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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孤芳不自赏 > 第八章

第八章

两人暗自嗟叹。

漠然道:"虽说何侠许诺初六前不会行动,但还是不能大意。我去将别院内的防御布置再做一些调整才行。"

醉菊点了点头,见漠然转身离去,想起一事,轻轻"哎"了一声,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叫住漠然,让他走了。

回到屋里,红蔷正坐在小椅上打盹。她心思最浅,先前受了不少惊吓,见娉婷和漠然平安回来,只道危机已过,听见帘子的声响,微微睁开眼睛,瞧见是醉菊回来了,将指尖轻轻放在­唇­边。

"嘘......"指指里屋,闭上眼,将双掌合拢了贴在脸侧,稍稍歪起脖子,做个睡着的模样。

醉菊回了她一个明白的眼­色­,蹑手蹑脚走到里屋,悄悄探头。

娉婷躺在床上,长发披散开来,一小束沿着床边柔柔垂下,闭着眼睛,看来是睡了。

身子盖着厚厚的被子,可窗还是开着的,呼呼透进冷风。

醉菊低声道:"这么个坏习惯,总是不改。"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伸手,还没碰到窗子,忽然听见低低的声音从下方传过来。

"别关,吹着风,脑子清爽一点。"

醉菊低头一瞧,娉婷已经睁开了眼睛。眸子澄清透亮,哪来一点睡意?

"关了吧,万一着凉了可不是好玩的。"醉菊坚决地开了窗子,转身在床边上坐下,探手入被,摸索到娉婷纤柔的手腕,探出两指按在脉上。静心听了一会,浅笑道:"还好。"

将手依旧收了回来,又压低声音道:"我都听漠然讲了。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娉婷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反问:"难道连你也担心王爷赶不回来?"

醉菊用眼瞅着娉婷。

她跟着师父治病救人,达官贵人是司空见惯的,东林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哪怕是王宫中的贵妃娘娘,都有一两分交情,却从没见过白娉婷这样的人物。

这般的聪颖、洒脱、孤傲,竟是浸在骨子里面,敬安王府究竟是何等所在,不但有一个风流倜傥、仗剑长歌的何侠,还能养出白娉婷这样的人物?

娉婷见醉菊不语,便也拿眼睛轻轻瞅她。

两双透亮眸子默默看着对方,似在揣度对方心意,又似若有所思。

红蔷正巧进来,见两人痴痴对看着,诧道:"原来没睡呢,害我不敢动作大了,怕惊醒白姑娘。你们盯着人家脸上瞧什么,那上面能长朵花出来不成?"

醉菊收了目光,转身向着红蔷,笑骂道:"就你呱噪,人家静静想一会事,偏被你搅和了。"

娉婷也看向她,问:"你进来­干­什么?"

"看看这天,"红蔷指指外头:"刚才见姑娘睡了,也不敢问。你们难道肚子不饿?"

醉菊探头往外看了看:"也对,怪不得觉得饿呢。悬了一天的心,居然将饮食大事忘了。"

"饭菜已经做好了,我去端来。"红蔷走了出去。

厨房里的大娘们虽也惊魂不定了一天,但手艺还是极好。

数层的食盒送上来,依旧是两荤四素,伴着几碟小菜。

娉婷向来食量不大,今日耗费了心神,更无食欲,有一点没一点地挑了几箸。醉菊见她要将手里的筷子放下,忙道:"至少也要把热汤和碗里的饭吃完。"

连擦了几筷子的荤菜放在娉婷碗里,用眼睛瞥她。

娉婷毫无胃口,瞧见醉菊凶凶的眼­色­,悄悄伸手抚了抚小腹,默默将碗里的饭菜都咽了下去。

醉菊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饭后,醉菊和红蔷七手八脚收拾了食盒,将菜碟饭碗都装回盒内。

醉菊道:"让我去吧。"留了红蔷陪伴娉婷,提着沉甸甸的出了院子,刚巧碰见厨房的大娘迎面过来。

"醉菊姑娘,天冷,用不着亲自送回来,我们老婆子去拿就行。"大娘见了醉菊,停了脚步。

醉菊将食盒递给她,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不光为了送这个,我还有明天的膳谱要给你们。按着方子上面的做,里面加了几味药材,都选上好的放。记住,分量可别弄错了。"

镇北王府里的人再不济也识得两个字,大娘就着月光看了那膳谱,啧啧道:"好细致的活儿。辛苦了醉菊姑娘,连吃个饭也要花偌大心思,怪不得白姑娘最近脸­色­红润了不少。只是......"大娘语气一转,面有难­色­:"这上面的当归,前几天给白姑娘炖枣子,厨房里刚巧用完了。芍药花瓣,厨房里本来就不存的。老山紫参倒是还有一些。"

醉菊道: "这不能耽搁,我又不能和你说明白,反正快去采买一些,按照我的方子做就好。"

"哎呀呀,姑娘你也糊涂了,这光景别院里面谁出得去?大门被亲卫们守得比都城的城门还紧。"

醉菊这才想起外面围了兵,拍额道:"我真是糊涂了。说起这个,厨房里的东西可以撑到初六吗?"

"大米常年存着许多,不怕会饿死人。但菜不够,后面虽然有小菜园子,养了一些­鸡­鸭,但姑娘想想,这别院里面多少人,女孩也就算了,食量小。那些亲卫们牛高马大,没有大碗的荤菜,受得了吗?我看荤菜顶多撑一天。"大娘左右瞧瞧,凑近了点,压低声音道:"猪­肉­都是三天一送的,前两天送上来的这顿已经吃完了,明天是一丝猪­肉­星都没有啦。鱼也没有新鲜的,­鸡­鸭先顶着吧。楚将军说这是小事,不许让白姑娘知道心烦。我告诉你,你可别漏了口风。"

醉菊点头道:"我和你一道到厨房去,瞧瞧还剩些什么。将就着材料再写个膳谱。大娘,可要叮嘱他们按着我的方子做,不管外面围了多少兵,我可只管先把白姑娘的身子料理好。"

"那当然,只要厨房里有东西,就能照你的方子一丝不差地给你做。"

两人在雪地里慢慢走着过去。月亮出来了,却不及前几天的亮,淡黄的光朦朦胧胧,脚踩在薄薄的雪层上,雪片碎开,咯咯吱吱的响。

刚到厨房门口,忽有动静传来。

"怎么?"

醉菊惊惶地低呼一声,看着别院大门上空的红光,似乎有许多火把正在门外凶猛地吐着火焰。

厚重的大门在深夜里推开的声音,远远传过来,虽然轻,却有一种沉重的危险感。

大娘抬头看着半空中的火光,颤着嘴­唇­:"老天爷,该不是打进来了吧?"

醉菊不作声,大着胆子绕出厨房的院子,从侧边走过来就是直路,通到别院大门。她轻轻靠过去,躲在墙后看,瞧见大门外站了一排手持火把的人,这个时候,能到门前的除了何侠那边的人,再没有别个。

不一会,大门缓缓关上,将外面的火光遮挡在外面,只能从墙头看见那些光的痕迹。

醉菊瞧见漠然带着两名亲卫推着一辆车戒备森严过来,从墙后闪身出来。

"谁?"漠然低喝,身边两名亲卫的剑已经锵地抽了出来。

"是我。"

漠然松了一口气,责怪道:"半夜三更的,你不陪着白姑娘,跑出来­干­什么?还嫌这里不够乱吗?"

两名亲卫看清楚是醉菊,将剑收了回去。

"我本要去厨房的,听见动静就过来了。那些人来­干­什么?"

"送东西。"

"送东西?"

"鲜­肉­鲜鱼,各­色­­干­果。我已经验过了,里面只有菜,没藏人或兵器。"漠然苦笑,指指后面那满满一车东西:"你来得正好,这些东西弄回厨房后,你每一样都亲自用针验验,看看是否有古怪。"

醉菊瞥那满满的车子一眼,不禁叹气:"何侠的确是个人物。他该不会用这般下作手段。不过我还是会好好验的。"

两名亲卫帮醉菊将车推到厨房,将货物卸下来清算一下,除了猪­肉­牛­肉­鲜鱼等寻常荤菜外,竟还有不少稀罕东西。

几坛子由正宗归乐厨子制的归乐小菜,上好的通晋鱼­干­,北漠的御用美食卤珍,还有一碟又软又酥的点心。

厨房几位大娘在一旁看醉菊逐样用针检验,瞧见那一碟点心小巧玲珑,几至巧夺天工,啧啧称叹:"都说归乐的点心做得好,单这外相就已经不简单了。"

另外还有一个镏金盒子,外面用几层丝绸包裹了,放在车子最下面。醉菊一层层解开,里面不是食物,却是女子用的各­色­小东西。

有一个蚌壳,里面装的上好的润手膏药,一面带了小柄的铜镜子,一把整块翡翠琢磨成的梳子。

十几颗极小的五光十­色­的鹅卵石铺在盒子下,薄薄一层,上面托着这三样东西,看得醉菊目不转睛,又叹又赞。

验过所有东西,天­色­已经快亮了。醉菊累得腰酸背痛,对厨房的人道:"这些都是好的,尽管吃吧。何侠竟是个人­精­,连女人滋补用的当归也送了一些上好的过来。方子不用改了,就照我昨晚给你的做吧。"

"但芍药花瓣还没呢。"

"没有就算了吧,不加就是。芍药花瓣还好,当归是最重要的。"

醉菊答着,困倦地揉揉肩膀,一手挟了镏金盒子,一路走回小院。

红蔷已经起来了,正在院中的雪地上伸懒腰,见了醉菊,问:"怎么一个晚上没见你?姑娘睡之前,还问你去厨房为何去了这么久呢。"

"她呢?"

"还睡着。"红蔷的下巴朝房门扬扬:"昨晚我陪她在屋里睡,就听她一个晚上翻来覆去地转身,想是睡得不好。哎,我听亲卫们说,外面还围着兵?昨天白姑娘和楚将军出去,他们不是退了吗?怎么又有了个初六之约,要是初六王爷不回来,那可怎么办?"

醉菊沉声道:"你要管也管不了,不要问的好。"

红蔷只道往常开惯玩笑的亲卫吓唬她,这才知道危机未过,脸都白了。

醉菊知道真实情况比红蔷目前知道的更糟,不愿多说,拍拍她的肩膀,迳自跨上台阶,进了房门。

娉婷其实早已醒了,将被子踢到一边,肩上披了一件淡紫的小棉袄,懒懒地跪坐在床上,侧着头,用尖尖的五指理垂下的长发。见醉菊拿着镏金盒子进来,瞅了一眼:"那是什么?"

醉菊知她心里不安宁,想逗她说话,将镏金盒子往床头一摆,促狭笑道:"你猜。要猜到了,那我可真服了你。"

娉婷扫那盒子一眼,淡淡将目光移到一旁:"又是叫人心烦意乱的东西......"叹了叹,也不理会醉菊,亲自动手开了。

细细瞧了里面摆放的三件东西,拿起那梳子,直盯着它出神,幽幽道:"这是我以前在敬安王府里常用的。"

放下梳子,也不碰其他两样,用手抓了一把小鹅卵石,一颗颗数着,轻轻放回原处。石子都放回去了,白皙的手掌已空了,娉婷苦笑道:"我用十五年的情分讹他,他用十五年的情分诱我。"一把关了盒子,就下了床。

用热水洗漱过了,醉菊过来为她梳头,将柔软的青丝握在手中,用心挽了个端庄的牡丹髻,见铜镜反­射­出的脸不喜不忧,彷佛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雾,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姑娘!怎么不说话?"

娉婷沉默着,半天才回道:"我好累。"

醉菊道:"觉得累就再睡一会吧,反正也没什么事。我叫厨房今天熬红豆粥,炉上炖着,一醒就叫他们端过来。"

娉婷摇摇头。

醉菊刚放下梳子,娉婷对着铜镜看了看,便站了起来,掀帘子出门。醉菊连忙跟了出去,见娉婷进了侧屋,不一会端着昨日要埋的梅花花瓣坛子出来。

"让我来端。"

娉婷侧身让过醉菊的双手,仍是摇了摇头,默默端着坛子走下阶梯。走到昨日红蔷扫了雪的角落。那里虽没有多少积雪,但过了一夜,已多了一层薄霜。

娉婷放下坛子,拿扫帚亲自扫了一遍,又去取铲子。

醉菊见她那模样,不声不响的,倒觉得有些怕了,不敢轻易作声,只好站在旁边看,叮嘱道:"小心,别闪着腰。"

娉婷也不蛮来,用铲子一点一点挖着,最靠近地面的土是冻得最结实的,上面一层去后,下面越来越松软,好挖了许多。

好半天,一个小坑渐渐成形,娉婷额头上已铺了密密一层细珠,两颊多了几分血­色­。

她也不急,放下铲子,静静歇了一会,待呼吸平缓了,才端起一旁的坛子,在土坑正中端端正正放了,左瞅右瞅好半晌,似乎才感到满意,也不嫌脏,亲自用手捧了泥,将坛子重新埋起来。

做好这件大功夫,娉婷长长呼出口气,抬起头来,对站在旁边的醉菊嫣然一笑:"只差在上面烧火熏了。"

眸子黑白分明,笑意在瞳中浪花般轻涌,温柔四溅。

醉菊不知为何,竟心里一顿,鼻头酸气直冒,几乎失声哭了出来,连忙转身揉揉眼睛,打着­精­神应道:"好,我这就去拿柴火。"

从厨房里弄了­干­柴,唤来红蔷,将柴堆在填平的新土上面,引了火种。不一会,­干­柴燃烧时剥离的劈里啪啦声响起,红红火光在雪中摇曳,印得三人脸颊殷红一片,暖烘烘的。

娉婷出了一身汗,­精­神彷佛好了许多,柔柔地望着火光,又忽道:"横竖已经生了火,可不要­干­站着。问厨房要一些­肉­和盐来,我们烤­肉­吃吧。"

红蔷虽为外面的围兵心惊胆战,但也明白苦中作乐的道理,应道:"我去拿吧。"

不一会,双手提着一个重重的篮子,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回来。

"猪里脊,­鸡­翅膀,洗­干­净的鸭腿,两条去了肠和头的晋鱼,不知道姑娘爱烤什么,我叫厨房的大娘都准备了一点。"红蔷放下篮子,在雪地上铺了一块大蓝布,一样样放出来:"盐和五香粉也带过来了。大娘们还说,单吃烤的太­干­了,厨房有熬好的汤,一会给我们送过来。"

娉婷鼓掌道:"好红蔷,想得周到,要我是将军,怎么也封你一个后勤将官。"她坐在石凳上,肩上已经多了一件厚披肩,是醉菊生怕她着凉,趁红蔷去厨房的时候回屋里取出来的。

红蔷见娉婷笑意盈盈,不禁也将心怀放开了点,笑道:"还不止这些。大娘们说,烤­肉­可不能用手拿着烤,要有东西串着,我就又取了几支细铁条过来。"一边低头掏,果然从篮子最下面掏出几条细铁条,洗得­干­­干­净净,一端还新缠了纱布。

各­色­齐备,三人围着火堆坐下,齐齐享受这冬日的烧烤。

手持细铁丝,将­肉­片或者鱼串在上面,放到火堆上方,就着红­色­的火焰慢慢烤着,又新鲜又有趣,倒真的越玩越有兴致。

"我爹爹是猎户,小时候带我上山打猎,也这样玩过几次。"红蔷看起来真的挺有经验,旋转着手中的细铁丝,又叹道:"进了镇北王府之后,就再没有这样的时候了。"

"怎么进了王府呢?王爷买了你?"

红蔷连连摇头:"镇北王府还用得着买人?吃喝不愁,少挨打,主子又是咱们王爷,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进来。要跟着我爹,打到东西的时候吃个半饱,打不到东西就饿上一顿,过得更苦。我算命好,总算挤了进来,还能不时有点东西央人带出去给我爹。"

醉菊还是第一次听红蔷说起这些,不由问:"你到了这偏僻地方,不想念你爹吗?"

"怎么不想?可惜我爹没福,我进王府才三年他就病死了。王爷离开都城时遣散家人,看我可怜没地方去,又留下了。"

醉菊这才明白,为何别院中年轻侍女少,大娘倒极多,看来都是王府里的老人,遣散了也没地方去。

她烤的是鸭腿,­肉­厚,很不易熟,只能耐心地耗着,目光落到娉婷身上,又叮嘱道:"这火红得晃眼,吃烤食会上火的,对身体不好。"

娉婷手中的鱼正巧熟了,她心思细密,虽是第一次亲手做这个,却烤得金黄酥香,恰到好处,听了醉菊的话,将鱼从细铁丝上小心取下来,放在碟子里,递了过来:"既然这样,我可不吃了,就烤给你们吃吧。"

红蔷正眼馋那鱼,欢呼一声,将手中的细铁丝递给醉菊:"帮我拿一下。"便接过装着香喷喷烤鱼的碟子。

醉菊见她处处为胎儿着想,朝她赞赏地笑了笑,安慰道:"你虽不能吃这个,还是有别的口福的。我嘱咐大娘们今日为你准备当归红枣焖猪蹄呢。"

正说着,大娘已经提着盒子进了小院,见她们兴致勃勃玩得别致,笑道:"小心手,铁丝戳了可疼呢,我在厨房试过好几次呢。"

一边在大蓝布上开了食盒,给三人一个端上一碗。醉菊和红蔷的是热腾腾的排骨笋丝汤,给娉婷的果然是当归红枣焖猪蹄。

娉婷拿着勺子,一边看她们两人吃烤食,一边慢慢吃完了自己碗中的东西,微微笑着。

闹了大半个时辰,都吃得尽兴了,柴也快烧到尽头,三人才站起来,用水浇湿了火。

红蔷问:"坛子拿出来吗?"

"不必了,闷在土里味道更好点,等王爷回来再取。"

这么过了一个上午,下面的时光便好挨了许多。在屋里和醉菊红蔷闲聊一阵,娉婷便去小休,一觉睡了将近三个时辰,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朦朦胧胧爬起来,推开窗子,晚风不大,云层却似乎太厚,竟瞧不见月亮在哪。

"醉菊?醉菊?"她急着唤了两声。

醉菊从屋外走进来:"醒了?"

"现在什么时辰?月过了中天没有?已经初六了吗?"

醉菊一愣,慢慢踱过来,坐在床头,答道:"白姑娘,天才黑了不久,现在还是初五呢。"

娉婷听她这么说,焦虑之­色­稍去,缓缓"哦"了一声,彷佛全身都松了劲,向后倾,将背靠在枕上,斜斜躺了。

醉菊又问:"厨房已经送过晚饭来了,我见你难得睡得香甜,叫红蔷不要吵你,先在侧屋的小炉上煨着。既然醒了,就吃一点吧。"

娉婷若有所思,醉菊连问了两次,才摇头拒绝,想了想,又点点头:"拿过来吧,我吃点。"

红蔷将热饭热菜端过来。

娉婷勉强吞了半碗,蹙眉道:"我实在吃不下了。"放了筷子。

醉菊见她这个模样是真的吃不下去,知道劝也无用,柔声道:"不吃就算了。"

红蔷收拾好饭菜,和醉菊一道出了屋,在门口站住脚,奇道:"上午还好好的,有说有笑,像什么都忘了,怎么睡了一觉起来,又变了一副样子?看来太聪明也不行,脾气古里古怪的。"

醉菊忙要她噤声,压低声音数落道:"你知道什么?换了你是她,恐怕早就疯了。"

红蔷吐吐舌头,进了侧屋。

醉菊一人站在门外,看院前一片黯淡的雪地。冷风缓缓挤进脖子里,倒有点像娉婷常说的,爽快多了。

心烦的何止娉婷一人,她心里也猫挠似的。

最可恨的是,面前还有另一道深渊似的坎,危险地横在她面前。

四国纷争越演越烈,前几年是东林大军侵犯归乐北漠,现在轮到云常北漠联军侵犯东林。

打打杀杀,无休无止。

每个明白局势的人,就连昏庸的纨裤贵族,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觉。

她师父霍雨楠本就出身贵族,穿梭东林上层阶级,对于这些,更是看得透彻明白。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国家不会一朝被敌国重兵压境,家园不会被烧成灰烬?

国就是家。有国,才有家。

谁不是这样呢?

醉菊深深叹了一声,胸中闷得几乎发疼,一咬牙,索­性­解开皮袄的衣襟,让冷风呼呼往里面灌,直到里面熔岩似的翻腾都变得冷硬,连打了三四个哆嗦,才扣好衣襟,从侧屋端了热茶给娉婷,安抚她睡下。

夜里她还是睡在娉婷屋内的另一张小床上。

半夜忽然听见声响,醉菊坐起来揉揉眼睛,见娉婷已醒了坐在床上。

"白姑娘,你怎么又醒了?"醉菊下了床,走到娉婷身边,轻问。

娉婷正默默对着窗外的天,怔怔看着,道:"月亮出来了。"

醉菊顺着她的视线往天上瞧,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却很黯淡,无­精­打采的样子。

仔细瞧瞧位置,已过了中天。

月过中天。

初六到了......

醉菊心中一沉,温言道:"还有一整天,王爷正赶回来呢。"

娉婷声音平静无波:"他现在一定在马上,很累很累,嗓子又渴又沙,一身的风尘,肩膀上面,还积着雪片。"

醉菊只觉得她的声音彷佛是天边悠悠传过来的,像幽谷中被拨动的琴弦,颤音一起,满树的花都簌然。低头看她的神­色­,又看不出端倪。

为娉婷掖好被子,陪她一道坐在床头,慢慢看月亮移动。看了一个多时辰,醉菊柔声哄道:"睡吧。"

娉婷顺从地躺下,闭上眼睛。醉菊舒了一 口气,下床要回去自己的小床,眼角余光忽又瞥到她睁开了眼。

"怎么?"

娉婷瞅瞅醉菊,失笑道:"没什么。"复又乖巧地闭上眼睛。

那夜在花府里,楚北捷还只当她是花小姐的哑巴侍女,见她病了,似乎也是这么一句"睡吧"。

这人为所欲为,也不在乎世间俗礼,彼此还不熟悉,就拦腰抱了她,进她的小屋,将她放在床上,还笨手笨脚帮她盖上被子。

那句硬梆梆的"睡吧",活像将军在命令士兵似的,如今想来,却让人怅然泪下。

他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纤细的掌,在被下攥成坚强的拳。

若这般深爱,都不过如是,纵使温柔似水,可以活生生炼化了离魂神威二剑,又有何用?

月,已过中天。

初六,到了。

楚北捷在狂奔。

凌晨的北风,在耳边呼啸。

他一生中,有过无数次策马狂奔,胯下的骏马放开四蹄,纵情驰骋,让风猎猎灌满他的披风,让河流臣服在脚下,让山峦也不由侧目于他的身影。

奔驰,是一种壮烈的快意。

但此时,他再也感受不到这种快意。

风猎猎迎面吹着,他不畏惧脸上刀割似的痛楚,但风拉扯撕裂的,还有他的心。

被焦灼的火煎烤着的心,悬在半天高处。

雅静的隐居别院,在目不可及处。

那股淡淡幽幽的梅香,却萦绕在心尖。

楚北捷深深知道王兄的­性­情,只看王兄费尽心血,不择手段将他拖延在都城,就可知另一处对付隐居别院的手段,一定是雷霆万钧。

娉婷善于挑琴的玉手,怎能应对东林王的挑战?

她单薄的身影,是否正迎向白晃晃的利刃?

怎也搂不够的纤柔身子,怎也瞧不够的清秀小脸,怎也听不够的清越歌声......这般堪怜的人儿,为何偏偏有人不肯高抬贵手,轻轻放过?

她已归隐。

她已不理外事。

她已哀哀切切,伤了又伤,只盼志尽旧事,做一个知足的小女人。

做他楚北捷的女人。

"娉婷并不贪心,只是希望在王爷领兵赶赴战场之前,回来见娉婷一面。娉婷要在王爷生辰那天,和王爷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是一个多简单的心愿。

寻常的男人也能轻易答应的心愿。

而他不是寻常百姓,是楚北捷,东林的镇北王。

楚北捷举鞭,疯狂地策马,眼中血丝密布。风不留余地地往前襟里灌,浇不熄他心如火燎。

两旁积着混了泥士的脏雪,中间大道笔直向前伸延,似乎无止无境。

这归家的路,前所未有的漫长。

楚北捷在驰骋中举目,遥遥看着前方。

望断云深处,娉婷安否?

不见娉婷的丽容,眼帘里跳出的却是远处隐隐约约的一面旗帜。前方的队伍也在策马前进,迎面而来。楚北捷极目凝视,那旗帜随风展开,赫然一个熟悉的"牟"字。

楚北捷心脏重重一顿,挥鞭打向已经口吐白沫的骏马,冲到迎面的队伍前面,猛然勒马,喝道:"臣牟河在?"他已多时未曾饮水,声音嘶哑难听。

臣牟骤见楚北捷,连忙从队中出来,翻身下马拜道:"王爷,臣牟在此!"

"你管着龙虎大营,竟敢擅离职守?"

臣牟答道:"小将是接到大王的调令,五天前到洛盟向富琅王禀报营中要务,见过了富琅王,现在回都城拜见大王。"

"龙虎大营现在由谁掌管?"

"奉王令,由富琅王属下封闽将军暂时接管。"

封闽将军听令于富琅王,娉婷纵使有神威宝剑在手,以她现在的身份,也调动不了龙虎大营。

东林王对付他这亲弟,竟算无遗策。

楚北捷气极攻心,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求救无门的娉婷,唯一的希望只有他了。

以娉婷的聪慧,既有初六之约,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拖延敌人,直至他回到别院。

等我,一定要等我!

楚北捷双掌尽是血泡,浑然不觉得疼,猛然抓紧缰绳,坐直身躯。

臣牟随他出入沙场多年,见他模样,知道他已马上驰行多时,双手递上自己的水袋:"王爷喝口水吧。王爷是否赶着奔赴战场?这样急行,士兵和骏马都受不了啊。"

楚北捷接过水袋,咕噜咕噜仰天喝个­精­光,回头去看身后已经紧跟着他奔驰了整整一天两夜的三千­精­锐。

自出都城后,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根本没有休息过,个个筋疲力竭,手掌被缰绳磨出血痕,途中已有几十人打熬不住,从马上栽了下来。

他带兵多年,从不曾如此不爱惜兵士。

楚北捷心中沉重,回过头来,问臣牟道:"你带了多少人?"

"不多,一千七百人,都是小将手下的­精­锐。"

"都交给我。"楚北捷掏出怀里兵符,往半空一举,大喝道:"本王统领全国兵马,众将士听令!三千御城­精­锐骑兵,若有熬不住的,马匹快不行的,都随臣牟回去。臣牟属下一千七百人现在尽归本王指挥,立即随本王--走,"翻身下马,跃上臣牟­精­神奕奕的坐骑,沉声道:"你的马借我。"

"王爷这是急着去哪里?"

"初六月满中天之前,本王一定要赶回隐居别院。"

臣牟愕然道:"今天已是初六,十个时辰,怎么可能赶得回去?"

楚北捷恍若未间,一勒缰绳,骏马长嘶,狂奔而出。

臣牟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已知情况紧急。看楚北捷背影倏忽间已远,猛一咬牙,拦下副官坐骑。

"我随王爷前去,你带领倦兵先回都城。把马给我。"臣牟翻身上马,毅然抽鞭,跟在滚滚骑兵后面,追了上去。

黄土大道,被踏起满天黄尘。

初六。

娉婷,我的生辰,已经到了。

别院被令人间不过气来的沉默笼罩着。

外面山林依旧白雪丛丛,月儿已悄悄退隐,太阳从云后露出一点点沉沉的光,毫无生气。

雪花,又飘下来了。

纷纷扬扬,细小的雪末,在风中无助地盘旋颤栗。

一道清越的琴音,却穿透雪花弥漫的朦胧,越过高墙,如白虹贯日,直击苍穹。

娉婷抚琴。

初六已到,别院外的围兵,握剑的手是否又紧了一圈?

初六,那背影像山一样,笑声总是豪迈爽朗的人,就是在这样的雪天,降生。

他受着老天的宠爱。

老天给他显赫的身世、健壮的身体、直挺的鼻梁、炯然有神的黑­色­眸子、与生俱来的威严和自信。

老天造就一个稀世难逢的楚北捷,让她情不自禁,失魂落魄,俯首称臣。

初六,就在今天。

娉婷挑指,勾弦。

她与琴有不解之缘,琴是她的声,她的音。

只有将双手轻轻按在这几根细细的弦上,她才能将快使她窒息的患得患失抛之脑后,闭上眼睛,无忧无虑地,浸在满腔的回忆里。

往事历历在目,她记得清楚。

彷佛当日隔帘一瞥,心动仍在。

彷佛又回到羊肠狭道,楚北捷好整以暇,蹄声步步紧逼,被他拦腰强抱入怀。那胸膛火滚烫热,心脏强壮的跳声,砰砰入耳。

彷佛他从不曾离去,依然端着汤碗,笨拙地亲手喂她,哄她入睡,陪她观星赏月,一脸甘之若诒。

恩恩怨怨,甜蜜如斯,心碎如斯。

他怎会不爱她?

他怎会不守诺言,忘了此约?

他怎会为了那些流不尽英雄血的家国事,狠心舍了她?

北捷,娉婷若是你心中最重的人,那天下之大,还有什么可以阻拦你回来的脚步?

我埋了一坛素香半韵,在此等你。

醉菊垂手站在一边,静静凝视娉婷抚琴的背影。那背影瘦弱,腰杆却挺得很直,彷佛就在薄薄的血­肉­之下,撑着身体的,是钢一样的骨架。

醉菊侧耳倾听。

琴声如泣如诉,宛如一幕幕往事铺陈开来,即使未曾亲身经历,也已让人魂断神伤。

只是这冷冰冰的乱世,又何必孕育出这般澄清的音­色­。

国重,还是情重?

要保全这份举世难逢的爱情,还是保全自己的祖国?

思及心底一直不敢触碰的心事,那根冥冥中早悬在半空的针,又重重刺进五脏六腑,让醉菊痛不欲生。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细细琴弦,成了绞杀心脏的利器,折磨得她冷汗潺潺,鲜血淋淋。

再也忍受不住无孔不入的清越琴声,醉菊跨前一步,强自按捺着心潮起伏,轻声道:"姑娘,该停停了。午饭已经送过来好一会了。"

娉婷将手往琴弦上定定一按,琴声骤然停止。她抬头,眸子亮晶晶的,看看醉菊。

"不管怎样,总要吃点东西。"醉菊避过她的目光,扶她起来。

红蔷手脚麻利地在桌上摆开饭菜。

娉婷扫了一眼,目光停住。饭桌上,赫然有一碟­色­香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归乐小菜。她在桌旁徐徐坐下,用筷子挟了一筷,放到眼下看了看,又将筷子放下。

"这是何侠亲手制的归乐小菜。"娉婷沉默良久,方开口道:"可见他决心之大。"

深重的危险感,毫无阻隔地直压心脏。

红蔷被这沉默的气氛间得几乎无法喘息,斗胆应道:"虽然带兵围了别院,但看小敬安王的种种所为,到底还是为了念着姑娘的旧情。就算......"衣角忽然被醉菊悄悄扯了两下,惊觉起来,立即闭了嘴。

娉婷却没有怪她,­唇­角逸出一个苦笑:"又有几分是真念着旧情?"

白娉婷的归属,恐怕任何人何侠都可以安心接受,只除了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忌惮的,只有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嫉妒的,也只有一个楚北捷。

无处不是战场,宿敌之间的较量,又怎会只仅仅限于硝烟弥漫的沙场?

屋外雪花纷飞,随着门帘的摆动,偶尔撞入温暖的屋中,心甘情愿化为冬泪。

日头过了正中,影子微微东斜。

初六,已过了一半。

十二个时辰,只余一半。

《待续》

第一章

何侠在山林高处,负手西望。

风雪朦朦中,眼底下死寂般的别院深处,藏着娉婷。

他十五年的侍女、玩伴、知音,陪他读书,瞧他练剑,鼓着掌叫好的娉婷。

十五年,谁能轻易割舍?从软软小小的幼儿,到婷婷玉立的闺秀,归乐双琴之一,敬安王府的白娉婷,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幽谷之花。

多少人窥视,多少人赞叹。

他静静守着她,疼她宠她,带她游四方,上沙场,看金戈铁马,风舞狂沙。

她本该是他的,于情于理,都是他的。

但他从不曾想过强留。

他的娉婷,是一只有着彩­色­翅膀的凤凰,等着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将她的手接过,从此夫唱­妇­随,遂她的心愿,逍遥天涯。

谁比何侠更清楚,白娉婷的心,在万丈悬崖之上。

但轻易夺了她的心,却是楚北捷。

可以是任何人,只不该是楚北捷。

这命里注定的宿敌,要他怎么想像,他的娉婷,会偎依在楚北捷身边,陪着他看星月,陪着他谈天说地,为他唱歌,为他弹琴?

要他怎么接受,他为着心底深处那片温柔而忍受的离别,而舍弃的娉婷,竟便宜了楚北捷?

迎风处雪花扑面。

天快黑了,今日,已是初六。

"少爷?"冬灼走上高处,在何侠身后一丈处,垂手止步。

"冬灼,你的声音,既悲且沉。"何侠沉声问:"你觉得楚北捷能赶回来?"

"不。"

"你难道在为楚北捷赶不回来而苦恼?"

冬灼摇头,欲言又止,半天猛然抬头道:"请少爷现在就下令进攻吧。别院防御人手如此之少,以少爷的本事,要活擒娉婷,让她随我们回去,并不困难。等她回来了,我们自然可以好好劝她回心转意。"

何侠没有回答。他的背影,在西沉的落日下,显得那么冷硬。

"少爷,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就一点也不可怜她?"冬灼凝视着何侠的背影,胸中涌起难以压抑的痛楚,扑前跪倒,仰头哭求道:"少爷,你明知道楚北捷赶不回来了,何苦要让娉婷心碎?"

何侠乌黑的双眸,骤然深沉,深埋的扭曲的痛苦被毫不留情地翻起,绝然的光芒一掠而过。

"我不仅要让她心碎,"何侠眼底,印出黑暗中别院逸出的点点灯火,咬牙道:"我还要让她对楚北捷心死。"

夜幕降临之后,别院更加寂静。

即使是郊外的坟墓,也不会有这般的寂静,雪花飞在空中,竟也听不见一丝声响,仿彿眼前不过是幻梦一场,伸手一戳,梦境四散,空空如也。

娉婷凝视东方。

时光无情,一丝一丝,从纤纤指缝中溜走。

她已定定看了很久,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仿佛自出生以来,再没有一件事比这重要。

东方,是楚北捷的归路。望不见东去的笔直大路,那被山林隔着,被何侠的兵马隔着,但娉婷却从不曾担心,它们会阻拦楚北捷的脚步。

今天是初六。

月已出来,楚北捷,何在?

醉菊悄悄掀开门帘,她也已在门口等了很久,久到几乎以为,这个初六的夜晚,已经凝固在胸膛。

她走近娉婷,在月光下窥视那秀美端庄的侧脸,一阵急剧的心颤,差点让她站不稳身子。

"白姑娘......"

娉婷转过头,对着她,柔柔一笑。这个时候,如此从容的笑,竟比歇斯底里的哭泣,更让人心痛。

但那一件事,已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醉菊直直盯着她,不容自己的目光有所犹豫,感觉冷冽的北风涨满了胸膛,冰到已经可以让自己冷静清晰地说出下面一番话,才开口:"两位王子去后,大王的膝下,已没有王子。如果日后还有娘娘能为大王生下王子,那是最好,若不然,王爷,日后就会成为我东林之主。"

短短几句话,让醉菊胸口剧烈起伏,仿彿唯恐自己意志不坚,不敢稍松视线,牢牢直视娉婷。

"说下去。"娉婷淡淡道。

"万一姑娘腹中的是个男孩,他将是王爷的长子。"

"醉菊,"娉婷的眸子终于认真地落到她脸上:"你想说什么?"

醉菊微滞,低头思索片刻,猛一咬下­唇­,腥红血味从齿间直溢口腔,沉声道:"姑娘心里也很清楚,这孩子的身份对东林将是多么重要。何侠手段何等厉害,姑娘绝不能怀着王爷的骨­肉­落到何侠手中。"此话斩钉截铁,说得毫无余地。醉菊向后一转,捧了放在桌上一碗尚带余温的药,端到娉婷面前。

娉婷视线触到那黑黝黝的药汁,潜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姑娘,胎儿还小,王爷也还未知道。你和王爷都年轻啊。"醉菊捧着药碗,又逼近一步。

娉婷视线一阵模糊,护着小腹,连连后退,四五步退到墙边,脊梁抵上冷冰冰的墙壁,反而冷静下来,重新站稳了身子,瞅着那药,沉声道:"初六末过,王爷一定会回来。"

"要是他赶不回来呢?"

娉婷咬牙,一字一顿道:"他一定会回来。"

"要是他真的赶不回来呢?"醉菊硬着心肠,不依不饶。

窒息般的沉默,主宰了一切。

娉婷死死盯着醉菊。

她的指甲刺入掌中,浑然不觉疼。

她的眼睛不再荡漾着温柔的水波,就像流动的黑水银,渐渐凝固成了黑­色­的宝石,坚强而果断的光芒,隐隐在其中闪烁。

"他若真过期未至,"娉婷昂起骄傲的白皙颈项:"月过中天,我就喝下它。"

醉菊凝视着娉婷,深深呼出一口气。

她将药碗放在桌上,扑通跪下,给娉婷重重磕了三个头,不发一词,起身便掀帘子出门。

跌跌撞撞跑入侧屋,一把伏在小床的枕头上,恸哭起来。

楚北捷在黑暗中奔驰,山峦连绵,每一个都在看不见的幽暗处幻化出别院的惨境。

他不敢想像自己赶到的时候,那里将会怎样。

梅花开否?

琴声亮否?

炊烟依旧否?

身后,从都城带来的­精­锐留下一千过于疲惫的士兵,其余两千,连同臣牟带来的一千七百,共三千七百骑。

滚滚铁骑,蹄声踏破山河。

缰绳,已被楚北捷掌中水泡磨破的鲜血染红。

他马上功夫自幼了得,他已施展了浑身解数,策马狂奔。但居然还是有人骑得比他更快,竟能策马从中途奔入,与他并肩,迎着呼啸的冷风喝问:"可是镇北王楚北捷?"

楚北捷不应,咬牙奔驰。

他知道,这新换的马也已经累了,它虽然还在跑,却已经跑得慢下来。

不管再怎么挥鞭,终究是慢了下来。这让他心急如焚。

"楚王爷,请停一停步,我从北漠来,北漠则尹上将军有一封紧要书信......"

"滚开!"楚北捷低吼。他心急赶路,唯恐浪费一分一秒,连拔剑的功夫都省了。

那人胯下也是良驹,似乎已寻找楚北捷多时,不肯就此离开,奔驰中迎着冷风,张口满嘴就被风堵上,只能一边拼命策马,一边大声道:"上将军有紧要书信交给王爷。因不知是否赶得及在王爷离开东林都城前交给王爷,唯恐错过,所以写了两封。一封派人秘密送往东林王宫,另一封交给我,命我守候在通往边境的路上交给王爷。"

"滚开!"楚北捷狠狠瞅他一眼,目光却在他胯下良驹上一顿。

"王爷!"那人敢受命潜入东林找楚北捷,怎会怕死,仍不肯放弃,大声道:"只求王爷看看则尹上将军的信,事关白娉婷姑娘......"话未说完,侧边人影晃动,楚北捷已从半空中换到他的马上,一把拧起他的后领,沉声道:"借你马匹一用。"

不料那人是则尹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身手不弱,虽被楚北捷制住后领,却倏然横空弹起,避过被掀下马的待遇,一手伸入怀中,将一直珍藏的则尹亲笔信笺递上,快速道:"献计毒杀王子的人是何侠,并不是白娉婷。此信是我家上将军亲笔所写,可为白娉婷姑娘洗刷冤情。"

楚北捷容­色­不变,接了过来,竟看也不看,随手往身后一扔。

"啊!"信使惊叫一声,看着千辛万苦送过来的信消失在漆黑中的滚滚铁骑洪流中,瞪道:"你......"

"清白与否,已不重要。"楚北捷目光毅然,沉声道:"她纵使真的十恶不敕,也还是我的白娉婷。"

沉掌一推,将信使逼得只好跳起,翻身落到路边。

楚北捷得了新马,全力狂奔,速度更快,将身后的大队远远抛离。

疯狂的思念,刻骨的忧心,这种地狱般的煎熬,只会在亲手拥抱了那单薄的身子后,才会停止。

娉婷,娉婷,楚北捷知错了。

聪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哼,狠毒的白娉婷,都是楚北捷深爱的白娉婷。

此生不渝。

月出来了。

在娉婷的记忆中,从不曾见过这样令人心碎的月光。

温和地照着世间,将各­色­哀怨苦楚都不掩不埋,淡淡的,让人伤透神髓。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也曾明月下,她楚楚可怜,他温柔似水。

"从今之后,你是我的王妃,我是你的夫。"

"不行的。"

"为什么?"

"我是琴妓。"

"我喜欢你的琴。"

"我配不上王爷。"

"我配得上你。"

"我不够美。"

"给我一个人看,够了。"

言犹在耳。

月啊,你可还记得?典青峰颠,白娉婷伸出手,一寸一寸,穿越国恨如山,穿越两军对垒的烽火,穿越十五年不知道谁辜负谁的养育之恩。

她只道她真越过了那烽火,她只道她真越过了敬安王府十五个春夏秋冬。

她只道她,真的伸了手,越过那不可能越过的--国恨如山。

痴情若遇家国事,难道竟真无一寸藏身之地?

娉婷举首,凝视天边月儿。

狠心的月,已悄悄上了枝头,快近树梢。

东边,却仍无动静。

天空沉沉压下来,四周死寂一片,就像每个人都在屏息等候。

身后的小桌上,深黑的汤药已凉。

明月无情,光­阴­无情。她抬着头,看月儿不肯稍停脚步,一点一点,逼近树梢。

她的­唇­已被咬出无数道血痕,她的掌也被暗暗掐得斑痕累累。

眼中一阵阵酸,一阵阵热,但她未曾落过一滴眼泪,唯恐哭声一溢,噩梦就成定局。

她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像脊梁是用宝剑做的。她只能站得如此坚强,稍一动,便会再也支持不住,碎成一地玉末,被北风簌簌吹卷,再不留丝毫痕迹。

"从今日起,你不许饿着自己,不许冷着自己,不许伤着自己。"无法忘记楚北捷的片言只字,犹如无法忘记他的深邃眸子,火一样令人温暖的胸瞠。

若是真爱,何惧国恨深仇?

若是真真切切,不离不弃地爱了,就该任凭世事百转千折,不改初衷。

又有什么,比回到朝夕盼望的爱人身边更重要?

时间悄悄流逝。

明月,明月,求你不要负我。

今生今世,只此一次,不要负我!

纤细的十指,紧紧抓上胸前的衣襟。

明月无耳,或许它听见了娉婷的心声,却残忍地置之不理。

东方,仍无音讯。

绝望的颜­色­,一丝一丝,染透曾经晶莹剔透的眸子。

月,已过中天。

娉婷怔怔看它,在树梢顶端,散着无情幽暗的光。

这一瞬间,她已忘了初六,忘了围兵,忘了醉菊,忘了何侠,忘了她的誓言。

她忘了一切。

一切都空洞洞的,连着四肢,也已无着落。

只有心裂开的声音,缓而刺耳,一片一片。

犹如水晶铸就的莲花,被一瓣一瓣,不留情地掰开。

碎了。

碎了一地。

"姑娘......"

娉婷徐徐转身,望向身后满脸悲切的醉菊。

视线,落到桌上那碗黑­色­的药汁上。

醉菊泪眼朦胧地看着娉婷走过去,双手捧起瓷碗。这碗仿彿有千斤重,娉婷的手不断地颤抖,水面漾起强烈涟漪,药汁溅出,滴淌在桌面的声音,令沉默的房间更令人窒息。

娉婷乌黑的眼睛睁得极大,仿彿要将眼前这碗黑­色­的汤药看个仔细,将它的每一滴晃动,永远铭刻在心头。

温柔已逝。

风流已逝。

那眸中,只余绝望和痛苦翻腾不断,宛如张大眼睛,活生生看着他人将自己的心肝脾肺缓缓掏出。

醉菊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娉婷此刻的眼神。

娉婷汤碗端到嘴边,停了一停,仿彿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唇­触到冷冷的碗沿,那股失去生机的凄然,让她蓦然浑身剧震,双手松开。

匡当!

瓷碗碎成无数片,黑­色­的药汁淌了一地。

被苦苦逼回肚中的眼泪,终如断线珍珠般,颤栗着滚下眼眶。

娉婷双膝软倒,伏地,痛苦地痉挛着,用双手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双肩。

撕裂了肝肠的哭声,凄凄切切,逸出她已无血­色­的­唇­。

"白姑娘......"

醉菊心疼地抚她的发,娉婷仿彿受了惊,骤然抬起头来,满脸泪水,求道:"醉菊,不要逼我。求求你,不要这样逼我!"

似乎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醉菊缩回刚刚触摸到娉婷的手。

这就是那个风流洒脱的白娉婷?

那个数日不饮不食后,仍斜躺在榻上看书,惬意地问她:"你闻到雪的芬芳吗?"的白娉婷?

那个雪下弹琴,风中轻歌,兴致盎然时,采摘梅花入菜的白娉婷?

不是的。

那个仙子般的风流人儿,已经毁了。

毁在何侠手中,毁在东林王手中,毁在楚北捷手中,毁在她醉菊手中。

血腥的江山,容不下一个骄傲、执着的白娉婷。

她就在眼前,却似隔得极远,仿彿只要轻轻一碰,就化成轻烟,不复再见。

亲手熬制的药汁染湿了地面,骤然看去,就像是浓黑的血。醉菊看着痛哭的娉婷,肝肠寸断。

她从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残忍。

漠然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处。

"何侠派人遣来的马车,已经停在别院大门。"

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已经伤痕累累的心上。

娉婷举手摸索着墙边,缓缓站起来,抹了眼泪,月光下的脸比死人还苍白,沉声道:"知道了。"

立下誓言,就要信守。

漠然却一脸坚毅,从身后取出一卷草绳,扔给泪痕未­干­的醉菊,吩咐道:"你把白姑娘捆起来。"这个匪夷所思的命令,语气竟是无比坚决。

"漠然?"

"白姑娘,你不是不信守誓言,而是迫不得已,受我胁持。"漠然将手稳稳按上腰间的剑:"我答应过王爷,有我在,就有你在。"

楚北捷已将身后滚滚铁骑,抛下半里。

月儿移动的轨迹,深划在他心上,它越升得高,心越重重地沉下,一刀刻下,缓缓移动,鲜血潺潺而出,无法止住。

但握着缰绳的手,更用力,更紧。汗水已经染湿他沉重的盔甲,不曾稍停的冷风,在他英俊的脸上割出一道道血口。

月过中天。

已过中天。

他抬头,看向远方山林。视野中白雪皑皑,冷如他的心肺手足。

等我,娉婷!

此生以来所有的富贵福分,我愿双手奉上。

只求你多等我这一时。

只求再一会。

从此再不离你寸步。

从此家国大事,再不能左右我们。

从此向你保证,天下人间,楚北捷眼里,最宝贵的,只有一个白娉婷。

娉婷,娉婷!

只求你再等我一会。

楚北捷筋疲力竭,冲入山林,骏马长嘶,在黑暗中踏断无数枯枝,树影婆娑,来不及展露身影,便已快速落在身后。

山林过后,就是隐居别院。

马蹄踏碎积雪,一骑飞行。

林中­阴­沉,月光透不过密密的积雪树权。闻不到雪的芬芳,楚北捷只隐隐嗅到,硝烟的味道。

我回来了!

娉婷,请你让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你的身影。

这迟到的两个时辰,我用一生来还。

楚北捷深邃的眼中毅然果断,腰间拔剑,猛夹马腹。

骏马箭一样,冲出重重山林。

隐居别院,出现在视线里。

楚北捷布满血丝的黑眸,眼眶欲裂。

火光,满天。

血腥味飘在夜空,浓得比血更令人心寒。

手脚已经僵硬,心脏从那刻开始停止跳动。

残忍的寒,渗透百脉。

最后一口涌动的气支撑着他驰到别院前。横七竖八的尸骸,能找到熟悉的身影,一个个,都是年轻的亲卫。

朝夕陪在他身边练武,­性­好惹事,悍不畏死。

被砍断的四肢不知去向,血已冷。

脸上都无怯意,每具亲卫的尸身旁,总有几个惨状更甚的敌人尸骸。

楚北捷在鲜血中跨步,他见过比这残忍上百倍的沙场,只是从未知道,鲜血的颜­色­,能令人心寒心伤至此。

娉婷,娉婷。

你在哪里?

他小声在心里唤着,唯恐这般大的声音,也会吓走已经渺茫的生机。

眼角一跳,他发现了漠然。

染血满身的漠然处处伤痕,一支利箭赫然穿过他的右肩,将他牢牢钉在地上,一具敌将尸身压在他腹上。

他仍有气息。

"漠然?漠然!"楚北捷跪下,急声呼唤。

仿彿早在等待楚北捷的声音将他唤醒,漠然很快挣扎着睁开眼睛,他的眸中呆滞,直到看清楚楚北捷的脸,猛地收缩了瞳孔,压抑不住的激动:"王爷......你总算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娉婷呢?"楚北捷沉声问:"娉婷在哪里?"

他盯着漠然,一向锐利的目光也胆怯地颤栗起来。似乎只要漠然抖动着嘴­唇­说出一个不祥的字,就能让天地崩裂。

"何侠带走了。"漠然急促地呼吸着,扭曲着脸,闭目积聚仅存的力量,骤然睁大眼睛,吐出两个字:"快追!"

楚北捷霍然站起,转身冲出大门。

迎面碰上刚刚到达的臣牟和几个脚程最快的下属,脚不停步,沉声命道:"救火。留下军医和两百人治疗伤者!其余的跟我走!"

言语间,已翻身上了马背。

骏马仿彿察觉到楚北捷一往无前的信心,嘶叫一声,人立起来,重重踏在雪上。

何侠,云常的何侠。

楚北捷炯然有神的眼眸看向云常方向。

娉婷仍在。

她在被带往云常的路上,至少还有一天半的时间,才会被带出东林国境。

只要娉婷仍在,天涯海角,不过咫尺。

"王爷!"臣牟匆匆从别院跑出来,禀道:"敌人中也有未死的。小将弄醒了一个有官阶的,他说他们是沿着横断山越过边境来的,应该是按来路回去。他们人数不少,足足八千人马。"

风声鹤唳,熟悉的危机感扑面而至,楚北捷反而冷静下来,恢复往常在沙场对阵时的沉着:"何侠估计不到我已回到别院。既然来时分成小队,回去的时候也应该分成小队,人马在云常边境汇合。"

震动天地的马蹄声轰轰传来,落后的大批人马终于到了。

楚北捷不待他们下马,拔剑指天,高声问:"东林的儿郎们,云常抢走了镇北王妃,你们还有力气追吗?"

镇北王妃?

谁敢抢走镇北王心爱的女人?

片刻沉默后,爆发出能震撼山峦的回答:"有!"

"他们有八千人马,我们只有三千多连夜未曾休息的疲兵。"楚北捷缓缓扫过这群东林的年轻男儿,让他沉毅的声音响彻每个人的耳边:"寻不回她,生死于我已无大碍。你们却可以自行选择,追,还是留。"

"追!"毫无犹豫地,雷鸣般的吼声,回音一重重送回来,震落枝上的白雪。

臣牟也已吩咐好善后事宜,上马驰到楚北捷身边,坚决地道:"只要跟随的是王爷,没有人会胆怯。王爷请下令吧。"

楚北捷低声道:"放出你的随身信鸽,要边境的东林军在横断山脉西侧阻截云常敌军。何侠既然敢深入东林犯险,除了带来的八千人马,一定也在云常边境埋伏了重兵,要边境的将军小心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吩咐完了,楚北捷迎风拔剑,直指苍穹:"我们追!"

"追!"三千多把利剑,锵然出鞘,反­射­森然寒光。

应声震天。

几乎踏碎地面的马蹄声,重新响起。

割面的冷风,再度狂烈问候楚北捷脸上的血口,他的眸中,却充满了决心。

天涯海角,只要你在,娉婷。

那只是咫尺。

只要你仍在。

第二章

云常的马车上,温暖舒适。

被腥风血雨浸­淫­的隐居别院,已看不见踪影。

娉婷坐在角落,无心看天上的月。

今日之后,最爱的月,已无当初的无暇温柔。

它不声不响,照着一地心碎,照着杀声满天中,亲卫们死不瞑目的眼神。何侠推开一重重门,将她温柔地松了绑,连同镭金盒子,一同带出门外。

她踏着那些年轻汉子尚未冷却的血,到达别院的大门。

洁白的丝鞋,红如落日烟霞,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殷红鞋印。

心如刀割。

这一地,不是别人的血,是她的。

从她心头汹涌而出,淌泄于冰雪上,融不去一丝寒意。

马车已等在面前。

纯白垂帘,­精­琢窗缘,好一个别致拘囚笼。

醉菊不知从何处冲出来,袖上殷红一片,指尖滴着血,扑到娉婷脚下:"姑娘,姑娘!让我一路照顾姑娘吧!"

何侠身边的侍卫,已经举起寒光森森的刀。

娉婷转头,看向何侠:"这是我的侍女。"

何侠看向匍匐在地的醉菊,柔声道:"上车吧。"

马车中,多了一人相伴,却孤独依然,寒意依然。

醉菊,醉菊,你又何苦?

娉婷隔窗,倾听急促的马蹄声。车轴飞快转着,将她一寸寸,带离楚北捷在的地方。

她不觉疼,也不想哭。

她决定忘却痛苦和眼泪,就像她将要永远地,忘却那个人的音容笑貌。

她终于知道,真心原来,并没有想像中那般重要。

国恩似海,国恨如山。

她怎么可能,深得过海,重得过山?

月下吟唱,花间抚琴,在家国大义之前,又算得上什么?

这世间最纯最真的情爱,并非无坚不摧,它敌不过名利权势,敌不过心猿意马,敌不过一个虚妄的国,骨血的醉。

"你是何侠贴身侍女,难道不知道你家少爷是当世名将?"

"什么是名将,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轻,就是能舍私情,断私心。"

言犹在耳,白娉婷惨然一笑。

那个人,又何尝不是名将?

又何尝不能分清孰重孰轻,何尝不能舍私情,断私心?

他选得对,择得妥。

既是名将,就应该手起刀落,碎了这颗无家可归的心,毁了无处容身的魂魄。

海誓山盟,潇洒一笑,抛诸脑后。

名将。

既是名将,就要无怨无悔。

车轮在路上磕磕碰碰,飞一般滚动。

何侠归心似箭,得了娉婷,一骑当先,不顾风霜,直扑新家。

云常,那云深不知处,娇妻耀天公主辉煌庄严的宫殿,真是此生家园?

不是家园,又有何处可去?

哪里还有昔日的敬安王府?

何侠,还有白娉婷,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萧萧苍凉,穿心过,环骨绕,何侠回头看一眼后面车轮飞转的马车。

娉婷已回,断了肝肠,失了魂魄,但敬安王府残留的一丝记忆,仍在。

她在,昔日便在。

她在,那曾经笑傲四国,光明磊落,一身正气的何侠,便真的曾经存在。

"少爷!"冬灼的喊声让何侠蓦然警觉。他从队伍最前方飞骑回来,在何侠面前勒马:"少爷,前面有人拦路,说要见少爷一面。"

何侠眼中闪过锐光,沉思片刻,挥手止住后面队伍。

大队赫然止步。

"带过来。"

不一会,双手被缚的男人被推到何侠马前。

"你要见我?"何侠居高临下,打量这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书生服饰,身材瘦削,举手投足问却颇沉稳,面对何侠两侧侍卫的虎视眈眈,毫无惧­色­,仰头道:"小将飞照行。小将不睡不眠,急行数日,在此等候小敬安王已有三个时辰,只为了见小敬安王一面,送上一个珍贵的消息。"

何侠沉默地盯着他,不问是何消息,反而沉下脸,哼了一声,冷冷地问:"你怎知本驸马会途经此地?"

身边侍卫锵然拔剑,指向飞照行,只要一字答错,就是乱剑齐下。

飞照行不惊反笑,睨视道:"四国谁没有自己的眼线?不瞒小敬安王,就连小将的主人,也不敢笃定小敬安王会此时从此路过,派遣小将到此等候,只是瞎碰运气。再说,如果小敬安王此时不由此路过,那小将带来的消息,将对小敬安王一点用处也没有。"

可以穿透人心的视线在飞照行脸上停留片刻,看不到一丝虚假。何侠语气稍缓,问道:"你的主人是谁?到底是何消息?"

"小将的主人,是归乐的......"飞照行靠前一步,压低声音:"王后娘娘。"

滔滔铁骑,在楚北捷率领下向西飞驰。

兵马疲惫,但无一人落队。

月儿终于胆怯,悄悄隐藏至无人处,太阳还未到露脸的时候。

快近黎明,天­色­却更黑。

"驾!"楚北捷仍在迎风奔驰。

他的手脚几近麻木,只有腰间的剑隔着衣裳传递灼热至肌肤,发泄噬血的欲望。

鲜血,尸骸,黄沙。

满腔担忧和悲愤积满胸膛,他渴望挥舞着剑,感受敌首坠落的热度,践踏敌人的尸骨,然后,跪下对那婷婷纤影诚心忏悔,再嗅她裙边香味。

横断山脉的轮廓出现在眼前,楚北捷冲上山坡顶处,望黑沉沉的四周。冬日的黎明前一刻,万物都是同一种颜­色­。满是血丝的眸子炯炯有神,环扫四周,眼底不远一处山道处,小小的动静让瞳孔骤缩。

马嘶!

漆黑中,隐隐有人影闪动。

楚北捷蓦然屏息。

不动声­色­地,将剑从鞘间抽出。热切的渴望在眸中激烈跳跃。

臣牟从身后跟上,顺着楚北捷的目光,也看到黑暗中的人影。他为将多年,立即明白局势,低声道:"看来人数不多,应该是何侠留下狙击的埋伏。"

楚北捷见了敌踪,已恢复战场上的自信从容,沉声道:"何侠若需要在这里留下狙击人马,就说明主车队正在此横断山脉中。"

如果主车队已经安全通过横断山脉,狙击小队会立即启程,赶上去籼大队会合。

"冲杀下去,留个有军阶的活口,拷问大队去向。"

"是!"

手中的剑热得烫手。

心,比剑更烫。

楚北捷一手攥紧缰绳,凝视横断山脉熟悉的起伏。

娉婷,你就在这重重山峦里面?

求你回眸,只需一瞬。

这片古老大地,为你静默无声。

三千七百枚剑的寒光,为你闪烁。

天下最愚蠢最不知珍惜的楚北捷,为你而来。

只要再见你嫣然一笑,这男人的热血衷肠,从此,尽归你一人所有。

握剑的手心,第一次溢出冰凉的汗。

楚北捷背影如山,缓缓举剑,仿彿不惜一击,刺穿天高处无底的漆黑,稳稳地,吐出一个沙哑的字:"杀!"

"杀!杀!杀!"

整片大地,震动起来。

刀剑的寒光簌簌中,杀声此起彼伏。

千军万马,冲下山坡,踏碎宁静的黎明。

挟怒而来的三千七百骑,直袭林中原打算进行狙击的敌人。­精­心安排的强弓锐箭、坑井巨石,不曾遇料到的是此般滔天怒气。

将不惧死,兵不畏伤,气势如虹。比寒光更冷的,是眸底的光。

楚北捷一马当先,手中剑饮尽敌血。胯下骏马嘶叫狂闯,不顾身后兵将是否紧随。

"啊!"

惨叫声,在楚北捷四周接连不断。血如梅红点点,被乱马践踏成壮烈的画。

没人可以抵挡盛怒的楚北捷,敌人溃败得很快。

当两方交锋,三千七百骑呼啦啦从东向西洗刷过敌阵,当楚北捷的骏马,从敌人的周边闯到敌人周边的另一侧,战斗已告结束。

以怒制诡。

这是没有策略的攻击,也是最节省时间的攻击。

腥味飘荡在林间,悠悠荡荡。

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狙击的敌军不及一千,大多已伏尸当场。

厮杀过后,取代震天蹄声的,是死亡主宰的寂静。

血珠,从剑上滴淌下来。

臣牟带来了楚北捷要的活口,虽然敌人都身穿便服,但将军气势与寻常士兵不同,怎逃得过久历沙场者的眼睛?

身有数处伤口的敌将被重重摔在楚北捷马前。

"何侠的主车队现在已到何处?"楚北捷问得很淡。

慑人的不是语气,而是目光。

敌将一愣,抬头看向楚北捷。马上人气势逼人,朦胧中却看不清轮廓,狐疑道:"将军是何人?"

"楚北捷。"

"东林镇北王?"敌将更是诧异,惊呼道:"竟是镇北王?"满睑大惑不解。

一丝不妥掠过楚北捷的黑眸,沉声问:"你不是何侠的人马?"

"当然不是。"

"说清楚!"

那敌将却片刻没有作声,思索了一会,毅然咬牙,拱手道:"小将折损兵力,又不能完成任务,纵使有命回国也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不如和镇北王做个交易,我愿将所知全盘奉上,只望镇北王可以放过我那些尚存一息的手下。"

糟......

楚北捷已知料错敌踪,心如乱麻,面上却越发冷静,冷然道:"你说。"

敌将一听,便知交易已经达成,镇北王一诺重于千金,也不犹豫,立即答道:"我是归乐啸奔骑校将赵文。大王接到密报,指何侠极有可能秘密潜入东林,劫走白娉婷,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所以大王命我立即率部秘密潜入横断山脉,狙击何侠,并找机会将白娉婷接回归乐。"

"归乐王何肃?"楚北捷皱眉道:"他怎知道何侠会走横断山脉?"

赵云果然言无不尽:"根据密探来报,云常边境最靠近横断山脉的地方最近派驻了重兵,若不是以横断山脤为归路,何必派驻重兵接应?"

臣牟Сhā入,问:"你所部有多少人马?"

"九百。"

臣牟露出狐疑之­色­,冷笑道:"你只有九百人马,竟敢潜入东林狙击何侠。"

"人马太多,怎么可能不让东林守军发现?我部是归乐最善潜伏匿藏的一队,可以不动声­色­潜入东林,也已是侥幸。九百多­精­兵,伏击何侠有余,怎知会遇上镇北王足足有三千多的人马?"

臣牟见他言词直率,倒不像说谎,反问:"你可知道何侠有多少人?"

"难道超过一千?"

"整整八千。"

赵文不肯相信,摇头道:"不可能,何侠进入东林境内比我们更远,如果真有八千人马,东林军一定会有所察觉。"

臣牟回都城途中遇见楚北捷,一路急奔而来,还没有时间思前想后,此刻听赵文一提,想起自己被调离龙虎大营,心骤然往下一沉,偷眼向楚北捷看去。

楚北捷一脸­阴­沉,眸中既悲且痛。

八千敌军,就算真有本事隐匿行踪,瞒过东林边境守军,但围困隐居别院时,又怎可能不惊动附近的龙虎大营?

唯一的解释,就是东林大王有心安排。

敞开大门,让敌人劫走白娉婷--楚北捷的心上人。

楚北捷不愿谈及此事,时间紧迫,立即问了最关键的问题:"你既然一直在此潜伏准备狙击,何侠应该还没有从此路过去。可我们是从何侠后面追来的。那么,何侠的人马到底在何处?"

赵文摇头:"这里是横断山脉唯一的入口,我可以保证何侠确实没有通过。"

臣牟叹气道:"唯一的解释,就是何侠中途换了另一条路。"

赵文茫然道:"若我们大王的密报无错,接应的重兵只在横断山脉附近,何侠仓促改变回国路线会让自己的处境变得危险。除非他知道这里有伏击。"

"知道又有什么奇怪,归乐有眼线,云常就没有眼线?"

楚北捷心沉得像铁,无心再追究何侠为何­精­明至提前改变路线,默默将剑Сhā回鞘内,吩咐道:"埋葬好殉身的儿郎,全队在离战场三里的地方休息。让大家扎营造饭,好好睡一会,中午再出发。"

臣牟讶道:"我们不继续追了?"

"追得上吗?"楚北捷低声反问了一句,心如绞痛,暗中攥紧缰绳,将手中伤口磨得阵阵剧痛,沉声道:"我们追岔了路,现在绕回去再追已迟了。"

胯下即使是千里马,追上时,何侠也一定已经进入云常境内。

那个时候,何侠一方的人马,再不是八千这么简单。

未入云常边境之前,三千对八千,九死一生,尚有一线生机。

入了云常边境之后,敌我更加悬殊。三千对数万,怎可能破入何侠的队伍核心?就算杀至最后一兵二卒,也不会有机会在垂死前再瞧那秀美的脸一眼。

若无功战死,从此琴音寂寥,佳人囚于他方。

不甘心。

怎么甘心?

"王爷......那王爷怎么打算?"臣牟遵诺放了赵文一千残兵,回转头,瞅见楚北捷压抑着心痛愤恨的脸。

"到边境去,集结大军。"黎明在腥风中降临,楚北捷­阴­沉的目光­射­向遥远的云常,­唇­边勾起一丝绝不反悔的冷冽:"本王要倾尽东林举国兵力,一寸寸割裂云常的疆土,直到何侠将娉婷双手奉还。"

红颜素手,剑胆琴心。

娉婷,你一笑一颦,美如斯,令我心痛如斯。

求你回眸,为我再一笑。

只一笑。

我用举国兵力,生生世世偿不尽的杀孽,与你笑靥中的绝韵,应和。

冬快去了,寒意未散。

四国局势剧变,按照先前的交易,北漠王得到先前被东林军占去的边境地界,北漠联军随即撤回。

何侠目的已达,领着赫赫三十万联军压境,未曾有一场大战,安然退出。

百姓只道上天仍存慈悲,未知内中玄虚惊心动魄,断肠人欲哭无泪的凄然。

人心稍定,情势却出人意料,急转直下。

东林王宫刚刚接到敌军撤退的消息,寝食不宁的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盛大隆重的宫廷贺宴未散,另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不期而至。

统领全国兵马的镇北王楚北捷已经动用兵符,下令集结东林全国兵力,直压云常边境!

偌大的宫殿,欢声笑语顿化惊愕,臣子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云常不同归乐北漠,此国蓄势已久,又有当世名将何侠掌着兵权,

倾一国之力进犯云常,死伤必定惨重。东林又如何有足够的人马防备归乐北漠的落井下石?

镇北王素来沉稳谨慎,怎会如此不智,做这种与自杀无异的事?

"是真的吗?"东林王端在手中的酒杯凝然不动,注视着俯跪在大殿下风尘仆仆的传令使。

歌乐已停,刚刚还欢歌载舞的歌姬们感受到殿内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颤栗着匍匐在边上,深深低头。

传令使赶了几天的路,声音已经沙哑,大声禀道:"回禀大王,镇北王的帅令是六日前下达的,现在边境各将,连同四大兵营的将军们,都已奉命启程,赶往地点与镇北王会合。"

东林王一言不发,转头看了脸­色­惨白的王后一眼,缓缓放下手中金杯,扫殿下一眼:"你们怎么看?"

镇北王隐居后重返都城,举国欢庆,但数日后,却走得匆忙异常。对于楚北捷和白娉婷的事,众臣中,官阶低不知道内幕的不敢随便开口,官阶高的更是噤若寒蝉。

窒息般的沉默,一时充斥偌大宫殴。

老丞相楚在然想到的却是另一回事,开口问传令者:"王爷调动各处边境守军和东林四大常驻兵营,那怎样安排与北漠归乐接壤的边境防卫?"

"留下十分之一的守兵驻扎在原来的关卡。"

十分之一的例行守军?

大臣们哗然。

关卡形同虚设,万一其他两国忽然发难,岂非可以直入东林腹地?

所有的目光,纷纷集中到东林王身上,

东林王脸­色­极为难看,眸光接连闪烁,拿起酒杯,缓缓喝尽一杯,沉声道:"寡人要清静一下,都退下吧。"

臣子们惶惶站起,七零八落地从放满佳肴的小几前出来,列队俯首。

"臣,告退!"

跪在一旁的歌舞姬和乐工无声无息,小心地鱼贯退下。

真正的沉默随着臣子们的退下来临。满殿都是酒宴后的狼藉,众人散后的寂寥。

大军集结边境,挑战何侠。

他为了这个国家,不惜出卖亲弟,牺牲白娉婷。

如今楚北捷为了白娉婷,不惜出卖亲兄,牺牲东林。

谁是因?

谁是果?

东林王坐在王位上,高高在上地俯瞰他的大殿,无声再饮一杯。

一只­嫩­白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他掌中的金杯。

"大王......"王后在旁边,低声道:"请大王快想办法,颁布王令,收回镇北王的兵符。"

东林王转头看焦急的王后一眼,苦笑道:"王弟没有兵符,难道就调不动边关的兵马?"

这批东林­精­锐,当年在楚北捷令下,连攻击都城,围困王宫都毫不犹豫。

有的人,天生具有号令万人的魄力。

"那也不能坐视不理啊,大王。"王后痛心道:"为了一个白娉婷,将国家安危抛诸脑后。镇北王此举和疯子有什么不同?只顾私情,背叛王族,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东林王深沉的目光直­射­殿门外的远方:"他已经做了。"

不顾生死,不顾王族,不顾国家。

第一次,枉顾从出生起就被教导的责任,一往无前。

只为了一个女人。

一个白娉婷。

"北捷,北捷,你还是寡人以前那个,愿为东林牺牲一切的王弟吗?"东林王徐徐起身站立,仰首目视苍穹无底处。喉头一阵发痒,"哇"

一声,满口鲜血染红前面古朴的案几。

"大王!"王后惊叫,扬声急叫:"来人啊!快来人啊!"

侍从们纷纷赶来,被眼前情景吓得六神无主。

"大王!"

"大王保重啊!"

"御医,快叫御医!"

劲风骤雨,席卷而至。

东林宏伟古老的王宫,传来阵阵悲哀惊恐的呼唤。

王位前,满案怵目惊心的鲜血。殷红,与隐居别院门的的亲卫们所流淌的无异,与沙场上剑锋滴下的无异。

国与家,家与人,恩怨缠绵,山高地厚。

白娉婷,你何德何能?

第三章

云常。

何侠挺身屹立于桌前,安然镇定地,将于上刚刚送到的军报随意放在桌上,转视他的娇妻。

"公主不必担心。东林连年征战,兵力已有损耗,我云常却恰恰籼反,养­精­蓄锐多时。"笃定地,何侠淡淡一笑。

耀天公主雍容地安坐在椅下,凝视她久别的夫婿。脸庞俊美如初,气度从容如初,所不同的,是眉间多了一点看不仔细的满足。

"真要开战?驸马当初要求组成云常北漠联军时,也曾说了,这只是逼敌屈服,制造有利于我云常的形势,点到即止,不必与敌方大军正面接触。"

何侠仔细观察耀天的脸­色­,柔声问:"公主害怕吗?"

耀天幽幽叹道:"楚北捷是有名的将领,东林兵力也并不弱,如今东林大军数日内就将集结在我云常边境上,敌人来势汹汹,我怎能不惧?还有一点也不得不虑,北漠王虽是云常盟友,但万一他不顾信义,趁我们对付东林无暇顾虑南方边境而忽然出兵攻击我们呢?"

"让公主忧愁,是何侠的过错。"何侠上前,居高临下,爱怜地摩娑娇妻的脸庞,用极有磁­性­的声音低声道:"请公主将所有的忧愁都交给本驸马吧。何侠保证,绝不让公主受一点委屈。"

沉甸甸的凤冠端正地戴在额上,阻碍了耀天上挑的目光。她仰起脖子,深深看入何侠眼底,眸中波光颤然,甜笑道:"有驸马在,我还怎会有忧虑?"徐徐低头,却忽然被何侠指尖一挑,勾住尖尖的下巴。

身不由己地,又一点点随着有力的指尖抬起头来,­唇­上热度骤升,何侠飒爽的气息,温和地蔓延进­唇­齿之间。

轻吻,一丝一丝加剧。

耀天被他吻得娇喘连连,脸红过耳,好不容易被何侠松开了,心跳仍急得似要跳出胸膛。举手整理被弄乱的鬓发,远远对镜瞅了一眼,连耳廓都是通红的,又怨又嗔地横何侠一眼,轻声道:"驸马真是的,这是王宫,又不是驸马府。若是侍女们看见了,让我怎么见人?"

问侠爽朗大笑:"公主恕罪。离开云常多日,何侠时刻思念公主,实在情难自禁。"压低声音问:"公主今晚凤驾是否会到驸马府?东林大军正在集结,本驸马过几日就要赶赴边境应付楚北捷。这仗不知要打多久,也不知多久才会回来见公主。"

耀天被他的热风吹得耳朵痒痒,心脏一阵乱跳,低声道:"驸马不累么?昨天深夜才刚回都城,今日又一早进宫,肯定没有睡好。"

两人私|处的屋内旖旎之气正重,珠帘后却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人影在帘后缓缓靠近停住,绿衣恭敬的声音传来:"启禀公主,丞相大人求见。"

"请他进来。"耀天吩咐了一声,转头瞅着何侠,笑容似蜜般,在­精­心修饰的眉上化开,又责怪道:"都是驸马不好,害我脸上红成这样,待会让丞相看见了可怎么办?"

"看了就看了。丞相也是过来人,难道会不明白夫妻之间的事?"何侠温和地笑起来,又凑过去,压低声问:"公主还没有回答本驸马,今夜是否会去驸马府呢。"

"你这个人啊......"

"相思之苦嘛。"

无论多潇洒的男人,一旦无赖起来,都让女人手足无措。

耀天又好气又好笑,抿­唇­道:"驸马刚回来,我就迫不及待驾临驸马府,臣子知道了会怎么想,耀天是女子呢。看来......还是要早点帮驸马找两个貌美的贴身侍女才行。"狡黠的眼珠,瞥了何侠一眼。

何侠不动声­色­,仍笑着追问:"今夜,就在驸马府的后院里备酒和点心,如何?"

耀天忍着笑,横他一眼,伸出纤纤玉手,在他肩上轻推一把,催道:"将军们都等着向驸马禀报军情呢,驸马快去吧。小心丞相进来碰着了,又向驸马唠唠叨叨地进言。"

何侠风度翩翩地在她腮上轻轻拧了一记,退后一步,敛了玩笑之态,行礼唱喏:"公主金安!"

掀开琳琳琅琅的珠帘,正巧看见贵常青从走廊处转过弯来。

"驸马爷。"

"丞相大人。"

礼貌地微一点头,两人错身而过。贵常青转身凝视何侠充满自信和气势的背影,沉默片刻,才转入内室的珠帘后,向耀天问安。

"不要多礼了,丞相请坐。"

绿衣送上专为贵常青准备的浓茶。贵常青接了,啜了一口,抬头打量耀天脸上掩饰不住的欣喜甜蜜之­色­,开口笑道:"怪不得臣子们都说,只看公主的­精­神气­色­,就能知道驸马爷是否在都城之内啊。"

贵常青为相多年,看着耀天长大,犹如耀天父亲一般。耀天被他一笑,轻声嗔道:"丞相怎么也来开耀天的玩笑?"

贵常青慈爱地看她两眼,收敛了笑容,换了另一种严肃的语气,沉声问:"公主和驸马爷说过了吗?"

一听此言,耀天脸上的笑意也顿时消失。

"问了。"她长长叹了口气,蹙眉道:"他对于东林的重兵威胁毫不在意。一点也没有将白娉婷交出去,以停熄战火的意思。"

"公主,若真与东林正式交锋,对手又是楚北捷,纵使是驸马爷亲自领兵,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啊。对我云常没有丝毫益处。"

"我有何办法?"耀天蹙眉道:"方才谈论东林方面的军事,驸马连白娉婷的名字都没提,可见他绝不打算和楚北捷谈和。"

贵常青不言,用碗盖拨着茶水面,细看里面圈圈涟漪,让耀天注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多时,才双手将茶碗在桌上端正放了,语重心长道:"公主采纳驸马之计,不惜派出大军,冒险逼近东林边境,是为了让楚北捷因为白娉婷而与东林王室决裂。"顿了顿,目视耀天。

耀天道:"请丞相说下去。"

"以楚北捷不顾大局,贸然集兵进攻云常的行为来看,他和东林王族再不会同心同德,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白娉婷的价值也已经丧失。驸马爷留着白娉婷,有害无益。"

"丞相的意思......"

"公主不但有远虑,也要小心近忧啊。"贵常青刚直的眸子看向耀天,沉声道:"驸马爷现在将白娉婷安排在驸马府中。臣听说,驸马爷吩咐卜去,除了不能擅自离开外,待她的礼数有如府邸主母。"

耀天凤冠坠饰微晃了晃,别过贵常青的视线,沉吟不语。

半晌,耀天才淡然道:"我知道了。"

遣退贵常青,绿衣上来禀报:"午膳已经备好。"

"我不饿,叫他们拿走。"

又将绿衣在内的一­干­侍女遣走,一人静静坐在室内,低头思索。珠帘上的各­色­宝石闪烁着璀璨的光,被风撩着,偶尔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耀天举手,自行将头上的凤冠取下,拿在手中仔细瞅了一眼,放在桌上。头上其余的几个发饰一一取下,乌黑的长发倾泄下来,盖在肩上,瞧在镜中,脸蛋变得尖了点,更显娇丽。

对镜,耐心地翘起嘴角,换了几种笑容,都极好看。耀天敛了笑,随手将镜子覆在桌上,唤道:"绿衣!"

绿衣从廊上赶过来:"奴婢在,公主有什么吩咐?"

"我要沐浴。"

"是,奴婢这就去吩咐准备。"

耀天柔和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笃定,从帘后传出来:"水里撒点雪山上采来的七香花瓣。"

"是。"

绿衣应了一声,耀天似乎又想起一事,问:"我上月生日时,厚城吏官献上的胭脂,叫什么呢?"

"回公主,叫芳酿。是用一种极难得的花儿的花瓣制的,涂在脸上又细又匀,献上来的官儿还说,擦了那个,可以让肌肤­嫩­得像初生的孩子一样呢。"

耀天似在仔细听着,"嗯"了一声,吩咐:"沐浴后,把那芳酿取过来让我试试。"

"是,公主。"

吩咐够了,绿衣自去准备一­干­事宜。耀天从椅上站起来,低头凝视身上姹紫嫣红的公主长裙。

这是云常第一流的裁缝为她度身做的,上面的花卉鸟兽,让几十名宫内最好的绣工忙了整整一月。

宽袖长摆,银紫流苏直坠到脚边,气度自有,贵不可言。

耀天乌黑的眸中,闪烁一丝期待和骄傲。

当世二名将,小敬安王和镇北王,总被世人摆在同一个天秤上比较。

自己是堂堂云常公主,已是何侠的妻。

那夺了楚北捷的心的白娉婷,又是怎一副模样呢?

白娉婷此刻的模样,醉菊看得最清楚。

两人空手而来,替换衣服也只有两件,一路颠簸,又累又脏。一到驸马府,仿彿早准备好似的,一并日常使用的东西,不用吩咐,都出现在最顺手的地方。

桌上,是娉婷的铜镜,和在王府里使惯了的玉梳。大衣橱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都是娉婷喜欢的颜­色­,大小分毫不差。

门内有案几,几上一把千金难求的古琴,旁边放着一个玛瑙缸子,里面放满了五彩的小鹅卵石,骤眼看上,差点以为是满缸子宝石。

屋内熏着香,暖意丝丝,却一点也不闷。

窗台上的花瓶里,斜Сhā若一支新鲜剪下的白梅,盛开的花朵旁,点缀着几颗绒绒的小花苞。

一切完美得令人心寒。

仿彿娉婷已在这里住了许久,另一种更令人心寒的揣测是,仿彿娉婷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何侠一早进宫去了,剩下两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熟悉新环境。

娉婷就在后院,她的脸上,已没有了初六当夜,月过中天时悲痛欲绝的凄然。代替的,是朦胧的悠然,仿彿雾笼罩着山,让人瞅见一片沉甸甸的绿意,却摸不着它的轮廓。

这般古怪的悠然,让醉菊不敢太靠近她。

静静隔着走廊上的木栏,凝视着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仍很直,挺挺的,醉菊知道里面的肝肠已经寸断了,却不明白她为何还能站得那般直。

醉菊轻叹。

她明白不过来的,除了白娉婷自己,又有谁能明白过来呢?

醉菊再三地叹。离得这么近,看得清她的脸,看不清她的心。

隔着廊,醉菊叹得几乎又要忍不住眼泪,她谨慎地举手,抹着眼角。娉婷却在这时忽然转过头来,急切地朝醉菊招了招手。

醉菊简直愣住了。

自从娉婷倒了药汁,伏地大哭后,就变成了一个魂魄似的,不然就像个木偶,再不然,就是高深莫测地不发一言,眸子也没有焦距,醉菊一路来,还没有见过娉婷这般有生气的动作。

虽只是招招手,也叫人一阵狂喜。

醉菊急急拐过走廊,赶到娉婷身边:"白姑娘,怎么了?有什么吩咐吗?还是想吃东西?"

娉婷摇了摇头,警觉地环视左右,见不到外人,才低声道:"在踢我呢。"苍白的脸,逸出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温柔笑意。

在多日的悲伧绝望后,这是醉菊一生中看到的最美的笑。

"这么快就有动静?"醉菊蹙眉道:"姑娘一定是弄错了,才多大啊,这个月数还未能踢呢。"

"不会错。"娉婷咬着­唇­:"明明动了一下。"那极微小的表情,在刹那间,让醉菊电光火石般,忆起曾在楚北捷怀里无理取闹的秀丽佳人。

回忆不期而至。

在那个绝望的夜晚后,第一次不带着悲哀回来造访。

隐居别院中,散在空气中的梅香,埋在土里的素香半韵。红蔷常常不知跑到哪去,亲卫们守在各处,见面点头寒暄两句,漠然的表情总是淡淡的,心肠却很好,也是个细心温柔的人。

厨房的大娘们每日送饭菜过来,亲切地叨叨上两句,知道今天的饭白姑娘吃得香,拿着食盒满足地离去。

楚北捷的身影在哪里,白娉婷的心就在哪里。她弹琴,他静立一旁,抬头低首时,眸光一旦碰上,便仿彿甜得再也分不开。

白雪为背景,如画般美。

此刻回想,醉菊才发现隐居别院中的那段日子,何等珍贵。

纤细的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醉菊才回过神:"哦......姑娘......"

"我不能留在这里。"娉婷轻轻的声音里,带着早已下好的决心。

这个孩子,绝不能让何侠知道。

但现在两人被囚禁在这,娉婷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何侠怎么可能不察觉?

"姑娘,王爷一定会很快来救你的。"

话刚出口,醉菊已经后悔了。

娉婷的表情,像冬日河流上结得薄薄的冰层被人狠狠踩了一脚,仿彿瞬间全要裂开了。

她别过脸,就势在后院中的石椅上坐了下来。低着头,让醉菊看不清她的脸­色­,半日才幽幽道:"醉菊,求你一事......"

醉菊深悔自己嘴快,忙低声道:"醉菊错了,以后再不向姑娘提那个人。"

娉婷这才抬头瞅她,许久,向醉菊缓缓伸出她的手。

醉菊一把握了,跪了下来,仰头道:"姑娘什么部不必说了,醉菊明白的。"

两只白皙纤弱的掌握在一起,越握越紧。

雪纷飞,花坠泪。

越怕伤心,越被人伤心。

镇北王府中古琴已毁,曾被大掌暖暖抚摸的青丝今日再无余温。

你仍是天地心志强弩宝刀,我已非雪月魂魄红颜纤手。

过了中天的月,将入骨相思,碾成飞灰。

"总有一日,你会知道什么是锥心之痛。"

已知道了。

痛过一次,便知道了。

痛得并非全无结果,至少腹中多了一条小小生命。这单薄身躯内,心碎了一颗,仍有一颗。

那一颗心虽小,也许还尚未成形,但已跳得如此剧烈,没人能遏制它的生机。

"不管怎样,先要保住孩子。"醉菊轻声道:"姑娘路上颠簸,又忧郁伤心,现在一定要放开心怀,好好吃饭睡觉。我要叫他们弄些补胎的药汤才行。"

"万万不可。"娉婷反对道:"何侠也­精­通医理,只要知道你弄这些东西,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前最紧要的,是想法子逃出去。"

醉菊眼睛一亮:"姑娘已经想到法子了?"

娉婷蹙着眉,轻轻摇头:"何侠不是寻常人物,要从他这里下手,实在不容易......"

"那......"

"一定要想到办法。"娉婷眸光转逸,焦点忽然定在手边的石桌上。

石桌的边缘,刻着三个小小的篆体字--"驸马府"。

驸马府,云常驸马。

何侠在云常的军权,皆来自于这驸马二字。

娉婷细细瞅那三个篆体字,紧蹙的眉缓缓松开,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不知那云常公主,是怎样的一个人......"

云常的公主,听说闺名‘耀天'。

灿若春花,端庄美丽。

昔日年纪还小,与少爷一道读书,偶尔先生有事外出,便想尽法子出去串门。去的若是何肃王子府,常会遇上各位王族子弟谈笑闲聊。偶尔说起云常王族的风流韵事,便是两字评价--可怜。

听说那云常王宫内,不但美人数目是四国王宫中最少的,就连大王和王后也不能随意亲热。

偌大王宫,唯一可以同寝的地方,是王后的私人宫殿。

一旦出了那小小蜜窝,再亲昵也要正襟危坐,分处两旁。

"可怜可怜,怪不得云常大王膝下只有一女。"

"这样抑着,能有一个就算不错了。"

这一众刚刚懂点人事的贵族子弟们言词无忌,啧啧感叹,想到自己身在风俗开放的归乐,郎情妾意,只要水到几可渠成,大叫侥幸。

"公主也是命苦。我们归乐,公主出嫁都住在驸马府里,夫妻天天腻在一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云常就不同,公主出嫁,却仍要住在王宫,只有要行那风花雪月的事时,才通知附马,说好哪一夜过去。"

"哈!那一个月几次,不全都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只看公主的马车来了几次就行。"

娉婷站在少爷身后,听他们肆无忌惮,早羞不可抑,拉着阳凤,自行到院子里找株翠绿的垂柳,选了大石坐下,聊女儿家的心事。

前事不可追,回首看去,物是人非。

娉婷无奈,只能看眼前。当初谈笑着云常王族可怜的少爷,已是这云常驸马府的主人。

只是这来自归乐的驸马,和深在宫中的耀天公主,到底夫妻恩义如何?

领兵至边境,再潜行人东林,兵围隐居别院,带着战利品返来,如此算来,何侠已经离开公主多日。

夫妻小别,远胜新婚。

相思否?

若是那人,离了一天再回来,便也像隔了一世未见似的,豪取强夺,教人整夜不得安生,求饶了还要连连索吻。

那人......

心猛地一疼,像带倒钩的箭早嵌了进去,如今被人不留神扯了一下。娉婷蓦然惊觉,用指甲暗中狠掐­嫩­得出水的肌肤。

不要想。

不许想。

再也不想!

深深呼吸,将思绪逼着迫着,转回那"驸马府"三宇上。

何侠取得军权并没多久,要牢固自己的地位,一定要哄好娇妻。这位已经在归乐的宫廷政治中失去家园,吃够苦头的小敬安王,不会不明白公主的支持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

何侠会使尽浑身招数,让公主殿下俯首称臣。

回到都城,­精­神爽利的第一晚,不是最应该用在柔情蜜意上,垂幔床榻处吗?

娉婷沉思良久,转头看向醉菊:"何侠今日一早出门,是进宫见公主吗?"

"他沐浴过后,悉心打扮了一番才出门,应该是去见公王。"醉菊想了想:"当然要急着去见,公主说什么也是云常的主人嘛。"

见娉婷露出思索神情,眸子流露出计定的颜­色­,却似乎又遇到想不通的难题,秀气的眉忽然皱起来,醉菊试探着问:"姑娘是不是想到法子了?和云常那位公主有关系?"

娉婷显然遇到难题,慢慢将头摇了两下,盯着醉菊,又是一番沉默,才启­唇­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药方,可以暂时改变我的脉息,不让何侠为我把脉时知道真相?一夜就好。"

她本身就­精­通药理,知道此事真的不易。

这药方要有效,而不能伤害腹中胎儿,而且在囚禁当中,醉菊要什么药材都要通过驸马府的人,何侠怎会不起疑心?

醉菊道:"姑娘考我的医术吗?这样的药方,别说我,就是我师父也是没有的。"

娉婷也没抱多大希望,脸­色­黯然,低声道:"这是最疏忽不得的关键,没有想好这步,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醉菊的­唇­角,却忽然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药方是绝没有的,但我也没说别无他法呀。给我七根银针,保管今夜之内,何侠摸不到姑娘腕上的胎脉。"

"针灸?"娉婷眼中咋喜。

东林神医霍雨楠的拿手绝技,正是针灸。

"不过,这也只能一次,用多了,毕竟对胎儿不好。"醉菊实话实说:"而且针灸之后,脉搏无法像平常一样平稳,会稍呈紊乱。"

"这更好了!"娉婷轻轻一掌,击在石桌上,黑白分明的眸子隐隐有了三分从前的光彩,压低声音道:"我正要让何侠以为我病了。"

"但是银针......"

"银针还不容易?何侠吩咐,驸马府中人要待我如主母。"娉婷的视线,悠悠转向小池对面一直探头探脑的两名侍女:"叫她们拿,敢不给吗?"

第四章

雪刚停住的时候,何侠回到了驸马府。

昨天深夜才到,今日却起个大早,进宫见了公主,又为了东林事被众将军困在议事厅里商讨战事,纵使铁打似的身子,也略有了些倦意。

他这位驸马眼中的驸马府,金碧辉煌,却总少了点人气。今日从宫中策马归家,却对它多了一分亲近,也多了一分不愿面对的怯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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