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张哲端睡不着觉,索性坐起来,靠在床头仰望窗外。
这天真是怪,白天阴气沉沉,晚上却是另一番景象。拉开窗帘,成百上千颗星星涌进屋,或明或暗,泼洒一地的星辉。星星对他又是眨眼又是浅笑。望得久了,星星就变成了成璐的脸,爽朗大方、笑逐颜开。隔了一会儿,成璐变成了张燕飞,低眉颔首、娇羞可人。稍没留神,艾丫丫、钱叶又出现了……他把窗帘一拉,一切归于平静。
星辉从窗帘的缝隙中溜进来,在床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两颗星星从狭缝中偷偷摸摸地伸进头来,摩挲他的脸,挑逗他的神经。一颗星星无趣地走了,剩下一个又亮又大的星斗,满含热泪。这不是成璐吗?
“亲爱的,我想你,你想我吗?”
成璐眨巴着眼睛,没有说话,一串泪珠从眼里滑落下来,就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想。”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幽幽的。“你过得好吗?”张哲端又问。成璐又眨了眨眼睛。“我很好,你呢?”“我也很好!”
张哲端瞅见成璐笑了,笑得跟孩子似的,那么自然,那么陶醉,那么深情。他被她感染,也笑起来。
“嫁给我吧,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不再让你受委屈。”
成璐惊讶地张大嘴,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张哲端掏出红艳艳的戒指盒,取出熠熠发光的戒指,单腿跪地:
“这是给你的。”成璐垂首,含情脉脉的样子,不说话,只是笑。这是怎样的笑呢,甜蜜的?满足的?害羞的?矜持的?期盼的?沉醉的?
以前成璐不是这样的,她要么大笑要么就不笑,今天是怎么了?她是不是因为激动而说不出话来?
哦,可怜的成璐,我的爱人,我的darling,我的甜心,我的心肝,我的……张哲端扑过去,簇拥着成璐,感觉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嫁给我吧,你不是说你想有个孩子吗?我们生他十个八个的,怎样?”
一群儿女呼着“妈妈”叫着“爸爸”奔跑过来,哭的哭闹的闹笑的笑。
年迈的母亲累得大汗淋漓,跟在孙儿孙女后面提心吊胆地喊:“别跑,慢点慢点。”
……一家老小喜笑颜开地走在乡间的油菜花丛中……“叮——”
一阵刺耳的铃声骤响。张哲端猛然醒来。窗外,天蒙蒙亮了。母亲、成璐、儿子、女儿全不见了。空虚、失落从脚跟腾起,迅速蔓延全身。四壁像山一样压过来,挤压得他四肢发紧发冷。张哲端打了个寒噤,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枕边小匣子硬硬地吸拉他的目光。
这是一只崭新的戒指匣子。他昨晚专程去市中心买的。他刚迈进珠宝店,就被这枚戒指迷得挪不动腿。它高贵、大气、华丽,如希腊神话中圣洁而迷人的女神阿尔忒弥斯。他毫不犹豫地把戒指买了下来。他要向她求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求她收留他流浪的灵魂,他愿终身做她忠实的仆人。是的,他要向成璐求婚。要是她不接受,他就长跪不起,直到海水倒流,沧海变桑田。成璐手捧戒指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呢?惊讶?尖叫?漠视?不屑?或者看都不看直接扔进马桶?
窗外传来豆浆油条的叫卖声。天开始大亮了。
张哲端穿衣起床,提起行李箱出门了。他要去赶第一班开往西川市的长途汽车。
张哲端抵达西川外语学院,时候还不到正午。
校园里静悄悄的,行人稀少。天气晴好,天高云淡。单身宿舍前的小树林成了鸟儿的天堂,光影婆娑,枯叶满地。他站在树阴里,心情似明媚的冬日也似欢畅的小鸟儿,因为就要见到夜思日想的成璐了。
校园广播里传来毛阿敏的《思念》:“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张哲端哼着“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踩着音乐的节拍来到成璐宿舍。房门紧闭,他敲了敲,里面没人应。他又喊成璐,还是没人应门。这时候,隔壁戴眼镜的女教师出门倒垃圾,扔过来一句话:“别敲了,成璐不在家。”
“她上课去了,是吗?”张哲端转过头去,怯怯地问。
“成璐住院了。”此话不重,却似一记重锤,砸得张哲端眼冒金星。
“住院?她得了什么病?严重吗?什么时候去的?她怎么没告诉我?”张哲端一把拽过女教师,情绪激动地问,吓得女老师停下步,惊惶着两眼望着他。张哲端立即松手,不停地道歉,“老师,对不起,对不起。”
女教师上下打量张哲端一番,问道:“你是成璐的……”张哲端撒了一个谎:“成璐在西川大学的同事,现在东川市工作,回西川出差,顺道来看看她?”
女教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反问道:“成老师住院好多天了,你都没听说吗?”
住院好多天了?张哲端双腿发软,身子发虚。“没……没听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成老师得了什么病?她在哪家医院住院?”
女教师低头叹息道:“真是可怜呀,年纪轻轻的,什么病不能得?
偏偏得了子宮癌,而且是晚期……”
一道闪电从万里晴空呼啸而来。
电流从头顶一下冲至脚底,张哲端顿感头发直立,整个身子变成一块僵硬的焦炭,天旋地转、山崩地裂,一个声音在天地间哀号:“不——”
眼泪,如泄洪的长江水,势不可挡地往外涌。不,这不是真的,绝对不是,成璐不到三十岁,怎么可能得子宮癌?上个月他还见着她,几天前还与她通电话来着,不是身体好好的吗?怎么说病就病而且还是癌症晚期呢?
一定是女教师弄错了!
再找女教师,已不在面前。张哲端抹了一把眼泪,举起手,咚咚咚地敲女教师宿舍的门,女教师将门开了一条缝,一双受惊的眼睛咕噜噜地望着他。张哲端讪着脸问:“对不起,老师,我请教你一个问题,你说的这个成璐是哪个成璐?”
“还有哪个成璐?难道日语系还有几个成璐?成都的成,斜王旁一个道路的路。”
我的天!不,不是我的成璐!张哲端在心里嘶喊道。他竭力支撑着身子,绅士般微笑。“再耽误你一分钟,成璐在哪个医院住院你知不知道?”
“市肿瘤医院住院部512房间。你在学院门口坐119路公交车,到天桥站下,直行50米就到了。”女老师还没说完,张哲端已经狂奔出了单身宿舍。校园广播里传来歌手汪峰的《你是我心爱的姑娘》:
我从不会轻易许下任何诺言,也从不会为一个人如此心碎。
而现在我可以敞开我的内心,你是我唯一真心爱过的姑娘。
可突然有一天你离开了这里,带走了整个世界没留一片云。
从此我就像抽离麦芒的青稞,在那凄风苦雨中晃曳彷徨。
但是希望你明白,我就在你身旁。
不论你在多远的地方,即使你变了模样,即使你把我遗忘,你永远都是我心爱的姑娘。
肿瘤医院在近郊,距离西川市区5公里,背靠一座海拔不足1000米的山丘,山坡上树林茂密、郁郁葱葱。山脚下一条通往盥沙溪的小河,终日潺潺流淌,几个农妇模样的女人在河边捶洗衣物。小河对岸,是一片农田和民房,鸡犬之声远近相闻。
张哲端拖着疲软的身子下了出租车。“西川市肿瘤医院”,如蛇般盘绕的七个大字,撕咬着他脆弱的心,他心痛难受,四肢无力,瘫软地坐在地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进了这个魔鬼窟了呢?他想不通,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亲爱的,你怎么啦?老天,你为什么如此冷酷、残忍?
张哲端聚集所有的力量站起来,茫然无助地步入医院大门,一股阴森森的感觉扑面而来。
“不行,不能这样一脸绝望地去见成璐,她会更加伤心的。”张哲端告诫自己要振作,振作起来,满面春光地出现在成璐面前,给她勇气给她力量给她信心。成璐眼下最需要的,是微笑而不是泪水。
在门卫保安的指引下,张哲端来到门诊大楼背后的住院部。一踏上住院部楼梯,就闻到一股怪异的味道,中药的味西药的味针剂的味福尔马林的味,还有一种什么味?他说不上来,这股怪味进入气管、肺部,搅得他翻肠倒胃、恶心欲吐。
短短五层楼72级台阶,张哲端仿佛爬了72年。当他终于爬到512房间时,已经累得精疲力竭、气喘吁吁了。
512病房的门虚掩着,房间内有3个床位,其中两个是空的。最里边靠窗户的床上,坐着一个身穿蓝色竖条纹病号服、头戴灰色毛线帽的年轻女子。毛线帽太大了,罩了她半截脸庞。女子脸色苍白、面容清秀,正埋着头聚精会神地用毛线编织一条围巾,飞针引线,完全不像生病的样子。
成璐,是成璐,张哲端一眼就认出她来。
轻轻推门而进,成璐没有察觉,依旧专心地编织围巾。张哲端距离成璐两米左右站住了,心里翻江倒海。成璐,我的至爱,你怎么成了这样呢?
成璐似乎意识到旁边有人,头也没抬就说道:“妈,今天吃什么?”
张哲端没应,泪水扑簌簌地流出来,恣肆汪洋地汹涌。
没听到回答,成璐抬起头来。她仰头的刹那,张哲端惊呆了。这哪里是心目中喜笑颜开、热情奔放的成璐呀?眼眶深陷、颧骨高耸、下颌干瘪、脸色惨白,只有那双眼睛还亮莹莹地发光。才一个月未见,成璐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
成璐一见是张哲端,一下子怔住了,握着针线的手僵在半空:“你——”
“成璐——”
张哲端最终没有克制住自己,扑过去抱着成璐号啕大哭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掏心掏肺地哭过,连父亲去世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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