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熊师傅家,并非一门心思地学手艺,还得帮他做家务事。熊师傅的老婆卧病在床,说句不客气的话,他家里乱得简直像个狗窝,没有半点收拣。他还有一个名叫熊翠花的女儿,刚满四岁,整整小我十岁,只有我年纪的一个零头。熊翠花是一个典型的有娘养无娘管的姑娘,一天到晚四处乱跑,像个男孩、野孩一样疯疯闹闹。除了一应的家务事外,师傅还把看管熊翠花这一重大责任也托付给了我。这样一来,我这个学剃头手艺的徒弟更多时候就成了一个男保姆。
“徒弟儿,你来了好,来了好,”师傅毫不隐瞒地对我说,他既不叫我的学名李治国,也不称呼诨名叫我驼什么,就只“徒弟儿”三个字,听上去倒蛮亲切的,“徒弟儿,你晓得我这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又当爹来又当娘,不是个滋味哟。我给全大队的人理发,一多半时间要在外面跑,既没时间,也没心情料理这个乱糟糟的家。我早就想招个徒弟哒,可人家瞧不起剃头的,谁也不愿跟我学艺。现在好了,你终于来了,我也算是解脱了。徒弟儿,帮我好好地干吧,我会把一身真本事全都教给你的。”
不说熊师傅对我掏心儿说话,就冲他要把一手真本事全部教给我,我就得好好地干才是。
男保姆就男保姆吧,我一个半成品似的驼子,还能挑七拣八地做事儿吗?于是,我帮着熊师傅劈柴、扫地、洗衣、做饭、带小孩,家务事几乎全给包下了。
师傅看我这人虽然生得丑,只要不干什么重活累活,总是做得又快又好,就不断地表扬我,说我心灵手巧,刻苦耐劳,这回真是选准了接班人。
中午,我一般都在师傅家吃一顿午饭。这顿饭是免费的,可以白吃不交钱,算是对我做一个男保姆的犒赏。对此,父母自然是高兴万分,我在外多吃一顿,在家里就会少吃一顿,节约一顿饭的粮食,这样的账谁都会算。只有我感到这顿午饭吃得实在不轻松,“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可真是一句了不得的至理名言呵。
傍晚社员们快要收工时,我也离开东边的师傅家往西边的自己家走去。当然,我每天的收工不必像社员们那么严格守时,只要我把当天的晚饭做好,早一点或晚一点离开都行,跟师傅打声招呼就是了。我为师傅家做晚饭,却回到自家里吃晚饭。一顿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谁也不敢马虎。
我在熊师傅家一连干了一个星期,也没见他教我半点手艺,只是那天闲着时给我说了说剃头匠、理发师、待诏的区别、联系及相关的一些事儿。
他说,剃头是过去的说法,也是乡村的说法,现在城里人都兴叫理发。理发这叫法是打倒满清皇帝后开始叫的,解放后城里人格外时兴,为了尊重理发这行职业,既不称理发的叫理发匠,也不叫理发师傅,而是叫做理发师。理发师,多么地了不得呀,就跟工程师、讲师、军师、导师一样,堂堂正正得很啦!咱们这个职业很特殊,也很伟大,所以说呀,徒弟儿,咱们剃头的首先要自己瞧得起自己。你自己看不起自己,人家就更不拿你当回事了;你自己干得堂堂正正,人家就不敢小觑咱们了。当然了,咱们乡村里头,对剃头的免不了说七说八,每人都长了一张嘴巴,除了吃饭就是说话,咱们饭吃得不饱,话就说得多一些。你总不能让人不说话,越不让说,就说得越厉害,即使不在嘴上说,也会在心底说个不停呢。说,让人家说去就是了。徒弟儿呀,你只记住我一句话,一定要拿自己当回事儿。就拿你来说吧,人长得不怎么讲究,加上又学了一个剃头佬的手艺,人家肯定不拿你当回事儿。可在心里头,你一定要神气十足才行,人活一口气,就是这个理!
然后,他又向我解释,为什么又将剃头匠称为待诏呢?这也是有一番来历的。
待诏,是古时候的一种官名。待诏这种官呀,历史可长着啦,在汉朝就设立了,都一两千年时间了,够长的吧。待诏,就是等待皇帝诏书、重用的人,这样的人,自然学问深厚,本领高强。所以说呀,古时候的待诏,都是些很有身份的要人。汉代时,那些待命供奉朝廷的待诏,都是些文人学士,一个个满肚子的学问,派头大得不得了。到了唐朝,待诏的供奉之人,除了饱读经书的人士,还有占卜师、医生、画家及其他各行各业的工匠。慢慢地,待诏就分成了两类人,一类在瀚林院任职,是一种九品级的事务官,专门掌管一些文章经书之类的校对工作;再一类呀,就是有技术的手艺人,什么医待诏、画待诏等等等等。
说到这里,师傅问我:“徒弟儿,你看过《水浒传》这本书没有?”
“《水浒传》?我当然看过,看得可认真可有味呢。”
“你还记不记得第四回写鲁智深的事儿?”
“记得记得。”
“第四回里有一段话写道,”师傅说着,竟对我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鲁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口看时,见三个人打铁。鲁智深便问道……徒弟儿,你还记不记得他问了句什么话吗?”
我虽然看了好多遍,哪能看得那样仔细,连鲁智深的话都记得住呀,只得摇摇头表示记不得了。
“咳,这句话太重要了,你今后一定得记住才是。你道鲁智深怎样问那打铁的,他说道:‘兀那待招,有好钢铁么?’记住了吧徒弟儿?”见我点点头,他才继续往下说,“鲁智深那时候说的待诏,当然不是我们现在剃头的待诏,而是铁待诏。《水浒传》讲的是北宋的事儿,说明那时候待诏这词儿就蛮流行了,这是对当时手艺人一种很尊敬的称呼啊。到后来,就变成我们剃头这一行的专利了。如今,再也不会有人将行医的、打铁的、画画的称作待诏了。一说待诏,就晓得是专指我们剃头这一行了。”
哦,原来待诏是这么一回事呀,真是大有讲究,我也算学到了一点知识与学问呢。
一个星期后,熊师傅便带我开始正儿八经地学艺了。
整个李家坪生产大队,下属六个生产小队,总共一千来号人口,就只我师傅熊待诏一人理发。他的理发对象主要是男人,女人一般是不兴剃头的,她们全都留着长发扎着辫子。当然也有例外,一是刚出生的婴儿,不分男女,都要剃一个胎头,再剃一个满月头,满月头剃过后,女孩就可撇在一边不管了;二是个别妇女,她们将头发剪成当时流行的运动头。农村男多女少,除开女人,我师傅所剃之头,据我初步估算,约在700个左右。师傅只管剃,他是从来不统计人数什么的。因为统计也不起什么作用,他剃头不拿现钱,跟普通社员一样在生产队记工分。不管多少人,只要将六个生产队的所剃之头全部剃到,每月两次,月半一次小修小理,月头月尾一次大剃大剪就行了。完成了这样的任务,他每年就可以比照一个男劳力的上等工分记下。
从师傅身上,我既看到了光明而远大的前景,又产生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忧郁。四年学艺出师后,我一个驼子,就可拿一个上等男劳力的工分,也就是说,我要超过下等、中等的男劳力,比他们都要能干,这是何等惬意舒畅的事啊!可是,四年我出师后该上哪儿剃头去呢?师傅今年还只五十挂零,那时正当壮年呢,我能抢他的活儿干吗?他会分一半的男子在我名下让我接替他吗?一块蛋糕两个人分着吃,我们不都只能拿半个劳力的工分吗?我把他的手艺学到家,不就成了他的竞争对手吗?他是我的师傅,我好去抢他的饭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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