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吃得不多,我可以维持身材。我还找到新职业,给一群孩子做了老师。”
蒙娜的笑,也依然春光明媚。
归云也笑。
这时候是晚春了,她们都能闻到夏的气息,湿润的,蓬勃的生命的气息。
“妈妈的信,有回了。”归云带给她一段春天的好消息。
蒙娜交错手指,做了个微小的动作。归云心领神会。她认得这个简写,认得这个词。
她们一直等着的,熬着的,希望到头的,似乎已经能看见了。
回到家里,卓太太正在十字架前做祷告,她的手边放了一封信,说:“蒙娜的哥哥又来信了,他说,上帝就要施恩了。”
她同归云握手,紧紧的。
庆姑笑得直擦眼泪,“可不是,前两月展风在信里也说生意做得好,回家可以过个好年。”
晚上一家人聚在“老范饭庄”一起吃了火锅,沸腾的馄饨、面条、肉丁子、鸡毛菜、面筋,凡是能拿出来的都放进了热滚滚的水中。
老范为江江拌了满满的甜面酱,江江埋在碗里吃馄饨,忽然抬头,说:“叔叔来了。”
她跳下椅子,跑去开门,一头撞在藤田智也的怀里,软软地叫:“叔叔,吃火锅。”
卓太太站起来,招呼藤田智也:“一起来吧!”
藤田智也面上有着风尘的颜色,脸色很怪,既平静着又似青筋浮凸,他按一按太阳|茓,鞠了一躬,就坐到了他们之中。老范添了一副碗筷,江江兴冲冲地拿过来,递给藤田智也,她爬上了他的膝头。
归云嗔怪,“别没规矩!”
江江“呜”了一下,小脸就蹭到藤田智也的怀里,甜面酱沾了他的中山装。
卓太太方才发觉他的衣着,怔怔看着,忽说:“唉!卓阳也是喜欢穿这么一身。”
归云点了点头,心里是暗伤的。
藤田智也低头抱了江江,拿了筷子蘸了甜面酱喂她,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就笑了。
热气腾腾的,在微热的天里,人人吃出了满身大汗。好像一身的泪流尽了,也痛快了。
江江窝在藤田智也的怀里唱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要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悄悄地,藤田智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碧绿的镯子,问江江:“喜欢吗?”
江江歪歪头,双手捏住镯子,又点点头。
“好在还有人喜欢。”藤田智也笑着,他想,原先他赠予的人是不喜欢的,他带在身边,倒是多余了。她不想要的,留给他又有何用?
他捉起江江的手,把镯子套了上去。小孩的手臂细,镯子又大,套上去又滑下来。江江望望藤田智也,说:“戴不上。”
藤田智也也不管,弯腰解了军刀上的穗子,原来他身后还是配了军刀。把穗子一拆,绑上了镯子,挂在了江江的脖子上。
归云瞧着镯子碧绿生青,暗暗能猜出价值几何。她想要说什么,藤田智也忽然就将另一件物事放在了她的面前。
“学弟给我的东西,我存了这几年,是帮老师存的,如今该为老师还回来。”
一卷红绸布裹着的长卷,似乎很重,藤田智也已经不堪重负,他卸下来,才会轻松。可是卸下来,他的头仍旧痛。是永远镇定不了的痛。
归云将东西接了过来,卓太太郑重地站了起来,朝藤田智也伸出了手,“亚飞,谢谢你代替汉书和卓阳做的一切。”
藤田智也也站起来,仍旧躬身,“我什么都没做,也没有资格做。”他站直了,“师母,保重。”
他向大家道别,在热气未散,热情未褪的时候。
江江叫他:“叔叔叔叔!”
归云想,她有一张照片,恐怕藤田智也是没有的,她想——她已经来不及想什么。他那样快地走了,甚至没有回头。他背后的军刀拖沓地跟着他,像是他身上的枷锁。
黄浦江白天舟楫往来,像是填补夜晚虚度的空虚。静静的江面毫无波澜,藤田智也知道,如果把泪流到黄浦江里,也会流得无声无息。
他俯身望着江面,其实他还剩下一个秘密,找不到人倾诉。
原来佯似狠心的女人送走了儿子,甚至不给儿子一个正面的道别,但是她在黄浦江边等了一天,从天亮到天黑,从热到冷,后来冷透了。她跨过这边的江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江面上。
这样灰色的江面,会让人万念俱灰。
藤田智也走到煤气路灯下,一缕缕暗黄的光,照得前路迷蒙不清。可前路的尽头是黑暗,快要成了他的永恒。
其实他是感到安全的,在这样暧昧的灯光下,他是谁,谁是他,都不重要,也不会有人看清楚。
但他不想在日光之下。
伯父沉痛地告诉他,部队在节节败退,天皇没有示弱前,他们没有理由后退。
他说:“哪里是战场,我就站到中央去。”他想,双方的子弹都可以打在他的身上,也许是自己最大的痛快。
伯父照例一个耳光打过来,说要打醒他的。
可是什么是梦中?什么是现实?他早分不清了。
每一分,每一秒,如果白昼降临,他又得被迫去分辨。
闭上眼睛,暂时忘记过去,忘记现在,也不去想象将来。
他的手伸向江面,先脱手,是一块沉重的大石被推开了。军刀被江潮卷走,半点声息也无。再脱手,涓涓汩汩,像漏壶中流出的细流,如沙如烟,有一种细致的温婉的美。
江风一吹,又随着风飞了起来,蓬蓬地洒向这个世界。是真的自由了。
他问:“这样自由的感觉,你喜欢不喜欢?”
他答:“我是喜欢的。希望你也喜欢。”
他蹲了下来,留了一樽物在江沿之下,银色的钩,闪出蓝色的光辉。
藤田智也整理了衣裳领口,一概挺括的,往江沿跨了一步。
那里是风口浪尖,他的发又乱了。但他知道,他的心没有气力再乱了,而发的乱,也只有这么一次了。
天亮了,路过的拾荒的孩子被吸引了,小心翼翼走过来,看清楚了,心里一阵狂喜,是把进口货呢!可以换不少的钱。
孩子小心拣了揣进了破烂衫子的衣兜里,快乐地哼着“莲花烙”跑了。
也有拾荒的小孩会额外得到旁的差事赚些外快,有人递来一个包裹加一个大洋,他就欢乐地接了,跑到弄堂里,蹑手蹑脚地往种着玉兰树的那家人家敲门。“笃笃笃”就三下,立刻放下东西,躲到拐角的地方。
可是天才亮,亮得不够明朗,人们都还迷糊着,未睡醒。
没有人开门。
他觉得自己要忠人之事,又跑回去,再“笃笃笃”三下。
这下终于有人走出来,看真切,是个穿着蓝色卡其布拼着木兰花色的年轻太太,她的头发还没梳好,长长的暂时挽成了辫子,扎了蓝色的头绳。
她先探头四处看看,正狐疑,就看到了地上的物件,也用蓝色的卡其布包好的包裹。
孩子想,到底是顺利到了收件人手里,他的任务也完成了,大洋没有白拿,也快乐地哼着曲子跑了。
归云将蓝色的包裹拿了进来,轻飘飘的,似乎无一物。她点亮了煤油灯,照着,慢慢地打开。
不过是两张纸。
第一张略小些,泛黄的,上面有两行字,深黑的,像一片迷雾中的眼睛。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归云的眼,睁大了,不能合上。浑身颤抖,心口蒸腾。这样方寸之间,她似乎是重识旧物。
弄堂里有人醒了,推开了天井的铁门,推开了老虎天窗,阳光洒进来。
上海似乎还在睡,似乎已经醒了。
这是一个懵懵懂懂的早晨,一道霞光终于划破层层云朵,漏着晨曦的晨雾,浓得散不开。
最先在清晨响起来的是“刷刷”的洗马桶的声音。
人们真的醒了。
寂静的客堂间里,归云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她的声音盖过了世间的一切杂音,她的世界变得訇然。她颓然地坐下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白的,连她的面,也一点点白了出来。
白天的喧嚣,才开始,应该可以扫除夜来的冷寂。
偶尔一两个挑着扁担的零时摊贩,叫着:“卖糖粥喽!”
归云仓皇地想,不应该是这样叫的,应该是:“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
他们为什么叫得这样的凄厉?一点都不温暖。
归云抽搐了一下,身体惊跳起来,她翻过了那页苍白的纸,正面,是风华正茂的新郎和新娘。
他们背后的千山万水,正如这个世间的憔悴浮生。
归云的呼吸变得急促。
那之后,是一张报纸。上面的字很小,是节约版面的排版,个个都像是蝌蚪。她的眼睛花了。
可,突然,外面的世界变得訇然了。
有人震天价响地拍了卓家的铁门,庆姑、归凤和卓太太和衣出来,都迷惘着。
外面人叫:“卓太太,小卓太太,天亮了!”
裴向阳从房间里一阵欢呼跑出来开门。
老范红光满面的脸,他手里挥舞着报纸,忽然就流了泪。
“天要亮了!”
女人们定定地站在那里。
裴向阳呼啸一声,冲进了老范的怀里。
“日本人要投降了!”
卓太太喃喃地问:“怎么?”
归凤听懂了,问:“是不是展风能凯旋归来了?”她转个头,已经泪流满面,同庆姑头并头,庆姑也痴傻了,“大清早的,这是怎么回事?”
江江揉着眼睛也出来了,卓太太一个箭步上去,抱起了江江,将脸埋在她的身上,江江迷糊地叫:“奶奶,衣服湿了。”
老范流着泪笑,“小卓太太呢?”
裴向阳问:“妈妈呢?”
归凤才发现归云一个人偷偷走进了房间,那么快就把门给关上了。
归云从床底下搬了一坛酒出来,想,她怎么动作得像块死肉一样?
她面前的五斗橱上,摆着相架,有一幅集体照,每个人都在笑。
归云问:“那上面写什么呢?”
“小蝶,你说?”
“小雁?”
陆明是不识字的,向先生自来是不熟悉的。
她的手指指着一个人。
“卓阳,你告诉我,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她将酒倒在地上,不多,那是水泥地,地毯在前两年拆了下来换了钱。地上的酒立刻干了。她又倒,她说:“你们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
她的天地亮了暗又暗了亮,明明暗暗的,原来是泪糊了眼。
“我为什么要流泪?变成来生的伤口我该多么不划算?”
外面的嘈杂压倒了一切,三邻五里的,好像都得了什么消息。哭泣、嚎叫、欢呼。弄堂里汇成了小浪,一浪接一浪,像黄浦江涨了潮。
几乎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归云的手无力了,怀里的酒坛子“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碎了,四分五裂。弯弯曲曲的酒渍艰难地从碎片中流出来。
中国,在碎片中,胜利了。
归云的房门,也被“哐当”推开了。
卓太太踉跄进来,她扶着墙,一步步挪进来。她手里拿着那张相片,归云失魂落魄地留在客堂间的相片。
她指着“千山万水。之下,原来还有字。她问:“归云——归云——你告诉我,什么叫做‘许你来生’?”归云蹲在狼藉之中,再也无力去收拾那片惨败。再也收不回来。
她捂着面,泪也像酒,从指缝里流出来。
弯弯曲曲,像溪流要汇流入江,就像黄浦江,纳了细流,终于被岁月吞没。
黄浦江也醒了,南边北边,霞光分散又汇集,总是分不开的。年老的人年轻的人,都从遥远莫测的年代醒过来。
滚地龙还是在的,还是黑黝黝蚕茧似的伏在地面上。霞飞坊也是屹立不倒的,整齐料峭的房顶笔直地朝一个方向耸立。
房子和房子之间,还是挨得这样近,是一样整齐的心。
但收拾回来的旧山河,还是拼起来的。
归云一片一片拾起了碎片,那样长,那样难,八年还是十年?
她从北到南,一直走一直走,没有休息,没有停顿。
归云重新站了起来,从卓太太手里拿过了那张照片,将脸贴了上去。
泪都干了,新泪又涌出来。
卓太太坐倒在床上。
外面的喧嚣与她们无关。
清风吹进来,一掀一动的是泛黄的报纸。
“云阳同志于张家口张北县一战中为掩护村民安全撤退,与敌人进行了三昼夜的激烈搏斗,最终壮烈牺牲。
“云阳同志背井离乡,投身抗日,不惜牺牲个人的一切,甚至献出了宝贵生命,充分体现了优秀共产党员的高贵品德和英勇献身精神。
“这里有你抗敌遇害时所流下的斑斑血迹,你的钢笔,你的相机,都是与你一同阵亡的战友。当我们看到它们的残骸,你那年轻而智慧的脸颜,沉毅而坚定的神色,清晰而响亮的声音都一一浮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抚摸着你那已经消失了温暖和热气的血迹,便记起你留给我们最深刻的印象。你唯有留下你与妻子的照片,成为我们对你不可磨灭的永恒的纪念品!”
番外上海一家人
白如洗的灶台边,开着白炽灯,切菜的时候直射下来,青菜就绿得更新鲜了。灶台上炖着崭新的砂锅,“咕嘟”冒着热气,热气里有鲜香,把气候都熏暖了。案板上的面团揉了一半,软塌塌地堆在那边,旁边的喜字章横着。光照过来,原来是旧的,干了很久。
放下面团的老太太戴好老花眼镜仔细研究这章,她的领口绣了春花三两枝,许久没穿的,压得皱了,她用熨斗烫了几回,折痕去不掉,可在亮堂的灯下看不出,又新了。
好像等了很久的簇新。
她的下手有个十四岁的少年窝坐在矮几上专心致志做功课,头伏得低。老太太眼睛一瞥,看不过去,敲了他的桌头一记,“抬高点,别净学你爸爸的坏习惯。”
少年听话,就抬高了头。
老太太仔细辨着那章,自言自语:“当初可是请了沈大成的师傅给刻的,怎么就断了个横呢?”
少年扭了头,问:“奶奶,重新刻一个不就好了。”
老太太不答应:“那师傅走了后,再没人有这手艺的。当初你妈妈的小店做寿糕寿桃都是请他来刻这样的字。他点心做得一流,还会篆书,老漂亮挺括的,那寿桃上有这样的字,一摆就是气派。”
少年笑了,“咱们家又没有人过生日,也没有人结婚,干吗一定要刻一个‘喜’字?”
老太太还在研究那刻章。
“不是这样说,这是你妈妈头一回,要讨个好口彩,可都这把年纪了,也不容易。你爸爸那个粗心的人儿怎么懂这些,整天又忙,回家后除了守在床边还能干什么?都怨我从小惯的他,这么些年了,在外面苦也吃惯,鬼门关也报过到,就是家事没长进,端个汤还不如你妹妹端得稳。”
少年不服气,“爸爸是干大事的。”
老太太一抬老花眼镜,“呵,成,倒真是干大事的料。连个被子都叠不好,你瞧瞧你舅舅,家里能做家外也是一把好手。”
“爸爸能干技术活儿。”
“那是当年他半吊子大学里学来的,换换灯泡修修自行车,那是男人该做的。”
“我们老师都景仰爸爸,说他是有五四遗风的才子。”
“百无一用是书生。”
“爸爸也是男子汉。”
“那是在外头。”
少年气馁了。
“奶奶,爸爸回来以后,您就没表扬过他。你看你看在游行大会上,陈市长都亲自给他下了委任状,还戴了大红花。”
老太太叹了口气,风霜侵染的面容,温雅不变。满头的银丝,一丝不苟扎成了发髻,利落地梳在脑后。
越经年,越硬朗。磊落地度过如烟岁月。
“你也知道你妈妈这些年的苦,从十几岁守到快三十,兵荒马乱的,她身子骨亏损了又没能好好调养,最后还受那样的惊吓。你爸,这辈子最亏欠的是你妈。”
少年不做声,他是知道的。
“当年她受了苦,支撑着咱们这个家,不然,不知怎样的烟消云散。你爸回来后又成忙人一个,三天两头不着家,这家还是由你妈来操持。她现在虚,你爸那做事手脚,哪能照顾好?”
少年哈哈笑开了,站起来搂住老太太。
“奶奶,那您也不能封建迷信啊!蒸个糕,刻个章,也不能——”少年暗暗觑着老太太,见她只顾着发愁,又说,“奶奶,您信的是天主教啊!”
老太太敲敲少年的脑门,“你就这张嘴学你爸爸学得最像。”她发配了任务,“去去去,你也学你爸爸的毛笔字,也会刻字,给我重新刻一个篆书来。”
少年耷拉了脸,他性格跳脱,虽学了些技艺,可最没兴致做这样的耐心活儿。又不好明着诉苦,只好悻悻地收下来。
抬眼,一个精灵女孩钻进灶庇间,冲他刮脸。
“没辙了吧!我看你就是不行,哈哈!”
少年冲女孩挥手,“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子Сhā什么嘴。”
女孩生个瓜子脸,水杏眼。她从小是银盘脸,越大越往尖里长,人又精乖伶俐,专会哄人。走到马路上,叔叔阿姨都喜欢她。
她就是不愿意哄这个哥哥。
“你就是懒,就是懒,专门学爸爸的坏习惯。”
少年气恼,“谁说的,我准能刻个漂亮的章给奶奶用。”
女孩又刮脸,“这可是你说的。”
她乖乖依偎到老太太怀里,“奶奶,还是我乖,我帮您切青菜。妈妈喜欢吃小青菜,老师说蔬菜有维生素。”
老太太笑道:“哪里是喜欢吃,你们这些孩子,那是时候不好的时候,你们妈妈省给你们吃好的,自己吃青菜。”
女孩吐吐舌头,有点难过,又有点惭愧。她眼睛一瞅灶台,有了主意,“那我守着火,等下开了就给妈妈送鸡汤去。”
少年龇牙,“小马屁精。”他收拾了课本,决定研究字帖去。
天井的铁门“咔嗒”开了,又“咔嗒”关了,然后是洗手的声音。
他听到父母房里传来妈妈的声音。
“灶庇间有点心,先吃点吧!”
爸爸进了门,风尘仆仆的,流转的阳光,重新眷顾这里。一如当初的归来。
少年冲爸爸招手,他竟视而未见,笔直就进了自己房间。走得太急,险些被客堂间的马桶凳绊倒。
“万年不变的粗心毛病。”这是妈妈常责备爸爸的。
少年贴在门后,候着爸爸。他想刻章这样的活儿,他还是缺些技术的,得请教爸爸。当然动手是要自己动的,不然没诚意。
他骄傲地笑。
其实知道奶奶是要他显显本事。这哪里是妹妹那样的小丫头片子能明白的?
房里有晕黄的光,妈妈半躺在床头,开了台灯,在灯下织毛衣。说是给他织的手套。他的手容易挨冻,一到冬天就生冻疮。有人说过麻雀脑子能治好,妈妈想着办法弄到了,可还是没用。后来又上医院看,配了药膏,医生嘱咐冬日要注意保暖。于是每个冬日,妈妈都织手套给他,他青春正发育,蓬勃地长,每年都要换新手套。妈妈是不吝啬的。
他的眼,温热了。
爸爸就坐到床头,将妈妈抱在怀里。
“天天弄这个,伤眼睛。我去问过红房子的袁医生,过两日就有床位,咱们就过去,提前做好准备。”
“我哪里就那么弱了?还有一个月工夫呢!”
“不行,这些月我总提心吊胆,你也得让我安心。”
爸爸最喜欢的就是执起妈妈的手,在下巴摩挲,妈妈就靠着他,“你呀!就是性子急。”
妈妈的手,滑到爸爸胸膛。
“天凉了,你那旧伤有没有去瞧瞧医生?每回刮风下雨都要疼好一阵。我就想到当年的向先生,看你疼得那样——”
爸爸握着妈妈的手,一同摆在妈妈的小腹上。
“那都不如你的辛苦。”他说。
妈妈笑了,“两个孩子都大了,厂子国营以后,有老范去做一把手,我正有精力闲下来带小的。”
“其实我们可以不生,你身体一直不好,那时候还——”爸爸顿一顿,“你还算计我。”他凑到妈妈耳边,“那晚,你当我不知?灌我那么多白酒,非要把我灌糊涂。你也晓得我最受不住你这样,想当年……”
妈妈面红了,爸爸拥着吻她。少年也面红了,不敢再看。
“我都这样的年纪了,再不生,就晚了。妈妈其实很盼着,我也想……”
爸爸在低喃:“我也想的。”
淅沥唆啦一阵,爸爸说:“他动得欢,倒是调皮得很。”
妈妈说:“我想要个男孩子,爸爸在天之灵一定高兴。”
“男女都无妨,反正已经有了向阳和江江,我无所谓。只要你安然无事。”
“我——还是想着以前的——”
“他终究还是咱们的儿子。”
“是呵,我也觉得是他。那时候怀了一个月,他都一点都不闹我,这回也一样。隔了十年,我还是等到了。”
无声了,过一阵,只听见妈妈低低地喘,“卓阳,你、你别——这样——”
少年不得不离开,脸红得跟柿子似的。他琢磨,是不是该提醒爸爸以后进房关好门?
妹妹端了鸡汤来,笑嘻嘻的,要去邀功。他拦住拽一边去,“丫头片子少掺合大人的事。”
小丫头十分不屑,兴冲冲的,不能被扫兴。
“我熬了很久了。”
“是奶奶熬了很久。”
“我学着熬了很久了。”
少年就是拦着她,脑子里直转悠该怎么说。他是懂那么一点的,这个妹妹是半点都不懂的,总不能明说的。
他抢过鸡汤,“你都不知道老鸡汤是要用文火精炖一天一夜的,而且老范伯伯还放了火,时间不长味道怎么好?”
女孩将信将疑。
“别净糟蹋好东西。锄禾日当午知道不知道?”
女孩是知道的,立刻就驳了:“母鸡不是土里种出来的。”
少年头晕,干脆就说:“讲个故事给你听,鸡汤就能喝了。”
“我不听故事。”
“很多年以前,上海滩上有个大大的英雄,人人叫他‘玉面罗刹’……”
“你都说过很多遍了——”
“嗯——百乐门里的红白牡丹呢?”
女孩嚷:“你从来都只把红牡丹的故事讲完了,就不讲了。”
少年拉了女孩的手,一路拉到自己房里,说:“今天我们就讲白牡丹的故事。白牡丹是很小很小就没了爹娘,流浪来上海的——”
鸡汤也是没有浪费的,他一口一口喂给女孩。
“那时候,她拣一个生煎吃都是好的,你想你还能有鸡汤喝,新社会多好啊!”
女孩眼睛红了,水杏里蓄了水,要下雨了。
男孩扮个鬼脸,“一歇哭一歇笑,两个眼睛开大炮!”
女孩扬手就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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