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看见我童年时久居的小阁楼还留在那里，在明亮的日光中，瓦片烁烁发亮，鸽子们沿着屋脊站立成一排。灰尘迷蒙的窗户面向我，犹如两只注视着我的流泪的眼睛。

绍城，再见。

我跟随父亲来到千里之外的南方城市。来到彼地时，夏天仍未结束，空气潮湿闷热，持续下雨，苍灰的云朵布满了天空。四处都有茂盛葱茏的阔叶植物，层层叠叠覆盖着，拼命往上蹿长，姿态格外繁盛，仿佛一抓就是一把流着辛辣汁液的绿。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蓊郁的枝叶在行人的肩上留下无数斑驳的影子。

我觉得这依然是一座在空气的每一个缝隙中都汩汩流动着伤戚的城市。

当我与父亲出现在他的新家时，我愣住了。

凯站在我的眼前，说，绍城，你终于来了。

这个回忆中的少年，已经长得那么高。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一条看起来很凉爽的水绿­色­的短裤。修长而健康的胳膊和腿。趿着人字拖鞋。刚刚洗了澡，头发湿湿的，散发着一股洗发水的味道。一张比以前更加英俊的洁净年轻的脸。他对我说，绍城，你终于来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无力地垂下手，将行李重重地撂在地上，抬起头困惑而伤感地看着父亲。父亲表情尴尬，轻声对我说，城城，有些事情你慢慢会知道的。

那便是我来到这个家庭里的第一天。凯带着我一一看房间。这是饭厅，这是厨房，这是主卧，这是副卫生间，这是我的房间……

房子虽不是十分宽敞，装修却­精­致考究。凯的房间，地上铺的是从日本订购的榻榻米。卧具都是进口的棉布，一片纯­色­的米黄，枕头是正方形。房间里贴着格调简约高雅的墙纸，与枫木家具十分和谐。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叶脉标本以作装饰。靠近窗台的地方，放置着一架天文望远镜，一套架子鼓，和一把吉他。写字台前方挂着一张巨幅的黑白布画。一个梳辫子的女孩的背影，提着篮子，独自一人消失在空旷荒凉的麦田中。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棵树，仿佛那就是她的家。

凯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乐队的专辑封面。他望着我的时候，眼睛还是那么明澈。

父亲在凯的房间里面铺好一套­干­净的卧具，他说，这里地价太贵，我们家的房子不够宽，你就先和凯住一个房间吧。我点点头，从包里拿出毛巾和洗漱用具，走进卫生间去。

我站在莲蓬下面冲洗身体，疲惫不堪，觉得周围陌生，亦觉得自己卑微无力。竟忽然地又想起母亲来，于是双手捂住脸，一边冲洗，一边在水中流下泪来。

我披着浴巾走进房间里，看到凯坐在电脑前，荧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回过头来看到我，然后就笑着关掉了电脑，走过来拍我的肩膀。我一边擦头一边看着他手脚利索地在榻榻米上铺好了我的卧具。阔别了三年。那个夜里，我们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躺在黑暗房间的中间，仰望天花板彻夜不眠地聊天，有说不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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