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一刻的时候,楚子材赶到了学堂。在稽查处取了名牌,到监学室消假时,幸而还没有逾限。
学生们都已从寝室中一跳一跳的来到自习室,有读书的,有谈话的,有写课本的,甚至有唱川戏,有唱京调的,一排十几间的自习室里,全是嘈嘈杂杂的人声。照例,直到八点钟上讲堂以前,是不受干涉而有绝对放大声带的自由。
在学生生活中,一日之计,当然以上讲堂听课为要,而尤重要的则在吃饭。
所以在七点半钟吃饭铃一响,真有如欧洲国家之下了动员令一样,全堂一百多人,莫不争先恐后,意气扬扬的抢进食堂。这时包厨大师傅站在旁边,老是挥着一把汗,生恐手下伙计们一时疏忽,或者菜里多下了一点盐,或者饭煮来硬没有合度,或是故意被挑剔出一点小毛病,于是,哗喇一声,碗甑齐飞,不但倒霉受气,而且还要赔礼赔本钱。照例,在食堂里闹事,老是学生先生们的对,老是包厨大师傅的不对,这是金科玉律。不过学生们却也牺牲过不少的精神与时间,甚至还牺牲了几个学籍,才获得了这最后的胜利。
楚子材在一班中岁数不算顶大,身材却算顶高,依照讲堂习惯,是该坐在顶后一排的。顶后一排,本不是好位子,看也看不清楚,听也听不明白,假使先生说得低一点,写得潦草一点。但他偏高兴坐这排,在他以为大有好处。第一,可以免去教习先生的诘问;所学的课,不大懂得的太多了,英文算术越来越深,而且有了代数了,有了第三册的纳氏文法了,物理化学更是莫名其妙,随便一问,都可以着问得面红筋涨,大张着口而合不拢来。第二,可以在课本之下,随意看别的闲书小说;教习先生只管不是近视眼,也只能照料到前几排,监学先生来查点,也不像上年才接事时那样的认真,大抵害怕学生们咳嗽,也只在窗子跟前略为望一望,对于坐顶后一排的学生,似乎知道都是些较难于说话的,竟自眼角也不抹到就溜走了。
其实难于说话的,并非楚子材,乃是他身旁坐的那个王文炳,他只算秃子跟着月亮走,沾了光了。
这天,王文炳恰没有上课,楚子材并不注意,只伏在桌上,一心一意去看那掩在课本底下的一本石印的《野叟曝言》去了。他本不要看小说的,小说太曲折了,好看的只一点点,而闲言闲语太多,看不起劲。不过借此混混,免得去听这堂郝又三先生所讲的毫无趣味的博物课,在上堂时,才顺手在一个同学的自习桌的抽屉中,抓了这一本。
然而不经意的忽然察觉讲堂上并不只郝先生一个人斯斯文文永远不起波澜的声音,而是有好几个人在说话。他好奇的凝神一听,向来不于课本之外说闲话的郝先生,此时所讲的并不是雄蕊雌蕊,而是“与外国人订立合同,借外债来修路,据罗先生说,只是一句骗人的话。合同已有人看见,主权损失太多,直无异于把路卖跟了外国人。路,比如就是我们人身上的血脉,血脉已叫人吸住了,你们想,这个人的死活,还能自主吗?……”
这话还新奇,比叶绿素呼吸管等听得入耳些。并且是当前的事实。楚子材向不经心的,不由也留心了。
“况且现在是预备立宪时代,已不是专制时代,首都有资政院,各省有谘议局,关于国家应兴应革的事,岂有不交由资政院议决,而内阁就直接处理了的?铁路是关于一省人民生死存亡的,纵有改革,也应先交谘议局议一下,看看人民的公意,到底愿吗不愿?也没有只由度支部邮传部督办大臣会议了,就算完事,并且不准人民过问,不准一省的封疆大吏争执的。如此看来,立宪是假的了!卖路是真的了!盛宣怀简直是朝鲜亡国时的李完用……”
好几个学生同声说道:“我们不是朝鲜人,我们要反对……”
“自然该反对!所以谘议局的议员,铁路公司的股东董事,学界中的先生们,以及好些绅士,已在商量要成立一个保路会,来保存我们的路,不许奸人盗卖!”
一个只顾写讲义而年纪只有十五岁的学生,忽然问道:“他们把路卖了,我们不是只好飞吗?”
教习呆住了,反问他道:“飞?”
“唔!飞哩!他们把路卖了,我们就没有路可走了,不飞,不是只好守在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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