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脚夫已经食罢,会过帐蹒跚地走了。
村镇的酒店食堂客栈,设备皆相当简陋。
悦来客栈是张五爷所开设,张五爷财势雄霸一方,素称大手笔,但地非通都大邑,设备仍然不够气派,没有供住客活动的厅堂,膳堂便是旅客活动的中心。
食客们食罢,泡上一杯茶,便可交际或谈生意突聊天,并不急于离开。
近柜台的一桌有六名行商打扮的食客。
其中一人带了六七分酒意,向店伙叫道:“店家,听说从青州来了几个卖唱的,何不请他们到贵店来赚几文,让咱们散散心,可好?”
倚在柜台旁的一名店伙咧嘴一笑,说:“不错,来了几个卖唱的,客官要听曲散心?”
“凑合几文,相信大家不至于反对。”
食客信口答。
“他们可不是上茶楼酒馆卖唱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给他他会不唱?”
“行有行规。有钱他们也不能自贬身价。客官如果想听,可在小店多住三两天。”
“为什么?”
“敝镇的张五爷,过两天是四十晋一华诞,在镇南七真观建有寿堂,届时百艺杂陈,与宾客同乐。诸位如果多住三五天,必定大饱眼耳之福。”
“咦!寿堂怎能建在观中?难道张五爷的大厅小得建不了寿堂不成?”
“五爷府中有寿堂,但闲杂人等是不准随便出入的。”
“哦!可惜,咱们生意人不能久留。”
“错过机会,未免可惜。”
店伙微笑着答。
李玉不再逗留,膳罢会帐走了。
他对七真观颇感兴趣,存下私往一探的念头。
在山东,七真观可说大名鼎鼎,各地几乎皆有,建座七真观凑热闹,而以登州府城南的七真观最为著名。
七真的第一真是重阳子王嘉。他是陕西人,金朗大定韧年东游海上,栖息登州城南的修真观。
收了六名弟子。六名弟子是马丹阳夫妇、长春真人邱处机、王玉阳、郝广陵、谭处端,因此号称为七真。
六弟子中,长春真人天下闻名,出入大漠。
足迹远及欧亚异域。
随元朝的大军纵横八极,神迹惊天动地。
直至本朝中叶,民间仍流传着邱真人西游的神怪故事,传说愈来愈神迹近荒诞不经。
目下,京师西便门外的长春宫虽已改名为白云观,但长春派已在山东生根,每年真人的圣诞,长春派的弟子仍然在白云观的大殿挂起长春宫的大匾。
马丹阳的弟子任凤子,比乃师的仙术似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仙逝于莱阳的游仙观,但百年后仍有人在京师看到他。
据传说,早年造反的妖妇康赛儿,是他的徒仙辈云云。
但可疑的是,唐赛儿学佛而不是学仙。
再说,长春真人的侄孙辈,还不至于滥得收一个寡妇做门人。
真人的大弟子尹阳和,订下的门规严得不可再严,谁敢胡作非为?
灰埠的七真观,是张五爷独资经建。
规模并不大,但属于五爷的产业内,形同家庙,已算是相当雄伟巍峨的建筑了。
平时,七真观是不开放的,里面有十来名老道在内修真,现内的一切,外人皆不知其详,更摸不清底细。
五爷在四十晋一诞辰开放让外人参观,这是十分稀罕的事。
次日一早,张府戒备森严,张灯结彩极事铺张。
从各地赶来替五爷拜寿的人不绝于途,登、莱、青三府的官吏。
也派来了祝寿代表,可知五爷的交游是如何广阔了。
镇中开始清查可疑分子,由平度州派来的巡检主持,张府的打手护院协同办事。
除了两家客栈之外,任何人家皆不许收容外客,即使是至亲好友光临,也必须送往客栈投宿,令出如山,雷厉风行。
李玉。早便看出紧张的形势,忖道:“今天该是暖寿的一晚,寿辰的前夕已经如此紧张。明天必定更为麻烦,今天我得规规矩矩,以免对方生疑才是。”
已牌左右,他正在房中出神,一名店伙入室含笑招呼道:“吴爷,外面有人请见,请至大厅一行。”
“是什么人?”他迟疑地问,心中一跳。
“镇西的侯五。”
他心中一宽,原来是马主之一,大概是谈买卖来了。他说声有劳,立即随店伙外出。到了大厅,不由一怔。一张八仙桌前不但有候五在,而且多了一位师爷打扮的短小精悍中年人,有一双锐利无比的怪眼。
之外尚有六名腰带上Сhā了匕首的青衣大汉,共有八人之多。
侯五是一个朴实的人,堆下笑站起点头招呼,说:“吴爷,早。”
“五哥,有事么?”李玉含笑上前,警觉地问。
七个家伙的怪眼,全部饱含敌意地向他打量。
侯五不住搓手,迟迟地说:“本来,午间小可该来迎接吴爷到牧场小住的,只是,这几天恐怕不便,只好前来请吴爷在客栈委屈三天,大后天午间,再来请吴爷动身到牧场小住。”
李玉略一沉吟,苦笑道:“五哥,兄弟已经拾掇好了,这一来……”
“事非得已,吴爷千万包涵些儿。”侯五强笑着说。
“五哥,生意人怎能久留?多留一天,便多一天开销哪!三天……”
贵牧场只有五十六匹可售的马,与兄弟欲购之数相差一半,兄弟还要到别的地方收购呢!”
“吴爷,不瞒你说,这也是不得已的事。如果吴爷不能等,小可也不敢勉强,这笔买卖恐怕只好搁下了。”
“也好。”李玉无奈地说,又道:“那么,咱们下次再谈,兄弟先到登州走一趟,如果贵牧场确有不便,兄弟也不好勉强。生意不成仁义在,兄弟的定银,五哥清交还好了,兄弟午后便动身走一趟登州。”
“这个……”
师爷打扮的中年人推椅而起,摇手阻止候五发话,向李玉淡淡一笑,说:“阁下,你到底需要多少牲口?
李玉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在下这一趟需要的不是牲口,而是马匹。”
“好,就算是马匹好了。你要多少匹?”
“这一趟要一百匹,两百匹也不嫌多。”
师爷冷冷地瞪着他,久久方冷笑道:“阁下,你并不是买马来的。”
李玉早有打算,脸色一沉,傲然地说:“京师镇边牧场与太仆寺每年交易两次,每次皆在三千匹以上。赶场主派至各地买马的人,居然被人看成不是买马的骗子,恐怕是太阳从西山升起来了,邪门!”
师爷脸色一变,哼了一声问:“你是镇边牧场的人?”
“山东道上,敝牧场派了三位总管,一走兖州,一走定登、莱,一走沂州。区区在下就是走登荣的吴总管。”
“这条路你走过多少次了?”
“第一次光临贵地,但并非人地生疏。”
“你为何不到姆砾岛买马,却在敝地这种穷乡收购?”
李玉哈哈大笑,笑完说:“阁下说的是外行话,请教高名上姓,出面干涉有何用意?”
“区区崔如峰。你说,在下怎见得是外行?”
“登州的姆砾岛,在本朝初年确是直属大仆寺的养马场之一,但那儿水草变质,已经荒废了数十年,阁下叫区区前往买马,岂不是开玩笑?
再说,即使草场仍在,烙了印的官马,草场也卖,镇边牧场虽有廷臣撑腰,也不敢买,你的话算不算外行?”
“你……”
“如果草场有马卖,在下为何不到平度州草场,而来贵处的熟地零星收购?难道在下疯了不成?”
“你知道敝地有多少熟地?”
“有三处。”
“阁下该知道哪一处地有马出售了。”
“当然。”
“但阁下并未到过另两处熟地。”
李玉嘿嘿一笑,说:“老兄,张五爷的生意难做。俗语说:生意人千做万做,赔本生意不做,太仆寺收购马匹,官价是三龄上驷十两纹银,外加由顺天府津贴草料银二两。在贵地交货是每匹八两,算上沿途草料与损耗等等费用,每匹总价已接近十两,甚至十两出头,敝牧场只赚一两二千文左右。而张五爷的马,众所周知每匹索价十两以上,难道敝牧场甘愿赔老本,让弟兄们喝西北风不成?”
崔如峰嘿嘿一笑,阴森森地说:“咱们缓谈马价……”
“不谈马价,便没有可谈的了。民间用马不多,张五爷认为奇货可居,不想出手,那就养着好了。人老珠黄不值钱,马齿稍长还不是一样!”
“咱们先谈谈阁下。你一个人能赶得了一百匹马?”
“在下的伙计在济南府待命,半月内可以赶来,如不能成交,他们便不来了。”
“阁下衣嘏褴褛,马贩子自己没有坐骑,住的是客栈统铺,身上没带金银。阁下,你骗谁?”
李玉仰天狂笑,笑完说:“山东地面不靖,在下这般打扮,极为安全。
阁下认为区区是个穷鬼吗?”说完开始从怀中往外掏,共有六叠京师常厚银楼订造的金叶子,上面更摆满了五张享誉两京的京华钱庄银票。
每票的面额是凭票即付纹银百两的高额庄票。
一两黄金可兑银四两,银一两兑钱千文。本来,民间禁用金银,但大明宝钞已经成为仅可作纳税抽分之用,而所出的制钱愈来愈薄愈小,通货膨胀,钱和钞几乎成了废物。目下朝廷所发的官俸。是钱一银九。
因此,无形中金银已成为通货了。目前钱与银的比值是三分之一,三千文方兑银一两。北钱一千五百文兑一两,南钱甚至已贬至银一两兑钱四千文以上,而且有些地方根本不用南钱,南钱薄劣,私铸钱更是无人收受,钱法大乱,禁不胜禁。唯一可通行而且兑换率相抵的钱、是洪武二十年所发行的洪武钱,一斤铜铸小钱六十文,份量足而美观,天下通行。
他向崔如蜂嘿嘿一笑,傲然地问:“阁下,你有马卖吗?寸金为斤,阁下看看这些金子和五百两庄票。能买多少匹好马?你说好。”
崔如峰两眼发直。接着发射出贪婪阴森的光芒,沉声问:“你说每匹上驹,出价纹银八两?”
“不错。”李玉傲然地说。
“你要多少匹?”
“一百至两百,多了在下的伙计照顾不来。”
“一句话,卖给你两百匹。”
“在下须看货色。”
“随我来!”
李玉心中暗笑,收起针盒瑞人怀中间:“崔兄有牧场吗?”
“在下是五爷的牧场总管。”崔如峰拍着胸膛傲然地说。
“哦!原来是崔总管,失敬了。但是……但不知总管是不是作得主。”
“在下自然作得了主,先带你到牧场看看驹群,再带你去见敝东主。““好,崔总管请。侯五哥……”
“别管候五的事,他的马不卖了。侯五,你走。”
侯五的脸色铁青,但不敢回话,仓惶出店而去。
李玉在崔如峰和六名青衣大汉的扶持下,出店扑奔镇东。
要到张五爷的牧场,该走镇南而非镇东。李玉心中雪亮,心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假金假庄票,竟能令这位牧场总管动了贪念。
看来,张五爷驭下并不严,养了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他们刚离开客栈五六座店面,镇西来的八名行商打扮的人,踏入了客栈的大门,直趋膳堂落坐,一名行商直着嗓子向前来张罗的店伙伙计,替咱们来十斤好酒,五六味下酒菜,然后替咱们弄一间上房奇Qīsūu.сom书,要在贵店歇脚。也许得过夜呢。”
八名行商各带了一个大包裹,年纪约在二十出头至四十上下。其中一人,赫然就是云骑尉岳琳。
岳琳风尘仆仆,将大包裹搁在脚旁。在条凳上落坐。用衣袖拭掉脸上的尘埃,接口道:“是否过夜还不一定,请伙计先替咱们留房间。”
店伙一面应喏,一面用目光在各人的大包裹上打量,奉上茶,亮开大嗓门向后面的厨下大声吩咐备酒菜。
酒菜送上,坐在上首的中年行商遗走店伙,不许店伙在附近打扰。
酒至半酣,他向岳琳低声说:“岳兄与李、赵两兄如不急于赶路,何不在此小留一两天?”
岳琳喝了半杯酒,低声笑问:“孙兄是不是想要咱们助一臂之力?”
孙兄含笑点头道:”兄弟确有此意,五个人办这件重大案件,兄弟确感吃力。如能获得三侠鼎力相助,感激不尽。至于岳兄要追缉的人,虽说已查出线索,证实他已从京师潜赴山东,但山东偌大的地面,一个人何处不可藏身?这不是短期间便可查获的事,急也不在一时,反正岳兄已先期派人在各地任眼线,耽搁三两天并不碍事。再说,此地既然有不法之徒暗中聚集滋事,或许岳兄所要的人也混迹其中哩!”
“兄弟所要追缉的人,诡异莫测,神通广大。他所要做的事,极为难测,但可断言的是,他不会与那些主霸散匪交往或寻仇,在此地逗留,是无法获得线索的。”
“依兄弟推测,张五固然在灰埠无法无天,但决不是土霸散匪。据兄弟在各地所获的消息,他在七真观建了复空秘道,牧场中养马千匹,借寿辰大会党羽,结交三府官吏,横任不法,显然有不轨之谋,潜势力深布东海各府州。岳兄所找的人,极可能混迹其间,三位以为然否?”
坐在下首的一位中年人接口道:“据兄弟所获手下所呈报的消息,证实艾文慈已孤身进入山东地境,他的行踪从东昌入境。兄弟的手下半月前在济南发现一个相貌相符的人,但被他扔脱了钉梢的眼线,从此失踪。接着是接获宁海州传来的消息,大昆仑山逃贼百毒元君藏身处的长春洞附近,曾发现一个相貌与艾照相同的人出没。百毒元君是二十八宿之一,艾贼前往投奔贼老道极有可能,因此岳兄必须赶往大昆仑山追缉,不能久耽。”
岳琳也接口道:“其实,对付一个土霸和百十名痞棍,孙兄何所得哉?兄弟留此……”
“岳兄,请多等一天,如何?今晚咱们乘他们寿期聚会,一举擒捕首恶,岳兄能否相助一二?”孙兄满怀希冀地问。
“好吧,兄弟与李、赵两兄耽搁一宵便了。孙兄的事,兄弟自不能袖手旁观。”岳琳慨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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