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到人生的悲哀与无奈,是哥哥李老大的惨死。
那是一个暑假的下午,太阳烤得大地滚烫滚烫,蝉儿哑着嗓子长一声短一声有气无力地鸣叫着,狗儿伸出舌头坐在树荫下喘个不停。热,天气出奇地热,热得我们恨不能将身上的皮剥下一层来。
我夸张地闭着眼睛,大声嚷道,这热的天,简直把人都要热死了,实在是受不了啦!哥哥说,我也热得不行,咱们打扑泅去吧。
打扑泅是我们当地的方言土语,意思就是游泳。父母正热火朝天地忙着在生产队搞“双抢”--抢割早稻,抢栽晚稻,李老大就在家里负责管理、照看我与三个弟妹。因此,李老大的话就是圣旨,而他的话又正合我们心意,我首先举双手赞成,老三、老四直叫好,就连只有五岁的小妹妹李幺姐也吵着闹着要跟我们一同出门去看热闹。
一阵喧嚷过后,由李老大打头,我们按年龄大小一个接一个地鱼贯走出家门,向河边走去。
隔老远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响,来到村头小桥边,只见清亮的河水中,已有几个黑黑的小脑袋在隐约浮现。嗬,原来生产队里的梅生、狗巴、吹火筒、张歪嘴、黑鱼等几人早就泡在水里在尽情地享受呢。见我们兄妹五人倾巢出动,他们高兴得不行,不由得大声鼓噪道,下来,快点下来!
哥哥迫不及待地脱去衣裤,赤条精光的身子往上一跃,扑嗵一声跳入水中。
我脱掉短裤,露出跟人家没有两样的鸡鸡与蛋蛋。但我没有脱掉上身的背心,我不好意思让人家一览无余地观赏我的凹胸与赘肉。我的畸身使我不能像其他小伙伴那样鱼儿般自如地游来游去,我费了不少劲儿,也只学会了几招狗刨式。因此,我不敢游入深水,只好趴在河边,让整个身子浸在水中,感受河水难得的清凉。
然后是九岁的李老三脱得光光地下到水中,已经游过河心的李老大以家长的派头安排道:“老三不准往河中游,只能跟在老二身边。老二,你要管好老三,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与李老三忙不迭地答应着,生怕回答迟缓了李老大赶我们上岸。
“老四、幺姐不准下水,只能蹲在河边看,听见没有?”李老大一边往对岸游一边继续吩咐道,“你们要是不听话,就滚回家去,不准站在河边看热闹。”
李老大这么一说,老四、幺姐便很听话地蹲在河坡上。不一会儿,他们就移动着躲在桥下的一片阴影中,避免太阳晒得汗爬水流。
李老大很快便与先来的几个小伙伴融为一体,他们变换着各种游泳姿式,仰游,蛙游,侧游,扎猛子……相互追逐着,嬉闹着,水声、叫声与笑声汇在一起,空中充满了夏日乡村独有的欢乐。
这时,不仅站在桥底下的老四、幺姐,就连我与老三也成了观众。我们静静地泡在水中,手脚不再划动,津津有味地望着哥哥李老大跟生产队里的其他小伙伴们在一起角逐竞赛。
七个小伙伴一溜排站在南岸,晶亮的水珠与黝黑的身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一股股奇异的光泽。“预备--跳!”随着一声叫喊,一条条身影跃动着划过空中,身子与水面相触激起一阵阵飞溅的水花。每一片盛开的水花中,都闪现着一颗黑色的头颅,像耕牛牵引着一张张犁铧,翻起一条条白色的犁沟,直向对岸犁去。到了对岸,他们又往回游,几番往复,就角逐出了名次,吹火筒名列第一,而哥哥李老大,却只夺了个第四名。赢了的想保住胜者地位,输了的不服气,比赛一轮接一轮没有了结,而名次的变化却十分微小,吹火筒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无论哥哥李老大再怎么努力,一次也没有坐上过第二把交椅。
看得出来,其中怨气最大、最不服气的要数李老大。若在平时,他可能不会过于计较比赛的结果。可这次却不同,他不得不考虑到他的弟妹等四名特殊观众。他在家里是老大,除了爹妈外,就是最高权威,有时候我们怕他比怕爹妈更厉害。不过老大对他的弟妹,总是关爱多于严厉。他在弟妹们那殷殷期盼的目光与呐喊助威中没有赢得响当当的名次,觉得一点面子都没有。如果继续比赛,凭着哥哥的现有实力,估计难以超过个子高出他一头的吹火筒,可他又不服输,觉得不夺取第一就对不起我们几个弟妹似的。
拼死拼活地游过一气,那些小伙伴们全都爬上岸来,懒洋洋地躺在小桥的阴影底下直喘粗气,然后有滋有味地讲说刚才的比赛。嗓门最大的就数吹火筒,因为几次比赛平均算下来,他得分最高,赢得了第一名,他说一句就要打一个哈哈,那个得意劲呀,简直把牛皮都快吹破了。其他人不服输也不行,因为他们的本事的确要逊色一筹。输了就输了,不过一场游戏么,大家玩玩乐乐而已,若在平时,哥哥也会这样想,可今天不!今天他仿佛钻进了牛角尖,一定要换个法子占占上风才罢休。小伙伴们仰面八叉地躺着胡吹神侃,就哥哥一人情绪低落,紧闭嘴唇闷着不出声。
“咱们搞一次跳水比赛吧!”突然,哥哥像一个充足了气的皮球,指着头顶的水泥小桥大声叫道,“从桥栏杆上往下跳,你们敢不敢?”
大家一愣,很快就明白了哥哥的意思,立时响应道:“跳就跳,这有什么不敢的?”
话虽这么说,可从来没有人往下跳过,哥哥如果不是自己逼得没有办法,也不会发明这一新的点子。
听说要搞跳水比赛,我与老三、老四、幺姐比哥哥他们行动还快,我从水边跳上岸将短裤衩一套,撒开脚丫就往桥上跑,我知道走桥栏杆是李老大的拿手好戏,如今他已娴熟得快步如飞了,村里伙伴哪个也没他的速度快。而从桥栏杆上往下跳,我推想李老大肯定会有更加不俗的表现。而最最关键的是,我还从来没见哪个从桥上往下跳过。从那高高的空中跃入河水,那是该一副怎样动人的情景啊?只要想想都刺激得不行,我恨不得他们像游泳比赛那样一溜排地站在桥栏杆上,叫一声“跳”,同时跃入小河,让我好好地开开眼界。
我第一个跑上小桥,站在栏杆边往下一望,哎呀呀,这高这险,桥下的河水还一个劲地流淌着流得我头晕目眩。一想到要往下跳跃,我的腿肚子就软乎乎地变成了纺车纺出的一根棉条。
弟妹们跟上来了,哥哥、吹火筒、狗巴、梅生、张歪嘴、黑鱼等人也一个个赤条条地走上来了。我望望桥下的流水,吓得紧紧地抓着桥栏杆,生怕有谁将我一掌推下桥去。我虽然极想看看惊心动魄的跳水场面,可还是希望哥哥他们不要冒这样的危险,我想劝说他们,又担心话一出口成为嘲笑的对象。天然的生理缺陷闹得我敏感极了,总是担心人家会嘲笑我,哪怕不是冲我而来,免不了也要疑神疑鬼。有时候,明明是我看着不可能的事情,而在正常人眼里,平淡得不过一碟小菜。犹豫一阵,我决定管住自己的嘴巴,将劝说锁在心中。
哥哥第一个勇敢地站在河中心的桥栏杆上,然后回过头来说:“是不是跟打扑泅那样,站成一溜排同时往下跳?”
跑到桥上一看,他们心虚胆怯了,没有一人回应。
我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哥哥,发现他站在桥栏杆上的腿肚子也在微微颤抖,我想他肯定也有点胆怯了,不过跳水比赛是他提议的,现在哪怕就是一堆狗屎,也只有硬着头皮吃下去的份了。
吹火筒再也不讲狠称雄了,而是低声低气地说道:“栏杆上一下不好站那多的人,还是一个个地往下跳吧。李老大,你先跳,我接着跳,你看这样好不好?”
“我先跳,名次怎么摆?那我不成了第一名?”李老大逼视着让吹火筒表态。
“第一轮就算你第一吧!”吹火筒只好让步。
“你们呢?”哥哥又咄咄逼人询问其他几个伙伴。
他们自然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
“好,那我就跳了,”哥哥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过身去,扯开嗓门拉长声音大声叫道,“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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