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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岁。”

“­性­别,哦,你是男的。”

“警察同志非常正确,我是男的。”

警察说:“我被你快弄成神经病了。身份证带了吗?”

满叔摸摸口袋,说:“没带。”

警察放下作记录的笔,望着满叔:“报案,你得带身份证。我怎么证明你的合法身份?”

满叔说:“我是陈满生,你去陈村打听打听,老老少少都知道。”

警察说:“我忙得要死,还要去陈村打听!说说吧,怎么丢的?”

满叔说:“昨天夜里丢的。”

警察皱了眉头,说:“你要说说经过。”

满叔说:“昨天夜里,我堂客醒了,说听见响动,有人。我说是风。狗做死的叫,先头是我自己家的狗叫,接着全村的狗都叫了。乡下没有警察巡逻,我们靠养狗管治安。只要一条狗叫,全村的狗都叫。狗通人­性­,也知道搞治安联防。我堂客又尖起耳朵听,又说有人,我也听听,说是风。狗叫起来我们也弄不清是贼来了,还是有人过路。村里人通宵打麻将,三更半夜地回家,狗都会叫。”

警察笑了笑,又摇摇头。满叔不明白警察的意思,不知道该不该讲下去。

警察问:“怎么不讲了?”

满叔说:“今天大清早,我堂客起来煮早饭,看见牛栏空了。”

警察问:“几头牛?”

满叔说:“一头牛。可是,我这头牛,要抵上千头牛。”

警察笑得脸上的­肉­一滚一滚的,说:“是头金牛吧?”

满叔很认真地说:“警察同志真是神仙!我那牛比金牛更值钱。有牛黄啊!”

警察觉得有趣,笑着问:“老人家,你火眼金睛?看得见牛肚子里有牛黄?”

满叔说:“偷牛的要是知道牛肚子里有牛黄,便宜把牛卖了,他这辈子吃不尽的后悔药!担惊受怕的偷了牛,白白丢了财运!”

警察好像终于知道满叔脑子有问题了,不想再费事,敷衍道:“好吧,情况我知道了,我们会尽快派人调查。”

乡村典故(8)

警察说着就起了身,慢悠悠地走到外面的坪里。那里放了张躺椅。太阳很好。警察嘎地坐下来,躺椅难受地响了几声。警察拿张报纸盖在脸上,免得太阳刺眼睛。

满叔躬着腰,朝太阳下照得发亮的报纸点头不止:“谢谢警察同志!”

警察像从梦中惊醒,突然拿掉报纸,眯眼望满叔,说:“不要谢,这是我们的工作。这样吧,你先交八百块钱吧。”

满叔惊问:“交钱?”

警察说:“是,交钱。”

满叔问:“什么钱?”

警察笑笑:“人民币,不是美元。”

满叔说:“我知道是人民币。”

警察说:“知道?那就交吧。”

满叔说:“我丢了牛,怎么还要我出钱呢?”

警察说:“你是没报过案吧?办案是我们的事,办案费是你们的事。”

满叔说:“我哪有钱出?又不是八块,是八百块。”

警察说:“我已经很照顾你了。我们收费是按案值多少收的,如果把牛黄算在内,你就得交八千、八万了。”

满叔说:“那你还是把牛黄算上吧。我们打个赌,我愿赌服输。这八百块钱我不出了,要是找到了牛,牛黄全归你。”

警察问:“又是赌!你们村里人是不是很爱赌?”

满叔说:“我没有讲村里人赌,他们打牌。”

警察说:“是的,打牌。说说看,你们村里打牌多在哪几户人家?”

满叔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警察说:“你怕说是吗?你不知道,国家早明文规定了,打牌,包括扑克、打麻将,属于体育活动,要大力提倡!你看看,我们派出所就我一个人值班,他们都搞体育活动去了。上头要评群众­性­体育活动先进户,你不要拦人家的好事哦!说说吧。”

“大礼家、陈萌家、有福家、伍珍家、陈麻子家、陈云生家……”满叔扳着手指,一户一户说了,生怕漏了一户。

警察点点头,很满意,说:“这次评选活动上头很重视,是件严肃的政治任务。我们派出所是评委单位之一,负责初步摸底。你要保密,回到村里,千万不要同别人说起这事哦!”

满叔说:“警察同志放心,我受党的教育几十年,人老心红,政治过硬,不会乱说的。那钱,我就不交了?”

警察说:“钱还是要交。你还不明白,你只是垫付。等案子破了,这钱得小偷出。”

满叔摇摇头说:“谁有本事让小偷出钱?小偷出钱,菩萨出血!”

警察正­色­道:“你得相信人民警察。”

满叔说:“万一破不了案呢?”

警察又道:“你得相信人民警察。”

“相信人民警察我也没钱出!”满叔说完就往外走。

警察追出来,说:“陈满生,你怎么回事?”

满叔说:“我不报案了!”

警察说:“不报了?你已经报了。”

满叔说:“牛我不要了。牛黄我都舍得了,还舍不得牛!”

警察说:“你不要了,也由不得你。小偷不光是偷了你家的牛,他还触犯了国家法律。我们得维护法律尊严。你想让我玩忽职守?”

满叔说:“我不管你们玩什么,我没钱。”

回家的路上,满叔老想着警察的胖ρi股,心里就没气了。慢慢的他脸上就有了笑容。他想,就算把偷牛的贼摆在那警察面前,他也抓不住人家。胖成那样,说话都气喘,还能抓贼?一年不吃几头牛,也胖不成那样。真难为他了。

进了屋,翠娘正收拾家务,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见了满叔,问:“报案了?牛呢?”

满叔说:“你放心,我同警察说好了,要是找到了牛,牛归我,牛黄归他。”

乡村典故(9)

翠娘故意说道:“你真大方,牛黄白白地送人了。”

满叔说:“堂客,你的觉悟就是低!哪是送人?送给国家!你一点不关心国家大事,就像往年*,是个不读书不看报的大党阀、大军阀!*要是活到现在,还要加上条不看新闻联播。你也不看新闻联播。国家有困难,三峡建设、南水北调、西部开发,都得花钱哪!警察哪会贪污我的牛黄?”

翠娘被弄得云里雾里了,不再理满叔,只顾自己骂骂咧咧了。翠娘骂起话来,很有创意,就跟讲故事似的,塑造了各种小偷形象,还为人家安排了很多悲惨的结局。

当天晚上,村里的狗叫得特别厉害。反正牛已丢了,满叔跟翠娘没谁在意。

清早醒来,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满叔出门看看,见很多人站在坪里说话。原来昨夜派出所到村里抓赌,当场搜走了几万块钱。满叔的侄儿祥坨也被抓了,光他身上就搜出一千多块。

阳春说:“这个祥坨,平日尽装穷,昨夜他身上的钱最多!好了,都交给警察叔叔发奖金了。今年派出所的又过热闹年。”

满叔问:“他人呢?”

“抓到派出所去了!要钱去赎。我哪有钱?”祥坨媳­妇­银花蹲在旁边哭。

翠娘骂道:“一个女人,管不好男人,算什么女人!”

银花抢白:“你那侄子,哪个管得了!”

突然,满叔像是火烫了背,哎哟一声,歪着嘴巴往屋里跑。回头喊道翠娘:“堂客,你进来。”

满叔问:“派出所的到哪几家抓赌?”

“大礼家、陈萌家、有福家、伍珍家、陈麻子家、陈云生家……”翠娘一五一十说给满叔听。

满叔嘴巴张得像蛤蟆,过了老半天,骂道:“我捅他娘!”

翠娘感觉半天上一雷,问:“你骂谁?”

满叔说:“谁是胖子我骂谁!”

翠娘说:“你神经病!胖子惹你了撩你了?世界上胖子千千万,你捅得过来吗?”

满叔说:“胖子浪费布,胖子走路烂地方,胖子喝水喝得多,胖子连空气都要多咽几口!”

翠娘说:“陈满生,你越老越不像话了。”

满叔忽然跌坐在椅子里,说:“堂客,祥坨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前些天他不是问我们借钱吗?”

翠娘怔住了,说:“你怕是祥坨……”

满叔摇摇手,说:“错不了,肯定是这畜生偷的牛!他问你借钱,你不肯借,他说了什么鬼话?”

翠娘说:“他说没钱过年,只有去偷。我怕他是讲气话,哪知道他真的偷,从自己叔叔家开张!”

满叔说:“快去问问银花。”

翠娘出门没多久,回来说:“银花去她娘家借钱赎人去了。年头年尾的,人不能在班房里过年。”

天黑了,听得银花高声嚷嚷:“雷打的,火烧的,不是我娘家出钱,你就在班房过年!”

一听,知道祥坨赎回来了。满叔同翠娘过去喊门:“祥坨,你开门!”

银花开了门,还在嚷:“幸得托了人,八百块出来了。要罚三千!”

祥坨坐在角落里,不敢望人。

满叔坐下来,说:“祥坨,你自己承认就算了。”

祥坨抬起头:“承认什么?”

翠娘说:“要是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满叔说:“你自己承认了,叔侄一场,算了。不承认呢?莫怪叔叔不认人。只要到了派出所,警察叔叔有办法让你承认!”

祥坨扑通跪在满叔跟前,痛哭流涕:“叔叔,我不是人,你打死我吧!我也不想做人了。我想先把你牛卖掉打牌,赢了钱再买头牛还你。哪晓得我这么倒霉呀!人家天天赌没有事,我头回赌,就被抓了。”

乡村典故(10)

满叔重重地扇了祥坨几耳光,骂道:“你这个畜生!”

“阿呀,是你偷了叔叔的牛?我怎么风都没闻到?”银花在旁哭道,“满叔,你打死他都要得,就是不能让他去坐牢!他才从班房出来!”

祥坨道:“快过年了,我屋里一两­肉­都没有。问满叔你借,你一句话,就是没有。”

满叔气愤道:“我不借钱给你,你就要偷我牛?”

银花说:“满叔,他不是人,你打他吧。”

满叔骂道:“你若是我亲养的儿子,我要喝你的血!”

祥坨哭道:“我爹早死了,叔就是我的爹。你就打死我算了。”

翠娘骂道:“你从小就不学好,从我家盐水坛里酸罗卜偷起,如今开始偷牛了!小时候当你不懂事,如今你是养儿做爹的人了还不懂事?”

两老口回到家里,满叔叹息半晌,说:“堂客,散财免灾吧,不能再让警察查了。真让祥坨坐了牢,他媳­妇­、孩子还不是我们照顾?毕竟是自己亲骨­肉­啊!”

翠娘骂道:“冤家,哪有这样不孝的侄子!”

可是过了几天,派出所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带走了祥坨。满叔慌了,忙求村长帮忙,全村人联名,要保祥坨出来。

银花站在满叔门前大骂:“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我祥坨不是你的亲儿子,也是你的亲侄子,自小跟着你长大,你就舍得把他送到班房里去!”

翠娘回道:“你讲不讲理?你满叔老早就跑派出所去了。他挨户求人做保山,要把祥坨保出来。你男人抓进去了,怪谁?怪我?怪你满叔?”

银花道:“谁知道是祥坨偷了牛?当面说得好,背后害人!你们不告谁会告?又没偷别人家牛,管别人什么事?”

派出所值班的又是那位胖警察,他看了看村民联名信,笑道:“你以为是旧社会?写个联名信,就能改变法律?”

满叔说:“祥坨是我自己侄子。”

警察说:“侄子偷叔叔的牛,也是盗窃。”

满叔说:“祥坨他爹死得早,我带大的。他从小就老实,胆小怕事。”

警察说:“搭帮他胆子小,胆子大些,要抢银行了。”

满叔说:“放了他吧,他家孩子还小。”

警察说:“你说放了就放了?孩子小偷牛就要放,没有孩子的就可以杀人了?”

满叔说:“牛我不要了,就当我送给他的。”

警察笑笑,说:“牛黄你还要不呢?”

满叔说:“你问问他,牛卖到哪里去了。你去访访,访到了,牛黄归你。”

警察说:“牛黄你还是自己拿着吧。你得把办案经费交了。”

满叔说:“我没钱,除非找到牛黄。警察,你把人放了。”

警察说:“你是怎么回事?我们好不容易破了案,你口口声声要我放人。早知如此,当初你就不要报案呀!”

满叔说:“我真的后悔报了案。”

警察说:“你看你看,你的法律意识就是淡薄!”

满叔说:“你的法律,我弄不懂。”

警察说:“我替你挽回了损失,你没有半句感谢的话,还气冲冲地朝我来!”

满叔问:“你哪里挽回我损失了?退了我的牛,还是赔了我的钱?”

警察说:“案子还没有最后审结。牛钱、办案经费都问你侄子要。”

满叔问:“那我祥坨,你们要怎么办他?”

警察说:“怎么办?法办!坐牢是肯定的,只看几年!”

满叔脸吓得铁青:“还要坐牢?你估计几年?”

警察说:“当然坐牢!几年不是我说了算了,得法院判,依法办事!你没带钱,我会上你家里去的。反正我们还要去你家里调查取证。我们办案,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乡村典故(11)

胖警察上门来了。

满叔说:“牛我不要了,牛黄我也不要了,人你们抓走了,还来­干­什么?”

警察说:“牛你可以不要,国家法律我们还得要。”

警察往满叔家屋前屋后转了圈,做了些笔记,然后坐了下来。翠娘倒了茶来,小心放在警察面前,马上躲进屋子里去了。

警察打量一下缺了口的茶杯,没有喝茶,只道:“我已现场勘查了。”

满叔说:“你不要勘查了,你再勘查,我也会让你带走了。”

警察说:“那要看你表现。”

满叔说:“我一贯表现很好,认真改造思想,辛辛苦苦劳动。当然,往日在生产队上也没评过劳模。”

警察说:“劳模不劳模不管我的事。你把办案经费交了吧。”

满叔说:“我除了骨头就是皮,反正没钱。我说牛不要了,也不要你办案了,行不行?”

警察语重声长的样子:“陈满生,你得有法律意识啊!你丢了牛,不把牛黄算在里面,就值千把块钱,只是个小事。可这是刑事案件,犯罪分子我们不能放过。你必须积极配合公安部门调查。”

满叔说:“我怎么不配合了?我该说的都说了,人你们也抓了。”

警察说:“但是你没有按规定交办案经费!这就是阻挠办案!”

“我们哪敢阻挠破案?”翠娘在里屋答话,人不敢出来。

警察说:“不配合我们工作,就是阻挠办案。犯罪分子我们要追究,阻挠办案的人也是要追究的!”

翠娘又在里屋说:“八百块,太多了,能不能打点折?”

警察说:“我们是按规定收费,又不是菜市场买小菜!”

满叔朝屋里嚷道:“你真想出这冤枉钱?”

翠娘说:“不出钱,让你去坐牢?”

满叔说:“我又没犯法!”

警察说:“看来,得向你们进行普法教育了。讲个故事给你听。有对男女在宾馆同住,没有结婚证,被抓住了,罚款三千!”

满叔说:“我这辈子伙铺都没落过脚,还住宾馆!”

警察说:“我没说完,你不要打岔。开罚单的时候,警察无意间问道,你们这是第几次在一起?两个男女忙说,我们是头一次在一起。警察马上说,你们是头一次在一起?罚一万块!两个男女慌了,问,为什么头一次在一起还罚得重些呢?你们猜,这是为什么吗?”

满叔说:“这个警察脑子有毛病!”

警察大摇其头,说:“陈满生呀,你这就是缺乏法律意识。他们如果经常在一起睡觉,说明是恋爱关系,最多只是非法同居,处罚从轻;他们是头一次,肯定就是卖­淫­嫖娼,就得重罚!这就是法制啊!你们得加强法律学习,不然哪,犯了法自己还不知道!”

满叔说:“我犯法就犯法,认了。修班房我也是出了钱的,那里有几寸地皮算我的,我该到里面去睡几天!”

警察说:“陈老,你莫要这样子。那是人民专政工具,就让害群之马去住。你要是真有困难,办案经费就免了。”

满叔说:“那我就感谢警察同志了。”

警察说:“我们派出所还要奖励你。这次我们抓赌成功,你是有贡献的,要发你八百块钱的奖金。奖金就不另外给了,同办案经费互抵。我们另外发个奖状给你挂在家里,让全村村民都向你学习。”

听警察这么一说,满叔早吓得脸­色­铁青了。翠娘从里屋跑了出来,压着嗓子骂道:“你这个老鬼,谁叫你多嘴?村里人要是知道你报了赌案,你还要不要在村里活下去?快七十岁的人了,越活越回去了!”

警察笑眯眯地:“大娘,你这话就不对了。陈老一身正气,大义凛然,我们都要向他学习。村民都像他这样,哪里还有偷盗?还是还有赌博?”

乡村典故(12)

翠娘哭了起来:“警察同志,你行行好,奖金我们不要,奖状我们也不要。我们出办案经费!”

警察收了钱,很沉重的样子,感叹说:“真是正不压邪,现实很严酷啊!整治农村社会治安任重道远!”

几天后,两位穿西装的来到满叔家。满叔一眼就猜出这两个人是城里的­干­部。

­干­部问:“哪位是陈满生?”

满叔答道:“我是。”

­干­部又问:“你就是陈满生?”

满叔说:“是。”

­干­部问:“是你家丢了牛吗?”

满叔回道:“是。”

­干­部说:“你是陈满生,就交三百块钱吧。”

满生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半天才问:“办案费我已出了,还要什么钱?”

­干­部说:“价值评估费。”

满叔听不懂,问:“什么费?”

­干­部很耐心,解释道:“你家牛丢了,公安破了案,抓住了盗窃犯。要给盗窃犯定罪,就得查清案值。案值懂吗?就是那头牛值多少钱。”

满叔说:“还用查吗?一头当用牛,少的话一千一二百块,最多不超千五六。俗话说,长猪短牛,我那头牛膘体短,至少也值千三四百块钱。这个行情,乡下人都清楚。当然,要算上牛黄,就不止这个数了。”

­干­部说:“不是谁都有权核定案值的,得依法办事。我们是物价局的。必须是我们物价部门出具的证明,才有法律效力。如果没有我们的证明,案值就定不下来,犯罪分子的罪也就定不下来,犯罪分子就得不到应有的惩罚。老人家,你明白了吗?我们替你的牛估价,得有偿服务。”

满叔说:“我丢了牛,赔了办案费,再拿不出钱了。”

­干­部说:“老陈,你得感谢政府才是啊!这么快时间,就替你破了案。不用打官司,你注定赢了。你赢了官司,三百块都不愿出,说不过去啊!我们没有按牛黄价收评估费,已经很优惠了。”

满叔说:“我只有这把老骨头了,钱没有。”

­干­部说:“你的骨头我们不要,又不是虎骨。你拿钱吧。”

满叔说:“你就把我这骨头当虎骨卖了吧。”

­干­部说:“听派出所的同志介绍说,陈老你的觉悟最高,全村人都应该向你学习。你不会为了这三百块钱就……”

翠娘忙打断­干­部的话:“奖金和奖状我们都不要了,我们出钱!”

办案费八百块,加上案值评估费三百块,总共一千一百块,正好是头牛钱。如果连牛黄算在里面,那就是另外回事了。这是满叔家积蓄多年才余下的,翠娘天天关着门嚷。日子长了,外头人都知道了。

有人问满叔:“听说你丢了一头牛?”

满叔说:“哪是一头?两头!”

那人说:“我听说你只丢了一头牛。”

满叔没好气:“被贼偷了一头,被强盗抢了一头!”

满叔嘴巴不再像原先那样利索了,倒是脾气越来越坏了,总是摔东西。翠娘也有气,却不再在外头叫骂,只对满叔嚷:“你摔什么呀?有本事就上派出所去呀!”

满叔怒道:“你怎么不骂了呢?你满世界骂去呀?你敢出去骂,我提着茶壶跟在你背后侍候你!你骂得口渴了,我给你喂水!”

有日凌晨,满叔早早的醒了。听屋后有人路过,说着话儿。一听,便知道他们打了通宵麻将。

“昨晚你赢了。”

“赢?满叔赢官司!”

一个典故诞生了。

也算爱情(1)

吃了晚饭,李解放只穿了件白短裤,肩上搭了条毛巾,去山下的青龙潭洗澡。李解放总恨自己长得太白,难得同金­鸡­坳的社员群众打成一片。他很羡慕工作队女队长吴丹心那张黝黑的脸,亮亮的就像早晨的茄子。

初到金­鸡­坳那天,吴丹心带着工作队员往大队部门口的坪里一站,社员们的目光不在队长吴丹心身上,只是望着队员李解放。那些年轻的姑娘,你戳戳我,我拍拍你,嘻嘻哈哈,眼睛却都瞟着李解放。李解放的脸便在六月的阳光下白里透红,红里冒汗。他被弄得手足无措,无地自容。吴丹心白了他一眼,才向社员同志们传达上级­精­神。那天吴丹心关于批林批孔的长篇大论,李解放只听了个断断续续。他心里一直在打鼓。他发誓一定要把自己晒黑,比她吴丹心更黑,就像那些浑身如炭的革命老农。从第二天起,他便像这里所有男社员一样,光着膀子上山下田。

工作队总共五人,分散住在几个生产队。队长吴丹心同李解放住在三队。吴丹心住在社员刘向群家,李解放住在刘世吉家。两个刘家都是三队根正苗红的贫农,他们的房子紧挨着。那是两栋摇摇欲坠的老木屋,柱子壁板都已发黑。李解放是工作队的文书,同队长住在一个队是为了工作需要。副队长向克富住一队,一队靠近大队部。队员舒军和王永龙一个住六队,一个住八队。五个人都是从县里有关单位抽来的。

今天李解放同社员们一道蹲在山坡上翻了一天的红薯藤。李解放是头一次­干­这种农活,不会­干­,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干­。他心里有些紧张,却不敢请教吴丹心。因为吴丹心批评过他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孔老二。孔老二是要批倒批臭的,可见­性­质多么严重。吴丹心成天板着脸孔,总是开批判会的那种表情。李解放不敢向任何人求教,可他相信眼睛是师傅,看看社员们怎么做吧。

到了山坡上,照例是由三队队长刘大满带领大家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刘大满谦恭地望望吴丹心,见女工作队长点了点头,他才清清嗓子,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土肥水种,密保管工。”社员们便跟着说:“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声音不太洪亮,也不太齐整。吴丹心皱着眉头环视一圈。刘大满忙点头向她赔笑。李解放却想刘大满今天引用的毛主席语录有些不对题,但还是在心里原谅了这位文化不高的老实农民。刘大满接着说:“这个这个红薯藤的毛根,好比资本主义,它们吃社会主义,危害社会主义。我们要保卫社会主义的劳动果实,就要扯掉这些毛根。下面,请吴队长讲话。”

吴丹心甩了甩长辫子,说:“刘大满同志的认识水平很高。我们一定要深刻认识翻红薯藤的重大政治意义。资本主义的毛根,比资本主义的杂草危害更大,它同社会主义的劳动果实争养分,损公肥私,罪大恶极。开始吧,同志们。”

刘大满又交待社员同志们警醒些,怕有蛇。刘大满说得轻巧,社员们也不在意,李解放心里却麻了起来。社员们三三两两蹲下,扯起红薯藤,翻过来,让藤上的毛根朝着天。李解放这才明白,翻红薯藤是为了保证养分集中供应红薯,提高薯的产量。李解放私下又想,这毛根应叫须根,说毛根太土了。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他又立即暗自检讨,不该嘲笑农民群众。他便越来越觉得吴丹心平日对自己的批评是正确的,他的脑子里总脱不了臭知识分子的酸气。李解放一边在心里狠斗自己灵魂深处一闪念,一边飞快地动作,生怕落在社员们后面。他甚至不怕蛇了,还巴不得碰上一条蛇。他想这会儿真有一条蛇从他身边爬过,他会飞快地扬起手掌朝那蛇的七寸劈去。一会儿工夫,身后一大片的红薯藤都朝了天。望着大片白­色­的须根在烈日下慢慢地蔫下去,李解放内心充满了战斗的欢乐。资本主义气息奄奄,社会主义蒸蒸日上。

也算爱情(2)

李解放用口哨吹着革命歌曲,往山下的青龙潭飞跑。出了一天的汗,浑身毛孔都舒展着,格外畅快。他跑着跑着,内心就涌起了革命诗情,想起了毛主席的词,“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落日的余晖映照着青龙潭,平静的水面上泛着粉红­色­雾霭。山风吹过,凉爽的水气直往人皮­肉­里钻。李解放摆出一副大无畏的英雄架势,双手举过顶,一个猛子Сhā下去。可是,他立即觉得裤子里鼓满了水,往后一拖,ρi股便光着了。他忙闷在水里提起裤子,才慢慢浮出水面。他内心的诗情早荡然无存了,慌忙地往四周张望,似乎水潭边围满了男女社员,都在偷看他的光ρi股。

潭岸上没有人。偌大一个水潭,这会儿只有他李解放一个人。他索­性­脱下裤子,用毛巾浑身擦了起来。低头往水里一看,见自己腰部以上和大腿以下已经晒黑,中间一节仍白生生的就像瓠瓜。整个人就像黑白相间的标杆。他无缘无故想到了吴丹心。心想那女人再怎么黑得革命,也只是脸黑手黑,身上仍是白的吧。今天中午休息时,他搬了张长凳,放在刘世吉家的屋檐下睡午觉,迷迷糊糊地看见对面刘向群家厢房门口的长凳上伸出一条腿来,半弯着。那条腿的裤子卷得高,可以望见裤管里面的白­色­。李解放马上想到那是一条女人的腿,接着就断定那是吴丹心的腿。吴丹心就住在那间房里。李解放没有瞌睡了,眯着眼睛装睡,一直觑着那条半弯着的腿。他想吴丹心里面其实还是很白。那会儿太阳很毒,晒得老木屋喳喳作响。山村更显宁静,李解放便在宁静中偷偷望着吴丹心的腿,琢磨着她身上其他部位的白。

响起了一阵吆嗬声,就有几个穿短裤的男人出现在潭边了。李解放忙闷进水里穿裤子,可裤子拉了一半遇上了阻力。原来他的某个部位刚才中了那白­色­的资产阶级的邪念,正高高地昂起。他便闷在水里,咬紧牙关,直逼得自己双耳发响。那资产阶级小尾巴这才气急败坏地蔫将下去。李解放呼地钻出水面,掀起高高的水花,牛一样喘着粗气。那几个男人都已下了水,同他打招呼,说,李同志钻猛子好厉害,当得潜水员。李解放笑笑,说关键在于革命斗志。有个人胆大,却说,钻猛子靠的是肚子里憋的那口气,和革命斗志有卵关系。几个社员都笑了起来,怪异地望着李解放。李解放只当没听见,又钻进了水里。他闷在水里想,同他们争个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革命斗志同我卵关系!

李解放钻出水面,往岸边游去。他还得同吴丹心一道去大队部开会,今晚工作队全体人员要碰碰头。他爬上岸,猛一低头,吓了一跳。原来湿漉漉的白短裤紧贴着身子,那地方一团漆黑。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没法这么走回去。

他只好又回到水里。心里急得不行,怕太迟了吴丹心又会找他麻烦的。他想这女人其实很漂亮的,眼睛大大的,脸盘儿黑里透着红­色­,红里透着黑,两条辫子又黑又粗,那嘴皮上的皱皱儿水汪汪的,就像熟透的杨梅,叫人想吃。可他就是怕她。

那几个男人都已上岸了,可他仍不敢上去。他没有了钻猛子的兴趣,也没有了游泳的兴趣。他倒是想起了刘文采家的水牢,有种坐水牢感觉了。那恶霸地主真的很坏,想出了水牢这惨无人道的毒办法。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下来,他才怯生生地爬上岸去。自己低头一看,分明看不清那团漆黑了,可心里仍是虚,便将右手放在身前,毛巾搭在手上,遮掩着下面。 txt小说上传分享

也算爱情(3)

远远的就见吴丹心背着手,在刘家场院里焦急地踱来踱去。李解放飞快地跑进屋去,换了衣服,拿了手电。出来时,见吴丹心已经走在前面了。李解放打着手电,跟在吴丹心后面。三队离大队部有四华里远,得翻过一座山。李解放心里很慌,想说些什么,可吴丹心一言不发,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他怕吴丹心问他为什么洗个澡洗了这么久。如果他如实说出来就等于在女队长面前耍流氓了,如果编造个理由就是欺骗领导。

走过白天出工的那片红薯地,李解放终于找出一句话来,说:“吴队长慢点,怕蛇啊。”吴丹心冷冷地说:“蛇有什么可怕?资产阶级思想比毒蛇可怕十倍!”李解放不敢说话了,他不明白吴丹心说的资产阶级思想指的是什么。可他的确怕红薯地里突然钻出一条蛇来,便侧着身子,小心地照着吴丹心前面的路。山地坑坑洼洼,他身子总是摇摇摆摆,手电光便老是在红薯地和吴丹心的ρi股上来回晃动。慢慢的李解放便只注意这女人的ρi股了。山风很凉,蛙声满耳,流萤遍地。

到了大队部,其他几位队员已等在会议室了。他们见吴丹心板着脸,怕是出了什么事,或是上级又有什么重要­精­神下来了。吴丹心坐下来,默然一会儿,突然说:“今天会议先解决一个问题。李解放同志身上小资产阶级思想太严重,对他,对组织,都是很不利的。我们先帮助帮助他。同志们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吗?李解放今天洗澡洗了三个多小时!我们天天同农民群众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身上晒黑了,弄脏了。这有什么不好?黑得光荣,黑得革命!劳动人民,身上脏得香,资产阶级,身上香得臭。可是他,硬是想把自己晒黑的皮肤洗白。他身上那股资产阶级少爷气,非常非常危险,我们再不帮助他,会毁掉一个同志。”

李解放早大汗淋漓了。他现在才明白吴丹心在路上说资产阶级思想比毒蛇可怕十倍是什么意思了。别说是不是资产阶级思想,单是洗三个小时澡比女人还女人,这就很让人难堪了。他当然不敢说白短裤湿了,下面一团漆黑,见不得人,只好捱到天黑才回去。这是什么话?耍流氓!多么严肃的会议?怎敢说这么下流的话?何况是要往思想深处挖根源,怎么能够说那些话?可总得有个说法。要么耍流氓,要么欺骗组织,他便只好欺骗组织了,说:“我洗澡的时候,突然肚子痛,痛得腰都直不了,在潭边蹲了好久。我知道自己不对,革命意志不坚强,连个肚子痛也捱不了。我知道自己身上还有许多小资产阶级想想,有许多小资产阶级生活习气,我诚恳地希望同志指出来,给予批评,也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理。”

副队长向克富接着发言:“李解放同志在我们工作队里文化水平最高。问题就出在这里,出在他身上的臭知识分子气息,刚才他的自我检讨三言两语,貌似诚恳,实际上很不认真,很不深刻。你要挖根源,查灵魂。肚子痛,算什么理由?在那革命战争年代……”向克富约五十来岁,年纪最长,发言水平很高。他说起革命战争年代无数革命先烈的艰苦卓绝,很有感染力,就像他自己昨天才从战场上下来。

舒军和王永龙也都发了言,都把问题往严重处说。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就是越把李解放的问题说得严重,说明他们自己的政治水平越高。越到最后,发言的难度越大,因为别人把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吴丹心年纪轻轻,人倒老成,她想起了一段毛主席语录,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的,或不革命,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拿什么去区别他呢?就是看他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李解放同志的问题,­性­质是严重的。肚子痛只是一个客观原因,问题出在主观。向克富同志说得好,在那血雨纷飞的革命战争年代,革命先烈时刻面对的是枪林弹雨,是严刑拷打,是流血牺牲。肚子痛,算什么?所以,问题出在灵魂深处……”

也算爱情(4)

那天晚上的会议开得很晚。但到底开到什么时候,李解放不知道。因为整个工作队只有吴丹心有块上海手表,是她的军官丈夫给她买的。回来的路上,李解放尽量让手电光照着吴丹心前面的山路。尽量不让光束晃着她的ρi股。他觉得自己灵魂深处的确很肮脏。两人默默走了一段,吴丹心突然问:“李解放,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李解放忙说:“哪里啊,没有意见。”

“你可以谈谈自己对我的看法嘛。”吴丹心的语气是少有的随和。

李解放说;“你对同志们要求很严,这是对的。”

沉默一阵,吴丹心说:“人家都说我长得太黑,你说呢?”

李解放说:“人黑心红啊。”

吴丹心说:“你是总也晒不黑啊。你再怎么晒,脱掉一层皮,又是白的。你再晒得黑也比别人白。”

李解放说:“所以我总比别人落后。”

吴丹心语气吱唔起来,说:“其实,其实,人还是白些好看些,特别是女人。”

李解放没想到吴丹心今天会这么说话,不知怎么回答了。他不敢接过她的话头说下去,两人又沉默了。过会儿,吴丹心突然问:“你找朋友了吗?”

李解放不好意思了,说;“没有哩!我今年才二十三岁,晚婚年龄还差四岁。找朋友早了,影响革命工作。”

李解放等着吴丹心的表扬,可她却问:“我对你关心不够啊,请你原谅。你肚子还痛吗?需不需要明天去医院看一下?”

李解放忙说:“不要不要。你对我很关心。”

吴丹心又是半天一雷,说:“李解放,你……你其实人长得很漂亮。”

李解放脸嗡地热了起来,说:“你长得漂亮。”

“我长得黑。”

“你黑得好看。”

“真的吗?”吴丹心停了下来,回头望着李解放。

“你真的黑得好看。”李解放见吴丹心望着他,那眼珠子在星光下闪闪发亮。

吴丹心低头四处看看,说:“走累了,我俩歇歇吧。”

这正是他们白天翻红薯藤的那个山坡,路边有块石头,吴丹心先坐下了。李解放打着手电四处照照,找不到第二块石头,就站在那里。吴丹心叫他也坐一下,他便坐在了地上。吴丹心说天回凉了,坐地上不好,过来坐在石头上吧。李解放正迟疑着,吴丹心笑了,说:“李解放你封建,不敢和我坐在一起?”

李解放只好挨着她坐下了。两人紧挨着,李解放感觉有些乱。他平生第一次同一个女人挨得这么紧,而且都只穿着衬衣。李解放感觉这女人身上凉凉的,*。吴丹心问:“你肚子还痛吗?”

李解放说:“不痛,我肚子不痛。”

“痛就要搞药吃。”吴丹心说。

“其实,我今天并不是肚子痛。”李解放脑子一热,鬼使神差说了这话。他想完了,吴丹心不骂死他才怪。

没想到吴丹心没有骂他,只侧过脸来,望着他,心平气和地问:

“不是肚子痛,那是为什么?”

李解放说:“我没有带­干­净短裤去,结果天没黑,回不来了。”

吴丹心没听懂,问:“怎么回不来了?”

李解放低头说:“白短裤湿了,贴着­肉­,那里……那里漆黑的。”

吴丹心哈哈笑了起来。李解放紧张极了,弄不懂这女人的笑是什么意思。吴丹心笑了一阵,什么也不说了。两人都不说话。萤火虫围着他们飞舞,青蛙叫得令人心乱。李解放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像在­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突然,吴丹心转过身来,火辣辣地望着李解放,问:“敢吗?”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也算爱情(5)

“敢什么?”李解放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嘴巴张得老大,惊恐万状。

吴丹心一把抱了过来,说:“搞我!”

“不敢不敢,你是军婚。”李解放浑身直发抖。

吴丹心双手铁箍一样抱着李解放,说:“这里只有蛤蟆知道我俩的事。”

两人在红薯地里滚了起来。吴丹心喘着说:“解放,你是黄花伢儿,和我做这事亏不亏?”

李解放大汗直流,嗡声嗡气说:“不亏,不亏。吴队长你身上很白。”

吴丹心说:“我俩单独在一起,你不要喊我吴队长。我小名叫丹丹,好久没人叫了。你叫我丹丹吧。”

“丹丹你身上很白。”李解放说。

“没有你白。”吴丹心的双手很有劲,搂得李解放腰发酸。她是县里有名的铁姑娘。

“丹丹你身上有两个地方像杨梅。”李解放说。

“哪两个地方?”

“嘴­唇­和*。”

吴丹心呼吸更急了,嚷着说:“解放解放解放,你吃杨梅吧,你吃杨梅吧,我要你吃我的杨梅。”

李解放便上上下下地吃杨梅,忙碌得只嫌少长了几张嘴巴。李解放再也听不到蛤蟆的鼓噪,耳边只有吴丹心怪怪的哼哼声。

两人搂着往山下走。吴丹心柔柔地弯在李解放的肩头,一点没有平日那高挽袖子横叉腰的影子。吴丹心细声细气说:“解放,我俩有了这事,今后明里对你要求就要更严些,免得别人怀疑。”

“要求严是对的。”李解放说。

吴丹心说:“你表现好些,我会培养你。”

李解放说:“我只要你给我杨梅吃就行了。”

吴丹心说:“杨梅有你吃的。这是鸦片烟,你吃上就戒不了的。”

“巴不得。”李解放说着便偏过头去咬吴丹心嘴巴上的杨梅。

吴丹心说:“再让你吃一口吧,快到了。”

李解放躺在床上,惊魂未定,呼吸仍是水牛样的粗。他爬了起来,趴在窗口,望着对面吴丹心那边的窗口,吴丹心可能还没有睡,那窗口有煤油灯光在闪动。夜很静,听得那边传来叮叮咚咚的水声。他想一定是吴丹心在洗着什么,直等到吴丹心的窗口黑了,他才回到床上。

想起红薯地里的事,李解放热得不行,嗓子发­干­。只觉得满耳是吴丹心的嗷嗷声。猛然想起白天里刘大满说红薯地里有蛇,李解放心头一紧,浑身发麻。刚才两人在地里滚来滚去,怎么就没有想到可能有蛇呢?李解放越想越怕,简直不敢回想红薯地里的事。但又不由得他不去想,两人刚才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这会儿都涌进了他的脑海。慢慢地整个人都回到了那醉人的情境,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正躺在床上,身子禁不住动了起来。那蛇却无声地从他身边游过,擦着他的脖子,冷冷的,滑滑的。

李解放迷迷糊糊听到了催工的哨子声。马上传来刘大满的吆嗬:“三队全体社员,上黑岩坡翻薯藤……”李解放感到脑壳很重,想再睡一会儿。他知道他要等一会儿社员们才得出门的,就闭着眼睛再懒一会儿。不想却沉沉睡去了。突然听到一阵女人严厉的叫喊声:“李解放!李解放!”李解放一惊,飞快地爬了起来。原来是吴丹心在外面叫他。

吴丹心铁青着脸,站在院子中央,望着李解放出了门:“你是怎么回事?怎么总要落在社员群众后面?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是工作队员,你得带头!”

李解放低着头,揉着眼睛,通红着脸。社员们都望着他。刘大满见李解放这个样子,很难为情似的,说:“昨天晚上会开得很晚吧?年轻人,瞌睡多。”李解放听说昨天晚上,心里就狂跳起来,脸红了,嘿嘿笑着。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也算爱情(6)

走过昨晚那个地方,见一大片红薯地被拱得稀烂,李解放不敢看,脸上发烧。刘大满过去低头一会儿,说:“野猪拱的,野猪拱的。薯都还没有长好,就有野猪了。”

李解放想知道吴丹心是个什么表情,又不敢望她。却听见吴丹心没事似地问:“老刘,这山上有野猪?”

刘大满说:“有,有。野猪最讨厌,地里出什么拱什么。得安排人值夜了。”

吴丹心说:“有野猪就得防。要千方百计保卫劳动果实。”

见吴丹心如此从容,李解放也就不怕了。蹲在地上翻薯藤,脑子里总是昨晚的事儿,身上就躁得慌。那地方不安分了,短裤子顶了起来。幸好是蹲着的,不然那地方就会扬起革命风帆了。李解放只得飞快地动作,暗暗咬自己的舌头,想压住内心那股火。可怎么也不奏效,那资产阶级的小尾巴实在顽固。他便去想象地里的蛇,自己吓唬自己。这才让自己有了真正的恐惧,下面慢慢蔫了。

早工没多长时间,一会儿就散工了,大家赶回去吃早饭。李解放正好走在吴丹心的身后,忍不住望着她的ρi股。她的ρi股凉凉的,很光滑。李解放又不由得有些蠢蠢欲动了。他只好放慢脚步,一个人落到最后面去。

回到住户家,李解放不先去吃饭,拉开自己的帆布包,找了条紧身的短裤,贴身穿在里面。他怕一天到晚老为自己的不安分担心。

晚上,吴丹心和李解放参加三队的社员会,学习上级关于批林批孔的文件­精­神。李解放坐在煤油灯下读文件,用县城里特有的普通话读着“各省、市、自治区党委……”。感觉特别庄严。这往往是李解放最得意的时候,因为在座所有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把中央文件读得如此流畅。他每次读文件的时候,总感觉下面的年轻女社员都在望着他,私下议论李同志长得好白,又好文化。

读完文件,全体社员发言。社员们并不能完全听懂文件,可发起言来个个义愤填膺。他们用农民们平时骂架时用得溜熟的最歹毒最有力的语言清算*和孔老二的累累罪行。吴丹心最后发言,她引用的多是报纸上的社论语言,让社员群众感到县委工作队的­干­部水平就是高。李解放也很佩服她这种本领,他就是学不会。他总犯着读书人的毛病,觉得光照着报纸上说几句话太空,太没有新意,总想用自己的语言,发挥一下。结果往往适得其反,吴丹心老批评他没有同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可今天吴丹心眼看着发言完了,却把话锋一转,说:“批林批孔不只是学文件,讲空话,还得联系实际。三队就没有问题?包括我们工作队本身,也应找找问题。譬如我们的队员李解放同志,他身上就存在严重资产阶级思想。昨天晚上,他洗澡洗了三个小时,害得我们工作队开会推迟了两个小时。时间是宝贵的,鲁迅先生说得好,耽误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他为什么一个澡洗了三个小时?无非就是参加劳动,晒黑了嘛,弄脏了嘛。农民群众天天晒太阳,天天同泥巴大粪打交道,谁说农民群众不美?谁说农民群众不­干­净?所以,他问题出在思想,出在灵魂深处。我们每一个人,包括­干­部、群众,一天也不能放松思想改造。我今天只是提出警告,请李解放同志引起高度注意。好,散会。请李解放同志留一下,我要找你个别谈谈。”

平日散会的时候,社员们会开玩笑,打骂几声。今天只听得板凳碰撞的声音,社员们感觉出气氛有些异常。人都走了,李解放说:“你不该当着社员同志们说这事,影响我的威信,叫我今后怎么开展工作?”

也算爱情(7)

吴丹心说:“我事先同你打了招呼的,说今后会对你要求更严格些。”

“可你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出我的丑。”李解放说。

吴丹心严肃起来:“这叫出什么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原因你清楚,我同你说了的。”李解放仍是有气。

吴丹心说:“那叫什么原因?我说得出口?那叫耍流氓。”

“那我就不同你耍流氓了。”李解放说。

吴丹心说:“我俩别在这里说了,出去走走。”

“我怕社员把我当野猪打了。”

“刘大满说了,要过一段才安排人值夜。”吴丹心眼睛里像要冒火。

李解放早躁得难受了,却有意说:“我怕蛇,红薯地里有蛇。”

“包谷地里没蛇,我们去包谷地里。”吴丹心的脸­色­红润起来了。

李解放仍是坐着不动,吴丹心低头轻声说道:“没良心的。”说着就吹了灯,往外走。

李解放跟了出来,说:“那就去吧。”

离村子不远,山脚下面,就是包谷地。不敢照手电,两人摸着黑路。钻进包谷地,吴丹心轻声说:“别弄坏了包谷树,这是农民群众的劳动果实。”李解放牵着丹心,进入包谷地深处,在一个稍宽的田埂上停了下来。吴丹心从黄挎包里掏出一张塑料纸,铺在田埂上。李解放早等不及了,伸手就要脱吴丹心的衣裤。吴丹心说你脱你的吧,我自己来脱。

吴丹心躺在田埂上,又手伸向李解放。田埂毕竟太窄。李解放不知怎么动作。吴丹心说你快点,你骑着田埂就是了。包谷地里总是沙沙作响,李解放老是停下来,四处张望。吴丹心便抱住李解放的头,不让他分心,说是风,是风,不要怕。

李解放躺了下来,吴丹心*着身子,趴在他身上,揉着他的头发,说:“解放,你的头发好漂亮啊,又黑,又多,不粗不细。”

李解放揉着她的Ru房,说:“我最喜欢你的*,又大又软,摸着*。”

“我的脸蛋你就不喜欢了?”吴丹心空出一只手来,摸着自己的脸。

李解放忙舔了舔她的脸,说:“喜欢喜欢,怎么不喜欢?这么漂亮的脸相。”

“喜欢就好,你敢说不喜欢。”吴丹心美美地闭上眼睛,整个人儿趴在他身上。

李解放说:“丹丹你皮­肉­好凉快,舒服极了。”

吴丹心说:“你不知道,我的皮­肉­是冬暖夏凉。等到冬天,你钻到我被窝里去,保证你暖暖的像在烤炉子。”

李解放突然觉得人们的脸孔陌生起来。社员们总有些避着他,似乎他真的犯了什么错误。他想这都是因为吴丹心在社员大会上说他洗了三个小时澡的缘故。他不想社员群众真的以为他是个小资产阶级,便越发要表现积极些。出工的时候,他比以往更卖力,只是大家都不愿意同他呆在一块儿。金­鸡­坳多是旱土,种着红薯和包谷。这些天社员们天天都在翻红薯藤。有次他偶然回头,发现有个姑娘正望着他。见他回过头去,那姑娘笑了笑,白白的牙齿很好看。是刘腊梅,三队最俊俏的姑娘。后来几天,他发现腊梅有意无意间总同他蹲在一块,只是两人不怎么说话,目光碰在一起就笑笑。

晚饭后,他见水缸里的水没多少了,就挑起了水桶去挑水。井离村子有一段路,在山下的一个悬崖下面。现在他处处注意表现自己,总争着替住户家挑水。见天­色­不早,刘家老婆抢着水桶说:“李同志,别去了,你们城里人做了一天事,累得不行了,休息吧。明天老刘去挑就是了。”刘世吉也说:“是啊,别去了。”可李解放硬是要去,他们也只好由他去了。

也算爱情(8)

快到井边,见远远的有个姑娘挑着水如风摆柳地过来了,那样子很好看。她见了李解放,就放下担子,笑道:“李同志,挑水呀?”李解放看清了,是刘腊梅。

李解放打好水,见腊梅还在那里,笑笑地望着他。他知道她是等他,便快走几步,赶了过去。

腊梅挑起水说:“这么晚了还来挑水?”

李解放说:“歇着也是歇着。”

腊梅说:“李同志,你们那吴女人好厉害啊。”

李解放忙说:“别这么说,她对人要求严,这是对的。”

腊梅说:“对个屁!她自己长得像个乌茄子,就看不得别人白。”

李解放说:“腊梅你别这么说。”

腊梅说:“我怕她个鬼!我是贫农女儿,清水石板底子!”

腊梅家也从刘世吉家场院里过,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走着。吴丹心正在场院边的小凳上,扇着蒲扇,没有望他们。李解放倒了水,也搬了凳子出来歇凉。吴丹心站了起来,说:“李解放,你到我屋里来,我要找你谈谈。”李解放见这女人今天这么早就找他谈话,有些害怕。吴丹心却没说二话,径直回屋里去了。她的房里立即就亮了煤油灯,门大开着。李解放进去了,吴丹心递张小凳叫他坐在门口,她自己坐在床上。这样开着门说话,正大光明。吴丹心问:“两人约好了的?”声音不轻不重,屋外的人听不清,却让李解放感觉到了威严。李解放摸不着头脑,问:“同谁约好了?”

“刘腊梅呀?”吴丹心逼视着他。

李解放吓了一跳,赶紧说:“哪里哪里,你别误会啊。我俩是在井边碰上的。”

“碰上的?碰得这么巧?群众早有反映,这女的年纪轻轻,作风不好,你看看她那副长相。”吴丹心的脸板得很难看。

“丹丹你别这样,我同她话都没说上几句。”李解放简直有些急了。

吴丹心说;“现在不是叫丹丹的时候。跟你说,我注意你们几天了,那女的天天跟在你ρi股后边,两人眉来眼去。你去吧,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李解放想今天工作队没会,大队没会,三队没会,多难得的日子,他同吴丹心应好好在一起说说话。可是,吴丹心却平白无故地为腊梅生气。他同刘世吉一家人坐在一起歇凉,拉着家常,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这些日子,他人前被吴丹心整得人不人鬼不鬼,人后却被那女人调拨得像只灌了酒的猴子,兴奋得只想蹦跳。况且同女人的事是捅不得的纸灯笼,他便不知道自己白天是人,还是晚上是人了。

刘家的人还没有睡觉的意思,他便招呼一声,去了自己房里。躺在床上哪里睡得着?本来今天恨透了吴丹心,可身子却不由得躁动起来。喉头像要着火,不去找找吴丹心,非把自己烧成灰不可。他还从来没有在吴丹心的房间里同她做过那事,心里有些害怕。直捱到夜已很深了,他实在撑不住了,就轻手轻脚起了床。摸到吴丹心窗前,心跳了好一会儿,才麻着胆子敲了门。听得里面床板响了一下,却没有声音了。这会儿,听得吴丹心贴在门后轻轻问道是谁。李解放压着嗓子叫道丹丹。门便开了,李解放轻巧地闪了进去。

吴丹心嘴巴凑到李解放耳边,声音有些发颤,说:“你好大胆子!”

李解放声音也发抖,说:“实在,实在,受不了啦!”

“我说过,这是鸦片烟,你上瘾了就戒不掉的!”吴丹心嘴里喷出的热浪冲击着李解放的耳根,让他兴奋得想死了去。

也算爱情(9)

没有灯光,吴丹心拖着李解放往床上去。李解放伸手一摸,碰到光溜溜的吴丹心。原来她手脚特利索,边上床边把衣服*了。

吴丹心微微呻吟着,伏在李解放耳边说:“我想大声叫。”

李解放说:“我也喜欢听你大声叫。”

吴丹心喘着说:“不敢叫。”

“那就忍着。”李解放说。

吴丹心闷闷地喊了声,十分痛苦似的,说:“你快堵住我的嘴巴,我忍不住想叫了。”

李解放便衔住女人的舌头。那女人却猛然挣脱了,昂起头咬住他的肩头,咬得他生生作痛。

两人半天才平息下来。吴丹心说;“今后反正不准你同那女的在一起。看她长得狐眉狐眼的。”

“我不会和她怎么样的。我不可能找一个农民做老婆呀?”李解放说。

吴丹心说:“你对农民怎么这么没有感情?”

李解放莫名其妙,说:“我弄不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同她有感情,还是不同她有感情?”

吴丹心说:“两码事,同她是一码事,同农民是一码事。”

第二天清早,李解放醒来,吓了一跳,一时不知他是睡在自己床上,还是睡在吴丹心床上。木着脑蛋默了会儿神,才确信是睡在自己床上。肩头有些作痛,歪着嘴巴看了看,见两排清晰的牙齿印。他忙跪在地上,将肩膀放在床沿上使劲地擦,擦得红红的一大片。

这天,李解放刚端碗吃晚饭,吴丹心进来叫他,后面跟着工作队副队长向克富。两个人的样子都很神秘。李解放知道可能有什么重要事情了,忙放了碗。刘世吉说李同志饭也不吃了?他见来的两位工作队领导很严肃的样子,也不敢多问。吴丹心说饭还是要吃,你快点吃吧,我和向副队长在外面等你。李解放哪里还有胃口?急急忙忙扒了一碗饭,就出来了,问:“什么事?”

吴丹心说:“走吧,到大队部去,边走边说。”

向克富说:“出事了出事了。”

吴丹心说:“舒军出事了。你听老向说吧。”

向克富望望吴丹心,这个这个地迟疑一下,说了起来。原来,舒军这人喜欢开玩笑,今天中午收工回来,他逗住户家的小孩,问那小孩长了几个*,让叔叔看看。小孩就脱了裤子,翻出小*给他看。舒军摇摇头说你不行不行,只有一个*。你看叔叔,有三个*。舒军便解开西式短裤的扣子,说你看你看,这里有一个。然后又从左边裤管里把那家伙捞了出来,说你看你看,这里有一个。又从右边裤管里捞出来,说你看你看,这里还有一个。没想到吃中饭的时候,那小孩突然说,妈妈妈妈,这个叔叔有三个*。舒军哪想到小孩会把这事同大人说,又在这么个场合,弄得面红耳赤。他本想这只是弄得不好意思,不会再有事的。哪知那家男人气量小,事后就追问老婆,怀疑舒军睡了他老婆。两口子就打了架。打过之后,那男的就跑去把舒军也打了一顿,一口咬定他睡了他老婆。

吴丹心狠狠骂道:“流氓!马上开个生活会,帮助舒军。要是他真的同住户家女人有那事,我们也保不了他。”

向克富说:“住户家他是住不下去了。我做了六队队长工作,让他住在队长家里。谁还敢让他住到家里去?”

吴丹心说;“老向你这么处理是正确的,我同意。”

大队部外面围了许多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议论。吴丹心他们三人一出现,人群便静了下来。他们三人也不同谁打招呼,通通黑着脸,进了会议室。舒军和王永龙两人坐在煤油灯边,看上去像两个悲痛的守灵人。舒军脸上青是青紫是紫,不敢抬头看人。吴丹心坐下来,平息一下自己的心情,严肃地说:“早上的错误下午改,改了就是好同志。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无数的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面前英勇地牺牲了,使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抛弃,还有什么缺点和错误不能改正的吗?舒军,事情经过就不要讲了。你只谈两个问题。一是谈一下自己同他们家女人到底有没有那事。要老老实实,不能欺骗组织。这对你没好处。二是检讨自己的行为。态度要端正,认识要深刻,不要马虎过关。你谈完之后,同志们再帮助。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教导我们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同志们谈的时候不能轻描淡写,要本着为同志负责的态度。我们不提倡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但也要触及灵魂。舒军,你自己先谈吧。” txt小说上传分享

也算爱情(10)

舒军不曾开腔,呜呜地哭了起来。吴丹心厉声喊道:“哭什么?别假惺惺了!你要老老实实交待问题!”

舒军收住眼泪,抽泣着说:“我逗了他家小孩,这是事实。但我同他家女人的确没有那事。那男的是蛮不讲理,也不知分析一下。我们白天都在一起出工,晚上他自己同他老婆睡在一起,我怎么可能同她有这事?”

向克富Сhā言道:“你的意思,如果有条件的话,你也许会同她有那事?可见你思想改造方面就有问题。”

“不光是有问题,问题很严重!”王永龙火上加油。

吴丹心追问道:“你思想动机是什么?你要老老实实交待清楚!”

大家都望着李解放,他只好说:“先让他自己检讨完吧。”

于是舒军又接着检讨。可他们一旦发现他的检讨有什么辫子可抓,大家又群起而攻之,舒军的检讨又被同志们愤怒地打断。这么一来,会议脱离了吴丹心起初定好的程序,就像放野火,叫她自己也没法把握了。会议便无止境地耗着。眼看着时间太晚了,吴丹心抢过话头做总结,责令舒军写个深刻的检讨,在六队社员大会上公开承认错误。舒军便痛哭流涕,感激不尽。因为工作队最后还是排除了他同住户女人有那关系,可一旦大家一致认定他有那事,也就有那事了,他这辈子也就完了。说完舒军的事,吴丹心语重声长地向全体队员敲警钟,说事情虽然只出在个别同志身上,但我们全体同志都要引以为戒,慎之又慎。最后,她将目光落在解放身上。李解放紧张起来,不知这位最近同他风情不断的女人又要怎么教训他了。只见吴丹心的目光朝他冷冷地一瞥,说:“特别是李解放同志,我要提醒你注意。你那个小分头儿成天油光水亮,像个特务、汉­奸­!你知道三队的姑娘们怎么议论你吗?她们说,李同志长得白,长得好,怎么晒太阳也像城里人,找男人就要找这样的。你要注意!不要腐蚀了淳朴的农民群众。”已经很晚了,可吴丹心和李解放还得赶回去,不能误了明天出工。李解放气呼呼地走在吴丹心前面,一句话都不讲。走到没人家的地方,吴丹心上来拍拍他的肩,问:“你生我的气了?”

“我明天就去理个光头!”李解放话很冲。

吴丹心吊着他的手臂说:“谁叫你理光头?我说过我喜欢你的头发嘛!”

“你刚才不是说我的小分头像特务、像汉­奸­吗?”李解放手臂一甩,想挣脱吴丹心。

吴丹心说:“解放,你只比我小两三岁,怎么就这么不成熟呢?*是复杂的,你要知道。你叫我在那种场合都说真话,哪有那么多真话说?”

“怎么可以不讲真话?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李解放今天不准备认输了。

吴丹心说:“要讲究策略。我这只是个策略问题。”

“你还说三队的姑娘如何如何说我。你怎么知道的?未必她们敢当你的面说这些话?”李解放站住了,望着吴丹心质问道。

吴丹心笑了起来,说:“女人的心思不都一样?我想都想得到。”

李解放大声叫道:“你这样是存心把我搞臭!”

见李解放这样,吴丹心竟然哭了起来,说:“把你搞臭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保护你,也保护我,保护我们俩。今天出了这种事,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多害怕!我是有责任的。你不来安慰我,还对我发气!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同你过了这么长时间夫妻生活了。老实同你说李解放,同你这些日子做过的事,比我同自己丈夫结婚几年做的都还要多!”

也算爱情(11)

听她说起自己丈夫,李解放竟然有些吃醋。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既然她说到了那位军官同志,李解放就问:“他对你好吗?”

吴丹心低着头,说:“好不好都没有意义。他在黑龙江冷得要死,我在这里热得要死,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

李解放只好软了下来,搂了吴丹心,说:“好了,好了,我不生你的气了。我知道你的用心,是为了我好。丹丹,你今晚去我那里,我那床没你的响。”

谣言的传播比中央文件快,而且生动得多。第二天,李解放一觉醒来,三队的男男女女都知道了舒军的事。谣言在传播中滚雪球似地膨胀着,增添了许多栩栩如生的细节。基本的情节是舒军他妈的把住户家老婆搞了。有的人甚至相信舒军真的是个长着三个*的怪物,搞女人的瘾特别大,功夫了得。既然社员们都相信那位被打倒的叛徒、内­奸­、工贼是长着尾巴的,那么县里来的­干­部舒军长着三个*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吴丹心不希望这事张扬出去,可人们传播这种事情的兴趣比什么都大。没过多久,舒军的生活作风问题就传到县里去了。吴丹心十分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县里来了个三个专案组,将舒军隔离审查了两天两夜,最后把他带走了。

吴丹心也被专案组找去严肃地谈了话,因为她负有领导责任。吴丹心倒是没有受到什么处理,只是李解放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吴丹心的脸比以往板得更厉害了,甚至晚上没有再找李解放去谈话。会议开得越来越勤了,几乎天天晚上有会。不是生产队开会,就是大队开会,还有支部会,工作队会。李解放便每天晚上陪着吴丹心开会,每次开会他都会成为吴丹心点名的靶子。两人三天两头在三队和大队部的山路上赶,总是晚上。两人没多少话,李解放依然走在后面打手电,光束在山路和丹心ρi股上晃来晃去。

李解放在三队几乎抬不起头了,社员都觉得这位年轻的县委­干­部一肚子花花肠子,只怕也同舒军一样。他根本不配下来搞工作队,只配下放农村劳动改造。有位回乡高中生甚至认为李解放连劳动改造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劳动是无尚光荣的,怎么能够让李解放这种人也同劳动人民一样享受劳动的光荣呢?应该让李解放这种不正经的人下地狱。有位没文化的社员比这位高中生觉悟更高,发现了高中生话中也有问题。他说这位高中生书读到牛ρi股上去了,哪来的地狱?迷信!

李解放真的有些痛恨吴丹心了,就连两人在一起做过的事想来都非常可怕。一想起那片红薯地,就觉得背膛麻麻的,像有条蛇滑过。有时又恨恨地想,你他妈的怎么晚上不找我谈话了?再找老子谈话,老子搞死你!

已是­阴­历九月了,太阳不再那么烈,夜深了还有些寒意。李解放见社员们开始穿上衬衣,他也就穿上了衬衣和长裤。去井里挑水,对着井口照照,见自己衬衣扎进裤腰里,毕竟清通多了。生产队开始挖薯,今年的薯长得很好,刘大满说是吴队长和工作队的同志领导得好。吴丹心批评了刘大满认识水平不高,说这是搭帮了毛主席、党中央,搭帮了批林批孔,搭帮了抓革命、促生产。

社员们成天上山挖薯,生产队仓库的晒场里堆成了好几座山。越是收获大忙季节,越是不能放松了批林批孔。每到晚上,三队社员们便搬了自家屋里的凳子,往仓库晒场的薯堆旁坐着,聆听吴丹心那尖利而激昂的声音。社员们坐在自己的劳动果实旁开会,心情就是不同,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诗词说的,心潮逐浪高。收获了红薯,社员们家家户户餐餐吃红薯。吃红薯屁多,会场里屁声便此起彼伏。但在如此严肃的场合,谁也不敢笑。社员们对屁倒是有研究的,说是那种尖利悠长而且拐着弯儿的屁,特别地臭,多半是黄花闺女放的。因为她们怕羞,一个屁通常要憋上好久,实在忍不住了,才万不得已慢慢放出。所以尖利的响声就拖得长,而且拐弯儿。每逢这种屁声出笼,所有黄花闺女都会红着脸,装模作样地捂住鼻子,四处看看,表示这不关她的事。

也算爱情(12)

这天上午,李解放挑薯回仓库的路上,碰见腊梅送完了一担薯,正往山上赶。李解放只朝她点头招呼一声,就同她擦肩而过。腊梅却叫住他,红着脸说:“李同志,你气都喘不上来了,歇歇嘛。”

李解放确实也挑不动了,就放下了担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腊梅说:“你是摇笔杆子的命,哪是挑担子的?李同志,你挑我的空箩筐回山上去吧,薯我替你送回去。”

李解放更加不好意思了,忙摇手:“谢谢你了,我挑得动。”

腊梅却过来抢了他的担子,说:“你上山去吧。”

李解放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却见腊梅回过头,红着脸,说:“我……我给你做了双鞋。”

不等李解放说什么,腊梅挑着担子颤颤悠悠地走了。见又有人挑着薯来了,李解放忙回头往山上走。他只觉得耳热心跳。回到山上,见吴丹心奇怪地笑笑,说:“李解放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会飞?”李解放嘿嘿两声,低头挖薯去了。一会儿腊梅回来了,扛了钉耙走到李解放身边。腊梅只是默默地做事,不说话。李解放心里慌,总觉得吴丹心正望着他和腊梅。过了好一会儿,差不多又挖了一担薯了,腊梅突然轻轻说:“晚上我给你送来?”她的头仍然低着。

李解放也没有抬头望,轻声道:“不要,影响不好。”

腊梅说:“天凉了,你不要穿鞋子?”

李解放说:“我有鞋。”

“你有是你的。”腊梅说着已装满了一担薯,挑着下山去了。

李解放本也挖好一担薯了,却有意磨蹭,免得吴丹心说他专门跟在腊梅ρi股后背跑。

不料吴丹心却发话了:“李解放,你别懒懒洋洋了,还不送下山去?等谁替你挑?”

李解放吓得要死,不明白吴丹心说的等谁替你挑是什么意思。他忙把满地的薯装进箩筐,挑着下山。李解放觉得这会儿力气格外足,挑着担子健步如飞,一会儿就赶上腊梅了。

“腊梅,我不要。”李解放说。

“是专门给你做的,你不要也是你的。”腊梅没有回头。

李解放说:“那我先谢谢你。”

腊梅说:“出在我手上,有什么谢的?你胆子太小了,就那么怕吴女人?”

“怕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我娘!”李解放说。

腊梅回头一笑,说:“你是嘴巴硬。那我晚上给你送来?”

李解放说:“先等等吧,看哪天有机会。”

腊梅说:“我说你是怕她。”

李解放说:“不是的,今天我们要去大队部,工作队开会。”

吃了晚饭,吴丹心叫上李解放,一道去大队部。两人一声不响了走了好一段路,吴丹心才说话:“我的话你不听,你迟早要吃亏。”

“你是说什么?”李解放问。

吴丹心冷冷一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三队社员都在背后议论你同刘腊梅不­干­净!”

李解放说:“你可以调查。”

吴丹心说:“我不会调查,要调查也是县里派专案组调查。”

听了这话,李解放吓得嘴巴张得天大。

开完会,回来的路上,两人说的又是这事。只是去的时候吴丹心好像代表组织谈话,回来时就代表她个人了:“李解放你好没良心。”她的语气几乎有些哀婉。

李解放说:“我怎么没有良心?你又没有找我。”

“你就不知道找我?”吴丹心在李解放的背上狠狠擂了一拳。

李解放哎哟一声,说:“你每天都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对我,我敢找你?”

“我又不是今天才这样对你,你分明知道我。”吴丹心觉得好委屈似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也算爱情(13)

李解放说:“我原先以为你是演戏给别人看的,这一段我觉得你真的是想把我往死里整。你没有发现?现在三队没有一个人理我,我在这里哪里还像个工作队员?简直就是地富反坏右。”

“我看你同地富反坏右也差不多!天天同那女人搞在一起!”吴丹心又说起腊梅了。

李解放有些恼火了,说:“搞什么搞?其实腊梅只是不像他们那样狗眼看人低,没有同我黑脸。”

吴丹心抓他的肩膀,问:“那你说,你是想她还是想我?”

“当然想你呀。”李解放狠狠地捏捏她的Ru房。

吴丹心踢了他一脚,说:“想我我现在就要!”

“你敢?山上有社员打野猪!一枪来弹掉两个!”李解放狡黠地笑笑。

吴丹心很难受的样子,弯着腰撑撑肚子,说:“那就快点回去,去我那里。”

李解放说:“你那床板太响了。”

吴丹心说:“响就响!我这些天晚上都没有睡着,夜夜起来打老鼠。”

李解放知道:“好吧,就去你那里打老鼠吧。”

今天是重阳节,腊梅偷偷告诉李解放,说她晚上给他送鞋来,还有重阳糍粑。李解放吓得脸铁青,连说人多眼杂,不太好不太好。腊梅就叫他晚上去井边,她带他去个清净地方。他怕晚上吴丹心找他,就说晚一点,越晚越好。腊梅说,那就­干­脆下半夜,­鸡­叫二遍的时候。

李解放早早地睡下了,留心着­鸡­叫。可他没有听­鸡­叫估时间的经验,弄不准什么时候是­鸡­叫头遍,什么时候是­鸡­叫二遍。心想如果自己迟了,让腊梅三更半夜在外面傻等着,多造孽!可他又怕去早了,吴丹心来敲门他又不在房间。趴在窗户上看看外面,再听听,不见一丝动静。天气慢慢凉了,山里人睡得早。他便轻轻起床,想去吴丹心那里了却一下。一敲门,吴丹心在里面轻轻说:“你回去睡吧,我今天身上来了。”

李解放这下放心了,并没有回房,也不管早晚,径直往井边走去,他想宁可自己等腊梅,也不能让一个女人摸着黑等他。

不想他还没到井边,就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李同志!”

原来腊梅早等在这里了。

“你这么早就来了?”李解放说。

腊梅说;“我想了想,知道你们城里不习惯听­鸡­叫,估不着时间,万一来早了,难得等。”

李解放心想这女人心真细,很有些感动。两人不再说话,腊梅无声地伸过手来,牵着他走。天很黑,他不太熟悉这里的路。腊梅手心有些发汗,李解放觉得自己的背膛也在发热。腊梅领着他走了好一段山路,再爬过一个坡,在一堵峭壁下停了下来。腊梅叫他站着别动,她独自躬身下去,在黑暗中摸索一阵。突然,李解放眼前一亮,见腊梅点燃了一个火把。火把照见峭壁上有个洞口。

两人进了洞,往里走一段,山洞拐了弯。这里比进口处开阔多了,地也平整。李解放心里猛然跳了起来,因为他发现地上铺着茅草,旁边堆了一大堆­干­柴。他猜这一定是腊梅早早准备下的。

腊梅点燃了篝火,自己低头坐在了茅草上。李解放也就坐下了,心慌得不行。

“李同志,我知道你嫌弃我。”腊梅说。

“没有,腊梅。你别叫我李同志,你就叫我解放吧。”

腊梅便又说:“我知道你嫌弃我,解放。”

“真的没有,腊梅。”李解放只望着熊熊的篝火,不敢瞟腊梅一眼。“你吃糍粑吧。”腊梅打开小布包袱,里面有几个重阳糍粑,一双新布鞋。李解放喉头早咕咙咕咙响了。糍粑包着豆沙馅,香喷喷的。李解放一连吃了四个。“太好吃了。这些日子餐餐吃薯,肚板油都刮­干­净了。一天到晚老是放屁。”他说着就放了个屁。

也算爱情(14)

腊梅拿手背掩着嘴,笑得身子发颤。李解放这才望了她。女人的脸在火光中红红的,很好看。她见李解放望着她,便把头低了,说:“你试试鞋吧。”

李解放穿上鞋,走了几步,正好合脚。“你手艺真好,腊梅。”

腊梅说:“乡里女人,没别的本事,就只是做做鞋,织织布。乡里人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床上盖的,都出在女人手上。”

李解放说:“城里就没有你这么能­干­的女人。”

腊梅说:“你说的不是真话,我知道你嫌弃我。”

李解放说:“腊梅我说真的,你人很好,又聪明,又漂亮。”

“没有你好。”腊梅有些发抖,双手绞在一起搓着。

“我不好。”李解放说。

“你人善。”腊梅说。

李解放说:“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不好。”

腊梅说:“男人善不打老婆。”

李解放说:“我不会打老婆。”

腊梅说:“我没福气做你的老婆。”

李解放不知说什么了,望着腊梅白白的耳后根,说:“腊梅你好白,你好……”

腊梅说:“没有你白。”

李解放说:“男人白不好,我很想晒黑。”

腊梅说:“怪!乡里人都巴不得自己白。”

李解放说:“城里当­干­部的都喜欢黑。”

腊梅笑笑说:“乡里人喜欢白是真的,城里人喜欢黑是假的。你们城里人好假。那个吴女人,就很假。”

李解放问:“你说我假不假?”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看不起我。”腊梅说着就抬起了头,望着李解放。她的眸子亮亮的,映着闪闪火光,像在燃烧。李解放脑子里嗡地一响,眼前一阵模糊,不知怎么就抓住了腊梅的手。腊梅手心沁着微汗令他兴奋。他轻轻一拉,腊梅就倒了过来,闭着眼,缩着肩,在他的怀里颤抖。腊梅只像一团泥,软软地瘫在茅草堆里。

“腊梅,以后……我们白天出工要疏远些,你也不要老望着我,免得别人说什么。”李解放搂着腊梅揉着捏着。

腊梅说:“我就喜欢跟在你ρi股后面,望着你我就舒服。”

李解放说:“我俩可以晚上在一起,白天就忍忍。”

腊梅说:“我怕忍不住。”

后来几天,出工的时候,腊梅总是避着李解放,也不同他搭话。可李解放总觉得腊梅的目光正越过男女社员的脑蛋,远远地望着他。两人晚上总找不着机会去那山洞,几乎夜夜都要开会。

有天夜里,李解放隐约听见了敲门声。他怕是腊梅来了,有些胆怯。开门一看,却是吴丹心。女人一进门就抱住李解放,显得火急火燎的,说:“六七天没碰你了!”

李解放说:“你轻点儿,他们家的人才上床,没睡着。”

“妈妈娘,我想叫,我忍不住想大声叫。”吴丹心的嘴巴在李解放身上乱舔乱咬。

李解放忙咬住她的舌头,止住她,才说:“我带你去个地方,你叫得天塌下来都没事。”

李解放将门轻轻掩了,牵着吴丹心往村后的山洞里跑。直到洞口,李解放才敢按亮手电。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吴丹心满脸疑惑。

李解放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傻事,吱唔道:“前几天我一个人到这里走走,偶然发现的。”

“这么巧?这里铺着茅草,还有火灰,肯定有人来过。”

李解放说:“我那天也没进来,不知里面还有这么个好地方。只怕是值夜的人偷懒,晚上跑到这里睡觉。丹丹你莫怕,附近的红薯都挖完了,值夜的人不会来的。”

他说完就熄了手电,抱着女人躺了下来。可他马上觉得这山洞里的黑暗才真叫黑暗,简直让人恐惧。这里还有没烧完的柴,但他没有带火柴来,没法点燃篝火。他抬头四周看看,可这从未体验过的黑暗几乎让他怀疑自己的脑蛋没有转动。黑暗似乎在吞噬着他,身子好像慢慢化作轻烟,从洞口袅袅而出。他害怕极了,只得紧紧地抱着吴丹心,忘命地亲吻。只有让自己感觉到抱着个真真实实的女人,他才能确信自己还没有化掉。吴丹心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后来便呜呜哼哼地叫了起来。李解放也大声吼着:“丹丹,你叫吧,你叫吧,你大声叫,把山叫塌了,我们就可以望见天上的星星了。”

也算爱情(15)

突然,李解放感觉到了淡淡光亮,他以为是自己用力过度,眼冒金花了。可他没来得及多想洞子的拐弯处就伸进了一只火把,半个人头。是个女人的头。吴丹心也睁开了眼睛。两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火把却突然掉在地上。听见有人往外跑,跌倒了,又爬起来。

火把烧着了地上的茅草,一路蔓延着,引燃了柴禾。火光能熊,洞壁通红如赤炭。

李解放和吴丹心不知是怎么回来的。他们不敢打手电,谁也不说话。李解放躺在床上通宵没合眼,所有可怕的结局都涌进了他的脑海。那洞内的篝火仍在他的意念中燃烧着,发出骇人心魂的暴响。似乎整座山都燃了起来,火光冲天。他想吴丹心今晚也睡不着的。

第二天一早,李解放头重脚轻地去出工,还是挖红薯。他偷偷瞟了一眼腊梅,见她低着头,眼睛有些肿。吴丹心人像脱了一层壳,脸显得更黑了。社员们都无声地劳作着,大家都起得早,有的人还在打哈欠。李解放心里总是砰砰直跳,总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这时,李解放肚子里一阵咕咙,他知道自己要放屁了。他想支持住,慢慢地放出来,免得脸上不好过。可他不能站着不动,那是偷懒。结果他一锄下去,屁便一喷而出,很是响亮。没­精­打彩的社员们被逗乐了,哈哈大笑。李解放站直了,幽默起来:“同志们,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列主义!”

李解放好像一百年没这样高声大叫了,声音震得自己两耳发响。可他两耳的响声刚过,感觉四周都死了一样静了下来。突然,听到有人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全体社员都停止了劳动,振臂齐声高呼。

“打倒李解放!”

“把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反革命分子李解放揪出来!”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坚决扞卫列马主义、毛泽东思想!”

“叫大坏蛋李解放永世不得翻身!”

李解放双脚发软,跪在了地上。他绝望地抬起头,望着吴丹心。吴丹心双手往腰间一叉,喊道:“社员同志们,大家暂时休息,开一个现场批判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狐狸再狡滑,逃不过猎人的眼睛。广大社员要心明眼亮,认清现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的罪恶面目。他竟然如此恶毒地攻击十月革命,攻击马列主义,用心何其毒也。下面,把同李解放鬼混的­奸­­妇­刘腊梅也带上来!”

没有人表示惊讶,刘腊梅立即被两个男社员揪了起来,按倒在李解放身边,跪着。

李解放猛地抬起头,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形,陌生而恐怖。就像做着恶梦,想叫喊,舌头却打了结。他的脸青着,嘴皮子抽搐了老半天,才狼一样凄厉地叫道:“我,我,我要揭发,我要揭发!她!吴丹心,假正经!每天晚上都缠我睡觉!”

社员们这下倒吃惊了,一个个张大嘴巴,像群蛤蟆。吴丹心嘴巴张得更大,脸­色­通红,马上惨白起来,眼皮一翻,瘫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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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失故园(1)

我关于故乡的第一记忆是妈妈被张老三*。那时我还很小。

那年冬天,全村男女劳力都在从事一项神圣的事业:将横亘村前的十四座山头全部砍光,再用石头摆上十四个大字--中国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石头字上浇了石灰浆,格外耀眼,碰上没有雾的天气,几十里以外都能看见。这个国际共产主义的超巨型标语让故乡父老骄傲了许多年。我隐约地记得那个冬天很冷,山里冻着。社员热情很高。大队的有线广播一天到晚用快板书催战。我们全家五口人都上了山。我那时太小,所有的记忆都是模糊的。我说不清有些事是长大以后根据若有若无的记忆推测的,还是从大人们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知晓的。我们全家都上山是因为我们家是恶霸地主。我父亲驼子是我祖父最无用最小最命长的儿子。他的腰天生躬着,永远是一副老老实实低头认罪的模样。他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伯父黄埔出身,升到上校团长时被一个叫大福的副官杀了。大福是邻村人,追随大伯父出门闯江湖。是大伯父的把兄弟。大福后来被祖父和二伯父捉住挖出了心肝。祖父把那血糊糊热烫烫的心脏生生地吞落了肚。祖父洗嘴那条溪,水红了三日,腥了半个月。大福的后代是这么控诉的。祖父和二伯父解放后被*了。陪着挨枪的还有个残忍的帮凶,大伯父的另一个把兄弟长根。我记得那个冬天我的驼子爸爸砍树挑石头特别卖力。有的社员一边劳动一边争论人类和人民的区别;有的社员说还应砍光第十五座山头,加一个惊天动地的感叹号。我那驼子爸爸一句话不敢搭,只顾用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为了激发群众的革命­干­劲,晚上还要批斗爸爸。他的罪行是见人点头哈腰,背地里正在磨刀。妈妈是个大家叫银莲的漂亮女人。不常笑,笑的时候牙齿白得很好看。妈妈躬腰做事的时候衣后襟处露出一线白白的­肉­皮,男人们就偷偷地看。张老三偷看的时候,紧紧憋住气,像用力大便。张老三是生产队队长。我后来一直莫名其妙地觉得,爸爸挨批斗同张老三这大便的表情有关。我姐姐是老大,长得像妈妈,初中毕业就回家劳动。她上高中政审不合格。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姐姐并不漂亮。脸­色­苍白,挑着一担石头嘴巴一扁一歪的。胸脯没有起伏。哥哥是初中生,正放寒假,也上山出工。我在家无人照看,只有让妈妈带上山来。我想我那时完全可以独自在家玩。父母多半是怕我一个人在家失火。自感罪孽深重的父母怎么也不敢这么狗胆包天。我便只有上山挨冻。那时我也真经得冻。倒是那受冻的感受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铭心刻骨。有时在梦中重复那个冬天,会被冻得尖叫着醒来。稍稍懂事以后,也就是大约十三四岁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只要想起那彻骨的冻,就非常痛恨那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偿了血债的祖父和大伯父。只恨枪毙他们的不是我自己。现在仍不时回想起那个冬天,仍觉寒气森森逼人,但只是用它来教育小儿子富贵不忘贫贱。不再愤愤然了。

现在应该讲到妈妈怎样被*了。我很想回避这个话题。哪一位当儿子的愿意提起这种事呢?这件事是我回忆故乡一切的心理障碍。却又是我关于故乡的第一个记忆。同这件事相关的同一时候发生的事都模模糊糊,亦真亦幻,有的也许还是我无意间虚拟的。可日子一久,在我多次极不情愿的回忆中,那些真真假假的事似乎都成了真的。可这件事的的确确是真的。我不太向别人提及故乡也许原因就在这里。我一个地道的乡巴佬,脚趾甲上或许还残留着泥锈,可我写的一些自以为是小说的东西居然全是有关城市生活的。只要想到写故乡一样的乡村,我就窒息。当然在今天这样的夜,我拥着妻凭窗凌虚,或许又会一反常态,说到故乡。这种时候,我浅吟低唱般描述的故乡,一月如钩、天青山黛,宛如一幅美丽的木刻。那一方山水,自古多豪杰,有的封了侯,有的做了寇。可是,当妻子在我的撩拨下,要我抽时间带她回我的故乡看看时,我又会猛然梦回,若有所失。

雾失故园(2)

有一天妈妈搂一块大石头时,背上的­肉­皮露得比平常更多。张老三见了,面­色­憋得通红,像便秘一样难受。他当即决定晚上地主驼子和地主婆一道批斗。社员们立即活泼得像一群猴子。爸爸妈妈看我一眼的空儿都没有了,任我一个坐在一堆砍下来的松枝上。松枝结满了冰凌儿,我坐的那一片融化了,我的ρi股冻得发木。我的手指早已像细细的胡萝卜,红得很剔透。青鼻涕源源不断,叫我揩得满面厚厚的冰壳儿。记得是下午快收工的时候,我突然听见姐姐大声哭喊:“妈妈--”

我颤颤颠颠地跑了过去。见妈妈躺在一个高高的土坎下面,丝纹不动。妈妈被爸爸和姐姐抬回家以后才知道呻吟。夜里,爸爸挨批斗去了,姐姐哥哥也去接受教育。只有我守着妈妈。妈妈不断地惨叫。后来上学时教师讲到鬼哭狼嚎叫我立即想起妈妈的惨叫。即使后来知道那是贬义词了也这么联想。

妈妈无法再上山,天天躺在床上叫唤。我因祸得福,不再上山喝西北风。妈妈哎哟哎哟了个把月,再也不叫了。妈妈不痛了是吗?妈妈应了一声,眼睛红了。

妈妈瘫痪了。

妈妈说是头晕摔下山坎的。张老三红着脸,说妈妈害怕群众批斗,企图自绝于人民。妈妈丧失了劳动能力,也享受不到照顾。哥哥不再上学了。

妈妈以后只有双手爬行,再也没有漂亮的身段。妈妈背靠壁板坐着的时候,照样很美。这印象是我后来的回忆。

那个冬天过后的春天,早稻开始播种了。社员们在田里忙碌。那个延绵十几里的大标语让他们兴奋。美国佬ρi股上长着尾巴。日本矮子个个一米三以下。中国的人造卫星比苏修的大多了。社员们议论着国家大事,斗志格外昂扬。

其实这些场面是许多年之后我从大人们的笑谈中知道的。我当时正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看蚂蚁搬家。妈妈坐在茶堂屋打草鞋。生产队给她定了任务。我远远地见一个人一偏一偏地朝我家走来。张老三。我十分害怕这个人,连忙越过茶堂屋,躲进了里面的房间。

那种事叫做*是我后来慢慢才知道的。当时只觉得张老三对妈妈做了很恶毒的事。因为我听见张老三凶狠地连声喝令妈妈老实点老实点。妈妈嘤嘤哭泣。

张老三走了以后,我怯生生地走到妈妈身边。妈妈还在流泪,用稻草揩着裤上的泥巴。张老三是刚从田里来的,脚下泥巴没有洗。

那天天气很好。

从那以后张老三隔不了几天又会来。他一来我就躲。妈妈就哭。有一天终于听见妈妈很平静了。妈妈说以后不要再整我驼子。张老三说只要你老实我就不整他。以后张老三来的时候不再叫妈妈老实点。喊妈妈叔母。全村都是张姓宗族,张老三小爸爸一辈。妈妈不应,仍叫张老三队长。有回张老三进屋之后,我听见响动一会儿就没有一点儿声音了。静得让我害怕,担心妈妈是否叫狗日的张老三杀了。我趴在壁缝上朝外一望,见妈妈被张老三*了衣服,放倒在长条凳上搬来弄去。妈妈全身软荡荡地像抽尽了骨头。我吓得一下子尿湿了裤子。

这恶梦般的经历真的让我心理变态。直到上大学,我对男女之事仍心怀恐惧和厌恶。当然还因为后来另外一些经历。我的妻娇媚可人,但婚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性­生活不能协调。往往在兴致勃勃耳热心跳的时候,我突然浑身软绵绵起来,感到索然无味。

雾失故园(3)

张老三的老婆*很大,走路时胸脯颤得厉害,同女人相骂的时候,女人骂她上海佬。因为她满头卷发。别人一骂上海佬,她就要同别人拼个死活。我至今不明白她为什么最忌叫她上海佬。

有回上海佬疯疯癫癫地跑到我家,将妈妈死死打了一顿。妈妈不能动弹,抱着头死受。晚上爸爸又打了妈妈。妈妈就哭。妈妈不再哭出声,只流泪饮泣。

我认为妈妈挨打肯定同张老三有关。我竟然胆敢仇视张老三了。

我便伺机报复。那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报复真是罪不可恕。张老三家房子同我家背靠着,隔了几道矮矮的竹篱笆。我趴在屋后的窗户上可以窥视张老三的后院。那里种着菜。屋檐下有­鸡­笼和猪圈。我当时完全把自己当作鬼头鬼脑的坏人,而不是电影里那些机智勇敢的解放军。在我恶毒而快意的幻想中,他家的菜被我拔掉了好多回,­鸡­和猪被我弄死了好多回。

我第一次实质­性­的报复行动是受到了电影《地雷战》的启发。我屙了一大堆粪,用纸包着丢到张老三的屋檐下。我等待着张老三、上海佬、他们的小女儿桃花,或他家别的什么人踩中了地雷,滑倒在地,弄得满身臭粪。我监视了三天都不见有人踩中我的地雷。第四天,张老三看见了那包粪,用铁锹掏进了菜地。随后骂桃花屎尿乱屙。桃花死不认账,说她都屙在菜地里。我很后悔自己白白给他家菜地施了肥。

直到那天看见了桃花蹲在菜地里的白白的小ρi股,我才改变袭击目标。我求哥哥给我做了一个橡皮弹弓,寻机­射­击桃花的ρi股。我躲在窗户后面瞄准。弹弓在我想象中成了冲锋枪之类的­精­良武器。桃花是《地道战》中的山田大佐,摸着ρi股丑恶地叫喊。可没有一次成功。我­射­出的石子都被竹篱笆挡住了。

对桃花ρi股劳而无功地袭击了大约半年,我上小学了。桃花与我同班。桃花很小巧,不像她妈妈。桃花从来不同我讲话。

好像是这年寒假,妈妈对我说:你船哥要复员了。

我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他的身世我长大以后才弄明白。船哥乡里人叫船坨。他一岁多的时候,父母死了,又没有别的亲戚。我们家同他家算是一房脉下来的。但已出五服。祖父怜孤惜幼,收养了他。解放时,船哥已五六岁了。­干­部严厉警告过我爸爸妈妈,船坨是劳苦人民的后代,不准亏待他。船哥十九岁时当了兵,那年我才三岁,没有记事。船哥当兵四年从未探过家。听说每年在部队过年的时候,他都非常激动,说共产党是我亲爹娘,部队就是我的家。所以他入了党。

船哥要回来了,妈妈好像很高兴。她叫哥哥姐姐收拾了我家东头的两间房子,准备船哥回来住。

船哥是骑自行车回来的,后面驮着背包和军大衣。一伙小伢儿跟着跑。

船哥很­干­瘦,讲复员军人那种普通话。

船哥将行李放进屋里后,拿出一包糖舍给小伢儿吃。逐个问这是谁的小孩子?我们那里管小孩子叫伢儿。所以觉得船哥很了不起。轮到问我时,我胸口怦怦跳。船哥是我家的船哥。可船哥只是淡淡啊了一声。过后我问妈妈,我家同船哥亲不亲?妈妈看都不看我,只是叫我以后不要到他家去。我很不明白。

船哥刚回家那几天没有事,就摆弄那部自行车。小伢儿围着看。船哥皱着眉头,表情专注,左敲一下,右扳一下。我很羡慕那些小伢儿,但妈妈不准我过去。后来我想那部自行车其实并没有毛病。

雾失故园(4)

几天以后船哥骑自行车进城,晚上走路回来了。自行车原来是从县武装部借的。

船哥从来不进我家门,也不听见他喊过我的爸爸妈妈。他白天穿着黄军服出工,不太同社员言笑。晚上在房里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把他唱的歌都叫做军歌。

船哥的军用普通话、军服和军歌对我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有一天下大雨,队上歇工。船哥在家里唱军歌。我默默地学唱。我正入迷,突然歌声停了下来,好久不再接着唱。我悄悄地跑出去,伏在他家门缝儿往里看,见船哥也像我一样伏在壁板上。以后每当军歌嗄然而止的时候,我见船哥都是这样蹲在那里。船哥更加高深莫测。几次都想趁他不在家的时候,爬进他房里,侦察一下经常蹲的地方,都没有得逞。有一天,当他的军歌又止住的时候,我灵机一动,想跑到屋后去看个究竟。我偷偷摸摸地穿过我家厨房,往那个神秘的地方跑。船哥屋后是我家厕所。我轻轻地推了厕所门。谁呀!原来是姐姐在解手。后来我发现每当姐姐上厕所的时候,军歌就停了。我稀里糊涂地将船哥的作为同张老三联系起来。我不再学他的军歌。

突然有一天,船哥带了几个民兵将张老三捆了起来。我正幸灾乐祸,船哥又带着人朝我家来了。我爸爸像是训练有素,连忙屈膝跪地,双手向后微微张开,等着来人的捆绑。谁知船哥将我爸爸一脚踢翻,直奔我的妈妈。妈妈被五花大绑起来。张老三和妈妈被剃光了头发,挂着“流氓阿飞”的牌子在全村游斗。妈妈由姐姐和哥哥抬着走。

不久船哥当了队长。

张老三不再那么神气。上海佬更加泼,经常破口大骂偷人婆。这时我好像上了初中,同桃花仍不讲话。桃花脸上的桃红­色­也好像是那时才开始有的。

桃花同我第一次讲话是那年学校小秋收活动:上山捡油茶籽。

我一向不太合群。这样的活动我更有机会独自行动。我一个人钻进一处僻静的山弯。这里油茶林茂密,十几米之外便不见人影。我一边捡茶籽,一边幻想着杀张老三和船哥。他俩已被我杀死无数次了。手段都很毒辣,包括用刀用枪用毒药用炸弹。

喂!

有人在叫,吓了我一跳。

原来是桃花。

快来快来,桃花朝我招手。

我连忙走去。我一直后悔当时自己在她面前那么胆小那么驯服。

桃花脸­色­绯红,说要屙尿了憋不住裤带绳起死结了帮我解一下吧。

我撩起她的衣襟,弄了半天解不开。

桃花一边跺脚一边哼哼:咬断算了咬断算了。桃花几乎要哭了。

我慌忙埋头去咬桃花的裤带。

裤带一断。桃花急忙蹲下身去;我听见她极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这时桃花才叫我不准看。其实我早已掉头走开了。桃花又叫我等一等,她一个人怕。

桃花屙尿的咝咝声让我想到她的父亲和船哥。我猛地回了一下头。桃花赶忙并拢两腿,顿时满脸红云。

从那以后,桃花意外地同我讲话了。中学离村子有十几里路,我们跑通学。我每次上学从她家门口路过时,都碰上她刚好从家里出来。现在我想她其实是有意等我的。放学我们一道回家。当她在我面前一蹦一跳的时候,我总莫名其妙地想起贴在她肚皮上咬裤带时的温热感觉。有时又很仇恨地想到她爸爸。这时我知道什么是*。

张老三蔫了一阵子,又雄起过来了。有天晚上妈妈又挨了爸爸打。我猜想张老三白天又来了。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把张老三又杀死了好几次。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雾失故园(5)

姐姐这时已是二十五六岁了,一直没有人上门提亲。即使按现在的审美标准,那时的姐姐也是漂亮的。姐姐像妈妈一样话不多。出工的时候,女人们议论姐姐的辫子又粗又长,她只作不听见。我早在为桃花咬裤带前后就砍了几捆柴堆在厕所靠船哥房子的那面壁上。有天姐姐去搂那里的柴烧,我说那柴不要烧。女人天生敏感,姐姐立即像明白了什么,脸一下子红了。那天姐姐在做饭的当儿:摸了摸我的头盖,说我弟弟长大了。姐姐眼眶红红的。我对姐姐感情很深。我一直觉得这浓浓的手足亲情似乎是从那一天起的。

哥哥像块石头,木木的,看人很冷。哥哥力气很大,一个人扛打稻机从来不用别人启肩。哥哥喊爸爸不喊爸爸喊驼子。爸爸打妈妈的时候,哥哥只要喊一声驼子,爸爸马上住手。最多骂哥哥几声畜牲。深夜妈妈挨打,哥哥吵醒之后,就用力擂几下壁板。屋里顿时静下来。

桃花对我的好感冲淡不了我对张老三的仇视。妈妈挨打的时候,或遭上海佬骂的时候,我甚至恨自己咬裤带那天怎么不把桃花*了。初中二年一期的时候,我对张老三的仇视加深,对桃花肚皮的回忆愈发温热,*桃花的欲望更加强烈。

这时候,船哥已经了不得了。当了大队支书,仍兼着我们的生产队的队长,娶了一个叫青英的女人。这女人脸黑,鼻子大而圆,让人感觉那里面的黄|­色­液体永远挤不­干­净。

有次我们学校搞忆苦思甜。校长请来演讲的就是苦大仇深的贫雇农孤儿船哥。船哥说在万恶的旧社会,他父母在恶霸地主家做长工,受尽了剥削压榨,最后被活活折磨死了。他成了孤儿。是新中国给了他新生。船哥声泪俱下,激动万分。全场义愤填膺。船哥高呼打倒我祖父的口号。我也振臂高呼。我那祖父的的确确太坏了。我在船哥的演讲中反省了自己,纠正了自己对船哥的看法。似乎他偷看我姐姐解手的事也不再计较了。就在我泪流满面痛心疾首的时候,听见船哥厉声喊道:可是今天,那恶霸地主的孙子也同我们坐在一起享受红太阳的温暖!于是,全场目光­射­向我。打倒声朝我滚滚涌来。我感觉到我头顶上的一方天塌了下来,掩埋了我。

那天放学没有人与我同路。桃花好像有等我的意思。可有个同学冲我骂道:桃花爸爸日你妈妈的萨拉热窝!记得那时刚放映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但有那些极富创造才能和想象能力的顽童将女人的某个器官称作萨拉热窝。桃花听别人一骂,也就不等我了。我那时还没有听过痛苦这个词儿,便无法用这个词儿去名状当时的心情。只是脑子死死的不打转儿。看见树,定了一会儿神才知那是树,树上有鸟,那鸟儿扑楞楞飞了才知那是鸟。

有一段路很窄,只容一个人通过。这一段路缠在山腰上,下面是从来没有人去过的深渊。我走得很慢。我一想起妈妈哭泣的样子就非常害怕跌下去。

我正小心翼翼地走着,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张老三。这时我对他不再害怕,只有恨。因为他已不是队长。但这里偏僻无人,我仍有些紧张。我停下来,抱住路边的一棵茶树,想让他走前面去。张老三在同我交臂之际,狠狠地拍了我的脑蛋,习惯地叫道:老实点!小地主!我用手肘本能地往后猛撑一下。

雾失故园(6)

我日你的……

张老三没有骂完。一声惨叫。

我抱住茶树浑身发软。过了好久,我才敢回头。我身后的山谷一片平静。

回到家里,天已黑了。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妈妈摸了摸我的前额。怎么这么热?姐姐从我同学那里知道今天学校的事,招呼我吃了饭,让我早早地睡了。我晚上几次尖叫着醒来,见姐姐都坐在我床边。

张老三的死让我暗自得意。短时间的恐惧之后我也镇定下来。我从来没有感到内疚过。我认为我没有罪责。从法律上讲我那时才十四岁,也不是故意的。现在真的追究起来,我完全可以不承认。我可以说我是在写小说。反正没有人知道张老三到底哪里去了。因为从来没有人找到过他。

张老三死后,我*桃花的欲望逐渐减弱。对她肚皮的温热一天天淡忘。

上海佬几天不见男人回来,先是骂,再是哭,闹了几日,照样过着日子。后来听说上海佬偷偷贡了仙,仙娘说,张老三做了伤路鬼。要家里人找回他的尸首安埋,不然永世不得超生。她便请娘家哥哥和她的两个儿子在山里找了几天没有找到。仙娘为何算得那么准我至今不明白。幸好没有算出是谁让张老三做了伤路鬼。

张老三死后,妈妈日子好过多了。爸爸打妈妈的日子少了。哥哥开始喊爸爸。

有天青英跑到上海佬家,破口大骂上海佬偷她船坨。上海佬同人相骂从来没有输过。她拍手跺脚地叫道,捉贼要拿赃,捉­奸­要拿双。我说你偷人哩!我说你偷尼克松偷田中角荣偷赫鲁晓夫偷孔老二!

青英败下阵来,恶狠狠地摔了一把黄鼻涕,叫嚷着回去了。

上海佬的确没有偷船坨。有天夜里我被一阵躁动声惊醒。听见上海佬压着嗓子叫骂:我张老三的鬼魂要来缠你!这时,一个人影从我窗前晃过。我看清了是船哥。那时上海佬四十多岁,船哥三十多岁。

我没有想到会发生下面的事情。

那是收割早稻栽Сhā晚稻的大忙季节。我初中毕业了,高中不知能否上学。天气太热,社员们吃了午饭在家休息。船哥什么时候吹哨子什么时候再出工。我也参加劳动。那些天一本无头无尾的旧小说迷住了我。后来知道是本残缺不全的《红楼梦》。因旧小说是毒草,我就躲在楼上看。那是我家乡到处可以见到的矮木屋,楼上是放杂物用的,瓦面离楼板只两三尺高,热得要命。我正汗流浃背,半认半猜地看着那繁体字的小说,忽然听见一阵轻轻的响动。我放下小说,看见上海佬从她家菜园翻过竹篱笆朝我家这边走过来,在我家房子背后停了下来。他站的地方是我哥哥房间的后门。这时门吱地一声开了。上海佬一闪进去了。我好生奇怪,轻轻俯下身,透过楼板缝儿看见上海佬利索地*了衣服,骑在哥哥身上,揉着自己硕大的*。骑了一会儿,上海佬便趴在哥身上了。上海佬背上有一大块黑黑的东西,不知是疤还是痣。我只是感觉到那团黑黑的东西在不停地晃动。

以后我常常留意上海佬的动向,躲在楼上看把戏。上海佬总是压着哥哥,我不太服气。直到有一天看见哥哥翻到上面狠狠地按那女人,我才觉得解恨,似乎这才报了仇。

我见了这种事情之后,那本破小说上贾琏同多姑娘幽会的描写对我不构成任何刺激。但上海佬的*总让我悬想桃花*服的模样。我想她一定比她妈妈白,因为我看见过她的肚皮、ρi股和大腿。暑假之后我意想不到地上了高中,同桃花一起到更远一些的中学上学。班主任在第一次训话的时候讲了有成份论而不唯成份论的道理。他讲这话的时候,眼睛瞟了一下我。我的脸麻麻的。

雾失故园(7)

那个夏天我感到桃花的衣服特别薄。

这年下半年队上来了两个新人。一个是驻队工作组­干­部小林,一个是遣回原籍劳动改造的礼叔。

小林在队上驻了不久,来不及发生过多的故事就走了。这是一个白净斯文理分头的青年,说话时有点脸红。同社员们出工的时候,喜欢偷偷瞟我姐姐,船哥便到公社告了状,说小林同地主女儿乱搞。县里马上派人来调查。小林不承认,说并没有乱稿。调查组的人说无风不起浪,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小林灵魂深处被震撼了,认识到了自己心灵的不纯洁甚至肮脏。他向调查组交代,的确没乱搞,但的确有点喜欢这个女人。这样小林就遭了大麻烦。调查组的说小林不老实,不肯承认实质­性­的问题。所以小林受到党内警告处分。小林心想,没得羊­肉­吃,弄得一身臊。反正挨了处分,就索­性­给姐姐写了一封求爱信。姐姐怕自己害了小林,不想答应。可又不敢回信,就约小林到村后的茶山里见面。他们到约定的地点刚坐下,来不及讲一句话,船哥带领民兵赶来了。三节电池的手电筒照得小林和姐姐无地自容。小林不仅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小林再也说不清,被开除党籍和­干­籍。

县里工作队的队长为此表扬船哥很有阶级觉悟。我却总认为他那么容不下小林,一定同他偷看姐姐解手有关。

小林的老家在更远的山里,他回到老家不久,就请人上我家提亲。爸爸不作声。妈妈说由姐姐自己做主。姐姐二话没说,流着泪答应了。这年冬天,小林来迎亲。那时婚丧嫁娶都不敢­操­办。姐姐什么东西也没带,只跪在妈妈床前压着嗓子哭了一回,就跟着小林走了。我一直很感激我的这位姐夫。

礼叔的故事到他死都无法讲清。他比我爸爸大十多岁,在县里工作。这次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下放回家改造。他的老婆子女仍在城里。他老家没有房子,被安排在上海佬家。上海佬家房子稍宽一些。按辈份,上海佬也叫他礼叔。礼叔看上去像文化人,额上皱纹同头发一样像是梳过的。上海佬同我哥哥的事,据说是礼叔报告船哥的。礼叔事后一直不承认。船哥带民兵捆了我哥哥。上海佬一口咬定是我哥*她。哥一句话不肯讲。于是,我哥哥以*罪被判了五年徒刑。

后来听人讲,礼叔下放那几年,深夜常听见上海佬格格地笑。我便猜想哥哥的事一定是礼叔报的案。

我更加恨死了上海佬。她勾引我哥的行径我最清楚。于是我*桃花的狼子野心又一次膨胀起来。但自从我哥哥出事之后,桃花见了我就躲。

我不断寻找偷袭桃花的机会。

我高中毕业后又回乡劳动。那时还不兴考大学。参军是农村青年唯一的出路。可军队是专政的工具,我们家是专政的对象。

有天全队社员到二十几里以外的山里挑石灰。每人任务是挑回二趟。这么辛苦的农活我是头一回­干­。挑第三趟的时候,我怎么也赶不上别人了。离家还有三四里路,我实在挑不动了,就歇了肩。一坐下,再也不想起来。唯一的需要是躺一会儿。但我不敢躺,一躺下就会睡着。

已近黄昏,山路幽暗起来。青蛙开始稀稀落落地鼓噪。

我想再不上路就要摸黑回家了。

正当我起身的时候,听见远远有人喊等等我。一看,是桃花。桃花挑着石灰摇摇晃晃气喘吁吁地来了。桃花放下担子,重重地坐在地上。胸脯急促地起伏。喘了半天,才连声叫道,实在走不动了,实在走不动了。

雾失故园(8)

我只好又坐下来。离桃花约两尺远。

谁也不再讲话。

沉默有时是很危险的。当时的沉默使我的大脑片刻间处于真空状态。这真空立即被一种火辣辣的欲望充塞了。我胸口突然乱跳。我侧眼看了桃花。桃花望着对面的山沟。她的呼吸已经均匀了。我的目光从她前襟的扣缝处钻进去,瞅了白白的Ru房红红的*。*红得馋人,像带露的熟透的杨梅。这杨梅不让我分泌唾液而让我口­干­。

口渴死了。桃花突然说。

没有水喝,只有望梅止渴了。我­阴­毒地笑着说。

有梅望倒好。桃花瞅着我。

我满肚子的坏水往上窜。你身上就有杨梅呀!

这话一出口,我浑身燥热。

我身上哪有杨梅?鬼话!

我望着她,笑了一会儿,说,你身上有个东西像杨梅。

哪里?

胸脯上!

鬼话!桃花骂了一句,望着我颤颤地笑。

她含笑的­唇­齿间溢满了口水,细细的牙齿像浸在溪水里的晶莹的石子,感觉好凉快好清爽。

我一把拉住她往路边的草丛里跑。她一边跟着我跑,一边压着声儿嚷着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我闭着眼睛,感觉身下是漫无边际的柔软的草地。

我和桃花挑着石灰重新上路。蛙鸣很热闹,萤火虫在我们周围飞舞。

路过桃花家的时候,上海佬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天虽然很黑,但我分明看见上海佬的眼睛狼眼一般发着幽光。上海佬的恶眼让我对刚才草地上的事很不满意。因为不是*!

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桃花又不讲话了。见面就是脸红。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桃花约我晚上到后山见面,有话同我讲。

姐姐和小林被捉的事让我有了心计。我悄悄注视着桃花。桃花上了山,我见没有人跟踪她,才不紧不慢地尾随而去。到了约定地点,我说边走边说,不要坐下来。

桃花半天不开口。

默默走了好一阵,我问她有什么话讲。

桃花停下来,抬头望着我。树林筛碎了月光,撒在桃花身上。桃花像穿了迷彩服。

你不可以讲话?想不到她会这样反问我。

我不作声。

我是不是不太自重?桃花眼里有亮亮的东西在闪动。

我仍不作声。

我的目光在周围搜巡。我在窥测四周的动静。我要找一块平整的地方。我至今弄不懂当时自己怎么那样­精­明。我才十六岁!

那天晚上桃花不像第一次那样软绵绵的。我想起她的父母,便咬牙切齿地用力。桃花便抽搐般紧蹬双腿,脸作痛苦状。

这个晚上是我们唯一说到爱的一次。严格讲来,只是桃花讲了我并没有讲。在以后的频频幽会中,我们只是一天比一天狂暴地动作,与这事有关的话只字未提。

有天晚上我差点儿说了动情的话。我俩并坐在溪边,双脚吊进水里,一任溪水痒痒地舔着。一颗流星凄然闪过。我顿时感到一阵悲凉。我连忙抓住桃花的手。她的手暖暖的,渗着微微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汗水。我觉得马上要说什么了。这时,一个冰凉的东西从我的脚边滑过。

蛇!

桃花尖叫。

我们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里。那晚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那天晚上我梦见张老三在溪水里游动,他的下身是蛇。那年头我不敢相信鬼神,但总暗自怯生生地想,那摔进深渊的张老三一定变作了蛇。

现在我对那蛇的恐惧日渐淡漠,倒常记起那流星闪过后的悲凉和桃花手掌的湿润。

同桃花的幽会大约进行了半年,到了这年冬天,上海佬察觉了桃花的异常。桃花开始恶心厌食。她死也没有讲出是我­干­的好事。闺女家名誉值千金。上海佬无可奈何自认吃了哑巴亏,带着桃花上县城偷偷打了胎。

雾失故园(9)

桃花打胎之后脸浮肿了好一阵。上海佬一发气就骂桃花偷人婆。家乡当娘的恶言恶语骂自己闺女是常事,别人并不在意。我听了却特别刺耳。

打胎在我当时看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于是我们不再来往了。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桃花脸上的桃红。

我和桃花同一年考上大学,也在同一座城市。她学的是医学专业。大学四年,我只到她学校看过她一次。我们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似的,只说些课程紧不紧伙食好不好之类的话,这让我有些悲哀。我便告辞。她也不相留。她送我到校门口的公共汽车亭。等车的时候,我觉得有责任提一下旧事。

我们可以在一起吗?我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得像在菜市场上讲价钱。

何必提这个话题?你我心里都明白,不可能的,桃花惨然一笑。

我好像还想讲一句什么,公共汽车来了,我挤了上去。我回过头,想看她一眼。别人挡住了我的视线。后来我回忆这个细节时,总以为看见桃花站在那儿朝我招手。梨花如面,形若孤鸿。|­乳­白­色­的外套漫卷长风,飘飘扬扬。我明白这是自己顽固地虚构的,但仍喜欢这么去回忆。其间是否寄寓我的某种情思呢?我也不清楚。

桃花后来就留在那座城市了。她利用她的医学知识巧妙地瞒过了她那宠爱她的丈夫。

我祝福桃花一生平安。我的祝福是真诚的。

我上大学那年,大队已叫做村,生产队已叫做村民小组了。船哥不再是支书,也不再是队长,仅仅是船坨了。

船哥从此比任何时候都喜欢讲起部队。天上有飞机飞过,他就说,在部队的时候,一个星期坐一次飞机。表情很神往。谁家买了羊­肉­,他会说,在部队的时候,三天吃一顿羊­肉­。讲得喉结一滚一滚的。他的军用普通话慢慢流失殆尽。最后只剩下一句南腔北调的“他妈的”。这“他妈的”成了他唯一的口头禅。在发感叹发牢­骚­和相骂的时候都用。

家里要为我上大学办几桌酒席。船哥自告奋勇由他掌厨。他在部队几年­干­的就是这活。这是他没有任何职务以后漏了嘴才讲出来的。我小时候总以为他是手握钢枪巡锣在祖国边防线上。

那天船哥喝了很多酒。茶喝多了尿多,酒喝多了话多。乡亲们都走了,只有船哥还在我家坐着,笑嘻嘻地同我妈妈讲话,一句话一声叔母,说还是叔母福气好。又对我讲,只有你们家是我最亲的了,其他的人都隔得远。泪流满面。我姐姐连边打着哈欠,说小家伙要睡了,同姐夫抱着我外甥儿回了房。姐夫这时已平了反,仍回县里工作。姐姐姐夫是专门回家为我送行的。姐姐在我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也转为城镇户口,安排到县百货公司工作。哥哥是我大学二年级才刑满释放的。这都是以后的事。

船哥讲个不停。我爸爸坐累了,不停地反过手捶腰。船哥老婆青英连骂带拉才把他弄回去。

船哥走后,姐姐从里屋出来。其实她还没睡。船坨好像把自己做的事都忘了。姐姐说。

妈妈一脸慈祥,说,他从小没爸没妈,也很可怜。

礼叔回县城工作是我考取大学那年的上半年。记得他临走的时候特意交代我好好复习功课,考个名牌大学,光宗耀祖。我第一次领略到他的长者风度。礼叔恢复工作一年多,就退休了。因他是县里的老人,被县志办借用去编县志。多年以后,他出差到我工作的城市,专门找到我,告诉了我许多永远也弄不清的故事。

雾失故园(10)

我最不了解的是我哥哥。他早些年怎么同上海佬那样,至今是个谜。哥哥让你无法进入他的内心。没事的时候,他坐在那里抽烟,烟雾慢慢地升腾、弥漫,常令你看不清他的脸。他在服刑期间学了泥工手艺。回家后,从泥工做到了建筑包工头,重振了家业,修了房子,娶了嫂子。嫂子叫水月,很会当家,孝敬大人。今年我回家,见水月正在给妈妈洗头,那情状让我感动。

礼叔上门找我是三年前。

那天是星期天,我和妻都在家。门铃响了。我从猫眼里看见一位西装革履的老人。没有马上认出是谁。一开门,见是礼叔,连忙让进屋来。

礼叔这样子很有学者派头。当他缩在沙发里极讲究地品茶的时候,我怎么也无法将他同上海佬联系起来。

礼叔说他也老了,有些事不讲就要带进坟墓了。他说他不讲别人不会讲的。不讲良心有愧。他讲完这段故事的第二年春天就作古了,因而事情的真伪无从考证。

礼叔讲得很细,很零乱。有些时空颠倒。这是他年纪大了的缘故。我择其要领整理如下。

我祖父原是这一带的首富,娶过三房妻子,我叫她们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大­奶­­奶­无子嗣,到我家三年后害痨病死了。二­奶­­奶­生了大伯父,二伯父。二伯父六岁时,二­奶­­奶­伤寒病死了。三­奶­­奶­生了我父亲驼子。三­奶­­奶­最漂亮也最娇弱,祖父和二伯父被*后的一个月就死了。三­奶­­奶­跟祖父的时间最长,祖父最疼爱。三­奶­­奶­是睡在床上不吃不喝死的。说起来也算是一个节­妇­或情种。

祖父知书达理,乐善好施。族中子弟可望成大器者,祖父慷慨助学。礼叔就是我祖父出钱才读到高中的。他家里很穷,人很聪明。祖父本来还要送他上大学、留洋的,后来一解放礼叔就在城里参加了工作。得到过祖父资助的还有大名鼎鼎的谁谁和谁谁等。这些人的名字经常见诸报端,我不便点出他们。他们解放后有的平步青云,有的遭遇坎坷。现在他们也都差不多到了垂暮之年,应当最好追忆过往云烟。不知他们想到我祖父的时候会有何感慨?但在过去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他们之中没有一人敢承认自己同我祖父有丝毫的瓜葛。

祖父的三个儿子中,最有出息的是大伯父,读书最多的是二伯父,最胆小怕事的是我爸爸。

大伯父在江湖上有三结义,副官大福,警卫长根。他们都是邻村同乡。大伯父的部队在湘南粤北一带驻防。有年冬天大伯在零陵娶了一个长沙女子,叫李一知,是个读师范的洋学生。那李一知天生当太太的料,嫁了大伯父后,便穿旗袍坐轿子,随着部队四处走。李一知身子娇娇小小的,晚上却很有劲,喜欢快活地叫喊。大福最爱做的事就是躲在大伯父房外听,听得身上火烧火燎的。

有次大伯父的部队驻扎在一座寺庙里。大伯父两口子住在西厢楼上。晚上,李一知也不管什么清净佛地,照样欢欢地叫。大福照样躲在外面听。后来李一知出来解手。这女人懒得走远,钻进隔壁一间空房就脱裤。大福正好躲在这里,在暗处隐隐看见了女人的白ρi股,心里燥得慌,女人走后,大福浑身发颤,摸到女人刚才解手的地方呼哧呼哧做*。这时,大福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令他口水直流。那晚大福通宵未睡。

大福次日清早偷偷跑到李一知小便处蹲了一下,发现香味没有了,只有他自己留下的白­色­痕迹。

雾失故园(11)

当天晚上,女人又出来解手。之后大福又激动万分地摸了过去。又是奇香扑鼻,令他满嘴生津。

一连几个晚上,大福在女人小便之后都闻到了迷人的奇香。

怎么了得,这女人连尿都这么香!大福几乎要发疯了。

这天,李一知对大伯父讲,派人看看隔壁楼下究竟有什么东西,我几天来都闻到一股香味儿。

大伯父派了几个士兵打开楼下那间房子,见只有一堆生石灰,并无其他什物。大伯父叫翻开石灰看看。翻了一下,就露出七八个陶罐子,罐口塞着稻草。揭掉稻草塞子,是一方白布,再揭开白布,立即香气四溢。老天!里面是整条整条的­鸡­­肉­。原来这里的和尚偷吃荤腥,不敢明着炒,就用石灰焙熟吃。李一知小便时,尿水流下去,水汽将­鸡­­肉­的香味蒸腾上来了。

大伯父命人将陶罐全部取出来,用这­鸡­­肉­款待了所有心腹知己。大伯父不知道自己夫人在上面屙了尿,连连称赞味道好。大福对这­鸡­­肉­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吃得也惬意。只有李一知没有吃,说怕和尚们弄得不­干­净。

大福尽管已经知道了那香味不是女人的尿香,但胸口那团火再也压不住了。

有回大福偷偷问李一知:嫂子你知道和尚的­鸡­­肉­为什么味道那么好吗?

女人说我怎么知道?

大福见周围没人,附在女人耳边道:是掺了嫂子的香尿!

女人红了脸,骂道:不正经的东西,我告诉你大哥叫他阉了你!

大福并没有得手。可他的鬼鬼祟祟叫大伯父察觉了。于是拍案大怒,说要杀了大福。大福跑了。那家伙在外面躲了几天,突然在一天夜里摸进寺庙杀了大伯父。刀子刚捅进大伯父胸膛,李一知就醒了。李一知还来不及叫,就被大福用被子蒙住了头。当大福蒙着女人*之后,发现女人已经死了。

长根披麻戴孝跑回乡里跪在祖父面前哭诉了大伯父的死。祖父最宠爱的就是大伯父。痛失爱子,祖父几乎死过去。祖父发誓要生吞大福的心肝。

大福从此浪迹江湖。

长根就留在祖父身边了,祖父视同骨­肉­。

后来家乡起了土匪。为了免遭强人侵扰,祖父同族人商议,组建了子弟兵。于是二伯父和长根为首拉起了百多号人马的队伍。

山里的土匪常常火并,大王隔不了多久又换了。有回探得坐头把交椅的就是大福。原来大福在外闯荡了好些年又回到了家乡。他知道自己血债在身,不敢回家,就上了山。这伙土匪唯一不敢打劫的就是我们这个村子,所以一直把我祖父家视作对头。大福深知自己只有将我祖父一家斩尽杀绝他才能安安心心回家。这样,大福一上山就同那股土匪很投机。毕竟又是正规部队混过的,不久就当了大王。

大福当上大王不到三个月,冤家路窄,被我二伯父他们活捉了。二伯父举刀开他的胸膛时,大福表情镇定,只说了句大哥找我来了。

祖父生吞大福心脏以后半年,家乡解放了。

礼叔讲完之后天已黑了。户外街灯通明。在我送礼叔上招待所的路上。礼叔要我尽自己能力翻一下案,说我祖父和二伯父他们并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人。我不作声。

街道上小车往来如梭。车灯令我眩目。

年初我回去了一次。在山头上躺了许多年的那十四个大字早已荡然无存。青山依旧。雾照样很重。父母正请木匠在做棺木。做棺木开工叫发墨,完工叫圆盖。这在老人家是大事。圆盖那天需得摆宴请客。

雾失故园(12)

从发墨到圆盖那几天,爸爸妈妈比小孩子过年还开心。全家人都到齐了。爸爸躬着腰在院子里颠来颠去,像只觅食的驼鸟,很忙。妈妈坐在轮椅里。孙子外甥们跑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就用手拉一下,笑得很满足。姐姐已很像一个城里人了,戴着全套金首饰。我发现她用手掠一下头发的时候,流露出一种知足常乐者的优越感。姐夫总是和气地笑。他这种人当不了领导,可单位人都讲他好。哥哥俨然经理派头,骑着摩托早出晚归。他有点财大气粗的味道,但又不至于为富不仁。有天正好碰上桃花寄钱回来,上海佬有意高声张扬。哥哥听了,似乎是不露声­色­的哼了鼻子。我便从妈妈那里知道,桃花很少回家,倒是按月寄钱回来,也算是一个孝女。嫂子水月总是忙忙碌碌的样子,说话嘴快。

母亲已经很­干­瘪,只有鼻梁还可以让人考证出她年轻时的姣容。我承认,我对妈妈的感情一向比对爸爸深些。我不明白,爸爸妈妈对做棺木为何那么高兴。那两个笨重丑陋的木箱几乎令我反胃。人是不是历尽沧桑之后就会超然地面对死亡?我独自感慨着,有点忧伤。

圆盖时,老人要在棺木里躺一会儿,说是可以延寿。爸爸喜滋滋地爬进去了躺了一会儿,连声说道很好,很好。妈妈得由人抱进去。我去抱妈妈。当我的脸挨近妈妈的脸的时候,好像我全身的水分都要从眼睛里流出来了。我真想拥抱一下亲吻一下我这含辛茹苦一辈子的老妈妈!我知道乡里人不习惯这种亲呢,便慢慢地抱起妈妈,再把她轻轻地放进棺木里。我想尽量延长这一过程,让我的脸同妈妈的脸久贴一会儿。

妈妈躺在棺木里美美地笑,笑得有些腼腆,像位新娘子。我再也禁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妈妈试了棺之后,我坐在妈妈身边,提到了礼叔告诉我的事。

妈妈叹道,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算了吧。

爸爸说,应为你爷爷、二伯父,还有长根伯伯整下坟,倒是真的。

那天摆了二十几桌宴席,乡亲们放着鞭炮来喝酒。只有上海佬一家没有到。我们这边热闹喧天的时候,颤颤巍巍的上海佬在家狠狠地喝­鸡­唤狗。那是个太阳很好的日子,上海佬高声大气一阵后,孤零零地坐在屋前的场院里打瞌睡。见了这个场景,我无端地感到凄凉,胸口隐痛了一阵。

照样是船哥掌厨。那天他喝得太多了,醉得在地上打滚,哭着小金小金。小金是青英生的头胎,死了,二胎活了下来,名字也是小金。小金出生的年代正是大批铜臭的年代,人们并不拜金。可船哥为什么硬要拥有一个叫小金的孩子呢?现在船哥并不富裕。他房子已从我家隔壁的老屋场搬出了,修了一栋四封三间的土砖房。妈妈说船坨可怜哪,碰上有人做红白喜事,他就早饭中饭都不吃,给人帮忙完了后,晚上再饱饱地吃一顿,喝一顿。一喝就醉,一醉就哭小金。幸得他当兵出身,胃好。

船哥还在地上打滚。我心里酸酸的。

妻这是第一次到我老家,一切都新鲜。见家里有事人人都来帮忙,都来凑热闹,真有意思。她说还是乡里人朴实、厚道,不像城里人那么虚伪和市侩。我听了只是笑。

今年上半年船哥死于胃癌。最初没有发现,一发现就是晚期了。他临走时嚎啕大哭,说还等五年死就好了,等五年儿子就有十八岁了。这件事是妻子半夜里醒来,梦呓一般告诉我的。她白天就知道了,忘了同我讲。我听了胸口发闷,起床到阳台上吹风。远远地看见街道那边的路灯幽幽的,叫人发凉。

清明前夕,收到家乡县委办公室一份公函,说我们家里为我祖父、二伯父和长根树碑立传,在群众当中影响很不好。

我连忙写信给哥哥,劝他不必多事。哥哥回信说事情并不是传闻的那样,只是按旧制给三位­阴­间人各打了一块墓碑,不过刻出生卒年月而已。

既然如此,我想也并不为过。我没有回复这封公函。

这件事刚平息,最近哥哥又来信,说上海佬同我家争地方。哥哥想在我家同上海佬家的分界处砌道围墙,她不准砌在那里,说界线还应往我家这边移一尺五。哥哥不让。于是上海佬天天叫骂,不怕你家有钱有势,要打架就打架,要见官就见官。

这种事最没有意思,我回信劝哥哥谦让,讲了六尺巷的典故,并附上了“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的打油诗。信发出之后,我觉得自己很迂腐。

我写完这个东西之后,头脑很不清楚。户外月亮朗照,地上像生了厚厚的白霉,令我呼吸艰难。我紧闭双眼,屏息静气,着力去想一想故乡的一草一木。可向我汹涌而来的是严严实实的雾。

我的堂兄(1)

舒通是我的堂兄,我叫他通哥。通哥喜欢把绿军帽做成工帽的样子,低低地往前压着,快盖住鼻子了。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工帽是我后来才晓得的叫法,当时我们都叫它鸭舌帽。我平常只在电影里见特务和上海滩的阿飞戴这种鸭舌帽。通哥戴着这种军帽做成的鸭舌帽,在村子里走过,小伢儿们都很羡慕。

通哥的帽檐压得太低,走路时自然得使劲儿昂着头,看不清脚下的路,腿就抬得高高的。当时我才*岁,并不晓得这个样子就是趾高气扬。村里女儿家背地里说通哥很朽,极看不起的样子。“朽”是我的家乡方言,不晓得怎么翻译成普通话,大概意思是得意、臭美、忘乎所以。

女儿家纳着鞋垫,嘴里总得说些事的。她们最喜欢说的就是通哥,常常都是不屑的口气。她们说通哥的近视,就是戴帽子戴成那样的。成天拿帽子盖着眼睛,哪有不近视的?近视就是书读得多?就有文化了?真是个活宝!

舒家祠堂是大队部。有个春天的晴日,舒家祠堂前围满了许多人。我钻进人墙去,见通哥正在八仙桌上写毛笔字。这张八仙桌原是地主舒刚廷家的,四周都有抽屉,据说是打麻将用来装钱的。现在抽屉斗早不见了,只有四个空空的洞。记得每回斗争舒刚廷,大队­干­部就会说到这张八仙桌,它是地主分子花天酒地的罪证。万恶的旧社会!

我头回看见通哥的帽檐没有压着鼻子,而是翻转过去,翘在后脑勺上。通哥歪着头,舌头伸出来,左右来回滚动,似乎他不是用毛笔写字,而是用舌头。我这时已是小学二年级了,晓得通哥是给大队出墙报。正在批林批孔哩。

通哥对面站着阳秋萍。阳秋萍双手扯着纸角,望着通哥写字。通哥写完一行,就直起腰来,眯着眼睛打量刚写好的字,脑壳往左边歪一下,又往右边歪一下,就像栽禾时生产队长检查合理密植。阳秋萍看看通哥的眼­色­,再小心地把纸往下拉拉。

“孔老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吃力地念着通哥写的字。

“呀,六坨才二年级哩,抄字都认得!”马上就有大人夸我。村里人把正楷以外的行、草之类潦草的字都喊作抄字。

通哥望着我笑笑,说:“六……六……六坨是块读……书读书的……料子!”

通哥是我的语文老师,他说话结巴得嘴角鼓白泡,读课文却很流利。我受了夸奖,就有些忘乎所以,钻到阳秋萍前面,想帮通哥扯纸。阳秋萍啪地拍了我脑壳:“六坨,快过去,别把纸扯坏了!”

“六坨,人家哪要你扯?”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不晓得刚才是哪个说了这话,只听见是个女儿家说的;也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会大笑。

通哥抬起头来,样子很生气:“我和……和阳秋萍出墙报,是……是……大队支书安……安排的,哪个有意见……就就去找……支书……”

“哪个有意见?扯纸只有阳秋萍会,我们又不会!”

这回我看见了,说话的是腊梅。大人们都说腊梅长得像李铁梅,眼睛大,辫子长,偏又嗓子好,最喜欢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阳秋萍听着脸一红,说:“腊梅你莫这么讲,我是服从组织安排。”

通哥说:“是是……是嘛,我们都是服从……从……安排……”

腊梅笑笑,说:“是啊,你是革命的螺丝钉,组织上要你在哪里钻,你就在哪里钻!”

通哥听出弦外之音,沉了脸:“腊梅,你……你……这是什么意……意思!”

我的堂兄(2)

有人故意想把话儿挑明白,便说:“腊梅,你一个黄花闺女,怎么说得出口!”

腊梅说:“我说什么了?我又没有说哪个是螺丝帽!”

阳秋萍低了头,钻出人群,飞跑去了。

通哥瞪了眼睛:“腊梅,你……真……真过分!阳秋萍……父母有……问……问题,她是可以改造……造的!周总理讲……的,有成份……论,不唯成成……份论!”

腊梅不等通哥说完,哼了声鼻子,也走了。通哥说到后面两句,只能望着她那条长长的大辫子,李铁梅式的。

通哥继续写字,围观的人仍看着热闹。我趁机捡了阳秋萍的差事,给通哥扯纸。通哥没有骂我,准许我替他扯纸。我像受了奖赏,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用心……何……何……其……其其……毒也……”通哥字有些草,我又是反着看,念得结结巴巴。

通哥却以为我在学他结巴,突然抬头望着我:“六……六坨!你顽……顽……皮罗!”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通哥气恼,发起无名火:“有有什么好……好看的,又不是杀……杀……年猪!”乡下没什么好看的,过年杀年猪,补锅匠补锅,剃头匠剃头,都会围着许多人看。

快黄昏了,通哥才写好那些字,一张张贴到墙上去。墙报贴好了,大家围着看了会儿,都说字好,字好,渐渐散去。似乎没人在意上面写了些什么,更在乎的是通哥写的字。能把这么多字用毛笔写好,贴到墙上去,村里找不出第二个人。村里人嘴上不怎么说,心里还是佩服通哥的,也有人嫉妒。

只有福哥一直站在圈外,冷眼看着。福哥名叫幸福,外号王连举。等到通哥开始往墙上贴纸了,福哥却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吹着口哨走开了。我听到有人吹着郭建光的“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就晓得是福哥。我抬头看看,果然是福哥,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头。

福哥是大队支书俊叔的儿子,一年四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头,把自家摸得像个王连举。叫他王连举,算是我的发明。有回放学的路上,我和同学们没有马上回家,坐在稻草垛上晒太阳。那是个初冬的星期六,学堂只有半日课。还有半日,我们在外面疯。稻草被晒得暖暖的,香香的,我躺在上面,闭上眼睛。我故意朝着太阳方向,眼前血样的红,然后变黑、变绿、变灰、又变黑。脑壳开始嗡嗡作响,仿佛是太阳的声音。这时,听得有人吹着口哨,调子是“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我仍闭着眼睛,说:“肯定是福哥,他那样子就像叛徒王连举,还吹英雄人物郭建光的歌哩!”

“王连举!王连举!”同学们高声喊了起来。

我忙睁开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半天才朦胧看见福哥的影子,他正摸着自家的西式头。福哥起先并不在意,仍只顾吹着郭建光调子。他突然发觉不对劲,回头一看,见同学们正朝他喊得起劲。福哥瞪了眼,骂了句娘,朝我们猛跑过来。同学们哄地作鸟兽散,边跑边喊“王连举”。福哥不知抓哪个才好,哪边喊声大就朝哪边张牙舞爪,结果哪个也没抓住。我幸好早早睁开眼睛了,不然准被他抓住。福哥站在草垛边骂几句娘,回去了。可是从那以后,他在村里就有了个外号:王连举。乡下人并不忌讳外号,人家叫他王连举,他也答应。不过,地富反坏右不能叫他王连举,辈份小的不能叫他王连举。我就不能叫,只能叫他福哥。可我有回叫他福哥,却被他瞪着眼睛骂了:“你还晓得叫我福哥?叫王连举啊!”原来,不知哪个告诉福哥,他那个王连举是我叫开头的。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我的堂兄(3)

通哥有回问我:“六坨,王连举……是……是你叫出来的?”

我不敢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望着通哥。通哥说:“幸福真像……像死了王连举。要是真的打……打起仗来,他说……不定就……就是叛徒。”

人都走完了,通哥自家望着墙报,摇摇头说:“写字就是上……上不得墙,放在桌……桌上好看,贴上去就像……像­鸡­……­鸡­抓烂的。”

我随了通哥去溪边洗毛笔。他把毛笔一支支洗­干­净,一支支递给我。通哥说:“古……时候有个人字写……得好,你晓得人……家费了多……少功夫吗?”

通哥这会儿又像老师了,我便紧张起来,摇摇头。

通哥说:“他家门前有个水……水塘,他每回写……写完字,就在水塘里洗……洗笔洗砚。天……天长日久,水塘里的水都变……变成墨,可以拿去写……写字了。”

通哥说:“这就叫……有志者,事……竟成。”

通哥又说:“这个古人的名字叫……王……王羲之。”

通哥说着,就拿湿毛笔在­干­石板上写了个大大的“羲”字,正楷的。“这个字很难……难写,很……很难认,读……西,东西的……西。”通哥严肃地望着我,就像平日在教室里。

我就是那回认识这个字“羲”的,再也没有忘记过。事后我还拿这个字去考同学,没有人认得。倒是有同学说是马列主义的“义”字,繁体的。村里墙壁上、田垅里的土坎上,尽是石灰写的标语,也有些“义”被写字的人故意写成繁体,显得很有学问。

通哥接过毛笔,走在前面。已是黄昏,蛙鸣四起。通哥问:“六坨,你晓得孔老二是……是什么人吗?”

我说:“你在墙报上都写了。”

通哥说:“你是……是说批林批孔啊。*肯定是……是坏人,他想谋害……毛……毛主席。但……但是孔老二都死了两……两千多年了,他是我们老……师的祖……宗……”

通哥并没有说孔老二是好人,可他说了“但是”,我就听出些意思来。这时,迎面碰见阳秋萍。她站在路中间,望着通哥。天已擦黑,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神。

通哥还没说完孔老二,喊道:“阳……”

没等他喊出人家的名字,阳秋萍返身跑了。我弄不明白,通哥同阳秋萍就像闹了意见。

回到家里,我问妈妈:“孔老二是好人吗?”

妈妈吓死了,忙问:“你听哪个说的?”

我说:“通哥说孔老二是老师的祖宗。”

妈妈说:“六坨,这句话你千万不要再说!”

通哥要上大学了,我是听别人说的。听说这回上的大学,不是社来社去,回来是要吃国家粮的。有人不信通哥会上大学,说肯定是幸福上大学,人家是大队支书的儿子。俊叔听到了这些闲话,很生气,说:哪个上大学,又不是我舒俊说了算,大队上头有公社领导,公社上头有县里领导!

晚饭后,我去了通哥办公室。通哥叫我去的。当时我并不晓得他的房子应叫办公室,只叫老师房。每间教室的栋头,都有间老师房,只容放张办公桌,一张小床。学堂有十来间这样的老师房,只有通哥晚上住在那里。学堂就在村后,从前是坟地。建学堂的时候,挖出很多人骨,吓死人了。这里不知埋葬过好多先人,坟重着坟。有回,我们教室的地面突然陷进去一块,有个同学连人带桌椅掉进坟坑里。我们好久都不敢碰那个同学,总觉得他身上有股死尸的气味。

我的堂兄(4)

我趁天没黑,飞快跑到通哥那里。通哥正在看书。灯光有些灰暗,通哥眼睛不好,就像拿鼻子在闻。通哥并没有回头,只说:“六坨吃……过饭了?”

“吃过了。”我问通哥,“通哥,你真的要上大学吗?”

“你是小……小孩子,问……问这些做什么?”通哥望着我。

我说:“应该是你去上大学,福哥字都不认得几个,你还会写毛笔字。”

通哥笑笑,说:“上大学又……又不考毛……笔字!”

我问:“那考什么?”

通哥说:“就是几……个­干­部,一个……一个叫我们进去问……话。”

“问什么?”我很好奇。

通哥说:“问我什么叫儒……法斗争。”

我隐约晓得儒法斗争的意思,却说不清楚,有些紧张地望着通哥,生怕他考我。

通哥说:“儒……法斗争,报纸上天……天讲,魔……芋脑壳都……晓得。”

魔芋是地里长的一种块根植物,大如人头。我们那儿笑话别人蠢,就说他是个魔芋脑壳。我正想象那魔芋的样子,真的很像人头,却见通哥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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