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一种打扮呢?比咱们今天可要复杂多了。首先,他要用热水给人家洗头,像我们是半固定的,按时每家每户转,就不必准备脸盆热水,可那时候的流动摊子要招揽生意,没有一套行当就不行。所以呀,他们得准备一副挑子,一头是烧着炭火的铁罐,铁罐上放一个洗头的铜盆,铜盆里头的水烧得热气腾腾,外面安着一个木板做成的套筒,旁边竖着木架,架上安有肥皂盒,晾着毛巾,挂着荡刀布;挑子的另一头呢,则是一个长方形的小柜子,柜子上头放一个为顾客准备的凳子,柜子下面的抽屉里放着剃刀、剪子、梳子、篦子等一应的理发工具。那时候,像我们这样的剃头匠就挑着这副家当,走村串巷,四处吆喝,招揽生意。
不论什么时候,也不管什么地方,人们看到待诏师傅挑着的担子,总有一头放着铜盆,盆里烧着热水,冒着腾腾蒸气,这样一来,民间又多了一条歇后语:待诏师傅的挑子--一头热。
剃头令由顺治皇帝颁布,才有了剃头这一职业。剃不剃头是归不归顺清朝的一个标志,所以满清朝廷对剃头业、剃头师傅相当重视,就将过去人们称呼百工技艺的待诏这一尊称赐给剃头师傅。此后,什么郎中呀、铁匠呀、补锅匠呀、木匠呀等等等等什么的都不能再称待诏了,它成了剃头师傅的专利。可汉人恨清朝,恨剃头令,于是,老百姓对剃头这一行当在心底总是瞧不起,将剃刀师傅称作剃头匠,看作下三烂,一般也不让自己的子弟去学这么一个职业。像我们,是没得办法,才端了剃头这一饭碗的。
师傅说到这里,我不禁发问,我说我是因为一个驼子学不来别的,才学了剃头,而您呢,长得周周正正,人又聪明,怎就入了这一行当呢?
那天父亲不告诉我师傅得了什么病,我总算找到了一个解惑的机会。
师傅听后,长叹一声说,徒弟儿,你莫看我现在还过得去,我小时候呀,活脱脱就是一个病窝子。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不舒服,最厉害的是哮喘,喘得真像一只风箱。好几次都喘得背过气去,父母以为我都在阎王爷那里报到了。没想到我命大,阎王爷说我的阳寿没到,不肯收留,硬是将我赶了回来。没想到的是,我一到十五岁,哮喘病竟慢慢地好了。可直到今天,还是干不得重活,如果一急,一受凉什么的,就咳,就喘,弄得我死去活来。唉,徒弟儿呀,你莫看我外表上威威风风,一副打得死老虎的样子,其实呀,身体虚着呢。唉,我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呢。这不是悲观,我的身体,我的情况,我自己晓得最清楚。
好了,不讲这些了,咱们还是接着说剃头。咳,天不早了,没想到一说就是大半天,今天就讲到这里为止吧。咱们明天接着讲,明天没有空闲就后天吧,反正时间长着呢,我要把我们这行的一些东西原原本本地跟你讲个透。
师傅断断续续地差不多讲了四五次才讲完。他慢慢地讲,我一点一滴地记。我小时候记忆力惊人,这已是有目同睹并得到乡亲们公认了的。长大后,我身上也没出现什么“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不良倾向,所以师傅讲的一些东西我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
他说光我们乡村这一块地方三百多年来,围绕剃头蓄发就发生过好多好多的大事。可惜都没有文字记载,只在一代又一代的汉人待诏间口头相传。
那年过“长毛”,师傅继续对我说,什么是长毛,你肯定不晓得,就是太平军呢。我一说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军,你肯定就清楚了。为什么说太平军叫“长毛”呢?这是满清骂人的话,因为太平军的战士都是汉人,他们起义,就是要推翻清朝统治,所以呀,一个个全都蓄着满头黑发,而清人就骂他们是“长毛”、“发贼”了。
太平军每攻下一地,发布的第一道公告就是“蓄发令”。“蓄发令”说“剃发令”让我们汉人的脑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把人变成了畜牲,“蓄发令”就是要让汉人割掉尾巴,由畜牲重新变人。
“蓄发令”跟“剃发令”一样的严厉,若有违犯不剪长辫不蓄头发者,格杀勿论。太平军打到哪里,哪里的辫子就割下一地。有些汉人因为头上长疮流脓,或是生出虱子难以蓄发,这样的人只要被太平军抓住,不管三七二十一,照样斩首不误。
当年,太平军跟清军在咱们这地方展开了拉锯战,有时候太平军获胜,有时候则是清兵占据上风,老百姓夹在其中,真是无所适从,苦不堪言啊。今天太平军打过来了,不蓄发就要掉脑袋,老百姓只得将那根马尾似的辫子剪掉;刚一剪掉,第二天清兵又打过来了,没有辫子怎么办?唉,就为这脑袋上的几撮毛发呀,好些百姓不是被太平军杀了,就是让清军给斩了,他们真是死得冤枉呢。好在那年过太平军的时间不是太长,所以咱们这儿的老百姓才没有因为剃发、蓄发的事儿给斩尽杀绝。
最后一次闹得最厉害的是辛亥革命胜利后的剪辫运动,那一年,咱们终于推翻了满清皇帝,汉人夺回了政权。汉人的后代自然打心眼里高兴,他们再也不必留着一条被人视作马尾巴、猪尾巴似的辫子了,他们可以剪得嚓嚓直响扬眉吐气了。
可是呀,有着老一辈人六十年前太平军与清军反复拉锯后传下来的经验,不少人担心清朝再打回来,就留了一手,辫子是剪了,可不扔掉,一有风吹草动,就准备拿出重新接在脑袋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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