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见上面写着四句话:“阴里详看怪尔曹,舟中敌图笑中刀,藩篱剖破浑无事,一种天生惜羽毛。”他把竹签还给和尚,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导游小姐问和尚:“师父,这四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和尚叹了口气,低声说:“小姐,这签说的是武侯与子敬同舟,骨肉乖张,操戈入室,面上春风,胸中荆棘,乃是支下下签。”
“啊?那有什么开解的办法吗?”
和尚耐心地解释说:“大难临头之际,自家人万万不可妄动戈戟、互相猜忌,如果双方能消除隔阂、同舟共济,则逢凶化吉,大祸也就消弭于无形了。”
陆平不为所动地打断说:“敢问师父塔林怎么走?”
和尚双手合什,恭敬地回答说:“这位先生,从大殿这边的侧门出去,沿着石子小径走五百多步,就是敝寺的塔林遗迹。名为塔林,其实无甚可观之处,只有寥寥六七座石塔,平时极少有上香的客人去。”
和庄严雄伟的前殿相比,寺院背后另有一番清幽素淡的风光。依地势起伏的石子小径通往后山,两边栽着郁郁葱葱的杜鹃丛和茶树,一路除了鸟语花香,看不见什么人迹。
小径末端是一片空旷无人的开阔地,零零落落矗立着几座四五米高的古塔,灰白色的砖石塔身已经残旧不堪,明显刻蚀着岁月的痕迹。
站在塔林前,陆平举目四望,这里已经到了路的尽头,游客除了掉头返回别无选择。远方群山肃穆地环抱着这片塔林,偶尔有一两只白鸟从青天飞掠而过。
看起来对方还没到!
这种典型的南方丘陵地形让陆平消除了几分戒备心理。从这个制高点向下俯视,几百米之外的动静尽收眼底。即使对方企图伏杀自己,狙击手选择这个地点埋伏也毫无优势可言。
手表上显示1点52分。陆平从容地点起一支烟,开始平心静气地等候。他的目光始终守着自己来时走的那条茶树小径,它是到塔林来的唯一通道。
烟抽了半截,他超乎常人的听觉渐渐捕捉到远处传来的一阵细碎脚步声。来人的步子虽然轻捷,却没有刻意掩饰自己行藏的意图。
陆平丢掉烟头,用鞋尖碾灭余烬。随着脚步声临近,一个窈窕身影现身在小路尽头的那片灌木前。
“陆先生,让你久等了。”导游小姐低声向他打招呼,她脸上浮现出的沉静和刚才判若两人。
“说吧,风风火火找我到底什么事?”一进刑侦队办公室,舒畅就没好气地把头盔扔在桌子上。要不是宋晓锋的催命电话,她今天的好心情本来可以持续下去。
宋晓锋的目光离开桌上的文档转移到她脸上。他关切地问:“孩子安置好了吗?”
“送幼儿园临时托管了。”舒畅恶声恶气地回答。她才不相信他真会因为给下属的家事造成麻烦而内疚。
“我要你看看这个。”宋晓锋突然恢复了领导居高临下的口气。他把手头正在浏览的文档推到舒畅面前。
舒畅对他这种瞬间变脸的冷血作风早就司空见惯了。她低头凝视着眼前这本文档,视线立刻被右半页上打印的一幅彩色照片吸引了。照片撑满了大半张页面,拍的是一具尸体脸部的正面特写。
这是个中年男人,面部已经被水浸泡得肿胀变形,样子丑陋可怖,但依稀还分辨得出本来面目。她对这个男人的相貌完全没有印象。文档的左半页打有几行简短的文字,记录着尸体的年龄、身高、体重和皮肤表面的一些显著特征。
舒畅注意到死因一栏里明确标注着“溺死”两个字。
舒畅翻到下一页,换了张年轻女人的照片,皮肤因为过度吸收水分显得苍白浮肿。死因也是“溺死”。她又随手翻了几页,下面连着几个死者都是男性,死因仍然还是“溺死”。
“这些是什么照片?”她把文档放回桌上不解地问。凭记忆,她就可以确定S市近年的刑事档案里没有这个案子。
宋晓锋解释道:“两个月前,市局接到T市刑侦队长齐克发过来的传真,内容是一份死亡人员的协查通知,这就是八位涉案死者的照片和尸检资料。”
“协查通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晓锋面色严肃地说:“5月18日凌晨,T市渔民在金沙角海滩发现了一具女尸。刑警接到报案后与救生队在该水域进行联合打捞,又先后发现了七具尸体。这八个死者六男二女,死因完全相同,就像你刚才读到的那样,清一色是溺毙。”
“集体死亡事件?这可算大案要案了!”舒畅动容地说。
“T市市局方面对这个案子确实非常重视,初步推测这是一起海难事故。案发前天,正巧有股强热带风暴经过T市附近的海域,齐队长怀疑八个死者都是搭乘一艘小型私人船只的乘客。”
“是偷渡客?”舒畅立刻领会了宋晓锋的言下之意,这是刑侦人员之间长年合作形成的默契。
“嗯……大致是这样分析的!”宋晓锋赞赏地点点头,“特定的地理环境酝酿特定的犯罪形式。T市和我们市都占据着漫长的海岸线,海关部门打击偷渡活动的任务同样艰巨复杂。”
舒畅若有所悟地说:“明白了!偷渡者往往无亲无友只身一人,又喜欢隐姓埋名或更换身份,所以查明死者身份的难度比一般案件更大。这也就是齐队长给我们传发协查通知的原因。”
“情况正是这样!”说到这里,宋晓锋脸上露出悻悻的神色。“但洪大对这件事根本不予重视。他推脱说刑侦队现在侦破手头的案件还嫌人手不够,不可能为几个溺死的偷渡客专门抽调警力。所以,当时这份协查通知只在我手里停留了一晚就转交海关和边防大队了。”
“那后来呢?”
“我今天刚和齐克那儿通过电话,八个死者的身份现已查证了五人,其中包括一个绰号叫杨昌的蛇头。喏,就是这一个。”他举起那本文档,用手指敲打着照片上丑陋的脸。那正是舒畅刚才第一张翻看的男人照片。
舒畅凝眉思索着说:“也就是说这个案子已经接近侦破了?”
“嗯,”宋晓锋实事求是地点头说,“差不多是这样,只剩下三个死者T市方面还没有线索。”
舒畅望着宋晓锋,认真道出了憋在心里的疑问:“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明白你突然把我叫来的用意。我记得你在电话里说的是捷程案有了新发现。这起偷渡客海难事件和我们的案子有关联吗?”
宋晓锋没有马上回答。不知道为什么,舒畅感觉他此刻的沉默高深莫测。
“有……”过了片刻,他终于低声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我在加州牛扒城曾经跟你说过我觉得那个姓陆的似曾相识吗?”
舒畅的心一阵抽紧,她不明白陆平跟他们现在的话题怎么会扯上关系。但她也相信宋晓锋绝不会故弄玄虚,作为一名老刑警,他说的每句话之间必定有着确定的内在逻辑性。
难道陆平真的和捷程杀人案有关系?
舒畅感觉自己的心跳开始失控地加速,全身的血液仿佛正在集中涌向脸部。
不可能是陆平!嫌犯早就浮出水面了!洪一鸣不是还密令她周日晚上独自行动吗?
宋晓锋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把那份文档重又推到她面前,冷峻地说:“翻到最后一页,仔细看看上面的照片。”
他终于亮出了底牌。
陆平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地说:“约我来的人原来是你。”
凭心而论,这个女孩确实是个出色的演员。之前一小时里,陆平居然没有对她的身份产生丝毫怀疑。现在看来,她刚才不过是在猫戏老鼠一样好整以暇地捉弄目标。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豺狼’也会看走眼。”导游小姐不动声色地说,俏丽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陆平耳边仿佛响过一个炸雷,他发现自己再次轻视了这个年轻女孩和她背后的深厚势力。到目前为止,她手中掌握的王牌已经强大得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陆平表现出的困惑相当自然。作为由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即使面对山崩海啸他也可以做到面不改色。
导游小姐深深望了他一眼,用警告的口吻说:“*团三点整将在山下停车场会合。这样扣除下山时间,我们还剩半个小时。”
陆平知道她完全没有被自己的表演所迷惑,这正在他的意料之中。能把“豺狼”这个代号与他联系起来,足以证明了她的情报能力有多么惊人,仅仅在诈自己的可能性本来就相当低。
奇怪的是,她说话时眼神里隐约闪过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还没等他细细咀嚼,已经消失得了无痕迹。陆平蓦然记起刚才在大雄宝殿里,她也曾流露出相似的神情。
导游小姐从随身挎包里取出一叠颜色发黄的报纸,郑重地递给他:“读完这些,你就会明白了。”
陆平故意无奈地耸耸肩,被动地接过旧报纸,缓缓打开第一页。
舒畅控制住砰砰的心跳迅速打开文档,最后一页她刚才随手翻阅时被略过了。她的内心正被一种越来越强的不祥预感逐渐占据。
“啊!”刚对右半页上的照片瞄了一眼,她就不由自主惊叹了一声,随即轻轻捂住嘴,双眸瞬间睁亮了。
照片上这个人和陆平长得太像了!
舒畅被呈现在眼前的意外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只伸出颤动的手指触摸着照片上这个死者的脸部:宽阔的额头,微隆的颧骨,浓黑的眉毛,细长的双眼,还有尖瘦的下巴,黝黯的肤色也很吻合,只剩高挺的鼻梁已经歪曲变形,无法对比判断。
这怎么可能?陆平明明还活着!
舒畅听见对面的宋晓锋发出一声嗤笑,才警觉自己惊慌失措的样子没能逃过他的法眼。她脸红了一下,咬着嘴唇继续读左半页上的几行文字。
“8号
性别:男
年龄:34岁(根据骨龄推测)
身高:174厘米
体重:69公斤(干燥状态)
死因:溺死
特征:鼻中隔软骨粉碎性骨折造成鼻梁扭曲,估计系死亡48至72小时后尸体撞击礁石所致。
体表无其他伤痕。”
舒畅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把这段文字反复读了几遍,思绪却像一团乱麻越理越乱。她禁不住满脸通红地抬起头,茫然地和宋晓锋对视着。
“这张照片当初我只扫过一眼,但它还是刻进我脑子里了。还不明白?一向冰雪聪明的舒警官脑袋怎么卡壳了?”宋晓锋不怀好意地讥讽说,语气里还隐约含着酸意。
“好吧!再给你看一件东西。”他宽宏大量地说,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A4纸示意她看。
这是一张身份证头像的扫描图,比实际尺寸整整大9倍。经过电脑特殊处理后,放大过程中损失的细部线条得到了复原和修正,整个头像显得逼真自然,连丝丝毛发都栩栩如生。
舒畅对它太熟悉了。这正是陆平那张旧版身份证上的相片。
“于佳佳干得不赖吧?”宋晓锋眯起双眼说,眼里闪着针一样的利芒。
“老宋……”舒畅结结巴巴地说。
宋晓锋摆了摆手,飞快地说:“事实不是明摆着吗?这个自称‘陆平’的男人非法盗用了8号死者的身份证。”
“盗用身份证……”舒畅无意识地喃喃重复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宋晓锋得意洋洋地解释道:“你我都知道,为了牵制偷渡者,蛇头常常将他们的随身证件没收,有时甚至转手倒卖给证件贩子。只要偷渡成功,一般的偷渡客在事后不会追回自己的证件。这个冒名顶替者一定是通过这条地下渠道弄到死者陆平的身份证的。假证件总是还有被人揭穿的风险,所以他索性选择了用别人的真证件掩护自己。很聪明的手法,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叹息道:“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在T市的二手车销售公司没查出问题——因为那个淹死的陆平本来就是他们的员工。嘿嘿!没想到现在的证件贩子连个人资料也打包出售。当然,更可能是这个狡猾的冒牌货自己主动打听的。他可真是把什么都考虑到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热带风暴引发了这起特殊的海难事故。要不是潮水把尸体送回岸边,我们还会继续被蒙在鼓里!”
舒畅对比着眼前的两张照片,难以置信地摇头说:“不对!陆平……他……怎么可能预测到有个和他长相雷同的人打算偷渡呢?难道他们是兄弟?”
“哈哈哈哈……”宋晓锋放肆地仰天大笑起来,惹得大办公室里的其他警员一起扭头向他们这个方向注视。
“你……你笑什么?”舒畅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虚弱,像掉进蛛网的飞虫正在做最后的无谓挣扎。
宋晓锋收敛起笑容,惋惜地摇了摇头:“当然不是!舒畅,你今天是怎么了?不要忘了,陆平的户籍资料上显示他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我认为事实与你刚才说的正好相反,他是先弄到这张相貌相似的身份证,然后再比照着它给自己进一步整容的。” 电子书 分享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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