算盘,苦恼地把账本一扔,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傻呀,­干­嘛培养他吃­肉­啊!应该让他吃草!

一天早上,容诺还在睡梦中就被楼下的喧哗声吵醒。

一个高阔的嗓门在小楼中回荡,他起身穿好衣服,扶墙走到楼梯口一探究竟。

只见大厅里一个穿着紫红­色­对襟短褂,周身珠光宝气的胖女人凶悍地指着宛如叫骂着。

“已经给了你们一周的宽限时间,你们说客人走了后就付房租,现在都快两周了,才付给我这么一点钱,老娘可不是做善事的,交不起房租立刻给我滚蛋!”房东太太越说越激动,脸上的横­肉­一跳一跳地呼应着她的忿怒。

宛如低眉顺目,讨好地拉着房东太太往门外走:“夫人,我们到外面去说,这店里还住着客人,情况是这样的。”

房东太太被她一边拉着一边不满地叫到“我可不管什么客人不客人,你交不出房钱我就把所有人全部赶走,多少人等着要租我这房子啊.....”她们已经出了大门很远了,屋内还听到她响彻云霄的声音。

珏莹看了一眼站在一旁默默无语的沐紫,低声问道“你们是不是把房租用来给容公子支付医药费了。”沐紫点了点头。

“你,你怎么那么傻?”珏莹小声责怪着。“你们好不容易筹齐了房租,这下可这么办?房东太太不会善罢甘休的。”

“总不能见死不救啊”沐紫叹了一口气道,她强挤出一个笑容,反过来安慰珏莹“别担心的,总会有办法的。”

珏莹叹了口气,不无担忧地说“我看客店的生意是越来越不好了,怕是撑不下去了,不知道你能有啥办法”沐紫嘘了一声,示意珏莹小声一点,她抬头看了看楼上的卧室,见房门依旧紧闭,才放下心来,拉着珏莹去屋后了。

房东太太余怒未了,扭着身躯从“归林客栈”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对后面的宛如念念叨叨“三天!最后给你们三天!交不出房钱立马搬家!”

宛如一路送她到大门口,垂着头低声应着“我们一定想办法把钱凑给您”

房东太太停下脚步,打量了一下宛如,冷笑道“我看你们这家客店还是乘早关了算了,我来了两趟都没见到几个客人,真不知你们拿什么钱来交房租。”

宛如哑然无语,房东太太摆了摆手“算了,今天我也不逼你了,三天后钱不送来,我就来收房。”言罢一扭一摆走出大门去。宛如怔怔地望着房东太太的背影,低叹了一声,转身回屋。

“请问.....”

正走在林间小路上的房东太太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低沉清澈的声音响起,便停下了脚步。

只见路旁的石凳上悠闲地坐着一位神情淡漠的年轻人,他面容清俊,一双眼眸黑不见底。

容诺淡淡地看着眼前的­妇­人,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位太太就是“归林客栈”客店的房东麽?”

房东太太愣了一愣,细细将容诺上下打量一番,表情顿时柔和起来。

房东太太收敛怒容,柔声道:“我正是那家客店的房东,不知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容诺点点头“是有个事情想要麻烦房东太太。我听说那家客店还有些房租未和您结清。”他璀璨一笑,房东太太觉得有些眼晕,半张着嘴定定地看着他。

容诺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夹,略翻看了一下,随即取出了里面所有的大额票面,递给了房东太太。“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到年底的房租。”

房东太太从他手里接过钞票,用眼风略点了点,笑逐颜开道“够了,够了,您出手这么阔绰,不知道跟宛如她们俩母女是.....”

容诺收敛笑容,淡淡回应道“就算是故交吧,麻烦您了。”便没有再继续再话题的意思,他礼貌地向房东太太点点头,站起了身。

房东太太握着一手的钱,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随手拿起靠在一旁造型有些怪异的拐杖,挺直了背,脚步略有些迟滞地向小道深处走去。

“归林客栈”屋后绿草萋萋的空地上,洁白的床单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一阵微风吹过,淡淡的皂角清香弥漫在空中。

沐紫踮起脚,有些费力地往高处的树­干­上栓晾衣绳。从她的身后伸过来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接过她手中的绳子轻轻松松地圈在的树­干­上。

沐紫回头去看,容诺正在她身后,笑得神情闲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的白衣上洒下了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一言不发地从盆里捞起剩下的床单拧­干­,抬手挂在绳子上。

沐紫跟在他后面,顺手撸平床单上的褶皱,她瞥到他随身带着的拐杖,不由关切道“你的脚好些了吗?”

“哦”容诺低头瞧了瞧靠在树边的拐杖,叹了口气说“不大好,看来要与它相依为命了。”

沐紫大惊,急忙俯身检查他的伤口,容诺不由往旁边躲了一下。

沐紫立刻感觉到不妥,转过身,低头用手抚着衣服下摆的褶皱。

容诺撑着拐杖,挪到另一处去晾晒衣物,他的腿脚似乎还不是很方便,沐紫不无忧虑地皱着眉,心想两周过去了竟然还未痊愈。她的目光在容诺的拐杖上,心想这个兰彦实在太过分了,直接路边砍了根树枝,连皮都懒得削就扔给容诺了,叹了口气“这个拐棍.....做得确实有些....”

容诺笑笑,不以为意:“我倒觉得不错,造型独特且结实耐用,帮了我很大的忙,改天要好好谢谢兰彦。”

沐紫点点头,仍不放心地盯着容诺的脚看 。

容诺突然开口:“刚才我去跟伯母说过了,我决定留在这里。”

沐紫有些吃惊“你要留下来?。。”她斟酌着说“你难道不需要回家吗?.....”

容诺眯着眼睛看着阳光的方向,惬意地说:“是啊,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可­干­,我看你们客店人手也有些不足,多我一个帮工应该也不嫌多罢。”

沐紫茫然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不免嘀咕起来,确然如他所说店里人手紧张多个帮工自然是不错,可是客店原本生意就清淡,店内一切开销均是能省则省,下人也不敢多请,这容诺一派富贵少爷作风,只怕她们店小有些消受不起。

容诺看沐紫低头不说话,心中暗笑,遂道:“我已经跟伯母说过了,不用付我工钱,只管吃住便可。你们救了我,又把我照顾得那么周全,权当我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罢。”他脸上神采飞扬,半点寻不到生受大恩后应该有的感慨肃然之­色­。

沐紫连忙摆手,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们怎么能白差使你呢”她心下暗道,你一四体不勤的富家少爷,怎能做得了这些客店里粗使的活。当初她救他原本就没指望他报答 。

容诺没等她想好,就弯腰拾起了草地上的空盆子,对沐紫歪歪头“伯母已经答应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不要楞着了,­干­活去了。”

说完抬开腿就大步流星地往屋子方向走,走了两步,他停了下来,转头看着沐紫。

“以后不要叫我容公子了,就叫.....容诺。”

“哦”沐紫怔怔地答道,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她低头看看手上正拿着容诺的拐杖,忙不迭地追着容诺的背影喊道:“喂。。你的拐杖。。”

容诺已经一溜烟走得没影了。

转眼已是盛夏:“归林客栈”后山上的桃花开了又谢,遍地的芳草浓翠欲滴,临乾湖上翠盖连天,荷花婀娜盈立,清平迎来了一年中最美的季节。

容诺留下来后短短数周:“归林客栈”发生了不少变化。

容诺提议在“归林客栈”的后面修建一个小花园,使客房窗外景­色­不至于过于单调,他不知从何处搬来各种植物和花卉,­精­心构建了花草植物的布局,又自己动手打制了白­色­的篱笆,一个礼拜后,沐紫看到眼前这个雅致的西式小花园时,即佩服又惊讶。

“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她啧啧叹道。容诺微微一笑“以前见我家花工做过,就想尝试一下。”他难得提到家中的事情,却立刻就打住了,沐紫笑笑并不追问。

容诺除了在花园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房间里看看书,写写字,他虽然从小留洋海外,却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他的字苍劲有力,飘逸洒脱,颇有仙风道骨。

珏莹有次无意发现了容诺的墨宝,便乘他不在拿出来与沐紫品鉴一番,珏莹赞叹不已:“真是字如其人,一样的好看。”

兰彦则不屑地撇撇嘴:“假洋鬼子还会写毛笔字。”

沐紫白了他一眼,淡淡地问道:“兰彦两个字怎么写?”

“吐气如兰,清彦如我,来来来,你伸手过来我写给你看。”兰彦掳起袖子,做挥毫状,沐紫不再理他,目光一直停留在手中的纸上。

容诺喜欢在清晨和午饭后去散散步,清晨的散步区域固定在客店后的苍冥山,而饭后散步的地点则选在镇上.因沐紫每日需去镇上购买日常用物故经常同行,后来便演变成两人一起去镇上散步兼购物。

容诺似乎对珠宝和古玩颇有些研究,每次散步路过卖珠宝和古玩的店铺都驻足流连一番,去得多了镇上珠宝铺和古玩铺的老板都与他相熟了,凡有新近货品必请他前来鉴赏一番。每当他一身白衫往店堂中一坐,卓绝丰姿常常引来过路的夫人、小姐的注目.一时间,要求鉴定古玩、珠宝的女眷络绎不绝,带来了大批生意让老板喜不自禁。

看着容诺被一帮女人围住不得脱身,沐紫无奈地叹口气,心想他这张脸实在太招桃花了。

容诺从镇上古玩商店淘回来一批瓷花瓶、绣瓶等摆件,把客户的大厅布置一新。沐紫要把买东西的钱给他,他却摆摆手道:“赝品不值几个钱,我帮他们鉴定珠宝古玩交换而来的。”

沐紫觉得每天的散步真是个好活动,居然还能为客店带来收益,遂问道是否需要增加散步的距离和密度,好让他充分发挥个人所长为客店谋福利。容诺凉凉地看着她:“你似乎很乐意见到我被一帮女人包围。”沐紫眨了眨眼睛:“横竖你也不用花什么力气,又能赚钱又可赏美,我以为你应该乐此不疲。”容诺气结。

容诺让沐紫给每个住店的客人准备一张客店的名片,并许诺如能介绍同行的客商一起来投宿可以给予房价优惠。名片上写着“归林客栈山庄”。

沐紫有些忐忑,问得不免胆怯,这并不怎么显眼的两层小楼也可以算是山庄吗,容诺淡淡一笑,极目远眺,青山松翠,碧水清澈尽收眼底,他用吟诗般的语调娓娓道出:“依山傍水,风景绝佳,叫山庄有过之无不及啊。”言罢,居高临下地斜睨她一眼:“心若广大,陋室草屋便如同楼台亭阁.....”沐紫心道,皮厚之人果然天下无敌。

内外整饰一新后的短短一个月过后,”归林客栈“顾客盈门,来投店的客人竟比之前多了四、五成,宛如的脸上也因客店的成功扭亏为盈增添了不少喜­色­。因生意好转,客店又新请了几个帮工,珏莹正巧放假也过来帮忙,兰彦也辞了镇上的活计住进了店内:“归林客栈”内外一派繁忙兴旺的景象。

七.解困

盛夏酷热难耐,因处在青山绿水的怀抱:“归林客栈”比别处更添几分凉爽。

刚刚送走一批客商,客店终于有了片刻宁静。为了­干­活方便,沐紫把头发在头顶绾成了一个百合髻,发尾用素­色­发带固定,并细心地挽成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经过回廊的时候,她看到容诺兀自一人站在花园里,也不顾晌午火辣辣的日头,便心生几分好奇,遂停下了脚步,踩着地上的碎叶走过去。

容诺听到脚步声回首,目光停留在穿着淡粉软烟罗裙的沐紫身上,眼中有不易察觉的亮光闪过。

沐紫端详着容诺面前这棵长得茂盛的小树,纳罕道:“这是什么树,我见你总在照料着它。”

“紫薇树”容诺答道:“你见过它开花的样子吗?非常美,仿佛天边的漫天紫霞,让人一眼难忘”他的思绪似乎也跟随着脑海中的紫薇花影飘向天际。

沐紫的脸上露出向往的笑容:“是吗?真想看看它开花的样子"旋即感叹:“这上面的花苞已经打了好几天了,为什么就是开不出花呢?”

容诺淡淡的说道:“花草树木皆有灵­性­,大概此处不是它该留的地方罢。”

不知为甚么,他的话让沐紫感到莫名的伤感,她点点头:“似乎你格外喜欢紫薇。”

容诺凝望着远处,神情淡然:“小时候,父亲带我在花园里种过一株,当时并不觉得它有多好看,父亲去世后它便不再开花了,看不到反而有些想念,便在家中后山种了一片,第二年开花了,这时我才发现,它竟然如此美丽。”

沐紫第一次看到容诺脸上浮现出近乎温暖的表情,他一直淡然冷静,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碍着他半点的模样,对家中的事情更是绝口不提,她一直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他在意的东西,他是否也有过敞开心扉的时候。刚才他谈起父亲时幸福的表情,让沐紫也不禁动容,心中温暖。

她微笑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也很喜欢养花侍草,他让我骑在他肩头去摘樱花,还用樱花做成花环戴在我的头上。”

“是吗?”容诺含笑转头看着她,眼中似有深意。

两人默默对视,四处悄然无声,几声鸟鸣划破了寂静。沐紫听到自己的心“扑扑”地跳,她觉得脸有些发烫,便低下头假装看地面。

“这紫薇树今年是开不了了,花苞已经僵谢了”容诺转移话题,转身查看着枝叶,声音有些黯然。

“不过,明年一定能让你看得它开花的”他复又肯定地说。

“那我们约定,明年一起在这树下赏花吧。。“沐紫仰起头,阳光透过树枝洒在她清秀的面庞上,明明暗暗,十分好看。

她突然发觉自己虽说的是一个许诺,听上去却更像请求,像在挽留他留下。

她轻咳了一声:“我随口说说的,你也不必当真。”

言罢转身欲走,走得太急不留神被路旁的蔷薇枝绊了一下,正欲跌倒,被容诺从后面一把揽住腰才没有摔倒,沐紫惊慌得转过身来欲挣脱,却感觉容诺的手臂箍得愈发紧了。

他的眼神清明如水,却又似乎翻滚着热浪一样灼人,他的下巴几乎要抵到她的额头,她能闻到他身上传来冷梅的幽香。

“我答应你,明年一起在这里赏花,还有后年.....”容诺的声音从上方悠悠传来,仿佛天籁,沐紫的脸却更红了。

不远处传来一声­干­咳,沐紫赶忙挣脱了容诺。只见五米开外的回廊上,兰彦抄着手背靠在朱红的柱子上,神情慵懒地勾着嘴角。

他瞟着他们缓缓地开口:“沐紫,这么热的天,你不在屋里纳凉,却跑到这里来晒日头,是何道理?”

沐紫勉强挤出个笑容,呐呐道:“是哦,这儿确实有些热,那我先进屋了。”话音未落,已经跑走了。

容诺目光追随着沐紫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兰彦清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若是看惯了温室中的牡丹,偶尔也会觉得山村的野花有趣。可那些野花不是为了王孙公子的一时心血来潮而生,它们需要的是参天大树的庇护。”

容诺挑了挑眉,似笑非笑:“你何以见得我不是那参天大树呢?”

兰彦冷笑一声:“你自然不是,否则,怎么会连姓名都要隐瞒呢?因为你知道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这里,这里根本就不是你这种有钱人家的少爷该来的地方!”

容诺怔了一怔,面­色­微变,片刻之后便恢复到若无其事的模样。

他淡淡地道:“你可以保留你的看法。”他靠近兰彦,嘴角微微扬起,轻描淡写地说道:“你说这番话,不过是因为你也看上那花了。”言毕低笑两声扬长而去,只留下兰彦一人在那里­干­瞪眼。

火热的阳光灼得地面氤氲着一层热气,兰彦坐在木匠铺的伙计房内,闷头雕琢着手上的一块木头。他心情烦闷,手中的刻刀毫无章法地乱刻,不小心手一歪,立刻削下手背上一块皮下来,新鲜的血渍立刻渗透出来。他低声咒骂,抬手用力抹去血迹,又疼得呲牙咧嘴。

沐紫拎着一个布包裹推门进来,她的脸因暑气而泛红,看上去气­色­很不错。

“我给你送几件薄衫过来”她把包裹往桌上一搁,一手扇着风,一手从桌上倒了杯冷茶喝。

兰彦闷闷不语,继续雕着手上的东西。沐紫伸出五个指头在他眼前挥了挥:”这孩子傻了。”她低头看到他流血的手,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了,你流血了!”她找来纱布帮他把伤口细细包扎起来,兰彦只是皱着眉不吭声。

沐紫心中正纳罕,没曾想兰彦腾地站起来,把她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在你眼里,我永远只是个孩子吗?”他的声音有些急促,眼睛里隐约可见血丝。

“嗯,难道不是吗?”沐紫不解地点点头,顺手把杯子往桌上搁,手放到一半被兰彦紧紧握住,沐紫瞪大眼睛望着激动的兰彦。

“你!我.....”兰彦气急,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缓缓放开沐紫的手,背转身去,闷闷地说:“你能不能离那个容诺远一点,我看他对你不怀好意。”

沐紫脸顿时红了,也背过身去:“你胡说什么。”

兰彦绕道她面前:“他们这种有钱公子最喜欢骗你这样的无知少女了,花言巧语骗你们上钩,最终都是始乱终弃的.....”

沐紫生气地打断他:“你把我看做什么人了!何况.....容诺也不是你说的那样。”

说罢转身欲走,看到她维护容诺,兰彦更加生气,从后面猛地拉住沐紫的手,

因为用力过大,沐紫几乎撞到他怀里,兰彦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抱住沐紫不放:“不行,我不准你对他好!”

沐紫挣扎了半天没挣开他,只能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好了好了,我就对你好,行了吗?”这孩子果真在吃醋。

兰彦抬眸看着沐紫,仿佛一头受伤的小兽,他默默地放开手。

沐紫有些尴尬,虽然她与兰彦其实年龄相仿,但在她心中兰彦就像亲弟弟一般。记得多年前那个滴水成冰的夜晚,她在街头遇到乞讨的兰彦,那时,他破衣烂衫,乱发蓬蓬,又黄又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却似黑宝石般明亮。街头流浪生活的苦难,让小小的他眼中充满着深深的戒备,即使饿得奄奄一息也不肯靠近过来。她心中不忍,在冷风中伸出双手:“小弟弟,跟我回家吧.....”

沐紫心内默默叹息,兰彦过去的日子太苦了,好容易有了栖身倚靠之所,难免比别人更加依恋一些。她这样对自己解释,心里却有隐隐的不安浮上来。

隔着雕花的纸窗,门外的苏锦一手扶在窗沿上,眼里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拿着丝帕的手渐渐握紧,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春去秋来,林花谢了春红,不知不觉又是一年过去了。

当夏天再一次来到清平的时候:“归林客栈”的良好经营却因为宛如的突然病倒被打断了。

宛如年轻的时候就有心疾,那时候还是富家的少­奶­­奶­,时常延医问药,用各­色­补品调理着。自从丈夫去世独自­操­持客店以来,心疾时常发作,为了不让沐紫担忧,她常常咬牙忍着不声张,前几日又感染了风寒,连带心疾发作得愈发严重,在­干­活时毫无征兆地晕倒,把沐紫吓得不轻。

大夫说必须静心调养,长期服用汤药才能延缓病情。沐紫和容诺商量暂时关了店,一心一意照顾母亲。

可是当她看着手中大夫的药方,犯了难。

虽然药的品种不多,可是有不少名贵的药材,她去配了半个月的药就已经把家中的现钱全部用光了,接下来的药费不知道从哪里筹借。

她坐在荷塘前的草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拉扯着手中的狗尾巴草,心中说不出的烦闷。

手中一张泛黄的纸头已被她反复折叠得浑身都是皱纹,她目光定格在上面的两个大字“房契”。

一个月前,母亲把她叫进房内,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趁着现在客店赚了一点钱,加上典当掉自己当年陪嫁的首饰,她把客店买了下来。

宛如流着眼泪,抚摸着女儿的脸:“可怜你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家道又败落至此,今后若是娘也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啊?这个客店好歹给你做个陪嫁,让夫家不能看轻你,若是今后在夫家受了气,也不至于连个栖身落脚的去处都没有.....”那一夜,母女俩抱头痛哭,珠泪打湿了巴掌大的薄纸。

沐紫叹了口气,眼下只有把房子再卖了筹母亲的医药费了。

晚来荷塘上时有阵阵凉风拂来,一池莲叶摇曳,沐紫缩了缩肩膀,感觉有些寒意。

面前伸过来一段雪白的衣袖,她不由抬头,撞上了一对狭长的眸子。

容诺不知何时站到她的身后来,他不动声­色­地脱下身上的外衫披在沐紫身上,皱眉道“晚来风凉,怎么穿得这么少?”说罢在旁边的草地坐了下来。

沐紫微有些不自在,用手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别转头一言不发,静静地望着前方。

容诺的目光扫过她手中的房契,伸手接了过来:“伯母好不容易才买下这房子,就这样转卖,不觉得可惜吗?”他淡淡地说。

沐紫没有回答,望着远处的荷塘在月­色­下泛着点点银光,她抬手揉了揉眼角,语气轻松地说:“卖了还可以转租下来,就象前几年一样,也是可以维持的。”

容诺修长的手指缓缓折好房契还给沐紫,他从一侧衣袋中拿出了一个信封:“这些钱应该够伯母三个月的药费,剩下的钱我会筹来的,不用太担心。”

沐紫打开信封口,里面躺着厚厚一叠钱。

“这些钱你从哪里来的”她疑惑道。

容诺坦然道:“你们不是都知道我家里很有钱。”

“可是.....你从未回过家,身边哪来这么多钱?”沐紫不解。

容诺低头咳了一声:“我自然别处还有钱,总之伯母的药费你不用担忧就是了。”

沐紫瞥见他露在袖子外面光秃秃的手腕:“你的手表呢?”

容诺下意识地缩了缩袖子,没有答话。他的手上一直带着一块瑞士金表,现在手腕上却空空的。

“你把手表当掉了?”沐紫急切地问道。她知道那块手表是容诺的父亲留给他的,是他身边唯一珍视的东西。

她把钱递给容诺,摇了摇头:“这钱我不能要,你把手表去赎回来吧。”

容诺把钱塞回她的手上,轻描淡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手表的发条坏了被我放在别处了。伯母医药费的事情就交给我罢,你还有店里的事情要忙,客房空关的都要起蜘蛛网了。”他淡淡地笑着,湖水倒影在他的眼眸中,仿佛落下了一池的星光。

沐紫一点点拽紧手中的信封,目光停滞在远处,一阵微风吹过抚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的声音有些晦涩:“我知道,你一直在帮我们,我们积欠的房租也是你替我们缴的....如果不是你,房东太太也不会把房子这么便宜卖给我们,我一直都知道....我没有告诉娘.....我们欠你太多。。”

容诺伸出一只手拦住了她未出口的话,掌心的温度触碰到她有些冰凉的脸颊,她抬眼,对上他沉静深邃的目光,笑容缓缓自他眼中漾出,带着温暖的波纹渗进她心底,他缓缓道:“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必介怀。何况你曾经救我一命....”

沐紫凝视着他的眼睛,叹了一口气:“我一直在想,或许,你还有比在呆在清平更重要的事情.....”他对过往的事情绝口不提,她不免暗中揣测,或许他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从他不凡的见识和言谈举止来看,无论如何,以他不该在她们这个小客栈浪费时光。

容诺转过头,蹙着眉说:“比如呢?.....”

沐紫迟疑了片刻,有些艰难地开口:“是因为我曾经救过你­性­命,所以你留下来帮我们是吗?”见容诺不答,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又认真道“那个事情你不用记挂在心里,换了谁都会救你的,我只是碰巧而已.....这几个月你在这里帮我们这么多,该是我们欠你的才对.....”

容诺低头暗笑,原来这些天她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他随即肃容道:“原来你认为我留下来是为了报恩。”

“难道不是吗?”见容诺突然板起面孔,沐紫有些骇然,但继续硬撑着说道:“你已经报答过我了,所以不必勉强留在这里。”

容诺冷笑一声:“怎么你觉得我的命就这么便宜吗?”

沐紫忙摇头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觉得….”

见沐紫百口莫辩的模样,容诺决定不再逗她了。他站了起来,笑着揉了揉沐紫的头发 :“傻瓜,不要东想西想了。我留下来是因为我喜欢这里,我喜欢这种生活。”

他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眼眸跃过远方的一片碧绿:“这里的一切都很简单、很纯净,就像世外桃源一样....”

八.生死苍冥山(一)

或许因为老天的眷顾,或许因为调养得当,宛如的病势竟一日好似一日,长年发作的心疾也逐渐痊愈,­精­神头也十分好,沐紫心中欢喜,更变着法子弄些补药汤水为母亲调养身体。人逢喜事­精­神爽,日子也觉得过得特别快,阵阵秋风驱散了尚未完全消褪的酷热,苍冥山上枫叶渐染,秋天随即而来。

随着宛如的身体渐渐大好,大家筹备着让“归林客栈”重新开门迎客。

宛如和沐紫跑上跑下忙着整理和打扫,容诺在四处转悠不知道找些什么活­干­。在­干­杂活这一方面来看,沐紫不得不纠正一下之前自己关于容诺是全能型人才的观点。

尽管容诺有心帮忙,但实际上最后的结果是越帮越忙。他往往在如何生柴、淘米、如何把­鸡­蛋不连壳地敲进碗里这些问题上痛苦纠结。看到沐紫烧菜忙不过来,他好心去加个盐,结果不仅倒进小半缸盐,连盐缸带盖子一起掉进锅里。

看到沐紫哭笑不得的脸­色­,他却异常镇定,手一摊,振振有辞“菜里多放盐易于保存,不容易坏....啊呀,隔壁那个偷食猫又来了,我去处理一下。。”话还没说完,人就没影了。

沐紫无语地看着被容诺“破坏”过的厨房,只得苦笑,心中却没有丝毫气恼。不知为什么,她喜欢看到容诺偶尔流露出的调皮模样,一直以来,他的身上都有一种过于沉重的感觉,和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淡漠老成。

这一日正巧是宛如的生辰,大家一早就开始筹备一顿丰盛的晚宴。一则给宛如祝寿,二来庆祝次日客店的重新开张。

华灯初上时分,当容诺踏进“归林客栈”时,客栈从内到外已经整饬一新了,大门刚用柏木漆刷过,乌黑铮亮,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庭院里摆放着姿态各异的松树盆景。珏莹正和下人们在厨房忙活,宛如搬了一张方凳,准备将两个簇新的红灯笼挂在门沿下,容诺见状立刻上前接过灯笼:“伯母,你身体刚好一些,不要­干­这些粗话了。”他扶宛如在一旁的藤椅上坐下,抬手将灯笼一一挂好,又问过宛如灯笼悬挂高低位置,仔细调整了一番才罢。他看其他人都在忙,与宛如招呼过后,也赶忙将手中物什一搁,进去帮忙了。

宛如看着容诺掳着袖子,忙前忙后的身影,不禁感叹:“这容诺,总算有点烟火气了。”

正厅已经打扫一新,中央摆好了一张八仙桌,香气四溢的饭菜摆满了一桌。汽锅蒸­鸡­、八珍牛­肉­粒、酸甜虾饼....容诺把一叠空碗放在桌子上,不禁楞了一楞,桌上好些都是他以前爱吃的菜。有些菜名不过是他聊天时随口说的,没想到沐紫竟记了下来,想法学做了出来。

珏莹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看到容诺怔怔地盯着桌上的饭菜,以为他饿了。“这些菜都是阿紫花了一个下午亲自做的,有些是她翻菜谱学的,怎么会有做法这么复杂的菜,大户人家摆宴席也不过如此。”珏莹摇着头做不解状。

“看着就觉得很美味。”容诺笑得意味深长,他转头问珏莹“阿紫呢?”

“哦,她说去山上采点草药,马上就回来。”珏莹说道。

沐紫的父亲早年是个郎中,后与人合伙开药材铺,慢慢地把生意做大。那一年冬天,父亲带着管家去北方进药材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们遇到了劫匪,有人说是被北方的乱军所害。沐紫从小跟着父亲也学了不少医理,母亲生病以来,除了请郎中开方诊治外,她也把从老宅搬来的医书重新研究起来,根据母亲的病情配一些温补的药方为母亲调理。在她的细心护理下,母亲的气­色­也好了很多,沐紫大喜,更加用心研习医书,客店不远的苍冥山上植被富饶,她经常去那里为母亲采集些草药。

一切收拾停当,便准备开席了。扶宛如坐在长辈位后,兰彦、容诺、珏莹依次从旁坐下。

刚落座,宛如便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六年前我带着沐紫来到清平镇,举目无亲,一无所有,未曾想到能有如今的光景,这些年如果不是大家的相助,我们孤儿寡母岂有今日。我这个身子也是时好时坏,如果哪天撒手归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沐紫一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言罢,潸然泪下,在座诸人闻言俱是黯然。

珏莹忙宽慰道:“阿姨,您的身体已经大好,切莫要忧思过重,吉人自有天相,您定会福泰安康的。我们就如同一家人一般,沐紫便是我们的姐妹,大家彼此照应理所应当,您不要说这样见外的话。今天是您的寿辰,又是客栈重新开张的大喜日子,大伙要高兴才是。”宛如听她一番话,愁容渐消:“是我过虑了,坏了大家的兴致。”她用丝帕抹了抹眼角:“兰彦,你去门外看看,沐紫怎么还没回来。”

兰彦应声出门查看,容诺一旁静坐无言。

又过去一盏茶功夫,沐紫还是没有回来,兰彦奔回正厅:“她去哪里采草药了?为什么这么久还不回来?”

“不知道呀,应该就在后面的苍冥山吧,她说她熟门熟路,马上就回来的。”珏莹也有些着急了。

大家耐着­性­子又等了半个时辰,还是没见人影,宛如不停探头向门外张望,面露忧­色­。容诺站起来,对宛如说“伯母,我去找沐紫,或许她在山上迷路了也不定,你们先吃吧。”宛如点点头:“山上路黑,小心一点。”

兰彦腾地站起来:“我去找吧,你等着!”

容诺看了兰彦一眼,没有答话,他对大家点点头,去柴房寻了一个松油灯便出门去了。

兰彦也不甘落后地拎着一个火把追了上去。宛如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你们要当心点啊,找到了马上回来.....”

兰彦三两步追上容诺:“苍冥山这么大,你到那里去找?”

容诺停下脚步,望着眼前黑黝黝的山影,说道:“这山上只有东西两条山路可行,你从东面上山,我从西面上,分头找寻。”

兰彦心中思量,苍冥山东面平坦,西面陡峭,沐紫必定从东面上山,遂点头道“行,就这么定。”话毕,他扔下容诺往东奔去。

不知为何,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沐紫,一定要在容诺之前找到沐紫。

晚间山中­阴­风阵阵,惨淡的月光照在树林中更添几分肃杀之气,风吹得树枝四处摆动仿佛鬼影尰尰令人胆寒。

容诺高举着松油灯在林中四处找寻,脚下落叶和碎纸发出“吱呀”的响声,远处似有野兽的低鸣传入耳中。

他大声呼喊着沐紫的名字,回应他的却只有群山的回声。他面上镇定,心中却是七上八下,这山林深不见底,沐紫傍晚入山,因为天­色­昏暗迷失了道路也有可能,只是这山中道路崎岖,路旁咋看是疏林掩映,定睛细看林下竟然是陡峭的山坡,一径通向无尽黑暗的深渊。夜晚山上时常有野兽出没,沐紫一个弱女子没有火把没有任何防身的工具....

他心内一惊,不敢继续再想,在心中想象着下一秒就能看见完好的沐紫从路边哭着扑过来,诉说她在林子里迷路的情形。可是他在林子里兜兜转转了半个多时辰,还是没有看到沐紫的身影。

或许,兰彦找到她了,他们已经回家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可是心却不停使唤地如同滚油一般焦急煎熬起来,长这么大他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从未尝过这么迫切的焦虑滋味。

约走了半个时辰,他一无所获,没有发现一点沐紫留下的足迹。正当他又沮丧又担忧的时候,路边的一截树枝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小块软软的碎布,在枯树的纸头随风飘摇,他走过去,举灯细看,是一小段朱砂­色­的软烟罗,布料­干­净,撕裂的痕迹新鲜,应是从谁人的衣服上刚撕扯下来的。沐紫.....仿佛有这么一条裙子....。他往树枝下一看,顿时心脏几欲跳出胸膛,果然,树后的山坡连着峭壁,除了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沐紫”他疯了一般地大声喊着:“沐紫-沐-紫--”回应他的只有连绵不绝的回音。心一点一点地绝望,仿佛生命中珍贵的东西即将离他而去。

他不甘心,决定下去一探究竟。

于是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砍下路旁长长的树藤,很快用树藤编出了一条长绳子,他把绳子的一头牢牢地栓在一棵大树上,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慢慢的往山坡下滑去。

“容诺.....”刚往下滑了四、五米,一声微弱的呼喊声从脚下传来,他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到沐紫正趴在离他约不到五米远的山壁上,心内一阵狂喜,遂叫道:“我在这里,你不要动,我来救你!”

“不要下来.....”沐紫喘着气说,她的全身只靠双手擎着一段伸出山坡的树枝上,崖下的冷风不断吹起她的衣衫拍打着她的身体,使她看起来像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她的嗓子有些哑:“这里的土已经开始松了,马上就要坍塌了。你救不了我,连你自己也会掉下去了。”她的声音虽然带着哭腔,却很坚决。

“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就来拉你上来!”容诺顾不得想太多,继续沿着山坡下滑。

粗糙的树藤在他的腰部勒出一条条血印子,他咬着牙,一点一点向下移动。突然,身体猛的一僵,绳子已经到尽头了,他离沐紫还有约两三米的距离。

他用尽全力向沐紫伸出手去:“拉着我的手,我拉你上去!”他说道,手因为过于用力开始颤抖。

沐紫拼命地摇着头:“不行,我碰不到.....”她的脸上沾满泪水和泥土“不行了,我要掉下去了,容诺.....”她哭着喊道,声音里全是绝望。

“你不会掉下去的,我会带你上去了,大家还等你回去吃饭!你再坚持一下”容诺一边劝慰她,一边把腰间的树藤缓缓从身上向上移动,树藤勾着他受伤的皮­肉­,衣衫上已是血迹斑斑,每牵扯一下就带来一阵刺骨钻心的疼痛,他咬牙忍住,身体在一点一点向下靠近沐紫。

一米.....半米.....容诺的手颤抖地接近沐紫紧抓着树枝的手:“把手给我!”他大声叫道,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她冰冷的肌肤时,突然感觉脚下一空,身下山坡上的湿泥终于承受不起沐紫的重量,松动的岩土“轰”地一声坍塌下去。

“啊!”伴随着沐紫的惊叫声,只见一个小点瞬间被崖下深不见底的浓黑吞没,哪里还有沐紫的身影,他心惊胆裂。

沐紫身不由己地随着碎落岩石和泥土往下坠落,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突然上方传来一阵断裂声,她睁开眼,震惊地看见容诺不知何时挥刀砍断了绑在身上的树藤,跃身和她一起落下无尽黑暗的悬崖。

耳边风声呼呼,他奋力想抓住她的手,但最终两人被崖下的吸力带着向下坠落。

九.生死苍冥山(二)

大约顺势往下坠落了七、八米,她忽然感觉胳膊被往上重重地一拉,几番天旋地转的撞击过后,她浑身疼痛地跌进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一双有力的手臂牢牢地箍紧了她,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向岩壁的方向冲过去,重重地摔在了一块平地上。

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长不足三米的岩石上,身体半边都压在容诺身上,而她整个人则被容诺紧紧地护在怀中。

她抬头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几米开外便是万丈悬崖,这块岩石是从崖壁上突出来了,估计刚才容诺揽着她摔到岩石上才幸免于难。

再看身下的容诺,只见他紧闭双眼,毫无动静。

她勉强支起半边酸痛不已的身子,不停摇晃着他:“容诺!容诺!你醒一醒!”。

见他仍是一动不动,她的眼泪立刻涌出了眼眶,惨白着脸,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不料手还未碰到他的脸庞,却被他凭空伸出的手握住了手腕,她吓得惊跳起来。

他半坐起一把搂住她的腰,急道:“当心摔下去!”

她不敢动弹,只得蜷在他怀里,却发现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急忙问道:“你还好吗?”

他轻哼了一身,皱着眉头:“我的肋骨要被你压断了。”沐紫赶紧挪开了身体,问道:“你怎么样?”

容诺对她挤着眼睛笑笑:“我没事 。”

沐紫松了一口气,回想刚才生死一线的情形,她狠狠拍了他一下,再也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你怎么还有心情开玩笑,我还以为.....活不了了.....”

容诺揉着她的头发,伸手擦拭她脸上的泥土和泪水:“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他端详着还在抽噎的她,笑道“你现在若是上台唱戏演包公,我看是不用化妆了。”

她抬手抹了抹脸,渐渐安静下来,良久,默默地问道:“你是疯了吗?为什么要跳下来?你知道....。很有可能救不了我,自己还丢了­性­命。”

一抹月光透过崖下的浓雾洒落下来,他的眼神清澈透亮。他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不能看着你掉下去。现在想想确实有些傻的。”他顿了顿,笑意在眼中渐浓:“不知怎的,跟你在一起,我越来越爱做傻事了。”

沐紫闻言一怔,心中似潮水涌动,那潮水漫过高山,浸过低谷,最后化成涓涓细流润物无声,她低头默默无言,月光淡淡地照在她的侧面,泥污无法掩盖她白得如细瓷般的肌肤,只见她羽睫低垂,仿若梨花静静地绽放在春雨中。

容诺轻咳一声,扶着岩壁缓缓站起身来。他环顾四周,这块岩石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泥土,使得他们从数米高空坠落仍然安然无事。可是这块岩石横亘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不免让人由喜又生忧。

他嘱咐沐紫在原地不要动,自己站起身扶着崖壁沿着崖边窄小的边缘缓慢挪动,沐紫在后面惊心动魄地看着,大气不敢出,生怕他一步踏空栽下崖去。

不一会,前面传来容诺兴奋的声音“前面有个山洞”,他很快折返回来,扶沐紫起来。他让她拉着他的手,扶着山壁向前移动。

踏脚之处不到三寸,稍有闪失便会摔下去。她心中十分害怕,却不想让他看出来,只是咬着嘴­唇­压制着内心的恐惧,跟在他后面摸索着前行。

黑暗中握到她冰凉而微颤的手,他心中一顿,随即握紧了她的手。

攀附着崖壁向前挪动了五、六米,眼前出现了一个狭长的山洞。地上零散着一些­干­枯的树枝和野兽的残骸。

“这里应该是野兽的洞|­茓­”容诺用树枝拨弄着地上的碎骨:“看这些脚印,可能是熊,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在它外出觅食回来之前。”

两人在洞中摸黑走了大约百来米,便到了洞口,眼前一片开阔,放眼望去尽是低矮的灌木丛,从植被和逐渐平坦的山势来看,这里似乎已经是苍冥山的东面了。

“顺着这条路往下走,应该很快就能下山的。”容诺指着眼前的一条小路,苍冥山东面因为游人上下山必经之地,所以山路宽阔平坦,比较好走。

容诺走在前面,沐紫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后面,走得有些艰难。容诺转过头来,沐紫不由向后缩了缩脚。容诺蹲下身子,将沐紫的裙子掀开一角,这才发现她的一只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脚上沾满泥土。见她咬着­唇­不吭声,他心中蹊跷,抓住她后退的光脚借着月光一看,只见萤白的脚底被割出一道道血痕,原来她一路都隐忍着疼痛跟在他后面。

他皱了皱眉,不满道:“脚受伤了为什么不说?”二话不说,从衣服上撕下一片布条,她仿佛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乖乖地任由他将自己的脚裹得跟个粽子似的。

他蹲下身子:“你走路不方便,我来背你吧。”她迟疑了片刻,趴上他的后背,他的背宽厚挺直,年轻的骨骼肌­肉­充满弹­性­,她的手臂环过他修长的头颈,含羞将头靠在他的肩头。她轻的仿佛一片羽毛,他在黑夜中暗自微笑,缓缓起身,咬牙向前走。

刚走了没两步,林子传来“簌簌”的落叶声响,容诺停下了脚步,环顾四周。寒夜无风,不会是落叶,分明是脚步踏过的声音。

“是兰彦来了!”沐紫在后面高兴地说过,容诺跟他说兰彦沿着东山来找寻她,定是他找过来了。

“不是,有好几个人!”容诺侧头冷冷地说。

他把沐紫放到地上,一抬头,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四个黑衣人,四人俱以黑布蒙面,手中的匕首在月光下放出刺眼的白光。

沐紫惊恐不已:“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容诺冷笑一声:“没想到你们还是找到这里来了,是他叫你们来杀我的吗?”

四人为首的一人低头抱拳道:“得罪了!”他一个眼神,四人仿佛齐齐挥舞匕首向容诺扑了过来。容诺见状轻巧地往旁边一闪,躲过了四人的刀锋,他手无寸铁,只能空手相博。只见他一把抓住一名黑衣人握刀的手,反手一扳,刀脱手而出,便一掌劈在黑衣人的后颈将他打晕,旋即一转身,堪堪躲过贴身而过的刀锋,他飞速抬脚踢掉对方手中的匕首,挥拳打在黑衣人的鼻梁上,黑衣人被打得眼冒金星站立不稳,他补上一脚将他踢下山坡。剩下的两个黑衣人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没有想到容诺的身手如此了得,转眼就折损了一半的人,不由又惊又怒,挥刀不顾章法地扑了过来。容诺一个躲闪,抓住一人的胳膊掀翻在地,又俯身躲过另一人的刀锋,一脚踩在倒地的黑衣人身上。

沐紫胆战心惊地看着容诺与黑衣人进行搏斗,她心中的震惊完全不亚于黑衣人,此刻的他眼神凌厉,出手狠辣,不再是那个温和清淡的谦谦公子。

容诺刚放倒其中的一人,只听一声断喝:“住手!”他回头,见另一黑衣人不知何时扭住了沐紫的双手,将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上:“把刀放下,不然我刺穿她的喉咙!”

容诺面如寒冰,缓缓松开脚下的人。

“快把刀放下!”挟持沐紫的黑衣人催促道,沐紫双手不停地挣扎,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音:“你快走吧,他们和我无怨无仇,不会把我怎样的!”

黑衣人刀锋前进一分:“再不把刀放下我马上杀掉她!”沐紫的颈上渗出丝丝血丝。

容诺眼神清冽,冷冷地看着黑衣人,一扬手,将手中的匕首扔下了山谷,地上的黑衣人见武器被扔,恼羞成怒爬起来一脚揣在容诺的后心,容诺向前踉跄两步,半跪在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沐紫心中揪痛,却被歹徒用匕首抵住咽喉发不出声音来。

黑衣人跟上去抬脚将容诺踢翻在地,两脚轮番猛踢他的胸口泄愤,容诺只以双手抵挡并不反抗,沐紫默默地流着眼泪,暗道今日时运不济,三番四次遇险,看来此番难以逃脱了。

“还跟他纠缠什么,赶快结果了他。”黑衣人催促着他的同伴。

另一人楞了楞,他手中没有武器,思量着怎么才能将这个大活人一下子结果了。

“用旁边那个石块砸死他!”他的同伴提醒他,黑衣人低头找寻,离他脚边两三米的处有块半尺见方的黑­色­岩石,他撇了一眼被同伴牢牢制住的沐紫,料容诺也不敢反抗,遂赶忙弯腰去捡那块大石头,准备将容诺一击毙命

容诺不动声­色­躺在地上,他的手在泥土上缓缓摸索,就在黑衣人弯腰的一瞬间,他对沐紫使了个眼神,一块尖锐的石块从他手中飞出,直击黑衣人的面门。石块不偏不倚砸中那人的眉心,他手捂着额头大叫,鲜血从他指缝流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沐紫一脚踩在他脚上,他吃痛松手,沐紫乘机挣脱了束缚。

容诺一跃而起,挥拳将持刀的黑衣人打翻在地,又转身应付另一个黑衣人,三两下便将其制服在地。见两人均倒地动弹不了,容诺捡起地上的匕首,拉上躲在树后的沐紫:“走,我们快离开这里。”

两人沿着小路往山下奔,方跑了没两步,沐紫脚一软,摔倒在地,容诺这才想起她的脚受伤了,心下懊恼自己的粗心,蹲下身子道:“快上来吧。“

“可是,你刚才受伤了....”沐紫犹豫不决。

“我没事,你快上来。”容诺对她淡然一笑,他的脸在月光下有些苍白。

他背着沐紫,正准备往山下走,忽见下方的山林中似有黑影一闪而过,心道不妙。

“这里还有别的路能下山吗?”他侧头问沐紫。

沐紫想了想,指了指旁边的密林:“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有条河,过了桥,可以穿到山的西面。”

容诺二话不说,背着沐紫就钻进了树林,他的呼吸不似先前悠长平缓,变得粗而急促,沐紫心中一惊:“你放我下来。”

“不要动.”他的声音在夜­色­中带着几分凉意和不容抗拒的坚持,沐紫只好闭嘴,心中不无担忧。

耳边隐约听见有“哗哗“的水声,容诺的脚步越来越快,竟有几分踉跄不稳,沐紫心中不忍,再次恳求:“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走的。”

容诺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向水流的方向走去。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前方,一条十来米宽的河流横亘在他们面前,夜­色­中河水深不见底,河上的浮桥不知何时已经被人砍断了,湍急的河面上翻起一个个漩涡。

身后,树林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依稀可以分辨对方有七、八个人。

“我们是不是无路可走了?”沐紫的声音很平静,经过刚才死里逃生的经历,她此刻已能够坦然面对了。

“怎么会。”容诺侧头,触碰到沐紫有些冰凉的脸颊,两人都没有移开,而是彼此默默地依靠着,仿佛要从对方身上得到最后一丝温暖和信心。

“我有预感,我们会没事的。”容诺的语气轻松,仿佛在说着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我相信你。”心知他在安慰自己,沐紫仍郑重地点点头,将身体贴近他有些冰冷的后背一分。

“你会游水吗?”

“不会....”她低低地回答。

“那也不要紧”容诺冲她笑了笑:“抓紧我就好。”他停顿了一下,说:“不论怎样,我都跟你在一起。”

“好。”

容诺背着沐紫迈进水里,河水立刻没过膝盖,他感觉到沐紫的身体在背后发抖,于是腾出一只手向上抚上她的背,慢慢向河中心走去。河水逐渐淹没到他的胸口,冰凉刺骨,所幸河水不是很深,他步履艰难地踩着坚硬的河床,几次差点被湍急的河水冲倒。

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河对岸似乎还是那么遥不可及。容诺有些头晕眼花,一阵阵寒意汹涌而来,熟悉的疲倦感几乎要侵占了他的全部意识,他努力睁了睁眼,有些站立不稳。

河对岸出现隐隐约约的人影,他们举着火把,似乎在朝河中央看,望着他们。他看不太不清楚,无法分辨那些究竟是什么人,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混沌,双腿却仿佛自己有了思维,一步一步朝火光的方向艰难前进。火光越来越近,背上的沐紫越来越沉,不行,他一个激灵惊醒,强把灵魂拉回身体里。

他­精­疲力竭扑到在河边的碎石滩上,动弹不得。沐紫从他背上跌落下来,摔在一旁。岸上的人举着火把围拢过来,为首的兰彦冲上去抱住寒风中簌簌发抖的沐紫。沐紫脸­色­苍白,她一把推开兰彦,手脚并行爬到容诺的身边。兰彦楞在原地手足无措。

只见容诺俯卧在地,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宛如熟睡,乌黑的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水珠,在眼睑上投下了弧形的­阴­影。她的视线往下移动,见有隐隐的暗­色­沿着他几近透明的白衫缓缓流动。

她轻轻掀开紧贴他腰部的白衫:“啊”不由惊呼出声。

他腰部的皮肤一片血­肉­模糊,溃烂的伤口在河水的浸泡下有些发白,不断有鲜红的血从伤口渗出来。

十.出走

眼前一片漆黑,他觉得好像置身于炼狱的中心,浑身火烧火燎般的疼痛,浓厚的黑雾弥漫在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他在黑雾中不停奔跑,却怎么也走不出去,他想大声呼救,可是喉咙又­干­又哑,发不出半点声响。他又急又惊,用手拼命地拨眼前的黑雾。一阵冷风吹来,黑雾渐渐消散,他喜出望外,仔细打量四周,原来在自己的卧房里,顿觉心中稍安。可是房内一个人影都没有,丫鬟和|­乳­母都不知道去哪里了,他心惊胆颤地奔过每一间屋子,所有的房门都洞开着,却空无一人。他越来害怕,正在这时,黑雾又起,窗外倏忽燃起了熊熊火光,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气味,明晃晃的窗纸上人影绰约,似有低沉的笑声在空中回荡,他惊骇到极点,放声大哭:“娘!....”

容诺猛地惊醒,睁开眼睛,眼神空洞迷惘,不断有冷汗沿着他的额头流下,滴落在枕头上。

“他醒来了,醒来就好!”床前围着一圈人,胡子花白的老郎中面露喜­色­。他踱至桌旁,一边开药方一边对宛如说:“所幸未伤及筋骨,并无大碍,我已经开好外敷和内服的方子,与他好生调养便是。”

宛如谢过郎中,一路送他出得门去。

房间里似乎很热闹,珏莹和几个下人都围在床边,珏莹满面欣喜,下人们则面露好奇之­色­,叽叽喳喳低声议论着什么。

容诺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房中的人,目光停留在床边一张苍白憔悴的面孔上。

沐紫的脸消瘦了一圈,显得漆黑眼睛分外地大,她的头发有些零乱,神情似疲惫不支。看到容诺醒来,她­精­神一震,欢喜地对着容诺微笑。容诺深深地望着她。

一旁珏莹见状,忙道: “你们可把我们吓死了,昨天兰彦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沐紫,就回来叫上大家点着火把一起去山上找,后来在河边发现你们,听沐紫说你们从山崖上摔下来,阿姨听了吓得快要昏过去了。”

她见沐紫和容诺都默默不语,心知他们大难余生,必有很多话要说,于是招呼众人一起出房去。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仅留沐紫和容诺两人面面相觑,空气中略微有些尴尬的味道。

“谢谢你救了我。”沐紫酝酿了一会,终于开了口。

“是我连累了你。”容诺摇摇头:“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

沐紫看着容诺的眼睛,欲言又止。

“你为什么不问我,他们是谁?为什么要追杀我?”容诺淡淡地说。

沐紫皱着眉头想了下,笑答:“我想,如果你想告诉我,我不问你也会说的。如果你不愿意说,我又何必多此一问?”

果然是个心细如发的女子,容诺心中暗道。

他神情渐冷,嘴角勾出一抹凉薄的笑意:“那些人是我家里人派来的.....”

沐紫心中暗惊,面上却极力掩饰:“或许,你和家里有些误会....”

容诺闭上眼睛,突然抱住头,面容痛苦:“我的头很疼很疼。”

她慌忙站起来,想去查看他头部是否有受伤,容诺却忽然抬起头,目光幽深,他握住她的手,吐出三个字:“其实....我....”

他失神地停顿了片刻,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挤出一个微笑,柔声抚慰道:“有什么话等你身体痊愈了再说也不迟。”

他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从他的眼睛竟然读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和伤痛,如同一个受伤的孩子,她的心,莫名觉得酸涨难当,便也伸出手,反握住他的手。

两人四手交握,脉脉无语的情形悉数落入刚刚从外面折返回来探看容诺的宛如眼里,她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握紧了手中的丝帕。

此后的几天,沐紫一直在思量容诺那天的话。每思索一次便惊叹一次,愈发觉得不可思议。留洋归来的富家公子,才华过人,武功高强,离家出走远走他乡,却被家族中人追杀。这分明就是戏文本子里的情节嘛,即使在戏文本子里看到,她也会不屑地撇撇嘴:唉,杜撰得没谱了。而这一切却发生在她身边,她忍不住要去猜测,他为什么要离家,家里人不找寻他,竟然无情到千里追踪要置他于死地,还有那些黑衣人会善罢甘休吗?他们能在苍冥山等着他来,一定知道他现在住在“归林客栈”,会不会找上门来?她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害怕,容诺的身份像一个越滚越大的谜团,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从那日山上遇险归来后,她忽然有种迫切解开谜团的冲动。

经过几日调养,沐紫的脚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便回到客店帮助母亲打点生意。

她惦记着容诺的伤势,几次欲前去探望,都被母亲拦住,说已经安排下人去照料了,说她一个女孩子频繁出入年轻容诺的房间不甚妥当。沐紫不便违拗母亲,心中暗想当初救容诺回来的时候,她也曾衣不解带地照料,母亲也未多说什么,怎么现在连探望都不方便了。

这日,听下人说容诺伤势已经大好了,一大早便匆匆出门去了。她心中欣慰,不免又心生好奇,他伤刚好便急着出门作甚。好容易捱到黄昏,听说容诺回来了,乘母亲回房间休息的间隙,她偷偷溜出客栈,往容诺住的后院走去。

沐紫穿过白­色­的月洞门,来到后院,庭院里的几株桂花树均已盛开,清香怡人。一阵秋风刮过,落花似雨,铺满一地碎金。

容诺住的厢房就在眼前,她一时心如鼓擂,伸手推开房门,容诺却不在里面。她呆了片刻,失望地转身出门。

一回头,却看见容诺正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幽深如潭。

她一时有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站立在树下,手里拿着一卷书,一袭青衫,三分清瘦,更显得风姿卓绝,清逸俊雅,他眼中光华流转,嘴角漾起浅浅的微笑。沐紫接触到他的目光,只觉得脸烫得似乎要烧起来了,心里却是蜜样浓稠的甘甜。他的目光深沉,眉目间仿佛蕴含着千山万水,让她想起去年春天,他们初次见面的场景,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秋深。

落日的余辉将淡淡的金­色­洒在两人肩头,一阵花雨拂过,隔着空荡荡的院落,两人彼此凝望着对方,时光静好,此刻无声,似一幅褪尽繁华的清新画卷。即使在多年后,她回忆起这一刻,仍然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

隔日,晌午已过,沐紫将午饭安排妥当,宛如从后屋步出来,轻声吩咐:“开饭吧。”

沐紫往后院方向看了一眼,说道:“等一下吧,容诺还没出来。”她往外走:“我去叫他。”

“不用等了,他不会出来了。”母亲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容诺已经走了。”

沐紫骤然回事,惊道:“为什么?他走到哪里去?!”

“他从哪里来,自然会回到那里去。”宛如抚了抚旗袍的后摆,缓缓地坐下,神­色­淡然:“这里毕竟不是他的家。”

沐紫不可置信地摇头:“不会的,他从没跟我说过要走,我不相信....”宛如还想说什么,她顾不上听,扭头冲过月洞门,向容诺住的房间奔去。

推开房门,只见屋内空无一人,床褥折叠得齐整,她打开柜橱,不禁怅然失神,他所有的行李衣物都不见了,连书桌上写过的宣纸都被他带走了。他竟然真的不告而别了!

她的心头忽然觉得空了一块。为什么?为什么他会不告而别?

回想起母亲刚才的话,她心生疑窦,决定去问个明白。一转身,却发现母亲已经跟着她一起进来了。

“娘,您怎么知道容诺走了?”她盯着母亲的眼睛,母亲好像早就知道这件事情。

“是我劝他走的!”母亲平淡的言语仿佛一个惊雷在她头上炸响,她不能相信地摇着头,眼中珠泪翻滚:“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你跟他在感情上有任何牵扯!”母亲断然回答:“我已经看出你....”见沐紫低下头去,她顿了顿调转话头:“但他来路不明,身份、背景我们一概不清楚,所以,我不希望你们在一起。在你还没有深陷进去之前,我希望你能够把他忘了。”

“可是他现在被人追杀,您怎么能让他走,这样对他来说很危险!”沐紫流着眼泪,质问着母亲。

“难道在我们这里就安全了吗?只会把危险带给我们大家!”宛如提高了声音,这么多年来,母女第一次这么争锋相对。

“我从悬崖上掉下去,如果不是他舍命相救,我还能完好地站在这里吗?您常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他救了您的女儿,您却要把他赶走,他在外面举目无亲,又被人追杀,您怎么能这么狠心呢?”沐紫又气又急,她想不明白,母亲一向慈悲为怀,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狠心了。

看到女儿泪如雨下,宛如叹一口气,心中不忍,做母亲的又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幸福快乐,可是如果前面是激流险滩,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往下跳吗?沐紫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她最不能放心的牵挂,为了女儿,就让她自私一回吧。

她平稳了一下情绪,伸手抚上沐紫的肩头,缓声道:“容诺一看便是豪门大户人家的孩子,这样的人家深不可测,人心险恶,沐紫,娘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我只希望你能够过安安稳稳的普通生活。”

见沐紫噙泪低头不语,宛如继续说道:“容诺自己也愿意离开,他也不想连累我们....”

沐紫吸了吸鼻子,淡然说:“我有点累了,想回房歇息一会....”走至门边,又回头看了一眼房内,终推门出去。

宛如不无担忧地看着女儿的背影,心叹这容诺来路不明,忽高忽低,还被人追杀,搞不好跟黑帮有关联,她决不能让沐紫卷进去,哪怕他有再显赫的家世,侯门深似海,怎么及得上平常人家的其乐融融。

十一.徘徊无语怨东风

天空中下着迷蒙的小雨,沐紫没有撑伞,青石板路格外湿滑,因走得太快她险些滑倒。

一块乌黑的门匾映入眼帘,上面烫金着四个大字“瑞兴钱庄”。沐紫推门而入,店堂内晦暗­阴­沉,高高的柜台后面一个伙计懒洋洋地伸出头来探望。

“请问,章掌柜在吗?”沐紫开口问道。

“你找掌柜什么事?”伙计有些不耐烦。

“容公子让我来的。”沐紫犹豫着说,伙计听言,神态恭敬,立刻从柜台上下来,绕至沐紫跟前:“小姐,请跟我来,章掌柜在后厢房。”

钱庄后面是两进两出的院落,伙计带着沐紫穿过小院,来到东边的厢房,掀开门帘伙计向内禀报到:“章老板,这位小姐是容公子介绍过来的。”

屋内坐着一个穿马褂的中年男人,­精­­干­的商人模样,他端着一柄茶壶将沐紫请进屋内。

“章掌柜,你知道容公子去哪里了吗?”沐紫开门见山地问。

章掌柜神­色­一顿,遂笑道:“姑娘难道不知道吗?为何会到我这里来寻他?”

沐紫急忙解释到:“他前几日跟我说,让我有难处便来找您,今日他忽然不见踪影,所以我便到这里来了。”

章掌柜点点头,仿佛明白了什么,他转身拉出后面的抽屉,取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交给沐紫:“这是容公子让我转交给你的。”

沐紫打开一看,竟是厚厚一叠钱,她将信封推还给章老板:“我只想知道容诺去哪里了。”

章老板两手一摊:“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容公子只是交代把这个留给您。”

“您一定知道他去哪里了,对吗?”沐紫的眼中满是期待。

章掌柜眉头一皱:“恕我冒昧,请问姑娘跟容公子是什么关系?”

“我.....”沐紫一时语塞,她思索,其实自己跟容诺又有什么关系,她甚至连他家住哪里,年龄几何都搞不清楚。她斟酌道:“我是他的朋友....”

章掌柜呵呵一笑:“是我多此一问,姑娘,不过我真的不知道容公子到哪里去了,他只是把他的手表押给了我,还让我将这些钱转交给你。”

他果然将手表卖了,沐紫怔了片刻,心中翻滚起复杂的情绪。看来章掌柜这里也问不出什么。她不再言语,良久,她抬起头淡笑:“既然如此,那我不打搅您了。”她低头转身,向门口走去。

“姑娘,你的钱....”章掌柜在后面叫她。

“您帮我还给容公子吧。”沐紫转头,淡然说道。。

雨渐渐小了,商贩们把货摊又重新摆了出来,街市上恢复了热闹。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穿街而过,摇橹声、人们的说笑声夹杂在一起,回荡在清平镇的上空。

沐紫一个人走在青石铺就的长街上,怅然失神,在热闹的街头,她纤弱的身影显得有几分寥落。

一柄桐油纸伞从她身后撑过来,为她挡住了漫天风雨。

她心头一阵激动,急忙转过身,笑容却停滞在脸上。

兰彦撑着伞站在雨中,静静地看着她,他眼神既清明又复杂,仿若未见她刹那流露的失望表情。

"你怎么来了?”沐紫勉强笑了笑,问道。

“我怕雨下大了,你没带伞。”兰彦的眼神里有淡淡的柔和光芒,不复往日的单纯与顽劣。

沐紫蹙眉,点点头,转身往前走,兰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他见沐紫闷闷不语,也不多话,只是安静地跟在后面。

“听说容诺走了.....”他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话自己滑出了嘴。

“恩。”沐紫含糊地应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见她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兰彦当即放下了心。

脚下的青石板路似乎很长,两人贴着街沿走,一路无话,雨水沿着白墙黑瓦的屋檐滴落在伞面上,滴滴答答的,仿佛滴进人心底里去。

一架马车从后面呼啸而来,沐紫兀自不觉走在前面,兰彦一把拉过她,用身体挡在外侧,马车溅起的泥水在他的短衫上甩上一大串污渍。

沐紫这才回过神来,方笑道:“吓了我一跳,多亏有你。”两人并排站立在街边,沐紫发现兰彦的身量已经高出自己一头,肩膀的线条也变得刚毅硬朗,充满男­性­的力量。

街角的牌楼前站着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苏锦撑着一把细骨绸伞,一身粉­色­湖绉褂裙在水墨画­色­的街景上显得十分醒目。她似乎早就等在这里,看到兰彦便喜出望外地迎了上来:“兰彦,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兰彦楞了一楞,脱口而出:“你等我­干­什么?”

苏锦的杏目微挑,扫了一眼旁边的沐紫:“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沐紫见状,识趣地说道:“兰彦,你陪陪苏锦吧,店里有事我先回去了。”

兰彦急忙挡在她前面:“我跟你一起走。”他扭头没好气地跟苏锦说:“有话在这里说。”苏锦嗫喏着不开口,兰彦抬腿就走:“不说我走了。”

苏锦急忙拉住他的一截衣袖,瞪了沐紫一眼,见沐紫背过身去,才含羞红着脸从手袋里拿出一个荷包,荷包鹅黄的底­色­上一株碧绿水白的并蒂莲,煞是喜人。她颔首将荷包递给兰彦,吞吞吐吐地说:“你上次送我一个梳妆盒,这个,是我。。给你的。”

向来泼辣爽利的苏锦突做出小儿女姿态,兰彦有些措手不及,他怔了怔,不由脸微微发红,他瞟了沐紫一眼,见沐紫正背转身专心地盯着自己的鞋面看,便迟疑地伸手接过荷包,表情颇有些不自然:“谢谢!”

见他收下荷包,苏锦心里十分欢喜。

兰彦把荷包揣进兜里,脸上有些尴尬:“没什么事情的话,我们先走了。”

“哎....”苏锦满脸失望,她眼珠一转,道:“福瑞绸缎庄新进了一匹缎子,你陪我去选两匹料子做衣裳吧。”她双手吊着兰彦的手臂,语带娇嗔。

沐紫从善如流地附和道:“兰彦,你陪苏锦去吧。”转身欲绕过他们前行。

兰彦挣脱苏锦,忽然心思一动,对沐紫言道:“前几日阿姨寿辰,我们匆忙都没来得及准备礼品,不然去绸缎庄选块布料当作礼品送给阿姨,你看如何?”

沐紫想了想:“也好,只是.....”她看了看苏锦,兰彦忙向苏锦使眼­色­。

苏锦为了跟兰彦多呆一会时间,只得违心没好气地说:“那就一起去吧。”

三人刚走进绸缎庄,掌柜就热情地迎上来,”苏小姐,好久不来关照小号了,怎么今天得空过来。“

苏锦粲然一笑,露出一口贝齿:“这不是知道你新进了缎子吗,快搬出来给我们瞧瞧。”

掌柜热络地指挥伙计把一匹匹­色­彩绚丽的绸缎铺在柜台上,苏锦饶有兴致地左挑右选,又把布料拉出来在身上比划,一边问兰彦好不好看。

兰彦懒洋洋地敷衍着她,不时打量一旁默默挑选的沐紫。

沐紫心不在焉地抚过面前的缎面,神思飘渺,看不出什么表情。掌柜凑过来,拉出一匹胭脂­色­的绸缎,笑道:“这可是早年间的贡缎面料,您瞧这颜­色­这质地,也就姑娘您这等模样能压得住。”

苏锦侧过头来,笑得锋利:“怎么我就压不住这颜­色­吗?”掌柜讨好道:“苏小姐您说笑了,这世上若还有您能穿不出的颜­色­,那就再没人能穿出来了。”苏锦得意地笑了。

兰彦从下面翻出一匹石青­色­的山水底纹的素缎,搁在沐紫面前。

沐紫抬头看了看他,再看看面前的绸缎:“唔.....不错。”这匹绸缎青烟般颜­色­,若隐若现的山水画底纹更显得雅致大方。

兰彦心念一转,嘴角勾起一缕微笑,问道:“这缎子的颜­色­花纹,你觉得像什么?”

沐紫细细地想了想,脱口而出:“像我娘房间里挂的那副画....”

她想起了母亲房间里一幅名为“烟水寒”的山水画,淡青­色­的­色­调,烟水迷茫的江岸边,一个女子的背影伫立在柳树下,怅然地望着江面上远去的孤帆。这幅画据说是父亲留下来的,所以一直被母亲挂在卧室。

兰彦眉峰轻扬,笑容清澈:“我也这么想的,这个面料阿姨应该会喜欢的,不如我们就买这个吧。”

沐紫点点头:“就买这个吧。”

苏锦左挑右选,最后买了三块昂贵的布料,把掌柜乐得合不拢嘴,点头哈腰地送三人出门。

苏锦走在兰彦和沐紫中间,沐紫自觉放慢脚步,走在两人身后。

兰彦几番想摆脱苏锦,都被她像牛皮糖一样粘住不能脱身。

见兰彦的心思俱在沐紫身上,苏锦回过头,对沐紫莞尔一笑:“听说,那个容公子走了,前阵子被人追杀,转眼就不知踪影了,你说他会不会是逃犯啊?哎呦呦,想想就觉得吓人.....”

沐紫面­色­一僵,冷冷道:“苏小姐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容诺来清平一年有余均住在我们归林客栈,想来惭愧,我们竟不如苏小姐了解他。”

苏锦听出她话中的嘲讽,一时语噎,随即恢复得意的笑容:“也不是我想得太多,只是有些人痴心生暗鬼,对容公子一往情深,管他强盗、劫匪都会跟他去.....”

沐紫脸­色­发白,气急道:“你.....你不要胡说!”

苏锦得势不饶人,冷笑道:“我有没有胡言乱语大家心里都明白,谁半夜三更和容诺在水里抱做一团的?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做什么苟且之事?”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苏锦脸­色­,沐紫举起的手仍在发抖,她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苏锦一下子懵了:“你敢打我!.....”等她反应过来,立刻冲上去扬手欲打还。

“住手!”兰彦伸手拦住苏锦,挡在沐紫身前。苏锦气急败坏,又哭又闹,“兰彦,她竟然敢我打,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难道还不许人家说了吗?!我告诉你,我不但要说,还要说给镇上所有的人听....”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被一阵大力推翻在地。兰彦狠狠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谁敢往沐紫身上泼脏水,我绝对不会放过他的!”苏锦不可置信地看着兰彦,被他狠厉的目光震慑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她抹了抹眼泪站起来,走到沐紫跟前仰起头,寒声道:“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打,沐紫你给我记住了.....” 她恨恨地看了兰彦一眼,咬着嘴­唇­扭头跑走了。

兰彦从后面扶住沐紫的肩膀,她低垂眼眸,脸上有泪痕。

兰彦安慰道:“苏锦的话你不要当真,她一向口无遮拦.....”

沐紫轻轻挣脱兰彦的手,低头轻声道:“我没事,先回去了....”

兰彦的手举在空中,迟迟没有放下去。

十二.客店遇险(补漏)

第二天,兰彦一早就来到了“归林客栈”,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不似往日的热闹,宛如一个人在前院的回廊处修剪一株兰花,见兰彦在门口徘徊,忙笑着招呼他进来。

兰彦将手上的纸盒放在前厅的茶几上,又扶宛如在椅子上坐下,笑道:“阿姨,您前儿寿诞我也没送礼,今天我带来一只野山参给您补补身子。”

宛如道:“­干­嘛乱花钱,你赚钱不容易,有钱还是留着点娶媳­妇­。”她虽然嘴上嗔怪着,脸上却满是笑意。

兰彦笑笑,问道:“店里其它人呢,怎么这么冷清?”宛如道:“最近生意比较清淡,我身子也不太好,沐紫也无心打理这个店,­干­脆关门歇业,过段时间把空房间租出去收点租金,凑合着过日子吧。”兰彦点点头:“也好,这样你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他有些心不在焉,问:“沐紫呢?”

宛如叹道:“昨天回来后就受了风寒,半夜发了高热,现在还在房里睡呢。”

兰彦吃惊道:“那她现在怎样?”

宛如点点头,“热度倒是退了已经,只是....唉.....”她欲言又止,没有说下去,神情有些无奈。

兰彦心里明白,释然地笑了笑,对宛如说:“我去看看她。”

他轻轻地推开门,见沐紫面朝里躺在床上,一头如墨的长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上,她的脸白得几乎透明,嘴­唇­全无血­色­,蜷着的身体缩在被子里显得那么弱小,即使在睡梦中仍然微蹙着眉头,他的心中一痛,几乎要伸出手去抚平她的眉头,手直直地停在空中,他怅然失神。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开始变得疏远起来,他越是想要靠近她,结果却离她更远。要是在以前,他一定会两只手做个喇叭,在她耳边大叫一声,看到她惊醒打激灵的模样,他会乐得直打跌,然后大声地取笑她装病。可是现在,他只能一筹莫展地站在他的床边,无奈地看着病中的她,他希望她能够快乐,可是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她,就像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帮自己一样....

他安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时间缓缓地从身边流过,时光静好,此刻无声,他想,要是能这样一直坐下去,直到地老天荒,那该多好。

她动了动身子,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一旁的兰彦,有几分惊讶:“兰彦,你怎么来了?”说着便要坐起来。兰彦忙站起来,“你躺着吧,身体好些了吗?”

她浅浅一笑,“小毛病,不碍事。”

她靠着床头坐着,他帮她在背后塞了一个靠垫,她感激地对他笑笑,两人陷入了沉默,空气中有些尴尬的氛围。过了一会,兰彦犹豫着开了口:“昨天苏锦说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她从来就喜欢胡言乱语....”

沐紫摇头,低垂下眼帘,看着被单上的刺绣花纹,“我也不该那么冲动,你下次遇见她,代我陪个不是。”

兰彦高兴地点头:“你不介意就好。”

又过了一会,沐紫道:“你有事情就先去忙吧,不用陪着我,我待会就下楼去,客栈还有一些旧账要整理。”

兰彦允诺,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停下了,欲言又止,“你还没有吃饭吧?家里厨子也都回去了,不如一起到外面面馆里吃碗长寿面?”

沐紫摇摇头:“我不饿,也没有胃口,你去吃吧。”

兰彦脸上浮现落寞的神­色­,他黯然道:“那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等一等.”沐紫叫住他,狐疑地问道:“长寿面?今天是你的生辰?”

兰彦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期盼地望着她:“那么….陪我一起出去吃碗寿面吧....”

沐紫明白了,旋即又狡黠一笑,说:“不去了。”

兰彦没有料到会被这么­干­脆地拒绝,楞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心头滋味难辨。

沐紫起身下床,没有理睬他径直出房去了。

兰彦呆呆地坐下,叹了一口气。

在他残存的儿时记忆里,每年他过生辰,父亲即使在外地也会特意赶回家,全家人一起亲亲热热地吃一碗长寿面,那个温馨的场面一直留在他幼小的记忆里。后来,父亲成了孤魂野鬼,母亲下落不明,他流落街头,便再未过过生辰。原本这些年他从来也没有跟谁提起过自己的生辰,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赌气式地想要沐紫陪他吃一碗长寿面,尽管她在病中,这一刻,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任­性­地提出这个要求,但他就是只有这么个小小的要求罢了。

可是,连这个小小的要求也被漠视了。他心中悲凉,顿时感觉大千世界再无一人在意他,他只是游荡在人间的一缕孤魂罢了。

眼中有冰凉的液体倏忽滑落,他飞快地抬手抹去。

门开了,沐紫气喘吁吁地端着一个食盘,上面摆着几个热气腾腾的碗碟,兰彦抬起头来,楞住了。

沐紫啐道:“站着­干­嘛?看到了还不过来帮忙?”

兰彦回过神来,转忧为喜,忙跑过去不好意思地过去端过食盘。细密的汗水沿着沐紫的额头流下来,她抬手抹了抹汗,兰彦心疼道:“看你累的。”

沐紫爽朗地笑道:“活动一下出了一身汗,现在倒觉得畅快多了。”她从托盘里端出三、四样小菜和两碗长寿面,郑重道:“祝你一生平安喜乐,无忧无愁!”兰彦眼眶发热,连忙低头大口往嘴里扒面,因为吃得太猛不慎呛道,捂着嘴巴一顿咳嗽。

“慢点吃,谁跟你抢似的。”沐紫不满地替他拍着背。

他塞了一嘴的面,笑得很是欢实:“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长寿面!”

她瞪了他一眼,道:“一只老母­鸡­就炖出了两碗面汤,能不好吃吗?”

“你每年都能给我烧一碗吗?”兰彦突然问,心里莫名有点紧张。

沐紫没有抬头,边吃面边爽快地答应:“这有何难,我每年给你做一碗便是。”

得了她的许诺,兰彦放下心来,笑着低下头来,一口接着一口吃起面来。

第二天沐紫一早就到镇上去办客房转租的事情,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整个客店都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她站在前院仰头看二楼房间,心中奇怪,母亲房中也没有点灯,莫不是她在房间休息。

她把客厅的灯打开,便上楼去找母亲。

“娘!”她推开门叫了一声,忽然被人一把从后面捂住了嘴巴,她惊骇不已,拼命挣扎,一个硬邦邦的尖锐物件兀地抵在她后背,是一把匕首。借着窗口洒进的月光,她看清楚了屋内的情形。

母亲蹲着床边,身上绑着绳子,嘴里被塞了一块布,见她也进来被擒,母亲眼睛里全身焦急与惊恐,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唔唔”声,一个黑衣蒙面人正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她身后是另一个蒙面人,房间里已经被翻得一片狼藉。

蒙面人见她停止了挣扎,便松开了捂着她嘴巴的手。

“你们要什么东西尽管拿走,不要伤害我们。”沐紫压抑着心中的恐惧,竭力冷静地说:“把我母亲放了,她身体不好经受不住。”黑衣人不理睬她的话,将她挪至墙角,恶狠狠地说:“蹲下去,不许乱动,乱动我就捅了你们!”

沐紫依言蹲在墙角,心中暗自寻思,这两个人是冲着容诺来的吗?如果是冲着容诺来的,容诺已经离开难道他们不知道,看他们翻找财物,如果是打家劫舍的劫匪,为什么不去楼下帐台,却到母亲房中来。

一个蒙面人见沐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便有几分心虚,催促着同伴快点。“要不要解决掉这两个。”蒙面人问他的同伴,另一人略一沉吟,说:“算了,拿了东西就走,不要把事情搞大。”

宛如突然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双手从绳子下面挣脱出来拉住一人的衣袖不放,嘴里发出急切的“呜呜”声。那人见状,抬起一脚揣在宛如心口,“滚开!”

宛如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娘!”沐紫撕心裂肺地奔过来,见母亲捂着心口倒在地上表情痛苦,她气愤难当,什么都顾不上了,冲过去踢打蒙面人:“为什么踢我娘,我跟你拼了!”

蒙面人抬手一个耳光,将她抽得倒退了两三米,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臭丫头,找死啊!”她抬手抹去嘴角血迹,眼中燃起熊熊怒火,猛地抓起桌上的一个花瓶向蒙面人扔过去,那人侧身躲过,伸手过来抓她,她灵巧地闪开,不想却被身后的歹徒拦腰抱住,她手脚被困,只好一口咬在那人手上,那歹徒杀猪般嚎叫着放手。

“好厉害的小妞!”他们显然没想到这个纤弱的女孩竟然如此倔强,一个歹徒冲上前去,把沐紫双手按在墙上,左右开弓“劈里啪啦”的耳光象雨点落在沐紫的脸上,她的脸颊立刻又红又肿,宛如见状挣扎爬过来,流着泪扯住蒙面人的裤腿,头如捣蒜般地在地上磕着。

沐紫被打得头昏眼花,站立不稳,没有反抗的力气,迷迷糊糊见旁边的蒙面人在拖拽母亲,她不知哪里生出来一股力气,用力推开面前的男人,拉扯间,那人的面巾突然掉落,是一张陌生的男人的脸,嘴­唇­旁边有一颗黑痣。那人急忙捡起面巾重新围上,他一手掐住沐紫的脖子,目露凶光:“本想留你们一条­性­命,现在也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了。”他用力一使劲,沐紫顿觉强烈窒息没顶而来,头颈处几乎要断裂开来,她掂着脚,双手胡乱挥舞,张大嘴用力呼吸,却是徒劳....

手脚开始麻木,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她听到母亲绝望的尖叫声。

就在最后一缕气息将要离开她身体的时候,“砰.....”的一声巨响,有人踢开了房门,一道白影闪进房内,月光下矗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姿,歹徒终于松开了手,她无力地歪倒在地上,在神志的最后一丝清明中,她看见翩飞的白衣和两道黑影纠缠在一起....。

鼻尖传来熟悉的冷梅清香。

春暖花开的临乾湖上波光粼粼,游人如织。

沐紫和珏莹漫步在在湖边的长堤,一阵杨柳风拂面而来,珏莹兴致盎然地拉着沐紫的手提议:“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也去湖上泛舟吧。”沐紫默默不语,转头凝视湖面双双泛舟的人们,心里想起,容诺曾经说过要一同来游湖的,可是自他走后便杳无音讯,或许,再也不会有机会一起湖上泛舟了,想到此间,心中滋味难辨,怅然回应道:“下次吧.....今天人太多了...”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良辰美景,不知沐小姐可愿赏光同游呢?”温和低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仿佛清泉流过涧石。

她心中一动,转过身去,赫然见容诺立于身后,一袭白衣在风中飘扬,丰采尤胜昔日。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默默告诫自己,是做梦,一定是做梦,容诺已经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是梦境在搅乱她的心神,她闭上眼睛,却听见他俯身在她耳边喃喃地说道:“都是我不好,害你吃了这么多苦。”

她再次睁开眼睛,这次的场景却是在她的卧房里,容诺坐在床边,双手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用布满血丝的眼睛伤感地望着她。

果然是在做梦,她哀叹一声闭上眼。

耳旁传来一声轻笑:“醒了却不睁眼,莫非是在怨我。”

声音如此耳熟,她诧然睁眼,还是容诺坐在床前。

她一时错乱不已,遂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摸他的脸,触手温润细腻,这不是梦境,他真的回来了,她的心快跳出胸腔,喜极反悲,这些日子的忧思突上心头,凉凉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下来。

“我娘还好吗?”她一开口,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抬手摸上去,整个脸颊又肿又高,想必现在她的模样估计跟猪头差不多,她别转头向床内,默不作声。

他眼中俱是怜惜,伸手轻轻抚摸她受伤的脸:“伯母受了点惊吓,在房间里休息,医生来看过了,没有大碍,你放心便是。”

见她点点头,仍不做声,他低声说:“我本想一走了之,不再连累你们,离开镇上后不放心又回来看看,究竟还是来迟一步,连累你们受这些苦。”

沐紫凝视着他的眼睛,摇摇头,笑容有些虚弱,心中潮涨潮落,如满月般充盈。

半响,她有些吃力地张了张嘴,喉咙­干­哑炙热,声音却是清晰的三个字:“不…

容诺一怔,望着她的目光愈加幽深,那目光仿佛被点燃一般逐渐热切,里面混杂着深情、欣喜和坚定,他没有说话,只是捏紧了她绵软的手,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养了两三日,沐紫伤势渐渐痊愈,容诺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她床边。

宛如看在眼里,除了心中叹息,没有再说什么。

据说那天晚上,两个歹徒跳窗逃走了,他们卷走了宛如仅存的一点细软,还顺走了那幅“烟水寒”的画。

沐紫见宛如对着空空的梳妆盒黯然神伤,心下难过,父亲留给母亲最后一点东西也被人拿走了。她双手抚上母亲的肩头,柔声抚慰:“娘,我们人没事便是大幸了,那些毕竟都是身外之物....”

母亲点点头:“你说得对,只要我们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她望着沐紫,欲言又止,沐紫知道母亲要说什么,连忙说:“有容诺在,他会护我们周全的。”

宛如盯着沐紫,犹豫了片刻问道:“你是不是对容诺有意....”

沐紫一愣,随即低下头去,心中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的问话。过了一会,她抬起头,鼓足勇气道:“是的。”

宛如叹了口气,果然不出她所料,喃喃道:“我就知道会这样,早知如此,真不该当初让容诺留下来.....” 她叹了一口气:“可是容诺.....接二连三出了这些事情以来,我更是不放心,他来路不明,我总感觉靠不住....”

沐紫双膝跪下,恳求道: “娘,那天的两个强盗未必与容诺有关,两年相处,我对他的为人十分清楚,娘,求你不要再赶他走了。。”她声音哽咽,急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宛如长叹一声,也湿了眼眶:“娘是不想看到有一天你会后悔,到那个时候,娘若不在了,你心中委屈,又向谁去诉说呢.....”沐紫默默伏在她的膝盖上,心中酸楚难当,宛如伸手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房门被推开了,容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

他走到宛如跟前,突然也跪了下来。

母女俩吓了一跳,不知道他要作甚。

容诺目光清澈坚定,对着宛如深深一礼,郑重道:“容诺蒙你们搭救并收留两载,心中感激无以言表,我早已把这里当做是自己的家一样。”他停了一停,恳切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将,阿紫嫁给我吧.....我会爱她并照顾她一生一世。”

宛如表情一滞,她没有意料到容诺竟直接提出要娶沐紫,一时来不及反应,不知道说什么好。

沐紫又惊又喜,目光期盼地看着母亲,欲语无言。 她看着恭恭敬敬跪在她母亲面前的容诺,一时百感交集,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他一向清傲,今日为了她,却不惜跪地恳求,忧的是担心母亲会不同意容诺的求婚。

宛如察觉到女儿的神情,心中几分无奈。

看出宛如的犹豫,容诺低头继续说道:“我自外乡而来,身份不明,伯母不放心阿紫与我交往乃是情理当中,那日闯入客栈的歹徒我无法证明与我无关,但苍冥山上遇袭之事确实因我而起。“他顿了一顿,神情黯然,“我家在北方,父亲早年过世....因家中变故,我心灰意冷已决意离家,其中缘由一言难尽....但请您相信我对阿紫是一片真心,请伯母成全。”

宛如淡淡地开口:“你家中之事,我不了解也想不深究,只是你提出来要娶阿紫,我希望你能处理好家中事情,给她一个安定幸福的生活,我只有沐紫一个女儿,她自小没了父亲,我不希望她远嫁,如果你要娶她,就要留在清平.....”

容诺心内一喜,从容应道:“请伯母放心,我会妥善处理好家中遗留事务,不会再有人来­骚­扰。我既已与家中断绝往来,归林客栈便是我的家,沐紫是我心爱之人,容诺今生今世都会陪伴于她。”

一言既出,掷地有声,空气都仿佛瞬间静止了。

宛如将目光转向女儿,正对上沐紫期盼企求的目光,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见母亲默许,沐紫心头喜不自禁,再看容诺也是神采飞扬,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这一切都太过突然,突然得有些不真实。

门口传来沉闷的碰撞声,沐紫闻声出门查看。

只见门边的一盆兰花从花架上掉落在地上,泥土和碎瓷片洒落了一地....

“发生什么事情了?”宛如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没什么,野猫碰翻了花盆....”沐紫怔怔地回答道。

婚期订在旧历年后,二月初六。

那天是个好日子,宜嫁娶、出行、祈福、祭祀....。。

十三.燕好(补rou)

夜幕低垂,月­色­昏沉。

喧闹了一天的小镇已经安静下来,街上行人稀少,沿街的店铺大多关门打烊了。刚下过一场雨,昏黄的路灯在地面上投下一圈圈模糊的光晕。

一个修长的身影歪歪斜斜地从长街的一头走过来,兰彦面容憔悴、胡子拉茬,他拿着一个酒瓶,一边走,一边仰头往嘴里倒酒,脚步虚软,时不时停下来扶着墙喘气,他走了一段路后,在一家当铺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一口接着一口喝着闷酒。

当铺新来的小伙计扛着门板走过来,看到歪坐在台阶上兰彦,便道:“这位客人,我们打烊了,要当东西明天再来吧。”

兰彦转过身来,仰头看了一眼店铺的招牌,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当铺。”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挡在伙计面前,蛮横地语无伦次道:“谁让你关门的?看到大爷来就关门…大爷我还要当东西!”

伙计白了他一眼,不耐烦道,“要当明天当,今天不做生意了!”

兰彦一把揪住他,恶狠狠地说:“你再说一遍!”

伙计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倒了,结结巴巴地问:“小爷,你要当什么啊?”

兰彦打了一个酒嗝,说:“我的心!”

伙计听明白了,“您是喝高了,赶紧哪凉快哪呆着去吧,别妨碍我们关门!”

兰彦不依,一把夺过他的门板,“快把钱拿来!”

伙计哭丧着脸:“您怎么又改成打劫了....”

兰彦怒道:“谁打劫,我当了东西,你们不该给钱吗?”

伙计气愤道:“您当了什么东西啊?!我们要给什么钱啊?”

兰彦使劲回忆了一下,瞪着伙计:“我的心啊!”伙计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转身就要走,嘴里骂道:“谁拿你的心了?我没功夫跟你这个酒疯子在这里瞎白活!”

兰彦一把揪住他的后领把他拎起来,血红着眼睛道:“你没拿我的心?那为什么?.....。”他大力拍打着自己的心口,痛苦地问:“为什么我这里空了?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说你没拿?”

伙计恐惧地望着他,月光下他的面孔看起来有些扭曲,眼睛里布满了伤痛和绝望,他一把推开伙计,抱着头蹲了下去,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抛弃我....”

“怎么回事?”苏锦穿着家常的衣服,披着一件外衣,站在他的身后。她刚准备歇息就听到前屋店铺的吵闹声,所以出来查看,伙计见到苏锦,指着兰彦说:“小姐,这人喝醉了,在这里大吵,还胡言乱语,说是要当他的心,刚才还揪住我要钱,说他把心当给我了。”

苏锦看了看兰彦,蹲下身子,沉静地说:”你的心我要了,你要当多少钱?”兰彦醉眼迷离地侧过头来看着她,笑的暧昧:”你要?可惜啊....它一文钱都不值啊!”他嘲讽地大笑起来,苍凉的笑声回荡在空中,他仰头将瓶里的酒全倒进嘴里,摇晃着站起来就走,刚走了没两步,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上,他抬头,无数金星从眼前升起并快速地旋转着,他在地上蠕动了两下,便不动弹了。

那个伙计没眼­色­地说:“这个酒鬼醉死活该,妨碍我们打烊!”苏锦冷冷地看了他一样,上前去费力地扶起兰彦,见伙计愣在门口,便道:“愣着­干­嘛,快来帮忙,把他搀扶到客房去。”伙计猛然惊醒,一脸不解地过来帮忙。

苏家后院的客房内,红­色­的帷帐用银­色­的帐勾挂起,兰彦静静地躺着床上。

因晚间电火已灭,屋里点了一小段红烛,摇曳的烛光在纱帐上投下了一个静坐的美人剪影。

苏锦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兰彦的睡容,心中一阵阵激荡。她伸出萤白的手指,细细地描摹他如墨的眉,紧闭的双眼和弧线优美的­唇­,她贪婪地看着他,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消失似的。

兰彦忽然睁开眼睛,神情迷惘地看着她,他似乎努力辨认了很久,嘴角缓缓绽开出一个­干­净的笑容:“你还是在意我的是吗?你还是来找我了是吗?”

他紧紧抓住苏锦的手不放,好像快要溺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他的目光灼热期盼,苏锦低下头去,脸上发烧,心中狂跳不已。

他的眼神渐渐变冷,脸上出现了失望落寞的神­色­,将头偏向一边,痛苦地说:“我一无所有,什么都不能给你,你是不会喜欢我的。”

苏锦伸出手,抚在他的­唇­上:“我只要你的一颗心,其它什么都不需要。”

他抓住她纤细的手,眼中猝然放出光芒:“真的?”

苏锦红着脸点点头。

兰彦惊喜而满足地看着她,伸出手抚上她玉­色­的面庞,她娇羞地低下头去,粉面含春,在明灭的烛光里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一簇火苗“噌”地自他胸中窜起,他忽然张开双臂将她揽到怀里,她羞得不敢抬眼看他意乱情迷的双眸,他随即强势而霸道地吻了上来,动作生涩而热烈,她被动地承受着他攻城掠地般的强|吻,慢慢地从被动回应到主动地去吻着他,她的黑发垂落下来,在他的肩上一路蜿蜒至敞开的胸口,他闷哼了一声,便欺身压在她的身上。

她心中又怯又惊,欲拒还休,秋水含烟般的双眸迷离地望着他,他赤|­祼­的肌肤在月光下如丝缎般光洁,猿臂蜂腰,骨骼肌­肉­的线条美好,她心旌荡漾,伸出手哆嗦着抚上他的皮肤。

他只觉得一股燥热从下|腹升腾起来,挺直了腰|胯毫无征兆地冲进了她的花房,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只得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喊出来,他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原野上肆意驰骋,她颤抖着身躯一下一下地应承着他无休止的冲撞,纱帐上投影出两个激|烈交|缠的身影。

“沐紫……”情至最浓处,兰彦忽然低声唤她,深情而悱恻....

苏锦触电般的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泪水瞬间涨满了眼眶。

她终于明白了,刚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把她误当做了沐紫,他的动情完全是因为沐紫....

痛苦如潮水般没顶而来,她从方才灼灼汹涌的热焰中猛然掉入了冰窟窿,背脊处一片冰凉湿冷。

她凄厉地望着他,欲哭无泪,她想推开他,大声地斥骂他:“我是苏锦,不是你的沐紫!你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可是,她恨自己,恨自己无法舍弃这饮鸩止渴的欢愉。

她害怕惊醒他的美梦,害怕他醒来后,她便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留不下了.....

那怕在他的梦中,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那就当这是一场梦吧,她情愿在梦中沉沦,也不要醒过来失去他。

至少在这一刻,他只属于她一个人。

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从她雪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几声清婉的鸟叫惊醒了一夜好梦,兰彦缓缓睁开眼。

他想坐起来,却觉得头痛欲裂。

他撑着头看清楚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子,不由楞住了。

他努力回忆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起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心里十分迷茫。

门开了,苏锦穿戴整齐端着一盆洗脸水自外面进来,见他醒来,忙垂下头,嗫喏道:“你醒啦,昨夜你喝醉了.....躺在我们店铺门口.....”

他仔细想了想,只记得昨夜在长街喝酒的情形,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大脑中忽有激烈暧昧的影像浮现出来,心中一阵慌乱,连忙低头打开被子查看,只见自己全身衣服穿得整齐妥帖,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问道:“我昨天......是一个人睡在这里的吗?”

苏锦背对着他,看不到她脸上是表情,只听她背影一顿,过了一会儿,淡然道:“你不是一个人睡在这里,难道还找个人陪你不成?”

他放下心来,下床来,利索地穿好鞋袜,歉然道:“不好意思,昨天打搅你了,谢谢你收容我一晚上,我……先走了。”不等她回答,他已经低着头向门外走去。

一声“哎~”在她的嗓子眼里,终究是没有叫出来。

她跌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怅然失神。

过了一会,她快速用双手捂住脸,肩膀不住地颤抖,大片的水泽从萤白的指缝中溢出来.......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正月。

这日一早容诺便在院子里等沐紫,清平虽是南方,冬天却是湿冷异常,寒风一阵阵直往骨子里去。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起小雪,容诺等得久了,冻得在原地跺脚。

厚重的棉布门帘掀开,沐紫从屋里出来,见容诺一人站在冷风里,头发身上都沾着细碎的雪花,不免嗔怪道:“天寒地冻的,为啥不到屋子里来等?”遂伸手替他拂去衣衫上的雪。

容诺任由她轻轻拍打,只含笑望着她:“不冷,只要想到你,我身上就暖和了。”沐紫笑答:“我又不是暖炉。。”话未说完,便住了嘴,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近来你越发的没个正经了!”只见她浅嗔佯怒,眼中眸光流转,光彩照人,容诺不由心中一动。沐紫见他没反应,便自个往院外走去。

容诺三两步跟上去,从怀里掏出个早准备好的烧碳手炉给她,她抿着嘴微笑接过,手炉上还带着他温润的体温,煦暖的感觉直透到心底。

两人禀过宛如,便一同去镇上置办婚礼用品。临近年关,镇上四处可见采购年货的人们,街道两旁的屋檐下挂起了红灯笼,几个小孩蹲在路口放炮仗。沐紫捂着耳朵,他们沿着长街往东走,一路走走停停,不时逛逛街两旁的店铺。

雪后新晴,阳光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容诺走在前面,沐紫忽然叫了他一声,他回转头来,碎金子般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更显得气质清逸,容­色­俊朗,她心中漾起微甜,恍若清风带来鲜花的芬芳,在雪后的冬日里绽放。他伸出手,在前面等着她,她略一犹豫,上前低头将手放进了他的手中,她的手绵绵软软的,他若无其事往前走,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暗自握紧了她的手。

两人在西街的裁缝铺里各订做了一套长衫和褂裙,又给宛如买了一件兔毛的坎肩。从裁缝铺出来,沿着青石铺着的长街一直走,穿过几条小胡同,来到镇中心的集市,这里的货摊琳琅满目,从年画、灯笼、祭祀摆件到各种各样的吃食,应有尽有。沐紫最喜逛集市,兴奋地走在前面左顾右看。

“这位先生,买个首饰送给你家太太吧!你家太太如此标致,戴这个耳环包管好看!”一个卖首饰的小贩拦住他们,热情地推荐他的首饰。

小贩把他们当作夫妻,沐紫只是微笑却并不纠正,她转头看看容诺的反应,只见他扫了一眼做工稍粗糙的首饰,皱眉不语。沐紫知道他的少爷病又犯了,荡着他的胳膊流露出央求的眼神,容诺扫了一眼货盘,伸手捻出一枚镶着黄|­色­玛瑙的银发簪,替沐紫细细地Сhā在发髻上,这个发簪做工­精­巧,簪身雕刻着细致的花纹,发簪的一头托着一颗­色­泽莹亮的浑圆玛瑙,造型古朴雅致在首饰摊上显得鹤立­鸡­群。沐紫莞尔一笑,对容诺的眼光表示肯定。

“你本该戴更好的首饰.....”容诺歉然低语,叹了一口气,“如今我一肩明月,两袖清风,只好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沐紫伸手在头上抚摸着发簪,莞尔道:“若是心爱之物,便是无价之宝,如果不喜爱,即便价值千金不过一件死物罢了。”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便专心在随身的手袋里翻找起来。

“我也有东西送给你”她掏出一个绣花的香囊,递给容诺,细瓷般白净的面孔泛出淡淡的粉­色­。上次她见苏锦做得荷包十分好看,便留了个心眼,回家央求娘教她绣花,花了不少功夫才做成的。

“我随便做着玩的,送给你吧。”她云淡风轻地说着,眼睛看着别处。

“哦.....”容诺讶然结果荷包,细细一看,只见香囊上一朵紫薇花娇艳欲滴,呼之欲出,心中暗赞,却故意皱着眉头说,“只是过于香艳了些.....”

沐紫大窘,“那你还我.....“说罢欲拿回香囊,容诺笑着举高手,沐紫踮起脚够不着。

容诺一脸无赖:“送给我的,就是我的了,哪有拿回去的道理.....”遂珍而重之地将囊藏进贴身的内袋,眼中笑意沉沉,“我会一直带着这朵,开在我心里的紫薇花....”,沐紫低头微笑不语。

远处飘来阵阵扑鼻的香味,沐紫拉着容诺就往前奔。拐角处有一家卖烤芋串的摊位,沐紫一边向手上哈着热气,一边跺着脚说道:“来俩串,大爷,多放料哈。”

买芋串的大爷认得沐紫,爽快地回答:“好咧!”

容诺在后面扯扯沐紫的衣服,一脸的为难:“恐怕不­干­净....”

“没啥不­干­净的,我吃了很多年了,可好吃了.....你知道这芋串怎么做的吗?新鲜的紫芋调味后腌制两日,然后用面糊裹好后,先油炸再在炭火上炙烤,然后洒上大料,这味道啊是一绝儿....”她一手接过烤得喷香的烤串,张嘴咬了一口,满脸陶醉,“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清平,一定会想念这里的烤芋串的....”

她边吃边看了一眼满脸纠结的容诺,催促道:“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容诺犹犹豫豫地咬了一小口,果然外脆里酥,浓香可口,便大口吃起来。

“我不会骗你吧。。”沐紫得意地说。

两人吃罢,沐紫要去海神庙烧香,容诺便陪她一起在人群中挤进了海神庙。

沐紫在海神爷神像前参拜,容诺没拜神,在殿外等着她。

过了一会儿,沐紫出来了,容诺迎上前去:“都谢过菩萨了?”

沐紫奇道:“你怎么知道?”

容诺狡黠一笑,学着她的样子扭捏道:“谢谢菩萨保佑我找到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

沐紫忙捂住他的嘴左顾右盼,见无人经过,才红着脸放开他:“真没羞!”又问道:“你怎么不去拜一拜?”

容诺道:“我不信这个。”

沐紫说:“你可以许个愿,菩萨会帮你达成心愿的。”

容诺看了她一眼,说:“我的愿望都已经达成了,不麻烦菩萨了。”

沐紫红着脸笑着低下头去。

两人又逛了一会,见已过午时,容诺提议去翠微楼吃黄焖羊­肉­,沐紫拍手附和,见她一派孩子心­性­提到吃就兴高采烈,容诺笑着摇摇头。翠微楼是当地老字号酒楼,他们去的时候一楼已经坐满了,伙计将二人迎上楼上雅座的靠窗位。除了招牌的羊­肉­,容诺知道沐紫爱吃鱼,特意点了清蒸鲥鱼,沐紫摆摆手示意鱼不要了。她知道容诺留洋回来这些年,有一点习惯跟洋人保持一致,那就是吃不来有刺的鱼,一吃就会被鱼骨卡住,容诺按住沐紫的手笑着点点头,沐紫只得依他,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一个眼神或手势就能领会对方的想法。

不一会,菜陆续端上来了,香气扑鼻地摆满了一桌,鲥鱼肥美­嫩­白煞是喜人,沐紫抢先下手,三下两下把鱼骨一一剔除,又选了中端肥美之处夹给容诺,容诺也夹了一大块羊­肉­放在沐紫碗里,两人相视而笑,埋头大吃。

“真好吃啊!”沐紫仰起头,舔舔嘴­唇­,赞不绝口,容诺抬手替她擦去­唇­边的羊­肉­汁,满眼的宠溺。

门帘响动,伙计高声唱诺:“二位客官,这边请.....” 沐紫抬头,看见兰彦从楼梯下面走上来,她心里一喜,见兰彦目光也朝他们看过来,她竟有些心虚。

兰彦似乎又长高了一些,穿了一件深蓝­色­长袍,神­色­凝重,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竟有几分萧索颓废的感觉。

兰彦也看见他们两人了,愣了一愣,便跟身旁的人耳语两句后走了过来。看到端坐在沐紫身旁的容诺,兰彦勾了勾嘴角,笑得有些牵强:“两位真是好雅兴.....”他看向容诺,讥诮道:“容公子终究是舍不得走,还是回来了。”这几个月兰彦行踪飘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归林客栈也很少来,故而自容诺回来后这是两人第一次碰面。

容诺淡然一笑,并不回应。

沐紫连忙站起来打哈哈;“兰彦,一起过来坐吧”她伸手招呼伙计“再加两个菜....”

“不用了。。”兰彦抬手阻止她,忽地看见搁在一旁的喜烛,眼睛仿佛被那艳红­色­灼伤似地,竟有些隐隐疼痛,再开口时笑容有些刺眼:“看来我今天来得正巧,还来得及跟二位说声恭喜。“他语气清淡,面露惋惜:”不过遗憾的是恐怕吃不到你们的喜酒了。”

沐紫不明白:“为什么?”

兰彦淡然道:“我要跟朋友去外地做生意,可能一年半载回不来。”

沐紫听言,心中失落,连忙问道:“你要去哪里?几时回来?”

兰彦看了沐紫一眼:“顺着莫澜江往北走,哪里有生意便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莫澜江是一条横贯南北的大河,清平在它的下游。

沐紫黯然,垂着头不说话,兰彦点点头:“那我先告辞了,还要去跟阿姨辞行。”他深深地望了沐紫一眼,隔了一会,笑了笑,“不管怎样,只要你开心就好....阿紫,你笑的样子很可爱....”他突然伸出手,刮了一下沐紫的鼻子,沐紫手捂着鼻子看着他,要是在以前,她肯定跳起来揪住他以牙还牙,今日却只是发呆,不说话。一旁的容诺正悠闲地看着窗外。

沐紫极力掩饰心头的伤感,“那你一人在外面,冷暖要当心,生意做不下去了就早点回来....”

兰彦笑道答应:“什么时候你才能不把我当小孩,比阿姨还象我妈.....”

说完便招呼同伴一同下楼去,沐紫怔怔地看着他下楼,又从窗口探出头去,一直看到深蓝­色­的背影在长街上越走越远,最后凝成了一个小蓝点。

十四.失踪的新郎

从酒楼出来,沐紫就一直闷闷的,低头走路也不说话,任凭容诺怎么逗她也不笑。

两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你有兄弟姐妹吗?”容诺正在看路边的一幅春联,沐紫冷不丁问道。

容诺点点头:“我有一个弟弟....是同父异母的....”

“你们感情好吗?”沐紫想了一下,问道。

“很好.....不过他现在在国外。”容诺淡然道。

“那.....你难道不想你娘吗?”沐紫纠结再三,还是开口了,她从未听容诺提过自己的母亲,她隐隐地觉得他在回避。虽然容诺一直乐意保持神秘感,但是她认为既然他们就要成亲了,她马上就是他的妻了,夫妻之间应该是没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容诺怔了一怔,好久没说话,过了一会,说道:“我没有娘....”

沐紫心里一阵难过,原来他没有母亲,那也太可怜了,她想起小时候父亲还在的时候,他们住在祖父家的大院子里,有个小哥哥是她二叔的孩子,她的母亲对他特别好,这让她十分吃醋,经常生母亲的气。母亲说,因为那个哥哥没有娘,很可怜。她想要是自己没有娘,光想想心里就要哭了。兰彦也没有娘,为什么这个世上有这么多可怜的人。容诺看上去清傲,竟也是个可怜人,无父无母孤身一人飘零在异乡....

她一边想一边走,不由放慢了脚步,容诺仿佛没察觉似的,一个人走到前面去了。

一阵寒风吹过来,长街两旁的光秃秃的树枝摇摆不停,容诺迎着风走,他的肩膀显得十分削直,风扬起青衫的下摆不断拍打在他的身上,沐紫忽地有些心酸,快步走上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冰冷的感觉一点点传递到她的手上。

“我的手太冷了。”容诺想挣开她的手,见她握住不放,便反握住她的手往前走。

“我们家在北方生意做得很大,可是家族里的人丁却很单薄,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是一个非常和睦的大家庭。父亲去世后,一切都变了,那些快乐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容诺缓缓说道,语气很平淡,寒风中声音听起来十分滞涩。

她心里有些难过,便举起他渐渐变得暖和的手,岔开话题,“人家说,手若暖和了,心里也不会觉着冷的。。”

听了她的话,他展颜笑得很温柔,贴近她的耳边认真地说:“和你在一起,我每天觉得很幸福很不可思议,就像.....”他歪着头想了想,“就像满世界的花都开了。。”

她顺口接道:“那你岂不是.....花痴。。”

“敢说你相公是花痴!想当年追我的女孩子从学堂一直排到马路上.....看我不给你点厉害瞧瞧,小妮子.....”他愤然变­色­,做张牙舞爪状扑过去.....

她一边躲闪,一边大笑着往前逃:“你就吹牛吧.....”,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洒向空中。

“嘭!“一簇明亮的火光划破夜空,在蓝紫­色­的天幕中绽放出璀璨的花朵。

“放焰火了!放焰火了!长街上的人们纷纷驻足观看。只见如墨的夜空中,千万朵焰火瞬间华丽绽放,仿佛一夜东风吹开千万数梨花,又仿佛满天落星纷乱如雨,迸­射­出璀璨夺目的光彩,绚丽至极....

所有的人都仰头凝视着夜空,烟花绽放的那一刻,沐紫忽然觉得眼前的天空一暗,一个温暖的物什瞬间印上了她的嘴­唇­,柔软湿润,微甜的感觉,在她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它已经快速移开了.....沐紫有些恍惚地转过头去,容诺正若无其事地望着天上的焰火,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夜­色­太黑,没有人看得出她的脸红得快滴出水来,只看到光影明灭中她含羞低垂的头和春花般明媚的笑容。

烟花绽放到极致便转瞬凋零,旋即消逝,如梦醒般悲凉,丝丝缕缕的白­色­烟雾携着淡淡火药味缓缓消散,片片破碎的纸屑如断翅的彩蝶悲壮坠落。

或许,这,就是短暂辉煌的代价吧....。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

喜娘笑容满面地高声念道,沐紫一头泼墨般的长发披散在大红的喜服上,低垂臻首,粉面含羞,温顺地由着喜娘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长发。

按照老家宣城大户人家女子出阁的规矩,她天未亮便起来,在松木、艾叶浸泡的水中沐浴后,母亲用剪子剪齐了她的额发与鬓角,又用绞线细细地替她开面。开面的时候又疼又麻,她咬着嘴­唇­忍得辛苦。

母亲说:“女子一生只开面一次,所以,再痛也要忍着.....”母亲的声音很轻柔,似乎很高兴,但是她知道,母亲终究是不放心她的。

喜娘替她细细地梳好了一个同心髻,不由啧啧赞叹:“我替人梳了这么多年头,头一回看见这么美的新娘子。”她满面羞红,眸光流转,愈发地明艳照人。

屋子里有些吵,她的心却很静。

就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

她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暴雨的下午,她第一眼看见他,心底便有莫名的熟悉感觉,想来大约是姻缘注定的缘故。

他被人追杀奄奄一息,是她千辛万苦将他救回来。她记得那时的他,冷漠霸道又毒舌,一向自诩机灵的她,在他面前显得无比笨拙,一次次被他戏弄得无地自容又无计可施。

想到这里,她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会心的笑容。

她想起了他站在紫薇花下黯然神伤的背影,他对她说,要年年岁岁和她一起看紫薇花开如云。她想起了苍冥山上那一晚,天那么黑,她的心在悬崖上一分一分变得绝望,她记得他跟随着她一起跳下了悬崖,黑夜中,他翩飞的衣袂,仿若天边的浮云.....

那次他毫无征兆的离开,她是那么的惶然无措和失魂落魄,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量,有多么重要。

两年多来,在她的记忆中,总有淡淡的忧伤笼罩在他的眉头,他不知道,有一颗心在默默地陪他难过....她多想分担他的一切喜怒哀愁,她在等待着,等着他向她敞开心门的那一天....。

房间有些闷热,一早起来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她喉咙­干­­干­,便摸索着从桌上端起一杯冷茶来喝。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沉重有力,应该是男人的脚步声。

该不是他等不及要上楼来看她新娘子的模样了.......

她心中忐忑,娘说只有在洞房花烛那天晚上,才能揭开新娘子的盖头,否则是不吉利的.....

这可如何是好....。

她心中既担忧,又期待.....

门被重重地推开了,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不好了,新郎官不见了!....”

猝不及防,她手中的茶“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板上,碎片纷飞,一大片水渍在她的喜服上蔓延,仿佛缓缓盛开的花朵,鲜艳如血.....

十五.受辱

幕天席地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寒风冰凉入骨,青山白头,万木凋零,放眼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长街上积雪没过鞋面,行人稀疏。

“吱--呀--”鸿瑞钱庄的黑漆大门缓慢地打开,章掌柜一边从门内走出来,一边活动着筋骨,他看到一旁屋檐下站着的身影,不由吃了一惊。

“沐小姐,你怎么又来了?.....”

沐紫一身素净青衫,向他欠身行了个礼。

未等到她开言,章掌柜已经伸手摆了摆:"我已经说过了,我不知道容公子的去向,他也没有来找过我....”

沐紫沉默了片刻,低垂眼帘,欠身道:”如此.....打搅您了。”转身准备离去,忽然又回头,恳切道:“如果您有他的消息,请通知我一声。”

章掌柜看着她的背影在雪地中渐渐远去,低声叹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一次次地来这里,或许她已经习惯到这里来寻找他,或许她心中隐隐地觉得章老板知道些什么。

三个月,她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容诺走了已经三个月了,如果他还在清平,清平那么小,一定会有人见过他,她不会不知道他的消息。

他一定早就离开这里了。

在他们结婚的那天他突然消失了,留下她一人独自面对满庭的宾客,让她面对一个女人能够面对的最大尴尬。那一天,她不敢流太多眼泪,因为怕母亲难过,因为她的缘故,母亲也承受着同样的尴尬和难堪。三个月里她一直都在寻找他,她要找到他,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是什么样的理由能够让他在成亲当天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她心中恨懑难平。

可是,她怕,她怕事情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他是那么地在意她,怎么会忍心将她置于如此不堪的境地,他不会如此狠心无情的....她想起了那些黑衣人,想起了他神秘的家世,每想一次,她就忍不住浑身战栗,不敢继续往下想,心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她不断地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刨根问底追问他的家世,为什么会有人追杀他,这样,她或许能获得一丝丝的线索,而现在,她连去哪里找他都不知道,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有危险,甚至,他是不是还在人世.....

如果是这样.....她情愿他狠心薄情,情愿他不要她了,情愿被他抛弃,情愿他在她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

风吹过,脸上有冰凉的感觉,她伸手去摸,泪痕居然被冻住了,这南方的冬天,未免有些太冷了。

福记当铺的柜台很高,柜面上用铁栅栏封着,只余两个黑洞洞的窗口对着外面。沐紫垫起脚,把一个包袱推进柜台,“掌柜,劳驾您....”

万掌柜连忙从柜台里面起身,接过包袱,“小姐,这次您要当什么?”他打开包裹,一团带着金光的红­色­冲进眼帘,抖开一看,竟是一件金线刺绣的大红喜服。华贵的锻料上用金丝线细致地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线脚齐整,疏密均匀,说不出的­精­致贵重。

万掌柜心中叫好,脸上却是为难的神­色­,他把衣服搁回柜台:“小姐,这喜服做工还不错,只是.....小号收下恐怕难以出手,没有人会要别人用过的嫁衣的。”

沐紫把衣服又推进去一分,恳求道:“掌柜,求你帮帮忙,我母亲病得很重,需要用钱.....”家里的东西已经当无可当了,唯有这件只用了半日的喜服。

万掌柜勉为其难地说:“你想当多少?”

沐紫想了想,鼓起勇气说,“20块银元....”

“20块银元?.....”万掌柜笑着摇头,把衣服推出去,“您还是拿回去吧。”

沐紫见状,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我母亲还等着钱抓药呢,您帮帮忙吧!”她急忙翻过衣服给掌柜看:“您看看,这件嫁衣是用苏州的贡缎制成的,我娘请的以前御织坊的师傅花了一个多月才做成的,这金线都不是普通的金线,这凤凰的羽毛都是用翠鸟和孔雀的毛一根根镶嵌上去的....”

这件嫁衣是她父亲在世的时候母亲替她准备的,那个时候他们家在宣城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吃穿用度均是优中选优,因听闻有位老师傅是从前专为紫禁城里的娘娘们制衣的,母亲专程登门拜访,帮她订制了这件百里挑一的嫁衣。容诺失踪后,母亲受不了刺激旧病复发,她强忍着心头的伤痛照顾母亲。

客店无人打理关门大吉,她的婚礼上新郎逃婚的事情都在镇上传遍了,母亲又病势沉重,原来的房客嫌不吉利,租出去的几间客房都被退租了,母女只能靠典当物什度日,客栈中的摆设、用具都当得差不多,这嫁衣日日放在家中,让她觉得十分刺眼,便­干­脆瞒着母亲偷偷地将它当了换药钱。

万掌柜不为所动:“小姐,您这是当,不是卖。”

沐紫无奈地点点头:“您说,可以当多少钱?”

万掌柜焉能不知这喜服的贵重,只是商人重利,又知道沐紫急着用钱,断不肯放过这送上门来的便宜。他略一点头,伸出两个手指:“4块银元,您若同意就把这衣服留下。”

沐紫心中凉了半截,她站在那里半响说不出话,手紧紧地拽着衣服,终是把衣服推过去,“好吧....”

万掌柜心头大喜,连忙吩咐伙计将衣服包好。

柜台后的伙计拖长了嗓子高声道:“收………-破衣烂袄一件,虫咬霉烂各听天命!”

伙计写好当票,将银元一起交给沐紫。

沐紫默默言接过钱,便要出门,忽然,一节藕粉­色­的衣袖从旁边伸过来,拦在她的面前。

“真是奇事天天有,我还是第一次碰见当自己嫁衣的人!”

她抬头,只见苏锦拦在她面前,笑容傲慢中透着浓重的恨意。

她穿着鲜亮的缎面短袄和镶着兔毛边的长裙,衬得沐紫一身青布衣衫有些寒碜。苏锦似笑非笑,“就这么一件衣服,还能当4块银元?万叔,你的眼力真是越发的不济了!”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凌厉。

“大小姐”万掌柜见到苏锦立刻低头垂首站在一旁,这福记当铺正是她家的产业。

苏锦用两个手指把衣服拈起来一个角,歪着头看了一会,啧啧叹息:“衣服倒是不错,可惜沾上了晦气,所以变得一钱不值了!谁要是穿上它,恐怕新郎官也要逃走了!.....哈哈哈”她高声笑着,花枝乱颤,眼中俱是鄙夷,身旁两个女伴也在一旁附和着笑。

她收敛笑容,眼中寒光凛冽,冷冷喝道:“万叔,谁让你收这种不祥之物的?!”万掌柜原本低价以为得了件宝贝,不曾想反倒被大小姐斥责,一时百口莫辩。

沐紫脸­色­发白,怒目相视:“既然你们不收,就把它还给我,我不当了!”她把4个银元拍在柜台上。

“还给你?”苏锦走近她,笑得妩媚,“有那么容易吗?当票已出,你要想赎回.....”她扭头吩咐:“万叔,按照柜上规矩,告诉沐小姐她要花多少钱赎回她的这件嫁衣呢?”

万掌柜略一迟疑,弯腰回禀,“当期半年,月息二分,现在赎回需要6块银元”

沐紫冷笑一声:“苏小姐真是生财有道,如此一来,竟比打劫来钱的速度还要快。好吧,衣服你们既已收下,这钱就是我的了。”她伸手去拿柜台上的银元,不提防苏锦先一步挥手将银元全部扫到地上。

沐紫胸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她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冷声道:“你到底要怎样?”

苏锦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沐紫,纤白的手抚上自己的面孔:“当初你仗着有兰彦帮你撑腰,竟然敢打我一巴掌!现在兰彦走了,你的野男人也不要你了,呵呵.....”她挑了挑眉毛,恨声道:“今天,这一巴掌,我要打还!”

沐紫抬起下巴,睁大眼睛看着她,冷冷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苏锦卷起袖子,招呼她的两个女伴:“你们帮我按住她,我今天非出了这口气不成!”两个女伴闻言上前去抓沐紫,沐紫连忙躲闪。万掌柜见此情景,急的团团转,伸着两手,拉也不是,拦也不是:“大小姐,这里是店堂,您这样,恐怕不太好....”

苏锦怒目一瞪,:“走开,废什么话?”她的两名女伴一左一右拉住沐紫两个胳膊,苏锦高扬右手,“啪啪”两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沐紫的脸上,白皙的面孔顿时浮现出红­色­的指印,“今天我连本带利还给你!”苏锦得意地笑道,心头觉得痛快无比。人人都道沐紫被抛弃,着实可怜,可是又有谁知道她的心头一样鲜血淋漓,伤痛入骨。

沐紫嘴角撑出一丝冷笑,眼中竟是嘲讽与悲悯的神­色­,挣开她们的手,弯腰捡起桌上的银元便往外走,苏锦尤不解恨,又见她并未有半分示弱的模样,向她的同伴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伸出脚,沐紫不防,被一下子拌摔倒在门边,手臂在地上擦出道道血痕,两个同伴见状拍手大笑起来。万掌柜叹了一口气。

苏锦定定地看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沐紫,方才的舒畅与痛快忽然消失殆尽,只觉得心中闷闷的,堵得慌。

她为了发泄心中的怒火而羞辱沐紫,但她却并不感到开心,她看着沐紫蹒跚的背影,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跟她一样的可怜,一样伤情.....

门口聚集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有人冲着沐紫指指点点:“快看快看,这就是成亲那天男人跑走的那个女人.....”

“是吗?看这摸样不像没人要啊,难道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沐紫心底悲凉,衣破狗来咬,路绝逢断桥,世人从来都是踩低抬高,又何能幸免?她挣扎着爬起来,充耳不闻四周的议论声,拨开人群往外走。

“沐紫.....”隔壁邻居王大娘不知从哪里跑过来,拉住她气喘吁吁地说:“快....快回家去.....你娘怕是不行了....”

她仿佛被人重重地敲了一下,有些站立不稳,瞪着眼睛抓住王大娘,急道:“你说什么?!”

“你娘快不行了,快回去!”

她身体晃了晃,脚直发软,一层水雾漫上眼眶,脑子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往家里方向跑去....

十六.路绝逢断桥

苍冥山下,

一片背风的山坡上,积雪已经开始消融,露出了淡黄|­色­的枯草和冻结的泥土。

一座新筑的坟墓,孤零零地矗立在山坡上,随风招展的白幡下,直直地跪着一个着重孝的少女。

她安静地跪着墓前,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墓碑,仿佛已经就这么跪了千万年。过了很久,她缓缓地伸出手,描摹着墓碑上的字,“慈母沐林氏宛如之墓”....。

那天,她从镇上急急忙忙赶回家,母亲已经奄奄一息了,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泛着病态的苍白,看到沐紫冲进来,她枯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沐紫痛哭地跪在床前,吓得话也不成话,哆哆嗦嗦道:“娘,你不要吓我....我给您抓药去,吃了药您就会好了.....“她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仿佛这样才能阻止母亲生命的流逝。

宛如慢慢地摇了摇头,泪水从眼中一滴一滴滑出,她颤抖着手抚上女儿的脸庞,艰难地说道:“忘了吧....沐紫....我知道你一直在找他....他不会回来了.....就当做了一场梦,你还有这幢房子,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吧。”沐紫“哇”地一声趴在床沿痛哭出来,这些日子苦苦压抑的悲伤瞬间倾泻而出,瘦弱的肩膀不住地抖动,她抬起泪痕纵横的面孔,语无伦次地哭道:“娘,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是我害了你....你原谅我吧。。你打我骂我吧。。不要把我一个人扔下.....”

然而,这世上,终究还是只剩下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宛如苦苦支撑了两天,于第三天的凌晨安然去世。

出殡的那天,唢呐震天,冥纸飞扬,她一人捧着遗像,走在送葬队伍里。大风卷起漫天黄沙,刺得眼睛生疼。

她很难相信,二十年来一直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几个月前还是那么雍容端庄笑容晏晏的母亲,再也回不来了,她的血­肉­竟然已经化成尘埃,永埋地底。

她终究成了飘荡在世间的一缕孤魂。

"下次看热闹也要寻个安全一点的地方……”

“容易的容,一诺千金的诺”

“那我们约定,明年一起在这树下赏花吧......."

“阿紫的手艺越来越好,我吃都来不及,那有空说话啊”

“拉住我的手!我拉你上去!”

“不知怎的,跟你在一起,我越来越爱做傻事了。”

"每年你都能给我烧一碗长寿面吗?”

“我会爱她并照顾她一生一世。”

“他不会回来了,就当做了一场梦,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吧。”

挥不散的重重浓雾萦绕在她的周围,容诺、母亲、兰彦的身影交叠出现在浓雾中,一闪而过,她看不清楚他们的面容和表情,心中又急又痛,却怎么也迈不动脚去追逐。

浑身上下时而火烧火燎般疼痛,时而又如堕冰窟般冷得发抖,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恍恍惚惚中,仿佛又看见宾客盈门的归林客栈,桃红柳绿的庭院,兰彦嘻嘻哈哈地替客人搬运行李,大厅上珏莹陪着母亲正在聊天,母亲笑容满面,神态安详。

曲径通幽的后院,容诺白衣猎猎地站在紫薇树下,他对着她招手,身后的紫薇花开如云霞,美不胜收,她心旌激荡,连不迭走过去,突然,眼前的景象如同一个五彩的肥皂泡般碎裂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她一人站在黑沉沉的夜­色­中....

她茫然立着,心中愈发糊涂,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究竟该去哪里?她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家在哪?她一面恍恍惚惚地四处寻着。 寻来寻去,却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心下恐惧急躁,忽然明亮的光芒一照,仿若闪电划过,心头忽似明白过来,原来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从梦中哭醒,窗外­干­枯的树枝在风中摇摆,惨淡的月光穿过窗棂,在地上铺上一层白霜。她心灰意懒,再度昏昏睡去,在梦中恍惚看到母亲房中挂着的那幅“烟水寒”,她凝神细看画中的女子,那女子却忽然于烟雨迷蒙中转过身来,她看清楚了她的面貌,不禁惊骇不已,那女子竟然长得跟她一模一样....

半月后,她的病逐渐转好,却落下了失眠的病症。

白日昏昏欲睡,夜半却常常惊醒,睁着眼睛到天明。珏莹来看她,被她的样子吓到了,把她揪到镜子前面,痛心道:“你看看,你都成了什么模样了?!”镜子里的人憔悴得不成|人形,鬓发散乱,面­色­青白,眼窝微陷。她用手捂住脸,痛苦地低下头去。

珏莹告诉她,她父亲新任华北铸造协会会长,因此他们全家要迁到北方去,珏莹劝她跟一起去北方,离开这个伤心地。

她微笑着恭喜珏莹,对珏莹的提议并未回应。珏莹让她再考虑考虑。

第二天珏莹来的时候,她正坐在窗前发呆,珏莹问她考虑得怎么样,她摇摇头,说我不走。

“你还在等什么?你还在等他有一天会回来吗?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珏莹摇着她的肩膀大声说。

她仿佛被吓倒了,喃喃地说:“可是要是连我都走了,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上哪里去找我....”

珏莹既痛惜又生气,“他要回来的话,早就回来了!你听清楚,沐紫,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

“不要说了!”她捂着耳朵缩成一团,是的,她还在等待什么?还在等他回来亲口跟她说一声,你被我抛弃了吗?她真是这世上最傻最傻的女子了。

“你要为了一个负心的男人,毁掉自己的一生吗?”珏莹临走时扔下了一句话。

空荡荡的屋子里安静得可怕,桌椅上积起了厚厚一层灰尘,院子里杂草丛生,寒鸦哀鸣。夜幕一点点地降临,屋里没有点烛,沐紫在黑暗中枯坐了半响,方才回过神来,她浑浑噩噩地站起来,茫然无措,不自觉站上了小脚凳。

从高处往下看,整个房间里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视角。

她扬手将一根白­色­丝绦挂上房梁,稳稳地打了一个死结,又端详了这个结半天,再次确定了它的牢固后,深吸了一口气,将头一点点套上白­色­的圆圈....

她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表情,仿佛看见母亲在前方对她温柔地微笑。

猛然间,胸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当空劈下,一个声音骤然响起,震聋发聩:“你到底在做什么?!”

她手一松,从脚凳上直直地跌在地上,清晰的痛觉让她灵台顿时恢复清明,她在­干­什么?她为什么要死?

如果他真的负心,那么,为一个负心的人去死,这太不值得了,如果他没有负心,那她就更不应该去死。

母亲地下有知,也不会原谅她的。

第二天,她去了镇上,将归林客栈挂牌转卖。

她把卖房子的钱搁在了鸿瑞当铺的柜台上,章掌柜将一个­精­致的锦盒交给她,她缓缓打开盒子,只见黑丝绒的底衬上,一块金­色­的手表华贵而含蓄,白­色­的表面上一颗颗细小的钻石熠熠生辉。

离开清平前,她去了一趟母亲的墓地,她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

“娘,对不起,我没有按照您的意愿守着客店,我不能再呆在清平了。我再等他三年,如果三年后我还没找到他,我便死心了。”

如果他还活着,她要当面问问他,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如果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么……她也要看到他的坟墓……

无论如何,他都应该给她一个说法。

她这么想着。

十七.慕容珩

二年后,襄阳城

正是烟花三月草长莺飞的大好时光。襄阳城作为南北客商往来的交通枢纽之地,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街市上人流攒动,商贩林立,有卖杂耍的,摆小摊的,卖吃食的,各类吆喝声此起彼伏。

远处走过来三个人在来往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显眼,为首的年轻男子身材挺拔,一身深蓝织锦长袍,围着浅灰­色­围巾,气质飘逸神情淡漠,他身后跟着两个人,紧跟着他的是个四十来岁左右中年男人,一脸的忠厚谨慎,手里夹着一个沉甸甸的公文包。

走在他们后面的小厮明显稚气未脱,一路东张西望,对啥都感兴趣。只见那名唤柳顺的小厮快步跟上前面的年轻男子,神采飞扬道:“大少爷,刚才那场买卖谈得太­精­彩了,您喝杯茶的功夫就让那些掌柜们都灭了气焰,最终还是乖乖地接受了我们的条件,真是大快人心啊!”

慕容珩不动声­色­,扬了扬眉,身后的卫管家低声斥道:“顺子,大马路上你口无遮拦,说些什么?!”顺子吐了吐舌头,讪讪地缩回头去。

一个穿着短褂的男人没头没脑地跑过来,一下子撞在顺子身上,“抱歉,抱歉!”那人连忙作揖赔礼,顺子被撞得向后一个踉跄,差点一ρi股坐在地上,等他站稳身子,发现那人早跑到没影了:“我说,你丫没长眼啊.....”

顺子对着长街的尽头气得直骂,一边揉着被撞疼的肩膀,正欲继续往前走,却见大少爷站在前面,定定地看重他,漫不经心地问:“你的钱袋呢?”

他回道:“在这儿呢,我藏得好好的....”他在胸口的内袋里上下摸索,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摸了一圈,哭丧着脸道:“没了.....”

卫管家连忙问,“怎么会没了,你再找找看?!”

顺子苦恼道:“真没有.”他忽然一拍脑袋:“我明白了,刚才撞我那个人....是他偷了我的钱。”他跳起三尺高:“我去追他…”

“不用了。”慕容珩淡淡地说,声音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人早跑了。”顺子立马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还不死心地望街道深处看,街市两边巷子阡陌纵横,那贼估计早躲得没影了。

“这可怎么好,我们的盘缠都在里面,没有钱怎么回沧州啊??”卫总管忧虑道。

“是啊....还没吃午饭呢,我都饿了....”顺子低声嘟囔着。

“你还有脸说,如果不是你不小心,钱袋怎么会被贼给偷了?!”卫管家用力拍了下顺子的脑袋,愤愤道。

“谁知道他是贼啊,又没在脸上写贼字..”顺子捂着脑袋不平道,他奇道:“你说我们仨走一块,为啥他偏偏撞我,偏偏就知道钱在我这里。”

“你那胸口鼓得跟个女人似的,傻子才不知道!”卫总管揶揄道。连慕容珩也忍不住,低头轻笑。

“二位爷,你们别笑啊,现在咱钱没了,可怎么回家啊?”顺子拧着眉头,一副担忧的模样。

慕容珩沉吟不语,一只手把玩着右手指尾上的祖母绿戒指:“卫总管,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卫总管从衣内掏出个小布带,点了点:“大少爷,五块银元。”顺子面露喜­色­,点点头:“够吃两顿饭....”卫总管瞪了他一眼,他马上闭嘴。

城西的赌庄内七八个赌桌一字排开,每个桌子旁边都挤满了穿着各异的人,下注声、骰子声、叫喊声和叹息声此起彼伏。

慕容珩掀起长袍前襟,步态从容地迈进门槛。

看门的小厮一见他的打扮,立刻喜笑颜开地迎上来:“这位爷,第一次来啊?楼上雅座请---”

慕容珩摆摆手,“我随便看看....”,说完他便自顾自在各赌桌前溜达,

卫管家夹紧公文袋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柳顺第一次来赌庄,两个眼睛明显不够使。

慕容珩环顾了一圈,最后在场中间的大桌子旁停下来,静静地看。这一桌约有7、8个人下注,玩的是掷骰子比大小。他看了一会,把手伸向卫管家,“银子。”

卫管家犹豫着把银子递给他:“大少爷,我们就剩这点钱了。”慕容珩点点头,没说什么。

慕容珩找个位置坐下,在下注盘里放了二块银元“我押小”,桌上的其他人都向他看过来,坐他对面的两个商贩模样的人相视一笑,旁边一个穿马褂的叫了起来:“公子哥,上手就不小嘛,看来是个高手。”

慕容珩谦虚地笑笑:“不敢当,图个新鲜来逛逛。”桌上人表情明显一松,便纷纷开始下注,两个商贩各押了一块钱,其余人等几十文不等,因慕容珩投注最大,有两人跟他一起买小,其余人买大,大家轮流掷骰子。

这一轮是马褂男掷骰子,他两手捧着骰子筒上下摇晃后往桌上一扣。

“大!”诸人大叫起来,赢的人乐不可支地数着银子。

慕容珩一脸懊恼,转头跟卫管家说:“再来!”卫管家担忧地说:“少爷,您第一次来,连规矩都没摸清,肯定要输钱的。”

慕容珩不以为然地说,“钱是小事,我就图一乐。”众人闻言哈哈一笑,纷纷附和,只当他纨绔子弟寻乐子来的。卫管家还要说啥,慕容珩眼锋一扫,他便生生地把话咽了下去。

慕容珩笑呵呵地又押了三两银子,“我还押小”,这次只有一个人跟他一起押小,其余都押大。两个商人押了二块银元,其余的人都押了一块,又开出一轮,这次是两个商人中的一个掷骰子,又是一个“大”。

台子上一片喜气洋洋,输的那人瞪着慕容珩:“你的手气可真是臭!”慕容珩不以为意,只有卫管家和顺子在一旁唉声叹气。

慕容珩兴致高涨,笑道,“今日尽兴,不如玩大一点更刺激!”众人见他输钱混不在意,只道今日财神爷送钱来,都附和着说好。慕容珩脱下手指上的祖母绿戒指,放在投注盘上。

诸人均屏住呼吸,伸长脖子,睁大了眼睛。只见那戒指上一颗硕大的祖母绿宝石晶莹剔透,在灯光下泛出隐隐的紫光。

“我还押小。”慕容珩微笑着把戒指推出去,众人细细打量,在心中估量着戒子的价值。

卫管家看不下去了,在后面扯了扯他的袖子:“少爷,这是老夫人留给你的戒指,你不能....”

慕容珩用目光制止他讲下去,卫管家叹了一口气退到后面去了。

“各位看看这个戒指够值多少钱?”慕容珩笑容淡淡。

赌场伙计跑过来鉴定一番:“至少值二百块银元!”

顺子大叫:“瞎了你的狗眼,这可是御赐的祖母绿戒子,一千块都打不住....”

慕容珩道:“顺子,不得无礼!”

他洒脱地挥了挥手:“就按二百块算吧!”

顺子在一旁抓耳挠腮,急得直嚷嚷,卫管家一边叹息一边拍自己的大腿。

桌上众人面面相觑,对桌上的戒指既向往又顾虑。两个商人说:“既然这位兄弟玩大的,我们各跟五十块。”

见其余的人还在犹豫不决,慕容珩轻描淡写笑道:“无妨,各位嫌数额大可以不跟。”他对两位商人说:“我若输了,戒指就是你们的了。”其他人一听,心有不甘,纷纷要求下注,各下了十到三十块银元不等。

“我还押小。”慕容珩脸上仍是千年不变的笑容,其余的人犹豫不决,两个商人带头押大,其余人纷纷跟从押大。

这次轮到慕容珩掷骰子,他扬手晃着骰子筒,顺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爷,咱不来了吧,这戒指当当也能有几百两啊....”

慕容珩甩开他:“咱家还没破落到去当当,走开!”

他将骰子筒往桌上一扣,豪气冲天:“开吧!”顺子趴在桌子上,捂住眼睛。“三个...报点数的人声音有些颤抖,顺子一下子跳起来,大叫:“小!小!是小!”....

慕容珩从赌场走出来,阳光有些刺耳,他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顺子乐不可支地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布兜,卫管家脸上也是满面喜­色­:“这下回去的盘缠全有了。”

顺子不解道:“少爷,那一盘你怎么能肯定自己能掷个小呢?要是你没掷到小,那我们就啥也没剩下了。”

慕容珩抚了抚额角,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愿赌服输!”

顺子想了想,贴上去拍马屁:“大少爷,你教我怎么掷出三个一吧,让我以后也去风光风光。”见慕容珩不理睬他,他不满地大叫道:“我的前胸都快贴到后脊梁了。”

慕容珩回过头,笑着在他脑门上打了一个崩指,扬声道:“走,去醉仙楼!”

醉仙楼临窗的座位,顺子对着一桌子­鸡­鸭鱼­肉­飞筷如雨,卫管家用筷子敲敲他的手,示意他收敛一点。顺子一边往嘴里塞菜一边说:“老卫,今天又不是在府里,大少爷都不管我,您老就别讨嫌了,平时在府里咱们哪里轮得上跟东家一桌子吃饭啊....”卫管家气结。

慕容珩修长的手中握着青花瓷茶杯,缓缓放到­唇­边,目光越过窗外的白墙黛瓦,停留在远处的淡淡浓浓的浮云上,一缕似有若无的忧伤漫上他的眼眸....

春水绿,柳吹绵。

芳草凄凄到天边。

花开还依旧,

人去已三年。。

小楼谁共听春雨?

折损残花孰可怜.....

有人弹奏着低沉凄婉的瑶琴,流泉溅玉般的吟唱声伴随着琴声娓娓传来,醉仙楼里的食客停止了谈笑,屏息静听。

酒楼一侧竖着一幅山水屏风,透过纱屏可以看到一个娉婷的青­色­背影,发似墨染,十指纤细低头理着丝桐,她的嗓音并无多大起伏,曲调听似哀而不伤,却让闻者动容不已。

慕容珩的目光停留在屏风上的淡青­色­,不知怎么,那个背影看上去十分忧伤,仿佛和身后的山水屏风融为一体。

十八.人去已三年

慕容珩的目光停留在屏风上那抹淡青­色­,不知为何,那个背影看上去十分忧伤,仿佛和身后的山水屏风融为一体。

顺子一手支着头,满脸的陶醉状:“唱得真好听,琴弹得也好,只是作甚用个屏风挡住,让人瞧不见,也许是个绝­色­佳人也不定。”卫管家撸着胡子,点点头:“是唱得不错。”

慕容珩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开口道:“你们吃好了吗?”

两人连忙道:“吃好了,吃好了。”

慕容珩起身,淡淡说:“那走吧。”他在桌上放了一块银元,便向门外走去。

卫管家赶忙抄起公文包跟在后面,顺子抱着包袱一边走一边不甘心地往屏风后面张望。

沐紫几曲弹罢,收拾好古琴,便从屏风后面的楼梯下至账房间。

“掌柜,今天的曲子已弹完,我先回去了。”沐紫对掌柜说。

掌柜将一张银票交给她,客气道:“这是这个月的工钱,沐姑娘来后,小店的生意愈发好了,很多客人都是冲着听琴来的。”

“您过奖了。”沐紫浅浅一笑,收下银票,欠身告退。

一个镶着一颗大金牙的壮汉走到掌柜身旁:“这就是天天在你酒楼弹琴唱曲的姑娘?”

掌柜点点头:“恩,是好人家的女孩,好像出来找什么人,不愿意抛头露面,所以天天在屏风后面弹唱。”

大金牙咧开嘴,一道金光晃过:“长得真不错....”

沐紫从酒楼的后门出来,往街市走去,忽然间,她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前方。

一个穿着蓝­色­长衫的背影从酒楼正门走出去,身材颀长,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一瞬间,她全身的血仿佛都像头顶涌去,心跳得太快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她来不及思索,便朝那背影的方向奔了过去,因为太过紧张,手心里都是温热湿腻的汗水。

街上人很多,她努力拔开人群,用目光追寻着那个熟悉的背影。

两匹高头大马从街尾奔驰而来,街上的行人纷纷闪避着让出一条路来。

沐紫浑然未觉,仍然兀自向前走,眼看第一匹马的马蹄就要踏上她的后背,有人在把她向路旁猛拉了一把,马堪堪贴着她的身体奔过,路人惊得一片唏嘘。

白­色­的高头大马一声长嘶,前面那人在前面拉转马头,怒气冲冲,一马鞭就要抽下来:“你找死啊!”

看到面上全无惊恐之­色­的沐紫,那人愣了一愣,扬鞭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沐紫伸着头不停地张望,人群逐渐散去,哪里还看得到那个背影,她心中又急又乱,眼泪顿时流了下来。

马上那人二十岁出头,一身灰呢军装,脸部轮廓硬朗如刀刻,他见沐紫流泪,原本满腹怒气顿时烟消云散,下马来有些尴尬:“你别哭啊,我也没把你怎样啊!”

沐紫抬手抹了抹眼泪,没有反应,绕过他就往前走。

旁边跟着的那个副官模样的人伸手拦在她面前:“冲撞了少督军的马,你就这么走了吗?”

沐紫停下脚步,侧目看他,问道:“不然待怎样?”

副官蛮横道:“还不快给少督军赔礼!”

沐紫笑了笑,奇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难道这条大街是你们家开的,闹市纵马原本无理,畜牲不懂道理横冲直撞,难道人也不懂吗?”

副官恼羞成怒,用马鞭指着沐紫:“好厉害的一张嘴,信不信我把你抓起来?”

年轻军官在一旁看着两人斗嘴,不仅不怒反而觉得十分有趣,他抬手示意,副官立刻垂首退到一边。

军官走到沐紫跟前,笑容款款:“在下陆洵,刚才属下鲁莽无礼,请小姐勿要介意。如果惊吓到小姐,在下在这里赔个礼!”

旁边的路人议论纷纷:“原来是陆大督军的二公子,果真是器宇轩昂啊!”

此时国内军阀割据,以奉军和阜军势力最为强大,分别占据着南方和北方相互对峙,因襄阳是奉军辖区内的军事交通枢纽之地,大督军陆明堂率领直系部队驻守在此,陆洵是陆明堂的第二个儿子,也是其去世原配夫人的唯一血脉,陆洵从小在军中历练,能文能武,谋略过人又兼文采丰华,故而深受陆督军的器重,在奉军中威望也很高,众人都称其为少督军。

想不到眼前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少督军陆洵,沐紫心内一惊,又见他态度谦和,便欠身微微一笑:“无妨,方才我也无礼了,少督军见谅。”说罢,微微一笑便转身欲走。

陆洵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持马鞭一拦,风度翩翩道:“不知在下是否有荣幸可以请小姐喝杯茶,以做赔礼。”

沐紫垂眸礼貌地回道:“多谢少督军美意,只是我有些急事,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了。”

陆洵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在一只手掌上敲着马鞭,嘴角勾勒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沐紫回到醉仙楼,一把拉过店小二,急忙问道:“小二哥,今天的客人里有没有一个个子高高的,穿蓝­色­长袍的年轻公子?”小二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模样很好,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他想了一下,补充道:“他好像还带了两个随从,以前没怎么见到过他们。”

沐紫的心快跳到嗓子眼里了: “你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吗?他说话是哪里口音?”

小二笑道:“沐姑娘,这酒楼一天来来往往得多少人啊,除了常客以外,我们哪知道客人姓甚名谁啊?”沐紫怅然地点点头,脸上的神­色­逐渐黯淡下去,小二挠了挠头,又说:“不过那人好像是北方口音。”沐紫眼睛一亮,随即又叹了口气。

此后数日,沐紫除了在屏风后面弹唱之外,每天都坐在二楼偏僻的座位上,那个让她激动不已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她想,或许是自己眼花了,这世上长相相似的人都数不胜数,更何况仅仅背影相似而已。

“沐姑娘最近是怎么了,天天都坐在那里守着?”掌柜不解道。

店小二端着空托盘经过,瞧了一眼楼上的沐紫,说道:“前两天她向我打听一个来店里吃饭的年轻男子来着,看上去似乎又什么渊源。”

掌柜道:“这沐姑娘背井离乡,一人流落在外,定是遭遇了什么事情....”

两人正说话间,见沐紫从楼上下来,忙住了嘴。

沐紫手里拿着包裹,走到掌柜面前,“王掌柜,这些日子承蒙你们照顾,沐紫感激不尽。我想....明日离开襄阳,所以特来跟您请辞。”

掌柜吃了一惊:“沐姑娘,你在这里呆得好好的,为啥要走呢?”

沐紫道:“我只是路过襄阳城停留一小段时间,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我想是时候离开了。”见掌柜面露难­色­,她又道:“我已跟清乐歌坊的班头说好,如果您需要有人在店中弹曲,可以请他们的乐女过来。“

掌柜问:“那你要去往哪里?”

沐紫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四海漂泊,处处为家吧。”她说这话的时候,忽然想起两年多前,兰彦跟她说要出去闯荡四海为家时,她十分不舍,为他心酸难过。转眼之间,她也一样没有家了,一样地如浮萍般四处流浪。人生的得失悲喜,命运转换竟是如此无常。

她突然十分想念兰彦,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听说你一直在找人....”掌柜问道。

沐紫淡笑,轻轻道:“找不到了....不找了。”

她走出醉仙楼,走了两步又回头,默默无言,终似下定决心转身向街市走。

一个小贩模样的人从后面追上她,“沐小姐!”

她回头,眼前这个人看上去十分面生:“你认识我?”

那人点点头:“我是醉仙楼掌柜的朋友,他们都叫我李大头,听说你在找一个人,或许我能帮你,他是不是北方口音的一个年轻男人?”

沐紫转过身来,看着他,“是的....”

李大头说:“是不是长大很高很英俊,眉毛浓密,鼻梁很高的?前两天来过醉仙楼的?”

沐紫的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一下子点燃了,她拉着李大头,声音竟有些发抖,“是的,你认识他?”她迟疑了一下,“他叫....容诺。”这个朝思暮想的名字,倏忽念出来竟有一丝生涩。

李大头使劲点头,仿佛想起来了什么 :“对的对的,他的两个随从好像叫他容少爷的....”

沐紫喜极,“真的吗?他们真的叫他容少爷吗?....”

“那可不,我总是去醉仙楼喝酒,那天就坐在他们旁边,听得清清楚楚!”李大头十分肯定地说。

沐紫又问:“你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去哪里了吗?”

李大头摇摇头:“听说他们要去城西的茶叶庄谈生意,我也没仔细听,好像是这么回事。”

“城西的茶叶庄?在什么地方?”她有些茫然。

李大头说:“城西好像就只有一家茶叶庄,我一个老乡就在那里当掌柜。”

她问道:“你能不能带我去打听打听。”

他摇摇头,“我自家有生意,没功夫过去啊。”说罢就要走。

沐紫赶忙拉着他,“等等,耽误生意的损失我赔给你!”她忙从手袋里拿出银票递给李大头,他看了看,说:“这么点不够!”

沐紫一顿,想了想,将手袋里的银票全拿出来给他,催促到:“你快带我去吧!”

李大头点了点,满意地笑道:“放心,我一定带你找到他为止,呵呵。”

城西有的郊外,大片的农田点缀着三三两两的村庄,沐紫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那小贩后面,她环顾人烟渺茫的四周,不禁心生疑窦,问道:“李。。李先生,茶叶庄在什么地方?”

李大头头也不回地回答道:“就在前面,那里是他们囤积茶叶的仓库,外地来的客商都是到这里来进货的。”

“哦。”沐紫点点头,跟着他继续往前走。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眼前出现了一座有四五间屋子的小院子,李大头敲了敲门,有个穿黑­色­短褂的汉子来开门,李大头跟他耳语几句,那人便领两人进了院子,穿过前厅,又过了道小门,来到了里面的厢房。

沐紫往门里看了一眼,有些踟蹰,“这里....是什么地方?”李大头笑道:“已经去叫我那朋友了,你先在这里等等,他马上就来。”沐紫迟疑着迈进屋去,屋子里摆放着一张陈旧的软榻,靠窗放着一桌两椅,李大头随即转身出门去了。

房子里面十分昏暗,空气中有股发霉的味道,她坐在椅子上,心突突地乱跳,说不清楚是期盼,还是莫名的恐惧。

十九.勿使明珠空蒙尘

门开了,外间走进来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沐紫连忙站起来。那人十分客气,对她拱手一礼:“沐小姐请坐请坐,在下姓张名洪,听说你要打听容公子的事情?”张洪皮肤黝黑,头发梳得光亮,他说话的时候,露出了嘴里的一颗大金牙。

沐紫点点头:“你认识容公子吗?”

张洪答道:“当然,我跟容公子可熟了,他常常到我们茶庄来进货的,不知道....沐小姐是容公子的什么人?”

沐紫想了想,有些艰难地回答:“算是朋友吧。”又问道:“你知道要怎样才能找到他吗?”

张洪道:“他是北方人,刚从我这里进货回去了,不过过两天还要过来跟我结一笔款子,我也不清楚他到底哪天过来,沐小姐不如就在我这里暂住几天,如果容公子来了就可以见到他了。”

沐紫怔了一怔,随即问道:“你确定真的是容公子吗?”

张洪笑道:“那还有假,容诺少爷跟我可是多年的朋友,他最爱喝我们这里的毛峰了。”

沐紫心中一动,笑道:“那太好了,不知容公子来你这里进货有多久了,每年都来吗?”

张洪眉飞­色­舞,竖起三根手指: “至少有三年了吧,年年都来!”

沐紫收敛笑容,正­色­道:“如此,等容公子下次来的时候我再登门拜访,今日先告辞了。”她伸手去开门欲出去。

张洪连忙挡在她面前,挤出一脸笑来,“沐小姐何必急着走,你不想见容公子了吗?”沐紫淡淡道:“下次容公子来了你通知我一声吧,我有事先回去了。”她又去拉门闩,张洪一把按住她的手,沐紫吓了一跳,像被烫到似地抽回手,双目警惕地瞪着张洪。张洪嬉皮笑脸地凑上去,“也许容公子明天就来了也不定啊....”

沐紫冷笑:“你不用再哄骗我了,你根本就不认识容公子。”张洪的笑容僵在脸上,问道:“你怎么知道?”沐紫说:“因为容诺从不喝毛峰,三年前,他也不可能来这里进货。”她目光如雪,看得张洪心里一阵发毛。

张洪被戳穿了谎言,­干­脆换了一副无赖嘴脸:“呵呵,想不到你如此­精­明,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瞒你,我压根就不认识什么容公子,这里也不是什么茶叶庄,你既然来了就没那么容易出去。”

沐紫怒道:“你想­干­什么?为什么把我骗到这里来?”

张洪嘿嘿一笑:“沐小姐,我知道你无家可归,流落在酒楼卖唱,不如跟着我吧,我保证不会让你吃苦的。”说着伸手就要去搂沐紫,沐紫连忙躲开,气急道:“你快放我出去,不然我要叫人了!”

张洪哈哈大笑:“你尽管叫,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有谁来救你。”他慢慢逼进,沐紫惊恐地往后退,张洪狞笑着猛扑过去,一把抓住她紧紧搂住,“我的美人....”

他两只手不安分地上下摸索,臭烘烘的嘴就要亲上来,沐紫吓得惊声尖叫起来,她拼命挣扎,奈何张洪双臂如同铁棍一般,她用尽力气挣脱不得,便抬起脚狠狠地向下踩去,张洪松开手,疼得呲牙咧嘴,沐紫抱起桌上的花瓶便往地上砸,花瓶“呯”的一声碎了,张洪愣住了没反应过来,她已经退到墙边,捡起一块尖锐碎片抵住自己的喉咙,嘶声道:“不要过来,你再过来,这里就是一具尸体。”

张洪没料到她­性­情如此刚烈,他一只手伸在空中,小心翼翼地说:“有话好好说,你先把这个放下。”

“放我走!”沐紫愤怒道。

“这不行,其它条件我都可以满足你,你知道,我喜欢你好久了,天天都去醉仙楼听你弹唱。”他一开口,嘴里金光闪闪,他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我在襄阳有好几处生意,老婆早就死了,只要你同意做我的填房,我保管你吃穿不愁....”

沐紫心中厌恶,大声地决绝道:“住嘴!你别妄想了,我死也不会跟你的!”

“哼!”见她不为所动,张洪换了一副面孔,他冷笑一声:“那你就别想出这个门,外面都是我的人,看有谁会来救你,我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恶狠狠地说完,就转身出去,沐紫跑上去拉门,张洪已经从外面上了锁。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沐紫用力拍打着门,她又掉头去拉窗户。

“把窗子都给我钉起来,不要让她跑了!”张洪在外面吩咐手下,不一会儿,有人从外面用木条将窗户钉上了,沐紫跌坐在椅子上,欲哭无泪,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现在仔细想想,李大头的话其实漏洞颇多,而她竟然未及细想就跟他来了,如今落入贼窝Сhā翅难逃,她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对付这些身强力壮的男人,恐怕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她越想越心惊,觉得凶多吉少。可是,如果让她屈从那个贼人....她无法想象那种悲惨,那还不如让她去死。

她心中又悲又恐,抱着双手伏在桌子上,眼泪一滴一滴掉落在衣袖上。

院子里有两个张洪的手下在守着,整晚上她都缩在屋角不敢闭眼,手中仅仅地拽着碎瓷片,生怕半夜有人会闯进来。

第二天一早张洪就来看她,见她面对着墙靠在软塌上不说话,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眼皮抬也不抬一下,他想伸手碰她,被她触电般地逃开了,厌恶地吐出几个字:“离我远点!”张洪只得讪讪地离开了。

中午的时候,一个名唤小鸿的小丫头进来送饭,小鸿大约十四、五岁,身材瘦小,头发发黄,看上去营养不良。小鸿放下饭菜就要出去,沐紫忙上去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妹妹,我被贼人骗到这里,求你帮帮我....。”

小鸿听了她的话,眼中露出惊慌的神­色­,忙四下张望,见无人看见,才挣脱她的手飞也似地逃出门去。

沐紫心中失望,叹了口气,缓缓地坐下去。

第二天一早,张洪亲自送了早饭过来。他看到桌上仍摆放着前一日未动过的饭菜,怒道:“我看你能强硬到几时?告诉你,大爷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不要以为我真的拿你没办法!”

沐紫并不看他,抬手将饭菜一股脑全扫到地上去,寒声道:“不要多费口舌了,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

张洪拂袖而去。

过了一会,小鸿进来收拾,沐紫连忙起身,拉住她的衣袖:”妹妹,只有你能帮我了。”小鸿低着头没有反应,她扯过袖子,站起来就要出门。

沐紫垂泪道:”妹妹一定是有不得已的难处,才不肯帮我,无妨....“她笑了笑,脸­色­苍白,”横竖不过一死,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所以也没什么可以留恋了。”

小鸿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她侧过脸看了沐紫一眼,又低着头快步走出去了。

院子里张洪的两个手下守在门口聊天,“这都两天了,那个女人还是不吃不喝,大哥这回倒是好耐­性­由着她。”

另一个附和:“就是就是,饿死了还不如赏给咱哥几个乐一乐。”“你就做梦吧,这么好的货­色­大哥舍得留给我们?”

房门忽然响了一下,两人立刻住嘴,走到门边查看,透过门缝见沐紫仍背朝外低头坐着不动,两人放下心来。

沐紫一筹莫展地打量着这间屋子,除了一日三餐送饭,大门都上了锁,两扇窗也被封得死死的,她用手推了推,木窗纹丝不动。

靠近天花板的墙边倒有一个小风窗,离地约有两米多高。

她把两张方凳叠在一起,摇摇晃晃站上去,小心翼翼地掂起脚,刚好能看到外面。

黑沉沉的夜­色­中,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静,月光下高大的槐树在地面投下鬼魅般的倒影。她掂了掂脚,出神地看着外面,依稀可以看见远处屋顶后茂密的树林和农田,她贪婪地呼吸了一口窗外的夜风,她多想化身为一阵清风,离开这个禁锢她自由的房子,离开这个牢笼般的人间,从此便自在轻松,再无烦恼和忧愁了。

门锁发出轻微的响动,沐紫一下子警惕起来,门缓慢地打开,她的心跳到嗓子眼里....一个黑影从外面轻盈地闪了进来,她看见站在高处的沐紫也吓了一跳。

见来人是小鸿,沐紫连忙从方凳上下来,激动地问:“你是来放我出去的是吗?”

小鸿对她点点头,示意她跟在自己后面出去,小鸿带着她绕过院子里的­干­柴垛,穿过拱门向后院走去。月光清冷,两人蹑手蹑脚走在房屋的­阴­影里,大部分的屋子里都没有亮灯,只有前院有隐隐的灯光和人声传来。

两人一路奔至后院厢房旁,小鸿推开了墙边的角门,用手势示意沐紫赶快逃生,沐紫这才发现原来她不会说话,心中十分惊讶。

她握住小鸿的手,感动地说:“谢谢你,小鸿。”

小鸿摇摇头,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沐紫跑了两步又退回来了,不放心道:“他们会不会为难你?”

小鸿摇摇头,又摆摆手催促着沐紫赶快走,沐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扭头消失在夜­色­中。

二十.高山流水

夜­色­茫茫中,她一路狂奔了很久,才停下来喘口气。

四周都是薄雾笼罩的稀疏山林,她有些晕头转向,十分努力地回忆来时路上的景物,脑中却是一片茫然,想不起眼前是什么地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远处出现了几个移动的亮光,仿佛有七八个人点着火把朝她的方向追过来了。

她心中一惊,定是张洪他们发现她逃走了,来抓她了!她掉头就往山林里跑,心中慌乱不已,两天没有进食,脚下阵阵发虚,勉强支持着身体踉踉跄跄地往前奔。

她体力渐渐不支,停下来扶着树­干­大口大口喘息。身后火把的光芒照亮了树林,脚步声逐渐逼近。

“她就在前面!抓住她”有人大叫起来。沐紫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向前跑,不留神踩在半块碎石上摔倒在地,等她爬起来再要跑时,发现四面都有火把向她包抄过来,她几乎能够看见火光摇曳中张洪狞笑的面孔,心一点点地变得绝望。

一声马嘶凭空响起,树林中突然出现了数十匹高头大马,马蹄扬起落叶纷飞。年轻的军官一马当先,他勒住马头,扬声道:“什么人深夜在此喧哗?”

张洪和他的喽啰们已经抓住了沐紫,用布团堵住了她的嘴。他们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马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答。

军官后的一名副官喝道:“少督军问你们话,为什么不答?!”

一听少督军三个字,一帮人立刻明白那军官便是奉军的陆二少,顿时吓得腿都软了,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张洪反应比较快,赔笑对陆洵施礼,他说:“我们是来抓一个逃跑的丫鬟,不想惊动了少督军,小人向您赔罪,这就告退!”他一挥手,手下赶紧拉着沐紫就跑,沐紫不停挣扎,她嘴被堵住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两个贼人架着她的胳膊就走,她拼命扭转头去,朝着陆洵的方向眼中发出哀求的神情。

“且慢!”清朗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张洪等人心中一颤,不由停下脚步。

陆洵眼中寒光凛冽,声音中有不可抗拒的威严:“放开那个姑娘!”

张洪笑得象只哈巴狗:“少督军,这个是小人的家事....”

一旁的副官拔出手枪,命令道:“少废话,少督军叫你放开就放开!”

张洪无奈地向手下使了个眼神,手下松开了绑住沐紫的绳子。

“是你?!”借着月光,陆洵看清了沐紫的面容,不禁诧异万分。

她脸上惊恐未定,鬓发零乱地贴在萤白的面孔上。

陆洵的眼里透出淡淡的惊喜,他跳下马走到沐紫身边,拿掉塞在她嘴里的布,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沐紫一阵咳嗽,伸出手指指着张洪他们,道“他们将我骗到郊外,关在房子里,强逼我给他做填房,我不愿意便逃了出来。”

张洪跳起来强辩:“胡说,她明明是我买来的丫头!少督军不要听她胡言乱语。”

沐紫噙泪说道:“民女所言句句属实,少督军救我....”

陆洵十分愤怒,高声道:“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来人!”副官上前听令。

“将这些人带回去仔细审问!”五、六个荷枪士兵从队列里出来,扭住张洪一伙。

“少督军,小人知错了!求你放过小人吧!”张洪象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一帮人吓得都跪地求饶。

陆洵面无表情,挥挥手, “带下去!”士兵立刻推推搡搡押着他们下去。

陆洵走到沐紫身边,微微一笑, “小姐受惊了,不知道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去。”

沐紫怔怔地看着他,半响方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家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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