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面讲到的我对清华园的印象:清新俊逸,这不仅仅指的是清华园的自然风光,而更重要的指的是清华精神。什么叫“清华精神”呢?我的理解就是:永葆青春,永远充满了生命活力,永远走向上的道路。缅怀过去九十年的历史,审视当前发展的情况和动向,我不能不得到这样的印象。我离开清华已经六十七年了。最近半个多世纪,我在北大工作。但是,燕园与清华园相距咫尺,弦歌之声可以相闻。特别是最近若干年以来,清华在努力恢复人文社会科学的院系,我到清华参加会议的机会就多了起来。作为清华的老校友,我十分关心母校的发展,只要有可尽力之处,我一定会尽上我的绵薄。这里面难免掺杂上了一点报恩思想:没有清华,就没有我的今天,清华园毕竟是我的学术生涯起步之处,我虽然身不在清华,但心却从未离开那里。
我想,现在遍布五湖四海的清华校友也无不如此。清华的一切成就我都感同身受。眼前清华蒸蒸日上的局面,我老汉看了也不禁“漫卷诗书喜欲狂”了。我相信,清华将同像北大这样的友校一起,永葆青春,永远充满了活力,阔步向前,巍然立于世界名校之林,为我们伟大祖国增添无量光辉。
2001年2月18日
清华大学九十华诞祝词
清华留美预备学堂创建于1911年,而北大定名为北京大学则在1912年。可见北大清华两校按照西方办学模式办学,起步实为同时。欧洲各大国自中世纪以来即先后创办大学,至今已有数百年之历史,规模组织,大同小异。此种教育制度,随殖民主义之东扩而前进。印度首当其冲,日本继之,而中国为最晚。直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始陆续有以西方模式为基础之大学,北大清华皆是也。然而两校之历史背景则颇多不同。北大承将近二千年来国家最高学府太学或国子监之传统,优点在于文化积淀既深且厚,不足之处则在旧影响时有表露。清华则自发轫之初,即追踪美国,惟妙惟肖,巨细不遗。以是,两校虽逐渐并肩发展为中国最高学府,而校格校风迥然不同、各有短长,不能厚此而薄彼也。至若两校办学方针,则皆可归纳为三会通:古今会通,中西会通,文理会通。合而言之,即将古今中外之文化精华融会而贯通之,将文理之畛域冲破,使之互相影响也。前二者明白易懂,无待赘述。至于第三者,则知之者少,尚须稍加诠释。七八十年前五四运动前后,蔡元培先生掌北大,以极有远见之睿智提出文理会通之倡议。至30年代前后,北大为文科学生开设科学方法课,盖亦寓文理会通之意。清华则规定:凡文科学生必选修一门理科课程。如无力或不愿,则可以逻辑代,于是逻辑课堂爆满矣。今岁初,清华大科学家李政道教授与大艺术家吴冠中教授联袂提出科学与艺术相结合之倡议,已出版专著,图文并茂,成绩斐然,此盖文理会通进一步之发展,意义重大,对北大有极重要之启示。时至今日,北大清华校舍已部分接壤,两校弦歌之声相闻,师生往来频繁,似应进一步加强两校之联系与协作,诸如个别教师交换授课,部分图书馆与实验室互通有无,如此必能扩大学生之眼界,避免近亲繁殖之弊端,利莫大焉。今者世界已进入新世纪新千年。纵观全国全球之教育大势,北大清华宛如双峰并峙,一时瑜亮,此绝非个人私言,实天下之公言也。我两校任重而道远,加强协作,互相砥砺,刻不容缓,似应寓竞争于协作之内,扬优点于互补之中,发扬中华优秀文化,吸收世界先进之文教科技,持之以恒,锲而不舍,假以时日,则所谓世界一流大学之桂冠,必将实至名归也。值此清华大学庆祝九十华诞之际,谨缀俚词,为清华寿。我两校其共勉之!
2001年3月28日
我的心是一面镜子(节选)
1930年夏天,我们高中一级的学生毕了业。几十个举子联合“进京赶考”。当时北平的大学五花八门,国立、私立、教会立,纷然杂陈,水平极端参差不齐,吸引力也就大不相同。其中最受尊重的,同今天完全一样,是北大与清华,两个“国立”大学。因此,全国所有的赶考的举子没有不报考这两所大学的。这两所大学就仿佛变成了龙门,门槛高得可怕。往往几十人中录取一个。被录取的金榜题名,鲤鱼变成了龙。我来投考的那一年,有一个山东老乡,已经报考了五次,次次名落孙山。这一年又同我们报考,也就是第六次,结果仍然榜上无名。他精神失常,一个人恍恍惚惚在西山一带漫游了七天,才清醒过来。他从此断了大学梦,回到了山东老家,后不知所终。
我当然也报了北大与清华。同别的高中同学不同的是,我只报这两个学校,仿佛极有信心——其实我当时并没有考虑这样多,几乎是本能地这样干了——别的同学则报很多大学,二流的、三流的、不入流的,有的人竟报到七八所之多。我一辈子考试的次数成百成千,从小学一直考到获得最高学位,但我考试的运气好,从来没有失败过。这一次又撞上了喜神,北大和清华我都被录取,一时成了人们羡慕的对象。
但是,北大和清华,对我来说,却成了鱼与熊掌。何去何从?一时成了挠头的问题。我左考虑,右考虑,总难以下这一步棋。当时“留学热”不亚于今天,我未能免俗。如果从留学这个角度来考虑,清华似乎有一日之长。至少当时人们都是这样看的。“吾从众”,终于决定了清华,入的是西洋文学系(后改名为外国语文系)。
在旧中国,清华西洋文学系名震神州。主要原因是教授几乎全是外国人,讲课当然用外国话,中国教授也多用外语(实际上就是英语)授课。这一点就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夷考其实,外国教授几乎全部不学无术,在他们本国恐怕连中学都教不上。因此,在本系所有的必修课中,没有哪一门课我感到满意。反而是我旁听和选修的两门课,令我终生难忘,终生受益。旁听的是陈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文学”,选修的是朱光潜先生的“文艺心理学”,就是美学。在本系中国教授中,叶公超先生教我们大一英文。他英文大概是好的,但有时故意不修边幅,好像要学习竹林七贤,给我没有留下好印象。吴宓先生的两门课“中西诗之比较”和“英国浪漫诗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外,我还旁听了或偷听了很多外系的课。比如朱自清、俞平伯、谢婉莹(冰心)、郑振铎等先生的课,我都听过,时间长短不等。在这种旁听活动中,我有成功,也有失败。最失败的一次,是同许多男同学,被冰心先生婉言赶出了课堂。最成功的是旁听西谛先生的课。西谛先生豁达大度,待人以诚,没有教授架子,没有行帮意识。我们几个年轻大学生——吴组缃、林庚、李长之,还有我自己——由听课而同他有了个人来往。他同巴金、靳以主编大型的《文学季刊》是当时轰动文坛的大事。他也竟让我们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充当《季刊》的编委或特约撰稿人,名字赫然印在杂志的封面上,对我们来说这实在是无上的光荣。结果我们同西谛先生成了忘年交,终生维持着友谊,一直到1958年他在飞机失事中遇难。到了今天,我们一想到郑先生还不禁悲从中来。
此时政局是非常紧张的。蒋介石在拼命“安内”,日军已薄古北口,在东北兴风作浪,更不在话下。“九一八”后,我也曾参加清华学生卧轨绝食,到南京去请愿,要求蒋介石出兵抗日。我们满腔热血,结果被满口谎言的蒋介石捉弄,铩羽而归。
美丽安静的清华园也并不安静。国共两方的学生斗争激烈。此时,胡乔木(原名胡鼎新)同志正在历史系学习,与我同班。他在进行革命活动,其实也并不怎么隐蔽。每天早晨,我们洗脸盆里塞上的传单,就出自他之手。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尽人皆知。他曾有一次在深夜坐在我的床上,劝说我参加他们的组织。我胆小怕事,没敢答应。只答应到他主办的工人子弟夜校去上课,算是聊助一臂之力,稍报知遇之恩。
学生中国共两派的斗争是激烈的,详情我不得而知。我算是中间偏左的逍遥派,不介入,也没有兴趣介入这种斗争。不过据我的观察,两派学生也有联合行动,比如到沙河、清河一带农村中去向农民宣传抗日。我参加过几次,记忆中好像也有倾向国民党的学生参加。原因大概是,尽管蒋介石不抗日,青年学生还是爱国的多。在中国知识分子中,爱国主义的传统是源远流长的,根深蒂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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