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马姑娘家中,直到亲眼见到了并确认是她后,我才知道她的眼睛的确有问题,并且不是一点两点的问题,而是很多很大的问题。一句话,她长着眼睛就跟没长眼睛似的--原来她是一个天生的青光眼!所谓青光眼,就是从外表粗略地看,眼睛与常人一样睁着鼓着没有什么区别,但眼珠不会转动,看不见任何东西,说白了,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瞎子。
我当时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似地呆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姑娘对我的到来显然十分高兴,她父亲、哥哥、姐姐也高兴,张罗着让我坐,端茶倒水的十分热情,又问我抽不抽烟。我只是闷着个头不做声,张婆说:“人家问你呢。”我像吃了铳药似的回道:“问我?问我什么?”“问你抽不抽烟。”“不抽。”说了这么一句,总觉得人家对我寄予无限的期望,不能太让这一家子扫兴了,就硬撑着嗯嗯啊啊地应酬一番。
既然是冲着马姑娘来的,我得好好地将她观光打量一番,哪怕她是一个瞎子也罢,能不能成最后的决定权在我,与多看少看是没有半点关系的。我仔细地打量着,发现马姑娘的确生得眉清目秀,细皮白肉,十分中看。她身材也好,不粗不细,不高不矮。最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她在屋内做这做那,行动自如,竟无半点障碍,跟一个长着圆圆大眼的姑娘没有什么区别。后来我才知道,青光眼能感知一定的光线与光度,在一个相当熟悉的环境里,并不影响走路做事。
唉,马姑娘呀马姑娘,你要不是生着一对青光眼该有多好啊!
转念一想,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就像我时常暗自感叹的那样,要是我背不驼该有多好啊。要是我的背不驼,人生故事就得全部重写;要是马姑娘眼不瞎,早就是补锅佬的扁担--两头翘了,还有我的份吗?
老天爷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无法假设,咱们唯一的选择,只有面对现实并接受现实。
很快地,一顿饭菜就做好了。我只得勉强上桌,勉强端起碗筷。可吃了小半碗,就感到心头有什么东西堵得慌,怎么也吃不下去了,只得将碗放下。马姑娘,还有她的家人都惊奇地问我怎么只吃这么一点点?张婆在一旁为我打圆场道:“驼哥个子矮,胸前凹进去那么一大块,没有肚子装呀。”“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们将眼睛紧盯我的胸部,觉得张婆说的有道理。只有马姑娘看不见,她就说道:“饭量小,好呀,可以节约口粮呢。”张婆赶紧道:“驼哥,你瞧,马幺姐多么地懂得勤俭持家呀,这样的好姑娘,就是打起灯笼都难找得很啊。”
总算熬到告辞离去的时候了,我朝带去的一大包糕点望了一眼,不由得在心里说道,唉,只好委屈你们留在这儿了,就算是我付给马姑娘的一顿饭钱吧。
回家的路上,我空着两手,恨不得立即将马家洲村甩在脑后,不由得快步如飞。
轮到张婆在后面紧追慢赶了,她气喘如牛地在后一个劲地嚷道:“哎,驼哥,慢点,你慢点唦!”她嚷了一遍又一遍,我只得放慢脚步等等她。张婆追到我身边,顾不得喘气,开始一个劲地施展她的嘴皮子功夫:“驼哥,老子看你蛮不高兴呢是不是?”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反正我驼哥是哑巴吃汤元--心中有数,只顾闷头走路,免得跟她磨嘴巴皮子白费劲。
“驼哥呀,”张婆一会儿跑到我身边,一会儿跟在我身后,一个劲地开导说,“你好象瞧不起人家马姑娘呀,要老子说呀,人家马姑娘要是眼睛看得见,不一定瞧得起你呢。你呀,也不拉一泡稀屎照一照,一个歪把扭颈的驼子呢!就跟咱们村头的那颗歪脖子柳树差不多,那颗柳树你该见着了吧,不是这里粗就那里细,不是上面弯就是下面拐,看了那棵歪柳树就不需要看你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你蛮伟大,啊?人家姑娘哪点配不上你?她模样周正,细皮嫩肉,身材匀称,哪点对不住你?她能干持家,你在外面跑,她在屋里跟你做饭洗衣,打洗脚水,暖被窝陪你睡觉,让你体会一个女人的温情与柔情,还跟你生一个跟她一样模样周正、跟你一样脑袋瓜子聪明的胖儿子,啧啧啧,只要一想呀,都美死你呢!你也看见她了,老子跟你没说什么假话吧?就眼睛有点问题,那也算不得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嘛,有什么了不得的?啊?唉,驼哥,你倒是跟老子说话呀……”
说实话,张婆一番话还说得我心动呢,要是不第一眼见到马姑娘时下了决定,我真担心坚持不住要举手投降,向她表态答应下一步的日程安排,搞什么相亲“看人家”,定亲“发八字”了。
但我立场坚定,始终顽强地抵御着张婆这个魔鬼的骚扰与侵袭。我说张婆呀,我跟马姑娘结婚要是生下个长得跟我一样驼背,跟她一样眼瞎的儿子该怎么办啊?张婆一愣,马上将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说,不会的,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巧呢?我说无巧不成书,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真佩服张婆的韧劲,在路上她不仅嘴不停地说个不休,还不依不饶地跟我一同回到家中。父母一见,以为大功告成,两老喜笑颜开。张婆劝,父母问,没想到我左一个不,右一个不,硬是不肯松口。原打算在我们家吃晚饭的张婆一见情况不妙,不由得赶紧撤退,她边撤边道:“驼师傅,你先不要这么硬气说不嘛,再想想,可以多想几天,几天不行就几个月么,想通想转了,跟我打声招呼,我就为你跑路。这个实在不行的话,也不勉强,青菜萝卜,各有所爱,那我就再跟你物色一个嘛!要有合适的,我会考虑你驼哥的,你真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只不过背生得有点对不住人家的眼睛,这个不妨,歪锅对瘪灶,总能对得上的。”
张婆一走,父亲就发脾气了,他说你一个丑驼子,人家瞧得起你,你还有什么资格挑精选肥的?我说有些话张婆没有说清楚,你晓得吗?那个马姑娘是一个青光瞎!青光瞎有什么对不住你,要不是青光瞎,轮得到你头上吗?好吃的楝树果子哪有留到过冬的?是啊,我说,正因为不好吃,我才不想吃不能吃啊!父亲说,你……你……你要是再这么混账,看老子不捶扁你!这时,母亲在一旁劝道,算了算了,还是老二自作主张吧,毕竟是给他娶媳妇,又不是给你娶媳妇,再说啊,那姑娘一个瞎子,多少有点委屈俺老二,就是娶回家,毕竟不是一件什么增光添彩的事情。母亲三劝两劝,父亲就不再鼓眼睛怒吼了,就转而惋惜我带去的那些糕点,可惜了,可惜了,老子一辈子还从没有吃过那么好的东西呢,花了那多的钱,又不能带回来,实在是太可惜了……
自从张婆第一次给我说媒后,乡亲们一个个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全都惊奇不已。在他们心目中,似乎从来就没有过我可以谈恋爱结婚这样一个概念。一句话,他们从来就没把我当成一个真正的男人,而认为是一个半男人、假男人,就跟皇宫里头的那些太监差不多,空长着一个男人的架子与东西而已。其实呀,只要稍稍一想,就不可以产生这样的荒谬,太监之所成其为太监,是因为将男人传宗接代的那部分家当给阉割了的缘故;而我呢,只是腰勾、背驼而已,与生植器,与传宗接代的功能毫不关涉,人们怎么就把我当成一个不能结婚不会结婚的假男人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惊奇过后,乡亲们似乎全都恍然大悟了,其实驼哥原也可以谈恋爱结婚的,也是一个有着五情六欲的正常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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