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总公司开股东审察会的那天,楚子材正上了省。
他到省时,是下午四点过钟。按照老规矩,本应该落脚在黄澜生家,安宿一夜,次日到学堂把学费宿食费缴清楚了,方搬行李进堂去的。何况他心理上又是那么着急,要去看看相思了快二十天的可爱表婶,先想方法把这一笔债勾销了再说。
可是学堂已经开学了两礼拜,他写信请了两礼拜病假,今天赶来,恰是满假的日期。土端公的严厉,已经有过成例:上学期开学时,一个开江县的学生,原本算着日子,可于开学前半天赶到的。因为路上遇了三天雨,直到开学那天的傍晚,才赶到北门外,偏偏关在城外宿了一夜,次晨十点钟的时候,才到学堂。论起理来,这种逾期,本可以原谅的。然而土端公竟自板起面孔,一点不通融,说他违犯了学堂章程,理应斥退。那学生说了多少好话,又请了几个没什势力的人写信来说情,还是不准。那学生才被逼得不能不去投考陆军小学堂,而牺牲了两年的成绩。
虽然学堂未尝没有例外。比如说,一个姓邬的学生,就最不守规则,有土端公在场,他一定要做些花样出来,表示他那反抗的精神,以及轻蔑的情意的。叫不要咳嗽,他总要大声的咳几声,叫大家留心听话,他总东张西望的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态度。显然无一事不在与土端公故意捣乱,而土端公老是装作没有看见听见。仅一次,把他叫到房间里,轻言细语劝他:“你才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对于师长,总要恭顺一点才好!”他反而恶声的喊道:“我的脾气是这们样的!”众人看见如此情形,又因那学生同众人恰好,又极能受人的欺负,大家打听下来,才知道那学生的哥哥恰是土端公的顶头上司。他为了这个监督位置,曾不警觉那学生在旁边,而向着他哥哥磕了无数的头,请了无数的安,说了无数不好听的话。他受恩深重,如何敢不让这位小英雄故意侮谩他呢?就他自己,也不惜当着众学生这样的表示道:“小邬,你太欺侮我了!我若不看你哥哥面上,我真要把你弃如腐鼠了!”
土端公是这样一个有品德的好先生,假使楚子材的父亲是提学使衙门中,或学务公所中一个有势力的人,——就不是他父亲,即令黄澜生有此地位也一样的。——他就不必请假,再迟来一二礼拜,依然是可以入堂,而品行分数仍可以包得一百分的。他背后既没有这样的势力,那他进南门时,安得不令他咬着牙巴,暂时把好的会聚牺牲一夜,而赶到学堂,做一个不违背章程的学生。
但他一进学堂,就大为惊异,学堂里的景象,何以并不如前此之静穆,之有秩序,而不许学生逾越的禁地,——监督室的窗下,监督的会客厅,监督散步的走廊。——也有许多学生聚在那里吵吵闹闹的说话。“此系重地,学生等不得无故闯入,违者记大过一次!”的木牌,也竟自没见了。
自习室里更其戏场似的,而在不许可的时间内,几处空地上,也居然有打木球的,有拍毽子的。
还有令他吃惊的,在缴学费与食宿费时,查见还有二十几个人没有到。问一问,开课已经十二天,未来的连假都没有请。并说监督已经吩咐过,就是逾期一个月来的,也一律准其入堂,并不扣品行分数。
他走进上期所住的寝室,在与自己联床的那张罗鸡公的铺上,正躺着那个专门批评王文炳不对的姓陆的同学。
他问道:“老陆,你也移到我们的寝室里来了,罗鸡公是那张铺?”
老陆翻身跳起道:“啊!楚子来了!欢迎,欢迎。你咋个又黑又瘦,眼睛都陷下去了?病了吗?该不是把那些摸着就肯的乡姑们干多了罢?”
“放屁的话!这些圣贤们,岂是做这种事的?除非是你……告诉你,硬是害了半个月的热病,还在吃药,要不是害怕逾限,还该保养一周的。”
老陆大笑道:“你的消息真不灵通!这一学期,土端公变成泥菩萨了。不请假而逾期的学生,占全堂四分之三。因为同志会的事,有热心在本县帮着救国的,有恐怕开不成学的,也有因为别的事情耽搁了的。听说在开堂行礼时,只有四十多人,土端公便当众宣布,以前的章程暂时无效。”
“哈哈!世道一定要大变了!难怪我一进学堂,就见情形迥然不同。不晓得土端公何以会一变至此?”
“我想,不是受了明人指点,便是听见了啥子风声,等小邬来了一问,就明白了。”
楚子材把被盖卷向床上打开,一面整理,一面问道:“罗鸡公到底在那张铺上?”
老陆已把地球牌纸烟取出,吸燃了一支道:“罗鸡公还没有来哩!王文炳就是这张铺,可是我从前天进堂,还没有看见他回来过一次。听说还是同上学期一样,忙着在救国,忙得连毛辫儿都忙掉了!”
楚子材的床铺已打好了,——白麻布蚊帐,白洋布被单,白洋布枕头,全是学堂供给的;至于木床和草垫,更不必说了。——铺上草席,书箱衣箱放在旁边的箱架上,然后坐在一张方凳上,把纸烟从老陆的唇边取来吸着道:“你也才来两天。为啥子事耽搁了?”
“是你们假充圣贤的不愿意听闻的事。”
楚子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若果在一个月以前,一定要不胜羡慕,一定要转弯抹角问问他风流况味,而弄得脸上的骚疙瘩愈益发红的了。现在,他心里好像有片声音要大喊出来:“老陆,你不要太蔑视人了!我还不是尝过了女人的滋味,而且是正经女人,是有情有趣的美人儿哩?比起你们内江那些拿钱买得来的烂表子,不知高贵到何等!要是你晓得了,才该你垂涎哩!”
他想起了“口要紧,身要稳,”的嘱咐,只好把那将次大呼出来的愿欲,努力的压抑下去。顿了一顿,他才换个题目问道:“你们县里也有保路同志协会了吗?”
“有的。是我们几个本家在办,天天开会,闹得好不有劲。我却不管,一个月的假期,耍还耍不够。楚子,我今年运气又好又不好,碰着一个从泸州来的姑娘,耍了二十多天,我真有点舍不得走了。就是大哥太不近人情,他自己不明白天天夜里抱着老婆睡觉,对于我这个快要二十岁的老弟,偏说不该嫖!不说也好,那他就该跟我讨个老婆也罢了,偏又要卖弄他二四先生的知识,说是不到中学毕业,是不应该讨老婆的。他妈的,硬把我的那个人逼下了重庆,把我逼上了成都……”
楚子材回想到自己在新津时的那种心情,也不禁愀然的看着他那要哭不哭的脸子。
“……三天了,简直没有上过课,心里总是那样丢不下。”
“你连缺席都不怕了!”
老陆扮了个鬼脸,又笑了起来道:“再告诉你,土端公虽没有亲口说过,讲堂上却是在实行,几个监学都没有上讲堂打过缺席了,说是四周内不打缺席。这学期,土端公又太宽了!”
“那不是连出进都可以不请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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