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盲队长虽然文盲,不过在不文盲的陆臻少校的指导下,还是顺利的上手掌握了新软件,赶上了这一年里最后一场演习,配合单位是老相识,就是周源在的那个重装野战师。只是这场演习从一开始就怪怪的,导演部的指令比起往常来得更为诡异,而严正的作战目的也是语焉不详,夏明朗只觉得莫名其妙。
下午三时左右,整个T402地区炮声隆隆,周源躲在防红外的野营帐篷里,趴在桌子上看地图,高防的军用地图已经被磨损了不少,上面积了一层灰土,周源一边看,一边把浮尘抹开,一个军用的笔记本半合着摆在桌边的地上。
“报告!合作方的指挥官到了。”传令兵撩开帐门把头探进来。
“唷,这么快。”周源揉揉眼睛,把腰直起来。
“周营长。”夏明朗提着头盔从帐门外走进,冷不丁看到周源站得笔直地在拔军姿,嘴角一弯笑道,“这,很隆重嘛。”
靠,周源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可惜身体被体制化了太久,军姿拔了起来就松不下来,熟极而流地行了个军礼。
“好好,好说!”夏明朗笑嘻嘻地回了他半个礼,热情洋溢地握着周源的手摇了两摇,“希望合作愉快。”
周源颇觉丢人地把手抽了出来,闷声道:“你们大队长呢?”
夏明朗手住上指,转了两圈。
“又在天上飞啊?我前一个电话接到通知还说是你们严队要过来。”周源毫不给面子地把失望写在脸上。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夏明朗挺无辜地摊手,“我也是刚刚被踢过来的。”
“妈的,耍我啊!”周源一拳砸在行军桌上,震得灰土扑扑地往下掉。
“得,枉我好心带人过来支援你!”夏明朗不耐烦地挥挥手,趴过去看周源的攻防布图。
“下面这战这怎么打?”周源拿手肘撞他。
“你问我啊,我问谁去啊?”夏明朗从下往上挑了他一眼:“我也在等消息。”
“你不知道?”周源顿时激动得跳起来,手指着地图上某个红色区域,“我们大半个师都陷进去了!!”
“谁不是啊,就伤了你一家啊?我半个中队也都在里面呢!有点全局观好不好?周源同志。”夏明朗的手指跟周源敲在同一处。
他妈的,妈的!周源气得团团转,本来以为严正过来就能有个明确的作战思路,好打开这个胶着的战局,没想到一脚给他踢来一个同样雾水满头的夏明朗,这俩没头苍蝇凑一起能干点什么?周源肚子里有气,凶霸霸地拿眼睛瞅着夏明朗,夏明朗正埋头专心看地图,右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了支烟出来。
“哎!你!”周源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抢,“全程防红外!你知不知道?”
夏明朗手腕一翻就把烟卷藏到了袖子里,警惕地架住周源:“你干吗?”
“全程防红外,不能抽烟!”周源愤愤然看着夏明朗空空如也的手,居然没抢到?
“哎哟,周营长,你当我是新来的啊?”夏明朗摇摇头,把香烟从袖子里抖出来,两个手指头捏着在周源眼皮子底下晃了晃,“你看清楚了,它就是一根烟,我全身上下连个火都没有。”
“那你拿烟干吗?”周源莫名其妙。
“我不能抽我还不能闻闻吗?”夏明朗把烟卷贴到自己的鼻子底下,慢慢地嗅着,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一个点到一个点,连线成网,眉峰越皱越紧。
周源看他那样子,心里一勾一勾地开始痒了起来,烟瘾上来了,周源挺悲愤地看了夏明朗一眼,从口袋里掏了颗糖出来大口大口地嚼,夏明朗听到声响,有些好笑地扫了他一眼,转头回去继续对着地图若有所思。
糖毕竟就只是糖,那甜的和得劲儿的,那就不是一个东西。周源嚼完了两颗糖,到底心痒难耐,凑过去碰碰夏明朗手肘:“哎,还有烟没?给我一支。”
“没了。”夏明朗头也不抬。
“故意消遣我是不是?”
“真没了。”夏明朗无奈地转身张开手臂,“要不然你来搜,搜到了全归你。”
周源横他一眼:“跟我耍横是吧,我还真不信了我。”
周源从头拍到脚,别说烟了,连个香烟的硬盒子都没有,夏明朗看着他蹲在地上发愣,十分配合地又转了个身,挑挑下巴,意思是你要不要从脚到头再搜一遍。得了,烟这个东西,如果身前没有,那身后就更不会有了,周源万般遗憾地从地上站起来,抱怨:“你们那儿不是待遇不错嘛,怎么穷得连烟都只剩下一支了?”
“是啊,是不错,也就是比你们多了这一支烟的好处。”夏明朗手指一翻,像变魔术似的,手上的烟卷又一次消失无踪影。
周源气结,眼睛瞪圆,夏明朗完全视而不见,从背包里拿了小型的军用笔记本电脑出来,打开电子地图做模拟测算,周源贴在他背后看了一眼,奇怪道:“你这是什么软件??”
“实验产品,还没有开始推广。”夏明朗回头拔拉,“一边儿去啊,别挡光。”
周源不屑地踱开:“得瑟,好像你编的一样。”
夏明朗慢条斯理地点头:“我队里人编的,就是我编的。”
周源大声哼了一下,以表明他的不屑。
夏明朗用新软件测算了一遍,又用旧的再算了一遍,另存参数保留下来。无论如何,新编出来的东西都会有无数的BUG,而这些都要在实践中才能测得出来。
夏明朗正在对比新旧两款之间的差异,通讯器忽然响起,严正亲自向他报告了自己的死讯。
夏明朗简直哭笑不得,捏着耳机问到:“你怎么死的?”
严老大的声音听来悠远而意味深长:“导演部通知我,我刚刚被人打了一枚前卫1号。”
“节哀顺变。”夏明朗无奈。
“对了,你应该在周源那儿吧。顺便告诉他,他们师长就坐我旁边,你等一下,我去问问他是怎么死的……”
夏明朗听到一阵沙沙声,一儿严头的声音又回来了:“是被火炮炸死的。”
“嗯,严头,还是您死得值。”夏明朗严肃地说。
周源听到这句忽然反应过来到底是谁挂了,马上瞪大眼睛要冲过来,夏明朗抬脚抵住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安静。
“所以,你现在明白那帮小子搞什么鬼了?”严正道。
“嗯,”夏明朗问道:“红方的高层也被斩首了?”
“他们死得更值,死在‘战斧’之下。”
夏明朗差点笑喷:“导演部真有幽默感,所以现在是混战?”
“混而不乱。”严正甩给他几个字。
周源在另一边等得都快冒烟了,夏明朗冲他露齿一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家严队在导演部喝茶。”
周源虽然刚才是听到了,可是现在一确定,还是惊得张口结舌:“那什么,我们师长呢?”
夏明朗笑笑:“在陪他喝茶。”
周源眨眨眼,马上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一掌拍在行军桌上:“靠,玩这手。”
夏明朗趴过去陪他看地图。
当自上而下的指挥忽然变成了各平行部门之间的协调联络,周源的电子营身负电子侦察对抗与信息传递的全部重任,在领导暂时失语的情况下,简直成了一个指挥中心。
在战场上,掌握更多讯息的人,就能掌握全局,于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一级指挥部被定点清除,而第二套班底还没有流畅运转的时候,夏明朗的眼睛与周源的声音是所有兄弟部队行动的标杆。
“练上!”夏明朗眼角一弯,笑得像个偷鸡的贼。
周源大笑,拍着夏明朗的肩膀:“不说啥,等赢了这一场,来军部,我请你喝酒,不醉不归。”
夏明朗转转眼珠:“能带点人么?”
周源道:“家属能带!”
夏明朗笑容暧昧:“下属能带么?”
“下属……”周源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瞧你面子,要带就带吧。”
夏明朗失笑,收拾东西出门,临到门口的时候,站定了一下,手掌一翻亮出那只烟,折了一半弹过去给周源,周源大喜,半空中接住了:“得,兄弟,就冲着你这半支烟,无论家属下属,要带多少我让你带多少。”
那两位校官大人还在讨论着战后的吃喝,另一边的陆臻却觉得他都快疯了,就差一步,他就可能进入不正常人类研究中心了。
调频!跳频!调频!
因为自家手提的设备功率不足,他搭上夏明朗的顺风车来找肖立文,借用电子营的大型干扰车。小肖这边看到他跟看到亲爹似的,可是这亲爹到了这当口也只能当后爹用,陆臻不停地手动调频,可是对方追踪太快了,陆臻简直怀疑对方有一个连在跟他对着干。
尝到甜头了!尝到甜头了!!自从上次电子战把蓝军逼入惨胜之后,红方显然已经把这当成了杀手锏,拼命地发挥这部分的优势。
夏明朗跳上车,只看到陆臻窝在狭小的空间里,睁大眼睛不停地念念有词,夏明朗莫名其妙地想到那个黑人奴隶宣言,便觉得这小子怎么能这么可爱,夏明朗他拍拍他的肩膀问道:“怎么样?”
“还是会断,得不停地看着,他妈的就仗着人多!”陆臻咬牙切齿。
夏明朗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血丝密布,便坐到他身后捅了捅他:“先休息一下,暂时不动手。”
陆臻喃喃:“睡不着。”
夏明朗把手伸到陆臻领子里,找到肩井|茓附近按下去,一股尖锐的酸痛沿着颈椎直窜上去,陆臻一时不防,惨叫出声。
“你放松。”夏明朗上了两只手,从正中棘突的位置开始往下按。
陆臻疼得直抽气:“你轻点儿。”
夏明朗无辜地拖长了音调:“我都没用力。”
撑过最初的刺痛,麻溜溜儿的酸开始袭上来,陆臻不自觉放松,含含混混地反驳道:“让你用上力,我还有命么?”
夏明朗失笑,劈掌在陆臻脖子上轻轻一拍,成功让他闭嘴。
整个颈背的|茓位都按了一遍,放松肌肉,陆臻只觉得整个人晕乎乎的,茫然中好像感觉夏明朗已经停手了,挣扎着就想爬起来。夏明朗按着他靠到自己肩膀上,抬手蒙上他眼睛,说道:“睡一会儿,现在兴奋过头,就撑不到底了。”
陆臻嘀咕了一声,夏明朗模糊地听到,大概是:十分钟之后叫我。
夏明朗笑了笑,转头看到肖立文睁大了眼睛倍儿羡慕似的瞧着他,便笑道:“怎么了,小兄弟。”
肖立文眯起眼睛来笑:“夏队长,您人可真好。”
夏明朗于是笑得更加温和可亲:“是吗?所以,小兄弟,打算到我这儿来吗?”
肖立文听了一愣,呐呐地:“那我得跟咱们营长商量一下。”
“这还商量什么呀,是爷们儿的爽快点儿。”
肖立文嘿嘿笑,不说话。
夏明朗等了一会儿,听着陆臻的呼吸知道他睡着了,随便找了个柜子把他靠上去,指着表压低了声音对肖立文道:“一个小时之后叫醒他。”
肖立文郑重地点头,只差没行个军礼。
夏明朗跳下车之后回头看了一眼,陆臻歪着脑袋睡得正香,脏兮兮的脸上有未尽的油彩,黑一片绿一块的像一只花猫,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心情不错。
混而不乱!
严队的最高四字方针,可惜要做到实在太难。好像开玩笑似的,原来的师级指挥官全阵亡了,自上而下的指挥线被切断,各团各营开始自主作战,原来就被刻意引导得犬牙交错的战区变得更加混乱。包围与反包围,制衡与反制衡,如何最快速而准确地在小范围内集结部队,形成在一定区域内的优势力量;如何与友军相沟通,甚至于在自己行动之前,提前估计自己人的动向。
打仗,原本就是个默契活,而现在这种默契变得至关重要。
当然同样的,在各个师团之间起润滑和引导作用的侦察部门,他们的担子就更重大,毕竟准确的信息是做出正确决策的前提。
侦察,定点打击,爆破,对各种不同的讯息进行处理,传递到合适的地方。
夏明朗从来没有觉得一场演习会这么累,以前的他常常只需要面对一个小型的战斗单元,那么,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当他需要协调整体的时候,他的头上还有严正,可是现在严正不在了。夏明朗心想,这大概就是目的,强迫他们这一代的中层力量成长起来;强迫他们更多地独立思考,去除依赖的心理,开阔眼界;习惯在出击之前就先考虑到友军的动向,而这些,远比攻占一个壁垒,或者,打击一个要塞来得更难。
于是当演习结束,就连身经百战的夏明朗也开始觉得疲惫刻骨,劳累不堪的战士们在欢呼雀跃。夏明朗悄无声息地从他们中间穿过,走到人群之后的山坡上,反正在这样的场合没有人注意到他。
陆臻无声无息地跟过去,在离开他两步的地方被叫破,陆少校无奈地撇撇嘴:“你这人背上有眼睛是吧?”
“摸哨技术不过关,回去找小侯爷领罚。”夏明朗道。
陆臻索性扑过去勒他:“妈的,你他妈脖子上一定有眼睛。”
夏明朗懒得反驳,闭上眼睛让他勒着,陆臻一时无奈,只能放手。
“累?”陆臻试探的。
夏明朗道:“还好。”
陆臻呼出一口气:“总算听到一句人话了,回回演习我累得像狗似的,你老人家龙精虎猛,我都要觉得你不是人了。”
夏明朗指了指头:“这回脑子有点累。”
陆臻兴致顿起,舒展起十指:“不如让我来投桃报李吧!”说着,一手掀了夏明朗的帽子,手指按上他头顶。
夏明朗一开始还随他乱动,几下之后实在吃不消了,一转身勾着陆臻的脖子,贴到他耳根威胁抱怨:“你小子拿我的脑袋当球玩呢?”
陆臻眨了眨眼,一脸茫然。
夏明朗顿时发觉不对,问道:“耳朵怎么了?”
陆臻满不在乎的笑笑:“手动引导的时候离近了,过两天就好了,你换边说。”
陆臻是不在乎,夏明朗气结,掐着他的脖子骂道:“你小子怎么横起来比方进还不要命啊!那导弹炸得死人知不知道?”
“队长,您婆妈了。”陆臻笑嘻嘻。
“我他妈……”夏明朗亮爪子就想开扁,可是看着红通通的一双眼睛,小兔子似的可怜巴巴地瞧着自个儿,到底还是没下得了手,只能把这小子给揪起来指着鼻子训,“你这个样子就算是挂了,老子也不会给你报烈士!”
陆臻叽里咕噜翻了一下白眼。
夏明朗抬脚踹过去:“回去到医院看看。”
“是!”陆臻机灵地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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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臻虽然答应得好,可到底还是拖了下去,倒不是他这人讳疾忌医,主要是他从小耳朵就不经事,一想到冷冰冰的医疗机械要往他耳朵眼里戳马上就头皮发炸,就这样一天拖一天地拖了下去。
夏明朗回到基地之后把自己关屋里关了两天,回忆思考,第一次用心急切地在写总结报告,就连送上门来要卖身的都不要,只不过倒是扣下了没让走,一通的海侃,点滴回忆,细细分析。等他说爽了,陆臻掏掏如今唯一还好着的那只耳朵,眼看着飞快的一句话就这么过去了……
陆臻眨了眨眼睛:“啊?”
夏明朗危险地眯起眼。
陆臻顿感危机四起,马上陪着笑要开溜,被夏明朗一把抓了过来,压低了嗓子贴在他耳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陆臻只觉得一阵温热的气息拂过,可是声音太轻,嗡嗡的,总是隔开了一层,一点没听清,只能苦了脸,默声不语。夏明朗磨了磨牙,揪着他的领子就往外拖,陆臻一路别扭,好话说尽,到底还是被他拎到了基地医院。
作为一个大队级的建制,麒麟基地的人数其实偏少,满打满算不过一个团的人,所以基地医院里人员也不多,主要都集中在骨科和运动伤害上,平时再给大家看个头疼脑热什么的,反正如果有大病,都得往军区跑。
陆臻让夏明朗按着脖子押进门诊室,搜出军官证换了个人的病历卡,然后一路押上了耳鼻喉科。
陆臻扒着楼梯扶拦不撒手,苦苦哀求:“队长,我自己去就行了,你都送我到这儿了,真的,我……”
夏明朗冷笑一声,手指卡住陆臻的手腕一拧,陆臻惨叫了一声松开手,无可奈何地被提走,心中叫苦连天,只盼着等会儿别太丢人。
五官科值班的是个40多岁长相文雅的阿姨,一抬眼看到夏明朗拎猫的架式,一下就笑弯了眼睛:“你们这些当兵的啊,真是……看个病像是要你命一样。”
夏明朗把陆臻按到椅子上,冲着美女医师阳光一笑:“这小子耳鸣,帮忙给看看。”
陆臻连忙分辩:“不耳鸣了,就是听不大清。”
医生偏过头去想看,手指刚刚碰到陆臻耳廓上,他条件反射地就想往旁边让,医生愣了一下,微笑:“这位同志,你这样我怎么给你看病啊?”
陆臻眨巴着眼,从耳朵尖上开始飚血。
夏明朗随手拖了张凳子坐到陆臻旁边,双手环抱扳着陆臻的脖子就把人锁到了怀里,冷哼着:“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好好瞧病,还想哄我走。”
陆臻紧张得一塌糊涂,因为脖子被锁死了不能动,只能用余光瞄,眼看着医生手里拿着小手电,头上戴了反光镜,一步步走过来,那感觉真像是上刑场似的。
夏明朗感觉到陆臻全身僵硬,索性把他眼睛一并挡住,温声道:“放松点。”
陆臻深吸了一口气,牢牢把眼睛闭上,心里默念:死就死吧!
医生毕竟是专业的,发现病人的情绪有抵触,便放弃了用手,直接拿小镊子拨拉,钝头的镊子夹着耳朵有点疼,可毕竟要比手指好忍耐多了,陆臻听着夏明朗稳定的心跳声,身体慢慢放松。
半晌,医生检查完神色淡定:“嗯,是耳道里有异物,之前受过伤吧!”
陆臻听到夏明朗在问:“没什么问题吧?”声音低低地流淌在耳边,陆臻又想起了他的那个似水流金的细质沙砾的比喻。
“没事,拿出来就好了。”
陆臻分神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在靠近他,可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滴冰凉粘腻的液体已经流进了他耳道里。
陆臻“啊”的一声叫出来,整个人都被劈开了。
冷,腻,固执的,陆臻清晰地感觉到那滴液体漫过他耳中的每一点细纹,缓慢地往深处流,好像要流到脑子里,连汗毛弯曲的角度都清晰可感。
轰然如锣鼓喧天的噪响瞬间侵蚀了他全部的神志,整个人像是通了电一样,疯狂的电流在体内乱窜直冲大脑,眼泪不可抑制地流出来,眼前模糊一片,金光乱闪,半边身体全是麻的,从身体内部窜出来的痒,连动都动不了。等他终于听清自己发出的是什么声音,马上以一种恨不得一头撞死的心情恶狠狠地咬住嘴唇。
夏明朗目瞪口呆地瞧着他,抬头看看医生,后者也是一脸尴尬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夏明朗愣了半天,不自觉把怀里抖得像什么似的可怜家伙抱抱紧,好让他别滑下去,眨巴眨巴眼睛压低了嗓音用口形问道:“怎么会这样?”
医生尴尬而无奈:“有些人是比较敏感的,不过……”言下之意,这位,也着实太敏感了一些。
陆臻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不发抖,猛然用力推开夏明朗就想走人,夏明朗连忙拉住他,哄道:“没事,没事,医生都说了,这是正常反应。”
陆臻怒目,红润润的眼睛里全是泪光:他妈的,正常反应你至于笑成这个样子吗!!!
“行行,我不笑,我没笑啊!”夏明朗拍着脸,强装淡定面瘫,生怕他要跑,随手揽到陆臻腰上,陆臻实在是苦于没有半点力气,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滑下去,脑子里唯一还算清醒的神志也只剩下了:天呐,你快点把我收走吧!
自然,天是不会来收他的,所以,这个要命的病还得看下去。
可怜的医师小声咳了一下:“嗯,可以取异物了。”
陆臻无助地干瞪眼,眼神悲切,夏明朗又想狂笑,又觉得不厚道,整张脸扭曲得都快变形了,只能闷头狂笑,双手从陆臻腋下穿过去,把他架到屋角的一台仪器旁边。医师拿出一根空心的长针,按下电键,嗡嗡的抽气声就传了出来。
事到如今,陆臻沸粥似的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只剩下:死就死吧,死透拉倒,早死早超生!于是两眼一闭,把头埋到夏明朗肩膀上。
夏明朗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背:“撑一下,撑一下,快好了。”这话说得诚恳,可惜隐藏不去声底的笑意,一层层地发着颤。
陆臻恨得牙都痒,恨不能一口咬断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的脖子。
遇上这么紧张的病人连医生都紧张,她试探着把长针探进去,动作犹豫不决,陆臻又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抖。夏明朗要固定他的头,以保证这小子不会发起疯来戳聋自己的耳朵,只能拉着陆臻的手环到自己腰上,放柔了声音哄他:“你抱紧我。”
陆臻颤了一下,双手摸索着扣到了一起,死死地捏住了夏明朗的衣角。
长针探到底,戳到那个凝血的结块上,医生拈着针尾轻轻一搅,陆臻顿时像触电似的弹动,终于没忍住,半记呻吟就这么泄出来,又戛然锁在牙间。
即使恶劣如夏明朗,如今也有点不忍心了。
“哎我说,”夏明朗尽量说得温柔诚恳,以表明自己真的真的不是想看笑话,“你想叫就叫出来,没事儿的,你瞧啊大家都是男人,我又不会笑话你,呃……”夏明朗一顿,转头去看医生,“大夫,您不介意吧?”
医生正一头冷汗地专心工作,头也不抬地回他一句:“我儿子都跟他一样大了!”
“对吧!没事儿的。”夏明朗低头去看陆臻,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大好人啊。
可惜被善解的人意不领情,死死地闭着眼睛,一声不吭的把嘴唇咬到发白,可是急促的呼吸声里腻着一点鼻音,听起来反而更加意味深远。
夏明朗苦笑,别看这小子平常软趴趴,到他倔的时候真是要人命的倔。
要是在平常时候,夏明朗自然不会去观察别人脸上的细节,这会儿无意中看到,只觉得这小孩的睫毛还真是长,不卷不翘只是长,所以睁开眼睛时不觉得,闭上才看得出像黑森林似的,此刻沾了水光,越发显得森黑纤长,根根分明。
这小孩长得其实也挺好看的啊!
夏明朗忽然想到。
陆臻牙咬得死,嘴唇白到极点,骤然一红,一颗血珠就这么蹦了出来。
夏明朗匀不出手去掐他下巴,只能嚷:“喂喂,别自虐啊。”
陆臻不理他,反而越咬越紧,一线血痕就此绵延开。
夏明朗有种悚然心惊的感觉,却觉得奇怪,平常时候也没少见他们流血流汗的,怎么这时候就特别的受不了,心里被叮了一口,刺刺的痛,好像全是自己把他逼成这样似的,莫名其妙的内疚。
好在,不等他脑子里越搅越乱,大夫就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好了。”
到这当口,别说陆臻要虚脱,连夏明朗都觉得自己像刚刚打过一架。
医生直起腰伸手指向病床:“你扶他过去躺一下吧,我看他一时半会也没法走。”
夏明朗心想有理,他见陆臻没反应过来,随手就把他给扛了起来,对于夏队长来说,百十来斤的人还是不像小猫似的一拎就起,医生是基地的老人,见怪不惊,连表情都没多送夏明朗一个,自顾自坐回桌边去休息。
大概是轮番的打击抽空了神志,陆臻只是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眼泪从眼角滑下去,一颗一颗连绵不绝。这是一个纯粹生理的反应,就像此刻他身上各种生理反应一样,让人尴尬而无奈可又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的某一种,甚至,这还不是最让他难堪的那种。
我没有哭,不过是在流泪;就像,我对他其实没有感觉,不过是有反应。
陆臻心想。
夏明朗讨了药棉过来帮他止血,指尖碰到嘴唇上,陆臻躲了一下,想把头偏过去,被夏明朗捏住了下巴。
“我怎么以前没觉得你有这么倔呢?”夏明朗翻看陆臻嘴唇上的破口,尖牙把细嫩的皮肉切开,留下深刻的印迹。
陆臻睁大眼睛看他,眼眶里含了泪,像湖水一样起着波光,夏明朗觉得疑惑,这湖光波动中让他有种心如潮汐的起伏,手指不自觉贴到他眼角,一滴眼泪就这么滑上去,温度惊人。
陆臻转过脸,面向墙的那一边蜷起。
“哎,怎么了?多大的事儿呢?没什么好难过的。”夏明朗无奈地坐到床边,随手顺着陆臻的头发,“这么大小伙子了,这算什么,对吧!都这么折腾了,你要还没点反应,我还得当你有问题呢,对吧!这有什么。”
你不懂。
陆臻咬住自己的手指,你不会懂,你不会明白这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也不会懂得这于我来讲有多丢人,你永远不会懂。你不会明白,我宁愿死在你面前,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发出那种声音,在你怀中发抖,好似求欢,而你毫无知觉。
夏明朗听到细微的声响,潮湿的,含着水汽似的,他压低了声音问道:“想哭啊?”
陆臻胡乱地点头,是的,所以,别管我了。
“那你也不能在这儿哭啊。”夏明朗犯愁。
陆臻翻身下去,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夏明朗连忙跟上去扶住他,临到门口的时候被大夫叫住,塞了一盒子药给他,说是外用,夏明朗看也没看就一把塞到口袋里。
陆臻一直低着头走,眼前是飞速往后倒过的地砖拼缝,视线一时模糊一时清晰,他是真的想哭,前所未有的欲-望冲动,想把所有的委屈、隐忍、不安、焦躁,一切被他压抑调整化解掉的负面情绪全都倾泄出来。
夏明朗拉着他绕到楼后的花坛里,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安抚似的揉一揉陆臻的头发:“行了,哭吧。”
“队长,我……”陆臻抬头看他,泪眼模糊。
“行了,别解释,想哭还用什么理由呢?想哭就哭吧!”夏明朗草草把他脸上的眼泪擦干净,拉着他靠到自己肩膀上。陆臻初时还有犹豫,到后来情绪汹涌最终不可抑制,贴墙根坐到草地上,双手抱着膝,埋头,缩到自己的世界里尽情地流眼泪。
陪哭是一个技术活,不需要说太多,也不应该做太多,却要让他知道还有人在,还有人陪,还有人关心。
夏明朗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手指温柔地穿行在陆臻的发间,沙沙地划过。
这是秋色最深的时节,眼前挡着一株红枫,在阳光下凝成红艳艳的半透明似的血润色彩。
夏明朗转过头去看陆臻,阳光漏下几点到他身上,今天没有训练,作训服干干净净的,在午后纯净的光线里微扬着飞尘,干燥而柔软。刚刚饱受蹂躏的那只耳朵还充着血,红艳艳的半透明似的血润色泽,是比红叶更鲜润的那种红,富有生机的,柔软的,透着光,几乎能看到细幼的血管。夏明朗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只是手指不自觉地缠上去,从耳廓上划过。
陆臻疑惑地抬头看他。
“哭完了?”夏明朗问道,声音很低,磁得不可救药。
陆臻一愣,摇摇头。
“那继续哭,”夏明朗微笑,手臂揽过陆臻的肩膀,“我陪你。”
陆臻犹豫地,把头埋进自己手臂里,秋天的空气很平静,没有太多的风,于是呼吸要很久才能传到,气味也是,带着烟味的,微苦的清爽的气息。陆臻被夏明朗的味道所包围,在自己的黑暗中流泪痛哭,眼前滑过无数画面,从最初时艰难的选训到第一次杀人时蜿蜒的血痕,从所有求而不得的苦,到一切生活给他的欢乐。
人们在伤心时流泪,欢乐亦是,痛痛快快哭一场,其实也不是坏事。
像是高峡的平湖猛然泄了水,陆臻在倾泄完全身多余的水分后也蓦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夏明朗听到他终于安静下来,抬手拍拍他的脑袋:“哭完了?”
陆臻不好意思抬头,只是小声地嗯了一下。
“没事儿了?”夏明朗声音里压着笑。
陆臻特别不好意思地把脸抬起来,眼眶里还泛着一层鲜红的底色,抽了抽鼻子,点头
夏明朗只觉得太好玩了,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说哭就狂哭,哭完就没事了,哭成这样,连眼睛都没肿,真是奇才。陆臻看着夏明朗的嘴角一点点弯起来。夏明朗注意到他的视线终点,马上把自己的脸僵住,拍拍ρi股严肃地走在前面:“嗯,没事儿就回去吧!”
回去给我个地方让我笑!!哈哈哈!
陆臻闷声跟在夏明朗背后,走了几步发现前面那个人连肩膀都在抖,于是闷声闷气地说道:“队长,你似乎很想笑。”
“哈?!没有,我保证,我保证我一点儿也不想笑。”
“想笑,就笑吧,其实,也没什么……”陆臻低着头。
夏明朗停住愣了一下,退回去揽住陆臻的肩膀:“其实我是蛮想笑的,不过要声明啊,我真不是在笑话你,我就是觉得你怎么……唉。”
陆臻哼了一声,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哎!你别激动,我真不是要笑话你,我其实觉得你这个性蛮好的……哈哈哈……”夏明朗揽着陆臻的肩膀大步走,笑声明朗。
陆臻随着他走,过了一会儿,忽然道:“谢谢。”
“谢什么,谢谢我陪你哭啊?”夏明朗笑道。
陆臻脸上一红。
“嗯,别白谢谢啊?”夏明朗趁胜追击。
果然,陆臻失笑:“那么,要以身相许吗?”
夏明朗笑眯眯地转头去看他,吹气似的压低了声音:“就这么想嫁给我啊?”
陆臻怒目,飞起一脚踹过去。
夏明朗按住他肩膀翻身跳过,笑道:“以身相许就算了,以身相代行不行?侦察营的老周请我吃饭,我怎么想那小子都不会放过我,我那酒量……你小子千杯不醉啊……哎,意思一下可以了啊?你这都踢第几下了?喂??你再这么着我还手了啊?算了,让你踢一下吧……”
就这样吧,陆臻眯起眼睛想,阳光下尘土飞扬,光线明亮。
即使是爱人,真正的爱人,又有多少能像现在这样,不问原因地陪你哭,哭过之后随你笑?
3.
3.
临到周末,夏明朗开车出去赴周源的饭局,当然,押着陆臻作陪。
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
周源是板上钉钉的一斤量,到后来灌下去一斤半,高了,声吼得震天,包厢外面的服务员小姐隔上十分钟就进来一次,生怕这几个当兵的拆了房子。而更有看头的是夏明朗和陆臻。
一个脸越喝越红,一个脸越喝越白。
夏明朗酒量差,但酒品不差,酒到杯干,三两白酒转眼就下去,然后整个人就挂了,趴着,一向精明得吓人的眼睛迷瞪起来,水光闪闪的,倒也让人不忍心再折腾他。陆臻是个书生,但李白斗酒诗百篇啊,所以永远不要对一个书生掉以轻心。夏明朗的实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陆臻与周源正面对攻,硬碰硬凭真功夫把周源加肖立文一并放倒。
陆臻喝酒不上脸,但自己知道已经喝高了,于是放过肖立文让他去寻退路,小肖只交出一只手机就溜下了桌子,陆臻挑出号码拔过去,半晌,飞车赶到一辆陆虎。陆臻沉着冷静地指挥着那帮弟兄们搬运自家老大,顺便让他们把夏明朗扛军区招待所去,开玩笑,装着两斤高粱在身,总不能这样开回基地去吧?
临别时挥手,电子营的伙计们看着月光下一张惨白的脸,清瘦锐利,激灵灵从心底里打出个寒战。
要以酒品而论,夏明朗的酒品算得是上佳,喝时爽快,醉时清静,不像周源醉话吼得隔一堵墙都能听见,陆臻万幸那炸弹现在已经被娘家人领去,不劳他费心。
陆臻看夏明朗在床上趴得挺乖也没什么好照料的,便自己先钻浴室里去洗澡。这军用招待所虽然装修不佳,但东西都很实在,连沐浴露什么的用的都是名牌产品的小包装,陆臻冷热水交替着冲过,索性把头也洗了。
他今天虽然没过量,但毕竟也喝了不少,眼下热气一蒸,脑子里就有点晕乎乎的,一个失手把迷彩T恤给打湿了,陆臻挺无奈地看着自己湿淋淋的衣服,只能光着膀子出来找了个衣架先给晾着。
夏明朗还是那样趴着,倒像是真睡着了,这房里没开灯,窗外的月亮明晃晃的,把他整张脸都照得分明。沉睡中的夏明朗有种十分安宁的气息,醒时强大的侵略感都散去了,这才看到他真实的面孔,并不算太出众的五官,甚至是有些平淡的。
眼睛,陆臻心想,这人有双妖孽的眼睛,只要他一睁开眼,一切都不一样。
在陆臻身上一直有种很罕见的平和心态,他不骄傲也不谦虚,不偏执也不盲从,不畏权威,敢于怀疑,好的,坏的,对的,错的,他都一视同仁,给出恰如其分的判断,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对于人生世情,他有一种科学家的眼光,公平、公正、客观,这是他一向追求的境界。
他一直都试图以一种公正平和的心态看人,除了夏明朗!
在这个人身上似乎有着太强大的引力,任何的空间都会为他扭曲,他的存在感,让陆臻的视线转移。
陆臻在他床边站了会,见夏明朗睡得安然,倒也不忍心弄醒他,索性就想把毯子从他身底下拖出来盖上,就这么让他睡下去算了。可是当他的手一触到夏明朗的身体,啪的一下,手腕就被扣住了。
受过长期训练的人,身体总会有点自然反应,这种反应常常要比大脑更快半拍,而武侠小说里常常说到脉门,脉门的,虽然有一定的夸张水分,但是手腕倒也真是个很重要关节。所以陆臻的手腕上一紧,右手马上顺势一扭,而左手也切向了夏明朗的手肘处,只是这动作做到一半,他精密的CPU又运转起来了,马上意识到夏明朗还在睡觉,切下去的手掌就慢了一拍。
其实使用这样子半成品的动作对付一般人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他不该用在夏明朗身上,无论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夏明朗,都不行。陆臻只甩开一半,夏明朗的手臂已经像毒蛇一样地缠了上来,牢牢地扣住了陆臻的脉门,用力一拧一带,陆臻一个站立不稳,人就被他拉了下去闷头撞在了床上。右手被拧到了背后,腰和腿都被人固定住,夏明朗的左臂则压在他颈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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