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同乐,一瞬的就过去了,市面上的现象,也和军政府里面一样。表示着人民有绝对自由的,除了遍街遍巷,掷骰子,押纸宝的大小赌博摊子外,便是以前严厉禁绝了的鸦片烟馆,又公然开张鸿发起来;还是照旧的在烟馆门口,垂下一幅温江火麻布做的门帘;以为标识。而附带的煮烟铺,自然也立刻发达了。
关于这两种自由,所谓上等人,是全然不以为然的。只管上等人中,也有在禁烟时间,仍那么一榻横陈,吞着云,吐着雾,怡然自得,以为南面王之乐,莫过是也;而公馆之中,只管男女不分的,终日终夜在推牌九,打纸牌,搓麻将。即是所谓普通人,也大大看不顺眼,傅隆盛掌柜那天在街公所里,便曾向朱街正大肆批评,说本街戴老三的烟馆,实在不应该打开,“贼龟鳖蛮,不论啥子人,都聚集在烟馆中。把好人拖累了,害得倒死不活的,且不必说,只那烟灯旁边,就是打滥条,开方子的好地方。若其让他搞下去,以后街面又不会清静了。”然而朱街正只摸着胡子道:“我们有啥子办法?警察局都不管哩!”
“赌博摊子,也摆得不成话了!果然都聚在皇城坝,还算归了总,子弟们不见得都跑了去。如今街头巷尾,无地不有,大哩,几两银子的输赢,小到几十个钱,也可下注。这般靠赌摊为生的,是啥子好人?子弟们输极了,不说偷盗等事,做得出来,就弄到下浑水,做些没廉耻的事,也平常呀。本街中那家没有几个没定性的子弟,就是我那小四,向来老实的,昨前天来都有点不对了。”
所得于朱街正的回答,依然是那两句“我们有啥子办法?警察局都不管哩!”
在前,警察局本是全般人民最瞋恨的所在,于今才几天,就令一部份的人思想它的功绩了。大家很是盼望来一个能干的新官,起码也得像徐樾徐道台那样,——如其像周秃子,似乎又太讨厌了。——听说军政府所照会的巡警委员是舒迭生,有一小部份的人便失望了。
其次,顶自由的是帽子。军政府并没有规定清朝衣冠,到底还该不该穿戴,也没有规定何种衣冠,方是独立以后宜穿宜戴的。只于都督行礼时,穿了一次军服。似乎军服是礼服了,却也不然,其余的人,除了本身在军界中的,穿的是军服外,穿洋服的也有,穿日本和服的也有,穿清制的长袍短褂,脚下一双皮鞋,头上一顶博士帽,或是一顶遮阳便帽的也有。军政府中如此,市面上自然更加热闹了。大概在学界中,和新的军界中的,头发都已剪去,一多半都戴的是下江来的便帽和博士帽,以及本城立地仿制的三分不大像的遮阳帽。到底没有剪掉头发的仍占绝大多数,一多半仍旧不急急于改装,依然是他那一身,而长拖着一条发辫,其余,便有好些如傅隆盛所主张的,既然大汉光复,便应该汉装起来。首先将头发梳到头顶,学道士样,挽一个髻子,戴一个发网。大概衣服改起来不大容易,又费钱,又不大方便,于是便只在帽子上设法,因而街上便有了戴青缎四方巾,当额绽一块玉牌,脑后拖两条飘带的,有戴家员帽的,有戴无翅的公子巾的。不过都没有戏台上那么花梢,那么好看。
在头一天,这种帽子出现时,街上的孩子们又有了追逐欢笑的资料了。他们把喊“短尾巴狗”的呼声,变而为“员外来了!家员来了!花鼻梁公子来了!啊!还有戴鸭ρi股帽的邻居伯伯哩!”然而被喊的,却不惭不怍,昂着头仍自大摇大摆走他的路。
傅隆盛虽然是主张光复汉制的人,但他看见这种装束时,到底违反不了他那知美丑的本能,而甚感觉得穿着窄小的清代衣服,时兴薄皮底缎鞋,而独独戴一顶到底是不是汉制,还待商讨的帽子,实在不好看,不好看到使人翻胃!
他那时正在春和茶铺里,同着剃成光头的陈占魁一桌坐着在,便笑道:“这两天也不知是看惯了吗?或是硬该这样?光是把帽辫子剪了的,已经不大刺眼,那些就是穿着这等衣服,只戴一顶洋帽子的,也很四称;穿洋装的更其没有谈论了,觉得皮鞋踏得的槖的槖,把片胸脯挺了出来,到底威武得多。你看刚才那几个戴方巾的,为啥子那们不好看?是没有看惯吗?还有那些不称的地方?”
陈占魁这时快要算是老兵了,自然有了他的见解,并且也敢于发表出来,尚往往得到傅掌柜的赞同。他遂如其所欲言的说道:“光换了帽子,自然不行,除非像戏台上一样,身上还该穿着那种又宽又大的衣服,脚下又厚又阔的靴鞋,走起路来,还该那们一步三摆的,自然就受看了。”
“这们看来,光复汉制真太难了。如其都穿戴起来,不是满街戏娃子了,哈哈!只要踏着方步,高拱手,低作揖。真不用再进戏园了,哈哈!”
“岂但难看,其实也不方便。像我们以前,那一条帽辫,真是累赘,不梳哩,又痒,梳哩,又费事,倒是这一晌剃光了,又方便,又舒服。我说,独立后啥好处都没有,两个月的饷,还是没有关着,只有把头发剃了,我们硬得了好处了。”
“我也晓得把帽辫子剪了,自然好些,又省钱,又免得把衣服的背心弄脏。不过,想着剪了头发学洋人,又有点不服气。前几天还打算把我们汉人制度光复起来,今天看了那打扮,心里又不大愿意了。”
其实,光是戴方巾,戴公子巾,还算是好的了。在几天以后,竟有把头发梳到前额,挽一个英雄髻子,拿青纱帕缠一个宽檐包头,并且在英雄髻前,有Сhā一朵假珠花的,有Сhā一朵菱形彩胜的;因为纱帽一勒紧了,眉梢眼角自然高高吊起,这确乎有点像戏台上不开脸子,不挂红须的马俊,于是自然而然就有在鬓角边戴一朵红绒球的了,自然而然就有在眉心抹一笔红痕了,自然而然就有把两绺头发剪得尺多长,从两边鬓角拖到腮边的了,还有自然而然拿墨把眼角延长的了,这是巡防兵特有的打扮,没有人敢模仿。
这一般古英雄一出世,加之近代的武器又不离身,于是街面上也就自然而然发生了一种恐怖的阴影。不但傅掌柜再不愿提倡复古,就是顶胆大,并能把乱世妇女所遭受的最后关头也看破了的黄太太,也不敢再在街上步行了。而茶酒馆中,和赌博摊子上,便几乎无一天不有英雄在用武,不有英雄在施展威风的了。
警察不敢管事,怯懦得和安分良民一样,使人大为感觉军政府的无能。而以前足以使军人不敢生事,见了就得立正行礼的配粉红袖章的宪兵,也看不见影儿了。
同时,四城门外的同志军也远自数百里,整队整队的开进城来,庆祝军政府的成立,也算自由行为之一种。从初十日起,几乎无时无刻,不有呜都都的过山号声,从大街上吹过,而一直吹到皇城。
同志军本是城里人因为瞋恨赵尔丰,悬盼了两个多月的豪杰们。所以当其初初开进城时,许多人一听见消息,都欣欣然挟着一颗好心,特为拥到大街上来瞻仰他们的盛容,以为至低限度,总比眼前那般挽英雄髻的队伍强多了。
然而他们所瞻仰的盛容乃如此:前头四柄过山号,其次一面大旗,大写着某某路同志军统领某。其次全是单行的队伍,梭标的过了,接着是羊角叉的,接着是长柄单刀的,接着是明火枪的,接着是四瓣火前镗枪的,——顶少的数目——接着便是曾为城里人所震惊过的饭碗粗的大抬炮和牛儿炮。豪杰们的衣服:长短俱备,五色齐全,下面倒整齐,一律光腿草鞋。豪杰们的容貌:枯草般的发辫盘在脑顶,有白布缠头,也有戴着变黑的破草帽的,脸与身材都很瘠瘦,并且从人巷中经过时,个个都有点怯生生,深恐遗笑大方的模样。其次又一面白布大旗,大概写一些庆祝什么的字样。其次就是押队的统领了。统领坐在一顶三人抬的打枪鸭篷轿内,大抵四十多岁的年纪,有些胡须根子洒在脸上,又大抵不很胖,也不很瘦,红褐色的脸色,摆出一副和善的笑容,一点不似传说的杀人不眨眼的那种凶横样子,大抵口里总叨有一根又长又粗的烟油浸透的叶子烟竿,而烟竿从脚帘上伸出,又大抵是架在轿杠上。发辫自然是盘在头上,而在发辫上必又左五右六的缠上一条青纱帕。身上只管是长袍短褂,而短褂的胸襟,大抵是敞开了,而在挺长的短褂上,必要系一条颜色鲜丽的湖皱腰带。领口也大抵是从短褂直到汗衣全不扣的,四五层衣领分披在项脖两边,把里面系肚兜的银项链也露出了。脚上大抵是打有牛皮补钉的方头鞋子,从脚帘下直伸出来,表示他们态度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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