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哥哥的样子,也从地里捡拾土块乱扔一气。
姑娘们虽然砸得惊慌失措东躲西逃,但没有一人还手。
突然间,一块土疙瘩正好打在运动头的胸前,只听她“啊”地一声尖叫,马上伸出双臂做出一个抓人的动作,不顾一切地向我们扑了过来。
哥哥赶紧攥住我的小手转身就逃。
气喘吁吁地跑过一阵,感觉着跑了好远好远,这才慢慢停下脚步。回头一看,那些姑娘们并没有追赶我们,而是继续蹲在地上,好象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继续栽她们的油菜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剪运动头的姑娘叫刘英,漂亮得像一朵花的姑娘叫雷敏敏,正如我骂她们的那样,结果都不得好死。刘英嫁到外村不久,跟她男人吵架呕气,一时想不开上吊自杀;雷敏敏突然染上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怪病,两腿肿得水桶粗,一掐就有一个大大的凹痕,不到半月便不治身亡。
后来,只要想到她们的死,我心里就愧疚得没法,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敲成两瓣。我想肯定是我那些恶毒的诅咒骂死了她们,其实她们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善良人,只是寂寞得不行才拿我开心逗乐,她们瞧得起我才跟我开开玩笑呢,要是把我看成一个怪物不理不睬那才悲哀呢!唉,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不明事理地乱骂一通,结果弄得她们红颜早凋。如今想来,我还得感谢她们才是呢,是她们使我第一次直面人生,弄清了与众不同的本来面目。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搁下不表,单说那天我跟哥哥逃离“战场”,就多了个心思,缠着他问道:“哥,难道我真是一个勾腰弯背的驼子吗?”
哥哥莫名其妙地从上到下望了我一阵,叹一口气道:“难道驼子还有假的不成?”
我不信,索性蹲在地上,让刚才那些曾在眼眶内滴溜溜打转的泪水放肆地哗哗流淌不已,一时间,我的脸颊两边竟突然冒出了两条涓涓小溪。
哥哥板着个脸,将我的胳臂使劲往上一扯道:“老二,哭有什么用?总归是个驼子罢了。不信的话,你好好瞧瞧自己就知道了。”
我对哥哥李老大简直有种依赖与崇拜,听他这么一说,就抻抻衣袖,胡乱地将满是泪水的脸面抹了一把,盯着自己的胸部出神地看,又跟哥哥的进行比较。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我的胸部真的凹陷很深,就像被谁剜去一块似的,缺少那么一坨人肉。
然后,哥哥又带我来到一口堰塘边,对着绿如碧玉的池水前前后后地照了又照。我背转身子对着池水,扭头瞧那倒映水中的身影,虽然看得不是那么真切,但那一堆拱起的赘肉还是让我感到难乎为情。
为了让我彻底弄个清楚明白,我们回到家中,哥哥从里屋搬出一张梯子搭在门口,将挂在门框上的那块用于避邪的镜子取下,双手捧着,围着我前前后后地照了一遍又遍,一边照一边嘱咐我自个儿好好地看个够,牢牢地记在心里头。
哥哥照了几个回合,我的眼珠就寸步不离地盯着镜子看了几个回合。这下我才完全死心塌地了,我真的跟我所见过的人不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名副其实的驼子。
村里那么多的人,为啥就我一人天生是个驼子呢?我问哥哥,哥哥随口说道:“这我咋知道呢?只要我不是个驼子就行了。”
是啊,爹妈不是驼子,哥哥不是驼子,还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弟弟李老三也不是驼子,全家人都生得好好的,为啥就生出我这么一个驼子出来呢?
不明白,真不明白,这个世界,让人琢磨不透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好在我的脑袋瓜子格外发达灵活,比一般人的要灵光得多,这多少给了我一点安慰,就觉得老天爷在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到底还是比较公平的。
既然无法将腰伸直把背扯平,我只得狠心咬牙地承认事实。驼子就是驼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再驼也不能将我拉回娘肚子重新脱胎退化为低级动物。也就是说,不管多驼多丑,我也是个人,是人类中的一员,并且还是一个裤裆里头长着真家伙的男人呢!
一旦想深想透想明白,就算不得什么了。此后,不管人家叫我驼子、罗锅,还是驼背、驼哥,我总是声叫声应,回答得格外脆嘣响亮。这些名号中,人家叫得最多的还是驼哥,“驼”后面加一个“哥”字,也有不少尊敬与善意包含其中。其实,人家每叫我一声驼哥,就像在我伤口抹一层细盐,抓一下结痂的伤疤。尽管我心里头在滴血,可表面上不得不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些想拿我开心的大人小孩见我不当回事儿,反倒怏怏地没了兴趣。世上一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越忌讳越护短弄得越神秘,人家就越好奇越触犯,直到戳穿公开为止。“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老祖宗们古时候说过的一些话语即使今天看来,也没有过时呢。
时间一长,驼哥驼哥的叫得我耳膜生茧、心头生茧,也就真的没有什么了。驼哥就驼哥吧,与叫我的小名李老二、学名李治国又有什么两样呢?半点区别都没有。它们就是我,我就是它们。
要是还有人问“驼哥,你弓着个腰一天到晚在找些什么呀?”我就迎合着答道:“寻金银财宝呢。”随后便是一串哈哈大笑,我也夹在其中陪笑不止。
我的这副长相能给他人带来乐趣,让人家开心,用庙里和尚的话说,也算是一种功德呢。这样一想,自我感觉好得不行,心头不禁涌出几分得意,为老天爷赐我这副“尊容”而豪情满怀。
然而,这种感觉良好的时候毕竟少之又少,不过是自我安慰、自我平衡的一种方式而已。而有时候,人生便需要这样的鸦片。如果每时每刻眼睛睁得太大,看得太清楚,过得太清醒,我恐怕早就自暴自弃、痛不欲生了,哪能一口气活到今天!
虽然我天生是个驼子,长相丑陋,本事不大,力气又小,自卑多于自信,但有哥哥李老大卫护,谁也不敢欺负我、怠慢我,日子倒也过得十分快活。
我的年岁一天天地往上长,个子也在一天天地往上窜。有人说我就像一棵歪脖子柳树,虽然不能做材料当不得正用,可生命力格外旺盛,还能长出一片绿荫。
这话一点也不假,我这人除外表不佳外,什么东西都能吃,忍耐力特强,无病无疾,就连感冒似乎也没患过一次。我的个子一直要长到一米四,一米四是一个坎,我过不了这个坎。一旦接近一米四,我就停滞不前了,往上长的力量受到压抑,结果变成横向发展。我是在小学快毕业那年长到一米四的,小学还没正儿八经地毕业,我就走向社会,结果只顾长心眼去了。
说到上学,我仍清楚地记得当年斜背一个靛青染就的蓝布书包,跟着哥哥一道去报名读书的情景。
在我心中,读书是一件十分神圣而有趣的事情,像我这样一个驼背,压根儿就没想到还有机会能上学读书。每天望着哥哥背着书包上学的身影,我就羡慕得不行,有时也可怜巴巴地求他带我到学校去玩,跟在他身后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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