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吴凤梧那么断言成都不会有什么危险发生,而只是军政府的人有点升沉,但是端方在资州被杀的消息传来,大家到底为之骇了一跳。
在这两个月中,做知州知县的,诚然着同志军和变乱的官军戕杀了好几个人,然而官是那么小,势是那么孤,仅仅官场中人听见,有点为之寒心外,在一般人说起来,并不感到什么。并且自独立以来,许多独立地方的官吏,还身任了都督,或是其他事情;而重庆是革命党独立的,川东道和重庆府两个较大的地方官,还好好的被保护着走了。所以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说杀了一员更大的官,先是一般退任的官僚就不能不惶恐起来,奔走骇汗的,你跑来告诉我,我跑去告诉他了。
端方之被杀,是成都独立后几天的事。他之那条联络绅士,运动独立,想把赵尔丰弄倒,自己在独立自治的狂澜中来求得一条生路的妙计失败之后,他便坐困资州,真就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刘师培朱山一般人,全是讲经数典,吟诗作赋的文人,其余也只是一些讲究伺候上司的官,更说不上什么经纶。他于无法之中,只好终日摩挲着随身所带的古董,以遣愁怀,希望独立的绅士们感激他曾经奏参赵周田王等,而保全诸人性命的大功,容许他长在资州吃着燕菜席,等世界清平了,再平安的回家去享福。
其实,独立的绅士们未尝不这么在想,而人民和同志军也并不怎么恨恶他,赵尔丰周善培等虽恨之次骨,但现在自己已是无权无势的人,又能够把他如何?假设不是他自身所带的鄂军三十一标几营人,因为听见湖北独立成功,急于要回去,并想顺便建立一点功勋时,他断乎不会着杀的。
据说,鄂军情形不稳,他在头一天也就知道了。一到次日天明,就连忙把几个管带请去,放下钦差大臣的架子,极力欢笑着向他们说:“兄弟并非满人,我的祖宗原是汉人。因打败了,着满人抢去,估逼投降的。我原姓姓陶,所以兄弟自出来做官,别号就叫陶斋,以志不忘本来。如今话说明了,我们都是同胞,若是容许兄弟革命,这是兄弟求之不得的,如其不容许,兄弟也知道诸位跋涉数千里,委实太辛苦了,现在四川乱成这样儿,各处衙门都如水洗一样,没有钱,兄弟身边尚有私蓄四万元,敬以奉赠诸位,作为出川盘费,料想诸位一定可以答应的罢?”
据说,几个管带果然被他哀告动了,都默默的退了出去。他正自大为欣喜他的手段,同着他的兄弟正自商量,等军队走了,他们就上省来找徐炯,找邵从恩,这两个曾经求过他恩典的绅士时,忽然厅堂之上,人声喧哗,约有四五十人,携着枪刃拥了进来,大声吆喝:“把他捉来砍了罢!满洲官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们不受他的骗!他做两湖总督时,杀过我们多少人啦!”这等声势,自然不是口舌金钱所能退得了的,凭他再怎么哀告,终于一身衣服被撕了,五花大绑的捆了起来。他的兄弟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说道:“求你们把我哥放了,光杀我罢!”结果,连他一并捆起来。
据说,仅仅把他两弟兄砍了,其余随员共二十一人全逃跑了,没有波及一人。而端方的头,尚被几斤食盐腌着,随着这几营人一直走向湖北去了。
这件事影响所及,因才有杨嘉绅的卷款潜逃。
杨嘉绅自从独立那天,改穿着军服,并挂着指挥刀,偕同周善培、王棪、路广锺、几个极力要和绅士们亲近,以释前嫌的退任官,在军政府观礼帮忙之后,一连几天,他都打早就进了皇城。一肚皮的四川财政纲要,滔滔不绝的,把个蒲都督听得来目昏脑胀,只是点着头说:“彦如兄高明之极!不过目前四川,尚言不及此。今之所急,只在制度如何改订,人民的自由如何保障,彦如兄如其能在这上面帮点大忙,那更好了!”
大概他就因此把蒲都督看明白了,也因此把军政府的人看明白了,便本着他向来的智慧,思索了一条道路。然而不是端方被杀,或许他也不会那样快的就实行。
他的计画,在那时节真是巧妙极了。黄澜生吴凤梧等人,初听见时,真是说不尽的佩服。黄太太也说:“这简直像《天雨花》那些大传书上说的了。”传到傅隆盛诸人口里,更其小说化起来,并说他把盐库全搬空了。大家都气势汹汹的,要告着奋勇去追他。一会儿又传说已经被军政府派去的追兵,在江口追上了,杨嘉绅全家都着杀在江口。而别一般人则否认是官兵追杀的,说是在黄龙溪就遇着了大帮土匪,他带去的盐务营也变了,伙同把他卷去的款子抢光后,才把他杀了的。
其实,并不如此,他是安安稳稳的出川了,比之田徵葵、周善培、王棪等之走,还威风,还安稳。
他是这么样走的:那时府河虽然还不顶通,江口等处虽然还有一些变像的同志军把守在那里,阻扰行商,但是也只能阻扰行商而已,如其是多有几支枪的队伍,他们仍只好不出头。这情形,杨嘉绅一定知道,所以他才放心大胆的先在东门外使人悄悄的包了三四十只,可以一直驰行到嘉定叙府去的大半头船,然后把盐务营三百人分调上船,下的手谕,是说奉军政府札子,派到叙府去办公事。因而把家眷和从盐库中提取的白银三十万两,一并送到船上。船头立着崭新的汉字旗,舱门上贴着军政府的新封条。
一切布置好了,他才从从容容先坐着大轿,到军政府来议事。脸上是那样的和气,谈风是那样的健,规画是那样的周详。议事完后,又到几家当事的公馆中去闲谈。因此就把轿夫遣了回去,出门是另自叫了一乘小轿,一直坐到东门外大码头。一上船,就叫船夫子连夜开行,说是公事很急迫,如其赶于次日晌午得到江口,每人重赏牙祭肉半斤。所以到次日晌午,军政府的人发觉他卷款潜逃,立刻点兵一营,分成水陆两路赶去时,已相差一百二十余里,并且一过彭山地界,便不是成都军政府的力量所能达到,而是罗八千岁周鸿勋等同志军的势力范围,纵然把电报打去,也未必有效。并且他有三百支快枪,顺流而下,谁也挡不住他。
杨嘉绅一走,而各衙门各局所更其不安宁了。加以都是同胞,都是共同办事的同胞,谁管得着谁?新官们又都是读书明理的维新派,很知道平等自由,当然是独立自治的真谛,否则便成为黑暗的专制了。何况今日的官并不是官,以前那种派头更是该扩而清之的。所以在上的越是实行平等,而小至于一个司书,也便获得了拍着上司的桌子,大声谩骂,勒逼着要预支三个月薪水的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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