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叙述是很有趣的,就以他那并不擅长的言辞,也说得娓娓可听,使得龙老太太同两个孩子全把筷子放下,张着口只是听他说。
红烧海参上来了,这才把大家的注意力引了回来。黄太太拿筷子一比道:“不要只顾说去了,肚子还是要紧啦!”
龙老太太吃着菜道:“照楚老表这样说来,不是罢了市后,大家还是要闹事的?阿弥陀佛,这日子我们硬是没有过过!我也不懂得罗纶这些人,为啥子要这样闹?铁路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就说光绪皇帝老早答应了拿跟我们修,宣统皇帝不该再要回去。可是皇帝家的事,那说得定,他要咋样,就咋样好了。常说的,天大由天,我们要同皇帝相争,这咋个争得赢?”
黄澜生笑道:“丈母倒是老年人的见解,不过现在的世道已大变了。”
龙老太太抿了一口热酒道:“再变哩,三纲五常总是在的!”
幺小姐是住过两年女子高小的,当然觉得母亲的话过于腐败,因为有生客在座,不好像往常那样直率的打转去,但是总忍不住掉头冷笑了一声。
她二姐看了她一眼道:“你自然是别有高见的了!”
两个男子都把她注视着。
楚子材也才借机会把这位幺孃仔细看了看。眼睛也有表婶那样大,那样黑白分明,似乎更要光彩些,只不大滴溜转,或者不曾变为妇人,才不那样大胆?眉毛漆黑,两撇柳叶样贴在粉涂白的额上,也还长,仍旧是Chu女的规范,不能像表婶那样用线绞子修得又细又弯。鼻子也和表婶的差不多,嘴却是大,上唇又过厚一点。头发很密。身材不但高,并且很壮实,袖口外两条微黄的手臂,浑圆的;要是可以捏的话,一定有一种又坚硬又光滑的感觉。就全般看起来,诚然没有表婶秀气好看,但是有一种说不出的令人舍不得离开眼睛的地方,他仔细用眼睛搜索了几次,又拿表婶来比较了几次,终于得不到结果。
韵侠自己何曾知道,她只顾逞着性子,在驳她母亲的话。说她母亲太腐败,“到了今月今日,还把三纲五常放在口里。”而她顶反对的,就是夫为妻纲,“夫妻本是平等的,夫主外,妻主内,为啥子当老婆的就该降一等?真正说起来,女人是国民之母,还应该比男子高些才对啦!”
她说到两个脸巴通红了,一对眼睛睁得圆圆的,又长又黑的睫毛,同帘子一样,垂下卷上,很是迅速。
黄澜生老是笑眯了眼,一面点头,一面端酒杯。
老太太哆着嘴道:“我现在还说得上啥子!分明一句好话,都是要不得的。可是,从前我的话又对啦!亲戚当中,那个不夸奖龙大嫂是知书明礼的人!”
她的二女笑道:“妈还是老不化气,你那时候的道理,到现在那有不改变的?就像衣裳一样,如今变得多快,一年一个样子,前年做的新衣裳,今年还穿得吗?”
“是啦!我也在说。”龙老太太又精神起来,举杯抿了一口道:“衣裳也变得太快了!一会儿作兴长,一会儿作兴短,袖口出手,宽边窄边,刻刻不同。其实越变越怪,怪来看不上眼,要赶时兴,只好一年到头的改。从前那是这样子,十七八岁时,在娘家办嫁妆,有钱的,单夹皮棉纱四季衣裳,整箱整箱的缝,不说挽袖驼肩,博古辫子,全有一定的样式,啥子花样配啥子颜色,不要你吩咐,裁缝全是晓得的;就是衣裳的大小尺寸,也全是有规矩的,错了,人家就要见笑。出嫁的衣裳,那个不是一直穿到死?你们说,这样好些吗,还是像现在随时讲时兴,讲得人头昏的好呢?”
韵侠道:“我说,像以前那样的老古板,就不好!”
她二姐道:“我也觉得样式花色老是那样,也太看厌了。”
黄澜生向楚子材道:“以你年轻人的见解来说呢?”
楚子材正吃到第五样菜竹荪鸽蛋,不禁惶惑了一下,他的脸又红了。
这是一个开口就要得罪人的问题。倘若附和了老太太,岂不要得罪表婶与幺孃?幺孃已经是不应该不是的了,何况表婶?天地间的是,理应归之于年轻的女郎,和好看的少妇的。然则批评老太太的不然罢?而老年人大抵是小气的,自己的儿女得罪她,并不要紧,外人却是不应该。不过楚子材还没有斟酌这利害的见识哩,他只是天性的不愿意论人的是非,以及无原无故的得罪人。
他把一个已经煮得很老的鸽蛋,噙放在口里细嚼。脸上只摆出一种傻笑。
表婶毕竟会体贴他,只眼角抹了他一下,便连忙问她丈夫:“说说你的意思呢?他们当学生的,看了好多衣裳,还说不上分别好歹哩!”
黄澜生哈哈一笑道:“好轧实的太太,我才在考别人,你又考起我来了!”回头叫罗升点火拿水烟袋来。
韵侠看着他道:“黄大哥别要借事出徐州此是成都人常用的成语,意谓借故离去本题,或言其源出于明太祖朱元璋,未考。——作者注,妈说的话,到底那一种对。”
“一定要我说吗?”他又喝了一匙汤。
振邦闹了起来道:“你们也是啦!刚才楚表哥摆得多好听的,硬着你们岔开了,我要听楚表哥摆。”
婉姑更拿筷子敲着桌子道:“快摆!快摆!”
楚子材也乐得借此跳出议论是非的范围,便赓续着适才的话道:“果不其然,今天早晨,各街就把光绪皇帝的牌位供了起来。不过还不一律,大概这时候,昌福公司石印的黄纸牌位一定散出来了。大家说,这样一做,官府们看了,不但触目警心,时时刻刻念着先皇立宪的上谕,并且也表明我们争路的心迹,并非造反,并非革命,只是遵守先皇的上谕。他们又已商量好了,若果赵制台再不代奏,政府再不惩办奸臣,第二步就全省不纳厘金,不缴赋税。官府要压制我们哩,这是全省人民的公意,全省七千多万人,他总不能个个丢在监里。要剿办哩,我们都是好百姓,我们还是同他文明相争,他也不好拿野蛮手段来对待我们。全城的官员,况又与我们同心合意的,……”
黄澜生Сhā嘴道:“全城官员?这倒未必!比如我,到底也算是一员候补的五品知县,我的心意,就与他们不合!”
他的太太把嘴一披道:“你把你看得好粗好大!候补县,一条街有几个!你不同人家合心合意,人家也不稀罕你!”
幺姑小姐也掉过头去只是笑。
黄澜生把脸抹了一把,笑道:“近来,太太和我不对极了,好在我的脸还厚。只是,丈母,你老人家倒该管教一下,二姑太太的脾气未免太大了一点!”
龙老太太笑道:“澜生,我们有了岁数的人,都该受气的。大概现在世道是这样的,作兴的幼欺老,下欺上,女欺男,仆欺主。你们都是年轻人,我只耽心你们将来有苦说不出哩!唉!”
幺姑小姐正正经经的说道:“妈,你不要耽心,我们并不讲究欺负那个,只要老的男的在上的不压迫我们,我们就不反对。压迫了,还要叫我们像从前一样,半口大气也不许出,那可不行!就像这回争路的事,依我说,就是该的。为啥子任凭一个奸臣把我们的路卖跟洋人,他得了钱去享福,拿我们当亡国奴隶?我们怎能眼睁睁的等死呢?我们咋个不该闹呢?依我说,还太文明了,便该打出旗号,叫那般死人明白:你不放手,我就杀你!可是照妈和黄大哥的口气看来,我们真该半口大气不出,猪狗一样,任凭别人把我们牵去卖也好,宰也好,稍为强成都方言:凡不听教训或好话曰强,刚愎拒谏亦曰强,音如上将中将下将之将。——作者注一下,都不对!”
黄澜生拍着掌道:“赞成!赞成!幺姑小姐真不愧一位女豪杰。可惜同志会没有女的,不然,你倒是个角色!”
韵侠被他恭维得眼睛更有了光彩,微笑道:“你既然赞成我,为啥你又不以同志会为然呢?”
楚子材几乎不敢拿眼睛去看她。深自庆幸还没有说出对于同志会有什么不满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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