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杀刘勇吗?”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大着胆子吐出了这个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我虽然杀了他,他却并非因我而死。”陆平答道。他暗暗叹息,她毕竟没有忘记自己的刑警身份。
“什么意思?”这个似是而非的回答让她迷惑了。
“没什么意思。”陆平淡淡地说。“舒警官,我是个不可救药的罪人。你如果想帮我洗刷罪名,那注定要枉费心机了。把我带走吧,这样至少可以让你执法者的良心得到安宁。”
舒畅一脸委屈地说:“说实话,我确实很为难。我也知道作为警察应该把你当成罪犯,可我就是做不到。真的,我做不到……”
她红着眼圈说:“我一心想的是快点看到你,告诉你舒展的事,告诉你我打不通你的手机很着急,告诉你你的处境很危险。但是……见到你之后该怎么办,我一点都没想……也许就像你以前说的,我这个人太感情用事,有时甚至会失去理性……陆平,我们还是朋友吗?”
“你说呢?”陆平迟疑了。她楚楚可怜的眼神让他不忍心再说狠话。
舒畅低下头悄声说:“也许你不喜欢我这样的女人。我也很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糊涂,讨厌自己感情用事,讨厌自己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有一点我很肯定,那就是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成朋友,就算你的脾气有点怪。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少数几个真心愿意帮我的人。不管你究竟是什么人,也不管你犯过什么弥天大罪,我都会把你当成我的朋友!”
她说到这里抬起头,乌黑的眸子在灯光下灼灼发亮。
朋友!陆平感到一股热流冲涌进胸腔。
“陆平,你走吧!”舒畅柔声说,一颗泪珠沿着舒畅的脸颊滑落到腮边。
“你说什么?”陆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让你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更多泪水从眼眶里决堤般流出来,她也顾不上擦。她只是苦苦哀求着:“快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快走!因为如果再次见到你,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站在你这边。”
“舒畅……”陆平被彻底怔住了。他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大胆的决定,她会为了他徇私枉法。他发现自己居然不了解她,不知道她竟会这么重感情。
“对不起,舒畅……”陆平无意识地嗫嚅着。他真想张开臂膀把心碎的她拥入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抚慰她。可是双脚却像在地上生了根,挪不动半步。
“走吧!”舒畅垂下头,用手背抹了抹湿漉漉的脸颊,侧过身子给他让出了路。
她是对的!永不见面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再见!”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然后拎着手提箱大步朝巷外走去。经过她身边时,她耳边的头发被带动着轻轻飞扬起来。
陆平一直没有回头。他害怕再看见舒畅的脸,看见她哀怨的眼睛。
晚上七点,吉祥街社区公园的路灯下还三三两两围坐着纳凉的老人。为了避开可能招来的注视,陆平提着手提箱悄悄穿行在光线幽暗的雪松林中。
林前的长凳上,一对年轻情侣正安静地依偎着,丝毫没有察觉正有人从他们背后轻轻绕过。
陆平在八角亭外二十多米处警觉地停住脚步。近旁的高脚路灯把亭子照得很亮,从这里可以清晰看见一个精瘦老人正在里面闭目养神。
朱赔十!陆平一眼认出了他。他不明白这个老人今晚为什么还没回家。
陆平略一思忖,把手提箱轻放在身边的一株雪松下,然后坦然走进亮处,踩着石头台阶来到亭里。
老人睁开眼睛,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眼。
“我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吗?”陆平问。石桌上平整地铺着那张“输一赔十”的旧棋盘,三十二颗棋子纹丝不乱地摆在初始位置上。
老人微微点了下头,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在等人下棋吗?”陆平好奇地问。他素不知道这座亭子夜晚也摆棋局。
“你会下棋吗?”老人反问。这是陆平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声音像钝钝的刀锋刮过磨刀石一样干涩暗哑。
“会一点。”
“下一盘?”老人耷拉着眼皮地说。
陆平专注地探究了片刻老人人脸上的表情。除了一脸重重叠叠的皱纹,看不出什么究竟。
今天发生了太多令他唏嘘不已的事:被黑社会跟踪、和神秘女郎约会、化装遇险、从女警察手里脱逃……最后居然是陪江湖棋士下棋。
不知为什么,老人的慵懒目光让陆平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惊悚感。
他一点都没有下棋的心情。
可是,莫非这真是命中注定的一局棋?
“好!就下一盘。”陆平冷静地回答。
老人伸手做了个“先请”的姿势。
陆平注意到自己正坐在红方的位置。他缓缓拈起一枚红炮移动到正中间。老人稍作思考起手退了一步黑马。陆平考虑了几分钟才跟着推了一步红马。
陆平观摩过朱赔十走的棋局不下十局,深知他的棋路最擅长以势制人,一着着看起来平淡无奇,连贯起来就不知不觉地把对手逼上绝路。陆平在闲暇时曾反复设想过自己和他对局的情形。他认为凭借自己的棋力很难在造势上与朱赔十匹敌,要战胜他只有先用连续兑子打破棋势,再找突破口出奇兵致胜。
可惜,陆平此刻满腹心事,不能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棋坪上。他不禁遗憾地想:原来心无旁骛地和高手下棋竟也是一种福气。
陆平有意把每步棋都延长了三五分钟,他企图这局棋一直拖满两个小时。因为他知道九点整公园里的路灯都会悉数熄灭,到时候棋局就无法继续进行,而周围的游人十之*也将散去。
朱赔十默默凝视着棋局,对对面男人的心机一无所知。桔黄|色的灯光照映在他那张木然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生气。他们两个走棋时都不约而同地轻起轻落,棋子落在石桌上不时发出沉闷的敲击声。
经过三次强行兑子,黑棋的左右两翼互为奥援的形势终于受到了遏制。陆平满意地看到对手所设计的攻防一体布阵正在逐渐溃散。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处处都剩下互相交织各自为战的红黑棋子,就像和总部失去联络的部队仍毅然固守着自己的防线。
陆平沉思良久,决定将隐伏在一侧的红车调到黑帅宫门前叫将。他早就看准了这个不易察觉的攻击机会。黑方兵马现在自相阻隔,根本腾不出子力支援中宫。唯一近在咫尺的黑车也找不到落点支撑。这一着也许不是绝杀,但他算定未来几步对手必然左支右绌节节败退。只要再用两支步兵配合三路炮过河,形势就非常可观了。
未倾全力已经逼得朱赔十岌岌可危,这让陆平在快慰之余又暗感失望。他飞快地朝八角亭的山路瞥了一眼。方正而坚硬的石阶有序地堆叠着,每一块起码都有十几公斤重。他记得刚刚踩过它们时脚下坚实平稳的感觉。
“啪!”朱赔十落子的响声把陆平吓了一跳。陆平回过神来观察棋盘上的变化。朱赔十把黑车垫到了红车眼前。
弃车!居然是弃车!
陆平诧异地抬起头看了老人一眼。老人仍然低垂着眼帘,木雕泥塑一样不动声色。
这匪夷所思的一手确实完全跳出了陆平考虑的几种变化可能之外。
这算是破罐子破摔的自杀吗?还是另外暗藏什么妙着?
陆平打起精神重新审视棋局,渐渐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弃车虽然迫不得已,却也同时开启了黑方炮马诸军阻塞的通道,黑棋接下来连着有几步攻势选择。更重要的是,弃车这着可以使老帅转危为安,有效地完成战略转移。
但是,如果黑棋下一步不能组织有效进攻,就会因为子力大损而埋下失败的危机。朱赔十有这个把握吗?
无论如何,陆平不打算放过这块送进嘴里的肥肉,毕竟是朱赔十的黑车。
“啪!”老人飞了一步相,架炮威胁红棋的底线。陆平被动地支士防御。老人不加思索地继续一系列滔滔不绝的攻势:出马、拱卒、伸车、翻炮……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陆平被这种进军速度惊呆了。这不像大势已去的指挥者自暴自弃地向悲剧结局冲刺,而像是如日中天的统帅志在必得地攻城略地。他不禁再次抬头仰视对面这位可怕的对手。他沮丧地猜测:难道老人的弃子本来就是个圈套?他其实早就拟好了连环进攻的策略?
红棋接下来的抵抗看起来像亡国前的苟延残喘。固若金汤的防线被凶狠的黑棋撕开一个大口子后,一线重兵还来不及后撤,后方已经陷入了兵荒马乱的危局。
陆平目光不错地瞪视着棋盘,心里飞快推算着后面的棋局变化。红棋士五退四这一步是必走的,士五退四后黑棋一定走车八进九将军。红旗被迫相九退七遮挡。黑车车二进三杀相再将。红棋将五进一。黑棋中卒挺进卒五进一叫杀。
绝杀!
“我输了。”陆平颓然地说。“六步以后就绝杀了。”
“哦?”朱赔十嗓子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像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陆平索性把自己推测的棋谱报了出来:士五退四,车八进九,相九退七,车二进三杀,将五进一,卒五进一。他不明白朱赔十还在怀疑什么,任何稍具象棋功底的人都可以看出这是绝杀局。
“照你看已经绝杀了吗?”老人呆呆望着陆平,似乎对这局棋已经失去了兴趣。
“难道不是吗?”陆平暗暗有些恼火。他不喜欢被人戏弄的感觉。
朱赔十缓缓摇了摇头,喉结跳动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却一连咳了几声。他用暗哑的声音艰难地说:“先声有势,后发制人,羚羊挂角,海底捞针,你的棋下到这个地步已经不错了。下棋讲的是个‘势’字,得势者得天下,失势者失天下,无势可以设法造势,弱势可以化为强势,死势里也有藏有生势。”
“弃车是化死势为生势吗?”陆平追问道,老人一番高深莫测的言论让他琢磨不透。他仍然很在意那一步逆转局势的弃车,他想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有意设置的陷阱。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看起来求死的棋反倒开出一线生机。世界上的事不都是这样吗?”老人说完又摇了摇头,认真地把棋子一枚一枚收进棋盒里。
陆平从兜里掏出这一张十元钞票递给他。朱赔十朝他微微一笑,把钱推还给他说:“最后六步棋你说对了。因为说对了,所以这一局还没完。”他朝他拱拱手,就返身下山去了。
陆平怔怔坐在远处,琢磨着朱赔十似通非通的话:因为说对了,所以这一局还没有完。他还是想不明白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社区公园里所有的灯光一下全部熄灭了。陆平知道九点钟到了。他听见远处传来纳凉者们纷纷散去的声响。他又在八角亭里耐心地坐了一刻钟,才起身走下小山。虽然周围一片黑黢黢的,多年养成的听觉仍然告诉他,一百米内没有人在活动。
陆平放心地走到山脚的第三块石阶前,弯下腰双手抓住它的两边用力一抬,石阶翻了个身竖立起来。他伸出手在石阶背后的山体上仔细地来回摸索,然后在某个位置停住了。他把十指深深Сhā进那个地方,往里不停地使劲掏着,终于掏出一个密封的塑胶口袋。
陆平喘了口气,隔着口袋用力摸了摸。
他的老朋友还在里面,那支伯莱塔92F型手枪!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