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最明显的,是种田越来越没有什么种头。
刚刚分田到户那阵子,乡亲们积极性可高了,干得可热火了。那时的稻谷棉花及油料作物等农产品也值钱,只要田种得好,还是蛮有赚头的。跟我同一个生产队的何林财,是一个勤扒苦做的好手,他的田种得好,每年总是高产稳产,他不仅种自家的田,还高价转种别人不愿种的薄田与差田,几年弄下来,差不多成了有名的万元户,名声大得不得了。镇里将他树为“种田能手”的标兵,开表彰会那天,县长亲自跑来跟他戴大红花。周围的农民羡慕得要死,也学着他没日没夜地做,还真有不少人靠种田发家致了富。一晃不到十年,那都成了老黄历啦。种田种得好的,只能得到一点微利,后来是不赚不赔,而现在呀,种田不仅不赚钱,一年上头勤扒苦做贴进劳力不说,有时还要亏本呢。当年种田红火的何林财,将过去赚的钱倒贴进去不说,还拉了不少债。他气呀,气得直吐血。一气之下,发誓不种田了,不仅丢下了过去转种的田亩,而且将自己的十多亩责任田也丢下不管不问,跑到广州打工去了。
像何林财这样的种田能手都不种田了,其他农民更是纷纷抛弃田土,四处寻找新的生路。有些人宁愿在城市里擦皮鞋、拾破烂、沿街乞讨,被城里的一些执法人员赶得鸡飞狗跳,就是把他们关进拘留所,甚至受到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欺负,给打得头破血流,他们也不愿回来种田了。有的给送进收容所遣送回家,第二天就溜出村跑了,又开始浪迹天涯。
农民不愿种田的原因是赔本,而赔本的原因不外有三:一、粮食、油料等农产品降价,降得人直摇头想跳楼,可惜农民们大多住的都是平房,不然的话,自杀率会直线上升引起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二、化肥、农药等农业用品大幅度涨价,涨得人心惊肉跳,心脏稍稍不好的就得送进医院,可惜农民没有钱,不然的话,医院就会天天火爆,人满为患;三、提留过高,高得人压力重重无法承受,只好拖着欠着不交,不交就要拆屋撮谷抓人打人,屋拆了只有住露天,谷撮了只有喝西北风,人抓了给关进派出所,打人的人是不打白不打,挨打的只有忍气吞声自个儿看病抓药治创伤……
唉,过去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被推翻了推倒了,没想到它们跟割了又发的韭菜一样,竟长出新的“三座大山”来压在种田农民的身上,一个个都给压趴了脊梁压得快跟我一样勾腰驼背了。
每当我走在田头沟边,瞧着一块块肥沃的田土被乡亲们不得不抛荒遗弃,疯长出一片又一片茂盛的野草时,心里就疼得不行,只好捂着胸口走路,个子也因此而变得更矮,腰更勾,背更驼了。
村里变化最大的,是村干部新老班子的更替。
当年时兴人民公社合作化时的大队周支书,就我小时候跟几位栽油菜的姑娘调皮捣蛋时学他背剪双手的那位,如今早已是凋落得快变成泥土的昨日黄花了。自他以后,村干部走马灯似的又换了四五届,像菜园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越割越新,越割长势越旺。为争一个村干部当当,好些人搅在一起,总是铆足了劲你争我斗,明里暗里斗得死去活来。这也难怪,一个村干部特别是主事的支书,别看这个官职小得不能再小,可有实权了,合作化时掌握着推荐上大学、选送农家子弟参军当兵的政治大权,常常是支书一句话,可以改变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农民家庭的命运;分田到户了,村干部的政治权力淡化了,而经济权力却像行情看好的股票,一个劲地往上飙,比如村干部控制着农药与化肥的平价指标,水利工与提留款的减免以及救济款的发放等等,只要占据“要津”,可以捞到许许多多的实利与实惠。一朝天子一朝臣,每换一次支书,就上来一班新的下属。李家坪村不大,人不多,可乡亲们之间的关系却盘根错节,相当复杂。这种情况,不唯李家坪,只要是有中国人的地方,估计都是如此。是人就难免俗气,是中国人就更难挣脱传统,我想一切的一切,都就这么回事儿。
如今的村支书,已换成我的一个本家叫李治银的,他比我要小四五岁,高考落榜回家种田,有一套我学也学不来的求官之术与为官之道,也算得上年轻有为了。若跟李治银攀亲戚的话,他算得上是我的远房堂弟。就办事能力与魄力而言,我佩服堂弟李治银;论为人处事,我却不敢恭维这位新上任的支书。不管怎样,他总归是我的远房堂弟,一笔难写两个李字呀。他对我,也算是尊重的,虽然有时开玩笑也叫我驼哥,但叫我表哥的时候要居多,自当支书后似乎更尊重我了,称呼由过去开玩笑时的驼哥与平时叫着的表哥换成了李师傅。对此,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官了,全村一盘棋,我只能是作为一个待诏师傅布在他的棋局上。而我对他呢,称呼当然也变成了李支书,这并非我驼哥势利,我的考虑是,人家如今是管你的官了,再叫表弟,显得低你一等矮你一级似的,总得跟他抬抬桩才是呀!常言道,人人不当官,当官不一般。既然当官不一般,那就说明不当官是一般,当官就成了二般、三般或多般。对这些二般、三般或更多般的官们不能以一般来对待,得让他们高兴高兴才是,自己一个蚂蚁般的小民,在当官的掌握控制之下,难保什么时候会有事去求他找他,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才是呢。这样做,虽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可当官人里头,的确存在着小人多,君子少的严重问题,这差不多已成为一条人人皆知的公理了。
当我跳出个人的狭隘圈子,以一副总揽全局的气势打量全村思考全村,将乡亲们抛荒的田地与新上任的支书表弟联系在一起时,咳,我就觉得又有“戏”了。
是的,我有事干了,一项新的了不得的使命正向我含情脉脉地暗送秋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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