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澜生家敞厅侧,那间为楚子材所住宿的厢房,成了一个临时会场。西下的粉红色的夕阳,挂在和窗子正对的一株冬青树上,几乎连冻绿色的叶子都着上了粉红颜色。如其清明的天气,在今年的十月真是第一天。
吴凤梧咂着叶子烟,坐在靠床一张高椅上,继续着说道:“……我也不懂得,尤铁民说得那样定准,十月初一,一定独立,正都督副都督全举定了,为啥子今天初三了,还没有一点消息?现在重庆到省的电报又是通的,初一独立,初一夜里就该有电报来的了。”
黄澜生坐在桌旁椅上,抽着水烟道:“不过这种电报,电报局上的人肯送出吗?”
“尤铁民说他们用的是自己编的密码电报,就是电报局的人员看了,也不懂,他们既不晓得说的啥子,自然不会扣留的了。”
楚子材手上拿着几张报纸,坐在床边上,翻来复去看了一会,顺手把报纸向床一撩,向着和吴凤梧并排,只隔了一张茶几而坐着吸地球牌纸烟的彭家麒道:“这也奇怪!南京光复,汉阳打了胜仗,把清兵打死多少,打伤多少,云南是咋个独立的,贵州又是咋个独立的,这些远地方的事,都登载得这们详细,为啥重庆的事情,反而一字不提?这真是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
彭家麒道:“报上也没有,或者重庆真个还未曾独立罢?”
黄澜生问楚子材道:“你今天会见王文炳,他是咋个说的?绅士们到底是咋个在商量?”
“他说,绅士们没有一定的主意,有的只管赞成独立,却不晓得咋样独立法。有的尚不敢相信赵屠户真个能让他们独立,以为他又在使啥子害人的毒计了,对他很是疑虑。倒是王文炳着急得很,他说,到底是秀才造反,三年也不会成的。他问我晓不晓得尤铁民的住处,他真想找着他,同他去共事了。”
彭家麒笑道:“这样看来,王文炳历来弸他是革命党,可见是假充的。这东西,以后非结实奚落他一顿不可,看他还敢那样大言欺人不?”
吴凤梧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道:“不要把尤铁民看得太重了,还是不行!要是我来,既然把陆军运动了两队上手,又有我的一队,还等啥重庆独立了才响应。择个日子,把队伍拖进城来,一排枪,攻进制台衙门,将老赵砍了,桅杆上拉起旗子,不就成了事吗?你们不是说过,报上登的武昌举事,也只是工兵一营先动的手?队伍上的情形,我是知道的。比如有一哨人,只须变了一哨,那三哨定然就不稳了;如其你要用这三哨来打那一哨,这简直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没回,不过,难的便是巡防营向来跟陆军便不大对,只是陆军动手,倒也未必独立得起。尤铁民既是看到了这一点,那便应该在巡防营里做点工夫才对啦!”
黄澜生道:“你咋个不向他说呢?”
“说过了,只是找不着线索。我又不便出头。并且时间也太迫了。”
“如此看来,革命党独立还是同官绅独立一样怕未必成事的了,凤梧,你倒得另打主意。拖了那些队伍,那来许多钱供给?如其独立不成,着官兵打听到了,哼!”
吴凤梧毅然说道:“我已同彭兄商量过了,再等三天,倘然再无影响,我就把队伍开进城来,冒个险,跟老赵拼一拼。拼赢了哩,我们就是正副都督,你们一个是藩台,一个是学台,拼不赢哩,打他妈个启发,各自跑滩。”
彭家麒也挺身站起道:“我是打过仗来的,巡防兵并不好凶。我们有百多支硬家伙,在黑夜里跟他一哄,他晓得我们有好多人马。到那时,只要尤铁民运动的陆军果真可靠,岂不一下就响应了?所以,我叫吴管带去跟尤铁民约定,三天内他不动手,我们就动手!”
他那慷慨激昂的样子,十足表现出一条什么都不怕的好汉来。
黄澜生很是忧愁的道:“你两人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省城之内,大兵云集,你们百多人,就想举事,不是自寻死路。”
楚子材也从床上起来,把纸烟咂燃了一支,说道:“我赞成黄表叔的话。老彭跟我一样,有好大的本事?也只七月十六那天,我们一同在墙头上观了一次战,要说那样就算打过仗,这连我们那位十一岁的振邦表弟也是战士了!在我跟前,你冲啥壳子!”
“你只是一张嘴,老子后来在崇庆州打过两回仗火,你晓得吗?”跟着猛的一拳打在楚子材的背上。
楚子材啊呀了一声,车过头去说道:“君子动口说,小人才动手脚。”
“我就是小人!”拳头又举起了。
他笑着向上房跑了去道:“让你,让你,乱世道妄冲歪人,你总要悖了时说不出口的!”
吴凤梧笑道:“你们在学堂里怕也是常常这们罢?楚子材看起来一大堆,却没有一点胆量。”
黄澜生道:“他倒是个脚踏实地的老实人!我还是要奉劝你们,不要太冒险了。古人说,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我固然也胆小,但我毕竟痴长了你们十岁二十岁,世上的事看得也多些,凡事总要三思而后行。孔夫子也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何况以性命相搏的事,那能这们轻率?你们还是先去跟尤铁民讲讲,看他到底还有别的方法没有?好在现刻官绅们都在商量组织独立,想必大家都有了这种倾向。他与其运动陆军,倒不如劝他去跟官绅们合在一起。我看王文炳之急急于打听他的地方,说不定罗梓青他们也有这意思。如其办到不流血就独立了,你们也算做了多少阴德事。”
彭家麒道:“黄老先生的话确有道理。总之,我们要革命,要独立,只是把赵屠户推翻,把赃官们来正了法,也就罢了,何必一定要打仗呢?到底打仗也还没把柄!”
吴凤梧摇着头道:“尤铁民昨天已跟我说过了。他说,成都这般绅士,一多半是啥子党,一小半是保皇党,和他们革命党全然不同。这伙人出头独立,已经是靠不住的,并且照现在的形势,赵尔丰那里肯当真让他们独立,充其量也不过叫他们出头来负个名义罢了。若是真正独立,非赵尔丰先走开不可,要他走开,那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把他依赖的兵弄来反正。除此之外,你就跪着请他走开,他还是不的。他还说了许多道理,我记不起了。照他这样说来,再加以王文炳跟老楚说的话,绅士们的那种举动,那里还有啥子希望。”
暮色已渐苍然。罗升掌着洋灯出来,振邦婉姑也跟了出来。
婉姑便扑到吴凤梧怀中,同他天南地北的说着。
振邦则向彭家麒问起他于七月十五六所看过的种种,便是细到一根草,他还是记得那么毕真。
房间里全被孩子们的声音充满了。
吴彭两个人公然同着孩子又说又笑,把他们的大事似乎全忘记了。独有黄澜生蹙着两道浓眉,沉思到四川的大事,沉思到自己的前途。
猛的门帘一启,冲进一个人来,慌慌张张的说道:“澜生,大局大变了!你晓得不?”
大人孩子全惊住了。大人是为他的话,孩子是为他的声音。
“啊!凤梧兄也在这里!此位呢?”
“雅堂,你且说听见了啥消息,好吗坏呢?”
孙雅堂似乎是走来的,一定走得还很急忙,瓜皮帽揭在手上,满额头沁出些油汗。他拿出黄太太新近才送给他的一方印花绸手巾,一面揩,一面说道:“我刚从颜府听见说重庆着革命党占据,已经宣布独立。”
三个大人全愕然了。吴凤梧连忙把婉姑抱放在地上,站起来问道:“孙哥,你听见那个说的?实在不实在?”
“雍耆才在谘议局同大家商量四川独立的事,没有等会散,就回府来了。恰遇着他妹夫尹硕权也在那里,我们正在摆龙门阵。他亲口告诉我们,说今天上午,谘议局同商会便已得到了消息,一般绅士们便趁此到院上去问赵季鹤。老赵亲口承认说重庆是独立了,川东道朱有基,重庆府纽传善,全投降了。”
吴凤梧道:“不必再说了,那还有啥子假的?我找尤铁民去,时机已到!”
彭家麒道:“我跟你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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