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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岁时当了兵,那年我才三岁,没有记事。船哥当兵四年从未探过家。听说每年在部队过年的时候,他都非常激动,说共产党是我亲爹娘,部队就是我的家。所以他入了党。

船哥要回来了,妈妈好像很高兴。她叫哥哥姐姐收拾了我家东头的两间房子,准备船哥回来住。

船哥是骑自行车回来的,后面驮着背包和军大衣。一伙小伢儿跟着跑。

船哥很­干­瘦,讲复员军人那种普通话。

船哥将行李放进屋里后,拿出一包糖舍给小伢儿吃。逐个问这是谁的小孩子?我们那里管小孩子叫伢儿。所以觉得船哥很了不起。轮到问我时,我胸口怦怦跳。船哥是我家的船哥。可船哥只是淡淡啊了一声。过后我问妈妈,我家同船哥亲不亲?妈妈看都不看我,只是叫我以后不要到他家去。我很不明白。

船哥刚回家那几天没有事,就摆弄那部自行车。小伢儿围着看。船哥皱着眉头,表情专注,左敲一下,右扳一下。我很羡慕那些小伢儿,但妈妈不准我过去。后来我想那部自行车其实并没有毛病。

雾失故园(4)

几天以后船哥骑自行车进城,晚上走路回来了。自行车原来是从县武装部借的。

船哥从来不进我家门,也不听见他喊过我的爸爸妈妈。他白天穿着黄军服出工,不太同社员言笑。晚上在房里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把他唱的歌都叫做军歌。

船哥的军用普通话、军服和军歌对我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有一天下大雨,队上歇工。船哥在家里唱军歌。我默默地学唱。我正入迷,突然歌声停了下来,好久不再接着唱。我悄悄地跑出去,伏在他家门缝儿往里看,见船哥也像我一样伏在壁板上。以后每当军歌嗄然而止的时候,我见船哥都是这样蹲在那里。船哥更加高深莫测。几次都想趁他不在家的时候,爬进他房里,侦察一下经常蹲的地方,都没有得逞。有一天,当他的军歌又止住的时候,我灵机一动,想跑到屋后去看个究竟。我偷偷摸摸地穿过我家厨房,往那个神秘的地方跑。船哥屋后是我家厕所。我轻轻地推了厕所门。谁呀!原来是姐姐在解手。后来我发现每当姐姐上厕所的时候,军歌就停了。我稀里糊涂地将船哥的作为同张老三联系起来。我不再学他的军歌。

突然有一天,船哥带了几个民兵将张老三捆了起来。我正幸灾乐祸,船哥又带着人朝我家来了。我爸爸像是训练有素,连忙屈膝跪地,双手向后微微张开,等着来人的捆绑。谁知船哥将我爸爸一脚踢翻,直奔我的妈妈。妈妈被五花大绑起来。张老三和妈妈被剃光了头发,挂着“流氓阿飞”的牌子在全村游斗。妈妈由姐姐和哥哥抬着走。

不久船哥当了队长。

张老三不再那么神气。上海佬更加泼,经常破口大骂偷人婆。这时我好像上了初中,同桃花仍不讲话。桃花脸上的桃红­色­也好像是那时才开始有的。

桃花同我第一次讲话是那年学校小秋收活动:上山捡油茶籽。

我一向不太合群。这样的活动我更有机会独自行动。我一个人钻进一处僻静的山弯。这里油茶林茂密,十几米之外便不见人影。我一边捡茶籽,一边幻想着杀张老三和船哥。他俩已被我杀死无数次了。手段都很毒辣,包括用刀用枪用毒药用炸弹。

喂!

有人在叫,吓了我一跳。

原来是桃花。

快来快来,桃花朝我招手。

我连忙走去。我一直后悔当时自己在她面前那么胆小那么驯服。

桃花脸­色­绯红,说要屙尿了憋不住裤带绳起死结了帮我解一下吧。

我撩起她的衣襟,弄了半天解不开。

桃花一边跺脚一边哼哼:咬断算了咬断算了。桃花几乎要哭了。

我慌忙埋头去咬桃花的裤带。

裤带一断。桃花急忙蹲下身去;我听见她极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这时桃花才叫我不准看。其实我早已掉头走开了。桃花又叫我等一等,她一个人怕。

桃花屙尿的咝咝声让我想到她的父亲和船哥。我猛地回了一下头。桃花赶忙并拢两腿,顿时满脸红云。

从那以后,桃花意外地同我讲话了。中学离村子有十几里路,我们跑通学。我每次上学从她家门口路过时,都碰上她刚好从家里出来。现在我想她其实是有意等我的。放学我们一道回家。当她在我面前一蹦一跳的时候,我总莫名其妙地想起贴在她肚皮上咬裤带时的温热感觉。有时又很仇恨地想到她爸爸。这时我知道什么是*。

张老三蔫了一阵子,又雄起过来了。有天晚上妈妈又挨了爸爸打。我猜想张老三白天又来了。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把张老三又杀死了好几次。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雾失故园(5)

姐姐这时已是二十五六岁了,一直没有人上门提亲。即使按现在的审美标准,那时的姐姐也是漂亮的。姐姐像妈妈一样话不多。出工的时候,女人们议论姐姐的辫子又粗又长,她只作不听见。我早在为桃花咬裤带前后就砍了几捆柴堆在厕所靠船哥房子的那面壁上。有天姐姐去搂那里的柴烧,我说那柴不要烧。女人天生敏感,姐姐立即像明白了什么,脸一下子红了。那天姐姐在做饭的当儿:摸了摸我的头盖,说我弟弟长大了。姐姐眼眶红红的。我对姐姐感情很深。我一直觉得这浓浓的手足亲情似乎是从那一天起的。

哥哥像块石头,木木的,看人很冷。哥哥力气很大,一个人扛打稻机从来不用别人启肩。哥哥喊爸爸不喊爸爸喊驼子。爸爸打妈妈的时候,哥哥只要喊一声驼子,爸爸马上住手。最多骂哥哥几声畜牲。深夜妈妈挨打,哥哥吵醒之后,就用力擂几下壁板。屋里顿时静下来。

桃花对我的好感冲淡不了我对张老三的仇视。妈妈挨打的时候,或遭上海佬骂的时候,我甚至恨自己咬裤带那天怎么不把桃花*了。初中二年一期的时候,我对张老三的仇视加深,对桃花肚皮的回忆愈发温热,*桃花的欲望更加强烈。

这时候,船哥已经了不得了。当了大队支书,仍兼着我们的生产队的队长,娶了一个叫青英的女人。这女人脸黑,鼻子大而圆,让人感觉那里面的黄|­色­液体永远挤不­干­净。

有次我们学校搞忆苦思甜。校长请来演讲的就是苦大仇深的贫雇农孤儿船哥。船哥说在万恶的旧社会,他父母在恶霸地主家做长工,受尽了剥削压榨,最后被活活折磨死了。他成了孤儿。是新中国给了他新生。船哥声泪俱下,激动万分。全场义愤填膺。船哥高呼打倒我祖父的口号。我也振臂高呼。我那祖父的的确确太坏了。我在船哥的演讲中反省了自己,纠正了自己对船哥的看法。似乎他偷看我姐姐解手的事也不再计较了。就在我泪流满面痛心疾首的时候,听见船哥厉声喊道:可是今天,那恶霸地主的孙子也同我们坐在一起享受红太阳的温暖!于是,全场目光­射­向我。打倒声朝我滚滚涌来。我感觉到我头顶上的一方天塌了下来,掩埋了我。

那天放学没有人与我同路。桃花好像有等我的意思。可有个同学冲我骂道:桃花爸爸日你妈妈的萨拉热窝!记得那时刚放映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但有那些极富创造才能和想象能力的顽童将女人的某个器官称作萨拉热窝。桃花听别人一骂,也就不等我了。我那时还没有听过痛苦这个词儿,便无法用这个词儿去名状当时的心情。只是脑子死死的不打转儿。看见树,定了一会儿神才知那是树,树上有鸟,那鸟儿扑楞楞飞了才知那是鸟。

有一段路很窄,只容一个人通过。这一段路缠在山腰上,下面是从来没有人去过的深渊。我走得很慢。我一想起妈妈哭泣的样子就非常害怕跌下去。

我正小心翼翼地走着,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张老三。这时我对他不再害怕,只有恨。因为他已不是队长。但这里偏僻无人,我仍有些紧张。我停下来,抱住路边的一棵茶树,想让他走前面去。张老三在同我交臂之际,狠狠地拍了我的脑蛋,习惯地叫道:老实点!小地主!我用手肘本能地往后猛撑一下。

雾失故园(6)

我日你的……

张老三没有骂完。一声惨叫。

我抱住茶树浑身发软。过了好久,我才敢回头。我身后的山谷一片平静。

回到家里,天已黑了。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妈妈摸了摸我的前额。怎么这么热?姐姐从我同学那里知道今天学校的事,招呼我吃了饭,让我早早地睡了。我晚上几次尖叫着醒来,见姐姐都坐在我床边。

张老三的死让我暗自得意。短时间的恐惧之后我也镇定下来。我从来没有感到内疚过。我认为我没有罪责。从法律上讲我那时才十四岁,也不是故意的。现在真的追究起来,我完全可以不承认。我可以说我是在写小说。反正没有人知道张老三到底哪里去了。因为从来没有人找到过他。

张老三死后,我*桃花的欲望逐渐减弱。对她肚皮的温热一天天淡忘。

上海佬几天不见男人回来,先是骂,再是哭,闹了几日,照样过着日子。后来听说上海佬偷偷贡了仙,仙娘说,张老三做了伤路鬼。要家里人找回他的尸首安埋,不然永世不得超生。她便请娘家哥哥和她的两个儿子在山里找了几天没有找到。仙娘为何算得那么准我至今不明白。幸好没有算出是谁让张老三做了伤路鬼。

张老三死后,妈妈日子好过多了。爸爸打妈妈的日子少了。哥哥开始喊爸爸。

有天青英跑到上海佬家,破口大骂上海佬偷她船坨。上海佬同人相骂从来没有输过。她拍手跺脚地叫道,捉贼要拿赃,捉­奸­要拿双。我说你偷人哩!我说你偷尼克松偷田中角荣偷赫鲁晓夫偷孔老二!

青英败下阵来,恶狠狠地摔了一把黄鼻涕,叫嚷着回去了。

上海佬的确没有偷船坨。有天夜里我被一阵躁动声惊醒。听见上海佬压着嗓子叫骂:我张老三的鬼魂要来缠你!这时,一个人影从我窗前晃过。我看清了是船哥。那时上海佬四十多岁,船哥三十多岁。

我没有想到会发生下面的事情。

那是收割早稻栽Сhā晚稻的大忙季节。我初中毕业了,高中不知能否上学。天气太热,社员们吃了午饭在家休息。船哥什么时候吹哨子什么时候再出工。我也参加劳动。那些天一本无头无尾的旧小说迷住了我。后来知道是本残缺不全的《红楼梦》。因旧小说是毒草,我就躲在楼上看。那是我家乡到处可以见到的矮木屋,楼上是放杂物用的,瓦面离楼板只两三尺高,热得要命。我正汗流浃背,半认半猜地看着那繁体字的小说,忽然听见一阵轻轻的响动。我放下小说,看见上海佬从她家菜园翻过竹篱笆朝我家这边走过来,在我家房子背后停了下来。他站的地方是我哥哥房间的后门。这时门吱地一声开了。上海佬一闪进去了。我好生奇怪,轻轻俯下身,透过楼板缝儿看见上海佬利索地*了衣服,骑在哥哥身上,揉着自己硕大的*。骑了一会儿,上海佬便趴在哥身上了。上海佬背上有一大块黑黑的东西,不知是疤还是痣。我只是感觉到那团黑黑的东西在不停地晃动。

以后我常常留意上海佬的动向,躲在楼上看把戏。上海佬总是压着哥哥,我不太服气。直到有一天看见哥哥翻到上面狠狠地按那女人,我才觉得解恨,似乎这才报了仇。

我见了这种事情之后,那本破小说上贾琏同多姑娘幽会的描写对我不构成任何刺激。但上海佬的*总让我悬想桃花*服的模样。我想她一定比她妈妈白,因为我看见过她的肚皮、ρi股和大腿。暑假之后我意想不到地上了高中,同桃花一起到更远一些的中学上学。班主任在第一次训话的时候讲了有成份论而不唯成份论的道理。他讲这话的时候,眼睛瞟了一下我。我的脸麻麻的。

雾失故园(7)

那个夏天我感到桃花的衣服特别薄。

这年下半年队上来了两个新人。一个是驻队工作组­干­部小林,一个是遣回原籍劳动改造的礼叔。

小林在队上驻了不久,来不及发生过多的故事就走了。这是一个白净斯文理分头的青年,说话时有点脸红。同社员们出工的时候,喜欢偷偷瞟我姐姐,船哥便到公社告了状,说小林同地主女儿乱搞。县里马上派人来调查。小林不承认,说并没有乱稿。调查组的人说无风不起浪,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小林灵魂深处被震撼了,认识到了自己心灵的不纯洁甚至肮脏。他向调查组交代,的确没乱搞,但的确有点喜欢这个女人。这样小林就遭了大麻烦。调查组的说小林不老实,不肯承认实质­性­的问题。所以小林受到党内警告处分。小林心想,没得羊­肉­吃,弄得一身臊。反正挨了处分,就索­性­给姐姐写了一封求爱信。姐姐怕自己害了小林,不想答应。可又不敢回信,就约小林到村后的茶山里见面。他们到约定的地点刚坐下,来不及讲一句话,船哥带领民兵赶来了。三节电池的手电筒照得小林和姐姐无地自容。小林不仅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小林再也说不清,被开除党籍和­干­籍。

县里工作队的队长为此表扬船哥很有阶级觉悟。我却总认为他那么容不下小林,一定同他偷看姐姐解手有关。

小林的老家在更远的山里,他回到老家不久,就请人上我家提亲。爸爸不作声。妈妈说由姐姐自己做主。姐姐二话没说,流着泪答应了。这年冬天,小林来迎亲。那时婚丧嫁娶都不敢­操­办。姐姐什么东西也没带,只跪在妈妈床前压着嗓子哭了一回,就跟着小林走了。我一直很感激我的这位姐夫。

礼叔的故事到他死都无法讲清。他比我爸爸大十多岁,在县里工作。这次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下放回家改造。他的老婆子女仍在城里。他老家没有房子,被安排在上海佬家。上海佬家房子稍宽一些。按辈份,上海佬也叫他礼叔。礼叔看上去像文化人,额上皱纹同头发一样像是梳过的。上海佬同我哥哥的事,据说是礼叔报告船哥的。礼叔事后一直不承认。船哥带民兵捆了我哥哥。上海佬一口咬定是我哥*她。哥一句话不肯讲。于是,我哥哥以*罪被判了五年徒刑。

后来听人讲,礼叔下放那几年,深夜常听见上海佬格格地笑。我便猜想哥哥的事一定是礼叔报的案。

我更加恨死了上海佬。她勾引我哥的行径我最清楚。于是我*桃花的狼子野心又一次膨胀起来。但自从我哥哥出事之后,桃花见了我就躲。

我不断寻找偷袭桃花的机会。

我高中毕业后又回乡劳动。那时还不兴考大学。参军是农村青年唯一的出路。可军队是专政的工具,我们家是专政的对象。

有天全队社员到二十几里以外的山里挑石灰。每人任务是挑回二趟。这么辛苦的农活我是头一回­干­。挑第三趟的时候,我怎么也赶不上别人了。离家还有三四里路,我实在挑不动了,就歇了肩。一坐下,再也不想起来。唯一的需要是躺一会儿。但我不敢躺,一躺下就会睡着。

已近黄昏,山路幽暗起来。青蛙开始稀稀落落地鼓噪。

我想再不上路就要摸黑回家了。

正当我起身的时候,听见远远有人喊等等我。一看,是桃花。桃花挑着石灰摇摇晃晃气喘吁吁地来了。桃花放下担子,重重地坐在地上。胸脯急促地起伏。喘了半天,才连声叫道,实在走不动了,实在走不动了。

雾失故园(8)

我只好又坐下来。离桃花约两尺远。

谁也不再讲话。

沉默有时是很危险的。当时的沉默使我的大脑片刻间处于真空状态。这真空立即被一种火辣辣的欲望充塞了。我胸口突然乱跳。我侧眼看了桃花。桃花望着对面的山沟。她的呼吸已经均匀了。我的目光从她前襟的扣缝处钻进去,瞅了白白的Ru房红红的*。*红得馋人,像带露的熟透的杨梅。这杨梅不让我分泌唾液而让我口­干­。

口渴死了。桃花突然说。

没有水喝,只有望梅止渴了。我­阴­毒地笑着说。

有梅望倒好。桃花瞅着我。

我满肚子的坏水往上窜。你身上就有杨梅呀!

这话一出口,我浑身燥热。

我身上哪有杨梅?鬼话!

我望着她,笑了一会儿,说,你身上有个东西像杨梅。

哪里?

胸脯上!

鬼话!桃花骂了一句,望着我颤颤地笑。

她含笑的­唇­齿间溢满了口水,细细的牙齿像浸在溪水里的晶莹的石子,感觉好凉快好清爽。

我一把拉住她往路边的草丛里跑。她一边跟着我跑,一边压着声儿嚷着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我闭着眼睛,感觉身下是漫无边际的柔软的草地。

我和桃花挑着石灰重新上路。蛙鸣很热闹,萤火虫在我们周围飞舞。

路过桃花家的时候,上海佬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天虽然很黑,但我分明看见上海佬的眼睛狼眼一般发着幽光。上海佬的恶眼让我对刚才草地上的事很不满意。因为不是*!

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桃花又不讲话了。见面就是脸红。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桃花约我晚上到后山见面,有话同我讲。

姐姐和小林被捉的事让我有了心计。我悄悄注视着桃花。桃花上了山,我见没有人跟踪她,才不紧不慢地尾随而去。到了约定地点,我说边走边说,不要坐下来。

桃花半天不开口。

默默走了好一阵,我问她有什么话讲。

桃花停下来,抬头望着我。树林筛碎了月光,撒在桃花身上。桃花像穿了迷彩服。

你不可以讲话?想不到她会这样反问我。

我不作声。

我是不是不太自重?桃花眼里有亮亮的东西在闪动。

我仍不作声。

我的目光在周围搜巡。我在窥测四周的动静。我要找一块平整的地方。我至今弄不懂当时自己怎么那样­精­明。我才十六岁!

那天晚上桃花不像第一次那样软绵绵的。我想起她的父母,便咬牙切齿地用力。桃花便抽搐般紧蹬双腿,脸作痛苦状。

这个晚上是我们唯一说到爱的一次。严格讲来,只是桃花讲了我并没有讲。在以后的频频幽会中,我们只是一天比一天狂暴地动作,与这事有关的话只字未提。

有天晚上我差点儿说了动情的话。我俩并坐在溪边,双脚吊进水里,一任溪水痒痒地舔着。一颗流星凄然闪过。我顿时感到一阵悲凉。我连忙抓住桃花的手。她的手暖暖的,渗着微微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汗水。我觉得马上要说什么了。这时,一个冰凉的东西从我的脚边滑过。

蛇!

桃花尖叫。

我们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里。那晚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那天晚上我梦见张老三在溪水里游动,他的下身是蛇。那年头我不敢相信鬼神,但总暗自怯生生地想,那摔进深渊的张老三一定变作了蛇。

现在我对那蛇的恐惧日渐淡漠,倒常记起那流星闪过后的悲凉和桃花手掌的湿润。

同桃花的幽会大约进行了半年,到了这年冬天,上海佬察觉了桃花的异常。桃花开始恶心厌食。她死也没有讲出是我­干­的好事。闺女家名誉值千金。上海佬无可奈何自认吃了哑巴亏,带着桃花上县城偷偷打了胎。

雾失故园(9)

桃花打胎之后脸浮肿了好一阵。上海佬一发气就骂桃花偷人婆。家乡当娘的恶言恶语骂自己闺女是常事,别人并不在意。我听了却特别刺耳。

打胎在我当时看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于是我们不再来往了。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桃花脸上的桃红。

我和桃花同一年考上大学,也在同一座城市。她学的是医学专业。大学四年,我只到她学校看过她一次。我们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似的,只说些课程紧不紧伙食好不好之类的话,这让我有些悲哀。我便告辞。她也不相留。她送我到校门口的公共汽车亭。等车的时候,我觉得有责任提一下旧事。

我们可以在一起吗?我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得像在菜市场上讲价钱。

何必提这个话题?你我心里都明白,不可能的,桃花惨然一笑。

我好像还想讲一句什么,公共汽车来了,我挤了上去。我回过头,想看她一眼。别人挡住了我的视线。后来我回忆这个细节时,总以为看见桃花站在那儿朝我招手。梨花如面,形若孤鸿。|­乳­白­色­的外套漫卷长风,飘飘扬扬。我明白这是自己顽固地虚构的,但仍喜欢这么去回忆。其间是否寄寓我的某种情思呢?我也不清楚。

桃花后来就留在那座城市了。她利用她的医学知识巧妙地瞒过了她那宠爱她的丈夫。

我祝福桃花一生平安。我的祝福是真诚的。

我上大学那年,大队已叫做村,生产队已叫做村民小组了。船哥不再是支书,也不再是队长,仅仅是船坨了。

船哥从此比任何时候都喜欢讲起部队。天上有飞机飞过,他就说,在部队的时候,一个星期坐一次飞机。表情很神往。谁家买了羊­肉­,他会说,在部队的时候,三天吃一顿羊­肉­。讲得喉结一滚一滚的。他的军用普通话慢慢流失殆尽。最后只剩下一句南腔北调的“他妈的”。这“他妈的”成了他唯一的口头禅。在发感叹发牢­骚­和相骂的时候都用。

家里要为我上大学办几桌酒席。船哥自告奋勇由他掌厨。他在部队几年­干­的就是这活。这是他没有任何职务以后漏了嘴才讲出来的。我小时候总以为他是手握钢枪巡锣在祖国边防线上。

那天船哥喝了很多酒。茶喝多了尿多,酒喝多了话多。乡亲们都走了,只有船哥还在我家坐着,笑嘻嘻地同我妈妈讲话,一句话一声叔母,说还是叔母福气好。又对我讲,只有你们家是我最亲的了,其他的人都隔得远。泪流满面。我姐姐连边打着哈欠,说小家伙要睡了,同姐夫抱着我外甥儿回了房。姐夫这时已平了反,仍回县里工作。姐姐姐夫是专门回家为我送行的。姐姐在我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也转为城镇户口,安排到县百货公司工作。哥哥是我大学二年级才刑满释放的。这都是以后的事。

船哥讲个不停。我爸爸坐累了,不停地反过手捶腰。船哥老婆青英连骂带拉才把他弄回去。

船哥走后,姐姐从里屋出来。其实她还没睡。船坨好像把自己做的事都忘了。姐姐说。

妈妈一脸慈祥,说,他从小没爸没妈,也很可怜。

礼叔回县城工作是我考取大学那年的上半年。记得他临走的时候特意交代我好好复习功课,考个名牌大学,光宗耀祖。我第一次领略到他的长者风度。礼叔恢复工作一年多,就退休了。因他是县里的老人,被县志办借用去编县志。多年以后,他出差到我工作的城市,专门找到我,告诉了我许多永远也弄不清的故事。

雾失故园(10)

我最不了解的是我哥哥。他早些年怎么同上海佬那样,至今是个谜。哥哥让你无法进入他的内心。没事的时候,他坐在那里抽烟,烟雾慢慢地升腾、弥漫,常令你看不清他的脸。他在服刑期间学了泥工手艺。回家后,从泥工做到了建筑包工头,重振了家业,修了房子,娶了嫂子。嫂子叫水月,很会当家,孝敬大人。今年我回家,见水月正在给妈妈洗头,那情状让我感动。

礼叔上门找我是三年前。

那天是星期天,我和妻都在家。门铃响了。我从猫眼里看见一位西装革履的老人。没有马上认出是谁。一开门,见是礼叔,连忙让进屋来。

礼叔这样子很有学者派头。当他缩在沙发里极讲究地品茶的时候,我怎么也无法将他同上海佬联系起来。

礼叔说他也老了,有些事不讲就要带进坟墓了。他说他不讲别人不会讲的。不讲良心有愧。他讲完这段故事的第二年春天就作古了,因而事情的真伪无从考证。

礼叔讲得很细,很零乱。有些时空颠倒。这是他年纪大了的缘故。我择其要领整理如下。

我祖父原是这一带的首富,娶过三房妻子,我叫她们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大­奶­­奶­无子嗣,到我家三年后害痨病死了。二­奶­­奶­生了大伯父,二伯父。二伯父六岁时,二­奶­­奶­伤寒病死了。三­奶­­奶­生了我父亲驼子。三­奶­­奶­最漂亮也最娇弱,祖父和二伯父被*后的一个月就死了。三­奶­­奶­跟祖父的时间最长,祖父最疼爱。三­奶­­奶­是睡在床上不吃不喝死的。说起来也算是一个节­妇­或情种。

祖父知书达理,乐善好施。族中子弟可望成大器者,祖父慷慨助学。礼叔就是我祖父出钱才读到高中的。他家里很穷,人很聪明。祖父本来还要送他上大学、留洋的,后来一解放礼叔就在城里参加了工作。得到过祖父资助的还有大名鼎鼎的谁谁和谁谁等。这些人的名字经常见诸报端,我不便点出他们。他们解放后有的平步青云,有的遭遇坎坷。现在他们也都差不多到了垂暮之年,应当最好追忆过往云烟。不知他们想到我祖父的时候会有何感慨?但在过去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他们之中没有一人敢承认自己同我祖父有丝毫的瓜葛。

祖父的三个儿子中,最有出息的是大伯父,读书最多的是二伯父,最胆小怕事的是我爸爸。

大伯父在江湖上有三结义,副官大福,警卫长根。他们都是邻村同乡。大伯父的部队在湘南粤北一带驻防。有年冬天大伯在零陵娶了一个长沙女子,叫李一知,是个读师范的洋学生。那李一知天生当太太的料,嫁了大伯父后,便穿旗袍坐轿子,随着部队四处走。李一知身子娇娇小小的,晚上却很有劲,喜欢快活地叫喊。大福最爱做的事就是躲在大伯父房外听,听得身上火烧火燎的。

有次大伯父的部队驻扎在一座寺庙里。大伯父两口子住在西厢楼上。晚上,李一知也不管什么清净佛地,照样欢欢地叫。大福照样躲在外面听。后来李一知出来解手。这女人懒得走远,钻进隔壁一间空房就脱裤。大福正好躲在这里,在暗处隐隐看见了女人的白ρi股,心里燥得慌,女人走后,大福浑身发颤,摸到女人刚才解手的地方呼哧呼哧做*。这时,大福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令他口水直流。那晚大福通宵未睡。

大福次日清早偷偷跑到李一知小便处蹲了一下,发现香味没有了,只有他自己留下的白­色­痕迹。

雾失故园(11)

当天晚上,女人又出来解手。之后大福又激动万分地摸了过去。又是奇香扑鼻,令他满嘴生津。

一连几个晚上,大福在女人小便之后都闻到了迷人的奇香。

怎么了得,这女人连尿都这么香!大福几乎要发疯了。

这天,李一知对大伯父讲,派人看看隔壁楼下究竟有什么东西,我几天来都闻到一股香味儿。

大伯父派了几个士兵打开楼下那间房子,见只有一堆生石灰,并无其他什物。大伯父叫翻开石灰看看。翻了一下,就露出七八个陶罐子,罐口塞着稻草。揭掉稻草塞子,是一方白布,再揭开白布,立即香气四溢。老天!里面是整条整条的­鸡­­肉­。原来这里的和尚偷吃荤腥,不敢明着炒,就用石灰焙熟吃。李一知小便时,尿水流下去,水汽将­鸡­­肉­的香味蒸腾上来了。

大伯父命人将陶罐全部取出来,用这­鸡­­肉­款待了所有心腹知己。大伯父不知道自己夫人在上面屙了尿,连连称赞味道好。大福对这­鸡­­肉­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吃得也惬意。只有李一知没有吃,说怕和尚们弄得不­干­净。

大福尽管已经知道了那香味不是女人的尿香,但胸口那团火再也压不住了。

有回大福偷偷问李一知:嫂子你知道和尚的­鸡­­肉­为什么味道那么好吗?

女人说我怎么知道?

大福见周围没人,附在女人耳边道:是掺了嫂子的香尿!

女人红了脸,骂道:不正经的东西,我告诉你大哥叫他阉了你!

大福并没有得手。可他的鬼鬼祟祟叫大伯父察觉了。于是拍案大怒,说要杀了大福。大福跑了。那家伙在外面躲了几天,突然在一天夜里摸进寺庙杀了大伯父。刀子刚捅进大伯父胸膛,李一知就醒了。李一知还来不及叫,就被大福用被子蒙住了头。当大福蒙着女人*之后,发现女人已经死了。

长根披麻戴孝跑回乡里跪在祖父面前哭诉了大伯父的死。祖父最宠爱的就是大伯父。痛失爱子,祖父几乎死过去。祖父发誓要生吞大福的心肝。

大福从此浪迹江湖。

长根就留在祖父身边了,祖父视同骨­肉­。

后来家乡起了土匪。为了免遭强人侵扰,祖父同族人商议,组建了子弟兵。于是二伯父和长根为首拉起了百多号人马的队伍。

山里的土匪常常火并,大王隔不了多久又换了。有回探得坐头把交椅的就是大福。原来大福在外闯荡了好些年又回到了家乡。他知道自己血债在身,不敢回家,就上了山。这伙土匪唯一不敢打劫的就是我们这个村子,所以一直把我祖父家视作对头。大福深知自己只有将我祖父一家斩尽杀绝他才能安安心心回家。这样,大福一上山就同那股土匪很投机。毕竟又是正规部队混过的,不久就当了大王。

大福当上大王不到三个月,冤家路窄,被我二伯父他们活捉了。二伯父举刀开他的胸膛时,大福表情镇定,只说了句大哥找我来了。

祖父生吞大福心脏以后半年,家乡解放了。

礼叔讲完之后天已黑了。户外街灯通明。在我送礼叔上招待所的路上。礼叔要我尽自己能力翻一下案,说我祖父和二伯父他们并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人。我不作声。

街道上小车往来如梭。车灯令我眩目。

年初我回去了一次。在山头上躺了许多年的那十四个大字早已荡然无存。青山依旧。雾照样很重。父母正请木匠在做棺木。做棺木开工叫发墨,完工叫圆盖。这在老人家是大事。圆盖那天需得摆宴请客。

雾失故园(12)

从发墨到圆盖那几天,爸爸妈妈比小孩子过年还开心。全家人都到齐了。爸爸躬着腰在院子里颠来颠去,像只觅食的驼鸟,很忙。妈妈坐在轮椅里。孙子外甥们跑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就用手拉一下,笑得很满足。姐姐已很像一个城里人了,戴着全套金首饰。我发现她用手掠一下头发的时候,流露出一种知足常乐者的优越感。姐夫总是和气地笑。他这种人当不了领导,可单位人都讲他好。哥哥俨然经理派头,骑着摩托早出晚归。他有点财大气粗的味道,但又不至于为富不仁。有天正好碰上桃花寄钱回来,上海佬有意高声张扬。哥哥听了,似乎是不露声­色­的哼了鼻子。我便从妈妈那里知道,桃花很少回家,倒是按月寄钱回来,也算是一个孝女。嫂子水月总是忙忙碌碌的样子,说话嘴快。

母亲已经很­干­瘪,只有鼻梁还可以让人考证出她年轻时的姣容。我承认,我对妈妈的感情一向比对爸爸深些。我不明白,爸爸妈妈对做棺木为何那么高兴。那两个笨重丑陋的木箱几乎令我反胃。人是不是历尽沧桑之后就会超然地面对死亡?我独自感慨着,有点忧伤。

圆盖时,老人要在棺木里躺一会儿,说是可以延寿。爸爸喜滋滋地爬进去了躺了一会儿,连声说道很好,很好。妈妈得由人抱进去。我去抱妈妈。当我的脸挨近妈妈的脸的时候,好像我全身的水分都要从眼睛里流出来了。我真想拥抱一下亲吻一下我这含辛茹苦一辈子的老妈妈!我知道乡里人不习惯这种亲呢,便慢慢地抱起妈妈,再把她轻轻地放进棺木里。我想尽量延长这一过程,让我的脸同妈妈的脸久贴一会儿。

妈妈躺在棺木里美美地笑,笑得有些腼腆,像位新娘子。我再也禁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妈妈试了棺之后,我坐在妈妈身边,提到了礼叔告诉我的事。

妈妈叹道,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算了吧。

爸爸说,应为你爷爷、二伯父,还有长根伯伯整下坟,倒是真的。

那天摆了二十几桌宴席,乡亲们放着鞭炮来喝酒。只有上海佬一家没有到。我们这边热闹喧天的时候,颤颤巍巍的上海佬在家狠狠地喝­鸡­唤狗。那是个太阳很好的日子,上海佬高声大气一阵后,孤零零地坐在屋前的场院里打瞌睡。见了这个场景,我无端地感到凄凉,胸口隐痛了一阵。

照样是船哥掌厨。那天他喝得太多了,醉得在地上打滚,哭着小金小金。小金是青英生的头胎,死了,二胎活了下来,名字也是小金。小金出生的年代正是大批铜臭的年代,人们并不拜金。可船哥为什么硬要拥有一个叫小金的孩子呢?现在船哥并不富裕。他房子已从我家隔壁的老屋场搬出了,修了一栋四封三间的土砖房。妈妈说船坨可怜哪,碰上有人做红白喜事,他就早饭中饭都不吃,给人帮忙完了后,晚上再饱饱地吃一顿,喝一顿。一喝就醉,一醉就哭小金。幸得他当兵出身,胃好。

船哥还在地上打滚。我心里酸酸的。

妻这是第一次到我老家,一切都新鲜。见家里有事人人都来帮忙,都来凑热闹,真有意思。她说还是乡里人朴实、厚道,不像城里人那么虚伪和市侩。我听了只是笑。

今年上半年船哥死于胃癌。最初没有发现,一发现就是晚期了。他临走时嚎啕大哭,说还等五年死就好了,等五年儿子就有十八岁了。这件事是妻子半夜里醒来,梦呓一般告诉我的。她白天就知道了,忘了同我讲。我听了胸口发闷,起床到阳台上吹风。远远地看见街道那边的路灯幽幽的,叫人发凉。

清明前夕,收到家乡县委办公室一份公函,说我们家里为我祖父、二伯父和长根树碑立传,在群众当中影响很不好。

我连忙写信给哥哥,劝他不必多事。哥哥回信说事情并不是传闻的那样,只是按旧制给三位­阴­间人各打了一块墓碑,不过刻出生卒年月而已。

既然如此,我想也并不为过。我没有回复这封公函。

这件事刚平息,最近哥哥又来信,说上海佬同我家争地方。哥哥想在我家同上海佬家的分界处砌道围墙,她不准砌在那里,说界线还应往我家这边移一尺五。哥哥不让。于是上海佬天天叫骂,不怕你家有钱有势,要打架就打架,要见官就见官。

这种事最没有意思,我回信劝哥哥谦让,讲了六尺巷的典故,并附上了“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的打油诗。信发出之后,我觉得自己很迂腐。

我写完这个东西之后,头脑很不清楚。户外月亮朗照,地上像生了厚厚的白霉,令我呼吸艰难。我紧闭双眼,屏息静气,着力去想一想故乡的一草一木。可向我汹涌而来的是严严实实的雾。

我的堂兄(1)

舒通是我的堂兄,我叫他通哥。通哥喜欢把绿军帽做成工帽的样子,低低地往前压着,快盖住鼻子了。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工帽是我后来才晓得的叫法,当时我们都叫它鸭舌帽。我平常只在电影里见特务和上海滩的阿飞戴这种鸭舌帽。通哥戴着这种军帽做成的鸭舌帽,在村子里走过,小伢儿们都很羡慕。

通哥的帽檐压得太低,走路时自然得使劲儿昂着头,看不清脚下的路,腿就抬得高高的。当时我才*岁,并不晓得这个样子就是趾高气扬。村里女儿家背地里说通哥很朽,极看不起的样子。“朽”是我的家乡方言,不晓得怎么翻译成普通话,大概意思是得意、臭美、忘乎所以。

女儿家纳着鞋垫,嘴里总得说些事的。她们最喜欢说的就是通哥,常常都是不屑的口气。她们说通哥的近视,就是戴帽子戴成那样的。成天拿帽子盖着眼睛,哪有不近视的?近视就是书读得多?就有文化了?真是个活宝!

舒家祠堂是大队部。有个春天的晴日,舒家祠堂前围满了许多人。我钻进人墙去,见通哥正在八仙桌上写毛笔字。这张八仙桌原是地主舒刚廷家的,四周都有抽屉,据说是打麻将用来装钱的。现在抽屉斗早不见了,只有四个空空的洞。记得每回斗争舒刚廷,大队­干­部就会说到这张八仙桌,它是地主分子花天酒地的罪证。万恶的旧社会!

我头回看见通哥的帽檐没有压着鼻子,而是翻转过去,翘在后脑勺上。通哥歪着头,舌头伸出来,左右来回滚动,似乎他不是用毛笔写字,而是用舌头。我这时已是小学二年级了,晓得通哥是给大队出墙报。正在批林批孔哩。

通哥对面站着阳秋萍。阳秋萍双手扯着纸角,望着通哥写字。通哥写完一行,就直起腰来,眯着眼睛打量刚写好的字,脑壳往左边歪一下,又往右边歪一下,就像栽禾时生产队长检查合理密植。阳秋萍看看通哥的眼­色­,再小心地把纸往下拉拉。

“孔老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吃力地念着通哥写的字。

“呀,六坨才二年级哩,抄字都认得!”马上就有大人夸我。村里人把正楷以外的行、草之类潦草的字都喊作抄字。

通哥望着我笑笑,说:“六……六……六坨是块读……书读书的……料子!”

通哥是我的语文老师,他说话结巴得嘴角鼓白泡,读课文却很流利。我受了夸奖,就有些忘乎所以,钻到阳秋萍前面,想帮通哥扯纸。阳秋萍啪地拍了我脑壳:“六坨,快过去,别把纸扯坏了!”

“六坨,人家哪要你扯?”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不晓得刚才是哪个说了这话,只听见是个女儿家说的;也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会大笑。

通哥抬起头来,样子很生气:“我和……和阳秋萍出墙报,是……是……大队支书安……安排的,哪个有意见……就就去找……支书……”

“哪个有意见?扯纸只有阳秋萍会,我们又不会!”

这回我看见了,说话的是腊梅。大人们都说腊梅长得像李铁梅,眼睛大,辫子长,偏又嗓子好,最喜欢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阳秋萍听着脸一红,说:“腊梅你莫这么讲,我是服从组织安排。”

通哥说:“是是……是嘛,我们都是服从……从……安排……”

腊梅笑笑,说:“是啊,你是革命的螺丝钉,组织上要你在哪里钻,你就在哪里钻!”

通哥听出弦外之音,沉了脸:“腊梅,你……你……这是什么意……意思!”

我的堂兄(2)

有人故意想把话儿挑明白,便说:“腊梅,你一个黄花闺女,怎么说得出口!”

腊梅说:“我说什么了?我又没有说哪个是螺丝帽!”

阳秋萍低了头,钻出人群,飞跑去了。

通哥瞪了眼睛:“腊梅,你……真……真过分!阳秋萍……父母有……问……问题,她是可以改造……造的!周总理讲……的,有成份……论,不唯成成……份论!”

腊梅不等通哥说完,哼了声鼻子,也走了。通哥说到后面两句,只能望着她那条长长的大辫子,李铁梅式的。

通哥继续写字,围观的人仍看着热闹。我趁机捡了阳秋萍的差事,给通哥扯纸。通哥没有骂我,准许我替他扯纸。我像受了奖赏,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用心……何……何……其……其其……毒也……”通哥字有些草,我又是反着看,念得结结巴巴。

通哥却以为我在学他结巴,突然抬头望着我:“六……六坨!你顽……顽……皮罗!”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通哥气恼,发起无名火:“有有什么好……好看的,又不是杀……杀……年猪!”乡下没什么好看的,过年杀年猪,补锅匠补锅,剃头匠剃头,都会围着许多人看。

快黄昏了,通哥才写好那些字,一张张贴到墙上去。墙报贴好了,大家围着看了会儿,都说字好,字好,渐渐散去。似乎没人在意上面写了些什么,更在乎的是通哥写的字。能把这么多字用毛笔写好,贴到墙上去,村里找不出第二个人。村里人嘴上不怎么说,心里还是佩服通哥的,也有人嫉妒。

只有福哥一直站在圈外,冷眼看着。福哥名叫幸福,外号王连举。等到通哥开始往墙上贴纸了,福哥却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吹着口哨走开了。我听到有人吹着郭建光的“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就晓得是福哥。我抬头看看,果然是福哥,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头。

福哥是大队支书俊叔的儿子,一年四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头,把自家摸得像个王连举。叫他王连举,算是我的发明。有回放学的路上,我和同学们没有马上回家,坐在稻草垛上晒太阳。那是个初冬的星期六,学堂只有半日课。还有半日,我们在外面疯。稻草被晒得暖暖的,香香的,我躺在上面,闭上眼睛。我故意朝着太阳方向,眼前血样的红,然后变黑、变绿、变灰、又变黑。脑壳开始嗡嗡作响,仿佛是太阳的声音。这时,听得有人吹着口哨,调子是“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我仍闭着眼睛,说:“肯定是福哥,他那样子就像叛徒王连举,还吹英雄人物郭建光的歌哩!”

“王连举!王连举!”同学们高声喊了起来。

我忙睁开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半天才朦胧看见福哥的影子,他正摸着自家的西式头。福哥起先并不在意,仍只顾吹着郭建光调子。他突然发觉不对劲,回头一看,见同学们正朝他喊得起劲。福哥瞪了眼,骂了句娘,朝我们猛跑过来。同学们哄地作鸟兽散,边跑边喊“王连举”。福哥不知抓哪个才好,哪边喊声大就朝哪边张牙舞爪,结果哪个也没抓住。我幸好早早睁开眼睛了,不然准被他抓住。福哥站在草垛边骂几句娘,回去了。可是从那以后,他在村里就有了个外号:王连举。乡下人并不忌讳外号,人家叫他王连举,他也答应。不过,地富反坏右不能叫他王连举,辈份小的不能叫他王连举。我就不能叫,只能叫他福哥。可我有回叫他福哥,却被他瞪着眼睛骂了:“你还晓得叫我福哥?叫王连举啊!”原来,不知哪个告诉福哥,他那个王连举是我叫开头的。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我的堂兄(3)

通哥有回问我:“六坨,王连举……是……是你叫出来的?”

我不敢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望着通哥。通哥说:“幸福真像……像死了王连举。要是真的打……打起仗来,他说……不定就……就是叛徒。”

人都走完了,通哥自家望着墙报,摇摇头说:“写字就是上……上不得墙,放在桌……桌上好看,贴上去就像……像­鸡­……­鸡­抓烂的。”

我随了通哥去溪边洗毛笔。他把毛笔一支支洗­干­净,一支支递给我。通哥说:“古……时候有个人字写……得好,你晓得人……家费了多……少功夫吗?”

通哥这会儿又像老师了,我便紧张起来,摇摇头。

通哥说:“他家门前有个水……水塘,他每回写……写完字,就在水塘里洗……洗笔洗砚。天……天长日久,水塘里的水都变……变成墨,可以拿去写……写字了。”

通哥说:“这就叫……有志者,事……竟成。”

通哥又说:“这个古人的名字叫……王……王羲之。”

通哥说着,就拿湿毛笔在­干­石板上写了个大大的“羲”字,正楷的。“这个字很难……难写,很……很难认,读……西,东西的……西。”通哥严肃地望着我,就像平日在教室里。

我就是那回认识这个字“羲”的,再也没有忘记过。事后我还拿这个字去考同学,没有人认得。倒是有同学说是马列主义的“义”字,繁体的。村里墙壁上、田垅里的土坎上,尽是石灰写的标语,也有些“义”被写字的人故意写成繁体,显得很有学问。

通哥接过毛笔,走在前面。已是黄昏,蛙鸣四起。通哥问:“六坨,你晓得孔老二是……是什么人吗?”

我说:“你在墙报上都写了。”

通哥说:“你是……是说批林批孔啊。*肯定是……是坏人,他想谋害……毛……毛主席。但……但是孔老二都死了两……两千多年了,他是我们老……师的祖……宗……”

通哥并没有说孔老二是好人,可他说了“但是”,我就听出些意思来。这时,迎面碰见阳秋萍。她站在路中间,望着通哥。天已擦黑,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神。

通哥还没说完孔老二,喊道:“阳……”

没等他喊出人家的名字,阳秋萍返身跑了。我弄不明白,通哥同阳秋萍就像闹了意见。

回到家里,我问妈妈:“孔老二是好人吗?”

妈妈吓死了,忙问:“你听哪个说的?”

我说:“通哥说孔老二是老师的祖宗。”

妈妈说:“六坨,这句话你千万不要再说!”

通哥要上大学了,我是听别人说的。听说这回上的大学,不是社来社去,回来是要吃国家粮的。有人不信通哥会上大学,说肯定是幸福上大学,人家是大队支书的儿子。俊叔听到了这些闲话,很生气,说:哪个上大学,又不是我舒俊说了算,大队上头有公社领导,公社上头有县里领导!

晚饭后,我去了通哥办公室。通哥叫我去的。当时我并不晓得他的房子应叫办公室,只叫老师房。每间教室的栋头,都有间老师房,只容放张办公桌,一张小床。学堂有十来间这样的老师房,只有通哥晚上住在那里。学堂就在村后,从前是坟地。建学堂的时候,挖出很多人骨,吓死人了。这里不知埋葬过好多先人,坟重着坟。有回,我们教室的地面突然陷进去一块,有个同学连人带桌椅掉进坟坑里。我们好久都不敢碰那个同学,总觉得他身上有股死尸的气味。

我的堂兄(4)

我趁天没黑,飞快跑到通哥那里。通哥正在看书。灯光有些灰暗,通哥眼睛不好,就像拿鼻子在闻。通哥并没有回头,只说:“六坨吃……过饭了?”

“吃过了。”我问通哥,“通哥,你真的要上大学吗?”

“你是小……小孩子,问……问这些做什么?”通哥望着我。

我说:“应该是你去上大学,福哥字都不认得几个,你还会写毛笔字。”

通哥笑笑,说:“上大学又……又不考毛……笔字!”

我问:“那考什么?”

通哥说:“就是几……个­干­部,一个……一个叫我们进去问……话。”

“问什么?”我很好奇。

通哥说:“问我什么叫儒……法斗争。”

我隐约晓得儒法斗争的意思,却说不清楚,有些紧张地望着通哥,生怕他考我。

通哥说:“儒……法斗争,报纸上天……天讲,魔……芋脑壳都……晓得。”

魔芋是地里长的一种块根植物,大如人头。我们那儿笑话别人蠢,就说他是个魔芋脑壳。我正想象那魔芋的样子,真的很像人头,却见通哥笑了起来。

我以为通哥笑我,忙逞能,说:“通哥,儒家的代表人物是孔子和孟子,法家的代表人物是荀子和韩非子,是吗?”

通哥摸摸我的脑壳,说:“六坨真的很……聪明,比……比幸福强。幸……福二十几岁的人了,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通哥没有说幸福闹了什么笑话,我也不问。通哥笑得直捂肚子,我猜他笑过之后,会告诉我的。果然,通哥笑过之后,长长地喘了几口气,说:“幸福说,儒……法斗争,就是日……日本和法……国两个帝……国主义之间狗……咬狗的斗争。”

我没想到幸福这么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们那儿土话,“儒”跟“日”同音,都读成“日”。我脑子里立即想起广播里天天喊的那句话,说*是不读书、不看报的大军阀、大党阀。我想不出幸福是什么阀,心想他应该叫做大蠢阀。我只闷在心里想,不敢说出来。通哥尽管还没有去上大学,我却感觉他的学问好像比平日大了许多,不敢在他面前出丑。

“通哥,你看什么书?”

“牛……虻,小……说。”

通哥拿起桌上的书,瞟了眼封面,并没有把书给我看。我听成了“流氓”,觉得很奇怪。通哥大概看出我的心思,说:“你还……小,这是长篇……小说,长大了再……看。”

我暗自害羞,心想我永远不会看流氓小说。可是,我看通哥脸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他居然满面微笑,望着我。心想,难道大人就可以看流氓小说了吗?

“六坨,我想同……阳秋萍谈……心,写……了封信。她老娘太……厉害了,我不敢到……她家里去。”通哥脸上突然通红起来。

我忙说:“通哥是要我送­鸡­毛信吧?”

通哥说:“六坨就……是聪明。”

我拿了信,走到门口,却不敢出门了。

“怎……么了,能……完成任务吗?”通哥突然像个解放军首长。

我说:“外面黑了,我怕。”

通哥说:“你真……的怕鬼?世上是没……有鬼的。好……吧,我送……你出校门。”

学堂其实没有校门,大家习惯把­操­场外面进村的口子叫做校门。我走到村口就不怕了,说:“通哥你回去吧,我保证完成任务!”

从通哥像解放军首长那刻起,我就觉得自家像小兵张嘎了。解放军跟八路军我分得并不太清楚。我脑子里响起冲锋号的旋律,都是电影里的。我走到拐弯处,忍不住回头望望。只见通哥站在­操­场中间,朝我挥手。但他挥手的动作并不像电影里面那样,手举过头顶,慢慢的左右摆动。通哥挥手的动作很快,就像赶蚊子。我明白他赶蚊子的意思,就是叫我快去。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我的堂兄(5)

我飞跑起来,惊得村里的狗狂叫。我马上想起妈妈的话,狗叫的时候,千万别跑,不然狗会追着你咬的。我只好慢下来,警觉地看看四周,再从容前行。狗叫声渐渐平息下来。我慢慢走着的时候,感觉自家就像深入敌后的地下工作者,正机警地走在大街上。大街上满是特务、宪兵。

快到阳秋萍家的时候,我步子更慢了。阳秋萍家其实就是我三伯父家,分出两间,供他们家住下。记得有一年,突然有辆卡车拉来些箱子、柜子和桌椅板凳。卡车停在祠堂前面,车上下来一个中年­妇­女,一个女儿家。那个女儿家脸比所有人都白,嘴巴闭得紧紧的,眼睛不望人。

“长得像一朵花!”有人悄悄儿说。

那朵花就是阳秋萍。很快,附近十几个村子都晓得舒家坳有个阳秋萍,城里下放的。有人背地里不叫她名字,叫她阿庆嫂。舒家坳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远近闻名,阳秋萍演阿庆嫂。阳秋萍其实也演过李铁梅,但人们只叫她阿庆嫂。铁梅是腊梅的外号。

阳秋萍家在我三伯父家西头搭了个棚子做厨房。我猫腰进了她家厨房,想先侦察情况。灯光从木板缝透过来,照进厨房里。我趴在木板缝处往里看,见阳秋萍正对着镜子,往脸上涂雪花膏。她左右看着自家的脸,又呲开嘴看自家的牙。正在这时,听得她妈妈的声音:“一天到晚只晓得照镜子!”

阳秋萍忙收起镜子,低头坐着。她妈妈我叫向姨,听说原是在城里当老师的。向姨说:“幸福有什么不好?人家马上就是大学生了。”

阳秋萍说:“他上大学又怎么了?箩筐大的字,认不得几担!像个王连举!”

“王连举怎么了?人家长在乡下,梳个西式头,就说人家像叛徒。明天他上大学了,那样子就是知识分子!”向姨说话间,手在女儿头上不停地戳着。

阳秋萍说:“你真以为他会变成知识分子?亏你自家还是知识分子!”

“死鬼婆,你是越来越胆大了!”向姨说,“俊叔要是不照顾我们,我们永远回不了城!”

“回不了就回不了!住在乡下,我还少几个人欺负!”阳秋萍说着,ρi股一蹦,转过身去。我只能看见她的背了,弯着,像半边月亮。

向姨大声说道:“我已答应俊叔了!”

“你答应俊叔了你就自家……”

我没来得及听清阳秋萍说什么,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阳秋萍挨打了。我吓着了,不小心碰着什么,哐地一声响。

“哪个?”向姨厉声喊道。

我忙学着猫叫:“喵……喵……”

我学猫叫几可乱真。

向姨骂道:“回不了城,你就天天同猫呀、老鼠滚在一起吧!”

听得门哐地一声,向姨出去了。阳秋萍趴在桌子上,肩膀耸动着。这时,我才想起如何完成任务。向姨那么凶,我也不敢进她家去。

我继续学猫叫:“喵……喵……”

阳秋萍仍趴在桌上哭泣。

“喵……喵……”我边学猫叫,边学猫抓着壁板。

阳秋萍终于回头望望,很怕的样子。后来我晓得她的真的很怕猫。我把通哥的信悄悄地从木板缝里塞进去。阳秋萍先是吓了一跳,忙望望四周,悄悄儿走上前来,抽走了信。大功告成,我躬着腰摸出她家厨房,飞跑。

老师不要下地出工。也有老师星期天出工的,会得到俊叔的表扬。通哥教书之外从不出工,除非大队安排他写毛笔字。通哥星期天会躲在老师房看书,从早看到晚,中饭都不吃。

我的堂兄(6)

这是暑假,老师房热得要命,通哥跑到村头的大樟树下看书。我打猪草回来,路过樟树下,通哥喊我:“六……坨,来!”

我背着猪草走到他面前,晓得他又会问­鸡­毛信的事。­鸡­毛信送出去十多天了,可通哥还老是问我。

“六……坨,信真……是阳……秋萍拿……走的吗?怕……不是她老……娘吧?”

我说:“真是阳秋萍拿走的。要是向姨拿走了,不找你来了?”

通哥脸刷地红了,说:“她找……我做什么?我是找……阳秋萍谈……心。”

我说:“谈心你怕什么?”

通哥笑了起来:“六坨可……能知……事了。”

我顿时脸上发烧。我们乡下说哪个伢儿知事了,就是懂得男女了。我当时才八岁多,这话听来很丑。

“把猪……草放下,坐……会儿。”通哥说着,他手里拿的仍是那本我听成“流氓”的小说。

我放下背猎草的竹篓,坐了下来。树下清凉,头顶早禾郎吱吱长鸣。早禾郎就是城里人说的蝉。

通哥说:“六坨,你知……道什……么是恋……爱吗?”

我不晓得什么是恋爱,懵懂地摇摇头。通哥笑笑,莫名其妙地说:“不……晓得,不晓得就……好。”他再往下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了。他抬头望着空中的白云,一会儿说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一会儿说大海和大海里的石头。我从未见过大海,任他怎么讲都不明白。

“长……大了,你就会……晓得的。”通哥突然摸了摸我的脑壳。

这时,队上收工了,社员们扛着锄头进村子。通哥收起书本,往村头张望。有人从樟树下走过,说:“舒通,你会享福啊!跑到樟树下面坐着!”

通哥嘿嘿笑着,眼睛却朝村口的溪边望去。社员们出工回来,都会在那里洗洗脚。“城……里人,就……是讲究些。”我听通哥这么一说,晓得他说的是阳秋萍。原来大家洗完脚,裤腿依旧高高卷着。只有阳秋萍把裤腿放下来,左右看看身上是否还沾着泥。

阳秋萍原本低头走路,她突然看见了通哥,马上闪进旁边岔路去了。阳秋萍闪进岔路的那一瞬,斗笠下面那张雪白的脸,涮地红了。岔路并没有马上拐弯,可以看见她飞快地走着碎步,腰肢一扭一扭的很好看。阳秋萍消失在拐弯处的时候,我听得通哥叹息了一声。

“通哥,阳秋萍不愿意和你谈心?”我问。

通哥低声骂道:“莫……乱讲!”

我不敢乱讲了,同通哥招呼一声,准备回家去。我刚背上猪草篓子,通哥说:“六……坨,吃过晚……饭跟我到河……里洗澡去!”

我们那儿,游泳就叫洗澡。那条河叫溆水,汇入洞庭湖,再到长江。长江的水是要去东海的,从小我听老人讲东海龙王的故事,就感觉自家像溆水里的一条鱼,紧贴着河底往下游,游往东海去。河离家三华里左右,得走过一片田野和沙滩。没有大人陪伴,我们小伢儿是不准去河里洗澡的。其实我们平时也偷偷儿去,只是不敢让大人晓得。热天在外混了半日回来,爸爸或者妈妈会用指甲在我手臂上划一下,如果留下白­色­的痕迹,就会挨打。无可抵赖,肯定是下河洗澡了。今日妈妈听说我跟通哥去洗澡,就答应了。通哥是大人,又是我的老师。

那天晚饭吃得早,我同通哥穿过甘蔗林和桔园,爬上河堤,只见河面闪着金光。落日正衔在我们身后的山口上。

“通哥,风篷,风篷!”我指着河的上游。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我的堂兄(7)

通哥问:“六坨,你知……道风篷在书……上是怎么说……的吗?”

我摇摇头:“不晓得。”

通哥说:“叫帆,这么……写的。”

通哥说着,就拿脚尖在地上写了个大大的“帆”字。

“为什么船上要扯帆?”我问。

通哥说:“借助……风力,船就不……用撑竹篙,自家会……走。你……看看,船越来越……近了。”

船近了,可以看见船尾冒着炊烟。一个女人从河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顿时热气腾腾。女人后面有个光着上身的男人,端着碗喝酒。

“通哥,他们在河里做饭吃,几有意思啊!”我很是羡慕。

通哥说:“是有……意思。我哪天也过……过这种日子。”

下了河堤,踩过松软的沙滩,再走过一片鹅卵石,就可下河了。河水先是浅浅的,越到中间越深。通哥说:“六坨,我到中……间去了,你只能在浅……水里玩,千……万莫到深水去。”

我说:“我会游泳了。”

通哥说:“会游也……不行。我不晓……得你是在塘里游?那是死……水,这是活……水,水急,还怕有流……沙。”

通哥独自到深水里去了,我只好在齐腰深的水里扑腾。扯着白帆的船渐渐远去。

我多次试图往深水里泅,都被通哥严厉地喝住了。

“六坨,你不……听话,我下……次就不带你来……洗澡了。”

我生怕通哥不带我下河洗澡,只好回到浅水里。我不停地潜水,每次都憋得脑壳发胀,才猛地跳出水面。

我再次从水里跳出来,猛然间发现天已漆黑了。我朝深水里望去,不见通哥的影子。

“通哥,通哥!”我大声叫喊。

不见通哥回答。

“通哥,通哥!”仍不见通哥答应。

我害怕起来,全身发麻。我怕通哥淹死了。想起平时听过的很多流沙和落水鬼的故事,我忙往岸上跑。鹅卵石顶得我的脚板心生生的痛。

“通……哥……”我边喊边逃,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时,突然听见对岸有人大喊:“捉贼啊!捉贼啊!”

我猛地一惊,反而不怕了。我朝对河望去,只见浓黑一片。我晓得那浓黑处是甘蔗地,属于对河李家村。

“捉贼啊,捉贼啊!”叫喊声没有歇下来。

星空之下,河水泛着点点白光。河中央的白光激荡着,发出响声。一定是那贼逃过河来了。贼我也是害怕的,转身继续往岸上跑。

“六坨!六……坨!”我突然听见通哥叫我。

我回头一看,见通哥手里举着东西,在水里朝我招摇。我不敢相信,惊疑地望了会儿,才回到河里去。

原来通哥跑到对岸偷甘蔗去了。这时,对岸捉贼的人也不叫喊了。

“通哥,吓死我了!”

通哥递给我一根甘蔗,说:“怕什……么?他……们抓……不住我的!”

“我怕你淹死了……”

“真……是小伢儿,通……哥那么容……易淹死?”通哥笑笑,“吃……甘蔗要从尖尖吃起,越……吃越甜。”

通哥是我的老师,竟然当着我的面偷甘蔗,真是好玩。李家村的甘蔗好吃,我顾不上说话。通哥却不停地说话:

“我偷李家村的甘蔗,没有偷自家队上的。”

“口……渴了,吃根甘……蔗,不算偷。读书人偷书也……不算偷。”

“他喊捉……贼,怎么捉得到……我呢?我光……着身子,他抓了我一下,一……滑,我就下……河了。他穿着衣……服,还是个老……头子。”

通哥边吃甘蔗边说话,突然问我:“六坨,你不会到学……校去说吧?”

我的堂兄(8)

我说:“不说。”

通哥又问:“我要你给阳秋萍送……信,你也没有告诉别……人吧?”

我说:“没有。”

通哥说:“那好,你当……得地……下党员。”

通哥这么一说,我立即觉得庄严起来,似乎他刚才是缴获敌人武器去了,而不是偷甘蔗。我把吃剩的甘蔗比划成枪,朝空中啪啪地扫­射­。甘蔗蔸子弯弯的,正像手枪把儿。通哥笑笑,说:“你拿的是左……轮手枪。”

听说是左轮手枪,剩下的这节甘蔗我舍不得吃了。往回走的时候,我边听通哥说话,边拿左轮手枪往四周瞄着,就像夜间警戒。

通哥说:“河里的水越……来越浅了。我小时候,水比现……在深半个人。古时候,这里的水只……怕还深些。”

“什么是古时候?”

通哥说:“古时候?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诗人,叫屈原,他被国王赶……出来,就坐船到……了这里。他在诗里还写……到我们溆浦……”

通哥念了两句诗,我听不明白。直到上了大学,我才晓得那是屈原《涉江》里的两句:入溆浦余徊兮,迷不知吾所如。

通哥念这两句诗的时候,正好站在河堤上。河风吹起他的头发,样子很水。当时讲的水,相当于现在讲的酷。

通哥站着望了会儿河面,突然说:“六坨,你把左……轮手枪吃了,不然碰……着大队长,以为你偷……队里甘蔗吃。”

通哥等我吃完左轮手枪,才领着我继续往回走。走在甘蔗林的小路上,我想起电影里的青纱帐,胸中又涌起了战斗激|情。我同通哥就像两位八路军战士,在青纱帐里穿梭,寻找战机打日本。通哥没有说话,我也不作声,就更像执行任务了。

我俩默默走了好一会儿,突然听到有女人骂道:“你流氓!”

通哥马上拉住我,停了下来。

“你妈妈答应的!”我听出是福哥在说话。

“我妈妈答应,我又没答应!”原来是阳秋萍。

福哥语气很恶:“你不答应,约我出来做什么?”

阳秋萍:“我想同你说清楚,让你死心!”

福哥大声说:“我今日就是要搞你!”

“流氓,流氓,我告你*!”阳秋萍厉声叫喊。

“你喊,你喊破喉咙都没人听见!”

通哥突然甩开我,飞跑过去,大喊:“王连举……你不……是人!”

我也跟着跑了过去,那里已是桔林了。桔林里很黑,两人黑影呆立在那里。福哥说:“栾平,管你卵事!”

我头回听说通哥的外号叫栾平,那是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一个说话结巴的联络官。

通哥说:“管我卵……事?你这是犯……罪,告了你,你就要坐……牢!”

福哥说:“你想吓我?我要让你成为反革命!我要让你坐牢!”

通哥说:“我是人……民教师!”

“人民教师?你说孔老二是好人,你说孔老二是人民教师的祖师爷,你还看流氓小说!公社早就对你有看法,你好逸恶劳,从来不在生产队出工。”福哥说。

“你造……谣!你……你……你……”通哥气得更加结巴。

阳秋萍跑过来说:“通哥,我们回去!他敢乱说,我就告他!”

通哥走在前面,阳秋萍走中间,我走在最后。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月光很亮,阳秋萍衣上的碎花点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起那天她收工回来,见通哥坐在樟树下,她突然闪进岔路里,那腰肢一扭一扭的,很好看。

吃过晚饭,爸爸妈妈在场院里歇凉。饭吃得很晚,月亮已在屋顶上了。姐姐和哥哥在屋里没出来,­奶­­奶­早睡觉了。我想跑出去玩,不敢马上就走。爸爸躺在竹靠椅上,摇着大大的蒲扇。妈妈坐在矮凳上,也摇着蒲扇。妈妈把我拉近些,就便给我赶蚊子。我却想找机会溜出去。爸爸同妈妈很少说话的,除非有事要说。我和爸爸妈妈就在月光下静静地坐着,萤火虫在夜­色­里低低地飞舞。

我的堂兄(9)

爸爸突然说:“舒通可能出事了。”

妈妈忙问:“出什么事?”

爸爸说:“公社来人把他带走了。”

“舒通就是有些懒,人很老实,他会出什么事?”妈妈问。

我说:“今日通哥还上我们的课哩!”

爸爸严厉地说:“大人的事,你不要乱讲!”

我就不敢乱讲了,傻傻地坐着。没多时,爸爸开始打鼾,妈妈手里的蒲扇也慢慢停止了摇摆。趁爸爸妈妈都瞌睡了,我溜了。

我跑出没多远,听妈妈在后面喊道:“眼睛管事些,别踩着长的!”

原来妈妈醒了。长的,指的是蛇。家乡的人对蛇有着莫名的敬畏,不敢随便直呼其名。老辈人讲,祖先总是化作蛇回家来看望后人,屋前屋后看见蛇是不能打的。我夜间走路,突然想起蛇跟祖先的传说,背脊骨立即凉嗖嗖的,脚下似乎扫过一阵冷风。

我循着小伢儿的喧闹声走,晓得他们在那里玩打仗。还没吃晚饭的时候,三猴子就跑到我家门口,偷偷儿朝我招手。我跑去一问,他说晚上打仗,司令叫他来邀我。司令就是喜坨,福哥的弟弟。我俩说得很轻,妈妈却听见了,喊道:“不准去!”

猴子吓得一溜烟跑了。猴子跑到屋角,快转弯了,朝我大喊:“怕死不当共产党!”我觉得很没面子,自家成了怕死鬼。上回打仗,我头被瓦片砸了,流了很多血。我没有哭,坚持战斗到最后。回家妈妈一边给我上草药,一边骂着说再也不准我出去玩打仗,我竟哭了。

我听出战斗声在队上仓库那边,就朝那边飞跑。我跑着跑着,就感觉自家像离开战场多日的战士,马上就要回到战友们身边了。我会跑到喜坨面前,立正向他报到:“报告首长,我回来了!”

突然,我被人从后面扑倒,膝盖摔得青痛。

“抓了个俘虏!”我听出是猴子的声音。

我大喊:“猴子,我是去向司令报到的!”

猴子说:“司令正等着你哪!”

猴子推着我走,真像他抓着了俘虏。

我说:“猴子,你诬蔑自家的战友!”

猴子冷冷一笑:“你是敌人派来的间谍!”

我说:“你才是间谍哩!”

仓库后面就是草树塬。草树是我家乡的风物,通常是选高爽之地,立起高高的树桩,把­干­稻草往上码起来,像个竖起来的巨大纺锤。埋草树的地方,就是草树塬。现在快到早稻收割季节,­干­草没剩下多少,十几根杉树桩高高地耸立着。

司令站在一棵草树下面,双手叉腰,威严地望着我。

“报告司令,猴子诬蔑我,说我是间谍!”我大喊着。

司令不说话,目光严厉地逼视着我。猴子望望司令的表情,立即叫道:“把间谍绑起来!”

几个战士拥上来,真把我绑起来了。原来他们早搓好了稻草绳子。我的手被粗糙的稻草绳绑得刺痛,骂了起来:“喜坨,我不玩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玩不玩不由你!”司令喜坨背对着我。

我被绑在扯完稻草的草树桩上,敌人的子弹在我耳边嗖嗖作响。想起上回被瓦片砸破头的事,我有些害怕。这时,阵前杀声震天。瓦片好几次落在我身边,可我没法躲藏。

喜坨掩护在前面的草树边,审问我:“栾平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们在玩打日本鬼子,怎么会有栾平?又不是剿匪!喜坨你这个都不晓得!”

“我是司令!不准喊我喜坨!”喜坨说,“我是问你,舒通都同你说了什么反动话?”

我很恼火:“喜坨,你说栾平……通哥,那是真事,我们这是在玩,假的!”

我的堂兄(10)

“报告,敌人冲上来了!”一位战士跑到喜坨面前敬礼,立正。

司令大手一挥:“同志们,我们弹尽粮绝,冲上去,打­肉­搏战!”

战友们喊道“冲啊”,奔向仓库前面的晒谷场。敌我双方叫骂、拉扯、推搡、摔跤。有人哭喊,那是真的哭喊。晒谷场硬得像石板,摔上去痛得要命。玩是玩假的,痛却是真的。

喜坨仍躲在草树后面,密切注视着战况。猴子跑了过来:“报告司令,敌人不肯假装打败仗,把我们八路军战士摔伤了。四毛头上摔了好大一个包,他在哭!”

喜坨说:“摔个包还哭,算什么八路军战士!下回叫他做日本鬼子!警卫员!”

猴子马上跑到他前面立正:“到!”

喜坨说:“你去把麻雀叫来!”

麻雀今夜又是扮作山田。只要玩打仗,喜坨总是八路军司令,麻雀总是日本鬼子的小队长山田。不一会儿,麻雀来了,话也不说,很不服气的样子。

喜坨说:“说好了的,打­肉­搏战,日本鬼子都要倒下装死!”

麻雀说:“回回我都是日本鬼子,我不玩了!”

喜坨说:“不玩了就不玩了!猴子,我们回去!”

麻雀朝晒谷场大喊:“战斗结束了!”

没人理他,八路军同日本鬼子还在­肉­搏。麻雀又喊道:“不玩了,喜坨讲不玩了!”

晒谷场慢慢安静了,八路军同日本鬼子混在一起,聚到草树塬来。八路军指责日本鬼子说话不算话,讲好了要倒下去的,不肯倒下去,还同八路军硬拼,还把四毛头上摔了个包!

我喊道:“喜坨,快把我放了!”

八路军同日本鬼子见我仍被绑在树上,哈哈大笑。笑声仿佛让他们回到现实,便开始恶作剧。有人从后面封住我的眼睛,有人朝我哈痒痒,有人拿稻草探我的耳朵。我大骂起来,骂的尽是粗话,对他们祖宗三代女人不客气。我的眼睛仍被人封着,看不清整我的人,我就骂喜坨家的三代女人。封我眼睛的手终于松开了,也没有人哈我痒痒了。我的眼睛刚被封得金花四溅,这会儿仍黑云密布,看不清任何东西。我脸上被人打了一拳,我猜肯定是喜坨。我慢慢看清眼前的人了,果然是喜坨。

“你这个间谍,敢骂我娘?”喜坨歪着头,凶狠地望着我。

我说:“就骂你娘!你家王连举耍流氓!”

喜坨说:“你乱说,我告诉我爸爸!要你像栾平一样,抓到公社去!”

“哪个打的?哪个打的?”突然见四毛妈妈拖儿子来了,“喜坨,你少家教的!”

司令喜坨嘴里很硬,骂着脏话,却闪身跑了。八路军同日本鬼子立即溃逃,只剩我还被绑着。四毛妈妈骂骂咧咧给我松绑:“六坨,你同四毛都是猪,只有让人家欺负的份!”

我放学回家,妈妈朝我招手:“六坨,你过来。”

妈妈语气平淡,脸­色­却不好。妈妈这种脸­色­我很熟悉,胸口就砰砰跳,低头走了过去。妈妈突然抓住我,狠狠地打我ρi股。妈妈打得气喘,才停了手。我没有哭,妈妈更加气愤,又重重打了几板。

打过之后,妈妈把我往后一推,盯着我:“和你讲过的,大人的事,你不要乱讲,就是不听!”

我根本不晓得自家乱讲什么了,不过也没多大委屈。妈妈打儿子,天经地义。

“人家杀人放火都不关你的事,你好大的人?关你什么事?”

“栾平还在公社关着,你也想进去?”

“阳秋萍自家都不讲,你讲什么?哪个相信小伢儿的话?”

妈妈不停地嚷,嚷了老半天,慢慢我才听明白。

我的堂兄(11)

“王连举*阿庆嫂,我和通哥看见的!”我大声喊道。

妈妈慌忙望望门外,扑向我,捂着我的嘴巴,狠狠打我。我被打得两眼发黑,妈妈才放手。我不敢再嘴硬,呜呜地哭。

“你说护着通哥,你是在害通哥!”

“公社定他的罪,我都听你说过。”

“我听你说过,你说通哥说,孔老二是个好人。”

“你说通哥看流氓书籍。”

“你说通哥同阳秋萍乱搞男女关系。”

“我交待过你,不要乱说大人的事。”

“我交待过你,一传十,十传百,好话都会变坏话。”

“我交待过你,你就是不听!”

……

听妈妈不停地嚷着骂着,我真感觉到自家害了通哥。妈妈说的通哥这些事,有些是我自家晓得了同妈妈说的,有些是我听别人说了告诉妈妈的。

我挨打的第二天,碰到腊梅。腊梅笑眯眯的,叫我过去。我就过去了,抬头望着她。腊梅脸格外的红,她鼻孔里呼出的气格外热。她摸摸我的脑壳,问:“六坨,你真的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我问她。

腊梅又问:“福哥同阳秋萍,你看见了?”

我听不懂腊梅的话,摇摇头。

腊梅急了,说:“你看见福哥*阳秋萍了?”

我记住了妈妈的话,忙说:“我没有看见,没看见!”

腊梅说:“就是嘛!福哥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人家是大学生了。说通哥还差不多。”

我说:“通哥也没有!”

腊梅笑笑,说:“你晓得什么?人家就是当着你的面,你也不晓得是做什么!”

我听得糊里糊涂。腊梅不再问我什么,只是望着我笑。我就走了。路过阳秋萍家门口,见福哥在她家外的柿子树下,低着头来回走着。乡下像这么来回走动的人见不着,我就多看了几眼。福哥猛一抬头,看见我了。福哥凶狠地瞪我一眼,咬了咬牙齿。我忙掉头跑了。我跑到家里,还在想福哥来回走动的样子,真像电影《大浪淘沙》里的那几个革命青年。可是福哥有些坏,我不愿意把他想成好人,就觉得他像里面的叛徒余宏奎。再想想,还真有些像,长长的头发。王连举也好,余宏奎也好,都不会有好下场。

没过几天,通哥回到了村里。不像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有人同他开玩笑,说:“栾平你招了没有?”

通哥说:“我又……没犯法,招……招什么?”

“没犯法,公社请你去做客?”

通哥说:“哪个……讲孔子是好……人?我讲……的?证……明人在哪……里?”

围着许多人,像看新媳­妇­。“是啊,哪个敢讲孔老二是好人?吃了豹子胆!”有人说。

“说我看流氓书,屁……话!我看的小……说,叫……《牛虻》!”通哥说着,无意间瞟了我一眼。我脸上火辣辣的。

有人说:“我们只晓得流氓,没听说过牛氓。”

通哥笑笑,说:“什么牛……氓?牛虻!你们天天看见……牛氓,还不晓得什……么是牛虻!”

“我们天天看见牛虻?在哪里?”

通哥说:“就是叮在牛背上吸血的麻蚊子!”

看热闹的人更加热闹了。“麻蚊子就麻蚊子嘛!麻蚊子有什么好看的?你不说看牛虻,只说看麻蚊子,公社哪会捉你去?”

通哥立即瞪圆了眼睛,说:“话要说……清楚啊!我不是公社捉……去的啊,我是公社打电话喊……我去的啊!电话打到俊叔……屋里,俊叔可以……做证。”

说到俊叔,就没人答话了。俊叔是支书,大队电话装在他家里。我经常去俊叔家里玩,喜坨是我们的司令。我很少听见电话响过,也很少看见哪个打过电话。只有一回,三麻雀妈妈哭哭啼啼跑来,说快打个电话,要救护车,三麻雀得急症了。俊叔忙丢了烟ρi股,使劲地摇电话把手,摇上几圈,就拿起听筒,喂喂的叫唤:“喂,喂,总机吗?”然后再摇,再喂喂叫喊。如此再三,才听得俊叔开始说话:“总机吗?请接公社卫生院!”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我的堂兄(12)

电话响起来,总不会是太好的事。要么就是公社开紧急会议,无非是中央又出问题了;要么就是哪个在外面的人得了急病,遇了车祸之类。乡下人没有天灾人祸,绝不会打电话的。

电话在乡里人脑子里是这么个玩意儿,通哥说自家是公社打电话找去的,也不见得就好到哪里去。有人就开玩笑:“公社伙食好吗?是钵子饭吗?”

这话又把通哥*了。我们乡下,吃钵子饭,就是坐班房的意思。通哥脸红脖子粗:“哪个乱讲,我要骂娘了!”

通哥并没有坐班房,福哥也没有上大学。听大人们说,通哥坏了福哥的事,福哥也坏了通哥的事。通哥肚子里书多,福哥家庭背景好。本来他们俩总有一个会上大学的,现在哪个也上不了。

不见通哥有什么不高兴,福哥也没有脾气。夜里宣传队在祠堂排节目,通哥和福哥都会去。通哥是宣传队的,福哥是看热闹的。福哥的口哨一年四季吹着革命现代京剧,宣传队却不要他。腊梅也夜夜去大队部看热闹,她喜欢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宣传队里也没有她。宣传队里,通哥是领头的,阳秋萍是主角。放暑假了,通哥白天打禾栽秧,晚上排节目。

祠堂里有个戏台,平日开会就是主席台,闲着不用就是我们小伢儿玩的地方。戏台两边各有一根大木柱,我们男伢儿显本事,总喜欢顺着柱子爬上爬下。经常有小伢儿从戏台上摔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天井里。天井地面是青石板,人摔在上面头破血流。大人总是过了很久才晓得出事了,脸­色­铁青地跑进祠堂,哭喊着把小伢儿抱了回去。我们就不玩了,各自跑回家去。可是过不了几天,这个小伢儿又跑到戏台上打打闹闹来了。从来没有听说哪个摔死过,真是奇怪。老人家就说,祠堂本来供着祖宗牌位的,破四旧的时候被砸掉了。老祖宗不计较,照样保佑着子孙们。

公社李书记就在我们大队蹲点,住在腊梅家里。腊梅家是大队最穷的,她爸爸是个瘫子。上头下来的蹲点­干­部,专选家里穷的住,同贫苦农民打成一片。腊梅的妈妈做得一手好菜,村里哪个屋里有红白喜事,都是她去掌勺。

有天夜里,公社李书记来到祠堂,召集宣传队的人说话:“你们村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全公社是有名的。你们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满足于只演革命现代京剧,要争取自编自演一些群众喜闻乐见的节目。”

阳秋萍说:“舒通会编,就让他编。”

通哥说:“试试,我……试试……”

李书记说:“舒通,任务就交给你,公社就看你的表现了。”

通哥说:“我争……取把任务完成好。李书记,我有个……请求。宣传队排节目不……比出工轻松,能不能宣传队的人白天只……出上午工,下午休……息,晚上排……节目?不然,人受……不了。”

李书记问俊叔:“我看可以,支书同意吗?”

俊叔说:“李书记同意了,我没意见。”

宣传队员们高兴极了,都笑眯眯地望着通哥。俊叔仍有些可惜,喃喃道:“都是些青壮劳力啊!”

李书记说:“毛泽东思想宣传很重要,革命生产两不误!群众的­精­神被调动起来,就会转变成巨大的物质力量!”

俊叔说:“我没意见,只是说说,说说。”

腊梅悄悄儿对福哥说:“什么了不起的!戏子!”

福哥点点头,偷偷儿拉了拉腊梅,两人出了祠堂。大家都在说排节目的事,没人在意福哥同腊梅。我见福哥想拉腊梅的手,腊梅把手甩开,往前跑了几步。福哥学郭建光出场,比划了几个动作,就追上腊梅了。我看得出,福哥和腊梅其实都很想演戏的。

我的堂兄(13)

李书记同俊叔走后,宣传队又开始排节目。通哥自家上不了场的,坐在那里看别人排节目。演出的时候,若是革命样板戏,通哥就蹲在戏台角上提词。宣传队的人都笑话他,说他只演得了栾平。可是没有他这个栾平,什么节目都演不成。我后来晓得,通哥这个角­色­,其实就是导演、编剧和总监,反正是灵魂人物。

阳秋萍自己跳着,不时停下来教别人。同样一个动作,别人摆出来,就是不如她好看。我想来想去,就因为阳秋萍的腰比她们好看。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眼前浮现出的景象,又是那次在樟树底下,她突然闪进岔路里,腰肢一扭一扭地远去。

我正看得入迷,头被哪个拍了一下。一看,正是通哥。通哥轻声问我:“你看见……福哥同腊梅出……去了吗?”

“看见了。福哥还学着郭建光。”我说。

“我也……看见了。”通哥说着,嘿嘿地笑。

我问:“通哥你笑什么?”

通哥说:“没笑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我觉得通哥这种笑脸同腊梅那天的笑脸有些像,她也说我不懂。这时,看热闹的小伢儿追打起来,嘻嘻哈哈。通哥站起来,大吼:“你们……出去!搞得不……成名堂了!”

通哥毕竟是老师,小伢儿都是他的学生,怕他,都出去了。通哥回头望望我,说:“六坨你……也出去!今后排……节目,不准你们小……伢儿进……来!”

小伢儿是闲不住的,我们出来玩“藏喏聒”,就是城里人讲的捉迷藏。划了几轮拳,正好是我倒霉:他们藏,我捉。我面朝墙壁站好,隔会儿喊声“成了吗”,直到有人高声回答“成了”,我就开始捉人。

今晚的月亮很圆,地上明晃晃的。屋子、树木和远处的山峦都显出黑黑的轮廓,贴在青­色­的天光里。每个黑暗的角落似乎都藏着我要捉的人。可我四处寻找,都扑了空。我高声喊道:“打个喏聒!”

藏着的人要打“喏聒”,这是规矩。没听见“喏聒”,我又喊道:“不打喏聒我就不玩了!”

“喏聒!”立即有人回道。

“喏聒”声短促而隐秘,此起彼伏,好像每个地方都藏着人。我只需捉住一个人,他就得顶替我,我就可以躲在一处打“喏聒”去了。

我仿佛听见樟树洞里有人打“喏聒”,麻着胆子朝那里走去。那是棵千年古樟,十几个人手牵手才能围住。树根下面有个高大的空洞,可容二十几人。这樟树是成了­精­的,哪个孩子生了病,大人都会跑到这里烧香。据说很灵验。我小时候,凡是大人们认为神圣的地方,都十分害怕,比如寺庙、土地庙和这个樟树洞。我就连自家屋里的中堂都害怕,晚上根本不敢进去,因为那里有神龛,家里老了人那里就是灵堂。

我离樟树洞越来越近,胸口跳得越是厉害。我给自家壮胆,有人敢藏到里面去,我就敢爬进去捉他!

临近樟树洞,有股古怪的气味随风而来,我几乎想吐。我不喜欢这种气味,那其实就是寺庙里常有的气味。那会儿虽说破四旧,可村后山上早没了和尚里破庙里,常有人偷偷儿烧香。我不爱去破庙里玩,就因为闻不惯那里的气味。

我听得樟树洞里有人说话,说明里面藏着至少两个人。我高兴坏了,放慢了脚步。樟树洞很多出口,我怕他们逃走,就学解放军匍匐前进,然后一跃而起,扑了进去。

我扑住人了。可是,我刚扑着热乎乎的身体,猛地被人踢了出来,听得一声怒喝:出去!

我的堂兄(14)

我顾不得ρi股痛,连滚带爬跑掉了。我慌乱中还是看清楚了,藏在樟树洞里的不是小伢儿,而是大人,福哥和腊梅。他俩搂在一起,腊梅把脸藏在福哥背后。

我有了上回的教训,决定闭口不提自家见到的事。回到家里,妈妈见我满身泥土,裤子ρi股破了个洞,问是怎么回事。我说不小心摔的。妈妈骂我没长眼睛,撕扯着脱下我的裤子。我被弄痛了,哎呀叫唤。妈妈本来不在意,听我喊痛,扯我到灯光下细看,见好几处青紫,就厉声问道:“身上怎么弄的?哪个打的?”

我说:“没有哪个打。”

“你是猪?挨了打回来还不敢说?”

“被福哥踢了一脚……”妈*问之下,我不得不说了。

“他为什么踢你?啊?”妈妈问。

“我们藏喏聒,我又不晓得他躲在樟树洞里,我摸了进去,他就踢我一脚。”

妈妈可气坏了,立即背诵毛主席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我光着身子,让妈妈拉着,飞快地跑。妈妈是快步走,我就是跑了。妈妈骂着嚷着,碰上别人问,就停下来,说:“你看看你看看,王连举那么大的人了,把我六坨打成这样!他是二十多岁,又不是二十多斤!”月光虽然很好,但还是看不清我身上的伤。别人就说几句王连举要不得,摇头走了。

俊叔家黑着灯,妈妈把他家门擂得嗵嗵响。听得俊叔在里面高声问道:“哪个?三更半夜的?”

门开了,俊叔披衣出来:“啊,嫂子,你……”

妈妈把我往他面前一推,说:“你看看我六坨身上!”

俊叔反手拉亮了灯,把我拖进屋里,说:“啊?我喜坨今夜没出去呀?”

妈妈说:“不是喜坨,是你家王连举!”

“福坨?他都是做得爹的人了!”俊叔回头喊道,“福坨!幸福!福坨!幸福!幸福!”

俊叔母出来,说:“幸福做什么了?幸福还没回来哩!”

妈妈说:“你看看六坨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幸福踢的!”

俊叔母说:“小伢儿讲话要信半不信半,你讲是喜坨我还相信,你讲是幸福,我不信。幸福都做得爹了……”

妈妈更加气愤:“要不你把幸福找回来对场!说是喜坨我没意见,小伢儿不懂事。我气就气在幸福,他好大?六坨好大?”

俊叔低头问我:“六坨,你讲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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